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何日还乡》 第1章 [gl百合] 《驸马何日还乡gl》作者:兰振【完结】 文案: 只爱女色的公主被迫嫁给一个老男人,于是大闹婚礼。 老男人其实是个女人,战场上瘸了一条腿,打算回乡静养,没想到被塞了个大麻烦。 “相思账本翻烂,风月债务怎销。” 看似佛系实则腹黑驸马x怼天怼地矜贵暴娇公主 内含拉扯,又拉又扯。 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据反馈,第一卷中公主人设有争议。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女扮男装 成长 正剧 美强惨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岳昔钧,谢文琼 ┃ 配角: ┃ 其它:女驸马 一句话简介:内含拉扯,又拉又扯。 立意:真爱不惧波折。 第1章 尼空尘浄室传兰语 春日负暄,岸柳垂枝。 岳昔钧滚着轮椅,往莲平庵去。 有邻家大娘路过,寒暄道:“岳郎君,又去上香?” 岳昔钧浅浅应了一声,停住轮椅和她说话。 大娘以为岳昔钧是要为自己的腿求神拜佛,便道:“吉人自有天相,岳郎君不必太过忧心。” 岳昔钧温声细语:“承您吉言,我近日也觉有些好转。” 大娘热心道:“那便好,我帮你推过去罢。” 岳昔钧婉拒道:“不劳烦,沿岸看柳,缓缓而行,也别有一番乐趣。” 大娘便道:“也好,我正要浣衣,就不多陪啰。” 岳昔钧与她道了别,戴着丝绢罗尉[1]的双手在木轮上一推,轮椅便缓缓前行。 行至莲平庵,岳昔钧隐隐有些薄汗。但她体质奇异,生汗透香,她曾女扮男装从军,在军中时,常要为此异香遮掩。好在她自幼被军妓收养,生长在洗衣院中,推说是脂粉香气,便也无人起疑。 莲平庵乃是京中小庵,是个只有两进的庵堂,香火平平。但春风拂佛香,缭绕芥子地,也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幽僻所在。 岳昔钧将轮椅停在门外,院中有比丘尼见了,行来为她卸了门槛。岳昔钧口中称谢,手中滚了两下,进了前院。 捐了香火,岳昔钧坐着拜了一回,心中道:我佛慈悲,行动不便,不能跪拜,当不怪罪。 岳昔钧其实不信神佛,但收养她的大娘信佛,今日岳昔钧遇见了一件关乎她大娘生死的事,竟生了替她大娘拜拜的心来。 岳昔钧来莲平庵,其实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她要见一位比丘尼。岳昔钧虽本是女儿身,但向以男子身份示人,眼下不便擅入比丘尼居舍,便问为她卸了门槛的比丘尼,道:“这位师太,敢问空尘师太可在?” 那比丘尼道:“空尘师妹现在庵中,施主请稍待。” 少顷,又一比丘尼随之而来,岳昔钧看去,此尼二八上下,身着百衲衣,生就一副菩萨像,面如满月,眼似净水,唇若莲花,正是空尘。 空尘谢过带路的师姐,对岳昔钧合掌一礼:“岳施主,今日可好?” 岳昔钧还礼道:“不甚好,说来话长,可否与师太借步小叙?” 空尘道:“自然,如不介意,贫尼为岳施主效劳。” 她指的是帮岳昔钧推轮椅,岳昔钧推辞了:“无妨,在下的双手还顶用。” 空尘怕岳钧因为伤处心里不痛快,便也不再提此事,只是说道:“请随我来。” 正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岳昔钧随着空尘穿行过月牙门,来至后院尼舍。菩提树遮天蔽日,文殊兰白花未结。 岳昔钧到京城来之后,也曾几度拜访空尘,但都与她在前院说说话便走,如今还是头一次到内院来。 岳昔钧将轮椅停在空尘房外,空尘推了门,卸下门槛后回顾,见岳昔钧并不动,便道:“施主请进。” 岳昔钧道:“师太虽是出家人,但终归男女有别,恐旁人看见,多生口舌是非,在下还是不进为好。” 空尘道:“向来清者自清,这俗世空名,不过世人作茧自缚罢了。” 空尘又道:“然则施主现身处俗世,贫尼不可强坏施主名声,自然遵从施主之意。且现今后院无人,施主可自在说话。” 岳昔钧道:“多谢师太体谅。她可醒转了?” 岳昔钧没头没尾的一句,空尘却知她说的是谁。 空尘道:“今日早间醒转了,施主来得甚巧。”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我不便面见,劳烦师太替我带句话。” 空尘道:“甚么话?” 岳昔钧道:“岳某挟恩自重,恳请足下援臂。” 空尘应了,将门槛又按好,转身进了屋内。屋里隐隐有几声咳嗽传来,岳昔钧瞧着脚边的兰草出神。 少时,空尘出门来,回道:“岳施主,她言说,‘大恩不言谢,恩公但讲无妨’。” 岳昔钧道:“此事说来话长,烦请师太代为细告。” 岳昔钧道:“师太也知,我生于岳城,三岁时失怙恃。其时,恰逢调军途经岳城,于城中驻扎一晚。我年幼无知,见人多热闹,又见一女子浆洗衣服,便凑了去瞧。那女子问我‘你是哪家小娃娃?’,我答不上来,哇哇大哭。那女子见我可怜,带我四处打听,得知我刚成了孤哀子,无人照料,便起了恻隐之心,报知军中长官,把我留在了军中抚养。” 第2章 岳昔钧道:“这位女子是受罪臣连累,发配充军,做了营娼。她还有八位结义姊妹,都是军中结识,感情甚笃。因此,我不但认了这女子做娘,还认下了其余八位娘亲。及我长大,便参了军。” 岳昔钧话锋一转:“我此次上京,乃是来受军功封赏。今日圣上召见,竟欲把公主下降。在下只想领了赏金、为娘亲赎身,无有尚公主的心思,便推说出身低微,不敢高攀金枝玉叶。” 岳昔钧道:“谁知圣上听了在下身世,竟毫不在意,定下了明日下旨封我驸马都尉一事。” 岳昔钧道:“我出得宫来,越思越想,觉圣上断然不可使公主向娼优妓子行公婆礼。” 岳昔钧归结道:“——我母危矣。” 她把来龙去脉这么一讲,空尘听明白了:皇上不是不在意岳昔钧养母们的身份,而是要一劳永逸,直接除掉岳昔钧的养母。只是,空尘和岳昔钧一样疑惑——为什么不换个驸马人选,反而要如此大费周章?就算岳昔钧的养母们死了,但世人的嘴可不会死,在这个流言蜚语传得极快的京城,她母亲们的身份还是瞒不住。 空尘的疑惑只是在心中掠过,她向来“万事不过眼”,听罢么,也就过去了。 岳昔钧对屋内拱一拱手,道:“我无有趁手之人可以差遣,还请足下派人看顾家母,我的赏金不日将寄往斌州樟树营洗衣院,我母赎身之后,烦请足下差人暗中护送她们至岳城,我会寻机遁走回乡,到时便不需足下的人护卫了。” 岳昔钧歉然道:“此事说来棘手,岳某添扰了。” 空尘道:“施主请稍待。” 她进屋细细说了,半晌方出:“施主,她道‘此乃小事,救命之恩千钧为重,定会护得令堂周全’。” 岳昔钧又是一礼:“有劳了。” 岳昔钧出了莲平庵,回到了官驿。她与军中一伙人同来京城领赏,没有住处,便被暂置于官驿之中。 官驿中有一只鹩哥,养在檐下笼中,见了岳昔钧便叫:“瘸子,瘸子!” 岳昔钧道:“这般叫我无妨,不可如此叫旁人。” 鹩哥没有听懂,依旧重复道:“瘸子,瘸子!” 旁边厢房门被打开,有人探出头来:“哟,岳公子回来了?” 岳昔钧没有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问道:“赵易垄,是你教鹩哥说这些浑话的?” 赵易垄拿眼斜她:“是我,你待怎样?” 岳昔钧微微一笑:“不怎样。” 她转了轮椅回房去,赵易垄在她背后“呸”了一声,大声问道:“你今日面圣,皇上和你说甚么啊?不会是单独赏你吧?” 岳昔钧没有转头,淡淡说道:“窥探帝语,你是不想活了。” 赵易垄被噎了一下,又啐了一口,骂了两声“瘸子”,“砰”得把门关了。 岳昔钧在自己房门口停住,正欲抬手敲门,门扉恰好开了。门内一个扎囚髻、身穿浅青比甲、桃红粗布下裳、扎着绛青汗巾的丫鬟跃出来,没料到岳昔钧就在门口,被唬了一跳,兀自拍了拍胸口压惊,才道:“公子,赵二虫是不是又寻你麻烦了?我听得不甚真切,正要出来瞧一瞧——你怎生也不唤我?” 原来是赵易垄谐音赵一龙,这丫鬟便骂他作“赵二虫”。 这丫鬟名唤安隐,此名出自《妙法莲华经》中“长夜安隐,多所饶益”一句。安隐本是岳昔钧大娘的丫鬟,抄家发配的时候,大娘撕了一干丫鬟小厮的卖身契,不使他们受牵连之苦,由是走的走、散的散,独独安隐不愿离大娘左右,生生跪下磕破了头,才让大娘同意留她。 岳昔钧上京时,大娘顾念她腿脚不便,又是女扮男装,因此和几个姐妹凑了凑钱,替安隐赎了身,让安隐随岳昔钧同去。军中将士几乎没有人有丫鬟,见岳昔钧这个做派,诸如赵易垄之流,就讥她“没有公子的命,还得了公子的病”。 此时,岳昔钧听了安隐的话,道:“何必叫你,他也就逞些口舌之快罢了。这京城遍地是达官贵人,放任他这般性子,将来冲撞了旁人,自然有人替你我收拾他,何必脏了自个儿的手?” 安隐不忿:“他在此聒噪,便是比鸟儿喳喳还恼人。就好比癞蛤蟆爬脚面,他不咬人但膈应人呀。公子,这一路你都叫我忍,还要忍到几时啊?” 岳昔钧闻言笑道:“既然如此,你若闲来无事,把东边芍药端两盆来,悄悄放至赵易垄窗下,再沾水戳了他的窗纸便了。” 安隐不解:“这是何意?他这等粗鄙人,难道还要给他添风添雅不成?” 岳昔钧又是微微一笑,道:“莫要性急,明日自见分晓。” 第2章 传圣旨驿馆帝婿拜 安隐便不再多问,推了岳昔钧进屋。 岳昔钧饮罢了茶水,对安隐道:“瞧瞧屋外可有人走动?” 安隐推门绕屋看了一周,回来掩门道:“未有。” 岳昔钧便道:“我今日面圣,圣上欲以驸马封我。” 安隐吃了一惊,险些呼出声,堪堪忍住了,蹙眉道:“可是、可是……” 安隐走到岳昔钧身前,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小姐你是女子呀。” 岳昔钧摇头道:“这倒是次要的,我为了拒婚,推了身世浮沉来挡,但皇上执意如此,甚是古怪。” 安隐道:“许是皇帝老儿见小姐气度不凡,已然被你的风姿折服哩。” 第3章 岳昔钧听得好笑:“出了门,万不可这么顽笑。” 安隐应道:“这是自然。” 岳昔钧道:“我需拜托你一件事。” 安隐道:“小姐忒客气了,只管吩咐便是。” 岳昔钧笑道:“你我一处长大,我叫你姐姐,你又不肯,我只好客气一些便了。” 安隐也笑道:“奴婢终归是夫人的丫鬟,当不起这声姐姐。” 岳昔钧道:“大娘早撕了你的卖身契,这些年待你如亲女,只有你还守着这个主仆来。” 安隐不答,转了话头,道:“小姐吩咐我甚么事?” 岳昔钧道:“我思来想去,恐怕这个公主身上有些个挂碍,你在街市走动走动,寻机打探一下。” 安隐领命去了,岳昔钧将两张椅子艰难地挪拼在一起,铺了笔墨纸砚在其上——这个高度,她坐在轮椅中写字还算舒适。 岳昔钧抄了一卷佛经,又抄了一卷道经,安隐便提着食盒敲门进来。 安隐帮岳昔钧收拾了笔墨,摆了饭菜,点了灯,也取了张矮凳坐下来:“小姐,你猜我打听到甚么?” 岳昔钧问道:“甚么?” 安隐道:“我听闻皇帝老儿有三位公主,一位是正宫娘娘所出的明珠公主,已然双十年华,还未出降,仍旧住在宫中。一位是良妃所出的广惠公主,去年及笄,已经与朔荇可汗和亲。还有一位是荣贵妃所出的端宁公主,不过豆蔻年华。” 安隐道:“小姐,我料想,端宁公主的婚事还不着急议,多半下降的是这位明珠公主。” 岳昔钧也道:“怕是如此了。在御前时,我只想着脱身,一时竟没细问。” 安隐苦恼道:“若是这位明珠公主,恐怕大大不妙。” 岳昔钧道:“如何不妙?” 安隐道:“我听人说,这明珠公主骄纵成性,不好相与。天底下这许多男子,她挑挑拣拣,竟是一个也瞧不上。” 岳昔钧道:“这倒奇了,她瞧不上,皇上还瞧不上么?像我这般一赐婚也就是了。” 岳昔钧说到此处,又道:“难道说,明珠公主先前议过亲,却出了甚么事端不成?” 安隐道:“这却不曾听闻,想来是没有议过罢。” 岳昔钧微微点头道:“除却性情这一桩,明珠公主还有甚么不妥么?” 安隐道:“这明珠公主除了祭天祭祖这些大事,是从未出过宫,传出来的也是些只言片语,若个中真有些古怪,也是不为外人所道了。” 岳昔钧道:“便是如此,还是叫人传出她脾性不好的话来,也不知有几分真假。” 安隐愁道:“宁可信其有,也好早做准备。若是她品性俱佳,自然是喜,倘若传闻是真,小姐你可怎生过活?” 岳昔钧笑道:“这圣旨还未下,便替我操心起婚后日子来,你真真盼着我尚公主不成?” 安隐“哎呀”一声,道:“小姐可是冤枉我啦,小姐不早说要抗旨,害得我心惊胆怕。” 岳昔钧道:“哪个说我要抗旨?” 安隐疑道:“小姐不抗旨,又不愿尚公主,这……” “自然是不能抗旨不尊,”岳昔钧道,“更何况我还贪图做驸马赏赐的几千两银子,再加上军功的赏赐,和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银钱,给娘亲们赎身,也就够了。” 岳昔钧又道:“到时候安顿了娘亲,你我寻机逃了出去,江湖之中隐姓埋名,谁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安隐拍手道:“小姐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妙极,妙极!” 岳昔钧道:“只是事成之前,需得应付那公主一段时日,唉,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难道能翻了天不成?” 安隐道:“正是。只是洞房花烛夜,恐怕有些不太好敷衍罢。” 岳昔钧也为此事发愁,后悔今日在皇上面前没说自己“不能人道”,倘若明日以这个缘由进宫求见,又不免有些推辞之嫌,反而多生事端。岳昔钧与安隐对坐叹了回气,都没有甚么好主意。 安隐劝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小姐还是先用饭罢。” 用罢晚膳,岳昔钧自个儿擦了一回身子,安隐帮着换了腿部的药,服侍她温了一回书,岳昔钧便歇下了。 安隐端了夜壶去倒,悄悄绕了一趟路,果真移了几盆芍药到赵易垄窗下。赵易垄房内也吹了灯,安隐戳破了一截窗纸,轻手轻脚回屋去了。 翌日,用早膳时,安隐对岳钧道:“小姐,你究竟教我的是个甚么法儿?我瞧着赵二虫那厢没有动静。” 岳昔钧道:“他往日这般时候,早该出来乱窜,今儿个老实了,这难道不叫动静?” “是矣,”安隐恍然道,“难不成,这花里头有迷药?” 岳昔钧但笑不语,安隐缠着问了几回,她也只道:“倘你见了他出来,便晓得了。” 早膳用毕,约莫一个时辰的光景,屋外官驿的小厮跑来敲门,道:“岳大人,圣旨到了,请出来接旨。” 安隐推了岳昔钧出去,宣旨官已然在庭院中了,岳昔钧见他鬓发已有些斑白,却不知这位老臣是谁。 官驿中其余人等听了动静,远远辍着看热闹,赵易垄的房间离官驿大门近,他开了一道窗缝,挤着半只眼睛往外瞧。 宣旨官冲岳昔钧笑道:“岳都尉,请来接旨罢。” 第4章 岳昔钧只是一个从四品的都尉,按丰朝的规矩来说,是没有资格面圣领赏的,但她在破荼切儿部一役英勇有功,被长官破格带入京中。 岳昔钧在安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要往下跪,宣旨官道:“传陛下口谕,‘免礼’。” 岳昔钧牵扯到伤处,额上、背上已经渗出了香汗。她缓缓坐定,面北一礼:“谢陛下。” 宣旨官展开了七色仙鹤纹蚕丝锦缎玉轴诏书,岳昔钧瞥见了这个形制,暗想:不过是封个驸马,用得着最高品级的诏书么? 她心下也对未曾谋面的明珠公主多了些慎重,看来这位公主受宠于圣前,她不可怠慢。 宣旨官宣读道:“朕膺昊天之春命,轻车都尉岳昔钧……” “阿嚏!”忽然,一声巨大的喷嚏爆了出来,安隐没忍住往声音的方向看了一眼——竟是赵易垄。 宣旨官不为所动:“姿容俊逸,恭温义顺……” “阿嚏!阿嚏!” 陪在一旁的中都督史沉金黑着脸差遣人:“还不快把他带走?!” 赵易垄被拉出来,安隐悄悄瞄过去,只见赵易垄整个人都红彤彤的,好像钻过马蜂窝一般,脸上、手上都是红疹子,疹子上遍布抓挠的红痕。他被人捂住口鼻,想打喷嚏也打不出来,憋得皮肤发紫。赵易垄一直被拖到了后院,远离了宣旨的前院。 宣旨官接着道:“……勇略得宜,可封驸马都尉,尔当恪夫道,养颐体,亲亲尊尊,勿怠。” 岳昔钧领旨谢恩,双手接过诏书。 宣旨官踱步近前,道:“老夫宗正寺卿谢显德,恭喜驸马。” 岳昔钧笑着一礼:“同喜同喜。宗正亲来宣旨,折煞我也。” 旁边安隐收到暗示,上前给谢显德塞了一个荷包。谢显德笑呵呵地受了,道:“这乃是圣上之意,老夫也觉驸马与公主郎才女貌,乃是天作之合。” 岳昔钧道:“有您这话,我才算是踏实了。” 两人言语几句,谢显德便离开了,临行时嘱咐岳昔钧早做准备。谢显德留了个宗正寺少卿谢令骞相陪。 官驿中众人这才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恭喜,也有疑惑岳昔钧怎忽然成了驸马的,都被岳昔钧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了。而赵易垄躲在一旁,脸上青红交加,不敢上前。 看众人闹够了,史沉金将岳昔钧带到一旁,道:“若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娘那边……” 若轻是岳昔钧的字。 岳昔钧道:“多谢都督挂心,实不相瞒,下官也有许多事不明。待我点了我娘的赎身银子,还要劳烦都督费心代我寄往斌州。” 史沉金道:“这个无妨,你若是日后有事,差人告知我便是。” 岳昔钧又谢了一回。 稍时,待岳昔钧收拾了细软,谢令骞引岳昔钧至驸马府,府中大小事务几乎一应俱全,皇帝昨日赐下的赏赐也收入府中。 岳昔钧送走了谢令骞,一位名女子走上前来。只见这女子手持青绿帕子,身着一袭绛紫宝相花锦缎长衣、月白提花裙,百花分肖髻上戴的是蓝绿飞凤金步摇。 这女子福了一福,道:“奴婢名唤百濯,娘娘差奴婢服侍驸马。” 岳昔钧料想是皇后的人,也不敢怠慢,微微颔首道:“有礼了。” 百濯道:“驸马居室已然收拾妥当,若有需要添置之处,吩咐奴婢便是。” 百濯本欲接替安隐推轮椅,安隐摆了摆手,百濯笑了一下:“这边请。” 驸马府分三进,由抄手游廊行过二进院,便至了上房。岳昔钧一路看来,粉墙新涂,绿瓦刚铺,池中无水,花根半出,想来一切都是匆忙为之。 这也让岳昔钧先前的判断有些动摇。她领了旨后,回房自个儿打开又细细看了一回,斟酌其中字字句句都是让她“听话”。岳昔钧那时心道:从拟旨到凤阁鸾台、宗正寺议定,再到交与匠人制旨,便是加急,也少不得要个十日,而我们到京领赏也不过三日,这极短的时间里,皇上真能把掌上明珠的终身大事匆匆决断?想必是我们还在斌州时,长官呈了面圣人等名姓的折子,皇上就有此计划了。 但现如今看了驸马府百废待兴的状况,岳昔钧又有些拿不准了。 不过,诚如百濯所说,上房里确实收拾妥当了。房中置一小叶紫檀的暗八仙架子床,侧旁还有一略小些的鸡翅木缠枝纹架子床,百濯指着那张小床道:“听闻驸马近日行走不便,特意备下陪床方便驸马夜间使唤,望驸马不要怪罪奴婢擅专。” 岳昔钧道:“你有心了。” 安隐也道:“有劳妹妹费心。” “分内之事而已,”百濯道,“奴婢告退,驸马有事再传唤便是。” 待百濯离开,安隐憋了一路的话匣子终于能够打开:“小……公子,我瞧见了,那赵二虫今日丢了大丑,疹子起得跟石榴籽一般,若不是宗正在,我还要拍手称快哩!这么说来,你早便知道他不可靠近花草么?” 岳昔钧净了手,笑道:“我哪里知道这些,他怎生痒痛喷嚏,与你我何干?” 安隐也笑道:“公子这句话,可算是得了七夫人真传啦!” 第3章 托亲思驸马寄札翰 与此同时,宫城凤阳阁中并不太平。 明珠公主谢文琼有些个不痛快。 第5章 她冷哼一声,道:“伴月,窗前放的是甚么?” 宫娥伴月答道:“回殿下,是前朝盈世祖之女宝珠公主的斗彩飞天小女警玉壶春瓶[1]。” “盈世祖不是无嗣么,这劳什子旁支公主用过的东西,也敢往本宫眼前放?”谢文琼翘手一指,“砸了!” 伴月心道:上月陛下赏下来的时候,您可是欢天喜地把玩了许久。 腹诽归腹诽,她手上可不含糊,果真抱了花瓶要砸—— 斜地里扑来一个嬷嬷,一下把花瓶抓定了,口中不住劝道:“殿下,这总归是陛下赏下来的东西,您这么砸了,岂不坏了父女的情分?” 谢文琼又是一声冷笑:“我念他是父皇,他念我是帝女了么?” 那嬷嬷道:“陛下赐婚,必定是有道理,殿下何必动气。” “何必动气?”谢文琼道,“严嬷嬷,你说得倒轻巧,不如这个亲,你来成好了!” 严嬷嬷满头冷汗:“殿下莫要开老身的顽笑,这位驸马爷文韬武略,生得也俊俏,可算良配,公主还有甚不满意?虽然现下有些个腿疾,但陛下差御医瞧过了,静养几月大略便能好。” 谢文琼道:“他好不好,与我何干?他俏不俏,本宫都不知,严嬷嬷怎生如此清楚?” 严嬷嬷撒了手,伴月也识趣地把花瓶放回原处。 严嬷嬷跪地道:“这……老身也是……” 谢文琼不想听她辩解,道:“想必是母后又遣你来游说我,你不妨说说,这个驸马究竟给父皇、母后灌了甚么迷魂药儿,都巴巴得要把他塞给本宫。” 严嬷嬷嘴唇张合几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谢文琼拂袖起身:“罢了,摆驾,本宫亲去问母后便了。” 公主仪驾浩浩荡荡地开往清宁宫,皇后听闻,轻笑道:“这是跟我置气呢。” 皇后说罢,也不叫人去迎,公主下了轿辇,绷着一张俏脸,也不许人通传,直接闯了中宫。 进得殿中,谢文琼往皇后身旁毫不客气地一坐,瘪瘪嘴道:“母后,孩儿不嫁。” 皇后着人给公主看了茶,道:“你道你父皇是害你不成?” “他罔顾我意愿,不就是害我么?”谢文琼道,“先前有适宜人选,还会送画像、文章来叫我挑拣,如今连知会我都无有,匆匆忙忙就定下了,莫不是嫌我使了宫中的银钱,要把我打发走了?” 皇后失笑道:“你这小脑瓜子,都想些甚么。怎会嫌你用了宫中的银钱,还不是你整日叫嚷着要出宫去,公主想要长久出宫,那只有成亲一途。你成了亲,开了府,封了地,到时候还不是天高海阔任你飞?” 谢文琼道:“我是想要出宫,却不愿随便找个男人成亲。便是不成亲,在宫中陪娘一辈子,也是使得的。” “这如何使得。”皇后道,“何况你当驸马真是随心定下的?那乃是你父皇精挑细选,怕你不分青红皂白、一概不乐意,这才瞒着你。” 谢文琼道:“不过是个军户,有甚么精挑细选?” 皇后道:“先不说此人人品如何,单论出身,此人无父母亲戚,又腿脚不便,成亲之后,你不需理会公婆家事,也以他腿疾养伤为由,推了圆房之事,礼法也说不得你,这岂不好?” 皇后心道:再加之他的干娘一死,他若是个有良心的,必定守孝三年,这又能再拖三年——但这些事情,公主还是不知为好。 皇后又道:“若是琼儿之后再瞧上哪家男儿,也有由头休夫——虽则母后瞧你是眼中没有那等‘须眉浊物’的了。” 皇后打趣了这一句,谢文琼便也笑道:“原来如此。怨不得父皇如此急切,怕是生怕这驸马腿疾好得快呢。” 话虽如此,谢文琼心中仍旧有气,只不过皇后这三言两语晓以利害,逼得她不便发作。 谢文琼在清宁宫中吃了盏茶,又陪皇后叙了半日闲话,算是为先前无礼闯宫赔罪。 出了清宁宫,伴月问道:“殿下,可是要回宫么?” 谢文琼道:“不急,父皇现在何处?” 一个清宁宫的宫娥回道:“回殿下,陛下现在御书房。” 谢文琼便道:“摆驾御书房。” 御书房前的小黄门对谢文琼行礼:“殿下,陛下正与宗正大人议事。” 谢文琼笑道:“真是‘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偏生叫我撞见了。” 说罢,一提罗裙,在小黄门的报门声中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皇帝微微不悦道:“皇儿忒没规矩。” 谢文琼不答,转而道:“父皇与宗正在此,可是在商议怎样把我发卖了?” 皇帝怒道:“男婚女嫁怎生叫发卖?” “咦,”谢文琼佯作奇怪道,“原来是嫁娶么,我瞧着这聘礼几何、嫁妆几何的,不是算账呢么?” 不待皇帝言语,她又道:“算出来否?儿臣可算得是奇货可居么?” 皇帝气得髯须乱战,顾不得皇家礼仪,指着谢文琼叱道:“你母后不曾与你讲?你若是这段姻缘不能成就,朕看你是不用出宫了!” 谢文琼见好就收:“好么,孩儿不说便是了。” 这厢公主在算账,那厢驸马也在算账。 岳昔钧自个儿列了单子,细细把入账和花销款项算明白。 安隐陪在旁边瞧了,开口道:“小姐,我原先以为,皇帝老儿的赏赐便含了聘礼,哪晓得这聘礼需你自己出,也恁得小气了。” 第6章 岳昔钧笑道:“聘礼原本就需夫家出,这帝王嫁女,也没有甚么不同。皇上体谅我身无长物,已经为我出了大头,我总不能一毛不拔罢?” 安隐哼哼道:“谅谁稀罕娶他女儿么,这钱本就不用出的。” “小声些罢,”岳昔钧道,“不过这么一算,为娘亲们赎身的银子便欠缺了些,我本以为是够的。” 安隐小声道:“脱籍哪有那么容易?他们巴不得不放人哩!仗着我们没处说理,漫天要价!十两金子寻常人家能吃二三十年呢!小姐你且添上一笔,我这边的体己钱也凑一凑,蚊子再小也是肉么。” “不必,”岳昔钧道,“你自个儿留着也算是有些底气。我再想想办法罢。” 圣上赐下招驸马的赏赐是八十两黄金,军功赏赐随着皇帝的赏识水涨船高,也是八十两,聘礼要下百金,这就剩下六十两黄金。而赎一个人要十两金,九人便是九十两,还差三十两。岳昔钧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军功积攒下来赏赐和军费不足十两金,九个娘那边已经为了安隐赎身出过一回钱,若是再凑一凑,兴许能凑出一二两金,但岳昔钧不想动她们的钱,毕竟赎身之后还要过日子,哪里都需要花费。 剩下的二十多两便让岳昔钧发了愁。真真是“一文钱难道英雄汉”,这临门一脚最是致命,岳昔钧甚至想到:既然圣上赐宅给我,这府中大小物件便一应是我的,不若拿几只花瓶当了去,也就解了此急。 她转念又想:不可,这府中人等哪个不是圣上耳目?曼说是少了一只花瓶,便是少了一只蚍蜉,她们也都发现得了,到时一查,我岂不就是插翅难逃了? 思来想去,倒是有一人手中或许能够筹到钱——那就是即将和她成亲的明珠公主。 岳昔钧思想到此,低叹一声:“罪过。” 安隐听得不甚真切,问道:“小姐,你说甚么?” “无甚,”岳昔钧笑道,“钱的事情你且宽心,我自有主意。” 安隐向来信任岳昔钧,“唔”了一声便不再询问。 恰好到午膳时分,百濯带人来摆饭,安隐瞧着这些吃食个个精致小巧,就是没有甚么荤腥。 安隐忍不住道:“百濯妹妹,我家公子正养身子呢,要吃些肉才好,劳烦妹妹跟厨房说一声,不拘甚么肉,给我家公子弄一块来,便是有个鸡卵也是好的。” 百濯道:“姐姐错怪了,不是厨房的苛扣,是御医瞧了驸马的伤处,说是忌这些油腻荤腥,怕到时伤口发起来,愈加难过。我想着,既不可多食,又不可不食,便嘱咐了厨房的,这个中有几样菜,是用精肉细细切了臊子,再用臼子捣碎了,细细撒上的。” 先前安隐开口时,岳昔钧就摆了摆手叫她不用说了,安隐权当不见。此时百濯说罢,岳昔钧便道:“也是我馋口儿,既是如此,我忍忍便了,难为你嘱咐厨房作出这许多花样来。” 又有侍女端了匜来请岳昔钧洗手、端了唾盂请她来漱口,岳昔钧在军中时哪有这般精细,但她也曾听娘亲们谈及未没落前的生活,一时倒没露怯。 便是露怯又怎样呢?岳昔钧想,她摸爬滚打实打实得来的军功,又不是养在绣阁,不知晓这些东西,就算被人暗暗笑话,也没有甚么。 大略五六个侍女在屋子里伺候,个个垂手站立一旁,微垂着头,连呼吸声也听不着。岳昔钧叫百濯等人坐下吃饭,百濯摇头侍立,岳昔钧不喜这许多人看着,只好费嘴费舌、好说歹说才打发她们自去吃便了。 众人退去,安隐咋舌道:“好大的排场,不过是吃顿饭罢了,这皇家仪礼忒严苛了,我都险些不敢言语哩。” 岳昔钧打趣道:“我瞧你伶牙俐齿的,适才还说人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克扣我们一两二两的肉呢。” “我瞧着这皇帝老儿心内藏奸,他手底下的人不晓得是甚么心思呢。”安隐道,“便也希望是我把人瞧坏了,小姐你的日子还是舒心些为好。” 岳昔钧敛了笑意,道:“谁知道呢。” 如此这般过了一日,谢显德登门来说:“圣上寻得佳婿,便想早日把事情定下,这纳采、问名、纳吉就从简,纳征、请期、亲迎也合一,后日便是吉日,直接成婚。” 随后又细细嘱咐了事项,岳昔钧一一记下、应下。 谢显德走后,百濯点了库房,备好了东西,全然不需岳昔钧操心。 岳昔钧便得空在房中写信。 正是给她九位娘亲写的信,她料想皇帝必定会派人盯着她的书信往来,想是有人会截了去读,于是也不提甚么尚公主,只说想要六娘的那柄琴,央她寄来,又随信附上一两金子,算作寄琴之资。 其实哪里花费得了一两金子。 岳昔钧写罢,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方折妥塞入函中,叫安隐寄送了出去。 第4章 候宫门昔钧全仪礼 大婚之日,岳昔钧早早的便晨起了。 其时,天色微亮,惊雀啁啾。 陪床的安隐已经把自己收拾妥帖,过来给岳昔钧升了帐,扶她换了中衣。 安隐忧道:“小姐,你腿伤可好些了?” “不见大好,”岳昔钧照实说了,又宽慰道,“但想来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好法,更何况我这擦着骨头扎穿皮肉的伤处。没有断骨已然是万幸了。” 第7章 安隐道:“虽是如此,他们还要你坐轿,而这轿子颠簸,岂不是太为难人了?” 岳昔钧道:“这已然是不要我骑马的去法了,总不能推着轮椅去娶亲罢。” 安隐一边服侍她洗脸,一边不忿道:“这大婚也太仓促了,总好似催命一般。我听旁人说,别个驸马宣系后,御赐骏马、宝伞,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归家。到了小姐这儿倒好,只得个七色诏书,真不知是重也,还是不重也。” “重也罢,不重也罢,”岳昔钧道,“左右我也不是诚心实意做这个驸马。好了,外头的人想必等急了,叫她们进来罢。” 安隐开门,一干侍女、嬷嬷鱼贯而入,然而安隐就挡在岳昔钧几步之前,客客气气地笑道:“诸位大娘、姐姐、妹妹,我们公子不喜人多,各事交由我代劳便好。” 有几位侍女、嬷嬷打不定主意,面面相觑,又皆看向领头的百濯。 百濯道:“安隐姐姐心灵手巧,只是终究只有一双手,恐误了吉时,还是叫我们从旁协助些罢。” 安隐也知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她才给岳昔钧贴了髯须,这髯须是岳昔钧九娘所制,需用抹头发的刨花水粘到面上,而胶粘的那段毕竟不如自然生长的轻盈,细看是服帖滞重的,因此并非是天衣无缝,安隐怕侍女、嬷嬷瞧见而起疑。 安隐想了一想,道:“如此,几件较为贴身的衣物先交与我,余下便劳烦诸位了。” 安隐遮挡着为岳昔钧穿了两件,见胸上、胯|下瞧不出端倪,便交由他人为她套上层层叠叠的外袍。 与此同时,安隐为岳昔钧束了发,手上动作不时挡一下岳昔钧的髯须,不叫为她整前襟的侍女发觉不妥。 一切收拾妥当,安隐搀岳昔钧坐上轮椅,在院中上轿。轿子披红挂彩,好不珠光宝气。轿子中虽铺了狨毛软坐褥,但终究还是颠簸,待抬到驸马府正门,岳昔钧已然有些吃痛,但她面上不显,只是袖袍下的指尖掐紧了。 谢令骞等在门口,他身侧是一匹披金挂银的宝马,身后是随行仪仗数人。 谢令骞向岳昔钧一行礼,翻身上马,驸马轿子开路,仪仗也吹打起来。 安隐一直陪在轿侧,透过轿窗用帕子给岳昔钧拭了两回汗了。 好容易来到东宫门,停了一停轿子,待宫人向内通报,便又起轿去往凤阳阁。 轿子停在凤阳阁正门前,安隐搀岳昔钧下轿,岳昔钧拄了拐杖,上前请见公主。 宫门口的宫人道:“驸马请稍待,殿下还在梳妆。” 安隐听了,便悄悄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坐回轿子便是了。” 岳昔钧道:“礼不可废,不差这一会儿,站站无妨。” 岳昔钧心中自然也想坐着等,但又忧心这位“不好相与”的公主拿住她这点错处,日后千倍万倍讨要回来,因此也不敢妄动。 凤阳阁挂了红,红由上及下,檐下挂了红宫灯,地上铺了红氈。 凤阳阁中也是一片红火,却不是喜气洋洋的红火,是怒气冲冲的红火。宫人们进出匆匆,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谢文琼自早间被唤醒就有了脾气。 梳洗绞面时,左一个嫌弃这儿疼了,右一个嫌弃那儿痛了,服侍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才勉强收拾停当。 然而,在穿戴上,她又不愉起来。 谢文琼整整褕翟衣的袖子,挑剔道:“父皇赐婚不过几日,这嫁衣这般赶制出来,恐怕有些偷工减料罢。” 严嬷嬷道:“殿下,这是千名匠人日夜不休制成的,用的是圣上私库里的上等绮罗,其上缀的金、银、琉璃、真珠等也是由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挑选,成衣之后,娘娘与宗正都检视过的。” 伴月道:“哪个要你多嘴,殿下说偷工,便是偷工了。” 如此这般挑了一圈儿,急得严嬷嬷忍不住催促:“殿下,要误了吉时了。” 谢文琼不以为意:“催甚么,本宫甚么时候拜堂,甚么时候就是吉时。” 外面来人报说皇后车辇、太子仪驾已至门外,谢文琼才不情不愿地整理完毕,坐上了舆。 而凤阳阁门口,岳昔钧已然站了一盏茶的时间了,安隐给她揩汗的帕子都换了一块。 岳昔钧只听“轰轰隆隆”之声从宫内传来,脚下的土地也隐隐有些震颤,安隐被唬了一跳,惊道:“敢莫是地动了么?” 一旁的宫人掩口笑道:“想是我们殿下的车舆呢。” 安隐奇道:“甚么车舆,这般惊天动地?” 宫人笑而不答。 安隐也不需她回答了,因为她已然见到了,她眼珠瞪得比铜铃还大,险些惊呼出声—— 只见一头油光水滑的灰象踏步而来,象鼻一甩,一口气便喷在安隐眼前。 象背上一顶刻凤铺毛的座席,上有一柄九彩飞凤祥云华盖,垂下轻纱随风而动。 明珠公主的身形就隐在垂纱之中。 牵象之人将象舆在岳昔钧身侧稍停,岳昔钧艰难地弯腰一揖:“驸马都尉岳昔钧见过公主。” 谢文琼看也不看她,居高临下地一问:“驸马,你好哇?” 岳昔钧答道:“托公主的福,臣甚好。” 谢文琼轻哼一声,道:“走罢。” 于是,驸马小轿在前引路,后跟礼官、童子、宫娥数十人手持灯笼、扇子,再后是公主象舆,太子骑马随侧,皇后九龙车跟于其后,再后是宗正寺长官、命妇夫人送行。 