2097年4月28日,时值周末,月相乍缺,却也算得一轮明光,经夜不坠。无论是在岸边还是湖上,都是视野平阔,湖水天色似无纤尘。
在阪城,这样的月色据说可以照透北山湖水,直抵湖下的古都废墟,超渡亡灵。所以很多阪城居民全家出游,到北山湖畔欣赏“月临山岛”的绝景。还有人燃放烟花,或乘船到湖上飘游,直至下半夜的时候,才渐渐消歇。
托月色之福,这两日佐嘉卫门先生的香火也很是旺盛,以至于枝叶间一簇簇的白色小花都似能够蓄留月光真露,与绿叶相衬,明灿夺目。
殷乐站在顶层甲板处,遥观人影渐稀的湖岸,其中绝大部分视线都投向了那株特殊的香樟树。她距离湖岸不过两三公里,岸上那位肯定也注意到了这边,近岸的水生植物也显得分外活跃,在浅水区荡漾出一层层轻细的波纹。
“很谨慎的家伙呢。”
殷乐无意去挑战佐嘉卫门的警戒底线,说起来这两天应该也把它给吓坏了……嗯,周边的居民其实都不好过,可大家都是浑浑噩噩,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你偏要“遗世独立”,也就怨不得别人。
莞尔一笑,殷乐给船员发出信号,射线号游艇转向,如同一只支起半身的海豚,在波光粼粼的北山湖上遨游炫技,破浪前行,很快将北山湖南岸的树影石堤抛在后方。
不过这个时候,殷乐的心神仍然与那边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她本身并无这种能力,所依托的,乃是渊区的血魂寺。正是通过血魂寺的神异,她可以收集到北山湖南岸相对广袤的区域里,那正在不断汇聚增压的躁动情绪……
源于梦里。
在殷乐身前,虚拟工作区一直亮着,与洒落的月光形成了很美妙的光色平衡。除此以外,也投影出了一块虚拟键盘区域,殷乐纤长的十指便在上面飞舞,草拟信函。
殷乐选择这种较为复古的方式,梳理她抵达阪城三天多的时间里,所做、所经历、所推理猜测的一些事情,从中寻找连续的脉络,以更好地向远在数千公里开外的老板陈述。
“……到目前为止,行动总预算只支出了25%,各项细目几乎都低于预期,除了基础耗材,这一项已经超支了4倍……罗南先生展现了惊人的效率,无论是他抵达阪城的方式,还是抵达后的作为。他只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实现了最早确定的基础目标。而接下来的所有时间,都被他应用到艰苦单调的修行、实验上去。”
检视完了之前的草稿,殷乐稍稍考虑,继续往下撰写:“我相信,罗南先生拥有一种天赋。在他的大脑中,必然存在着一套我们无法理解的‘逻辑体系’。在此,我排除掉‘神性’、‘全知’之类的字眼,是因为我屡次看到,罗南先生在做出不可思议的判断之前,长时间思考乃至随后验证的过程,他仍保留近似于人类的思维习惯,但方式方法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此时,游艇微微偏转了方向,月光照射的角度也略有差异,虚拟工作区自动调节色彩亮度,形成了微弱的波光变动。殷乐十指的速率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是涉及到当前领域,几天来魔幻般的经历一股脑儿地翻涌而上,逼得她都顾不得遣词造句,只想着倾述出来:
“有关罗南先生的思维,我至少见过两种不同的思维程式。其一,也就是教团最迫切需要的构形思维——我相信罗南先生在这个领域已经具备了高度成熟的体系模式。在他眼中,一切物质的、精神的架构,当然也包括超凡力量的作用形态,基本上都可以归类为构形问题。
“前面我曾向您提及蛇语与那株畸变香樟树之间复杂的关系,希望我的表述不至于给您造成困扰。事实上我所用来表达的语句,仅仅是对罗南先生绘制构形图示的拙劣描述而已……”
在这里,殷乐不再费心去表达什么,直接将两天前,罗南针对这一问题所绘制的三维架构图作为附件安插进去。自动排版的效果很炫酷,以至于平实的文字似乎都要跳跃起来。
复杂如迷宫的架构图,完全看不出一株大树和一位美人儿的形象,而更像是某种复杂机器的透视图。据罗南所说,里面包括了蛇语躯壳的动态气机与远在数公里开外的那株香樟树的呼应,以及这种模式与周边环境的互动影响。它们可以是直观的、有序排列的,可以拆分,可以重组,可以按一定之规优化,并形成一套更加密切关联的系统……以上都是罗南的说法和演示,殷乐只能通盘接受并复制过去。