第8章 一行人浩浩荡荡由宫中往驸马府去,沿街观礼的百姓无不交头接耳,清道的人等举牌侍立。 转过两道长街,恰遇一道岔口。驸马小轿仍旧往前,走出一段,却听夹道百姓惊呼,岳昔钧也听着身后象踏声渐远—— 轿子停下,安隐扶窗道:“公子,公主车舆往西去了。” 岳昔钧稍愣,道:“这是何意?” 谢令骞打马过来,急急地下马,低声道:“驸马,公主的舆驾往公主府去了。” 岳昔钧前几日就提防着公主寻她麻烦,却一直风平浪静,如今这通变故,岳昔钧倒有了重石跌坠、尘埃落定之感。 岳昔钧沉吟道:“既然如此,驸马嫁入公主府便是了。” 她想了想,又道:“烦请谢大人差人知会我府中管事百濯,命她询问公主府是否备下宴席,若无,便让她请公主示下,是否需将驸马府中九盏宴移至公主府。” 谢令骞领命去了。 轿子打了一个弯,插入已然转向的仪仗之中,随在皇后车舆之后。 岳昔钧心道:公主胡闹,我却不可跟着胡闹。原先便忧心驸马府坐得下这许多人否,瞧公主排场盛大,想必府邸也大,这便不用担忧了。 待等岳昔钧到了公主府,却发觉公主早自个儿下舆入内了,压根儿没有等她。皇后差了个宫娥来陪驸马一同入内,算是给驸马撑腰。 岳昔钧面色不变,被安隐搀上轮椅,推进正堂之中。 堂中上首置了两张座椅,一张坐着皇后,另一张却坐着公主。而太子站在一旁。 皇后劝道:“皇儿去与驸马拜堂罢。” 谢文琼道:“他已然在宗正寺过了明路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礼不可废,”皇后道,“左右都是要拜的,早拜便完。” 谢文琼哼了一声,显是不心甘情愿拜这个堂。她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岳昔钧,虽说严嬷嬷夸驸马清俊,但谢文琼本以为是溢美之词,实则久经沙场的驸马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乍见岳昔钧果真生得丰神俊朗、文秀清逸,反倒吃了一惊。 谢文琼见岳昔钧凤眸半垂、婚袍似火,好像整个人马上就能在玄焰中羽化登仙般,不像宿将,倒像化外之人了。 然而,谢文琼始终觉得哪里怪异,略略一想,关窍大约出在驸马那髯须上。谢文琼也说不出哪里怪异,她终究是对这个父皇指派的人无甚好感,一时间计上心头—— 谢文琼知晓,有好些男子爱惜自个儿一口“美髯”,说甚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谢文琼初听这句话时,煞是嗤之以鼻——这世上,男子不但要规训女子,还要规训男子自己。 因此,谢文琼见岳昔钧的三绺髯养得油光水滑,只道她也是受规训的男子之一,便倚在梨花椅上,顽劣道:“驸马,你留髯多久了?” 岳昔钧没料到公主会与她搭话,但她的诧异掩饰得很好,她答道:“回殿下,九年了。” 谢文琼思索道:“哦,如此说来,是加冠的时候便养起来了?”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来人,把驸马的髯须剃了!” 第5章 响瓷炮仗公主拜堂 皇后惊道:“不可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向来只有罪人才被剃尽了须,皇儿这——成何体统?” 谢文琼道:“向来是甚时的向来?便是自古如此,打我这儿往后开了新例,又有何不可?母后,我瞧着那须心烦,若不剃了,我是不拜这个堂的。” 伴月已然端了水盆和剃刀来,正候在一旁。皇后好声好气规劝了几句,甚么祖宗礼法、仁义道德都说尽了,谢文琼也是打定了主意不松口。 岳昔钧心道:被她剃了去也好,于我倒是便宜了,日后不需再戴这劳什子。倘有人问起,就说为讨公主欢心,日日绞面便了。 心思已定,见了伴月手中的物什,岳昔钧怕被她看出胶粘的端倪,便道:“不消这位……姑娘动手,岳某自便。” 岳昔钧用水沾湿了剃刀便刮,安隐要来替她动手,岳昔钧微微摇了摇头,安隐便作罢了,端了盆来接断须。 剃干净之后,岳昔钧放了剃刀,安隐搁了盆,拿出帕子沾了水,细细把岳昔钧脸擦净了,这才收了帕子退到一旁。 皇后自岳昔钧动手剃须便不再劝诫,太子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伴月把水盆交给旁人,转身报公主道:“殿下,好了。” 谢文琼道:“抬起头来我看。” 岳昔钧便抬起了头。先时,岳昔钧恪守君臣礼,不曾抬首打量过公主面容,这才见得公主头戴九翚四凤冠,身披用金银线绣、琉璃真珠点缀的凤凰嫁衣,粉黛只是略施,就好似拿粉细细铺了、口脂细细点了、眉毛细细描了一般,宛如画上的人儿般,无一处不精致,身比衣贵,脸比花娇,不言语倒好,一拿眼看人、一开口说话,就真真个娇蛮起来。 岳昔钧暗暗打量谢文琼,谢文琼也把一双杏眼往岳昔钧脸上一遛,心中只蹦出一个词来—— 貌若好女。 谢文琼心中暗道:可惜,他不是个女子,若是…… 思想到此,反自个儿吃了一惊:我怎生会这般想?便是个女子,恐也是父皇派来看着我的人,也是动不得的——打了骂了倒还好,若是真往床上拉,父皇那边知晓了,不知怎样发作。 第9章 见岳昔钧果然顺眼了些,谢文琼支颐,奇道:“咦,你为何不为它求求情?” 这个“它”便是指那些惨遭毒手的髯须了。 岳昔钧微微笑道:“悉听尊便。” 谢文琼听了,只道岳昔钧是个逆来顺受的,心下又恶了她几分,道:“那我要你削了头发,去做和尚,你也肯听么?” 岳昔钧口中道:“只要圣上应允,在下无不可。” 岳昔钧心道:不做驸马去做和尚倒好了,娘亲们不用受这无妄之灾。 听岳昔钧搬出皇帝来挡,谢文琼心中不喜,冷声道:“日后自有你做和尚的时候,现下趁早拜了堂罢。” 礼官这才战战兢兢上前来,正要宣礼,谢文琼又含怒道:“慢,伴月,这成亲怎么没有炮仗?摔几个瓶子、罐子、椅子的听听响儿,明儿再问皇上私库里要新的。” 皇后知道她心里头不痛快,索性也不拦不劝,由她去了。 伴月果然带了人先关了门窗,再把堂里头新置的东西摔了砸了,瓷碎声、木裂声交织,一时堂中当真“热闹”起来——岳昔钧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打坐一般,半阖着眼;安隐被唬了一跳,心里头想着“这公主真是离经叛道,也不在意旁人说她身为皇家女,不懂礼仪端方”,眼里头倒是好好奇奇地乱看;严嬷嬷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甚么,全掩在巨大的动静声中了。 皇后被宫女扶进了内房,只等公主闹够了再出来。太子瞧了公主一眼,也跟着皇后去了。 谢文琼原本冷眼看着,听着清脆之声一个个爆开,怒气、怨气才略略消了,逐渐泛出些兴味来。 眼见堂里的摆件儿都推干净了,谢文琼拊掌道:“好极,快去请母后。” 伴月便又带人把地下的碎瓷木屑扫了,重新开了门窗,才差人去后堂请皇后。待皇后出来坐定,谢文琼拂袖起身,安隐搀着岳昔钧,谢文琼与岳昔钧两人匆匆拜了堂,这才算礼成。 谢文琼拜完,辞了皇后,自去后房歇息了。 皇后对岳昔钧道:“驸马伤处要紧,也去歇罢。” 岳昔钧本就因为拜堂动作大,脸上煞白,连汗都不出了,听到皇后说话,她强撑着谢了一回,宫女便带她从院子后门出去,那里候着一辆车,岳昔钧和安隐上了车,便回驸马府去。 岳昔钧心道:皇后许是不愿我结交那些宴席上的权贵,才把我支回去。 所幸她对这些仕途经济也无有兴趣,还乐得清闲。这番也不用忧心洞房之事,岳昔钧觉得伤口的痛楚都轻减了些。 回到驸马府中,百濯还未归来,岳昔钧知晓她大抵在公主府还有的张罗,也不去问,自和安隐对对诗书,抄抄经,一天便混过去了。 岳昔钧今日见了公主是这个性情,早把从公主那里得钱的心思丢开了,只等着伤养好些、行动再方便些,冒险带点府里不打紧的东西走了去,或许无人追究。 岳昔钧从娘亲们那里耳濡目染最多的,便是随遇而安、待时而动了,虽忧心娘亲们现下的处境,但她身处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他人。 后来,百濯回来回了一会话,说席间云云的,岳昔钧听了点点头,打发她歇去了。 翌日,岳昔钧在驸马府中看人侍花弄草,灌了水塘,晒了半日日头,原本云淡风轻的,也有些懒懒散散,正寻思午后小睡,便见百濯匆匆奔来,见了岳昔钧在院中,忙住了脚,顾不得气不匀,欠了身便道:“驸马,公主府挂了红灯了。” 安隐“呀”了一声,自觉不妥,眼仁儿滴溜溜转了一圈,三十多岁的人做起小女儿情态来,也未有奇怪——她生得显小,又被九位夫人当女儿养的,刻意保全了她烂漫的习气——因而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少女。 岳昔钧心下也是奇怪:公主府上挂了红宫灯,就是要见驸马。但公主不喜自己是明晃晃的,又怎会想见自己? 岳昔钧应道:“晓得了,这便装扮起来——备车罢。” 安隐帮岳昔钧换了外出的衣服,口中道:“也不知这公主又有甚鬼主意了。” 岳昔钧道:“见招拆招便是。” 到了公主府,果真见门口檐下挂了两盏红宫灯,青天白日的好不扎眼。 门子开了门,却不卸门槛,拢着手叫了声“驸马”,便站在一旁陪笑。 安隐上前递了锭银子,门子拖拖拉拉收了,慢慢悠悠地卸了门槛。安隐心里头啐了一口这门子,觉得他势力眼儿,看人下菜碟,还嫌银子少。 进了门,倒是没把岳昔钧二人干晾着,有丫鬟来领路。公主府比驸马府可大多了,单是假山池水,就有驸马府的三四个大,更遑论屋舍了。 丫鬟领岳昔钧二人到假山石下,道:“驸马,殿下在亭中相候。” 岳昔钧抬首,见假山嶙峋,有近一丈高,最上被削平了,坐了一座雅亭,翼角檐下都垂着薄纱。 安隐犹豫道:“公子,这……” 石阶陡峭,恐怕岳昔钧难以爬上去。 “无妨。”岳昔钧扶着安隐的手臂起身,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 带路的丫鬟略微一拦:“驸马,路窄,恐怕只能一人通行。再则,殿下只允驸马独自上去。” 安隐冲口道:“我家公子腿脚——” “安隐,”岳昔钧声音又轻又缓,安隐听了还是住了口,“无妨。” 第10章 带路的丫鬟道:“驸马请。” 岳昔钧一手拄着杖,一手攀着山石,一步一歇地往上挪动。她受伤之后一直在赶路,于伤势恢复不利,一直都没有甚么好转,此时一动,都牵扯着从大腿痛到头顶百会穴。 春日暖阳从亭子的宝顶处泻下,挥挥洒洒沿着脊瓦滑下,落到了岳昔钧背上,像是薄被轻拂,然而岳昔钧没有一丝暖意,冷汗涔涔,两股战战,却面色不变。 安隐在下方瞧着心焦,却被拦着,无计可施。 约略一炷香的时间,岳昔钧才终于爬完了这九节台阶,自己站在纱外缓了口气,报门道:“驸马都尉岳昔钧求见。” 谢文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没人打帘,岳昔钧自己撩开了轻纱,半拖着伤腿,进入了亭中。她只一瞥,就将这方亭子内景收入眼中——前方坐着公主和一位贵女,那贵女二九上下,衣着素雅,坐席与公主挨得极近,正盯着岳昔钧瞧,眼神中好奇夹杂着嫌弃与轻视,眼波一转又全敛了去,和公主那对岳昔钧浑不在意的眼神截然不同。两旁侍立两位丫鬟,案几上摆着茶水吃食,想来是公主正与人赏景谈心,不知怎想起把岳昔钧弄来。 谢文琼闲闲开口,道:“驸马,见了本宫,怎么不跪?” 第6章 昔钧使典指桑骂槐 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回殿下,承蒙圣恩,体恤下臣,可见君不跪。” 听她又祭出皇帝来,谢文琼哼了一声,道:“御前是御前的规矩,公主府是公主府的规矩。” 岳昔钧道:“既然是公主府的规矩,臣有一事不明。” 谢文琼道:“何事?” 岳昔钧道:“臣拜公主,是臣拜君呢,还是夫拜妻呢?” 谢文琼怒道:“哪个与你做夫妻!” 岳昔钧道:“既然宗正寺过了明路,昨儿又拜了花堂,可不是正经夫妻么?” 岳昔钧晓得谢文琼膈应这个,故而特意说出来,使她着恼。 谢文琼果真气极,连着冷笑两声,道:“既然不愿跪,那便不用跪了,驸马,请坐罢。” 岳昔钧心道:她几时这般客气了? 一旁侍女看了坐,搬来的却不是椅子,而是一块坐席。 岳昔钧心中又道:原始如此,料她不能叫我好过。 原来,这坐席须得跪坐,若是跪坐,股上的伤必定撕裂,但若是箕坐,又是大大不敬。 岳昔钧拄拐不动,谢文琼笑着催了一句:“驸马,怎么不坐?” 岳昔钧轻叹一声,单掌竖于身前,低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谢文琼蹙眉道:“好端端的,念甚么佛?” “臣是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觉得此语有诈,又想不出她会使甚么诈,有些不愿被她牵着鼻子走,却终究又有几分好奇,问道:“甚么典故?” 岳昔钧淡淡道:“昔者,达摩祖师于少林寺坐禅面壁九载,一日起身活动身子,有一只家雀闯入石洞。这家雀口吐人言,道‘大和尚,你在此作甚?’,达摩祖师道‘贫僧面壁参禅’。家雀道‘既然是参禅,为何不打坐,站着作甚?’,达摩祖师道‘正是坐禅倦怠,此时开定,舒活筋骨’。家雀道‘好个和尚,我道你一心向佛,原来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这话从何说起?’,家雀道‘释迦摩尼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一身肉体凡胎浑不在意,才得以成佛,你这和尚,坐一会儿子就叫累叫倦,可见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你是精食净水有人喂着长大,住的都是黄金白银打的笼子,哪里晓得皮肉苦痛。贫僧修心为上,若是未曾修成心,先抛却了肉身,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再者,佛祖舍身是为救护生灵,贫僧在此白白坐死,又是为何呢?’,家雀道‘既然如此,你的肉也叫我啖一口便是了’。达摩祖师摇头叹息道‘好个狠心的家雀,以磋磨人为乐,贫僧若是舍肉于你,岂不是助你下地狱了?’” 岳昔钧的故事戛然而止,她微笑道:“适才见到一只雀儿飞过,想起这个典故来,故而宣了一声佛号。” 这番指桑骂槐,公主自然听明白了,她正要发作,一旁的贵女开口道:“驸马果然博闻强识,知道甚么鸟儿雀儿的,不像我们不通文墨,哪里晓得什么佛经佛偈典故,只知道臣为君死、客随主便罢了。” 原来,这位贵女不是旁人,正是丞相沈正儒的孙女沈淑慎,自小好往宫中去,伴着谢文琼一同长大,亲近非常。 岳昔钧听闻此语,便明白这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便是巧舌如簧也是徒劳。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岳昔钧轻叹一声,手顺着拐杖一寸寸摸下去,挺直脊背缓缓往下跪坐,皮肉伤处拉扯,汗浸了满背,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 公主冷眼看着,却也不那么痛快,只觉得岳昔钧话说得刁钻,她又不能不打自招,认下了自个儿就是那个“家雀”。虽然沈淑慎逼着岳昔钧坐了,谢文琼总觉得自己却像是输了一局一般,甚么发作的话儿全堵在喉中,全无奏凯之心。 谢文琼兀自饮了口茶,想起正事,道:“本宫问你,这个驸马,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父皇要你做的?” 岳昔钧眼睑微垂,心道:难道有人自个儿愿意做你这个驸马么? 第11章 “圣上赐婚的诏书,还在臣家中。”岳昔钧道。 谢文琼道:“诏书是诏书,本宫只问你,皇上嘱咐过你甚么没有?” 岳昔钧道:“叫我……听话。” “我便知道,”谢文琼冷哼道,“父皇既然差遣你来监看本宫,怎么今儿也不呈拜帖?” 岳昔钧哪晓得她误会成了这个,解释道:“臣是半残之人,怎生监看殿下?圣上万无这样的嘱咐。” 谢文琼道:“如此说来,是本宫冤枉你了?” 岳昔钧道:“不敢。” 谢文琼道:“倘若果真如此,你这一张嘴便守住了,莫要在外头说出甚么不好听的来,倘被本宫知晓了,休夫事小,丢命事大。” 岳昔钧道:“遵命。” 谢文琼见她乖顺,也挑不出错处,正要打发她走,岳昔钧又笑道:“只是,殿下,由来驯马熬鹰,打一棒子,总该给些甜枣儿,这才能叫人死心塌地不是?” 谢文琼那点微微的愧疚立时烟消云散,冷着脸道:“伴月,给她二百两银子——这可够了?” 岳昔钧心道:二百两银子就是二十金,恰好将娘亲们的赎身钱填补上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费了一些工夫,倒也值得。 由是,她道:“谢殿下。” 谢文琼摆摆手叫她走,岳昔钧已然撑着半个身子站起来了,谢文琼忽而道:“慢着。” 谢文琼道:“你带的甚么香?忒也熏人。” 话虽如此,谢文琼心中实是道:没料到此人眼光倒好,此香非兰非麝,比兰更清,比麝更雅,似有还无,悠悠荡荡,汗气一激,更幽几分。 岳昔钧心道:她不喜我身上的汗香,日后便能少召见我几回,我也少受些罪。 于是,岳昔钧便照实说了:“回殿下,这是臣身上带的。” 谢文琼道:“本宫自然知道你身上带的香囊、香丸种种,只是问你是甚么香,敢莫是浥汗香么?” 岳昔钧道:“是臣打娘胎里带的,一出汗便浓,熏着殿下,实是不该。” 谢文琼心中又道了声“可惜”,想道:这般样貌姣好,这般香气袭人,怎就偏生是个男子? 谢文琼道:“退下罢。” 沈淑慎此时道:“殿下,我送驸马一程罢。” “何必送她?”谢文琼道,“她自有家里的丫头来接。” 沈淑慎道:“我有一句佛经里的话不懂,正要请教驸马呢。” 谢文琼道:“甚么话,不能在本宫面前说?” 沈淑慎道:“恐怕驸马对殿下不敬,不敢在殿下面前说。” “咦,”谢文琼道,“她对本宫不敬,与你何干?你如今倒护着她来了?” 沈淑慎道:“并非如此,是恐殿下听了生气,气坏了身子,谨儿心疼罢了。” 这“谨儿”正是沈淑慎的乳名。 谢文琼道:“她是甚么东西,本宫往后再不为她生气,你但说无妨。” 沈淑慎便道:“驸马,《法华经》中说的‘六波罗蜜’,是甚么?可否与我解惑?” 岳昔钧此时已然站定了,微风轻拂,她衣袖邀风,拄杖静立,好似上山采药的居士一般。 岳昔钧道:“回小姐话,六波罗蜜乃是布施波罗蜜、持戒波罗蜜、忍辱波罗蜜、精进波罗蜜、禅定波罗蜜与般若波罗蜜。” 沈淑慎细声细气地道:“我却不懂,这忍辱波罗蜜,驸马可行持么?” 岳昔钧道:“我非佛门弟子,哪里会修这些。” 沈淑慎讶然道:“竟是如此么,适才见驸马心有不忿,我只道是在殿下这里增长佛心呢。” 岳昔钧不上她这当,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在殿下这里也是一样。臣怎会心怀怨怼,当作忍辱负重呢?” 沈淑慎转而对谢文琼道:“唉,殿下,驸马本不是出家人,诳语打打么,也是没甚么打紧的。” 谢文琼道:“你与她说这些不相干的作甚么,早日打发她去了是正经。” 沈淑慎便道:“既然殿下不爱听,谨儿不说就是了。驸马请回罢,莫要扰了殿下的兴致。” 岳昔钧道:“告退。” 又下假山来,这回伴月稍微扶了一扶,岳昔钧心中松快,倒也不难熬。 安隐扑上来问东问西,岳昔钧只让她“宽心”,从伴月处领了银子,推了轮椅要走。 伴月道:“驸马,奴婢多嘴一句。” 岳昔钧道:“请讲。” 伴月道:“明日归宁进宫,还请驸马顺着我们殿下些。” 岳昔钧道:“省得。” 出了公主府,安隐撇撇嘴道:“公主府里都是一丘之貉,门子仗势欺人,丫头也摆起谱、教训起人来了。” 岳昔钧道:“她也算是为主,听我今儿在公主面前说了些不敬的话,怕我心气儿高,到圣上、皇后面前胡言乱语,参她们主子一本,她们也跟着受罪。” 安隐道:“你倒替她们说起话来了,我还不是在为你说话么?” 岳昔钧道:“倒不是为她们说话,只是觉得各家有各家的可怜、可恨之处罢了。” 安隐听了这话,倒是半晌不言,长叹一声。 岳昔钧反而笑道:“怎唉声叹气起来了?” 安隐道:“听夫人念了这许多经,如今方知,这‘佛心佛性’四字,也不是寻常人能得的。” 第12章 岳昔钧失笑道:“这是从哪里论起,我不过是苦中作乐,宽慰你我的话罢了。我是甚么样人,你还不清楚?” 安隐不知想起甚么,也转忧为笑:“七夫人说你‘一肚子坏水儿’,是条‘咬人不叫的小狗’,我瞧着她是错啦,你进了公主府,立地成佛啦,哪里还会咬人呢?” 岳昔钧但笑不语。 第7章 钱索者缺钱便筹钱 安隐推岳昔钧回了驸马府,百濯迎上来,问道:“驸马此去可好?” 岳昔钧道:“好。” 便再没下文了。 百濯不敢多问,吩咐小丫鬟准备了沐浴的热汤,自己就退下了。 岳昔钧解了衣裳,见腿上伤处果然有些撕裂。她撑着桶壁,勉强沐浴了一番之后,又重新上药包扎。 岳昔钧吃了热茶,嘱咐安隐道:“你叫百濯开了库房,把我那些金子、银子的都打点一下,给史都督送去,劳他代寄至斌州,说我改日再登门谢他。” 安隐应了,正待要走,岳昔钧又道:“你再与百濯说,要了这些银子之后,库里几便空了,这不打紧,叫她列张单子,往公主府要钱去。只说驸马不事生产,又无田产商铺,无以为继。若是公主不给,就说驸马犯了口疾,正要些银子治病。” 安隐笑道:“公子,你这是打秋风去啦。” 岳昔钧也笑道:“莫要说破。” 安隐出门去了,不到一个时辰,百濯带着单子,向公主府呈了拜帖。 谢文琼还在亭中赏景饮茶,听了人来报,搁了茶盏道:“百濯原是母后跟前的么?” 伴月答道:“正是。” 谢文琼道:“叫她进来罢。” 百濯进亭中来,拜了一回,双手呈上了账单。伴月接了,递与谢文琼。 谢文琼随意翻了翻,道:“这驸马府中的吃穿用度,怎要由本宫支账?” 百濯搬出岳昔钧的那套说法,道:“回殿下的话,驸马支走了库里的银子急用,命奴婢来给殿下请安。驸马道她无有产业,加之口疾犯了,想请殿下|体恤,给平了账。” 谢文琼闻言冷笑道:“甚么口疾,拿这些个儿来迫胁本宫!真当本宫是个泥性人儿,对她千依百顺么?” 沈淑慎立时奉茶,劝道:“殿下莫要气坏身子,先时还说不为这等人生怒。驸马不过是眼皮子浅,见了公主的荣华富贵,心痒难耐罢了。殿下冷着晾着她,想来她也没有那个胆子乱嚼舌根,不消几日,自然来跟殿下赔罪。” “正是此理,可曾听见了?”谢文琼接了茶盏,对百濯道,“再有,你先前说,驸马支了银子急用,是作何使用?” 百濯道:“回殿下,奴婢不知,只听说驸马的贴身婢女带着银两往官驿去了。” 谢文琼道:“嗯,退下罢。” 百濯只好再拜退了下去,只听身后公主吩咐人查驸马这笔银子的使用。百濯回到驸马府中,将事情对岳昔钧据实说了。 岳昔钧道:“难为你了。这库中还有些许余下,撑个几月的不是难事,往后我再想想法子便是。” 岳昔钧本也就是试试公主,不给便罢——算来银子自京城寄去斌州,娘亲们再从斌州动身往岳城,若一切顺遂,也不过两月光景,到时岳昔钧遁走,驸马府还需要甚么开销? 恰是此时,有人来报,说景王府的食客李向顺求见。 岳昔钧道:“请进来罢。” 岳昔钧心道:公主府挂了一回红宫灯,就有人来拜访驸马,未免有些心急了罢。 百濯正在一旁,也听到了,便道:“驸马,恕奴婢多嘴,恐驸马不知京中事,娘娘吩咐奴婢,若是驸马问起皇家事,便知无不言。” 岳昔钧道:“多谢,但说无妨。” 百濯便道:“景王爷乃是贤贵妃所出的大皇子,比皇后膝下的太子爷年长一岁,已然开府了。” 岳昔钧微微颔首,心道:料来这个大皇子也是个有野心的,否则怎会要来与我交好?也不怪皇后要差百濯提点我,这是要我不与大皇子走得太近。 安隐已然归来,便推着岳昔钧去了正堂见客。 这李向顺已过而立之年,见岳昔钧出来,起身叉手行了一礼。 岳昔钧道:“请坐,你家王爷可好?岳某腿脚不便,改日登门给王爷请安。” 李向顺道:“王爷一切都好,记挂着驸马,着小人呈上新婚贺礼。” 岳昔钧道:“大婚当日,已然收了王爷贺礼,万不敢再叫王爷破费。” 李向顺道:“王爷言讲,那日是贺公主与驸马结亲,今日之礼是给驸马道喜。” 岳昔钧知道他是说公主府挂灯的事,但还是装糊涂,道:“哦?喜从何来?” 李向顺道:“公主驸马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王爷身为皇兄,自然高兴。” 岳昔钧道:“那就多谢王爷,岳某却之不恭了。” 安隐接了贺礼,李向顺略坐了坐,又道:“三日后,王府将开桃花宴,不知驸马可肯赏光?” 岳昔钧道:“听来有趣得紧,可惜腿疾难耐,恐难以赴宴,请王爷不要怪罪。” 李向顺道:“这不打紧,驸马尽兴便回,王爷也可体谅。” 岳昔钧道:“如此,岳某叨扰贵府了。” 李向顺又呈了请帖,二人你来我往几句,李向顺便功成身退,告辞了。 第13章 陪在侧的百濯道:“驸马,奴婢再多嘴一回,若是驸马不好推脱,可请公主代为婉拒。” 岳昔钧道:“那岂不是有损她兄妹之情?你不必劝了,我自有分寸。” 百濯便不在此事上纠缠。 岳昔钧心道:防得倒紧,这大皇子难道是甚么豺狼虎豹不成? 那厢,公主府也听闻了消息,得知景王门客往驸马府去了,谢文琼心道:我那大皇兄也不是个成事之人,没瞧见老三、老四他们都没有动作么?怕不是被哪个作耍了,还兀自不知。 想过这一回,便把此事抛之脑后,只与沈淑慎吃膳玩笑,不提。 翌日,岳昔钧梳洗妥当,乘上马车,于东宫门处等候公主。谢文琼到了之后,连车辇也不下,瞧也不瞧岳昔钧,吩咐人径直进了宫中。 岳昔钧自己拄着拐杖,随谢文琼进殿向皇帝、皇后问安。礼毕,皇帝赐了座,岳昔钧谢恩落座。 皇帝问道:“皇儿、驸马,可有难处否?” 谢文琼道:“我若是瞧不见她,便是没有难处的了。” 皇帝佯怒道:“一派胡言!你二人既然成了亲,自然是和和睦睦的好,怎说出这等话来!” 岳昔钧道:“陛下息怒,倘若殿下不愿见臣,臣自然不去搅扰公主,也算得和和睦睦了。” 皇帝道:“驸马这话叫朕宽慰,只是委屈驸马了。” 岳昔钧道:“臣守分而为而已,不曾有甚么委屈。” 又讲了会儿话,谢文琼要留在宫中,想打发岳昔钧先走。 皇后道:“日后有你进宫的时候,今日外头还有宗正他们几双眼睛盯着,皇儿还是随驸马往驸马府走一趟罢,不可叫人拿住皇儿不是,说冷落了驸马。” “这算甚么不是?”谢文琼不以为意,“便是说我冷落驸马,他们又待怎样?本也不是交颈鸳鸯,何必人前做样。” 皇后道:“皇儿怎可如此糊涂,驸马有军功在身,皇儿若是轻贱了驸马,岂不寒了将士们的心?” 岳昔钧听了,一言不发,心道:这是说与我听呢,叫我知晓他们早有防备,我不可在此点上做文章,只管伺候好公主便是。 谢文琼闻言,也不能反驳,只得不情不愿地动身,随岳昔钧往驸马府去了。 到了府门前,岳昔钧先下车,拄杖静立,等候公主。谢文琼今日没坐她那乘象舆,坐的也是一辆马车,只不过仍旧是装饰重重,华贵非常。 岳昔钧笑道:“殿下请。” 谢文琼扫她一眼,从旁掠过,带起一阵环佩叮当。 百濯在前方带路,穿过前院,谢文琼不满地道:“不去正堂,却是要去哪里?” 百濯道:“回殿下,此路通往驸马卧房。” 谢文琼道:“哪个要去她卧房?臭也臭死了。” 百濯踟蹰,道:“殿下,这……” 谢文琼不知想起甚么,眼睛蒲陶也似的,滴溜溜一转,又改口道:“去了也好,带路罢。” 岳昔钧在谢文琼身后半步,不晓得她打甚么主意,心下暗暗戒备起来。 进了卧房,谢文琼见其中布置得雅致素净,床帐扎拢,床铺叠得齐整,盆、桶之类各有其所,更遑论桌上笔墨纸砚也一丝不苟了。最打眼的当是墙上挂的一柄剑,剑鞘朴素,还带着些许经年累积、刷洗不掉的暗沉,在一众光鲜崭新的物什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谢文琼见屋中椅子擦得干净,便吩咐人搬来坐了,道:“驸马留下,其余人等退出院中,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可靠近。” 安隐脸现忧色,小声道:“公子……” 岳昔钧对她微微摇头,道:“去罢。” 安隐只好随众人退了出去,为谢文琼和岳昔钧带上了门,一直退到了前院。 安隐又体会到昨日在公主府假山下的心情了。她倚坐回廊,伸手去摘近处树枝上的叶子,不一会儿,一条枝干就光秃秃了。 惹得花匠来劝道:“我说姑娘,你也体谅我们些个,你这会儿痛快了,到时候百濯姑娘说我们照料不力,又怎么办哇?” 安隐这才惊觉,忙撒了手,不住赔罪。 而令安隐牵挂着的卧房内,岳昔钧轻叹了口气,道:“殿下有甚么吩咐?” 谢文琼道:“你跪下。” 岳昔钧不怵她,道:“怎得又要跪?殿下,这儿没旁人,也不碍着您的面子,还是体谅些罢。” 谢文琼道:“今时不同往日,本宫要你跪,不是要你行礼,乃是要审你。” 岳昔钧道:“殿下要审臣,臣何罪之有?” “本宫问你,”谢文琼道,“大皇兄可打发人来笼络你了?” 岳昔钧道:“景王爷是遣人来了,只是送个贺礼,发个请帖罢了,不曾有甚么笼络。” “这还不叫笼络?”谢文琼道,“贺礼你收了不曾?宴会你去是不去?” 岳昔钧道:“臣是下臣,君是上君,所应所承,皆非是臣的本意。” 谢文琼冷笑道:“好个‘非臣本意’,岳大将军,驸马府这座庙小,倒是委屈你了。” 岳昔钧道:“不敢。” 谢文琼心中有火,要拿岳昔钧撒气醒脾,正愁没有由头,此时借着这个话头,把明眸一扫,指着墙上的剑问道:“这可是你的剑?” 岳昔钧道:“正是。” 第14章 谢文琼道:“好极,它饮过血不曾?” 岳昔钧道:“它随我五载,自然饮过。” 谢文琼道:“取它下来。” 岳昔钧道:“殿下要看它?” 谢文琼不耐地道:“废话忒多,本宫叫你取,你取下便是了。” 岳昔钧只好把轮椅滚过去,撑着拐杖起身,将剑取了下来,横剑膝上,又缓缓推着轮椅往公主身前去。 谢文琼的眼仁儿从剑首掠到剑柄,似笑非笑地道:“想必在京城里,它也渴坏了,今儿就叫它解解馋。” 第8章 借忆勇驸马捧旧剑 岳昔钧凤眸半垂,睫如鸦羽微颤,谢文琼以为她是害怕,便出声笑她:“怎的,对自个儿下不去手?” 岳昔钧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直直望向谢文琼。岳昔钧的眼里,哪有一星半点的害怕,清清澈澈的,好似甚么都入不了眼。 岳昔钧道:“殿下,你可知臣为何进京?” 谢文琼道:“说这些作甚?” 岳昔钧兀自道:“臣在破荼切儿部时,杀敌五十八人。” 谢文琼道:“区区五十八人——” 岳昔钧轻笑一声,道:“区区五十八人?” “朔荇勇士个个茹毛饮血、体壮如牛,”岳昔钧道,“横有两个我宽、竖着比我高两三个头的也比比皆是,又善骑射——臣的五十八人,已然是名列前茅之数了,否则,怎会如此荣幸,被都督领着进宫领赏?” 岳昔钧道:“殿下没亲自杀过人罢。就算杀人,也是叫人拖走了杖毙,没真正瞧见过血腥罢。” 谢文琼恼羞成怒,道:“你是要来教训本宫,是么?” “不敢,”岳昔钧淡淡道,“殿下有所不知,臣这条腿,就是被朔荇人砍坏的,一刀贯穿。正是这一刀,也让臣觑着了机会,结果了对方。尔后,臣拖着这条腿,和腿上的刀,又连杀三人。” 谢文琼勉强耐着性子问道:“你想要说甚么?是向本宫要赏么?” “臣是说,”岳昔钧平静地看着谢文琼,“虽则这把剑没有上过战场,但它一样能杀人。殿下屏退了众人,又把利刃交与臣这样残了也能杀人的人手中——应当自危才是。” 谢文琼如同醍醐灌顶,醒悟过来,已然怯了几分,但仍旧不愿丢了皇家的面子,咬着一口银牙,色厉内荏道:“尔敢!” 岳昔钧道:“臣自然不敢,只是奉劝殿下,莫要见臣好欺。” 谢文琼顺势道:“谅你也不敢。” 谢文琼被威胁了一回,又怕又气,甩了手要走,却如鲠在喉,憋憋屈屈——从小到大,哪有人敢忤逆她?就是父皇母后有时也要让她三分。 谢文琼本都走至门前了,回首见岳昔钧不动,自以为看穿,心道:岳昔钧不过是吓唬一下我罢了,她坐一下都能出一身汗,哪里还有力气对我动手? 想通此节,谢文琼又不走了。她气定神闲地踱回来,老神在在地又坐回椅子上去,指使道:“过来。” 岳昔钧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只好推着轮椅到了谢文琼身前。 轮椅稍矮,谢文琼坐得高,金缕鞋一动,恰好轻踢到岳昔钧的胫骨。谢文琼实则内心还有点后怕,也不敢太过使劲,就这样轻轻踢了两下,抬着下巴,道:“莫要唬本宫,就凭你这条废腿,也想动本宫分毫?” 这个力道,岳昔钧只觉得挠痒痒也似的,心中好笑。 谢文琼怕这句话真个激起岳昔钧的血性,又连忙说道:“对君不敬,你可知错?” 岳昔钧乖觉地道:“臣知错。” 谢文琼小声“哼”了一声,难掩得意之色,显然是觉得自个儿扳回一城。 谢文琼道:“此次本宫不追究你,倘有下次,再不饶你。” 岳昔钧淡笑道:“只消殿下不作践臣,便没有下次。” “作践?这怎生叫作践?”谢文琼道,“不提倒好,这一提么,本宫倒想起来此事因何而起了。驸马,你瞧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因为你不恭而罚你?” 岳昔钧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殿下不过是寻个人泻火罢了。” 谢文琼冷笑道:“好个‘恭温义顺’的驸马,想来是父皇打了眼,这四个字,驸马可是一个也不沾呐。” 岳昔钧心道:是了,我和她呛甚么声儿,也忒辜负娘亲们的教诲了。 心中想罢,便不吭声了。 谢文琼见她不语,也不乐意:“怎得不言语了?适才不是巧舌如簧么?” 岳昔钧拱手笑道:“适才冲撞了殿下,臣赔罪则个。” 谢文琼瞧着她也并非真心实意,心里头别别扭扭,也不晓得自个儿究竟想她怎样,把眼上下打量了岳昔钧一回,勉强地道:“免了,本宫只嘱咐你一句,倘若你真要去那桃花宴,就作出爱慕本宫的样子来,莫要叫大皇兄晓得你我虚情假意。” 先前在宫中,谢文琼还说甚么“不必人前做样”,此时回过味儿来,也晓得利害,心中自然有些个不同的考量。 岳昔钧道:“是。” 岳昔钧也不问因由,谢文琼不便和她多说,虽则心中有些不信岳昔钧会如此听话,也只得如此了。 谢文琼绷着俊脸推门出去,安隐瞧见谢文琼出了院门,立时跳将起来,匆匆对着谢文琼福了一福,待等谢文琼离开,安隐马上撒腿跑到卧房中去。 第15章 安隐冲进来时,岳昔钧正在挂剑。安隐连忙帮她挂上了,口中问道:“公子,怎生连剑都取下来了?公主可有为难你不曾?” 岳昔钧道:“不曾,公主只是好奇,看看剑而已。” 