做完了这些,殷乐也迅速摆脱这个她完全不擅长的领域,开始讲述另一件她更为关注,也是目前仍在持续推动的奇特进程:“至于第二种思维程式,或许您已经从血魂寺的变化上见出端倪。近几天里,阪城居民的情绪非常躁动,教团甚至趁机发展了几位浅信徒。这些变化正是源自于罗南先生,他正以类似于‘入梦法’的手段,涂抹阪城人的梦境——他称这种方式为‘创作’,而以下就是相关的作品。”
殷乐插入了第二个附件,这是罗南昨晚上才创作出来的一幅通灵图。其上的图景相对比较抽象,在殷乐看来,罗南是绘制了一场海上的风暴天气,巨轮的剪影在浪尖上摇摇欲坠,不过上面最为醒目的,还是三组灰蒙蒙的气柱,就像是三条错落相对的海龙卷,侵占了图画一半以上的空间。
罗南并没有刻意掩饰他的做法,还主动邀请殷乐观看,说是“可以多角度参考解读”。所以殷乐才敢将这幅通灵图传给哈尔德夫人,且加上了自己的判断。
她并没有去强行解读通灵图,而是说起对罗南整体的印象:“感觉中,罗南先生有一种奇怪的错位感。他明明具备不可思议的天赋和能力,也坚信自身独特的逻辑体系,可在具体的判断中,往往会不自觉地低估自身实力以及相应作为所造成的影响……以罗南先生的感知力和判断力,不应该出现这种错位。也许,他选择的参照系有问题。
“我相信罗南先生正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在阪城,就我所见到的,他摒弃了一切的娱乐活动,除了那些很难理解的思考,就是在两处能源中心之间进行高强度的锻炼。他是非常紧张的,绷得像一张弓,仿佛随时都要对战生死大敌,可是这几天甚嚣尘上的角魔根本不够资格成为他的敌人……
“我无法判断他的敌人是来自何方,但我判断的底线,也是超凡种级别的人物。而让我非常疑惑的是,以罗南先生在夏城分会的超然地位,等闲的一两位超凡种似乎并不足以给他如此巨大的压力。再考虑到罗南先生在阪城活动的隐秘性,所以我有了一个猜测:他很可能是要去独立面对一个不好对外人明言的对手,考虑到他与量子公司、公正教团矛盾的公开化,敌人反而不太可能来自这两个势力,那么有很大可能就是来自能力者协会体系内部,当然也有可能是涉及到某些不能对外人言的隐秘利益。
“这个猜测可以解释‘参照系’的问题,也可以部分解释‘通灵图’的问题。因为罗南先生考虑的,只有超凡种那个级别,而这也很可能是专属于我们的机会,一个真正与罗南先生统一立场的机会。在阪城这段时间,我是否要去尝试了解这方面的情报并向罗南先生更明确地表明态度呢?请老板您酌定。”
信件写到这里,也算告一段落,还有些辞不达意之处,就要殷乐在后面逐一修正。她又将信件通读一遍,检索是否漏掉了关键信息,可越读感觉越是微妙:字里行间,她好像也出现了某种错位——就在立场方面。
殷乐有些恍惚,而在此时游艇的速度忽然有了明显的下降,并很快停下来。她皱了下眉头,正要和船员主管联系,那边倒是先发来了讯息:“周围区域出现了强磁场,船上的电子设备受到干扰……好像是那位游弋到附近!”
是吗?
殷乐起身,因为是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目光稍一流转,便看到远方相对平静的湖面,忽然有一处涌起异样的气泡,水面开始兴纹翻波。
半秒钟后,月光下照耀下,某个仍然很顽固的阴影结构从湖水间冒出来,并逐级上浮。不用看后续,殷乐便知道,那是一具由血肉与钢铁共同架构的战斗机械。
对方的身躯很快完全露出水面,按照数据,肉身与钢铁的合重,应该超过三百公斤,且密度远大于水。可这具外骨骼装甲,以及它的操控者,从来就没有借助浮力的打算,强韧刚硬的机体,超出了荡漾的清澈水体,也碾过了近乎空无的透明空气,在明月垂照的湖天之间,缓缓升起,悬浮半空。
低功耗潜行模式下,磁浮、喷射装置始终都在关闭状态,幽沉的多功能隐身涂层,也吞噬扭曲了月光,使得这具战斗机械如同一团狰狞压抑的魔影;可周遭隐然共鸣的湖水空气,又仿佛化作专属的唱诗班,共同歌颂威严与神圣。
殷乐下意识低头,向湖面上的那位展现应有的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