安隐料定她没说实话,但又问不出甚么来,只好努努嘴,去给岳昔钧热茶了。 谢文琼回到府中,忍一时越想越气,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忘八,在旁标注“岳昔钧”三字,恶狠狠戳了几下,才稍稍消了气。 谢文琼道:“伴月,把这画儿装裱起来,送到驸马府上,告知她是公主墨宝,叫她好生收藏,不可遗失。” 伴月“哎”了一声,忍住笑过来拿画。谢文琼盯着那忘八,不知怎得想起岳昔钧一双上挑的凤眼,心道:这哪里是只忘八,分明是头狐狸。 待等伴月送画回来,谢文琼状似无意地问:“可见着驸马了?” 伴月道:“奴婢交由百濯姐姐便回了,不曾见着驸马。” 谢文琼没来由一阵可惜,她还想听听岳昔钧受辱之后作何反应。 岳昔钧无甚反应。她料定公主不安好心,见了那副“墨宝”,也只是失笑,一哂置之而已。 翌日得空,岳昔钧又去了一趟莲平庵,仍旧是独身一人,在尼舍见了空尘。 空尘从屋中走出,道:“岳施主,她说‘劳记挂,已然好多了。令堂之事已着人去办,放心。听闻恩公大婚,如何?若有用着英都之处,开口便是。’” 岳昔钧道:“不过一段敷衍姻缘罢了,多谢足下相助。” 空尘又进去代为传了一回话,出来道:“她道‘恩公也该好生养伤才是’。” 空尘合掌道:“阿弥陀佛,想来个人造化,也是由不得人。” 岳昔钧晓得她是在说自己的这段“敷衍姻缘”,也道:“然也,苍天旨意,最是难参。” 其时,春风徐来,树枝簌簌,一片树叶飘落,恰落在岳昔钧膝上,空尘见了,宣了一声佛号。 岳昔钧也随之道了一声。 岳昔钧携着一身佛香回到驸马府,安隐服侍她沐浴更衣,道:“公子,我打听过了,明日的桃花宴,景王广邀王孙公子、贵族小姐、文人雅士,宴乐赏花,作诗对赋,乃是风雅之会。” 安隐又笑道:“我还听闻,这景王粗通文墨,最好附庸风雅,他做的诗词,半白不白,半雅不雅,那些王府门客,一个个的别个本事无有,惯会捧景王的臭脚,将景王那些嚼之无味的诗呀词呀的,吹得天上地下,人间仅有,还要给景王印集子哩!” 岳昔钧道:“阎王小鬼的,说来也与我们无干,只消不惹出事端便好。我还有一事要知会你,昨日公主与我商议做戏,明日我作出爱慕公主的样儿,你千万别讶异。” 安隐此时先讶异完了,道:“晓得了,明日公子你是张生,我就是红娘,我引着你去见公主那崔莺莺!” “贫嘴儿,”岳昔钧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笑着念了句唱词,“‘这件事倒叫你心乱如麻。’” 两人笑作一团,安隐敛了笑,正色道:“公子,明日需得携礼登门,方不为失礼。只是这景王又不缺钱,也不短各色珍宝,须在这风雅之物上下手,你说,我们送甚么为好?” 岳昔钧想了一想,眼神落到公主送的那副画上,微微一笑,道:“有了。” 安隐了解,岳昔钧面上有这种神情,便是肚里在“咕嘟咕嘟”冒坏水儿,勾得安隐连声问:“有了甚么?有了甚么?” 岳昔钧笑道:“与你卖个关子,明日便知。” 安隐撇嘴道:“果真坏透啦!” 岳昔钧打发她道:“去玩儿罢,我要做你明日才能知之事了。” 次日,景王府门前,岳昔钧下了马车,叫安隐抱了两个长匣,递了请帖,她自己推着轮椅进了府门。 安隐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两个长匣必定就是那神神秘秘的礼品了,这个长度大略是画,可是画有甚关子好卖?莫不是画了甚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么? 岳昔钧先去见了景王。景王谢文璠今年廿五岁,生的与皇帝有七分像,学皇帝蓄了须,形状都修得一模一样,岳昔钧乍一见,心中点头道:果真是“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 岳昔钧又搬出自己腿脚不便的托词,坐着行了礼,谢文璠笑着叫“免礼”。 岳昔钧从安隐怀中取了一个长匣,呈与谢文璠:“臣的一点薄礼,拙作一副,不成敬意。” 谢文璠道:“驸马墨宝,自然值钱,待本王看来。” 谢文璠取出长匣中的画卷,展开一看,只见一副春日桃花图,笔法写意,却是灵动万分。 谢文璠道:“好画,好画!本王看了,诗兴大发!” 谢文璠吩咐左右拿笔墨来,当场在画上题诗一首: 一枝桃花朵朵开,胡蝶清风款款来。 莫道无有笑颜色,人比花娇到蓬莱。 蓬莱仙子蟠桃会,天蓬元帅是我辈。 倘有人笑本王呆,本王呆似醉桃摘! 岳昔钧:…… 安隐在旁见了,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生生憋得身躯微颤。 安隐心道:小姐好好的一副画,绝妙的留白处,全叫这劳什子大皇子给糟蹋了。这诗做的韵律也不对,意境也俗,酒囊饭袋之语,白白辱没了我家小姐的墨宝。 第16章 安隐又想道:不过,这副桃花图,正是应今日桃花宴的景,这有甚么关子好卖?莫不是应在我手里这另外一副图上?这副画不是给大皇子的,又是给谁的呢? 第9章 文琼报仇珠落夜室 谢文璠写罢,兀自欣赏了一回,满意地捋捋髯,得意地问岳昔钧,道:“驸马你来看,本王这首诗作得如何?” 岳昔钧微笑道:“王爷此诗洒脱自如,自成一派,超凡脱俗,是我等拍马也难及的了。” 安隐在心中快要乐疯了,心道:小姐这张嘴,真是半点也不饶人,这话乍听是夸人,实则是损人,秒极妙极! 一旁景王豢养的门客也都凑上来拍马屁,甚么“有醉仙风骨”“开一派之先河,领一时之风尚”云云的话都说了出来,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从这场马屁大会中解救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明珠公主谢文琼。 谢文琼身穿粉白八宝衣,乌云斜绾,珠钗满头,扶着伴月进来。 门客们恐冲撞了公主,早轰然退了出去,因此,堂内只有岳昔钧二人、谢文琼及其丫鬟四人,和谢文璠及其丫鬟仆役。 谢文琼与谢文璠寒暄两句,两人面上都淡淡的,无有甚么深厚的兄妹情谊。 谢文璠道:“先时听闻皇妹不中意驸马,后又听闻皇妹挂宫灯召见驸马、亲入驸马府,皇兄这便不明白了,皇妹这是对驸马有意呢,还是无意呢?” 谢文琼侧首瞧了一眼岳昔钧,见她今日一袭浅青道袍,如桃叶嫩芽,如山岚雾松。岳昔钧也见公主看过来,牵起唇角,对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谢文琼正纳闷岳昔钧眨眼何意,只听得岳昔钧未语先叹:“唉,王爷有所不知,臣是一片痴心付汪洋,求王爷教我。” 谢文琼嘴角一抽,心道:我叫你做戏,却不叫你这般、这般……这般轻浮! 谢文璠奇道:“哦?这是从何说起?” “此事便说来话长了。”岳昔钧缓声道,“臣进京领赏,有幸被圣上赐婚。臣初时还有些不情不愿,料来公主也是,由是大婚当日,公主与臣生了些嫌隙。公主只道臣是满腔怨怼,哪知臣见了殿下圣颜,恍恍惚惚,觉得九天仙子也不外如此,哪里还有怨怼。臣虽‘知好色,则慕少艾’,又非是囿于皮肉颜色之人,与殿下阴差阳错对谈两回,只觉殿下娇憨可爱、天真纯粹,不是空有好颜色,乃是兰心蕙质、顶顶聪明之人,因而托了一腔情思在殿下身上。” 岳昔钧又叹了一声气,道:“臣本以为当是两情相悦,谁知殿下避臣如豺狼虎豹,视臣如蠹虫草木,是瞧也不瞧臣一眼,见也不见臣一面,臣今日能见得公主,全是托了王爷的福、沾了王爷的光。” 岳昔钧叫安隐打开她怀里的另一幅长匣,道:“实不相瞒,臣也为公主作画一副,只是无有时机交与殿下,借今日之机,恳请殿下千万收下,以全臣一片爱慕之心。” 谢文琼听得肉麻,眼神也果真冷了起来,像是应了岳昔钧所说一般。 岳昔钧把画卷展开,先露出的仍旧是一只花枝端头,往下是工笔细描的桃花桃叶,花枝上站了一只抖着羽毛的麻雀,这只小麻雀歪着头,浑圆的眼珠正往画外瞧,好不神气机灵,又无端带上点傲气来,仿佛身上的花衣不是普普通通的褐黑色,而是五彩缤纷的绸缎锦衣。 谢文琼一见,立时黑了脸。她当然记得岳昔钧指桑骂槐的那个所谓的“典故”,甚么家雀、甚么达摩祖师的,这画不就是暗讽她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家雀么! 岳昔钧神色仍旧淡淡,但眼神专注,就让人觉得有些含情脉脉。她道:“这副雀得又一春图,乃是臣呕心沥血之作。画中麻雀正是臣自己,臣借着公主这股东风,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好似重生一般,又得一春,但臣仍旧不敢忘自己本是麻雀,与殿下是云泥之别,思想至此,又惋又痛,实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安隐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低头死命咬住自己的下唇,心中狂笑道:甚么“雀得又一春”,分明是谐音“缺德又愚蠢”! 谢文琼的脸色能够不崩,全仗着她那点对于皇家颜面的坚持,谢文琼在心中已然骂了岳昔钧百八十遍,恨不得此时就将岳昔钧揪出殿中,亲手暴打一顿,方能解此恨。 但怒归怒,谢文琼也不得不认:岳昔钧的画工实是极好的,雀羽绒毛分毫毕现,想是费了不少功夫。谢文琼思想起自个儿的那副忘八图,只不过是囫囵画个圈儿作龟壳,略点六笔作为头、四脚与尾巴便罢,却又称不上写意的画法——谢文琼书画皆不佳,只因她耐不住性子,学不来这等需精细雕琢的水磨工夫。 但谢文琼也绝不会在口头上承认岳昔钧的妙笔。谢文琼只道:“劳什子画,本宫稀罕么?” 谢文璠自以为懂了她二人之间的弯弯绕绕,捋着须道:“皇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驸马一片痴心,又是书画圣手,生的又那样标致,还为了你,把髯须剃尽——这般情种,是天下再难寻第二个了。” 岳昔钧随着谢文璠的话微微颔首,瞥向谢文琼时,眼中泄出一点藏不住的笑意,一下便把她周身淡然出尘的气质拉回红尘中来了。 谢文琼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玉葱也似的指尖将手心掐了又掐,才勉强忍了下来,顾左右而言他:“皇兄,桃花宴何时开宴?” 第17章 谢文璠道:“恰是此时,皇妹、驸马与本王一道而出罢。” 谢文璠走在前头,谢文琼稍稍落后一步,等岳昔钧的轮椅推至近前,谢文琼在袖子遮掩下,把纤指往岳昔钧上臂上一拧,咬着牙低声道:“你、很、好!” 岳昔钧权当夸赞,笑眯眯地受了,道:“谢殿下。” 谢文琼“哼”了一声,觉得指尖还余着微烫的温度、紧实的触感,没来由有些不自在,但一想到这人是个男子,那点旖旎又烟消云散了。 谢文琼道:“散席之后,你来找我。” 岳昔钧晓得公主这是要报仇了,应道:“是。” 一行人出了屋房,往花园中走去。景王府的花园建得极广,山石流溪,桃树丛丛,正是花开时节,一树树粉花鹅蕊,一片片红霞绿云。 桃花宴就在这溪畔,乃是曲水流觞之宴,清水涓涓,树叶漂漂,酒水吃食无一不精致小巧,放在树叶上随水从上游流下,沿岸宾客可自行取用。景王喜风好雅,怎会如此流俗,又在树叶之上题了谜语、和诗、诗题种种助兴的雅趣——显然,这叶上文章,全是由门客代劳的。 岳昔钧的坐席在谢文琼下首,谢文琼上首是太子谢文瑜。 岳昔钧只在大婚时见了谢文瑜一面,只记得谢文瑜几乎一言不发。此时有机会,岳昔钧暗暗瞧了谢文瑜几眼,见他而立上下,生得和谢文琼只有一分相似,周身气派比谢文琼钝了一些,就好似蒙尘璞玉——璞中是否有玉,就不得而知了。 打量太子,自然要越过谢文琼,因此,谢文琼不察觉都难,她低声问道:“你瞧太子作甚?” 岳昔钧道:“何人瞧太子?臣是瞧殿下花容玉貌——” 话未说完,被谢文琼瞪了一眼,岳昔钧也不自讨没趣儿,撇了公主,自饮自餐。 谢文璠叫嚷着要行酒令,找个了门客作令官。 令官摇了牌,高声道:“今日是桃花宴,就押‘桃’字的豪韵,句中要有‘桃’字,以‘春风好’起首,后接七字一句。” 大抵是要顾及谢文璠,令官将令讲的清楚明白,自主位谢文璠始,再从太子依次往下。 谢文璠想了想,道:“春风好,桃花娘子墙头冒。” 安隐在一旁侍候,心道:果然,是“别具一格”“自成一派”的风格。 谢文瑜轻声说了,谢文琼也中规中矩说了一句。 岳昔钧见到了自己,便看向谢文琼,笑道:“春风好,不及余桃作旧谣。” 谢文琼暗暗着恼,心道:拿分桃之典来用,真真浪荡!那是男子与男子之典,她提来作甚,莫不是一知半解,抑或是从哪儿发觉我也爱慕与我一般的女子? 安隐却想道:这却不像小姐往日的风格了,有失水准。 岳昔钧全然不顾他人怎想,恪守公主旨意,只作个求而不得之人,说说笑笑、膈应膈应公主,一场宴会便也过去了。 谢文琼在宴上隐忍不发,散席之后,天色已然见晚,谢文琼冷冷地对岳昔钧说了句“来见我”,便催着车夫打马走了。 岳昔钧到了公主府,又被门子要了一回开门钱。此次不是在假山凉亭相见,乃是在正堂面见公主。安隐推着岳昔钧入了堂内,又被公主打发出去了,堂中只剩下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 谢文琼抖开那副“雀得又一春图”,恨声问道:“这是甚么?” 岳昔钧道:“回殿下,臣的拙作。” 谢文琼道:“本宫晓得!只问你安的甚么心!”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这副雀得又一春图,乃是臣呕心沥血之作。画中麻雀正是臣自己,臣借着……” “住口!”谢文琼叱道,“本宫要听实话!” 岳昔钧默然不语,正在谢文琼等的不耐烦之际,岳昔钧冷不丁地道:“殿下,这当真是臣沥血之作,你瞧桃花红得特别,那是臣以血和墨——” “住、口!”谢文琼要疯,也顾不得甚么皇家礼仪,抛了画卷,上前一把扯住岳昔钧的前襟,本想掌嘴,又怕手疼、又怕男人脸脏,犹犹豫豫还是松了手。 谢文琼哪里能够这么放过她,想了想抬脚要踹—— 鞋尖凤凰的金喙还未啄到岳昔钧小腹,谢文琼的脚踝便叫岳昔钧抓在了手中。 岳昔钧使了个巧力,将手中这段隔着绸缎也能感觉出的、凉玉般的脚踝一推,谢文琼便向后仰倒,眼见要鬓乱钗飞,岳昔钧又轻轻一拉—— 谢文琼只见岳昔钧的脸庞愈来愈清楚,她花容失色,双手胡乱去够轮椅的扶手—— 在谢文琼就要扑过来的一刹那,岳昔钧松开了手。 谢文琼委顿在地,身子半斜。 一室静谧,唯余窗外风声。 岳昔钧后了悔,觉得不该用武力欺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金枝玉叶,正要倾下身去拉她—— 啪嗒。 是谢文琼发上真珠坠落,绝非眼中鲛珠。 第10章 臣教君责抽枝溅血 岳昔钧心中轻叹一声,知晓今个儿是不可善了了,便将手中的拐杖往轮椅把上一支,自己推金山、倒玉柱地往下一拜,额头贴着手背,小腹也挨着大腿,伤处早已撕裂,有衣袍遮挡,却也瞧不出来。 谢文琼侧转粉面,珠钗作响,她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才提起下裳,缓缓站了起来。 第18章 谢文琼寻了个座子坐了,捧着茶盏灌了一口。饮毕,她才拿眼去瞧岳昔钧。 谢文琼只见岳昔钧一段小坡也似的脊背伏在地下,规规矩矩行着大礼。 谢文琼一见,心火便冒,抬手将手中茶水往地下一泼,溅湿了岳昔钧半边身子。 谢文琼道:“前倨后恭,这是何苦来哉!” 岳昔钧不答。 谢文琼怒道:“你吃了哑药不成?!” 岳昔钧声音有些憋闷,却仍旧四平八稳:“臣知错。” “知错,”谢文琼嚼了一下文字,“知道何错?” 岳昔钧道:“一不该与君顽笑,作画逗趣。二不该不顺君意,拿话搪塞。三不该与君动手,伤君玉体。” 谢文琼道:“既然知道,自己来讲,本宫该如何罚你?” 岳昔钧道:“臣听凭发落。” “听凭发落,哼,”谢文琼道,“说得倒好,本宫发落你去监牢,披枷刺面,发配六千里,你也乐意?” 岳昔钧正色道:“殿下不可以此事为谑。” 谢文琼道:“何人与你戏谑!是了,你自是不愿,倒拿这话儿堵我,料定本宫就舍不得你么!”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臣不敢。” 谢文琼觉察不对,思想一回,福至心灵,道:“原是如此,我道是个甚么缘故。你倒是个孝子——本宫听闻,你那几个娘亲原是受累发配去的,你便也听不得‘发配’二字,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心道:她既然有此孝心,若我在此再做文章,便不是君子所为了,倒是小人行径。暂且饶过她这一遭,且在旁处出出气便是。 思想罢,径自下了座,绕开泼在地下的茶水及伏跪于地的岳昔钧,推了殿门,往外道:“折支花枝来,要遒劲枝干、岔叶甚多者。” 不多时,伴月折了枝桃花来,果真如谢文琼所要求般,枝干粗壮,分叉众多。 谢文琼拿手接了,沉甸甸一支险些抖手脱出。她又将此笔记在岳昔钧账上,命伴月掩了门在外候着,自己托着花枝往堂内走去。 倘若岳昔钧此时能抬头,便可见灯下美人捧桃花,比谢文璠诗上还要艳几分。 可惜岳昔钧无有此等眼福,她非但无有福气,还有罪要受。 谢文琼在岳昔钧身侧站定,将花枝交由右手,兀的往岳昔钧背上一抽! 岳昔钧猝不及防捱这一下,闷哼一声,又生生忍了。 打这一下,谢文琼也不好受。她不知轻重,松松抓着,重重去抽,花枝在岳昔钧背上滑软的丝绸上一跳,自脱手飞将出去!花枝不但在岳昔钧背上浅浅留下一道印子,粗糙的树皮也在谢文琼手心一刮,剌得她细皮嫩肉也火辣辣疼起来。 谢文琼吃了瘪,自然着恼,双唇一扁,又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谢文琼把足一顿,指着岳昔钧胡乱撒气:“好哇,天也助你,地也助你,本宫难道真个就打不得你?” 岳昔钧叹了口气,撑着上身坐直了起来。 谢文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微不可察地退后半步,面上撑着骄傲的神色,道:“你待如何?” 岳昔钧道:“不如何,殿下莫怕。” “哪个怕了!”谢文琼恼道。 岳昔钧膝行几步,谢文琼眼随她动,神色警惕。 岳昔钧行至将才脱手落地的花枝之前,拾起桃花枝双手捧了,又一点一点膝行至谢文琼身前。明明是受辱的姿势,她却腰背挺直,好似过山观水。 谢文琼尚且站着,低头只见岳昔钧垂首将花枝高举过顶。 谢文琼伸手去拿花枝,谁料她抽了一下,却没从岳昔钧手中抽出。 谢文琼心中已然有些慌了,这个距离,可“血溅君王五步之内”。谢文琼勉强稳住声息,道:“作甚么?” 岳昔钧抬头,眸如远星。她将右手前推,左手后撤,将自己右手中花枝根部交到谢文琼右手手心之内,又将花枝端系细细软软又密密丛丛的小枝丫顶上自己的左肩。 岳昔钧沉声道:“臣斗胆,教殿下如何罚臣。” 接着,她的右手抓在枝干上,带着谢文琼离得几寸远的右手一起发力,花枝猛然从左肩划至右肩! 衣衫破裂出几道划痕,血珠滚滚从锁骨处跳出来,跃上枝头,滑入花蕊,润得桃花更红三分。 谢文琼惊呼一声,立时撇了花枝。她确如岳昔钧曾经所言,并未见识过血腥,如今乍见皮肉翻卷,不由腹中作呕,只把绣鞋一顿,脸儿一侧,顾不得甚么行缓声低,推户便喊:“叫太医来!脏死了!” 岳昔钧在她身后道:“不敢劳动太医,臣自己包裹便了。” 谢文琼心慌意乱,只知道要着急打发岳昔钧走,便道:“叫她家丫头来!” 不待安隐来,谢文琼又向岳昔钧道:“非是,非是……” 岳昔钧心领神会,从善如流,道:“非是殿下无有仁爱之心,乃是臣三番两次犯禁,自我惩处而已。” 谢文琼讷讷道:“正是如此。” 安隐扶岳昔钧上轮椅时,一双眼眶已经红了。她取了干净帕子,草草压在岳昔钧肩前伤处,便推着岳昔钧往驸马府去。 谢文琼自岳昔钧走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一时觉岳昔钧屡屡顶撞着实可恶,乃是罪有应得,一时又觉自己适才惊慌失措,在岳昔钧面前失了颜面。她又暗暗埋怨父皇乱点鸳鸯,致使冤家聚头,才造成如今局面。 第19章 思来虑去,直至伴月小心翼翼来问是否更衣,才魂不守舍地沐浴安寝。 而驸马府中,安隐同样小心翼翼。她小心翼翼地揭开粘连伤口的衣料,细细敷了伤药,又轻轻包扎起来。 锁骨处是如此,大腿上也是如此。 岳昔钧见安隐泪眼欲泣,宽慰她道:“我这一招乃是以退为进,我自个儿动手也知轻重,公主喜素净,自然日后不能让我见血。” 安隐咬牙道:“忒也欺人,只当公子是任人鱼肉的。” 岳昔钧道:“她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安隐道:“这不过是管辖人的话罢了,是信不得的。由来个人都是一条性命,千辛万苦投得人胎,哪个也不是生来就叫人作践的。” 岳昔钧道:“若是如此,你又何必甘愿为仆,不与我姊妹相称呢?” 安隐道:“公子,此间何来姊妹。” 岳昔钧知晓她怕驸马府中隔墙有耳,便也改口道:“是姊弟。” 安隐道:“你我之间,主仆也罢,姊弟也罢,不过虚名耳。” 岳昔钧道:“既是虚名,守它作甚?” 安隐道:“夫人养我大恩,不可不报。” 岳昔钧道:“既是报夫人恩,与我何干?” 安隐真被她绕了进去,怔怔愣愣瞧着如豆一灯,不知作何言语。 岳昔钧失笑,唤了她两声,见她不答,便由她出神去了。 半晌,安隐跳将起来,拍手道:“是啦,公子是夫人之公子,自然是安隐之公子。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报夫人,也当以涌泉!” 安隐又道:“公子害我想得好生头痛,险些儿忘记何出此言——那公主也忒草菅人命,不知人人皆可贵。” 岳昔钧道:“她尚且算好,真正草菅人命……” 她说到痛处,自住了话头,安隐也被勾起伤心事,想起为何沦落洗衣院,又堪堪打住了。 岳昔钧又道:“这种事情,却也是比不得的。” 安隐道:“是哩。” 岳昔钧道:“安隐,你可知适才为何会对灯发愣?” 安隐问道:“为何?” 岳昔钧道:“你不信君君臣臣的那套,却偏要入君君臣臣之世。他们信君臣的,自然和他们论君臣,我等不信的,自然有我等的逍遥,天下之大,谁又和江湖海川论君臣?故何必己所欲而强施于人呢?” 安隐念了一遍“己所欲而强施于人”,恍然道:“是了,正是此理。” 岳昔钧说教一回,又笑道:“一点浅见而已,倒也不必当作圣旨圣经。” 安隐也笑道:“我这遭是灌了醍醐啦!” 二人又说笑一回,自睡去,一夜好梦。 谢文琼却歇得不甚踏实。 梦中,岳昔钧跪在脚边,仍旧捧着花枝。 谢文琼正待伸手去取,岳昔钧忽而仰面,口生獠牙,眼冒青光,大吼一声如同夜叉,震得谢文琼三魂丢了两魂、七魄去了六魄,颤巍巍要跑,又被抓了脚踝,跌扑绊倒。 谢文琼战战兢兢转头去看,却见岳昔钧哪有半分鬼怪之样,面皮白净,身上换了女子装束,凤眼含情,自身后秋波荡来。 这时换作谢文琼大叫一声“妖怪!”,岳昔钧便七窍都流出鲜血,哀哀戚戚,仿若在望负心之人。 鲜血自岳昔钧的眼鼻耳口流经锁骨,再汇到地下,沾湿了谢文琼的凤鞋。谢文琼踢打不止,却怎也挣脱不开,正在绝望之间,只听“当——”得一声,谢文琼幽幽醒转,眼望帐顶,气喘不止。 已然四更了。 第11章 旧事重提文琼明性 谢文琼惊梦乍醒,呆呆愣愣不知身在何处,四顾见满室无人,孑然一身,竟心生冷寂之感,睁眼到天明。 用罢早膳,有人来报,说沈淑慎拜访。谢文琼兴致缺缺,与之下了一回棋,也是半晌不落一子。 沈淑慎瞧出她心不在焉,试探道:“殿下可是乏了?” 谢文琼摇头。 沈淑慎又问道:“殿下可是觉得对弈无趣?” 谢文琼将指间棋子丢入棋坛中,叹了一声气道:“见天怪无聊的,不若叫人来唱堂会罢。” 沈淑慎道:“这个好,也热闹。只是殿下,何不出去走走?好容易出得宫来,没道理成日在府中。” 谢文琼道:“外头人多,人来人往的,本宫不愿熏那些个腌臜气。” 话是如此,她心中自有三分怯:在宫中樊笼待得久了,不知怎样振翅飞。 沈淑慎便不再劝,只道:“谨儿常来与殿下作伴便是。倘若殿下开口,向我祖父要了我来服侍殿下……” 谢文琼不悦道:“此事莫要再提。” 沈淑慎黯然神伤,心道:十多载的青梅之情,竟也得不到她的真心么。 她一腔幽怨又不能诉之于口,只能苦情自吞,熬成一腔相思药汤,自病自医。 谢文琼早便知道沈淑慎是何等心思。谢文琼二八之年时,沈淑慎曾有一日进宫玩耍,偷偷携了一部野史。 谢文琼与沈淑慎二人夜间背着嬷嬷丫鬟,悄悄点了灯来读。此书不知是何人所作,书写的乃是前朝盈世祖的艳史。 书中写道,盈世祖不是男子,实乃是个女子,与皇后有着磨镜之情,故而无有子嗣。书中还列数项“铁证”,譬如盈世祖屡屡为女子之权舌战朝臣,譬如盈世祖曾拟立皇太女之诏,却被皇后亲族觉察,以致在外出祭天途中,宝珠公主鸾驾遭截杀。只因有人见世祖待皇后子侄亲厚,又抱了宝珠公主亲养,自有后族男儿动了歪心,试图染指太子之位。 第20章 此事之后,世祖大发雷霆,及驾崩都未立太女或太子。遗诏倒是立了太女,只是宝珠公主遭劫时伤了身子,不可思虑过重,否则便咳血不止。世祖久不放权,太子之位空悬,早有人招兵买马、蠢蠢欲动,只待世祖一死,纷争顿起。宝珠公主虽在夺嫡之争中有世祖遗部扶持,却因体虚之故,未有多久便香消玉殒。 其时,天下方太平几十载,烽烟又起,各地趁势举旗者不可胜数,其中有一支谢氏兵,兜兜转转,登了大宝,才有如今的丰朝。 谢文琼读罢,掩卷道:“这个盈世祖好不知事,岂能不料到她死之后,天下必乱?说甚么太平之君,却无有百年之见。那些男子也是被功名权势糊了眼,个个不晓天下大义,好端端的太平不要,反而要去兴乱世。” 沈淑慎不敢出言顶撞,只是心道:这不过事后诸葛之言罢了,盈世祖自然以为可为宝珠公主铺好道路,谁料天不予寿,功败垂成。再则,若你谢家先祖不争,何来你今日荣华富贵呢? 然而,沈淑慎偷运此书,并非要与谢文琼共论前朝旧事,她将书卷翻了几页,略过前部的“考究”,直翻至后文对于盈世祖与皇后耳鬓厮磨、琴瑟和鸣的臆测。 谢文琼方看两眼,先是羞恼道:“这劳什子淫文艳赋,没得污了本宫的眼。” 话虽如此,她又悄悄扫了两眼——原是这野史写得香而不淫、妙而不俗,各种后宫闺阁情思娓娓道来,仿若亲历一般。 沈淑慎轻声道:“殿下,想来这女子之间,也可相伴相携一世。” 谢文琼乍听此语,好似罄钟一响,心中涟漪波生。 沈淑慎大胆拉了谢文琼的手,柔声唤道:“殿下,你与我祖父说,要我来服侍你,祖父必然应允。我与殿下日日夜夜同在一处,岂不好?” 谢文琼悚然抽手,险些挥倒烛火。谢文琼冷然道:“本宫就当没听过这话!” 沈淑慎低头不语,良久方咬唇道:“谨儿知道了。” 谢文琼叫了人起来要连夜送沈淑慎出宫,宫娥沉榆劝道:“殿下,宫门已然下钥了,此时开门,恐惊动娘娘和圣上。” 谢文琼一听有理,只得打发沈淑慎去别间住了,往后一月,沈淑慎求见皆被拒。 再后,沈淑慎递书陈情,只说那日是一时糊涂。又有皇后从中说合,二人方重归于好,于那日之事绝口不提半字。 但谢文琼心中,自那日就有一种别样情思升起,见着唱戏的小旦要比小生多瞧两眼,却一颗心如信马由缰,不曾为谁停驻,也不曾叫人知晓。 而今日,沈淑慎旧事重提,谢文琼没来由的心中烦闷,略说两句,又改口说“乏了”,想打发沈淑慎回去。 沈淑慎临去时,忽而问道:“殿下,若是府中唱堂会,驸马可来否?” 谢文琼奇道:“她来作甚?” 沈淑慎展颜道:“谨儿随口一问罢了。” 谢文琼正因岳昔钧之故,不得安寝,本好容易忘了此事,又被沈淑慎提起,心中不甘之意顿生。 谢文琼心道:不错,合该叫她来,戏唱多久,就叫她跪地奉茶多久,也能挫一挫她的锐气。 主意打定,谢文琼又欢喜起来,叫了伴月去做准备,明日就要叫戏班进府。 岳昔钧得知谢文琼请她看戏的消息时,正在做木工活计。 安隐一边在旁协助,一边不住劝道:“公子,你肩腿都有伤,还是静养为好,别做这些了。” 岳昔钧正在兴头上,她有兴致的时候不多,因此尤为珍惜,故而说道:“无妨,只是做个小玩意儿,不费甚么事。” 岳昔钧听了人来说要她明日去公主府,笑着点头应了,还多饶一句:“替我问你家殿下安。” 安隐待人走后,说道:“公主又要作甚?总不该是向你赔罪罢。” 岳昔钧哼唱了一句“凤凰雀鸟有高低”的戏词,道:“她是帝裔,怎会向我赔罪。” 安隐道:“那便是又要折腾人了,好没道理。” “如此也好,”岳昔钧道,“待我走后,也不会因耽搁她而心中有愧了。” 安隐道:“何必有愧,这段姻缘又不是公子求来的。” 岳昔钧道:“是矣。” 岳昔钧小声哼着曲儿,手下锉刀磨着木头,而木头是园中修整花木余下的。 安隐瞧了一会儿,瞧出岳昔钧这是在做甚么,又好笑,又忧心:“公子,这东西,你是要送人,还是自个儿留着?” 岳昔钧笑道:“原是自己留着玩儿,但既然人家请我看了戏,总该有回礼才是。” 安隐道:“公主前次就恼公子的画儿,如今再送这个,可不是火上浇油么?” 岳昔钧道:“她左右都是要拿我醒脾的,有无把柄有甚么要紧?更何况她不过是被娇宠坏了,使的都不是甚么严厉手段——总该叫我苦中作乐罢。” 一日之光眨眼便逝,公主府挂了红灯,请了戏班唱堂会。 岳昔钧本以为宾客众多,谁知到了之后,才知只有谢文琼、沈淑慎及自己三人。 岳昔钧转念一想:是了,外人在时,公主要佯装恩爱,她才不受这个憋屈。 公主府中搭了戏台,观戏台亭与其相对,亭中摆放两件酸枝椅,其上坐定谢文琼与沈淑慎二人,二人之间摆一小桌,桌上吃食茶水俱全。 第21章 谢文琼见岳昔钧乘着轮椅到来,指着脚侧蒲团道:“请罢。” 岳昔钧倒不忸怩,扶着安隐的手臂就跪了下去。 班主上前来送上戏本,请谢文琼点戏,谢文琼点了一出《孽海记》。 谢文琼心道:岳昔钧这个莽夫常去庵堂,也不知是诚心参禅还是心怀不敬之意,点了这出可一箭双雕——若是她是虔诚信徒,听了“哪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种种,自然着恼;若是她与姑子有些个腌臜事,见了台上妙尼,自然痴态毕现——总可破了她这通身“事不关己”的气派,叫人拖下去教训一顿。 主意打定,谢文琼将戏单递与沈淑慎,又作宽容样,低头问岳昔钧道:“驸马也点一出罢。” 岳昔钧心道:若是使得,我自当点出《打金枝》。 但她也知分寸,便道:“臣点一出《狮吼记》。” 谢文琼睨她一眼,道:“怎的,不是货真价实的夫妻,还生怨气,以‘河东狮’比本宫么?” 岳昔钧道:“不敢,臣跪得辛苦,也想台上有人陪着跪跪。” 谢文琼哼了一声,倒也没要她改戏。沈淑慎点了一出《怜香伴》,又细细嘱咐了最后两折不唱,只因这戏乃是唱二位才女相知相遇直至情定,终同嫁一夫,方长相厮守。沈淑慎不喜“同嫁一夫”的安排,自然要把最后两折撇去。 丝竹声响,谢文琼与沈淑慎说说笑笑,好似岳昔钧全然不在。 岳昔钧跪于蒲团之上,动也不动,神情淡然。 安隐捧着岳昔钧昨日做的木工活计,等在廊下,心道:也不知小姐几时要把这玩意儿送出去,怎的这半天无有动静。 第12章 孽海波生木台雀鸣 《孽海记》正唱“思凡”这一折,谢文琼把眼儿一瞅,只见岳昔钧指尖在膝上闲敲,哪有半点失态神色。 谢文琼心道:若不是我料错,便是此人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好生难缠。 谢文琼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道:“驸马,本宫口渴。” 岳昔钧转过头来,温声道:“殿下口渴,不知是阴虚、湿热还是痰阻、血瘀?” 谢文琼道:“哪个叫你瞧病,看茶。” 岳昔钧正待起身,谢文琼鞋尖在她膝上一点,道:“慢。” 岳昔钧只得又坐下去,膝行两步,行至谢文琼与沈淑慎之间的小几,捧了茶壶,向谢文琼手畔茶盏倒了七分满,又托了茶盏,呈与谢文琼。 谢文琼方要去接,指尖还未触及茶托,岳昔钧又略微收手,将茶盏收回,笑道:“这句可唱的是臣心声了。” 岳昔钧说这句话时,戏台上方唱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但她一语毕,台上色空已然唱至下一句,而这下一句恰恰是—— “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 听了这句,二人心中皆是一动。 谢文琼心道:细细想来,她倒是没有那些个可恶的男子习气,可惜白白投了男胎。 岳昔钧心道:娘亲们为了我不步她们后尘,才叫我在军中女扮男装,如今也算是将要熬出头来,待回到家乡,自然改换女子装束,试一试脂粉裙钗。 岳昔钧一手捧茶,一手指了一指一旁的蒲团,笑道:“殿下,‘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纵臣有千般不是,废了臣的双腿,万方也不好交代不是?” 谢文琼没有拿到茶盏,已然有些不悦,听此语有拿天下人悠悠众口来堵她之意,又添一分不悦,道:“瞧来驸马吃了这许多苦头,却未曾学乖,言语间也不细思细量,如此还叫本宫开恩么?” 岳昔钧自然知道是这个道理,但一来她胸中也自有几分傲气,二来她生来二十九载,哪里见过公主这般残忍的天真,只觉逗她之后,见她气鼓了双颊,又不能真喊打喊杀的反应煞是有趣,当真对公主哀哀告饶反倒无有意思了。岳昔钧向来喜怒于面于心皆是淡淡克制,对外人向来是从不多言,万事鲜有能起兴致之事,如今好容易逮住一件,纵然受些皮肉之苦,于她也是值得。 岳昔钧重把茶送上,道:“殿下,请饮茶罢。” 谢文琼与她对视一眼,试着伸手取了,这回果真不再生波折。 谢文琼呷饮一口,又将茶盏放至岳昔钧手上,道:“淡了。” 岳昔钧将茶盏放回几上,往壶中添了一回茶叶,待给谢文琼换了茶水,沈淑慎也把茶盏往几上一放,口中倒客客气气地道:“有劳。” 岳昔钧停手不斟,微微笑道:“沈小姐这便不是了。” 沈淑慎道:“怎么是我的不是了?” 岳昔钧道:“我为殿下看茶,乃是臣子本分。沈小姐如此呼喝,敢莫也是君么?” 沈淑慎道:“不敢。驸马好生伶牙俐齿,不愿为举手之劳便罢,何必讲这些话来编排我呢?” 岳昔钧道:“怎敢编排小姐,只是小姐使唤在下,总该问过殿下才是。” 谢文琼道:“她使唤你,何必问我?” 岳昔钧道:“臣要‘恪夫道,亲亲尊尊’,自然要问过殿下。如若旁人有不会说的,讲臣向沈小姐大献殷勤、眉来眼去,就不好了。” 沈淑慎道:“驸马此言差矣,此间无有旁人,怎会有人嚼舌?难道驸马是在说殿下治下不严么?” 岳昔钧心道:这般绵里藏针之人见了千千万,倒不如公主通透爽快。 第22章 岳昔钧道:“怎会如此,只是假设而已。小姐岂不闻‘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有备无患罢了。” 谢文琼不耐烦听她二人斗法,道:“沉榆给沈小姐斟茶。” 岳昔钧和沈淑慎由是偃旗息鼓,岳昔钧便又捧了谢文琼的茶盏奉上,道:“殿下,此番不淡了。” 谢文琼吃了一口,“嗯”了一声,道:“回去跪着罢。” 岳昔钧应了声“是”,便又跪回蒲团之上。 台上《孽海记》唱毕,谢文琼放了赏,改唱《狮吼记》。正唱到“跪池”一折,台上陈季常跪在池塘边听见蛙声,岳昔钧忽而道:“殿下,臣险些儿忘却了,臣为答谢殿下请戏,特亲手做了个小玩意儿,供殿下解闷儿。” 没待谢文琼反应,岳昔钧高声道:“安隐,呈上来罢。” 外间,安隐听了,捧着匣进来,交给岳昔钧,安隐又退了出去。 谢文琼料她定没安好心,暗自警惕,问道:“甚么东西?” 岳昔钧打开匣盖,捧出一只巴掌大的木鸟来。只见这鸟身上细细上了颜色,乃是一只麻雀。 谢文琼近日最见不得麻雀,冷声道:“没完了?” 岳昔钧将木麻雀放在地上,道:“殿下有所不知,这东西有趣的紧,不是个呆鸟,很是神气。殿下请看——” 她把手一拉藏在木麻雀腹部的引绳,小麻雀的翅膀便扑腾起来,黑珠子做的眼睛也打起圈,鸟头一点一点,鸟喙啄在木板地上,发出一串“咄咄咄”的声响。 此时,台上恰好唱到“蛙哥,你可怜我陈糙跪在此,且咀片时,不要叫了”,文武场板鼓声拟作蛙声“得、得、得”的尚有些闲适,木麻雀一啄起来便“咄咄咄咄咄咄咄咄咄”不停歇。 只见台上陈糙以石击蛙,小麻雀一双黑眼珠甩得飞起,浑身冒着傻气。又听“得、咄咄咄咄咄咄,得、咄咄咄咄咄咄”,谢文琼被搅得头痛,气得声音发颤,道:“带了下去!” 伴月忙上前捉了满地乱窜的小麻雀,谢文琼又指着岳昔钧,怒道:“这个也带走!” 岳昔钧撑着腿缓缓起身,拱一拱手,道:“谢殿下。” 谢文琼见她光说不动,又道:“怎的还不走?要讨本宫的茶吃?” 岳昔钧道:“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安隐推了轮椅进来,岳昔钧才直着双腿坐下,不忘说道:“臣告退。” 岳昔钧走后,谢文琼怎也静不下心来看戏,只觉那恼人的“咄咄咄”声还在耳畔。 沈淑慎道:“殿下何必见她呢,不管她便是了,叫了她来,没的添烦。” 谢文琼道:“哼,本宫只是不信,她那张脸上,就只有一个神情么?只消见她露了别样神色,本宫也就歇了。” 沈淑慎道:“这个容易。” 沈淑慎如此这般说了一回,谢文琼将信将疑,终点点头应了下来。 那厢,岳昔钧回了府,今日跪得久了,双腿有些僵硬疼痛。安隐拿油给推了一遍,又在心里骂了一回公主。 自堂会之日过后,近十余日,谢文琼都没有召见岳昔钧。 岳昔钧无可无不可,算算日期,她寄的那封要琴的信也该送到了,若是脚程快些,托人带的银子也当送至斌州了。 岳昔钧哪里是真心实意想要要琴,琴这东西,又重又娇贵,千里迢迢寄来实在是多此一举。她只不过是给娘亲们报个信,叫她们莫要被喜悦所惑,要注意身旁危机。 这日,岳昔钧正在花园晒日,有人来报,说莲平庵着人来,讲驸马供的灯有些闪失,叫她亲去瞧瞧。 岳昔钧心中一紧,不知出了何事——她从未供过甚么灯。 安隐本要跟着,岳昔钧找了个由头留下了她。实是在空尘房内养伤的英都身份有些不妥,若是叫安隐知道,恐怕安隐也有危险。 岳昔钧心内有些焦急,却不能将轮椅推得飞快,她不能叫人看出端倪。 好容易行至莲平庵,空尘正等在正门处。 空尘引岳昔钧到了后房,推开自己的卧房门,只见门槛已经卸下,空尘低声道:“岳施主,兹事体大,顾不了这许多了。” 岳昔钧也知是此理,推了轮椅进屋。 只见禅房素净,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无有杂物。室内隐隐缭绕着药香,当中一张小床上半躺半坐着一个女子,这女子生得高鼻深目,浓眉大眼,兼具英气与柔美,衬得禅床都有些小巧,叫人一瞧便有八|九分肯定她是朔荇人。 这女子慢慢坐起,抱拳道:“英都见过恩公。” 岳昔钧还了一礼,道:“殿下客气了,唤在下若轻便是。” 原来,这英都不是旁人,正是当今朔荇天汗之女,在与兄弟姊妹的争斗中隐落下风,因此身往母族荼切儿部寻找助力。没料想荼切儿部正与丰朝交锋,英都本就不喜战事争端——若非迫不得已,她连汗位都不愿争——因此,英都本想与丰朝交涉,求个两全之和,谁料荼切儿部的可汗不以为然,悍然开战。 英都本镇守王帐,没想丰朝军队势如破竹,直攻进荼切儿部驻地中来。一霎时马嘶人喊,鹰飞草伏,血色漫野。 英都从未历经如此阵仗,仓促之间上了战场,她长于马战,一时间身旁无马,兵刃也不趁手,失了先机,负了些伤。 英都正在苦战之间,忽有一骑马冲到身前,马上之人长矛破风一刺,英都险险躲过,将原本抓在手中的一个丰朝士兵一丢,挺刀迎上。 第23章 二人大战约几百合,俱都心道:此人好生利害。 英都先露了个破绽,长矛从铠甲下钻进,直直扎进腹部! 英都一手攥紧长矛,另一手手中大刀趁势飞出,也扎进了马上那人的大腿之中! 马上那人正是岳昔钧。 岳昔钧猛地将矛一抽,又要发力去捅,英都兵刃脱手,自知不敌,放手一搏道:“好汉,我乃天汗之女英都,来此乃是为了两朝议和之事,怎奈荼切儿可汗不听我言。倘你今时饶我一命,换得两国太平,岂不是造福千万人?” 岳昔钧本不信她言,但忽然想起在自己来前,曾瞥见英都对敌都未下死手,又有些犹豫。 英都见有机可乘,又道:“若你不信,只管抓了我去对峙。” 岳昔钧长矛一转,挑了英都扔上身前马背。 英都捂着腹部,道:“多谢。” 岳昔钧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又冲了出去,她长矛刺出,又结果了一人性命。 英都忙道:“好汉,不是应了我么,快快停手罢。” 岳昔钧不答,又连杀两人,听得鸣金收兵,方才调转马头。 她这时才低下头来,面无表情地对英都说道:“噤声。” 第13章 林道遇刺九女获救 岳昔钧虏了英都,其实是有些冒险之举——二人交谈时,未必没有人听见。就算督军一时不查,近旁的将士也有人瞧见。 但岳昔钧并不打算直接将英都交与长官。这并非是她不听军令,而是她知道斌州城守是个甚么主意——倘若无有战事,京城便不会往斌州多拨粮饷,人口也得不到消耗,斌州必当负荷过重。 因此,岳昔钧刚进斌州城,就将英都随意推了下马。旁人问起,她只说那人死了,带着无益。 所幸军中早不以割头或割耳计数,否则英都必遭毒手。 庆功宴后,夜阑人静,岳昔钧避开岗哨,拖着伤腿找到英都,和她相互搀扶着拜访了斌州一处庵堂。庵堂中有一挂单比丘尼,名唤空尘,云游至此。岳昔钧曾在陪大娘去庵中跪拜时,与空尘结识,知晓她是个慈悲之人,于伤患必当不会袖手旁观。 因此,当岳昔钧带着英都入庵,空尘万事不问,只说“阿弥陀佛”。 之后,岳昔钧进京领赏,空尘也驾马车,带着英都入京。 岳昔钧本不知如何处置英都,故而之前暂且带英都入斌州城中。在庵中为英都疗伤之时,岳昔钧见此人言语恳切,不似作伪,便计划叫英都留下一件信物为证,就放她回去。若日后英都变卦,举兵攻丰,岳昔钧也有物凭,到时不论说英都“通敌叛国”抑或“曾受虏于人”,都是有利之证。英都也确留了巴掌大的贴身骨笛为证,其上刻有朔荇王纹并英都之名。 然而,空尘却发觉,英都身中奇毒。此毒名唤“十四黑”,发作无有表征,不痒不痛,只在中毒一月后,大椎穴生黑子,此后每半月,沿脊柱穴位便多生一黑子,待等十四大穴皆生黑子,便是中毒之人的死期。 空尘曾在南方见过此毒,因而瞧见英都大椎穴上黑点,略一询问,便知此“痣”前所未有。十五日之后,果然陶道穴又生黑子。 空尘知晓解毒良方,只是有几味药于斌州缺少,京中倒算常见,因此,空尘决定带英都往京中配药。 空尘清贫,路途中靠化缘度日,而英都身上也无丰朝货币,因此岳昔钧从自个军费中资助了些盘缠。故而英都视空尘与岳昔钧为恩人。 岳昔钧曾不解,直言问英都,道:“我杀你族人,才得的这些银两,用这些银钱助你治病,又何必以此为恩?” 英都道:“此二事耳,救我性命,自然是恩,无关银钱来由。若是朔荇与丰朝和睦,天下皆是兄弟姊妹,也便没有这等喊打喊杀了。更何况空尘小师太慈悲为怀,我听她念了这几日的佛,隐隐有所触动。虽知家国大义为先,但事在人为,未必要以战争手段,也不必用细作手段,恩公但请宽心。” 朔荇在丰朝有细作,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英都从未想隐瞒。 英都护送岳昔钧娘亲们的手下,也正是这些细作。杀娘亲们是皇帝的主意,岳昔钧莫说没有趁手的人可用,就算是有,也要掂量掂量他们是否会转投皇帝,于这些细作,倒是没有这些猜忌。岳昔钧想到此节,只觉荒唐可笑,心中不由一哂。 今日,英都叫岳昔钧来,恰是手下传讯,说护送途中出了事。 八日前,斌州樟树营洗衣院。 一位身着黄褐色粗布麻衣的女子手持信筒,站在院中高喊一声:“姊妹们,钧儿来信啦!” 几间房门闻声陆续打开,走出几位女子来。只见这几位女子样貌举止各不相同,虽然都是荆钗布裙,但个个精气神倒好,有几位只是穿着粗布衣裳、簪着寻常花儿,也好似画中仙子一般,气度不凡。这几位便是岳昔钧的义母们了。 而适才喊话之人,正是岳昔钧的七娘。 七娘待等人来,展信念了一番,奇道:“咦,钧儿要琴作甚?‘事出反常必有妖’,此中有鬼。” 被要琴的六娘也道:“琴……有‘侵’之意,莫不是有敌情?” 三娘道:“俺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就算是被六妹说中,钧儿这是要俺们逃命么?” 八娘倒了倒信筒,道:“随信还有一锭金子,莫非是作逃命盘缠使用?” 第24章 五娘声音冷冽,道:“钧儿从不作逃兵。” 四娘轻声道:“既然钧儿不在信中明言,想必是受了监视,我等须弄清缘由,想法搭救才是。” 二娘道:“钧儿从小就不愿麻烦我等,又怎会有求救之意,想必是此事也危及我等。” 大娘拍板道:“近日我等留意打听消息,若有风吹草动,大家一同商议。暂且回信给钧儿,就说琴不便寄,叫她自身珍重。” 此时,九娘推门进来,道:“你们可曾听闻?京中传来消息,说钧儿做了驸马。” 几人皆是吃了一惊,性急的三娘更是跳将起来,拉着九娘的手问道:“这是真的?” 九娘点头道:“我去问信使有无钧儿的信件,听他所讲。既然七姊已然先我领了信,怎不曾听说么?” 七娘懊恼道:“啊呀,我只顾回来看信,倒没与信使谈天,亏得你也去了。” 大娘问道:“钧儿怎做了驸马?” 九娘道:“只听说是御笔钦点,唉,此番不知她怎样脱身。” 七娘思索道:“难道钧儿这信与驸马一事有关么?” 四娘心思一动,道:“莫不是圣上知晓我等身份,要顾念他皇家颜面了?” 几人皆觉有理,都暗自戒备,不提。一日后,岳昔钧寄来的金银也到了,九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完全脱籍,却无有轻松喜悦之情,心下凝重惴惴,不知前路如何。 几人打点了盘缠,决议按先前闲谈时所计划一般,去岳城乡下买地安身。 九人买了两辆马车,挨挨挤挤,轮换驾车,出了斌州地界。 这日,行至一处山林,树高丛密,径窄人稀,忽而跃出几个强人剪径,拦了车马。 前一辆车驾车的是三娘,她勒住马道:“几位大哥,俺们的钱都给你们,有话好说、好说。” 强人道:“钱在何处?” 三娘喊道:“八妹,把银两都拿出——” 她话未说完,强人忽然一刀劈来,三娘大叫一声,滚下车来,险险躲过那一刀。 第二辆车上的五娘立刻跃起,执着马鞭迎上,她本是将门之女,受罪臣九族发配之苦,才沦落洗衣院,但她一身功夫从未落下,还教了岳昔钧、三娘、七娘、九娘四人。 故而三娘、七娘和九娘也护在车边,不叫贼人近前。 然而,几人只有两条马鞭,分别在五娘和三娘手中,五娘倒还算游刃有余,三娘使着马鞭就不顺手——她原是屠户,恰是罪臣的九族——她还是喜欢自己曾经用惯的杀猪刀。 七娘和九娘的功夫不过堪堪能够防身,这般不要命的拼杀,二人心中都有些胆怯。 因此,交手不过几合,就有人负伤,眼见着就要走到穷途末路—— 一队蒙面人从树冠之上跳将下来,个个手持似钩似槊的兵刃,只一个照面,就结果三个贼人! 五娘见机扬鞭一缠,将最近的一位歹人拉至身前,手臂一拧,那人的头颅就软软地垂了下去。 蒙面人一至,局面豁然开朗,歹人尸横山林。大娘本想叫留一活口,哪想电光石火之间已然结束,只得捏着佛珠,叫八娘捧出一包银子,对几位蒙面人道:“多谢几位救命之恩,我等未曾携带大量银钱,只有这点谢礼,还请笑纳。恩人不知可否告知我等姓名?日后也好报答。” 一蒙面人道:“不必。” 话音未落,蒙面之人又消失不见,仿若从未现身。 九人互相检查伤口,心中皆有猜疑——那似钩似槊的兵刃,正是朔荇人的武器,叫做“荇钩”。这荇钩,乃是朔荇人先祖为了既可冻水钩鱼又可打猎打仗所作。 九人心中都道:倘若蒙面人是朔荇细作,何必暴露这一显而易见的破绽?又何必出手相救?倘若蒙面人不是朔荇细作,又何必用荇钩? 几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大略猜到关窍在岳昔钧身上,只等与她汇合再论。 岳昔钧得知了娘亲们这一番遭遇,也是心有余悸。 岳昔钧先谢了英都,又道:“圣上必然不会罢手,也请贵部多加小心,若留下话柄,于你我皆不好。” 英都道:“明白,此事是她们不妥——她们来丰朝不久,只觉荇钩顺手,我已教训嘱咐过。” 英都又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只怕有别的手段等着,若有机会,恩公提示提示令堂多加小心。” 岳昔钧道:“嗯,她们省得。” 岳昔钧关怀道:“你的伤势如何了?” 英都道:“腹部之伤已然大好了,只是这毒有些难缠。本来半月之期到了,无有新的黑子生出,我以为便是好了,但空尘小师太却说‘若是真正好了,应当原有黑子皆消失不见’。果然,近日又生一黑子。” 岳昔钧道:“敢莫是药不起效么?” 空尘道:“有些微末效用,拖延了黑子生出的时候,只是不能根除。想来是此毒的毒方各个略有差别,须得知晓毒方,方好对症下药。” 岳昔钧道:“殿下对于下毒之人,可有眉目?非是在下刺探隐情,若有在下能助之事,开口便是。” 英都道:“不外我那几位好兄弟姊妹作出的下作手段罢了。我已与空尘商议,待腹部伤好之后,回朔荇查证,看看究竟是哪位如此不光明磊落!不用恩公再相助,此番已然助我良多了。” 第25章 岳昔钧道:“客气了,到时自来为殿下送行。空尘师太同去否?” 空尘道:“自然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若不能拔除此毒,贫尼也于心不安。” 英都笑道:“到时自说请空尘小师太去朔荇讲经论佛,开开教化,省得他们整日只知厮杀,不知‘大智不杀生,大仁不伤人’。” 岳昔钧也一笑,并不言语。 空尘道了声“善哉善哉”,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岳昔钧不便久待,就告辞了。 岳昔钧自得到娘亲们遇刺的消息,心中一直有些担忧,回得驸马府中,又不愿叫安隐也忧心,只作平常样子。 安隐有别事挂怀:“公子,明日的春狩,不若推说身体不适,不去了罢。” 岳昔钧道:“公主既然差人叮嘱要去,不去不妥。” 安隐叹息道:“这般日子,何时是头。” 岳昔钧只道:“料来也不会太久。” 春狩之日,岳昔钧登了马车,先去公主府相候。待等谢文琼出来,岳昔钧撩开车帘,瞧见她没坐车舆,乃是骑着一匹宝马,马鞍点金坠珠,辔头、缰绳、鞬、韇一干用具无不绣工精巧,五彩纷呈,却不显艳俗。谢文琼一身湘妃色袍服,绣了鹅黄、天青几色纹样,腰系宫绦,足蹬小靴,一双杏眼顾盼神飞。 谢文琼勒马停在车边,只把侧脸对着岳昔钧,道:“驸马可能拉弓骑马否?” 岳昔钧道:“不可。” 谢文琼虽瞧不起“男子汉大丈夫”那一套,但以为对岳昔钧有用,便激她道:“缩头乌龟,算甚么好男儿,昔日中刀后杀三人的骁勇何在?” 岳昔钧和和气气地道:“臣不是好男儿。” 谢文琼被她一堵,竟不知该说甚么为好。她哑口无言,贝齿将下唇咬了又咬,只憋出一句:“既然不是好男儿,本宫送你净身,也是使得的了?” 岳昔钧拿准她在胡沁,便也道:“自然使得。” 谢文琼“哼”了一声,也不和她纠缠,打马便走。 一行人到了宫门,又跟在帝后及太子车驾之后,往别苑猎场去。 正是草长莺飞时节,旭日和暖,岳昔钧卷了帘子,闭目晒日,倒是缓和了些心中对娘亲们的挂念。 车驾摇摇晃晃,岳昔钧昏昏欲睡,只觉马车一停,她往外一瞅,大约是到了别苑。别苑草场广阔,稍远处山林重岩叠嶂,隐隐溪声潺潺,鸟鸣娟娟,好一处跑马所在。环视四周,车驾马匹皆雕龙刻凤,风声穿过,各色珠宝环佩叮当作响,马铃车铃清脆,一片华贵盎然景象。 帝后及众皇子皇女、作陪的王孙贵女皆上马调弓,有人放了猎物,皇帝往后一瞧,见谢文琼身旁无人,随口问了一句:“琼儿的驸马不曾来么?” 谢文琼就等着这一句——先时沈淑慎的那计,便是叫岳昔钧来春猎,再做文章。 故而,谢文琼道:“父皇,她来了,只是不愿下车,架子也忒大了点,父皇与儿臣教训她。” 皇帝道:“她腿上有伤,不下便不下罢。” 谢文琼道:“就是不上马,她总该与父皇请安不是?这般没规矩,可不是儿臣训教不好。” 岳昔钧此时正被安隐扶着下车,坐了轮椅,谢文琼回头一见,又道:“行动迟缓,想是也不把给父皇、母后请安之事放在心上。” 皇帝早听出她不爽之意,只道:“今日皇儿只管打猎玩闹,扫兴之事不必再提。” 岳昔钧上前问了安,谢文琼道:“你若不打猎,便莫要乱走,本宫稍后还有事寻你。” 岳昔钧道了声“是”,便退到一旁。皇帝一声令下,众人甩鞭冲出,走犬放鹰,呼朋引伴,箭矢飞尘,一片欢笑之声。 谢文琼抽箭搭弓,眯了眯眼,随手一箭,恰中马前灰兔! 跟在她身后的宫娥上前捡了兔子,收在袋内,就在这个间隙,谢文琼又是两箭连出,箭箭无虚发。 谢文琼于箭术一途天赋绝佳,只是懒于操练,射了三箭,已然觉得手臂酸累,兴味也减淡了。 身旁的沈淑慎察言观色,问道:“殿下可要歇息?” 谢文琼略一想,道:“不歇,驸马在何处?” 沈淑慎四下一扫,回道:“殿下,尚在原处。” 谢文琼略有些满意,道:“回去罢。” 谢文琼打马到了岳昔钧身前,岳昔钧抬头仰视她,道:“殿下可有收获?” 谢文琼道:“自然。你与我捉只麻雀来。” 岳昔钧道:“捉麻雀,须要粟米、箩筐、树枝、丝线这几样物什,如今臣一样无有,却是难办得紧。” 谢文琼道:“以飞石击晕,也不可么?” 岳昔钧道:“一来有伤生灵,二来臣无此手艺,恐怕辜负殿下所托。” “有伤生灵,”谢文琼笑了一声,道,“狩猎场上说这些,不免有些假惺惺罢。” 岳昔钧不语,谢文琼又向身后宫娥仆役们道:“驸马要的几样物什,尔等可听清了?去寻来便是。” 岳昔钧问道:“殿下要麻雀作甚?” 谢文琼不悦地道:“忒啰嗦,稍待便知。” 宫娥果然寻来了这几样东西,在岳昔钧的指点下,用绑了丝线的短树枝将箩筐支起一角,其下撒下粟米,只等麻雀自投罗网。 谢文琼从没见过这样的捕法,初时还饶有兴致地看着,等得有些久了,又有些不耐烦起来。 第26章 谢文琼道:“此法当真使得么?怕不是说来唬本宫的罢?” 岳昔钧道:“殿下稍安勿躁,此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之事,莫要强求。” 谢文琼实在不想枯等,正要叫人取网去捕一只来,只见一只麻雀飞下来,左右转转小脑袋,自以为侦察得当,没有威胁,便蹦蹦跳跳去啄那一堆粟米。 宫娥瞧准时机一拉丝线,树枝倒下,箩筐倾盖,将麻雀笼罩在了箩筐之中。 又有仆役小心地揭开箩筐一角,快速伸手将麻雀捉在了手里,呈给谢文琼。 谢文琼也不接,马鞭一指岳昔钧,道:“给她。” 岳昔钧拿手捧了,小麻雀受惊哆嗦挣扎,岳昔钧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麻雀竟然渐渐静了下来。 谢文琼道:“把它托在手中。” 岳昔钧照做,小麻雀似乎是轻易信任了她,竟然也不飞走。 谢文琼见状勾起唇角,行云流水般搭箭上弓,拉开便放—— 箭如流星,将麻雀穿体而过,一声“啾”戛然而止。 啪。 箭上穿着小麻雀的尸体,落在了地上。 岳昔钧的手尚作托举之态,箭来时她双手微微一颤,凤眼骤睁,双唇半启。 谢文琼十分满意岳昔钧被吓时的情态,道:“驸马曾言,你是画中麻雀,飞上枝头。今日本宫教你——” 她说着,又拉一弓,这一箭破风而来,擦着岳昔钧的脸颊飞过! “生杀予夺,全权在我。” 岳昔钧的视线缓缓落在中箭的麻雀身上,眸中同情之色微凝,又带起一丝自嘲。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谢文琼两箭射出,先是快意,然见了岳昔钧垂眸默然不语,又心底打鼓,不由想道:她不会、不会拚着腿伤也要跳起来抽我罢? 第14章 含担忧安隐翻往事 岳昔钧心道:公主顽劣,此事我早已知之,她今日之举,与往常有何不同?她不过视我如消遣,不曾一箭在我身上开个窟窿,已然是万幸,何必奢求她以礼相待呢?他们帝王家素来眼高于顶,觉我“匹夫之怒”,不过“以头抢地耳”,他们“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知还有“伏尸二人,天下缟素”的做法——然我却非专诸、聂政之流。是了,我先时开解安隐说“他们讲君臣的,自与他们论君臣”,怎么如今反自寻烦恼起来。 想罢,岳昔钧道:“臣受教。” 谢文琼道:“现下倒乖顺,非要见着棺材,才肯落泪么?” 岳昔钧道:“臣知错。” 虽然岳昔钧句句有回应,但谢文琼还是有种拳打棉花之感,只瞪了岳昔钧一眼,一夹马腹,甩鞭而走。 此地只余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安隐道:“公子……” 岳昔钧道:“无事。” 安隐忧心道:“当真无事?” 岳昔钧轻笑道:“我虽不会自轻自贱,却也不是过于自重之人。” 安隐却道:“公子,我并不忧心这个。你可还记得张大?” 岳昔钧道:“那是何人?” “我便晓得你不记得了,”安隐道,“那你可还记得大夫人和二夫人为何叫你抄经?” 这件事岳昔钧自然记得。 岳昔钧十七岁时投了军,有些个军痞见她“男生女相”,便爱拿些荤话招她。岳昔钧初时不懂,回来对娘一学,三娘勃然大怒,抄起扫帚就要去给她讨个公道,被其他娘亲拦下了。 岳昔钧细问之下,才晓得不是什么好话,她当时也是个气性大的,趁着旁人拦三娘的当口,自个儿出了营帐,去军医那里谎称好几个娘都便秘,要了好些泻豆,又趁休憩时去伙头军帮厨,悄悄磨了粉,在分饭的时候下在了几个军痞碗里。 翌日操练时,几个军痞屁声不断,连汤带水,被百夫长好一顿打骂,丢了大丑。岳昔钧冷眼看着,也随旁人哈哈大笑,心下觉得痛快,下伍后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和娘亲们一学,都笑作一团,三娘拍着她的肩膀大声夸赞,岳昔钧自然得意非常。 大娘隐隐有些担忧,岳昔钧这些手段若是真想要查,并非没有端倪——泻药来源、突然帮厨,“事出反常必有妖”,岳昔钧这两点不同寻常的举动就够人怀疑了。大娘拉了岳昔钧的手,盘问细节,岳昔钧年轻气盛,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经大娘点拨,才发觉并非是神不知鬼不觉。 岳昔钧心中已然服气,但口中却不承认:“我便是咬死不知,谁又能定我的罪?” 大娘道:“这是军中,又不是堂上,谁与你一条条辩证?便是堂上,几十板子下来,你受得住?” 岳昔钧本想硬气地说“受得住”,但大娘一句“你受得住,我们岂不心疼?”便让她住了口。 岳昔钧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过这个手段,倒不是她学会了隐忍,而是她之后的手段更加简单粗暴。有一日,一个叫张大的士兵在休憩时拿岳昔钧打趣,说道:“你认那些婊子作娘,我们睡了你娘,岂不都是你爹?” 他其实没有资格去洗衣院,但不妨碍他惹怒岳昔钧。岳昔钧冷冷看他一眼,猛然站起来,拿手中擦汗的汗巾死命勒住了他的脖颈!岳昔钧是下了死手,任张大怎么挣扎,她的手背被抠出血,她都不松手。 周遭还在哄笑的士兵都吓了一跳,见状连忙去拉。百夫长高声喊着岳昔钧的名字喝止,岳昔钧赤红着眼,也高声道:“大丰朝孝字当先,他辱我母亲,我杀了他,便是按律也该从轻发落!岳某何惧!” 第27章 最终,岳昔钧还是挡不住许多人来拉,松开了手。张大鬼门关前走一遭,脸早就涨得青紫,喉间带伤,说不出话来。岳昔钧看也不看他,被百夫长劝着走了。 后来,张大就被调去了别处,再也没有人敢在岳昔钧面前开她的、她娘的顽笑。 大娘虽知岳昔钧事出有因,但隐隐有些担忧她冲动之下酿成大祸,便叫岳昔钧随她一同抄诵佛经,养养性情。 岳昔钧初时不以为然:“军中就是要烈性,不然打甚么仗?” 大娘道:“上战场自然是要勇猛,但若不能能屈能伸,也不能长久。” 岳昔钧道:“便是能屈能伸,我合该多读些谋略兵书,读佛法作甚?佛能教我怎生打仗么?” 大娘道:“钧儿,你单知娘亲们皆是受我夫连累,发配至此,却未曾有人与你说过我夫犯何大错。娘今日便告知于你,望你引以为戒。” 大娘道:“二十八年前,先帝病危,太子恰南下治水,床前侍药的乃是今上。先帝殡天之后,今上密而不发,试图矫诏即位。其时,鸾台侍中正是我夫,因圣旨须盖凤阁鸾台之印,今上故命我夫于伪诏之上盖章。” 大娘说到此处,情难自已,连念三声“阿弥陀佛”,方能继续言语,道:“我夫严词而拒,今上不敢叫人发觉,便不能差人往守备森严的鸾台盗印,只能威逼利诱我夫,然我夫抵死不从,被今上囚禁于宫中。” 大娘终忍不住哽咽道:“我夫觑得时机,闯出房门,被拖走前高喊‘大皇子矫诏谋逆,欺世灭祖!’。今上大怒,以‘诋毁君王’之名,诛放连及九族。” 岳昔钧为大娘拂背顺气,大娘拭了泪道:“此间种种,还是听我一交好宫娥冒死所传,再略微一想,便知来龙去脉,若不是有人相告,我还不知因何事而发配。娘遣散下人之后,本想一头碰死,却只晕了过去,醒时与安隐同在囚车之上,只觉天意不叫娘死,后来刚到岳城,便抱了你,更是不可一死。钧儿,你来想,我夫此事,本有权宜之计,可暂先哄骗今上,先出了宫去再议,他偏偏直言不讳,没料到先帝爱他这个性子,今上却不能容他,你说,这不就是‘过刚易折’的道理?” 岳昔钧听罢默然,她也知道自己发起怒来必定要找个人出气,这其实有些无理。若是抄诵经文能移性情,又能使娘亲高兴,她也乐意为之。 岳昔钧随大娘读了几天佛经,信道的二娘知晓了,也要教她道法。大娘和二娘一向亲近,只在信仰一途有些个争论,好不容易达到互相不提的状态,在岳昔钧身上又破了功。 一晚,大娘和二娘又因今日岳钧习佛法还是道法而有些口角,虽然两人都缓声慢语,但岳昔钧却知晓她两人是互不相让。 岳昔钧已经读了几天两家学说,此时施施然道:“两位娘亲,《坛经》云‘心不住法,道即通流’,《清静经》云‘大道无形’,二位执着于门户之争,岂不着相?倘使天上佛祖道君本为一体,此时听了你二人争论,岂不发笑?” 大娘和二娘虽觉她是在诡辩,但一时竟真让她这番言论镇住,没有反驳。 岳昔钧趁热打铁道:“不若大娘一日,二娘一日,这般轮换着学,也就不必争了。” 二娘道:“不妥,东学一句,西学一句,岂不全学杂了?” 大娘也反应过来:“此言甚是,就算……假使佛道相通,也终归有些不同,合该一一学来,不可混掺。” 两人倒在此达成了一致。 岳昔钧道:“我这几日不就是掺杂着学么?也未见有什坏处。” 大娘二娘异口同声地道:“现下无有,日后便有。” 大娘和二娘商议一通,大娘年长些,二娘便让她为先,决定让岳昔钧先学一本佛经,再学一|本|道经。 岳昔钧也算是三两句话化解了纷争,她尝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乐趣,也越发觉得逞强斗狠没甚意思,果真日渐化解了戾气,人人都赞她温润如玉,实不知这玉乃是块黑心玉。 安隐如今提起此事,是有原故:“赵二虫那事之后,我隐觉公子有‘死灰复燃’之势,如今公主一激,我只怕公子冲冠一怒,我虽是支持公子,但又恐辜负了大夫人和二夫人的教诲。” 岳昔钧笑道:“‘死灰复燃’,说得好生利害。你且放心,我知分寸。” 她一语毕,眼见谢文璠打马到近处,又道:“来得倒巧,推我去问大殿下安罢。” 若是岳昔钧真正乖顺,绝不会此时去接近谢文璠——因而安隐实际并未完全放心。 然而,安隐还是照做,推着岳昔钧到了谢文璠近前。 谢文璠正驻马逗鹰,见了岳昔钧很是高兴,道:“驸马别来无恙?” 岳昔钧太息道:“殿下莫怪臣直言。不甚好,公主恶了臣。” 谢文璠是一阵意想不到的狂喜,道:“哦?细细说来,本王与你想个主意。” 岳昔钧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当真分说起来,还要从上次公主府唱堂会论起……” 谢文璠道:“此事本王也有所耳闻,皇妹不曾请旁人,就挂了红灯请驸马看戏,怎说恶了驸马?” 第15章 赚入山林行蓄谋计 岳昔钧道:“王爷有所不知,只因臣笨嘴拙舌的,送了个礼反而步入雷池,惹恼了公主,至今不肯赏臣个好脸,还要喊打喊杀的,臣是黔驴技穷,不知怎生是好了。” 第28章 谢文璠翻身下马,抑制不住的笑意上脸,又被他咳嗽一声,勉强压下去了。谢文璠道:“好办,本王教你个法子。” 岳昔钧做洗耳恭听之态,道:“王爷请讲。” 谢文璠四下一顾,冲安隐等人挥手道:“退后。” 待等侍从远离,谢文璠才低声道:“驸马不曾与皇妹圆房罢?” 岳昔钧羞赧道:“不曾。” 谢文璠不怀好意地笑道:“这便是症结所在,只消驸马与皇妹圆了房,她自然待你大不相同。” 岳昔钧心中冷笑道:教唆我逼|奸公主,必定没安好心。先不说他此言视女子如蠢物,若我真做了这事,以公主那个性情,就算不亲自动手,向帝后一哭,不但我要身首异处,我娘亲们也难逃一死。大皇子出此言,必定是从中可以获利——他能获甚么利? 岳昔钧单知大皇子和太子隐隐有打擂台的架势,却不知自个儿在当中是甚么位置。谢文璠此番必定是要利用自己去攻讦太子,却不知这里头怎样操作。 岳昔钧面露犹豫道:“当真使得么?” 谢文璠信誓旦旦地道:“自然使得,本王还能诳你不成?” 岳昔钧黯然道:“公主既然恶了臣,又如何肯与臣行周公之礼,王爷莫要说笑了。” 谢文璠道:“蠢材,你怎能直言讲要与她云雨?须得准备周全,天时地利人和一一齐备,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 岳昔钧心中又是一声冷笑,面上佯装不解道:“臣愚钝,何为天时地利人和齐备?” 谢文璠道:“这个简单,本王可以助你。” 岳昔钧似是下定主意,点头道:“如此,还请王爷代为周全。” 谢文璠道:“好说,依本王看,择日不如撞日,今时今日便是好时机。” 岳昔钧惊道:“这、这不妥罢……无有牙床软褥、香炉净水种种,公主如何肯依?” 谢文璠道:“本王自有法叫她依,你且放大胆,听本王安排。” 岳昔钧道:“如此,就全仗王爷。” 谢文璠拿手往后略微一指,道:“你且将我身旁小厮认一认,到了好时候,他自然领你去赴巫山之会。” 岳昔钧往谢文璠手指处一看,果真有一个清俊小厮。岳昔钧道:“记下了,多谢王爷。” 谢文璠笑道:“客气了,本王吩咐人去准备,你且玩去,不必作陪。” 岳昔钧施礼而退,心道:只消我守得住,应不至于酿成大祸。倘公主因此要吃些苦头,便叫她吃去好了。 那厢,谢文琼将岳昔钧丢在脑后,和沈淑慎跑马、放风筝,好不快活。 不多时,谢文琼觉得饥累,便问伴月道:“可有吃食?” 伴月正要去舆车里取,谢文璠带着人近前,笑道:“皇妹收获如何?可是饥了?” 谢文琼道:“甚么风儿把皇兄吹来啦?” 谢文璠道:“皇妹这话好生无情,皇兄还念在兄妹情谊,要匀你些酒水吃食呢。” 谢文琼道:“不消,我自备了,哪里能从皇兄口中夺食。” “怎叫夺食,”谢文璠道,“西域的干果,皇兄尝着口味好,才来分享,皇妹这话可是令人伤心。” 谢文琼道:“甚么干果,敢是金子做的,才得皇兄的夸赞。” 谢文璠佯怒道:“你视皇兄是这般金银铜臭之人么,好好的与你美味,偏生怪里怪气,罢罢罢,我自己享用便是了,也不来寻你的晦气!” 谢文琼顺势道:“皇兄错怪了,正是与皇兄打趣。怎好拂皇兄盛情,伴月,接过来罢。” 伴月接了干果并一盏酒水,谢文琼心道:光天化日,又是在父皇眼皮子底下,他能把我怎么样? 也就不再疑心,与谢文璠、沈淑慎二人分吃干净了。 收拾毕,谢文璠离去,谢文琼乏困,正要上车小憩,有一小厮来禀道:“殿下,太子殿下请您林中相见。” 谢文琼见着此人似乎确实是谢文瑜身旁之人,奇道:“皇兄为何要见我?” 那小厮道:“小人不知,殿下只说有要事相告。” 谢文琼起身要走,那小厮却不引路,只道:“殿下,太子殿下说兹事体大,只请殿下一人前往。” 谢文琼冷笑道:“何人差遣你来诳本宫?皇兄万万做不出这等事来。” 小厮道:“实是太子殿下所差,小人不敢诳瞒。不知殿下还记得小人否,小人乃太子殿下跟前当值的,贱名黄熟,乃是圣上拨给太子殿下的奴仆。” 谢文琼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个人,谢文瑜开府时,皇帝是送了人的,这人也被谢文瑜时常带在身边。 谢文琼虽心中还有疑惑,但又恐真有甚么要紧事,还是翻身上马,马上携了弓、箭,若有不对,谢文琼便可放哨箭传讯。谢文琼又嘱咐侍从远远跟着,只待到了山脚,侍从们方才停下。 小厮牵着马,往山林中去,是越走越偏僻,越行越寂静。谢文琼道:“皇兄究竟在何处?” 小厮道:“请殿下稍安,只在前方了。” 谢文琼道:“你与本宫指一指便是了,本宫催马过去,即刻便到。” 小厮道:“回殿下,此处山石滑碍,恐马儿失蹄,小人无法交代。” 谢文琼不耐地道:“那只叫皇兄来见我,忒得麻烦。” 小厮遥遥一指,道:“殿下,那帐子处便是了。” 第29章 谢文琼看去,果然有一顶小帐搭在林间,简简陋陋,似乎是仓促为之。 谢文琼朗声道:“皇兄在内否?” 小厮打了帘,谢文琼见果然有一男子背影,半遮半掩地坐在帐中。谢文琼下了马,小厮上前栓马于帐前树上,谢文琼没听得谢文瑜回应,已然起疑,手往弓上摸去,说时迟,那时快—— 小厮将谢文琼一推,谢文琼本已抽出弓箭,没料到脚下石头一绊,整个人扑进帐中! 帐子霎时被掩上,谢文琼伸手去拽,却发觉帐脚被人压了巨石,一时难以推动。谢文琼手中只有弓箭,帐中窄小,她也顾不得这许多,正要开弓—— 帐中那人忽而开口道:“莫动。” 谢文琼蓦然回首,才认出此人竟是岳昔钧。 帐中满散清幽香气,是岳昔钧身上之香。 岳昔钧侧过身来,谢文琼只见她颊上飞红,额上薄汗,不由脱口道:“你怎在此?” 岳昔钧苦笑道:“殿下,你可害苦我了。” 而与此同时,在往岳城的官道上的一处客栈中,岳昔钧的九位娘亲方下榻。 三娘道:“屋内坐不下,还是去大堂吃罢,四妹可曾好受些?你若不适,俺端了菜给你送上来。” 四娘用手帕掩口咳嗽了一回,方道:“下去吃罢,这几日病歪歪的,总胡思乱想,和姊妹们一处热闹些,也就忘了。” 五娘给四娘换了条手帕,三娘道:“有甚好胡思乱想,俺往日就和你说了,不要一个人钻牛角尖,你但凡心里有事,说出来,俺们大家都出出主意,也就解决了。” 四娘摇头道:“这个病愁煞人,倘次次都说出口,没的招厌。” 其余八位异口同声地道:“我们还能厌烦你不成?只管说来。” 四娘道:“原也不是甚么大事,终归是生前身后名罢了。” 八娘立时道:“你念的那些书,我就说叫人都给框住了,无非是报效朝廷的那套老调,报效、报效,落得是甚么下场……” 七娘忙道:“八妹少说两句罢,四姐姐念的是治国之书,只是时运不济而已。戏文里不是唱么,‘有朝一日春雷动,得会风云上九重’。” 八娘道:“你也莫要说这些虚头八脑的,哪里有甚么春雷,我看这乌云蔽日的,咱们姊妹过好日子就是了。” 四娘黯然垂泪道:“我就是知晓八妹言之有理,才生此病。想我自幼时读了这许多经史子集,又读作何来?” “俺不懂这些个,”三娘一边从包袱中取东西,一边说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看书就是看书,这样想来,是不是自在许多?” 二娘也道:“‘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天不生圣人,你我唯守中而已。” 六娘附和道:“我昔日侍花弄草、论诗作画、调琴品茗,极尽种种风雅事,有人笑我,二姐姐那时说‘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四姐姐你深以为然,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怎的就看不开了?” 见四娘并未因此受到开解,六娘又道:“昔日温八叉悔读南华,卞和抱璞泣血,古来怀才不遇者千千万,岂独你我耳。月尚非日日圆满,更何况人乎?此乃人生之常事,既是常事,当以常心待之。” 三娘笑道:“还得是六妹,俺可不知道这些典故,只知道四妹你跟我读这些‘之乎者也’的,俺才睡的安稳,这不也是一大用?” 九娘频频点头,大娘道:“恐怕四妹并非是想不开,身子不利索也容易多思多虑,不若先将身子养好,日日有人陪伴说话,或许能见好。” 众人称是,收拾了行礼,往大堂吃膳。方吃到一半,有一女子怀抱琵琶,跌跌撞撞闯入客栈之中,鬓发微散,衣衫稍乱。 这女子双目在大堂中一扫,直奔九位娘子桌前来,“扑通”跪倒,声泪俱下道:“求诸位善人娘子救我!” 大娘慈悲为怀,叫快搀了她起来,问道:“出了何事?” 这女子道:“奴家姓贾,名唤元元,家中贫苦,家母下世早,撇下奴家和爹爹相依为命。七日之前,爹爹也去了,奴家身无分文,只得街头插草标,卖身葬父。” 那女子接过茶来吃了一口,接着道:“诸位瞧着面生,想来是外乡人罢?” 大娘道:“正是。” 那女子便道:“那想来是不认得钱二爷了。” 八娘道:“这钱二爷是此地的富户么?” 那女子道:“不错,就是钱二爷买了奴家。奴家本以为日子当好过起来,不料撞破了钱二爷的一个阴谋,他就要杀我!” 第16章 飞来石暗助开天道 贾元元说到此处,面露心悸之色,道:“奴家本与钱二爷说定了,今日家父头七之后,奴家再往他家去。没料想,奴家方才烧了纸,那钱二爷就带人来找,说奴失期。纸钱未曾烧完,就捉了奴走,要奴弹琵琶给他听。” “奴家手无寸铁,只得从命,只说旧琵琶用得顺手,央求钱二爷允我收拾细软、携旧琵琶同去,由此争得一段时间往后院去,想将纸钱烧完。”贾元元道,“不料钱二爷和他的小厮也转到后院来,奴若是此时回屋,必定被撞见,因此惊慌之下,躲入米缸之中。” 贾元元道:“正是在米缸中,奴家听得钱二爷吩咐他的小厮道‘把这小娼妇喂了药送给李大人,千万莫要弄出血来’。那小厮道‘李公子配她,这贱人有些高攀了罢’。钱二爷道‘李公子就剩一口气了,哪有正经人家女儿愿意嫁?更何况还要找八字合适的。等李公子咽了气,他二人还要做阴间夫妻,我哪能找好人家女儿?’。那小厮称是,奴家听得是遍体生寒,掀了米缸盖子就跑了出来,钱二爷二人被唬了一跳,追上来时被奴家抄起琵琶狠命砸了几下,奴家这才觑得时机脱开身。” 第30章 贾元元拉着大娘的手,盈盈下拜,道:“我瞧着几位是外来人,和这里的人都没有牵扯,才敢向你们呼救。你们同为女子,也当能体谅我的苦楚,求求你们救我一救。” 大娘将她扶起,道:“那钱二可曾知晓你逃到此处来?我们如何救你?” 贾元元道:“我甩开了他们,钱二爷应当还未发觉我来到此处。求几位姐姐带我走,去哪里都好,我愿意为仆,给姐姐们叠被铺床。” 七娘和九娘咬耳朵道:“这人来得蹊跷,句句要我们的同情,不晓得真有其事否。” 九娘也小声道:“那个李公子的事情,一问便知,我去寻人问问。” 说罢,九娘起身道:“姊姊们,我去瞧瞧那钱二现在何处,若是发觉了,我们也好换个住处。” 九娘出了门,打听了钱二正如无头苍蝇般寻人,也略放了心。她问了路,直往最有名的寿财店去。 寿财店掌柜正在算账,九娘道:“掌柜的,你这里可有甚么好木头么?” 掌柜抬头道:“柏木、松木、柳木,你要甚么木?” 九娘道:“我初来宝地,新丧了丈夫,不知哪种木头好——你们这里大户人家,都用甚么木头?” 掌柜道:“赵家老太爷用的柳木,钱家老夫人用的柏木,我这儿的不是寻常柳木和柏木,都是能进宫的好木头!” 九娘曾是工户,祖上出过将作大匠,这些木头她扫一眼便知好赖——是进不了宫的,掌柜不过吹牛而已。 九娘并不点破,只道:“那我真是来对了地方。我听闻李家近日要有新丧,不知用的甚么棺材?我与我夫打个同样的也就是了。” 掌柜道:“你说县北李家么?他家早早打过了,李公子命大,一直没用上罢了。他家用的也是柳木,就在我这里打的,图样还在,你若要同样的,倒也容易。” “如此甚好,”九娘道,“请把图样与我看看罢。” 九娘看了图样,问道:“怎打了两口棺?” 掌柜道:“有一口是预备给李家少奶奶的。” 九娘道:“这个少奶奶也要仙逝了么?” 掌柜道:“你是外来的,你不知道,这少奶奶换了好几个人了。” 九娘奇道:“怎么讲?” “嗐,冲喜呗,”掌柜道,“李公子一病重,就和一人拜堂冲喜,说是正妻才能冲好。病好不了,就和离再娶,已经好几个了。” 九娘问道:“那之前和离的女子,都回家再嫁了么?” 掌柜道:“都是外头买来的,谁知道去了哪里。” 九娘道:“我听闻,这个李公子的父亲,很是厉害。” 掌柜道:“这你都不知?他父亲是县丞。” 九娘点头,欲走。掌柜问道:“这棺材你还打么?” 九娘正色道:“待我问过我家相公,再做决定。” 掌柜一愣,然而九娘已然走远,他只得对着九娘背影啐道:“来消遣老子!” 九娘出了寿财店,又略略打探了一回钱二动向,听得说他往县东客栈去了,心道“不好”,也匆匆回客栈去。 九娘奔回客栈,却终是晚来一步,大堂中鸡飞蛋打,客人四散,掌柜欲拦而不敢拦,跑堂的更是有多远躲多远。 ——堂中一个颐指气使的人应当是钱二,钱二和他手下的小厮追着贾元元不放,贾元元边尖叫边躲在大娘身后,五娘捏着筷子挡在最前,其余几人各在周遭护法。 见九娘一来,七娘向她使了个眼色。九娘会意,从背后对钱二抬脚一踹,钱二一个趔趄,“哎呦”一声转过身来,九娘身姿灵活地一闪,钻到了七娘身边。 七娘笑得快弯了腰,连连赞道:“九妹,你这一脚,禁军教头也不过如此!” 九娘认真地道:“姊姊谬赞了。” 钱二吃了瘪,自然不会就此罢手,高叫仆役们,道:“打她们!动手!是女人也打!把那个小蹄子抓过来!” 钱二又对着九位娘子叫嚣道:“爷已经告诉过你们,她是李大人的儿媳,你们若是扣着不放,就等着见官罢!” 小厮们一拥而上,五娘手中筷子飞出,往一人穴道上打去。其余娘子也扔碗的扔碗,抡椅子的抡椅子,一时乱作一团,叫嚷声、说话声嗡嗡作响,竟难以分辨真切只言片语。 只听得乱中有人高喊道:“回避!” 一霎时,众人收手的收手、收腿的收腿——衙门来人了。 几位衙役开道,走出一位身着官服的男子来。此人近不惑之年,三角眼一眯,问道:“怎么回事?” 钱二忙道:“大人,我为您聘的儿媳,被她们抢去了。” 三娘啐道:“甚么叫抢,元元姑娘有手有脚,自己知道往哪走,我们也乐意给她赎身。” 李县丞道:“既然是钱家二公子买了人,那就还是钱家的人,自然该由钱家处置,要不要卖给你们,也是他说了算。” 不待旁人说话,李县丞又道:“这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几个妇人就抢人,可见是没把王法放在眼里,都带走!” 四娘一边咳,一边道:“敢问大人以何罪名捉拿我等?” 三娘赶忙为四娘拍背顺气,也道:“不错,我们有甚么罪?” 八娘道:“我们砸的东西,自然会赔给店家。其余还有甚么可以定罪的?” 第31章 李县丞怒道:“聚斗、藐视官吏,这两点够不够定罪?!你们还愣着干嘛?都带走!” 五娘拳头一捏,却被大娘按住了。大娘甩开贾元元,贾元元本想再贴上来,却被五娘拦了下来。大娘走到九娘身边,低声道:“九妹,你可探听出不妥之处么?” 九娘摇头道:“不曾,李公子之事多半为真,只是不知道个中是否有苟且。” 衙役拿着捆绳上前,用棍棒呼喝驱赶。大娘犹豫道:“正因不知是否是计……” 若是请君入瓮之计,断不可入衙门牢门。但若真是巧遇冤屈之人,不入官堂,又是公然与官府作对。 恰在此时,一石忽从窗口飞来,恰打在李县丞鞋前! 李县丞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有衙役出门去看,即刻又回,道:“大人,外面无人。” 二娘忽然道:“福生无量天尊,想是鬼罢。” 李县丞便不再纠结这事,道:“不管!带她们走!” 二娘纤手往李县丞身后一指,声色阴阴冷冷地道:“鬼来了!” 李县丞等人扭头去看,五娘并指作刀,劈手往身旁衙役手腕上砍去!那衙役猝不及防,竟真被她夺去了棍。 五娘拿棍一捣,另一衙役呼痛,手上一松,也被缴了械。五娘将棍一抛,三娘接了过来,两人一头一尾将姊妹们护了起来。 岳昔钧的武艺除了军中操练,余下全是五娘教习——岳昔钧在军中如此勇猛,五娘更是深藏不露。此时,五娘舞棍,如指臂使,霎时破开一条生路!李县丞和钱二等人没提防捱了两棍,连连后退,口中大呼小叫,叫旁人顶上。 贾元元变了脸色,抓着六娘不叫走,六娘和九娘合力把她扯开了。八娘趁乱抛给掌柜一锭银子作为赔礼,几人一路打将出去,直直打至栓马之处,上了马车,甩鞭驾车而走。 车行十余里,方甩开追人,行车缓了下来。 三娘舒了一口气,冲着天空道:“多谢诸位出手提醒!” 九人皆知,客店里那个飞石,恐怕便是当日救了她们的疑似朔荇人所为。看贾元元那般反应,其中果然有鬼。若不是有此提示,几人恐怕真要去衙门走一遭,皮开肉绽事小,恐怕性命也难以保住。 几人皆有些后怕,不知恩人是怎生发现端倪。恐怕这贾元元声冤乃是做戏,只为找个由头将她们押入牢中。只是贾元元事假,李家冲喜之事多半为真,这真真假假,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方最难分辨。 劫后余生,大娘数着佛珠,低声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大娘心道:只是此番遭遇,不知可会受到通缉。 望前路,却只见烟云锁住。 三娘听得这声佛号,兀自笑道:“若是姊妹几个上了通缉令,钧儿思念之时,只消看看画像,也能稍解离情了!” 七娘在后边的车里大声附和道:“这也是那县丞功德一件,好事一桩!” 第17章 疑毒手英都闻噩耗 九位娘子这边险之又险地逃出生天,遣飞石之人的英都却也收悉噩耗。 荼切儿部大败后,北撤二十里,便是生生让了二十里地给丰朝。虽说这二十里丰朝可尽数占了去,却因为此二十里无有遮挡,难以驻守,因此斌州城守迟迟未动,方有近日缓冲之机。 荼切儿部便往天汗帐发信求援,天汗震怒,派贺罗悉勒部支援。而贺罗悉勒部可汗的侄女,正是天汗的可敦[1]、英都三兄之母。 而英都三兄,正是英都怀疑的下毒之人。 因着荼切儿部和贺罗悉勒部本就有些龃龉,英都三兄自幼时就与英都不对付。两人在争跤之会、骑射盛会上都互不相让,自小相咬到大。 朔荇人走的是以强为尊的路子,历任天汗俱都是拼杀出来的,英都也并非无有力气和血性之人,和三兄斗得是你来我往,各有输赢。 这位三兄,是个极其记仇之人,若是今日被英都多揍了两拳,定要下次变本加厉还了四拳才算完。且他从前也不是没使过阴招,曾在骑射盛会之前偷偷给英都的战马喂一种草药,这种草药会使马腹中痒痛,三兄妄图以此使英都输了比赛。三兄本以为无人发觉,正暗自窃喜,但他喂药当晚,恰有人偶然撞见,悄悄告知英都,英都得知此事,立时往马场跑,抓了三兄一个现行,暴打一顿。此事闹到天汗面前,天汗将二人都罚了,骂三兄阴狠,骂英都手软。 自此之后,英都与三兄彻底撕破脸皮,不再有一点和睦之情。 英都怀疑“十四子”之毒乃是三兄所下,还有一层缘故。三兄有一南疆好友,最擅草药。这南疆人是北上游历至朔荇,恰遇三兄跑马。三兄疑心这南疆人乃细作,抓了回去,细细盘问,才知道实情,二人不打不相识,竟称兄道弟起来。这南疆人教了三兄不少识草识药的本领,那次喂马儿的药也是南疆人所授,英都这是不得不疑“十四子”也是南疆人的手笔。 英都并非不怀疑其余兄弟姊妹,然而,虽则英都与其余的兄弟姐妹也都隐隐不睦,却仍能装装样子,大体还说得过去,余人也还需要她来牵制三兄,没必要这时就置她于死地。 因此,当英都得知支援自己母族荼切儿部的是三兄母族时,心中不由担忧起来。贺罗悉勒部早有吞并他部之心,若是趁荼切儿部元气大伤之时出手,恐怕荼切儿部难以支撑。 第32章 英都心中焦急,恨不能插翅飞回草原,但有两件考量使她不能立刻动身:一则是她的伤势并未好全,途中恐怕加重;二则是岳昔钧的娘亲们并未护送到岳城,部下若传讯给英都,英都在京城时,也方便直接告知岳昔钧。 因此,英都心事重重,斋饭也吃得比往日慢了些,空尘即刻便觉察了。 空尘道:“施主有心事么?” 英都叹气道:“正是为家事心烦,小师太,你说这世间争斗,究竟为何?” 空尘道:“‘众生因欲缘欲,以欲为本故,母共子诤,子共母诤,父子、兄弟、姐妹、亲族展转共诤[2]’。世间万事,终究逃不脱‘贪嗔痴’三字网罗。” 英都怔然道:“是了。” 空尘见她两眼发直,问道:“施主可是有所悟?” 英都回神笑道:“我能有甚么悟,只是适才方知受点化是何感,虽说明白此理,但终究难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空尘道:“贫尼与施主论佛,并非想要施主皈依。” “哦?”英都道,“讲经论法不是为了开度么?” 空尘道:“是为开度,却非皈依一途。” 英都似有所悟,道:“这才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空尘道:“施主也知,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尼瞧着施主是吉人自有天相。” 英都闻言笑道:“如此就借你吉言了。” 二人用饭毕,空尘搀着英都在屋内略走了一回,全算活动身子。庵小人少,诸位师姊妹其实都知空尘房内有人,只是不问不讲而已。 英都透过窗缝往外看去,只见繁枝下荫,不由喃喃道:“倘能在此久住,也是惬意之事。” 空尘不言。 英都又道:“待我伤好,小师太同我回朔荇,治好我的毒便走么?” 空尘道:“贫尼也不知,随缘而为罢。” 英都道:“你我是有缘的,否则芸芸众生,怎你我相遇了呢?” 空尘道:“自然。” 英都道:“既然有缘,肯不肯为我在朔荇多留几日?” 空尘道:“当然。” 英都心中叹了声气,想道:她看世间之人没有分别,想来我在她眼中,也不过一具肉体凡胎罢了。 第18章 春融胭脂仿若酒酣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却说别苑猎场山林帐中,岳昔钧与谢文琼相对而坐,帐小压身,暖意融融。 谢文琼也觉身上愈来愈热,又不是寻常炎日火烤般热,是心跳如雷、肤如蚁噬,一阵阵双膝发软、腰背欲弯,似是酒正酣,又好似梦入三更,凡心自咽。 岳昔钧看去,只见谢文琼云鬟微斜、胭脂化春,杏眼水雾渐显,娇若西子捧心,慌若墙头马上,是美人自风流,不语也引心弦动。 岳昔钧只消一眼,便自移开目光,手掐子午诀,心中念道: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1] 谢文琼没来由的心悸,大略也知着了甚么道儿,恨声骂道:“混账,尽使下作手段!” 她此时浑身无力,话一脱口,好似失势之箭,后继无力,似嗔似喃。 岳昔钧道:“殿下,他要拿个现行,你我约略还有一盏茶时分可待脱身。” 谢文琼道:“如此,就该叫我一箭射穿这帐!” “不可,”岳昔钧道,“出帐容易,遍身热意怎消?” 谢文琼警惕道:“你待如何?” 不待岳昔钧答话,谢文琼又道:“不消便是,正是要将此事告于父皇。” 岳昔钧却道:“殿下,何人引你来此?” 谢文琼道:“皇兄身旁小厮。” 岳昔钧道:“哪位皇兄?” “二皇兄……”谢文琼恍然道,“是了,我竟忘了……” 谢文琼难得大发善心地解释道:“父皇身旁原有一对双生子,似乎名唤黄熟与白附,黄熟给了二皇兄,白附给了大皇兄。想是白附赚本宫来,却说自己是黄熟!” 岳昔钧道:“原是如此,若是圣上到此,见你我一处荒唐,问出黄熟从中牵作好事,自然以为太子殿下插手殿下家务事,又有春|药作祟,太子殿下声名自然难保。” 谢文琼咬牙道:“是矣,好狠毒的心肠。那白附请本宫时,在众人面前谎报家门,便是本宫扯破诡计,也是死无对证,反倒牵扯上二皇兄。” 既然不可声张,便只得忍气吞声。谢文琼岂是肯忍气吞声之人?她手攥紧了箭,心中早将谢文璠千刀万剐。 岳昔钧忽而道:“殿下,也并非无有破局之法,可使大殿下自食苦果。” 谢文琼道:“何法?” 岳昔钧轻笑道:“殿下,臣这法儿,该值二百银。” 谢文琼讶异地道:“你钻进铜钱眼中不成?此时还来问本宫要钱?” “臣一向雁过拔毛,”岳昔钧道,“殿下,不到一盏茶……” 谢文琼嫌弃道:“二百银而已,值得如此么。忒也小器。” “多谢殿下,只请殿下拭目以待。”岳昔钧道,“身上这药既然不可声张,殿下可有解决之法?” 谢文琼撇了脸,道:“本宫能有甚么法儿!” 岳昔钧道:“臣有法。” 谢文琼道:“售价几何?” 岳昔钧道:“白送。” 第33章 谢文琼狐疑道:“你肯如此好心?” 岳昔钧笑道:“买一送一,这正是商贾之道。” 谢文琼道:“休得罗唣,快快说来。” 岳昔钧道:“可浸冷水。” 谢文琼道:“山林里哪里来的冷水。” 岳昔钧道:“那便唯有一法了。” 谢文琼觉得有诈,道:“甚么?” 岳昔钧道:“殿下,外泄内蕴之热毒,需要放血。[2]” “放血?”谢文琼犹豫道,“无有金针,如何放血?” 岳昔钧拿手一指,谢文琼看去,她手所指处,竟然是箭,一时惊道:“不可!” 岳昔钧道:“如何不可?” 谢文琼道:“疼也疼死了。” 岳昔钧道:“事出紧急,如若殿下不愿,就此出去,或许能祈得圣上不起疑。” “莫激本宫,”谢文琼道,“要放你先放。” 岳昔钧闻言便要去拿那支箭,倾身过去时,谢文琼只觉香风扑面,慌忙出言拦住道:“慢着!” 岳昔钧耐心地道:“怎么?” 谢文琼心道:适才仓促之间,我只扯了这一支箭进来,此时若是出去拿箭,必定打草惊蛇。如此说来,只得与她共用一箭,若是她先动手,箭上沾了她的血,我再用,不是怪不干净的?就算她用完之后擦净了,也终究难过我这关。 想罢,谢文琼把心一狠,道:“我先。” 岳昔钧不惊讶于她的变卦,从怀中取出火折子,说道:“请殿下燎箭。” 谢文琼问道:“为何要燎箭?生怕不够难熬么?” 岳昔钧道:“殿下有所不知,箭头忒脏,用火燎一燎,许能干净些。军中好些人死于箭疮,不是失血而亡,乃是箭上脏污,入肤溃烂而死。” 谢文琼听得描述,又有些怯了,道:“罢了,人前失仪便人前失仪,本宫不要受此苦。” 岳昔钧点头道:“如此,请殿下将箭交与臣,臣要受苦了。” 谢文琼抓着箭犹豫不定,只觉额上汗生,体内热涌,是万不能如此见人的。 岳昔钧提醒道:“殿下,只有半盏茶了。” 谢文琼把心一横,玉腕也一横,道:“你来。” 岳昔钧打了火折子,取箭来烤,谢文琼看得心惊胆战,觉得帐中越发热了,索性用手半遮着眼睛,做一个眼不见而心不烦。 岳昔钧合上火折子,把箭在空中略晃一晃叫它稍冷,她只见谢文琼那段藕臂直挺挺地伸着,她双唇紧咬,两颊紧绷,好似英勇就义一般,不由在心中笑了一声。 岳昔钧道:“得罪了。” 说着,她左手执起谢文琼的手腕,谢文琼被一碰,如烫到般一抖,又生生忍住了。 微烫的箭头悬在肌肤一寸之上,岳昔钧比比划划,却不下手,正色问道:“殿下,是此处为好,还是彼处为好?” 谢文琼只觉箭带微风,拂上腕内侧不住发痒,好似兰息一口,吝啬狂风。 谢文琼恼道:“都可!”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遵命。” 岳昔钧手握箭柄,稍稍用力,锋利的箭头将瓷白的肌肤压出一个凹陷的弧度,像是小水洼盛着一弯新月。压得狠了,箭头便破开血管,鲜红的血液涌出来,打湿了箭簇,汇满了其上的凹槽。 谢文琼自箭头贴上时,就紧闭双眼,咬紧了手帕。血涌出的一瞬间,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像是幼兽悲鸣。 岳昔钧拖着箭略微一划,伤口处皮肉被撕破开来,又无力地聚拢,却难以合上。 谢文琼说了一句甚么,却被手帕堵在口中,听不真切。 岳昔钧往谢文琼脸上看去,只见她淋漓惊汗,眉睫微颤,双唇间含着素帕,花了胭脂,狼狈中还兀自强撑着一点骄矜。 岳昔钧轻声问道:“殿下适才说甚么?” 谢文琼含混道:“……轻点。” 岳昔钧道:“甚么?臣没有听清。” 谢文琼疏忽睁眼,吐了帕子,嗔道:“轻点!” 岳昔钧收回目光,果真将箭轻轻抬了起来。 谢文琼问道:“好了么?” 岳昔钧道:“是否有效,不得殿下自己感觉?” 谢文琼果真细细内视起来,她真觉体内原本横冲直撞的热流服帖起来,五感如今全聚在臂上伤处疼痛上了。 谢文琼便道:“可以了,与本宫包扎起来罢。” 岳昔钧于是将箭放到谢文琼手心中,谢文琼虚虚握了。岳昔钧又将谢文琼的小臂托到自己膝头暂搁,谢文琼使不上力,只觉得手臂之下触感温热,想要远离又没有法子,刚想要出言训斥,却见岳昔钧撩开外袍下摆,用力撕扯了两段里层袍服的下摆,想要用来包扎。 谢文琼抿抿嘴,道:“本宫不要用你的衣服。” 她一来觉得不干净,二来又觉得是别人穿过的,有些怪异。 岳昔钧道:“那殿下要用何物?臣无有干净手帕了。” 谢文琼也没有干净帕子可用,向来都是侍女替她带着这些东西。于是,谢文琼只得不情不愿地道:“那便用你撕下来的这块布罢。” 岳昔钧又托起了谢文琼的小臂,将布紧裹,死死一系——谢文琼惊呼出声:“说了轻点!” 岳昔钧道:“对不住。” 谢文琼瞧她这声道歉也没甚诚意,“哼”了一声,道:“你将箭擦一擦,本宫的血不要和你的融在一起。” 第34章 岳昔钧道:“晓得,殿下是凤凰,自然不愿和我等麻雀血肉交融。” 谢文琼最不喜她这般模样,道:“收起你那套阳奉阴违,本宫的箭法你敢莫是没有领教过么?” 岳昔钧应了一声,胡乱把箭往自己袍服下大腿处的袴裤上擦了两下,伪作腿上伤口溢血。她接着拂开袖子,信手一划,在血涌出来前,又用布捆上了。 谢文琼看得心惊,想道:她难道是铜铁做的不成,都不觉疼痛么? 岳昔钧自然觉得痛,她正是要这种痛,方能转移专注于药效的心思。岳昔钧知道,这种药,便是不管它,药力过了也就消散了,只是消散之前这段时光有些难熬罢了。 岳昔钧把箭擦净了,还给谢文琼,道:“殿下,我们出去罢。” 谢文琼看看压着帐脚的石头影子还在,道:“本宫开不得弓了,如何出去?” “不难,”岳昔钧道,“只是臣腿脚不便,劳殿下屈尊搀臣一下。” 谢文琼不想搀,但也知别无他法,只好磨磨蹭蹭抬起右手,虚虚地往岳昔钧左肘上一托。 岳昔钧无奈地道:“殿下,不是叫人平身的这种搀法,请殿下发力托住臣的上臂。” 谢文琼只得抬了抬手照做,岳昔钧借了力,拧着身子把没有受伤的右腿伸到压帐脚的石头处,猛然使劲一踹—— 大石真被撼动,往外移出几寸,只压着一点帐帘。而岳昔钧因使上浑身力气,自己便有些往后仰倒,险些撞到谢文琼身上。 岳昔钧稳住身形,道:“臣失礼了。殿下,臣手臂够不到,烦请殿下将帐帘拽出。” 谢文琼却没有反应。她并非是矜持拿乔,而是双目睁大,有些吃惊——适才岳昔钧往后那一仰,下巴恰擦了一下谢文琼的脸颊。 谢文琼来不及想甚么男人脸干不干净的了,她脑中全是惊异:大婚时是见过岳昔钧的髯须的,生得那样浓密,就算是剃了,也必定有扎人的胡茬。 但是没有。 只有光光滑滑好似绸缎般的一截皮肤,贴着面颊那一下,宛如蜻蜓点水,风吹涟漪,暗香细生。 谢文琼又仔细打量了一回,她先时从未和岳昔钧挨得如此之近,如今才看清楚:果真没有一点髯须生长的痕迹。 谢文琼心头大震:难不成那些髯须都是假的?她难道是个天阉?或者——是个女子么? 第19章 贪花之人自食苦果 谢文琼讶异之下, 不知怎生询问是好,方说了一个?“你”,就见岳昔钧眉头一蹙, 侧伏下身, 一手聚拢在耳畔, 将耳朵贴在地上静听。 岳昔钧道:“殿下,臣听不真切,似是有马蹄声——有人来了。” 谢文琼便也顾不得旁的甚么?,飞快地将帐帘抽出。帐外的白附早已不见, 谢文琼心道:他自然要躲避, 否则一对峙,必定露陷。 岳昔钧在帐中道:“请殿下搀臣一下, 臣的轮椅在帐后。” 谢文琼将弓箭放回鞬、韇之中,俯身去搀岳昔钧。谢文琼借机细细去看岳昔钧的脸庞, 只见许是因失血和?腿伤, 岳昔钧面皮失了血色,比玉色还冷三分,又因春|药发作, 染上浮红,恰似纸上桃花, 又见凤眼?虽利,流转间却别有一派和?雅温柔,鼻尖精致可爱,唇上不点又自有颜色,心道:早便知她貌若好女, 难道不是“若”么?? 此间不便说话,因此谢文琼也只将疑问压下, 半搀半扶着岳昔钧往轮椅边去。 岳昔钧心道:本可叫她拿了拐杖给我,偏要她搀——但她怎如此听话? 岳昔钧在轮椅上坐定,都未曾等到谢文琼的“后手”,不由暗道:她今日转性了不成? 谢文琼理了鬓,解了马,翻身而上,恰此时,马蹄声渐响,谢文琼转辔而望,只见浩荡荡马踏尘烟,为首两骑上坐的乃是帝后,正往此处来?。 谢文琼迎上,佯讶道:“父皇、母后,你们怎么?来?了?” 皇帝本满面怒容,此时见谢文琼无有不寻常之色,衣衫齐整,便放下了心,对皇后道:“想来?是有人诬告。” 帝后身后一位小厮闻言跪下,口中道:“小人不敢,实是无意?间听闻黄熟要与驸马商议,对公主、对公主……” 皇帝怒道:“满口胡言,驸马何在?!” 岳昔钧推着轮椅转出,坐着一揖道:“参见陛下、娘娘。” 皇帝道:“免礼,岳爱卿,你来?讲,究竟发生何事?” 岳昔钧温声道:“臣腿脚不便,身子乏累,因此在山上搭了帐篷躲懒。巧遇公主信马至此,和?公主说了两句话儿,不知怎么?传出别的事来??臣并不认识甚么?黄熟,倘是在药铺中,还能认一认,听得这?位黄熟乃是一人,臣便是不认得了。” 谢文琼也道:“正是如此,不知何人编排儿臣?父皇,母后,你们要为儿臣出气?呀。” 皇帝向那小厮道:“你是何人所差,再说来?!” 小厮道:“小人虽侍奉三殿下,此事却非三殿下所差,乃是小人自作主张。” 皇帝冷笑一声,道:“传三皇儿来?。” 有人领命去了,便在此时,只听山上有人高声道:“小娘子当心,莫要跌了跤,惹本王心疼!” 郁郁树林中闪出一个?俏丽身影来?,虽然不是着锦穿罗,却难掩容貌清丽之色。此女脸上带着惊慌,跌跌撞撞向岳昔钧扑来?,口中道:“公子救我!” 第35章 岳昔钧面露惊讶之色,道:“安隐,你只说去摘花,怎这?半天才回?又要我救你何来??” 安隐哭诉道:“公子,公子,我……” 她话不能说完,树林后又转出一人来?。这?人一手摇折扇,一手背在身后,闲庭信步般摇晃走来?,道:“小娘子何必故作此态呢,随本王同享荣华富贵,不好么??” 此人方走出,抬头只见面前豁然开朗,帝后正从马上俯瞰下来?,立时脸色一变、双膝一软,跪地道:“儿臣参见父皇、娘娘。” 此人一脸与皇帝修得相同的髯须,正是谢文璠。 皇帝气?得抖着手指他,道:“孽子!脑袋里就只有那点贪花好色之事么?!” 谢文璠喏喏不敢语。 皇帝犹不解气?,道:“春狩之后,你在府中闭门思过三月!你那些?姬妾,先去道院寺观住住!” 谢文璠大惊道:“父皇,儿臣知错了!” “知错便安生三月,”皇帝并不买账,道,“把思了甚么?过都写下来?给朕看!” 谢文璠暗暗苦了脸,也只得低头道:“是。” 这?时,太子与三皇子打马到来?,俱下马行礼道:“儿臣来?迟。” 皇帝指着那小厮道:“琳儿,此人可是你身边的人?” 三皇子谢文琳打量一眼?,道:“是儿臣身边的人。” 皇帝道:“御下不严,你也去思过,十日内呈折子给朕。” 三皇子实则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何事,只能先应道:“是。” 皇帝又道:“黄熟哪里?” 黄熟忙从谢文瑜身后旁出一步,拜道:“小人在。” 皇帝道:“你今日可曾私会驸马?” 黄熟道:“小人不曾。” 皇帝道:“你的胞兄何在?” 黄熟道:“回陛下,在大殿下府上当差,今日应当也伺候殿下到了别苑。” 皇帝便问谢文璠,道:“白附不曾跟随你左右?” 谢文璠见事情似要败露,已是冷汗涔涔,口中挣扎道:“原是随儿臣左右,适才儿臣叫他去车舆处候着了。” 皇帝道:“为何打发他走?” 谢文璠心道:左右已然因为调戏之事被罚了,便推说到这?件事上,就是这?个?主意?。 于是,谢文璠道:“儿臣惭愧,为了和?这?位小娘子独处,便遣散了随从。” 皇帝冷声道:“原来?是个?要色不要命的,朕怎么?生出你这?个?孽障!” 谢文璠心道“不好,过了”,连忙找补说道:“父皇,儿臣想着,这?别苑猎场中有御林军看守,当无有危险,因此……” 皇帝不听他狡辩,道:“扣三月封邑税银,好好思过!” 谢文琼闻言,心道:哼,正是“姜是老的辣”,父皇明察秋毫,不被大皇兄蒙蔽。大皇兄算计我时,可料到今日?叫他三月不碰女人,比杀了他还要命,如此方略解我的心头气?。 皇帝发落完,道:“回去罢。” 岳昔钧行礼道:“臣恭送陛下、娘娘。” 皇后冲谢文琼招手,谢文琼便随她走了,临行前回首看了岳昔钧一眼?,仍旧拿不准她是雌雄,只能暂且按下。 待此地只余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安隐方才笑道:“公子,我当算不辱使命罢!” 岳昔钧也笑道:“正是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奇女子做派。” 原来?,谢文璠说完要助岳昔钧之后便走,安隐对岳昔钧道:“公子,我晓得你在想怎样使计,我也有一计可施。” 岳昔钧道:“但说来?。” 安隐道:“我略施美人之计,耍他一耍,叫他在圣上面前失却颜面,此计好是不好?” 岳昔钧道:“不妥。” 安隐努努嘴道:“如何不妥?敢是我人老珠黄,不能施美人计么??” “自然不是,姐姐天姿国色,是一等一的美人,”岳昔钧笑道,“只是不能叫你以身犯险。” 安隐被逗笑,道:“你素来?拿这?些?话叫夫人们开心,也就罢了,怎么?打趣起我来?啦。这?光天化日的,我只消高声叫嚷,大殿下自然不肯叫人知晓,不能拿我怎样。且放心,我也有些?手段,不是闺阁中的娇花。” 俄而,谢文璠便叫白附引岳昔钧到帐中,取了酒水请岳昔钧稍待。 岳昔钧知道这?酒水有鬼,但为了诳过公主、摘出自己,只能装作无辜之样,饮下了。 而安隐早见谢文璠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也抬眸一瞥,又作娇羞之样,跺一跺脚转身便走。 谢文璠只道她也有意?,连忙追上,安隐却又躲开两步,道:“殿下且住,莫要挨着我们粗使丫鬟的身子,小心玷污了。” 谢文璠笑道:“小娘子生得这?般美,也就妹丈不解风情,拿你作丫鬟,本王怎舍得你作那些?活计?” 安隐又退两步,道:“殿下说笑了。” “好娘子,”谢文璠道,“本王向妹丈要了你,好是不好?” 安隐微微含笑,却只是摇头。 谢文璠心痒难耐,上前一步,道:“小娘子还有甚么?顾虑么??” 安隐美目一扫,看着谢文璠身后随从,道:“这?许多人,我说不出口。” 谢文璠正是有些?眼?花耳热,立时屏退众人,道:“他们去了,你说罢。” 第36章 “我心中不知如何是好,还请殿下叫我想一想。”安隐道。 谢文璠道:“可,只是不知娘子要想到何时?” 安隐眼?睛一转,道:“不知殿下可肯与我做一游戏?” 谢文璠道:“哦?是何游戏?” 安隐道:“你我比比采花儿,若是两盏茶后,殿下的花比我的颜色鲜艳,我便应了殿下,如何?” 谢文璠心道:这?等把戏,正是欲擒故纵之举,陪她玩玩也就是了。 由是,安隐带着谢文璠兜了一个?圈子,恰好将他引回帐子,方撞上皇帝驾临。 此一出插曲过后,岳昔钧便再无人打扰,和?安隐信步山林,又随众人吃了膳,一直到日头西斜方归。 翌日,岳昔钧正歪斜在榻上看戏文,正看到“我道荒田出稗草,谁知沙土拌黄金”,听得百濯来?报,道:“驸马,公主来?了。” 岳昔钧道:“请进来?罢。” 岳昔钧心道:她怎么?来?了? 谢文琼身穿彩凤衣,环佩声伴着衣香而来?。谢文琼在屋中坐定,也不找岳昔钧歪着不下拜的茬,只挥手叫众人退下。 岳昔钧道:“殿下恕罪,臣行动有些?吃力?。” 谢文琼道:“无妨,本宫带了太医来?。” 谢文琼身后果然有一女人,年岁在而立之年往上,冲岳昔钧行了一礼。 岳昔钧撑起身子还了一礼,向谢文琼道:“臣只需静养便好,不消劳动太医。” 谢文琼自己倒了一杯茶,慢呷一口,悠悠地道:“还是叫太医诊一诊脉,开个?药方调理一下为好。” “臣已有药方,”岳昔钧道,“无需更换,烦太医空跑一趟了。” 岳昔钧二?娘本是要出家为道,谁知还未曾成行,便被发配。但二?娘往日常往道观中去,道医不分家,也习得了一些?医术,为岳昔钧看病疗伤也算够用。之前皇帝也曾差太医来?为岳昔钧看伤,岳昔钧只是略微露了露腿上伤口给看,太医开了些?外?敷的药而已。 谢文琼道:“本宫瞧你这?病久不好,许是药方不济事,李太医医术卓绝,叫她更换个?方子,你也少?受罪不是?” 岳昔钧就是担心太医“医术卓绝”,但一时竟也推脱不掉,心中存了侥幸:虽不知公主从何处发的善心,但若是看伤,应当不会注意?男女。 因此,岳昔钧伸出左手,对李太医笑道:“那就有劳了。” 李太医手搭在脉上听了一听,道:“驸马爷根基尚在,臣开一方子,吃上半月,应当于患处大有裨益。” 李太医写了方子,岳昔钧看了,是中规中矩的药方。 谢文琼搁了茶盏,起身道:“驸马好生安歇,本宫得空再来?看你。” 岳昔钧道:“恭送殿下。” 谢文琼和?李太医出了驸马府,一同进入车中。 谢文琼问道:“如何?” 李太医道:“殿下,驸马恐怕真是女子之身。” “能定论否?”谢文琼道。 李太医道:“人分男女,脉分阴阳。以臣之所学,几乎不会有差。” 谢文琼点头道:“嗯,此事万不可声张。” 李太医应道:“臣明白。” 送走了李太医,谢文琼坐在车中想道:她竟然真是女子。她、她、她,哎呀…… 想起岳昔钧先前种?种?,不论是献画时的笑意?,自伤时的果敢,还是跪地时的不卑不亢,都似乎改换了面目,变得不那么?可憎起来?。 谢文琼又在心中道:昔时还想,可惜她投了男胎,如今这?点可惜也荡然无存了。 第20章 分茶寻趣趣无可趣 谢文琼想得出神, 伴月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伴月问道:“殿下,可要?回府么?” 谢文琼道:“不回。” 谢文琼下了车, 转回驸马府去?, 连伴月都心道:咦, 怎么又回去?了? 岳昔钧正仔仔细细看那张药方,实际上也有些神游天外:听二娘说,有的大夫能够以脉搏辨男女,连太监的脉息与寻常人不?同都可摸出, 不?知这位李太医有此神技否? 见了谢文琼转回来, 岳昔钧心中一凛:难道真有甚么不?妥之处么?否则她怎会去?而复回? 谢文琼坐定了,环视屋内, 问道:“驸马此剑可有名姓否?” 岳昔钧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答道:“有, 名唤‘凤声’。” “凤声, ”谢文琼念了一遍,道,“好名字, ‘雏凤清于?老凤声’。” 岳昔钧道:“倒并非取此句之意。” 谢文琼问道:“那是何意?” 岳昔钧道:“臣名中有一字为‘钧’,凤钧乃吉乐也, 故而臣的剑唤作‘凤声’。” 谢文琼道:“原来如此,那你的名字是何意?往昔之吉乐么?” “非也,”岳昔钧道,“臣被义母收养时,恰重三十?斤, 而三十?斤为一钧。此为臣三岁时之重量,自?然是‘昔’了, 故而起名‘昔钧’。” 岳昔钧三岁时丧父丧母,她其时方能开言,记事?不?多?,只记得自?己的乳名,却不?知大名是何。因此,岳昔钧跑去?洗衣院遇到三娘之后,三娘用手把她一颠,说道:“你有三十?斤嘞,又是在岳城遇见你,就姓岳,叫钧,好不?好?” 第37章 岳昔钧连连点头,随三娘见了其余娘亲之后,六娘说道:“岳钧倒是好名字,只是这‘钧’有‘钧枢’之意,‘秉国之钧’,恐招人猜忌。不?若加强‘三十?斤’之意,只说——今日三十?斤,往后便不?是三十?斤,不?如多?加一字,唤作‘昔钧’。” 岳昔钧之名,就此定下了。 岳昔钧对谢文琼说后,兀自?心道:她问这些个作甚? 谢文琼也不?知为何问起这些来。她不?过是心乱如麻,想和岳昔钧谈谈天,好解开这团乱麻,却又不?知该如何谈天,只得东拉西扯起来。 谢文琼道:“原来还有这番典故。” 岳昔钧笑道:“这算甚么典故。” 岳昔钧反问道:“臣斗胆,问问殿下之名,是何意?” 谢文琼道:“文是辈分,琼是美玉。” 岳昔钧点头道:“殿下可有字?” “有,”谢文琼道,“小字怀玉。” 岳昔钧图穷匕见道:“殿下为明珠公主?,玉乃高洁之物?,珠乃珍贵之宝,殿下有何洁?又有何珍呢?” 谢文琼被一噎,心道:我好声好气和你谈天,却偏偏拿这些不?中听的话来说! 谢文琼微冷了脸,道:“帝女之体,难道不?洁,难道不?珍?” 岳昔钧见好就收,道:“自?然,是臣愚钝,经殿下点拨,方才明白。” 谢文琼自?己也有些心虚,想道:本宫除了出身,当?真一无是处么? 想归想,谢文琼“哼”了一声道:“巧言令色,阴阳怪气。” 岳昔钧心道:往日这种时候,她早跳将?起来了,今日怎还算沉得住气? 谢文琼并非不?想发作,只是她心中终究有一道疙瘩:得知岳昔钧是女子?之后,谢文琼待她便软了下来,往日那些硬心肠便有些使?不?出来了。 谢文琼心道:她是女子?之事?,我暂先不?要?点破,有此事?握在手中,日后倘遇何事?,还有回转余地?,不?至于?完完全全交了底,叫她看透了我。 谢文琼又提起那柄剑,道:“这凤声剑不?用来战场厮杀,是用作何来?” 岳昔钧道:“习强身健体之剑法耳。” “尊师何人?”谢文琼没话找话道。 “家母。”岳昔钧道。 谢文琼问道:“本宫听闻,你有九位义母?” 岳昔钧道:“正是。” 谢文琼道:“都是何等样人?” 岳昔钧道:“个顶个的巾帼。” 谢文琼等了等,没等到下文,便道:“这便完了?” “殿下,”岳昔钧叹了声气,道,“臣实实惶恐。” 谢文琼不?解道:“惶恐何来?” 岳昔钧道:“殿下入得门来,一问姓名,二问高堂,臣不?得惶恐么?” 谢文琼心道:不?问这些,难道要?嘘寒问暖么? 谢文琼道:“怎么,这些问不?得么?” 岳昔钧道:“并非问不?得,只是有些……” “有些甚么?”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道:“问了姓名,问了高堂,不?便要?问八字了?” 谢文琼一愣,反应过来,道:“你!本宫知你八字。” “臣也知晓殿下八字,”岳昔钧道,“圣上赐婚之时,已然交换过了。” 岳昔钧本意是拿此事?恼她,谁知谢文琼并不?接茬,只“嗯”了一声。 岳昔钧又一次心道:不?同寻常! 谢文琼自?己又添了回茶,问道:“你平日都做甚么?” 岳昔钧答道:“回殿下,臣晒日弄花、读书写字、闲谈磕牙。” 谢文琼道:“可会分茶?” 所谓分茶,乃是以茶、水作画,“碾茶为末,注之以汤,以筅击拂”,是一雅趣。 岳昔钧道:“不?甚精通。” 虽则六娘风雅,岳昔钧有所见识,但终究军中事?紧,她不?能耽于?此道。 谢文琼道:“且试一试。” 她叫了人送来器具物?什,自?先画了一枝桃花,桃花渐逝,又画作山石,如此变换几种,比谢文琼在纸上作画有灵气得多?。 谢文琼又画了一回,岳昔钧只见茶盏之中一个大圈套着两簇小圈,大圈顶上还生了角,竟不?知谢文琼画的甚么。 岳昔钧便问道:“殿下,这是何物??” 谢文琼道:“飞天小女警。” 岳昔钧疑惑道:“臣单知道飞天,甚么是飞天小女警?” 谢文琼道:“贡品纹样,你不?知也平常。” 岳昔钧点点头,记下了。 谢文琼推盏向岳昔钧,道:“你来。” 岳昔钧略一思索,勾了一个大圈、五个小圈并一条短线。 谢文琼一看,勉强瞧出是只忘八。 谢文琼:…… 谢文琼心道:忒也记仇! 岳昔钧又随手画了些云纹,道:“殿下素日喜玩这些么?” 谢文琼道:“宫中无聊,只有这些可以玩。有时会与人对弈,投壶种种。” 岳昔钧又与谢文琼交换着玩了一轮,都有些两厢无言的意思在。 岳昔钧心道:她自?春狩之时,就有些不?同,难道是我装得太好,她竟没瞧出来我是要?见她惊怕之相,故意磋磨她,反以为我顺了她意,相携相助于?她,故而和气待我么? 第38章 谢文琼心道:她伶牙俐齿、反唇相讥之时,我觉得烦人,如今她低眉顺目,我怎也觉心中烦闷? 一时两人俱都觉得有些无趣,不?消一会儿,谢文琼便离开了。 待谢文琼走后,安隐进来问道:“公子?,公主?今日怎待了这许久?她没有为难你罢?” 岳昔钧摇头,道:“确实古怪,她非但不?曾为难我,还收敛了脾气。” 安隐大胆猜测道:“难不?成她被人夺舍了?” 岳昔钧失笑道:“总该说些靠谱的罢。” 第21章 太子寒暄投石问路 那日谢文琼兴尽而归之后, 几日都?没有再见岳昔钧。 谢文琼从识破岳昔钧真身的复杂情绪中缓过神来,渐渐想开来:岳昔钧是男也好,是女也好, 终归对本宫出言不逊, 本宫又何必下顾。 岳昔钧也从英都处知晓了娘亲遇事的消息, 她五内焦急,走又走不?脱,只得?暗暗祈祷娘亲们早日找到安身之处,向自己报讯。 安隐似乎也察觉出了事, 旁敲侧击地询问, 岳昔钧却只报喜不?报忧。 安隐说道:“公?子,你?是觉得?我只能?同甘, 不?能?共苦么?” 岳昔钧道:“并非如此。” 安隐道:“那公?子既有心事,必定是夫人那边有些棘手, 为何不?肯告知?于我?” “我并非想要瞒你?, ”岳昔钧道,“只是我等远在天边,鞭长莫及, 所能?做的?唯一‘等’字耳,告知?了你?, 不?过天下多一个忧心人,于事无补,不?若不?知?罢了。” 安隐道:“公?子自有道理,只是忧心也是我甘愿,无知?之喜不?若无有!” 岳昔钧见她真?动了火气, 软声哄道:“好姐姐,我错啦, 再也不?敢。” 由是,岳昔钧把夫人们的?遭遇原原本本同安隐说了一番,只是隐去英都?这一节,只说拜托好友护送。 正说话间,有人来报,说太子驾临。 安隐扶着岳昔钧上了轮椅,推去前堂,见到了谢文瑜。 岳昔钧在轮椅上行了礼,谢文瑜道:“妹丈不?必客气。” 岳昔钧问道:“不?知?殿下何故光临寒舍?” 谢文瑜道:“妹丈与皇妹成亲之后,我还未曾到府恭贺,是本宫失礼了。” 岳昔钧道:“殿下言重了,是臣该拜访殿下才是,望殿下恕臣不?敬之罪。” “妹丈才是言重了,”谢文瑜道,“近日身体可好?精神可安?” 岳昔钧心道:好长的?燕国地图,太子究竟为何而来? 岳昔钧也寒暄道:“托殿下的?福,臣近日修养得?好。殿下自桃花宴上一别,越发令人生敬了,想来近日也安好吧?” 谢文瑜道:“安好。既然皇妹与妹丈成亲,妹丈便与本宫为一家人。妹丈可有烦心之事?本宫或可解忧。” 岳昔钧笑道:“除了腿疾久不?愈,别无可烦心之事。便是腿疾,陛下和?公?主俱都?曾差太医问诊,也不?需麻烦殿下您了。” 又说了几句话,谢文瑜道:“本宫听闻妹丈有几位义母,可曾接到京中来?也好同享富贵。” 岳昔钧道:“娘亲们不?愿来京,只说山水无限好,去游山玩水了,不?叫我操心。” “如此也好,”谢文瑜道,“我大丰江山,着实?令人眷恋。” 岳昔钧道:“殿下所言极是。” 坐了半晌,谢文瑜离去,安隐又将岳昔钧推回了房中。 安隐看了看外面无人,便掩了门,小声道:“公?子,太子是来作甚么的??” 岳昔钧眼含忧色,道:“恐怕是投石问路。” “投石问路?”安隐道,“公?子是说,太子是为皇帝和?皇后作先锋官,来探公?子的?敌情?” 岳昔钧道:“怕是如此。他今日既然问我娘亲,便是也知?悉娘亲从阴谋中逃走之事。他想从我这里瞧出我知?不?知?晓此事,怀不?怀疑陛下,娘亲们又逃去了哪里。” 安隐道:“恐怕他们帝王家的?人,都?当旁人是呆子傻子,还觉得?我们蒙在鼓里。” “未必,”岳昔钧道,“恐怕他们所思所想乃是,若驸马万事不?知?,倒也罢了,若是驸马聪慧,察觉出他们投石问路之意——” 岳昔钧一顿,安隐问道:“便怎样?” “便拿我祭旗。”岳昔钧道。 安隐道:“祭旗?公?子是说,他们并非是为了皇家颜面而去杀夫人们,而是为了杀夫人们,特意将公?子留下作为质子?” 岳昔钧道:“此乃猜测,我并不?能?肯定。” 安隐疑惑道:“若是皇帝为了当年老爷之事,要杀了夫人们,当时?抄家灭族时?便可动手,何必等到此时??” 岳昔钧道:“圣心难测,此言诚不?欺我。” 安隐也道:“兀那皇帝老儿,干的?都?是甚不?光不?彩之事,呸,此等人还配坐甚么江山!” 安隐刻意压低声音骂了一回,才稍稍解气,复问道:“公?子,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不?成?” “不?可打草惊蛇,”岳昔钧道,“但也无需坐以待毙。” 安隐道:“适才公?子不?是说除了等,别无他法?么?如今怎又说‘无需坐以待毙’?” 岳昔钧笑道:“原先不?曾开窍,如今太子一来么,倒叫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第39章 安隐忙问道:“甚么办法?” 岳昔钧道:“若点驸马是为了拿我作质子,那同样,他们也将一质子交由我手。” 安隐道:“公子,你是说……” 岳昔钧道:“不错,正是公主。” 安隐道:“若是如此,他们怎会将这一软肋交由我等之手?” 安隐思忖道:“公子,莫非公主也知此事,目下正是群狼环伺的情境?” 第22章 巧作引驸马设秋千 岳昔钧笑道:“这倒未必。” 安隐道:“如何未必?” 岳昔钧道:“我瞧着公主不是知情之人, 倒是至情之人。” “却也有理,”安隐道,“公主对公子那般不假辞色, 若是真为知情之人, 也忒没城府。” 安隐又道:“公子是要从公主那边破局么?” 岳昔钧道:“正是。” “如何为之呢?”安隐问道。 岳昔钧道:“‘上兵伐谋, 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自然是以上谋为是。” 安隐央道:“公子, 你不要再卖关子啦, 快快告诉我罢。” 岳昔钧便道:“只待我设一计,借她之手, 牵制帝后太子。” 安隐问道:“是何计策哩?” 岳昔钧道:“捉麻雀时,要以饵食为引, 人皆远藏, 是以麻雀自以为是无人之处,方能安心食饵。” 安隐道:“这么说来,公子是要以安稳温馨假象迷惑公主, 叫她陷入温柔陷阱,之后徐徐图之?” “正是如此。”岳昔钧道。 安隐道:“好极, 公子何时往公主府去?” 岳昔钧笑道:“不必往公主府去。” 安隐惊讶道:“不去公主府,如何说‘从公主处破局’?” 岳昔钧道:“正是‘先撩者贱’,我不必去找公主,自叫她来寻我。” “公主几日不曾找过公子,想来是失了兴致, 怎叫她来呢?”安隐道。 岳昔钧道:“你可知公主往日为何会召见我?” 安隐道:“不外她闲极无聊,想找个人磋磨取乐罢了。公子既是强婚配, 又有腿疾,在公主看来,自然是一等一好欺压折磨之人。” “这只不过是面子罢了,其中的里子却大不相同。”岳昔钧道。 安隐问道:“如何不同?” 岳昔钧道:“你见公主可算深居简出乎?” 安隐思索一回,道:“似是如此。现下一想,好似当真不曾听闻公主出府的消息。” “打蛇打七寸,此便为公主之七寸。”岳昔钧道。 安隐道:“公主不喜出府,又如何成为她的‘七寸’?” 岳昔钧道:“非是不喜,恐是有惧。” “公主惧怕出府?”安隐惊讶道,“何以见得?” 岳昔钧道:“鸟雀哪个不向往当空?但若是在笼中关得久了,便是开了笼门、绞了锁链,都不会再振翅翱翔。” 安隐道:“公子,你是说,公主在宫中待久了,便惧怕见外间花花世界?” 岳昔钧道:“是矣。这倒并非我空口,你可曾记得,大婚那日,公主坐在象舆之中,以纱遮身,这虽然有一层外人不便见玉容的缘故在,却未必没有她也不愿见外人的缘故。这一点还则罢了,我见公主下舆,几位宫娥围住,匆匆便进府去,全然不知行缓徐步。” 安隐点头道:“如此说来,公主惧怕出府,便只得在府中找乐,这才把公子召去。若是公主能够出府,许不会再见公子。虽则知道这一关窍,只是不知如何蛇打七寸?” 岳昔钧道:“帝后不惧我以公主为胁,不过是轻视我不能行,又以百濯等监视。纵使公主那日在驸马府中和我只二人同处一室,公主叫退了众人,却未必无人在近侧待命。” 安隐一凛,道:“公子,那现下可会隔墙有耳?” 岳昔钧道:“凡话本中见首不见尾的暗卫种种,细细想来,他们终究是血肉之躯,如何藏身?不外在树冠、屋顶、梁上、床下耳,你我既然探得清楚明白,料是无妨。” 安隐细想,也放下心来。 岳昔钧接着道:“既然帝后不觉我于公主有威胁,那便叫他们看出威胁,由是投鼠忌器。” 安隐忧道:“若是他们一怒之下,喊打喊杀,该如何是好呢?” 岳昔钧道:“若要直接杀了我,和杀娘亲们一般,在路途中动手便是。既然不杀我,以我为质,娘亲们或许会自投罗网——帝后未必是要杀娘亲们,而是娘亲们手中或许有甚把柄。” 安隐双目睁大,掩口道:“正是此理!我先前还疑惑不解,公子此言可算是一语中的。” 岳昔钧道:“若有把柄,必当是近日暴露,否则为何二十余载不曾发作?” 安隐道:“只是不知何时暴露?因何暴露?” 岳昔钧也摇头,道:“此事暂放。只说如何从公主处下手。既然她不愿出府,我便引了她来,不但要她来,还要勤来,帝后岂不惊慌?” “好极,”安隐拍手笑道,“公主厌恶公子时,帝后乐见其成。若是公主信重亲近公子,帝后便要掂量一下,是否要敲打公主了。若到了那时,公主态度骤变,我等也好知帝后动向,大不了早日脱逃,联络之事再做商议,总好过头顶利刃空悬,不知何时下落,莫名做了刀下之鬼。” 第40章 岳昔钧道:“正是这个?主意。” 安隐道:“只是如何叫公主亲近公子?”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你去问百濯,库房中可有?大木?” 安隐问道:“要大木作甚哩?” 岳昔钧道:“只管问去,要来便知。想来此府新修,未必无有?剩下。” 两日后?,公主府中。 伴月服侍谢文琼净手,随口道:“殿下,你可知驸马府中之事?” 谢文琼道:“本宫近日不曾理会她,出?了甚事?” 伴月道:“奴婢听闻,驸马画了张图纸,叫人?做了秋千。” “秋千而已,何至于大惊小?怪。”谢文琼擦了手,将帕子丢进伴月捧的盆里。 伴月道:“殿下,寻常秋千不过可以悠荡罢了,驸马府中的乃可以转着圈儿荡。” 谢文琼道:“哦?竟如此新奇么?” 伴月道:“奴婢也听过这样的玩法,只是宫中不曾有?。” 谢文琼心道:宫中虽有?秋千,但父皇视此为玩物?丧志,不叫我耽溺其中,又有?严嬷嬷严加看管,自然不曾有?这等奇技淫巧。 如今出?了宫来,谢文琼心中不由有?些蠢蠢欲动:只不带严嬷嬷去驸马府中,谁也管不到我。叫伴月敲打敲打百濯便是,料她也不至将此事还要告于母后?。 谢文琼便道:“备车,去驸马府。” 谢文琼到了驸马府中,一进后?院,果然见?一顶秋千立在当?中。秋千中部为一圆柱,用绢布罩住了,看不清其下是甚么机关。由中部的圆柱顶部生出?两个?相对的秋千架来,其下吊着秋千凳。 岳昔钧正坐在秋千旁的轮椅上,看侍女们调试秋千。 谢文琼见?了,道:“此物?乃是驸马所?作?”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问道:“驸马腿疾未愈,不能乘坐,如何想起作此物?出?来?” 岳昔钧道:“在书中见?了此物?图样,便想做了出?来。人?之乐有?所?不同,有?人?乐于玩耍之欢,臣乐于无中生有?。” 谢文琼道:“好个?‘无中生有?’。” 岳昔钧见?谢文琼站在一旁,也不开口,只直勾勾地盯着秋千瞧,心道:人?说金枝玉叶甚么没有?见?过?如今这番情态,倒似落了凡尘了。 岳昔钧问道:“殿下可想一试?” 谢文琼道:“也不知结实否?倘绳板断裂,恐怕有?些个?危险罢。” 岳昔钧道:“臣已请各位姑娘们试过,绳板也是死死捆住了,不会有?甚危险。” 岳昔钧又道:“倘若真?生意外,臣便是跌扑出?去,也要为殿下垫背。殿下但请放心。” 谢文琼心道:她往日一贯好嘲讽于我,不曾对我有?甚么柔声细语,所?作之事桩桩件件看似无碍,实则内中藏奸。此番恐怕也有?甚么诈,我须得小?心谨慎。 谢文琼又想道:我今日来此,不便是为了荡荡她这个?秋千么?若是此时怯了,旁人?笑话不说,我也是无“功”而返。 如此想罢,又见?两侍女荡了无妨,谢文琼已然动摇了大半。 岳昔钧笑道:“殿下请?” 百濯上前把?住秋千绳,谢文琼一提下裳,绣鞋轻踏,站在了秋千板上,伸手握住了荡绳。 百濯道:“殿下,奴婢松手了。” 谢文琼“嗯”了一声,百濯手一放,又在中间柱上一推,谢文琼就旋转着荡了起来。 岳昔钧抬头看去,谢文琼裙带当?风,衣袂飘飘,一时好似揽青云而上九霄,一时又似飞天仙子下凡尘。 岳昔钧心中赞道:秋千不愧号称“半仙之戏”。 谢文琼转至岳昔钧眼前,略一低头看去,恰撞上岳昔钧含笑的双眸,没来由心中一慌,脚下一动,失了平衡,往后?仰倒! 谢文琼惊呼出?声:“呀!” 岳昔钧也是一惊,忙推了轮椅上前—— 岳昔钧的手抓在荡绳和踏板相接之处,百濯抓住了另一侧的荡绳,伴月则抱住了谢文琼的小?腿。谢文琼双手死死攥紧绳子,身子半蹲,面上惊惧之色未消。 岳昔钧温声道:“殿下,莫怕。” 谢文琼缓过神来,小?声说道:“哪个?怕了?” 她脸上浮起一丝羞恼之色,岳昔钧滚着轮椅退后?几步,百濯和伴月一起扶谢文琼下来。 谢文琼站定,别别扭扭地道:“你这东西虽则新奇,若是不慎,却能要命。” 岳昔钧不去辩白?“秋千不都这个?样子么”,只说:“殿下教?训的是,臣晓得了。” 谢文琼心道:今番是我自个?儿慌乱,倒真?怨不得她来——她当?真?不曾动甚么手脚,好心请我玩么? 谢文琼一时觉得有?些错怪岳昔钧,心中略略有?些愧意,瞧了岳昔钧两眼,却也不说话。 岳昔钧似有?察觉,却不点破,只道:“为向殿下赔罪,臣愿献一新奇玩法。” 谢文琼问道:“甚么新奇玩法?” 岳昔钧道:“不知殿下府中人?手可足够?” 谢文琼道:“需要人?数几何?” 岳昔钧道:“三?十?二人?。” “自然是有?的,”谢文琼道,“只是要这许多人?作甚?” 岳昔钧不答,又问道:“殿下府中可有?两处相对的高台?” 第41章 这回,不待谢文琼开口,岳昔钧自问自答道:“臣记起了,殿下府中戏台与看台,正正得宜。” 第23章 棋盘子动单现敌意 岳昔钧道:“还请殿下府上备齐绸带三十二条, 大笔一支,以?及圆纸三十二张。” 谢文琼道:“要这些东西作甚?” 岳昔钧道:“殿下可曾玩过象戏?” “自然玩过,”谢文琼道, “难不成, 你要?这些?人?来, 是要装扮成棋子,以?地为棋盘?” 岳昔钧笑道:“殿下聪颖,一点就通。” 谢文琼被夸,也有些?得意, 又不好过于喜上?眉梢, 只微微弯了唇角。 谢文琼道:“这个容易,今日便可齐备, 你随我去府中,我叫她们取东西来便是。” 岳昔钧应了, 便随谢文琼来至公主府中。是时, 沈淑慎恰来拜访,见了岳昔钧,倒有些?诧异。 沈淑慎心道:公主不曾正?眼瞧她, 今儿个怎邀她入府中来?莫非公主爱慕男子,这日久生情, 竟瞧出驸马的好处来了? 如此想罢,沈淑慎心中不快,又有些?醋意,看?岳昔钧的神情便越发不善起来。岳昔钧有所察觉,却不能猜透这敌意因何而起, 只当不知不见。 公主府里备齐了东西,岳昔钧叫人?在圆纸上?写下“帅”、“车”、“相”种种棋子之名, 分黑红二色,以?绸带绑在三十二人?背后?,当作三十二枚棋子。又以?大笔在地上?画下棋盘,岳昔钧轮椅推至戏台之上?,而谢文琼坐在看?台椅中,二人?相对?而望,各执一枚令旗。沈淑慎陪坐在谢文琼身侧,绞着帕子不知在想些?甚么。 恰逢春乍暖时候,几乎没有日头,微风一吹,倒也舒适。 谢文琼执红,一挥令旗,一着“当头炮”使将出来。背后?有红色“炮”字的侍女?依令而行。 岳昔钧还以?“屏风马”,也是令旗一挥,棋子走位。 二人?你来我往对?弈了几招,谢文琼先吃了岳昔钧一子,背上?黑字的侍女?离开了棋盘。 然而,又走几步棋,岳昔钧便吃了谢文琼一字。如此胶着几十回合,岳昔钧渐渐显现出颓势来。 谢文琼笑道:“还以?为她有多大能耐,却是个后?继无力的。” 沈淑慎道:“想必她不曾叫殿下尽兴,下一盘我陪殿下可好?” 谢文琼道:“并非不曾尽兴,先前几十合,已然是酣畅淋漓。” 沈淑慎心道:这正?是臣子棋的下法,不可赢,又不可输得一塌糊涂,须得臣子比君王棋技高明才能为之。人?说“象戏翻能学用兵”,听闻这个驸马有军功在身,有如此棋艺倒也平常。只是她往日还敢出言不逊,今朝怎不在棋上?杀公主个片甲不留?反倒让我失了机会?。 那厢,安隐也瞧了出来。 戏台上?只有安隐与岳昔钧二人?,因此她小声说道:“公子,你下臣子棋,真是要?走怀柔的路子,与公主交好了?” 岳昔钧道:“正?是。” 岳昔钧心道:说来却有些?阴毒,公主倒是无错,不过是生在帝王家?而已。我与她交好,不过一场算计,我是可以?抽身便走,她之后?又如何呢?她会?因此而不再信他人?了么? 岳昔钧转念又想道:世间情理哪里是能够一一分说明白的。昔时她磋磨于我,难道我又有甚么错处不成么? 由是想罢,自硬下心肠,宽慰自己“若是公主是轻信之人?,便是不栽在我手,往后?也定会?吃亏”,然后?安安稳稳输了这局棋。 谢文琼已然尽兴,笑道:“这以?人?作子,果真与手谈不同。” 沈淑慎想与公主多说会?儿话,虽然心中已有答案,还是问道:“如何不同呢?” 谢文琼道:“棋子终究是死?物?,瞧着人?棋动起来,方有对?局紧张之感?。” 沈淑慎心道:坏了,公主既然好此道,想来对?于军中排兵布阵也好奇非常,驸马正?是这里的行家?,我却对?此不知不能。 此时,岳昔钧也来到?了看?台之上?,报了门,恰巧听见谢文琼这一句,便道:“殿下既然喜爱这些?令人?紧张的东西,臣还有一个玩意儿可以?进?献。” 谢文琼问道:“是甚么?” 岳昔钧道:“百戏。” 谢文琼道:“本宫听闻过这个,乃是民间喜好。” 岳昔钧道:“正?是。殿下若是想出府去,街头便可见到?。若是不愿出府,请了班子来府中,也是一乐。” 谢文琼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父皇素来标榜自己勤勉,宫中几乎禁了歌舞杂耍,也不许皇子皇女?“玩物?丧志”,若是请了百戏班子来府中,恐怕少不了一顿教训。 但是,谢文琼心中又自迷茫起来:皇兄们倒或多或少有登大宝的志向,我又有甚么志向可丧呢?人?人?都说,女?子温惠贤良,便可嫁一如意郎君,往后?相夫教子,夫、子发达,这女?子也能过上?好日子。可是甚么又是好日子呢?我生在帝王之家?,要?甚么有甚么,这不是好日子吗?若这是顶天了的好日子,我又要?追求何物?呢?父皇要?求我读书做人?,对?我的期许也不过是“常乐”罢了,但若是追求常乐,我又为何不可耽于“玩物?”呢?若是要?我立身端正?,是要?如寻常女?子般嫁个好人?,我如今已然成亲了,又不需相夫,又不要?子嗣,那如此活来,究竟为何呢? 第42章 她不得其解,又想道:皇兄们便是无意问鼎,也有做贤王之心,养着诸多门客,自要?一番威信。我若是做贤公主,又给何人?做来?食邑的农夫农妇么?他们会?在乎吗?交了税粮,便不再关心粮食去往哪里了罢。为了天下女?子作表率么?人?说皇后?合该母仪天下,我身为公主,也要?一样么?便是作了表率——是要?她们也学着规矩压身,不得喘气么?她们学了又能如何呢?再去相夫教子?去把自己关在后?院,去培养“来日栋梁”么?那我在她们眼里是甚么?是庙里的泥塑、巷头的牌坊么? 她心中不曾有过答案,竟怔怔望着场上?棋盘出神,想得久了,沈淑慎也担忧起来,轻声出言询问道:“殿下?” 谢文琼方才回过神,心中不由想道:无怪那些?人?要?出家?、要?云游,俗世间的事务已然穷极无聊,只有未知之事才能略有趣来。我也不必闷坐府中,出去走走,想来疑问可解——便是父皇和母后?得知此事,又能如何? 谢文琼想起岳昔钧方才说的话,道:“那便出府去看?罢。” 岳昔钧便道:“瓦舍之中便有百戏,只是恐人?多,冲撞了殿下,臣可以?差人?包了场子,专请殿下去。” “可矣。”谢文琼点点头。 岳昔钧问道:“不知殿下何时得空?” 谢文琼道:“随时。” 岳昔钧笑道:“如此,臣便早做准备为好。安隐,你去江阳坊瞧一瞧,可有干净瓦子可供殿下驾临。” 安隐领命去了,岳昔钧道:“殿下可要?再下一局棋么?” 谢文琼道:“不必了,已然尽兴。” 谢文琼又向沈淑慎道:“若是你想玩一玩,和驸马玩一局也就是了。” 沈淑慎本想摇头,忽而又想道:若我能大败驸马,或许公主见我棋技更高,往后?便不再与驸马下棋了。 于是,沈淑慎对?岳昔钧道:“不知驸马意下如何?” 岳昔钧道:“小姐既然开言,岳某自然奉陪。” 谢文琼笑道:“只斗棋无趣,不若设个彩头。” 谢文琼此言一出,岳昔钧便察觉出公主对?自己已然没有了厌烦。岳昔钧只道谢文琼气已出够、并不记仇,也便不再此事上?多费心思。 岳昔钧问道:“这彩头是殿下出,还是输家?出?” “既然是本宫提出,那便由本宫来出罢。”谢文琼道。 沈淑慎道:“那殿下要?出甚么?” 谢文琼道:“赢家?从本宫府库中挑件东西,如何?” 岳昔钧和沈淑慎二人?都不想要?甚么东西,岳昔钧道:“若是臣胜了,可否不用东西,要?殿下应臣一件事?” 谢文琼道:“你要?本宫应甚么事?” 岳昔钧道:“现下不知,可否日后?再兑?” 谢文琼思忖道:“此事需得是本宫能为之之事,若是太过荒唐,本宫也不认的。” “臣明白。”岳昔钧笑道。 沈淑慎也道:“谨儿也要?殿下一句承诺。” 谢文琼点头道:“好。” 于是,岳昔钧回到?戏台之上?,棋子各就各位。沈淑慎执先手棋,出招凌厉,步步紧逼,杀意毕现。岳昔钧见招拆招,棋风较上?一局一变,变得绵里藏针,行了一步看?似闲棋,十几合后?才令人?发觉是草蛇灰线之法。 沈淑慎渐觉吃力,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迟迟不动下一子。 谢文琼看?得津津有味,道:“为何不走士?” 沈淑慎解释了一番,谢文琼点头道:“这也有理。” 见沈淑慎又陷入思索之中,谢文琼也不乱指点,由她自思索去。 谢文琼闲闲望向对?面戏台,岳昔钧似有所觉,也抬头看?来。 许是三月的春风醉人?,谢文琼只觉飘飘乎若回到?了猎场帐中,岳昔钧的那张脸像是忽而凑近了来——谢文琼蓦然想起了岳昔钧那日微眯的凤眼,自下而上?地看?来,就好像现在,从稍远的地方抬起,点漆般的瞳仁看?着某一个人?时,就仿佛天下之大,却再也容不下旁人?,只剩眼前望着的这一人?。 许是久坐的双腿发酸,岳昔钧只觉谢文琼那清清澈澈的一眼、微抬的下巴,都似乎在唤自己前去。谢文琼的眼里,失了往日对?岳昔钧的厌恶,倒现出原原本本的底色来——那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纯粹,是岳昔钧永失在血雨腥风里的赤子之心。 树头花落,二人?隔着三十二人?怔怔对?视良久,到?后?来,竟然俱都想道—— 笑我守寻尺,求与真源逢。 第24章 节皇家膳筷箸稍停 谢文琼心道:是了, 我何必“庸人自扰”呢,不如怜取眼前人。 岳昔钧心道:果真?人生际遇巧妙,各有造化, 人人长成现?今这个样子皆是天生地养。 两厢想罢, 各自垂了眸。花落铺地, 又随风兜兜转转,入了尘泥。春日融融之气团团,乍暖还寒时候,倒也不算难熬。 沈淑慎终于思出?对策, 一挥令旗, 棋子走了一步。岳昔钧稍觉棘手,略略思索, 也挥了一下令旗。沈淑慎侧首瞧了瞧谢文琼,只?见她盯着棋盘饶有兴趣地思索, 便知?她已?然对岳昔钧的棋技有所欣赏, 暗暗有些不甘和心伤。 岳昔钧与沈淑慎你?来我往,红日?西斜,棋盘之上棋子一个个往外移去。沈淑慎咬着下唇, 掐着手指,蹙眉想了又想, 终究是将令旗一放,叹了声气?道:“我输了。” 第43章 岳昔钧在对面看?台之上抱拳,朗声道:“承让了。” 沈淑慎淡淡地对她点了下头,转而?向谢文琼道:“殿下真?要应她一句承诺?” 谢文琼点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沈淑慎试探道:“殿下先前不是不待见她么?” 谢文琼道:“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 沈淑慎见她不愿多说,只?好按捺下来, 不再多言。只?是,沈淑慎心中莫名地有些伤感,好似甚么事情要不受控制地发生了,隐秘而?又悄无声息。 岳昔钧又滚着轮椅到看?台上来,笑道:“殿下切勿食言。” 谢文琼小声“哼”了一声,道:“本宫是这等人么?” 岳昔钧便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恰此时,安隐回来,在帘外禀道:“殿下,公子,奴婢已?然打点好了,瓦舍中人随时待命。” 谢文琼道:“甚好,用罢晚膳,便去看?罢。” 沈淑慎道:“殿下要在府中用膳么?” 谢文琼心道:出?去都出?去了,不若尝尝外间吃食。 于是,谢文琼道:“去酒楼用罢。” 伴月忙道:“殿下,奴婢差人去清场。” 谢文琼点一点头,岳昔钧问道:“殿下喜吃甚么?” 伴月笑道:“我们殿下不挑嘴。” 谢文琼心道:谁说不挑嘴?还不是父皇不叫我们挑嘴。每样菜只?准吃几口,不喜的不能不吃,喜欢的不能多吃,说甚么一来不可沉溺于口腹之欲,二来不可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我原先爱甜爱辣,却这么二十余载吃下来,有些个偏好也给磨没?了。 岳昔钧道:“原来如此。” 谢文琼也不反驳,去居室里换了行装。谢文琼出?来时,岳昔钧只?见幂篱从头至脚罩住了她的全?身,只?隐隐约约见到一个娉娉婷婷的身影藏在纱罩之中。 几个人上了车,往酒楼去。伴月所订的酒楼名叫摘星楼,乃是京城最高的酒楼,虽比不得宫中的高楼,却也是民间难得一见的。此时天色已?然有些暗沉,楼中点了灯,便将斗拱阑干等精巧构件隐在了灯影之中,明暗相映,只?衬得楼檐翼角高耸,直插天际,几欲乘风而?去。 三辆车舆在摘星楼门前停驻,掌柜迎了出?来,谢文琼扶着伴月进入其中,岳昔钧在她身后?看?了,心中笑道:我先前还想,她戴了幂篱,可还看?得清路否,如今看?来,果真?需要人扶。 摘星楼清了场,但左右店铺却未曾清场,故而?有许多人从户中探头来往、低声耳语。侍女、侍卫们拦在道旁,以确保无人可以接近谢文琼。 谢文琼、岳昔钧和沈淑慎几人行至顶层坐定,掌柜站在几尺开?外,侍女们隐隐拦着他,他也不敢上前,只?报了几样菜名,谢文琼便说捡几样招牌上来,掌柜连连称是,垂首退了下去。 菜上得很快,侍女先以银针试了,又亲尝了,待一盏茶后?,方再呈至桌上。菜肴个个小巧精致,盘子团团摆在桌上。 谢文琼举箸夹了尝来,倒未觉惊艳,也未觉难以入口——她已?然有些不晓得甚么是美味,甚么是难吃了。 谢文琼每样菜都吃了几口,便已?半饱。沈淑慎也停箸不食,岳昔钧却没?有这许多规矩束缚,兀自继续吃着——岳昔钧在军中养成了多吃的习惯,不仅因为训练和打仗过于消耗体力,更因为有时行军途中,不知?下一顿饭是何时。 谢文琼觉得一直盯着岳昔钧吃饭有些古怪,她百无聊赖,便侧首往窗外看?去,伴月极有眼力地上前推开?窗户,于是,谢文琼便见—— 夜幕半垂,星河初上,一片华灯满城。 第25章 织女星下三方换语 万户灯火, 谢文琼深呼一口气,好似寰宇骤开,一霎时天宽地广起来。 岳昔钧问道:“殿下不再用膳了么??” 谢文琼道:“不用了。”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有人站在几步开外行礼道:“殿下, 属下金吾卫中郎将郑艮, 奉旨护卫殿下。” 谢文琼脸上原有的一丝笑意也完完全全褪了下去,她冷冷地道:“难为你来得这般迅捷。” 郑艮不敢接话,喏喏不语。 谢文琼本就是有些迁怒于他,也知他是奉了皇帝的命令, 不敢抗旨不尊。 谢文琼便?不再看郑艮, 道:“退下罢。” 郑艮应“是”,带人守在楼下。 岳昔钧见谢文琼心下不愉, 为她添了一回茶,劝道:“殿下莫要挂怀, 倘气坏身子, 便?不好了。” 沈淑慎被抢了话,暗暗瞪了岳昔钧一眼,岳昔钧回以微笑。 沈淑慎道:“驸马所言极是, 殿下此行乃是寻乐,无干人等, 理他作甚?” “倒也不曾多气,”谢文琼道,“本宫不过是有些个不自在罢了。” 岳昔钧与沈淑慎都知道她是甚么?意思:皇帝虽然爱女心切,行事?却好似监视一般。 两人都不便?再多言,因此沈淑慎岔开话头道:“殿下, 你瞧那星子渐亮了。” 谢文琼顺着沈淑慎的手指看去,果然见一颗星当空闪烁。 谢文琼随口道:“是织女星。” 与此同时, 岳昔钧也道:“此为织女星。” 谢文琼回顾她,道:“你会辨星?” 第44章 “军中或多或少须得懂些,”岳昔钧道,“辩位、占军机,都是仰仗老天?。” 谢文琼“嗯”了一声,又去看星河。只?闻岳昔钧在身后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谢文琼心中一讶,还未曾回头,便?听岳昔钧笑道:“见织女星,乍然想起?这一句诗来。” 谢文琼轻声重复道:“人间?无数……” 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惆怅:人间?无数貌合神?离者?,也有本宫和驸马一份。 ——本宫和驸马本就是“不是鸳鸯强按头”,貌合神?离岂不是应当? 沈淑慎却道:“殿下必然不在这无数之中。” 谢文琼道:“此话怎讲?” 沈淑慎内中有些酸涩,面?上却笑道:“殿下若有爱慕之人,谁能?舍得殿下受相思之苦?” 这话说得直白,便?是不把和驸马这段婚姻放在眼里?。 岳昔钧也不反驳,只?道:“小姐此言极是。” 谢文琼却道:“未必。” 沈淑慎心沉了一沉,道:“未必?殿下已有……” 谢文琼道:“尚无,只?是来日如何,谁人能?断言?” 岳昔钧也道:“殿下此言,正是世事?无常的说法。” 谢文琼也不知因何而有些恼怒,闷声道:“驸马说这话,便?是说本宫日后必然情路坎坷了?” 岳昔钧道:“殿下这可是冤枉在下了,在下只?是说殿下这是有大智慧的说法,却不见得定是缠上相思账。殿下鸿福盖天?,必定事?事?顺心。” 谢文琼一时拿不准岳昔钧所言是真诚诚恳恳,还是又阴阳怪气起?来,把眼刮了一圈岳昔钧的面?庞,却也在那张笑面?上瞧不出甚么?。 谢文琼无处发作,只?得道:“最?好如此!” 岳昔钧道:“今日既见织女星,必然是殿下要行运了。” 谢文琼在宫中也爱观星,在此道上可不受她忽悠,毫不留情地拆穿道:“近日日日可见织女星,若是到了夏日,更是耀眼。” 岳昔钧也不羞,道:“那今日与殿下同观织女星,是臣要走运了。” “你走甚么?运?”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来日忆起?‘昨夜星辰昨夜风’,也有一桩可心之事?,岂不是行运了?” 谢文琼撇开眼,道:“甚么?‘昨夜星辰昨夜风’,哪有人与你‘心有灵犀一点通’?” 岳昔钧笑而不答。 沈淑慎按捺不住,道:“驸马未免有些轻狂了罢,殿下面?前,还是稳重些好。” 岳昔钧道:“受教了。殿下也是这个意思么??” “本宫也是这个意思。”谢文琼面?上淡淡地道,“你们可曾吃完了么??” 岳昔钧和沈淑慎俱都点头,谢文琼便?道:“那走罢,去瞧瞧百戏。” 谢文琼先?行,正下楼,忽然回首一望,只?见岳昔钧被安隐搀着,一步一挪,甚是艰难。 谢文琼扫过一眼,又转回了头,心道:她近日举动有异,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却要看看她打的甚么?如意算盘。 几人上了车,往瓦舍中去。 正是酒足饭饱时分,江阳坊人头攒动,家家客满为患,只?有一家瓦舍中空无一人,掌柜打着灯笼候在门口。 一位戴着幂篱的独身女子走过去,好奇地问道:“店家,你家不曾迎客么??” 这女子声音清脆又带着些稚气,应是位少女。 掌柜的道:“小老儿正是在开门迎客。” 那少女道:“敢莫是不景气?怎无人来?” 掌柜的道:“小娘子有所不知,小老儿的店,今日要迎一位贵人。” “贵人?”少女好奇道,“京中贵人的名号,我也略知一二,不知是哪位贵人?” 掌柜的道:“小老儿不便?言讲,还请小娘子去别处玩耍罢。” 少女便?道:“店家,我在旁侧瞧瞧贵人,不捣乱,可使得?” 掌柜的有些苦恼,道:“实不相瞒,小老儿也不知那贵人的脾性,若是她家下人赶你,请卖小老儿一个面?子,离去了罢。” 少女笑道:“我晓得,自然不叫你为难。” 因此,谢文琼戴着幂篱下车时,便?看见了近侧一位同样身着幂篱的女子。谢文琼看不真切,扫了一眼便?过去了,那少女却悄悄掀了纱,见了谢文琼及她身侧的沈淑慎,略一思索,便?心道:原来是她。 岳昔钧在轮椅上抬眼瞧了少女一眼,少女倒也不怵人,放了纱冲岳昔钧轻轻点了点头。 岳昔钧进?入瓦舍院中,悄声对安隐道:“你寻机去看一下,刚刚站在门口的娘子不知有无蹊跷——她腰间?有短刀。” 安隐心中一凛,道:“是冲谁来的?” “未必是刺客,”岳昔钧道,“还是小心为上,叫金吾卫都长点眼。” 安隐应了,将岳昔钧推至内间?,便?寻个由头出门去了。 内间?,谢文琼问道:“这百戏之中,有甚么?新异玩意儿么??” 掌柜的只?知道这是位顶顶贵的贵人,却不知究竟是哪一位,便?道:“回小姐,吞刀、角氐、风火轮、寻橦、高絙、扛鼎,都是小子们的拿手好戏。” 沈淑慎以帕掩口,向谢文琼道:“吞刀太残忍,角氐太闹人,寻橦太费颈,扛鼎太粗鲁。殿……怀玉,这些恐你也不爱。” 第45章 岳昔钧在旁听了,笑道:“那怀玉便?是要看风火轮与高絙了?” 谢文琼被她这声“怀玉”惹得有些不自在,也无心去想甚么?风火轮雷雨轮了,道:“便?是这两样罢。” 掌柜的退了下去,三?人此时坐在雅座之中,岳昔钧坐在谢文琼左手边,沈淑慎坐在谢文琼右手侧。沈淑慎帮谢文琼解下幕篱,谢文琼戴了面?纱,倒也不怕被人瞧去。 先?上场的为高絙,高絙也即走索,两个小子拉了长长细细的绳索,高高地系在柱间?,又一男子攀柱而上,一脚在前、一脚在后,踏上了绳索。他高大的身躯好似燕子般轻盈,绳索只?是微微发颤,此人双臂平举,安安稳稳走了两步,身子一晃,险些就要跌将下来! 谢文琼眉头一蹙,只?见这男子乃是虚晃一招,故意叫观者?心惊,他又复站稳,踏踏实实往前走去。 谢文琼却不是为这个虚晃而蹙眉,她心中不悦道:他瞧本宫作甚? 岳昔钧也发觉了这男子似有似无地往谢文琼身上瞧。她不觉得这男子是想要攀高枝——军中的警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挺直腰背,戒备起?来——走索艺伎以轻盈为要,若非是噱头,应当不会选用如此高大之人。 更何况,此人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这种气息,岳昔钧曾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后来,那人因细作身份败露,被千刀万剐。 岳昔钧借拿茶盏的机会,向前滚了滚轮椅,微微侧身,挡住了一些谢文琼的身子。 走索之人走到了绳索尽头,跳了下来,向雅座施了一礼,便?退了下去。 而后,一位装扮成哪吒三?太子的童子踩着轮子滑出来,轮后置一小孔,孔中正往外喷着火焰。这童子一手持“红缨枪”,一臂挽“乾坤圈”,在场中枪挑着圈耍了一番。 只?见这童子枪尖将“乾坤圈”一抛,又在“乾坤圈”下落之时,拿枪一击,那圈便?直直飞向谢文琼的面?门—— 谢文琼惊呼一声,还未及动作,只?听“当”的一声,又一声“哗啦”,谢文琼定睛一看,原来是岳昔钧飞了手中茶盏,生生打偏了那“乾坤圈”! 而那茶盏也寿终正寝,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沈淑慎惊魂未定,连连问道:“殿下,你没事?罢?” 谢文琼胡乱敷衍了一句“无事?”,指着欲逃的童子,怒道:“金吾卫何在?!” 此一番不过电光石火之间?,金吾卫为不打搅谢文琼看戏法,站得稍远了些,此时才?将将跃到前来。恰在此时,有一个穿幂篱的小巧身影从墙头翻下,抢在金吾卫之前,拔出短刀刺向那童子! 来人口中叱道:“贼子休走!” 她话一出口,众人方知是位少女。岳昔钧和谢文琼俱都在心中讶异道:是来时站在门外之人! 第26章 积善果萍水变金玉 只?见那少女手持短刀, 身?手迅捷轻盈,又准又狠地往童子的要害处刺去! 那童子脚下轮子一滑,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击, 也不恋战, 拔腿就走。 金吾卫提刀上前, 要拦住那童子,童子受到前后夹击,一拉梁上垂下的绸带,便往外荡去! 少女和金吾卫连忙追上, 谢文琼心中有气, 却做不了甚么,只?把?自己手中的茶盏递给岳昔钧, 问?道:“你可能击他下来?” 岳昔钧接过,眯了眯眼睛, 只?见那童子身?姿灵活, 在绸缎与梁间不住穿梭,又一个?跳跃,欲往院墙外跳去—— 岳昔钧茶盏脱手飞出, 却在半空泄了力,呈一弧线坠落地上。 岳昔钧遗憾地道:“太远了。” 金吾卫吹了声哨, 只?听墙外呼喝声起,一阵嘈杂之中,少女越过墙头,不多时又翻了回来。 少女遥遥冲谢文琼道:“你没事罢?” 谢文琼道:“无事,敢问?阁下是何人?” 少女道:“我?还没有想好。” “想好甚么?”谢文琼问?道。 少女笑嘻嘻地道:“我?还没有想好我?是何人, 倘若来日有求于殿下,望殿下记得我?今日的亲近。” 谢文琼心道:她竟然知道我?的身?份, 她究竟是谁? 谢文琼道:“你助我?,难道是为了图报么?这也简单,你要甚么,本宫给你便是。” 少女道:“非也非也,种善花得善果,虽则功利了些,我?现下却并未有甚么想要的。我?不能久待,告辞啦!” 说罢,她又一个?鹞子翻身?,往另一侧墙外翻了出去。 郑艮快步进来,跪地请罪道:“殿下,贼人已被制服,臣等失职,请殿下责罚。” 谢文琼看都?不看,拂袖便走:“你向父皇领罪去罢。” 岳昔钧和沈淑慎跟上,上了车,安隐才从?不知道甚么地方钻进来,小声说道:“公子,我?在外间特?意盯住了那个?小娘子,她十分警觉,我?跟随一段路后,便被她甩开了。” 岳昔钧道:“此人功夫不俗,跟不住也是寻常。不知是甚么来头。” 安隐道:“莫非是甚么武林人士么?” 岳昔钧道:“娘亲们都?不是武林中人,这些武功路数我?也不知。只?是她既然能避开金吾卫,翻入内院,想来习的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安隐不由想道:“此人既然能避过金吾卫,那出入皇宫不也如入无人之境了?” 第46章 “不好断言,”岳昔钧道,“此间金吾卫不多,也并非如宫中巡逻森严,她未必能入宫中——更何况她能否入宫,与你我?何干?” 安隐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是在想,若是她能入宫中,我?们与之交好,给皇帝老儿一点威慑,或许夫人们便不需担惊受怕了。” 岳昔钧失笑道:“此计大大不妥,以圣上的性情,恐怕更是欲杀我?等而后快了。” 安隐闻言叹了口气,便也将这事抛于脑后。 谢文琼经此一遭,也没了游玩的兴致,意欲打?道回府。临行?时,她忽然吩咐伴月道:“莫叫金吾卫那些废物草包带走歹人,叫他们送到……” 她本想说“送到本宫府上”,却转念一想:本宫府上无人可以看管,又恐贼人逃脱,又恐难以撬开他口。 谢文琼沉吟道:“去问?驸马,她可知如何刑讯?” 伴月“哎”了一声,行?至岳昔钧车外,恭声问?道:“驸马,殿下有要事相询,奴婢可否入内?” 岳昔钧道:“姑娘请进罢。” 伴月进了车中,笑道:“驸马爷抬举了,奴婢当不得这一声‘姑娘’。殿下问?驸马‘可曾知道刑讯手段’?” 岳昔钧闻弦歌而知雅意,道:“得殿下信任,臣自?当尽力而为。请殿下令金吾卫捆好贼人,必要时用些软筋散,送入臣府中便了。” 那厢,伴月一走,谢文琼便心生?悔意,只?因她忽而记起一件事来:刺客乃是瓦舍中人,而瓦舍乃是岳昔钧差安隐所定,此中是否有蹊跷?岳昔钧近日无事献殷勤,难道正是要卸了我?的防备,引我?来瓦舍之中? 谢文琼越想越心惊,双手不住发冷,心中恨道:若果真如此,那便枉我?视她是个?君子,却是个?小人! 虽然已有怀疑,谢文琼还是存了一丝念想:或许是我?错怪了呢?若是她,为何如此?难道是为了报我?昔日苛责她之仇?若不是她,却又是谁? 既然疑心已起,便不可再?将歹人交由岳昔钧手——然而伴月已去,此时再?反悔,正是叫岳昔钧瞧出她起了疑心。 谢文琼正举棋不定,伴月回来将岳昔钧所言如实相告。 谢文琼下定决心道:“本宫观刑。” 伴月吃了一惊,忙劝道:“殿下,那事腌臜,没得污了殿下的眼。” 谢文琼心道:若是岳昔钧所为,她本有机会亲自?动手,却要绕来这一出,必定是不想暴露,本宫去观刑,量她也不会对本宫出手,否则在她府中出了事,她也脱不了干系。本宫在侧,她若是想杀了贼人灭口,也该掂量一下。若非不信金吾卫那群蒙父荫的草包,本宫叫人护卫也算更安心一分——如今只?有此路可行?。 想罢,谢文琼也不顾甚么血腥气熏不熏人,执意道:“本宫意已决。” 伴月只?好叫车夫往驸马府去。 到了驸马府,岳昔钧见谢文琼也跟了上来,便问?道:“殿下受惊了,不回府歇息么?” 谢文琼半冷不热地道:“本宫咽不下这口气,要看那小贼招供才能安寝。” “如此,臣卖卖力气。”岳昔钧道,“只?是请殿下于堂中稍候,刑讯之事,总归脏污。” 谢文琼道:“不必,本宫偏生?要看。” 岳昔钧温声道:“好罢。百濯,东厢耳房还空着否?” 百濯答“是”,岳昔钧便道:“请你备下热茶一盏,漱盂一个?,软椅一张,屏风一架。” 谢文琼问?道:“这些可是为本宫所备?” 岳昔钧道:“正是。殿下若是不适,坐于屏风之后便也是了。” 谢文琼道:“你倒周到。金吾卫押人来了么?” 正说话间,郑艮便至,又是一番请罪。谢文琼不耐烦听,只?挥挥手叫人把?那童子送到东厢耳房。 谢文琼问?道:“瓦舍中人可都?制住了?” 郑艮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按律当送大理寺……” 谢文琼冷笑道:“那就叫大理寺卿来见本宫。郑将军,你护卫不力,按律当如何惩处?” 郑艮背了律条,谢文琼不是想听这个?,只?叫他“下去”。 岳昔钧心道:若是送到衙门便罢了,公主此番要用私刑,就是落人口实。若是查出幕后之人,也难免有人猜忌是否是屈打?成招。 谢文琼又如何不知道此理?谢文琼别无他法:若是幕后之人与大理寺有关联,谢文琼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此,谢文琼随岳昔钧来至东厢耳房,房中以画屏隔开内外,内间从?梁上垂下两根粗麻绳,吊缚住那童子的双臂,那童子口中被塞了胡桃,呜呜噜噜说不清楚话来。 岳昔钧滚了轮椅进内间,谢文琼犹豫一瞬,也跟了进去,侍女搬了椅子服侍谢文琼坐下。 岳昔钧道:“取了他口中胡桃。” 有侍女上前照做,往那童子脸颊两侧一捏,胡桃便掉出口来。 那童子大着舌头道:“要杀要剐都?请便!爷爷若是皱一下眉头,都?不算好汉!” 岳昔钧轻笑一声,道:“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这些话儿是从?话本上学来的罢。” 那童子道:“少废话!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谢文琼冷笑道:“你倒是硬气得很。那些人倒是把?你训得十成十的无知。” 第47章 那童子瞪眼道:“你爷爷怎么无知了?” “那你可知眼前这位贵人是谁?”岳昔钧道。 那童子“呸”了一声,道:“甚么贵人,不过是骄奢淫逸的恶人罢了,金甚么马、酒肉臭的……” 岳昔钧替他说了:“‘白玉为堂金作马’,‘朱门酒肉臭’。” 那童子脸上微赧,硬声道:“对!就是这个?!都?是为富不仁,该杀,该杀!” 谢文琼冷冷地问?道:“谁教你这两句话的?” “爷爷自?己?书上学来的!”那童子梗着脖子道。 岳昔钧向谢文琼道:“殿下,此人恐怕吃硬不吃软,问?是问?不出来甚么了。” 谢文琼眉头微蹙,道:“那便上刑罢。” 岳昔钧拍了拍手,有侍女托了盘子进来,半屈下膝,呈到岳昔钧眼下。 岳昔钧一指那童子,道:“给他看。” 那童子警惕地仰起头,岳昔钧道:“挑一个?罢。” ——盘中放着鞭、匕、拶子种种,俱是金吾卫送来的刑具。 那童子虽口中说得强硬,但?终究是个?孩子,见了盘中匕首雪亮、鞭子油光、拶子缝细,心中不免有些怯意。 岳昔钧添柴加火,缓声道:“这鞭上有倒鳞,一鞭下去,鳞刮着皮肉,能片片扯剐下来。这匕挖眼割鼻都?是利器。而拶子——十指连心之痛,不需我?再?多言了罢。” 这几句话,莫说是那童子,连谢文琼都?听得有些心惊,忙饮了一口茶水。 那童子双眼发直,两股战战,口中尤强撑道:“你爷爷,怕甚么!只?管来!”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也罢。取鞭给我?。” 侍女便将那鞭子捧给岳昔钧,岳昔钧执了鞭柄,慢慢抬手一举,那童子的瞳仁随之而动,不由咬紧了牙关。 倏忽,那鞭子从?上往下一劈! 破空声炸响,那童子双目紧闭,大叫一声—— “啊!” 谢文琼应声向岳昔钧看去,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之色。 第27章 监拶刑胡言透端倪 谢文琼因何而疑惑?却原来, 岳昔钧这一鞭,并?未打上那童子?的皮肉,却是擦着他的前襟, 抽在了?地上。 谢文琼心道:她不动刑, 难道?是装也不装, 要放过贼人了?么? 那童子?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却并?未觉得身上疼痛,也是惊疑不定。 岳昔钧问他道:“你招还是不招呢?” 那童子?又是将眼一闭,视死如归般道?:“不招!” 岳昔钧道?:“若是不招, 下一鞭真便?抽在身上了?。” 那童子?声音已经有些发颤, 道?:“抽便?抽,爷爷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岳昔钧道?:“罢了?, 抽得手酸,上拶子?罢。” 两位侍女各拿起一个拶子?, 走到那童子?身侧, 一人一手夹定了?,又把绳一拉,细木板便?收缩起来, 将十指个个挤夹起来。 那童子?先是咬牙受着,不多时忍不住呼起痛来, 少顷,双手十指便?发紫发红,叫人看了?也觉得疼痛难当。 岳昔钧道?:“停。” 那童子?呼吸不止,喘气不定,眼中神色已然有些泛空。 岳昔钧又问道?:“还是不肯招么?” 那童子?气若游丝般道?:“不招……” 岳昔钧道?:“再夹。” 谢文琼早侧过头去, 只把眼睛盯在岳昔钧面上,不去瞧受刑之人的惨状。 岳昔钧也转头看她, 云淡风轻般笑道?:“殿下可还好么?” 谢文琼勉强道?:“本宫好得很。” 岳昔钧在那童子?的呻|吟声中低声道?:“殿下且安心,臣尽量不叫见血。” “如此甚好。”谢文琼道?。 岳昔钧见谢文琼的俏脸泛白,不像未受惊吓一般,却也不揭穿,只笑了?一下,又去看那童子?。 那童子?已然有些受不住了?,手上也渗出红丝来。 岳昔钧道?:“停罢。” 侍女住了?手,岳昔钧待那童子?从痛楚中稍缓过来,又问道?:“何人指使?你?行刺?” 那童子?张口哈气,却一时不能言语,半晌方道?:“是……明珠公?主。” 谢文琼又惊又怒,道?:“胡说!” 岳昔钧道?:“你?可知?面前是何人?” 那童子?的头微微垂着,也不曾抬起,喘着气道?:“知?道?……这位正是明珠公?主。” 岳昔钧道?:“既然知?道?,为何说殿下自个儿?行刺自个儿??” 那童子?不答。 岳昔钧又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阿幺。”那童子?如是说。 岳昔钧道?:“阿幺,你?可知?你?的兄弟们现今如何了?么?” 阿幺咬牙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和他们没有关系!” 岳昔钧道?:“怎么没有关系?朝廷尚有连坐之法,你?兄弟们也未必没有包藏祸心。” 阿幺骤然抬首,道?:“你?们放了?他们!” 岳昔钧道?:“行刺皇族,罪连三族尚不为过,我人轻言微,哪里能够说放就放呢?” 阿幺心中如浪翻卷,脸上忽青忽红,终于?道?:“殿下……求殿下放过他们。” 第48章 谢文琼冷哼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何人指使?你??” 阿幺道?:“是太子?。” 这回,谢文琼连话都懒得说了?。 岳昔钧道?:“一派胡言,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一母同胞,兄妹情深,怎会派人行刺?” 阿幺道?:“我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旁的一概不知?。” 岳昔钧与谢文琼俱都心道?:若是真一概不知?,也不该说出甚么太子?、公?主的名?头来。 岳昔钧低声向谢文琼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文琼点点头,先起身往屋外去了?。岳昔钧对?阿幺说道?:“你?那些兄弟知?道?此事,却还叫你?出头,便?是把你?往火坑上推——你?未必要为他们卖命,从实招了?,或可从轻发落。” 不等阿幺答话,岳昔钧也滚了?轮椅出去。 谢文琼坐在东厢正堂之中,垂眸思索:我出府之事,既然父皇能得知?得如此迅速,布局之人想知?也不难——况我并?未如何隐藏行踪。只是瓦舍中人恰是刺客,不知?是凑巧还是蓄谋? 驸马府中的门槛都卸了?,因此岳昔钧只需掩门,入内唤道?:“殿下。” 谢文琼道?:“你?怎生看?” 岳昔钧道?:“臣以为,阿幺行刺的,未必是殿下。” “此话何解?”谢文琼有些不解,那“乾坤圈”分?明是冲她而来。 岳昔钧道?:“看戏法时,臣的半个身子?,恰挡在殿下身前——恕臣逾矩,臣见走索之人身带杀气,因而暗自警惕。” 谢文琼道?:“依你?之见,此人并?非行刺本宫,而是行刺于?你??” “或有可能,”岳昔钧道?,“否则他因何谎称是受殿下指使??此乃挑拨离间之计也。” 谢文琼“嗯”了?一声,道?:“先称是我指使?,后又改口称是皇兄,必然有人教他。” 岳昔钧道?:“然也。只是不曾想,他落入了?殿下之手,这套说辞便?就失却意义?了?。” 谢文琼思忖道?:“诬陷皇兄,倒可攻讦皇兄不仁,诬陷于?我,又有何益呢?” 岳昔钧道?:“殿下恐怕是当局者迷。诬陷殿下,正是要攻讦皇后娘娘教养不严,太子?既然也是皇后娘娘所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恐怕也难保清白。” 谢文琼点头道?:“正是此理。” 谢文琼思忖道?:若是如此说来,此番却不是冲我或者驸马而来,却是冲着皇兄而来了?么?若是冲皇兄而来,不外是我那几位好兄弟的阴险手段。真真无?聊至极! 谢文琼道?:“这个……阿幺,或许不知?主使?者是何人。” 岳昔钧道?:“臣也如此以为。” “对?童子?又不可用极刑,又不可轻易交与他人,”谢文琼道?,“不如使?一计。” 岳昔钧先是道?:“殿下竟不对?他处以极刑么?臣代他谢殿下宽容慈悲。” 谢文琼睨她一眼,并?不接茬。 岳昔钧又道?:“殿下要使?甚么计?” “反间计。”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殿下之意,是向瓦舍中人说阿幺已然招了??” 谢文琼得意地勾起唇角,道?:“孺子?可教也。” 岳昔钧笑道?:“殿下此计甚妙。正是以逸待劳,叫他们自慌自乱起来,殿下正好隔岸观火,瞧哪家急急如热锅蝼蚁,便?是不打自招。” 谢文琼扁扁嘴道?:“你?倒也不需溜须拍马,忒恶心人了?。” 岳昔钧佯作唉声叹气道?:“殿下不喜臣巧言令色,又不喜臣言语中夹枪弄棒,臣实实不知?如何是好了?。” 谢文琼心道?:原先还有三分?可爱,怎转了?性后却多了?些油滑之色,本宫不疑你?疑谁? 谢文琼并?未打消对?岳昔钧的怀疑,使?此反间之计,也是为试探岳昔钧——若是岳昔钧寻机向某人通风报信,便?是板上钉钉的有鬼。 却说岳昔钧近日因何而有些油嘴滑舌:她哪里会向人示好,不过是学来的习气,依葫芦画瓢,自个儿?心中也不自在。 此番经谢文琼点出,岳昔钧索性全抛了?那些刻意为之之语。 谢文琼接着前言道?:“不知?如何是好?本宫教你?——‘君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 岳昔钧只觉这句话听?着耳熟,略一思索,笑道?:“殿下,此为《女论语》中言,‘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殿下是要臣侍君如妻侍夫么?只是,殿下竟然也读《女论语》,臣着实有些吃惊。” 谢文琼才不耐烦甚么夫为妻纲,她只是借此语试探,一朝拿住把柄,哼笑道?:“你?身为男子?,怎也知?这《女论语》中语句?既然知?道?,也该知?‘夫有言语,侧耳详听?’,本宫既有言语叫你?不可顶撞,你?怎地又出言不逊?” 第28章 探虚实假情对虚意 岳昔钧道:“殿下, 臣生长?于脂粉堆中,知晓这些也是平常。臣不过一介莽夫,口无遮拦, 殿下若真想要百依百顺之人, 臣恐难当?此重任。” 谢文琼道:“难当此任?恐不见得罢, 驸马对旁人可是客气恭敬,为何独独对本宫敢于犯颜?” 第49章 “殿下言重了,臣乃是与君亲近顽笑。”岳昔钧道。 谢文琼道:“莫要?诳本宫,亲近顽笑并不是这种做派。罢了, 今日暂且饶你, 去依计行事罢。” 岳昔钧应“是”,自出门去, 请侍从向?外放出风声,只说阿幺不堪酷刑, 已然招认了。而关押阿幺的房间?则被严加看守起来。 公主府与驸马府中人手其实有限, 不能布满京城,因此探听消息也有些力不从心?。 谢文琼叫沉榆留心?监看岳昔钧与安隐主仆二人的动向?,沉榆看了半日, 也只见她二人在屋中、院中写字读书赏花玩耍,并无有不寻常的举动。 而有去外哨探消息的侍从来报, 京中就此事传得可谓沸反盈天。京中都传,是驸马遇刺。有大?臣已然拟了折子欲递与皇帝,人人似乎都对此行刺之事愤慨不已。而皇帝大?略也知晓此事或为兄弟阋墙,只差人往大?理寺带了口谕,令大?理寺配合公主府查案。皇权之效力尚盛, 因此大?理寺并未轻视皇帝口谕,向?公主府送了人手。 至于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论?, 不外是围绕瓦舍外的金吾卫和公主府传出的招供,猜测之语五花八门。有人说,刺客是“慷慨悲歌之士”,要?学白虹贯日、鱼肠刺僚,做一个青史留名?的侠义客。有人说,驸马并非大?奸大?恶之辈,那人行刺的乃是公主。又有人说,公主也不过有些个捕风捉影的骄纵传闻,也非大?奸大?恶之辈。还有人说,此事并非甚么侠义之举,乃是一桩丑事,是公主不满驸马,欲除之而后?快。另有人说,此事牵连颇深,涉及皇家秘辛。 谢文琼叫人去探查,是何人先放出“是驸马遇刺,而非公主遇刺”的风声。 而几?位皇子皆是差人往公主府慰问,难免其中有人有试探虚实之意。 谢文璠所差门人正是昔日邀请岳昔钧赴桃花宴的李向?顺。 李向?顺向?谢文琼行了君臣礼,恭恭敬敬地道:“殿下可曾受惊?王爷对殿下挂心?得很,特差小人来问安。” 谢文琼道:“何劳皇兄动问,本宫福大?命大?得很。” 李向?顺道:“殿下洪福齐天,自然安度险关。只是不知罪魁祸首可曾擒获否?王爷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 谢文琼审视般打?量了李向?顺一眼,道:“贼人已然招认了,只是这贼首么……” 李向?顺问道:“贼首可是有甚么不妥之处么?” “这贼首真真令本宫寒心?,以为教小贼几?句瞎话,便可以瞒过本宫了么。”谢文琼道,“妄图偷天换日,真当?本宫闭目塞听,是个泥菩萨不成??” 李向?顺道:“殿下此话怎讲?” 谢文琼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李向?顺眼珠一转,道:“殿下这话,小人便不懂了。” 谢文琼道:“你不懂不打?紧,你家王爷懂了便是。” 李向?顺不接茬,转而道:“王爷言讲,若殿下有差遣之处,使唤小人就是,王府中人等任凭殿下调用。” 谢文琼道:“这倒不需,明日本宫便带擒获的贼人面见父皇,请父皇发?落。你回罢。” 送走了李向?顺,又有别个王府的门客来,谢文琼全是如此这般的说辞。 待送客之后?,谢文琼回至后?院,岳昔钧正在池塘边打?水漂玩儿,几?个丫鬟在旁侧拍手鼓劲,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谢文琼踱步前去,道:“驸马好?生逍遥。” 岳昔钧回首笑道:“殿下辛苦了。” 谢文琼看向?池塘,道:“驸马长?在北关,竟然还会打?水漂。” “臣不会,”岳昔钧道,“刚向?几?位姐姐讨教。” 谢文琼道:“姐姐?你叫得倒亲热。” 几?位丫鬟站在一旁,低着头垂着手不敢答话。 岳昔钧道:“她们是娘娘和殿下的人,臣自然要?尊重些。” 谢文琼有被取悦到,向?岳昔钧摊出一只手,道:“给本宫一颗。” 岳昔钧挑了一颗石子放在谢文琼手心?之中,谢文琼捏了捏那颗石子,问道:“怎样打??” 岳昔钧道:“殿下也不曾玩过么?” 谢文琼确实不曾玩过,宫娥侍女们也只是在入宫前玩过而已。 谢文琼向?岳昔钧道:“教我。” 岳昔钧右手扣了一枚石子,道:“殿下请看。” 她一翻手腕,将石子轻轻巧巧抛了出去,石子在水面之上连跃三次,带起三个涟漪。 谢文琼也学着一抛,石子“咕咚”沉到了水底。 岳昔钧笑道:“臣想起一句戏文来。” 谢文琼道:“甚么戏文?” “‘蛙哥,你可怜我陈糙跪在此,且咀片时,不要?叫了。’”岳昔钧边念,边冲着池塘作揖。 谢文琼本被她使相逗得好?笑,却又想起那日看戏时,岳昔钧做了木麻雀来拿自己取笑,又有些笑不出来,只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谢文琼道:“并不应景罢,驸马合该跪在池边,才好?唱这出《跪池》。” 岳昔钧道:“臣不跪,正是殿下|体恤下臣。” “少来,”谢文琼道,“究竟怎生打?水漂?她们如何教你,你便如何教本宫。” 岳昔钧道:“殿下,个中关窍,在于巧劲。不可重,不可轻,不可高,不可低。” 第50章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谢文琼道,“何为适宜?” 岳昔钧道:“臣也有些说不明白,几?位姐姐也都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若是殿下不嫌弃,臣斗胆把?臂,助殿下一遭。” 谢文琼瞧她一眼,伸出手臂道:“来。” 岳昔钧把?轮椅转到谢文琼身侧,摘了丝绢罗尉,伸出右手扣住了谢文琼的右手腕。 岳昔钧轻声道:“臣得罪了。” 言罢,她手腕又是轻轻一抖,谢文琼的手臂带着右手也随之甩了出去。 手送出到一半时,岳昔钧道:“放。” 谢文琼依言松开手指,石子如点水蜻蜓般从水面上掠了过去,又好?似会了轻功,于水面借了两下力,最后?才落入池水之中。 谢文琼道:“果然精妙。” 岳昔钧道:“殿下试来?” 谢文琼从岳昔钧摊开的左手掌中取了一粒石子,回忆着适才的感觉,轻轻一丢。 然而,这枚石子只落在了池边,撞在池沿之上,一个弹跃,落入池水之中。 岳昔钧道:“若是此石能往前一步,便是成?了。” 谢文琼忽道:“驸马此言细思起来,倒有意思。” 岳昔钧不解道:“臣愚钝,请殿下明示。” “哼哼,”谢文琼道,“‘薛郎,我要?你再退后?一步。’” 这正是《红鬃烈马》一戏里的念白,岳昔钧也熟知,乃是王宝钏对十八年未见的丈夫薛平贵所言,她要?薛平贵连三|退后?,薛平贵说“妻啊,后?面无有路了”,王宝钏便道“后?面若是有路,你也不回来了”。 谢文琼之意与此恰恰相反,却又似出同源,皆是言情——若是再进一步,好?事将成?。 谢文琼点到为止,岳昔钧若有所思。 不待岳昔钧开言,谢文琼又捻一石子,抖腕抛出—— 石子如岳昔钧先前所抛一般,顺顺利利在池面之上打?了三个漂。 谢文琼眼带笑意,侧首邀功道:“本宫成?其之美?。” 岳昔钧随之笑道:“这也是殿下功德一件。” “自然。”谢文琼说着,又要?从岳昔钧手中取石。此时,谢文琼因先前抛石时不知觉地往前走了两步,离岳昔钧便有些远了。 岳昔钧将轮椅往谢文琼身旁略滚两寸,温声道:“殿下不来就臣,臣自往前一步——来就君。” 咚。 不知道是哪里的石子惊破水中天,涟漪阵阵泛开,氤氲水中游鱼、泥底积荇。 谢文琼蓦然回首,岳昔钧左手平摊,不似递石,倒似邀人来牵。 谢文琼道:“算你……识相。” 第29章 试邀软榻夤夜伴月 岳昔钧笑道:“臣这才明白, 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文琼道:“驸马此言差矣,驸马的识时务,不过是兴致高时, 花言巧语哄哄本宫, 兴致不高, 又?要给本宫甩脸色瞧了。” 岳昔钧道:“臣哪里敢。” 谢文琼不再接话,丢了两颗石子,又?觉得?无趣,叫人备了晚膳, 准备在驸马府中过夜。 谢文琼搁了筷著, 问百濯道:“东厢房可还有床铺?” 不待百濯答话,岳昔钧先劝道:“殿下, ‘千金之躯,坐不垂堂’, 东厢关着贼人, 还是不住为好。” 谢文琼道:“本宫若是不能亲眼见贼子被擒获,恐怕也?是睡不着的。” ——原来,谢文琼使了一“请君入瓮”之计。 谢文琼向诸位兄弟言讲, 明日要将招认了的贼人凭皇帝定?夺,那么幕后之人为了杀人灭口, 必当?今夜对阿幺动手。 虽则贼首或觉被擒小童未必知道自己名?姓,从而赌一回谢文琼是使诈,然而,谢文琼亦是赌一不速之客。 岳昔钧道:“既然殿下执意如此,臣愿意陪殿下守夜。” 谢文琼道:“不消, 你自睡去,你的……你的腿还要养伤。” 岳昔钧笑道:“臣有殿下这句关怀, 腿伤已然好了大半了。” “本宫是神医不成?”谢文琼并不买账,“少说些这等哄人的话儿罢。” 岳昔钧道:“殿下不爱听?,臣不说便是。只?是尚有一句肺腑之言,恐殿下又?觉油嘴滑舌——然臣是不吐不快。” 谢文琼道:“甚么话?你且说来听?听?。” 岳昔钧道:“殿下若是不能安睡,臣也?是万万睡不着的。” 谢文琼哼笑道:“本宫难道是你的安神香,你怎会?睡不着?” “臣若睡下,必当?想起殿下在房中听?窗外夜风,未曾合眼。”岳昔钧道,“又?想殿下卧榻之侧恐有猛虎刁虫,致使殿下安危受扰。贼人未曾落网,谁知他?能否察觉殿下在房中?若是被他?知晓,以殿下为胁,臣如何是好?臣必定?不能使殿下伤了一根毫毛,若是受了胁迫,将贼童子交与他?,便是功亏一篑了。” 谢文琼道:“你倒是说得?掏心掏肺,你待如何?” 岳昔钧道:“既然金吾卫差了人手,殿下也?觉金吾卫算是可信之人,叫他?们守着便是。若是殿下听?了臣这番话,仍旧要亲自守着,臣恳请殿下也?体谅臣忧虑之心,准臣随侍在侧。” 其实,谢文琼并非觉得?金吾卫乃可信之人,只?是手中无趁手人可用,因而只?得?暂用金吾卫罢了——这也?是谢文琼执意要亲自盯梢的因由。 第51章 谢文琼沉吟道:“话已至此,若是本宫不允,便是本宫的不通情达理了。” 岳昔钧道:“不敢。” 谢文琼道:“如此,驸马就与本宫一同?,在东厢守夜便了。” 岳昔钧道:“遵命。” 谢文琼心道:说甚么“遵命”,真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是她央来的,却好似不得?不从命一般。 用罢晚膳之后,谢文琼自去沐浴更衣,岳昔钧也?在安隐的服侍下梳洗罢。二人各自在各房中看了一回书,岳昔钧看的是戏文话本,谢文琼看的却是军书兵法?。 这军书兵法?乃是谢文琼差人去书铺买来,临时抱抱佛脚之用。谢文琼觉得?今晚抓捕之计尚有待完善,最顶顶要紧的一件便是:如何按住岳昔钧。 虽然有一队金吾卫护卫,但谢文琼对岳昔钧伤腿后连杀三人的丰功伟绩仍心有余悸,总觉这一队在京中绫罗金粉中长?大的金吾卫也?不是岳昔钧的对手。 岳昔钧今晚执意要守夜,谢文琼的怀疑就更深一分。因此,谢文琼便想从兵法?之中寻找能制住岳昔钧之法?。 ——她也?恰恰找到了。 亥时时候,谢文琼先去东厢。关押阿幺的厢房门口守着人,见了谢文琼来,俱都行礼。 谢文琼所要过夜的房间离关阿幺的房间只?隔着一间堂屋,也?是一间较为狭小的耳房。 岳昔钧报门进来后,狭小的房间愈发逼仄了。 头顶椽子倾斜,便使屋顶有压人之势,似盖似冠,加之窗棂窄小,颇有些风雨不透之意,更使室中多?了些暖意。 灯早吹了,屋中一片黑暗,只?有一丝月光透过窗棂的雕花泻进来,照的近窗一侧地面?上一汪如水月色。 岳昔钧便是坐在这一汪月色之后、榻前的轮椅之中,腿上横着凤声剑。而谢文琼坐在小榻上,这小榻乃是才置办的美人榻,两头稍稍翘起,堪堪可容一人侧卧其上。岳昔钧虽离谢文琼约有一尺,但在此尺寸之地,只?觉好似和谢文琼肩并着肩,足挨着足一般。 小室枯静,便是金针落地也?如同?雷震。这片静谧流转了约略有一炷香的时分,谢文琼忽而问道:“驸马如此坐半夜,腿上岂不伤上加伤?” 岳昔钧道:“权时制宜,臣权且忍忍便过去了。” 谢文琼道:“不若你来榻上躺躺。” 岳昔钧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好个‘男女授受不亲’,”谢文琼道,“你我既然结了夫妻,你躺躺也?无妨。” 岳昔钧叹道:“这段鸾俦不过有名?无实罢了,臣不敢逾矩,玷污了殿下的好名?声,可便糟了。” 谢文琼道:“本宫既然和你成了亲,谁能信你我无有肌肤之亲?” 岳昔钧道:“臣不良于行,说无有肌肤之亲,也?是有人信的。” 谢文琼道:“着啊,那谁又?能知你在本宫榻上躺过?不过都是口说无凭,有心之人自会?编排,你又?何必拘囿?”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臣并非不肯领殿下好意,实则是臣坐轮椅之上,方好‘枕戈待旦’,一旦上了榻,再起便是不好了,若是误了殿下大事,臣万死难辞。” 谢文琼道:“金吾卫难道都是死人么?” 岳昔钧道:“他?们不便暴露殿下位置,便不便候在殿下身?侧。臣之所以来此,不就是为了护殿下周全么?因而臣是不可歇息了。” 黑夜之中,谢文琼闻言默然,不声不响。 二人又?无言坐了半晌,月光渐移,屋外金吾卫已然换了两趟班了。 倏忽,只?听?一声“哚”,阿幺门口站着的金吾卫喝道:“甚么人?” 谢文琼半靠着榻的身?子猛然坐起,岳昔钧的手也?扶在了剑柄之上。 听?得?屋外脚步声起,有人高喊“往西去了”,屋外不知点了几盏灯笼,霎时亮了起来。 谢文琼见自己的身?影被灯火照亮在窗棂之上,连忙下榻,向岳昔钧快走几步,藏在了阴影之中。 而此时,本就不大的屋室被灯光占据了大半,只?余紧紧巴巴一片地方,将将够停放一张轮椅。 谢文琼手扶着轮椅扶手,手臂几乎贴着岳昔钧的手臂,而岳昔钧凝眸盯着窗外,脊背似剑般又?直又?利,周身?透出冷肃来。 岳昔钧在之前仿若无边的黑暗中沉思,终于在握上剑的那一刻察觉出了胸膛中的跳动。岳昔钧从来都不算是一位保护者,同?袍不需要她来保护,娘亲们也?各有傲气,不要她护。 唯有谢文琼。谢文琼是没有经历风吹雨打的璞玉,她需要璞石的裹护。 谢文琼低头看去,分明与岳昔钧贴得?如此之近,却又?好似相距千里?——谢文琼这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未曾介入的、岳昔钧生命的前廿九年,绝非同?自己一般安稳静好。 名?为命运的巨大鸿沟隔开了谢文琼将伸未伸的手,和岳昔钧将回未回的眸。 不知甚么夜鸟叫了一声,岳昔钧才发觉,屋外静极了——所有的喧嚣恍如一梦。 第30章 谢文琼一计算二人 岳昔钧觉察出不对劲来?, 用极轻的声音向谢文琼道:“殿下,外间静极,恐怕有诈。” 谢文琼也微微低下头, 小声道?:“我听得乃是渐静下来, 敢是都?去追刺客了么?” 第52章 谢文琼的呼吸掠过岳昔钧的耳廓, 好似隔靴搔痒,又?好似绒草拂面,惹得岳昔钧红意上耳,幸得夜色遮掩了。 “金吾卫不至于中调虎离山之计, ”岳昔钧道?, “莫非是贼人使了迷药?” 谢文琼道?:“此话?有理?。若真是如?此,恐怕贼人已经在近前了。” 谢文琼话?音刚落, 只听?一声微弱的锁扣声响,岳昔钧仰头与谢文琼对视一眼, 俱都?心道?:来?了! 那?声响出自关押阿幺的耳房, 门开无声,也无有脚步之声,想来?来?者是位高?手。 岳昔钧向谢文琼比划了一个推门的手势, 又?一指谢文琼,手往下压, 也不晓得谢文琼有没有看懂:我去会会他,殿下在此不要走动。 谢文琼点头,岳昔钧以?剑柄猛然?推开房门,又?拔剑出鞘,将剑鞘往对面耳室一甩, 只听?“啪”得一声,剑鞘恰中来?人脖颈, 来?人闷哼一声,不躲不避,直以?刀捅向阿幺! 岳昔钧暗叹一声,手中凤声剑也脱手飞出,这一击利害得很,来?人不得不闪身躲避,恰恰是这一瞬,谢文琼从耳房中探出半个身子,伸手一够正堂墙壁旁摆放的花瓶,全力一丢,那?花瓶就从岳昔钧头顶飞出去,却眼见?花瓶冲势已颓,将要跌坠地面—— 岳昔钧在花瓶飞至眼前时,眼疾手快地一拍,那?花瓶又?得助力,正正砸在来?人头上! 来?人也不叫痛,见?身后威胁极大?,不便下手,便转过身来?,欲先?解决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谢文琼忙从袖中取出一只响哨,奋力吹响! 只听?“吁吁”几声哨响,有人迅速从外间闯入,看着身上衣服乃是金吾卫的衣衫。 几位金吾卫一至,来?人见?势不好,也顾不得自身安危,拼死去杀阿幺! 金吾卫跨步上前,却晚了一步,那?人的刀一下捅进阿幺的胸口,全胸贯入! 来?人一击得手,却“哈”得一声笑了出来?,他的笑声愈来?愈大?,到了后来?,竟上气不接下气,自己拔出了刀,抛在地下,双手前伸,做束手状,口中道?:“棋差一招,孙某认栽。” 却原来?,那?刀上一丝血丝也无,而刑架之上,并不是甚么阿幺,乃是一穿衣稻草,垂头皮囊。 金吾卫上前捆了来?人,扯下他蒙面的布,却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眉眼中愤慨自嘲之色未消。 谢文琼道?:“你是何人?何人差你?” 那?少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孙雨亭,乃是大?皇子门下客。” 谢文琼狐疑道?:“大?皇兄差你何来??” 孙雨亭道?:“大?殿下本差我做刺客,只说杀一十恶不赦之人,大?殿下本要扭送此人到官衙,谁知半路被?公主殿下截了去。大?殿下言讲,公主心中有鬼,看似暂关此人,实则是要寻机放了此人,因?此大?殿下差我来?替天行道?、除恶惩奸。” 孙雨亭苦笑道?:“我将刀没入稻草之躯,方知着了道?。不但着了殿下你的道?,也着了大?殿下的道?。殿下此举是请君入瓮,乃是阳谋,而大?殿下偷梁换柱,乃是阴谋——看来?大?殿下从未想过叫我活着回去。” 孙雨亭自嘲道?:“我本是走投无路之人,在街亭避雨,遇着大?殿下好心收留,赐名为‘雨亭’,蒙大?殿下带我入王府之中,才得以?衣食无忧,我本该生死报效大?殿下,但我虽然?是贱命一条,然?而贱命也贪生。大?殿下既然?不在意我的死活,我又?何必为他卖命?这赐食之恩,往日也曾报效,如?此便算一笔勾销。” 孙雨亭狂声大?笑道?:“大?殿下不义,却也莫怪我不忠!我也不求殿下放我,只求殿下留我一条性?命。我所言句句属实,请殿下容情。” 谢文琼听?罢,冷笑道?:“好个舌辩之徒,不忠不义之事说得好似至情至性?,本宫可不管你这厮言语虚实,且和金吾卫说去罢!” 谢文琼心道?:他既然?当着金吾卫之面说出这番话?来?,且不管真假,只借机把大?皇兄拉下马便罢,至于阿幺是否真为大?皇兄所差,倒也不要紧了——若是大?皇兄所差,孙雨亭此番招供,大?皇兄倒也不冤。若是阿幺并非大?皇兄所差,那?定然?也是其余几位皇兄、皇弟的手笔,不然?谁能想到、又?有谁敢将脏水泼于大?皇兄头上?若是其余几位皇兄、皇弟所为,只慢慢打压便是,不急于一时。 因?而,谢文琼只叫孙雨亭写了供书,画了押,将供书分几份发与金吾卫、大?理?寺,令金吾卫押了孙雨亭走。而谢文琼自个儿带着一份供书连夜叫人叩开宫门,入宫向皇帝皇后哭诉一番,生生把事情闹大?,便就由不得人在金吾卫中动手脚将此事压下了。 这一夜虽然?和风吹得睡意沉沉,京中却好似下了一场无声的骤雨,刮了一夜的狂风。有人夜半惊醒,有人点灯急召,有人迫紧烧香。 谢文琼这厢雷厉风行,岳昔钧却琢磨过味儿来?:为何金吾卫先?前像是被?迷晕了一般,后来?谢文琼一吹哨,又?快速赶来?? 岳昔钧想道?:这定然?是公主与金吾卫之计,许是先?令孙雨亭放松警惕,好叫他闯入耳房之中,在他动手之时一举擒获,由是抵赖不得。正是,此举何必瞒我? 第53章 却原来?,谢文琼方才读兵法?,想出来?的这一计,不仅是针对孙雨亭,也是针对岳昔钧。若是岳昔钧以?为四下无人,便有助来?者的苗头,金吾卫便可将岳昔钧一并擒获。 然?而,岳昔钧并未想到这层,只是为谢文琼瞒她之事在心中叹道?:想来?殿下竟然?不是全然?信我,也是,她若是全然?信我,倒也不是谢文琼了。 岳昔钧心中倒不失落,只是莫名有些发笑,也不知笑些甚么。安隐前来?帮岳昔钧捡起了剑,此时四更刚过,岳昔钧回房梳洗安睡,一夜无梦,不提。 翌日,岳昔钧晨醒,梳洗完毕,便问百濯道?:“殿下可曾归来??还是回了公主府?” 百濯道?:“回驸马,殿下不曾归来?,也不曾回公主府。奴婢听?闻殿下昨夜宿在宫中。” 岳昔钧点头,去膳厅用膳,只听?得不远处人语声渐响,有人道?:“寻本宫的晦气,也不晓得八字够不够硬!” 岳昔钧听?得说话?之人正是谢文琼,便朗声道?:“何人敢寻殿下晦气?” 花|径之中转出一个人来?,杏眼含嗔,粉面薄怒,正是谢文琼。这副生动面容将春日枝头粉白的花朵都?衬得黯然?失色,倒不是花太俗,而是花不言不语,甘做陪衬。 谢文琼道?:“还能有谁?还不是本宫那?些好兄弟。” 岳昔钧笑道?:“殿下用过早膳否?” “不曾。”谢文琼说着,走到了近前,和岳昔钧同往膳厅去。 岳昔钧道?:“殿下莫要气坏了身子,先?用膳罢。” “还用你说?”谢文琼道?,“为本宫侍膳。” 岳昔钧笑眯眯地道?:“遵命。” 第31章 告御状公主心凄凄 今日的膳食吃到最后, 上来的是些香薷汤、龟苓膏等败火之食,想来是特意为谢文琼加做的。 岳昔钧在沉榆之前,为谢文琼盛了汤, 双手奉上:“殿下请用。” 谢文琼接来一试, 不烫不凉, 煞是满意。 谢文琼道:“过几日便是上巳节,祓禊宴饮之事,你只消跟着本宫便是。”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又?道:“叫人给你做几套衣裳罢。”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臣叫安隐量体之后, 再交与缝人。” 谢文琼也不为难她, 道:“好。” 谢文琼又?问道:“你的轮椅,可要换新?” “不必, ”岳昔钧道,“还中用。” 又?过了半日, 来人请谢文琼与岳昔钧入宫, 其时,谢文琼正在和岳昔钧一同在池塘边喂鱼,游鱼聚拢在岸边, 互相争食。 谢文琼向伴月道:“备车,押阿幺和孙雨亭。” 又?问岳昔钧道:“驸马可要更衣?” 岳昔钧点头, 谢文琼便道:“那本宫在正堂候你。” 岳昔钧道:“劳殿下?稍待。” 安隐帮岳昔钧换了外出的衣裳,推着岳昔钧和谢文琼汇合。谢文琼道:“驸马与本宫同车罢。” 岳昔钧笑道:“臣荣幸之至。” 岳昔钧拄着拐杖,被伴月搀上公主车舆,她头一次“登堂入室”,谢文琼惯会享受, 车中铺毯缀金,华贵非常。 岳昔钧坐定, 笑道:“臣如今才知甚么?叫‘金玉满堂’。” 岳昔钧说?“金”的时候,指了指车中点缀的金箔金饰,在说?“玉”的时候,又?摊掌往谢文琼的方向送了送。 谢文琼臊得很,小声道:“哪里学来这许多花言巧语,一点不把本宫的训教放在心上。” 岳昔钧一笑置之。 说?了这一句,谢文琼又?别扭地道:“原先不还问本宫‘玉乃至洁之物,殿下?有何?洁’么??今日怎又?改口了?” 岳昔钧答道:“那是臣先时有眼无珠。” 谢文琼无话可说?。 到了宫门,谢文琼有皇帝特准,不用下?舆,车子便一直行至殿前。 岳昔钧在谢文琼身后下?车,坐上了轮椅。伴月推她至殿中,便退下?了。 岳昔钧要下?拜行礼,皇帝叫“免”。 殿中上首坐着皇帝,太子、大皇子、三皇子等人按位次依次排坐,而谢文琼坐在另一侧,与太子平齐。岳昔钧的轮椅就在谢文琼的下?首,而阿幺和孙雨亭跪在堂中。 皇帝道:“琼儿再把遇刺之事细细说?来,父皇替你做主。” 谢文琼便道:“孩儿昨日去看百戏,正看到风火轮这一戏法,喏,正是这厮,便将‘乾坤圈’向孩儿丢来,孩儿幸得驸马相助,不然就要破相了!” 谢文琼接着道:“孩儿气不过,便亲自审了这厮,没想这厮满口胡言,说?是孩儿指使?他,后来又?改口说?是二皇兄指使?,孩儿便糊涂了,是谁教这个半大娃娃说?这些的?” 谢文琼气愤地道:“那时宫门已然下?钥,儿臣本不想搅扰父皇,意欲今日再进?宫禀明?此事,谁知夜半这叫孙雨亭之人潜入驸马府中,要将这童子灭口。” 谢文琼瞪着谢文璠,质问道:“大皇兄,你可认得此人?” 谢文璠当?即从椅子上翻身跪下?,道:“此人确是儿臣府中门客,只是却不是儿臣所?差。若儿臣真是不友之人,怎会露此破绽?望父皇明?鉴!” 孙雨亭是大皇子门客这事,一查便明?,因此谢文璠抵赖不得。 第54章 皇帝道:“你的禁闭还未尽,又?闹出这种事来,就算不是你所?为,恐怕和兄弟之间?也不和睦罢。” 言下?之意便是:“苍蝇不叮无缝蛋”,若不是你做的,估计也和别的兄弟关系不好,否则怎会将脏水泼你头上? 谢文璠不敢辩驳,只伏地正跪。太子谢文瑜眼观鼻鼻观心,在椅中正襟危坐。三皇子谢文琳的目光落在谢文璠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皇帝扫视堂下?几人一圈,肃声道:“成?日不见?有甚么?长进?,却都把阴私手段使?在手足身上!” 几位皇子被震慑,也纷纷跪下?,不敢应声。 皇帝冷冷地道:“朕看你们是翅膀硬了,都开始盘算着朕何?时驾崩了罢?” 皇子们连声否认,你一言我一语地表忠心。 “朕还在,你们都敢用这种阴毒之计,刺杀皇姊皇妹,”皇帝怒道,“等朕百年之后,只怕有人一个兄弟都容不下?了,要赶尽杀绝!” 殿中一静,无人敢接茬。 皇帝道:“朕若是一查到底,便显得朕不慈。念在是初犯,朕权且网开一面,你们几个,俱罚俸三月,禁闭二月,只节日大事可以出府。刺客发付大理寺惩处。若是再有兄弟阋墙之事,朕定斩不饶!” 谢文琼不满这个处置,道:“父皇……” 皇帝道:“琼儿可有甚么?要讲的么??” 谢文琼只好道:“多谢父皇为儿臣做主。” 皇帝这才看向岳昔钧道:“驸马有功,赏玉珊瑚一只。” 岳昔钧坐着行礼道:“谢陛下?。” 皇帝行过赏罚,拂袖往后宫去了,诸位皇子才得以起身。太子谢文瑜一直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态,旁人跪时他也跪,旁人起时他也起,哪怕他和谢文琼一母同胞,本就不太有嫌疑——但他还是任凭皇帝也罚他俸、关他禁闭。 皇帝一走?,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又?快速地移开了目光。四皇子有些愤愤不平,但也只是面上气鼓鼓的,不曾发作。六皇子似乎没搞清状况,脸上露出茫然之色。七皇子年纪更幼,还无有封地,听?到要关禁闭整个脸都是苦着的。 谢文璠走?过去狠狠踢了孙雨亭一脚,冷笑道:“背主的东西!只会胡乱攀咬!” 孙雨亭抬起头来,恨恨地道:“殿下?自然是不管一条狗的死?活!” 谢文琳劝道:“皇兄,莫要为这等人生气。” 谢文璠理了理袍服,就坡下?驴道:“父皇不叫揪出元凶,本王便不与你缠了!” 孙雨亭冷笑道:“大殿下?真是混淆视听?的好手,不就是大殿下?差遣小人么??” 谢文琳连忙冲门口的内侍道:“还不把他带下?去!” 孙雨亭大笑不止,被架着双臂从卸了又?安上的门槛上拖行出去,小黄门不知道用甚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大笑声便戛然而止,只剩衣料拖在石板路上的摩挲声,沙沙作响,像风吹树动。 谢文琼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有些凄凉:原来,父皇并未如我所?想般爱我。 谢文琼不想多待,应付了几位皇兄皇弟的嘘寒问暖,便起身对岳昔钧道:“走?罢。” 岳昔钧向几位皇子一礼,随谢文琼离开了这金玉其外的是非之地。 眨眼间?几日便过,上巳节便至。这一日,皇家于河畔设坛祭祀,沐兰振衣。寻常百姓家也踏春折枝,絜于流水,京城之中莺声呖呖,车轮滚滚,一片“鸟避连云幄,鱼惊远浪尘”之景,不知有无文人墨客感慨“好花皆折尽,明?日恐无春”。 皇帝在穿京河中设了大舟,舟中摆宴,凤髓龙肝置于案几之上,皇子皇女、后宫妃嫔塞满了几只大舟,护卫、歌女浩浩荡荡侍立,船首龙头高昂,满船华幔香风,夹岸百姓欢呼招袖,顺着河流而下?。 岳昔钧上舟时就不大方便,是几人抬着她的轮椅登的舟。此时,她正坐在谢文琼身边,和她一同看向舟中歌舞的艺伎,只见?姹女作舞,歌喉婉转。 岳昔钧看似在盯着弹琵琶者的手指,却有些神游天外:也不知晓娘亲们现今如何?了。 一日前,岳昔钧从英都处得知,娘亲们摆脱了追兵之后,一路向西南方岳城去,这一路上倒无有通缉,不知是否是皇帝害怕逼人太甚。 如果路途顺利,想来不出半月,娘亲们便可以抵达岳城。 岳昔钧却有些“山雨欲来”的担忧,不知娘亲们在岳城隐居的计划是否能?够顺利进?行。 谢文琼见?岳昔钧目不转睛地看着琵琶女的纤指,心中有些不悦,转头问道:“驸马,好看否?” 岳昔钧回过神来,道:“甚么??” “驸马瞧得丢了魂儿般,”谢文琼搁了盏道,“也不念什么?佛,道甚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 岳昔钧故意道:“臣只是念佛,并非持戒。” 谢文琼哼了一声,道:“是么?,这么?说?来,驸马是信奉‘食色性也’了?” 岳昔钧道:“臣并未有这许多想法。” 谢文琼道:“那驸马在想甚么??” 岳昔钧沉默一瞬,又?笑道:“臣在想,‘大珠小珠落玉盘’。” 谢文琼将这一瞬的沉默看在眼里,心中倒有些计较:恐怕想的不是甚么?“大珠小珠落玉盘”罢,而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想起她那些娘亲来了。 第55章 谢文琼想到此处,便也不再戳她痛处,只问道:“驸马若是乏了,本宫叫人送你去歇息。” 岳昔钧上一句还在夸琵琶声动听?,谢文琼下?一句就问她乏累否,这让岳昔钧也察觉出谢文琼将一切已然看在眼中,心中道:她也算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不在意时不肯把心往人身上略放一放,在意之时倒是细致入微。 岳昔钧道:“不必因臣扫兴,况臣并未乏累。” 谢文琼道:“嗯。” 谢文琼所?在这船乃是后宫嫔妃所?在之船,只有岳昔钧一个“男人”,舟中女子们言笑晏晏,皇后坐在上首,不时和谢文琼谈谈天。 少顷,有一豆蔻年华之女举盏前来,敬了皇后之后,又?转向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笑道:“瑶儿祝皇姊、姐丈上巳安康。” 原来,这位正是荣贵妃所?出的端宁公主谢文瑶。 谢文琼也举杯道:“同贺。” 岳昔钧随着饮了一杯,她的腿伤不能?饮酒,因此和未及笄的谢文瑶一样,喝的都是蜜水。 谢文瑶却不立时离开,寒暄道:“听?闻皇姊前几日受惊了,可大安了?我不能?出宫,因此也没能?及时拜访。” 谢文琼道:“小事而已。” 荣贵妃膝下?只有谢文瑶一个孩子,因此谢文琼也不疑心她替自家兄弟来旁敲侧击。 谢文瑶道:“我听?闻这猛然惊伤最是伤身,皇姊还是请太医看看为好。” 谢文琼客气地道:“劳皇妹提醒,回府之后便叫太医。” 谢文瑶笑道:“嗯,皇姊多保重为好,姐丈也是。姐丈的身子可好些了?” 皇后在旁听?了,教她道:“你尚未出阁,不该问你姐丈的身体。” 谢文瑶分明?有些不以为然,却还是应声道:“儿臣受教了。” 第32章 琼瑛跪宫门议和亲 皇后刚训了谢文瑶一句, 良妃便接口?道:“姊姊何必待小辈如此严苛呢,想来端宁公主?正是和?她皇姊亲近,爱屋及乌, 才问起驸马的身体来。既然都是一家人, 问问打甚么紧?” 谢文琼闻言去看良妃, 只见良妃神情似笑非笑,说话不阴不阳。 原来,自打良妃膝下的广惠公主谢文瑛和亲之后,她便对?谢文琼与皇后阴阳怪气起来。只因朔荇天汗求亲时, 谢文琼比谢文瑛年长几岁, 而?谢文瑛不过才及笄,良妃便觉不该自己的女儿?去千里之外的“胡蛮之地”, 大哭大闹了许久,还是谢文瑛在她宫门前跪了一个时辰, 才劝服了良妃。 谢文琼当时也?跪了, 但她是在皇帝寝宫门口?跪的,口口声声说的是“若是国强能胜战,何须女子去和?亲”。这是她生下来十九载第一次强硬地顶撞父皇, 皇帝果然气极,任由她跪了一夜, 皇后来劝也?拒之不见。那一夜,宫中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掩着兵荒马乱。谢文琼那夜之后,发烧不退,大病一场,错过了给谢文瑛送行。 然而?, 和?亲不过一载,烽烟又起。天汗见荼切儿?部势头正猛, 便毁约开战,初时确实打得丰朝节节败退,后来皇帝换了帅调了兵,局势便逐渐逆转过来,甚至月前大败荼切儿?部。 但是,不论战败与战胜,恐怕谢文瑛的日子都尴尴尬尬,并不好过。 谢文琼收回思绪,正听见皇后对?良妃道?:“妹妹此言差矣,便是爱屋及乌,也?不该及外男。” 良妃正待要再说,谢文瑶的生母荣贵妃打圆场道?:“瑶儿?不懂事,二位姊姊妹妹莫要为她争吵。瑶儿?,快过来。” 谢文瑶应了一声,又冲皇后与谢文琼笑了一下,微微一福,便回荣贵妃身边去了。 岳昔钧不便插话,只默默为谢文琼添了一回酒,顺手摸了摸酒盏,低声道?:“殿下,酒冷了,叫她们?温一下罢。” 说着,岳昔钧便冲一旁的小丫鬟招招手。 谢文琼道?:“春日尚暖,吃吃冷酒无妨。” 岳昔钧道?:“适才端宁公主?还劝殿下保重身体,殿下这就吃起冷酒来了。” 谢文琼随口?道?:“她劝我便要听么?” 岳昔钧道?:“那若是臣劝,殿下听么?” 谢文琼侧首去看她,只见岳昔钧神色认真,没有半分?轻佻,仿佛真是一位忠心?谏臣。 谢文琼不答,只是将手中杯盏放在了丫鬟手捧的盘子之上。 岳昔钧也?将酒壶放在托盘上,对?丫鬟一笑,道?:“有劳。” 谢文琼听了,道?:“你倒是客气。” 岳昔钧只当是谢文琼随口?一怼,也?不搭茬,转而?道?:“殿下的糕点可要一并温了?” 谢文琼尝了一口?糕点,道?:“尚温,不必。” 待热酒上来,又看了一会儿?歌舞,谢文琼坐得有些?闷,起身向皇后道?:“儿?臣出去走走。” 皇后微微颔首。 谢文琼又转头问岳昔钧道?:“驸马一起走走么?” 岳昔钧道?:“好。” 谢文琼先行,岳昔钧戴上丝绢罗尉,推着轮椅跟在谢文琼身后。谢文琼衣带当风,好若画中神仙妃子。行至船楼之外,长纱从船楼屋檐之上垂下,春风中将花香裹裹缠缠,从岸上看来,就好似水雾朦胧,山烟氤氲。 谢文琼站在这影影绰绰的长纱之内,看船外流水潺潺,千家万户人头攒动,人语声嘈嘈杂杂地聚成一团,人间烟火之气从岸边扑面而?来,倒比船内歌舞来得令人心?旷神怡。 第56章 谢文琼心?道?:便是生在寻常百姓家也?好,我虽锦衣玉食,却是被千双万双眼睛盯着,活着寸步难行,有甚么趣味。 岳昔钧心?道?:终究还是百姓苦,这船中歌舞升平、暖风熏醉,却不知千里万里之外,又有多少人食不果腹、朝不保夕。听闻南地有处还有不许女子登船之俗,更是难以想象。 两厢各异心?思想罢,都是一阵无力之感涌上心?头。 许是三杯两盏酒下肚,谢文琼呆呆望着岸边嬉闹游人,大胆开言道?:“驸马,你可曾想往江湖走走?” 岳昔钧问道?:“殿下口?中的江湖,可是话本与说书?先生口?中快意恩仇的江湖,还是与庙堂相对?之江湖?” 谢文琼站在岳昔钧轮椅之侧,此时谢文琼侧低下头去看她,只见岳昔钧明?眸似星,仿若盛着粼粼波光,自成江湖。 谢文琼醉霞薄浮上面,眯眼笑道?:“皆是。” “臣确实曾向往过。”岳昔钧也?浅笑,眸中含着回忆之情,“臣小时,爱听三娘讲‘仗义每多屠狗辈’的故事,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客更是令人神往。甚么聂隐娘、水泊梁山,臣把这些?故事听得是倒背如流。只是后来在军中待久了,便也?不喜欢了。” “为何不喜欢了?”谢文琼不解道?。 岳昔钧道?:“臣受了军中严明?法纪影响,只觉‘无规矩不成方圆’,这些?江湖故事,不外‘侠以武犯禁’而?已,若是人人如此,有何王法尊严?人人都如此逞英雄,杀人叫做‘替天行道?’,天下岂不更乱?” 这话虽然是维护谢文琼等皇族的利益,谢文琼却隐隐想要开口?反驳,又不知说些?甚么为好,只略带疑惑地看着岳昔钧。 岳昔钧又道?:“然而?,臣后来又想,世人为何爱这些?真性情的娘子、汉子的故事呢?正是这世间真情真性之人太过稀少,能凭心?而?为之事更是少之又少,自然把这等故事津津乐道?。这些?故事又多为劫富济贫、惩恶锄奸,行官府不行之事,申百姓难申之苦——如此看来,倒是不必担心?人人都效仿了。” 言下之意便是,这些?江湖故事,不过是苦难之中的精神之药,故事中有多痛快,生活中便有多痛苦。 岳昔钧轻声道?:“臣想到?此节,便就不喜欢了。” 谢文琼无由地从胸中涌上一阵烦闷,顿足道?:“是了,你见话本乐,便会想到?百姓苦,你是忧国忧民的大圣人,自然就不喜欢了。” 她这话正是快人快语,甫一出口?便觉得太冲,兀自懊悔,又抹不下脸面赔不是。 岳昔钧苦笑一声道?:“臣是杞人忧天,当不起甚么圣人。” 谢文琼这会儿?想明?白那阵烦闷从何而?来了,倒把适才的懊悔都冲走,冷哼道?:“本宫算是听明?白了,你也?不必拐着弯儿?点本宫——想骂本宫德不配位不妨直说。” 岳昔钧真实讶异道?:“臣并无此意。” 谢文琼酒意上头,杏核也?似的眼瞪成了杏子,道?:“还说并无此意?说甚么‘行官府不行之事,申百姓难申之苦’,不正是说我等高位之人无所?作为么?当着本宫的面说这些?,不就是骂本宫一不事生产,二不问疾苦,是个?比禄蠹还要尸位素餐的人么!” 岳昔钧没料到?谢文琼竟然发散至此,只摇头道?:“臣真真无此意。” 谢文琼一言既出,便也?收不住了,隐隐带着委屈道?:“本宫是无能,你又要本宫如何?本宫本就胸无大志,就算本宫有治天下之心?,父皇和?皇兄、皇弟哪个?肯答应?” 岳昔钧听她越说声音越大,不由心?惊,忙一把拉住谢文琼的衣袖,道?:“殿下,慎言!” “本宫还说不得了?”谢文琼嗔岳昔钧一眼,拂袖道?,“本宫就要说!本宫还要说给河对?岸的人听!” 岳昔钧见谢文琼果真撩开垂纱,气呼呼地往船舷边走,连忙攥住谢文琼的手腕,哄道?:“殿下,臣适才说这许多,不是要责骂殿下,而?是要夸赞殿下。” 谢文琼狐疑地回首道?:“此话当真?” 岳昔钧认真地点头道?:“千真万确。” 谢文琼收回迈出的脚步,转回身问道?:“夸赞本宫甚么?” “臣先前说‘这世间真情真性之人太过稀少’,”岳昔钧道?,“而?殿下正是这少之又少的真情真性之人,身上自带江湖侠气,臣是向往已久。殿下要去江湖,何必舍近求远呢?” 这话半真半假,话中之意为真,只是却并非岳昔钧说那些?话的本意——她不过是随口?闲谈,将自己所?思所?想一一道?来,没料到?戳中谢文琼痛楚,惹她多疑。 谢文琼一时也?没想起岳昔钧说的“又不喜欢江湖气了”,被这马屁拍得倒是心?花怒放,脸上又浮现出那得意的小神情来:“算你识相。” 岳昔钧也?笑道?:“殿下可是误会臣了,害得臣吓出一身冷汗。” 谢文琼睨她道?:“怎么,还要本宫给你赔不是么?” “臣哪里敢,”岳昔钧道?,“这误会解开,臣便心?满意足了。” 谢文琼的眼神顺着岳昔钧的面皮往脖颈处滑去,哼笑道?:“骗子,哪有一滴冷汗?” 第57章 岳昔钧随口?圆道?:“正是‘汗流浃背’,殿下看是看不见的。” 谢文琼情绪宣泄一通,正是松懈之时,酒意趁势席卷,醉眼有些?朦胧,闻言低了头,往岳昔钧脖颈处一凑,轻轻一嗅—— “那本宫怎么闻不见香味儿??” 第33章 约同行公主畅海内 岳昔钧只觉一阵痒意打在颈侧, 好似在军中训练时?匍匐草丛之中,风一吹,被生着绒毛的草叶挠了一下, 但又只?能纹丝不动。 岳昔钧没有?饮酒, 却也觉得脸上热意渐浓。她的手?还下意识地攥着谢文琼的手?腕, 忘了?松开。 谢文琼轻声笑道:“你紧张甚么?” 她一笑,鬓发上的珠钗随之一颤,蹭在岳昔钧的脸颊上,又是一片酥酥麻麻。 岳昔钧也轻声道:“臣不曾紧张。臣适才和殿下顽笑, 言过其实?了?些, 实?则不曾出汗。” 谢文琼未被岳昔钧抓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作势往岳昔钧的脖颈上点去:“是么?” 岳昔钧忙又抓住了?那段素白?的腕子?, 触手?一片柔软细腻,脉搏在指腹下不住搏动, 隐秘而?大?声。 岳昔钧一触即分, 将谢文琼的两只?手?都?推开,便松了?手?。 岳昔钧道:“殿下莫要同臣顽笑了?。” 谢文琼的手?被按回身侧,却仍旧弯着腰, 脸颊和岳昔钧的脸颊就两寸远,呼吸相闻。 谢文琼忽然低笑了?一声, 道:“驸马结喉不显啊。” 岳昔钧道:“是。这也是常事而?已,殿下何必大?惊小怪呢?” 谢文琼撑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直起腰来,似笑非笑地道:“本宫哪有?大?惊小怪?不过见了?,随口一说罢了?。倒是驸马看起来在意非常。” 岳昔钧面上露出苦笑的神色, 道:“人说男人结喉似峰,方?为男儿本色, 实?是令臣苦恼。” 谢文琼道:“苦恼甚么?他们将你视为女人么?” 岳昔钧道:“苦恼于世道苛责,全然不许异类者。” 谢文琼心中满意,倘岳昔钧敢称一声“是”,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谢文琼都?会心中不爽。 谢文琼道:“此言极是。” 岳昔钧不欲在这个话头上多言,复道:“殿下方?才言道,想要去江湖中看看?虽然臣觉殿下身上自带侠气,若是殿下想要走走,想来也是好的。” “本宫是问驸马,若是往江湖去,想要去哪里?”谢文琼道。 岳昔钧望着船外波光,想了?想道:“往江南去罢。” “为何是江南?”谢文琼刚问出这句,心中便有?了?一个答案。 果然,岳昔钧道:“因为臣逆旅辗转,北地风光见惯,还不曾往江南去过,对烟柳轻波神往已久。” 谢文琼道:“本宫也不曾去过。” 岳昔钧道:“殿下尚年青,自然有?去的时?候。” 岳昔钧避重就轻,谢文琼居高临下地垂眸望着她,直言问道:“那驸马肯与本宫同游否?” 岳昔钧看见谢文琼的眼中有?一种莫名熟悉的神情,这种神情叫她心中五味杂陈。 ——那是猎场中拉弓时?的志在必得?。 岳昔钧笑道:“臣出行不便,恐怕要扫殿下的兴。” 谢文琼不以为意,道:“那就等你将养好,本宫等得?起。” 长?纱悠荡,飞鸟来去。谢文琼腰间环佩响了?一声。 岳昔钧微微阖眼,昧心道:“好。” ——到那时?,岳昔钧早就不在谢文琼身边了?。 谢文琼对于岳昔钧的心思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道:“本宫已然想过了?,我们从京城出发,先走一段陆路,行至江月城边便改水路,顺着满河南下,一路上赏尽湖光山色,倘到了?繁华之处,便驻船登岸,快活便游,累了?便歇,也不必想终途,只?管走走停停。” 岳昔钧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只?怕到时?殿下嫌弃路途中睡得?不舒坦,又想念起京城来了?。” 谢文琼道:“你这人怎好给人泼冷水?便是真有?那般时?候,大?不了?带着软褥,再不济回京便是,又有?甚么可?抱怨的。” 岳昔钧道:“臣并无责备殿下之意。只?是臣这腿不知何时?能养好,恐怕要叫殿下好等。” “不外是等而?已,本宫住在宫中廿载,还怕等么?”谢文琼道,“春等秋叶,夏等冬雪——总不会比这些更无趣了?。” 岳昔钧听罢默然,半晌方?道:“殿下之福,乃在来日。” 谢文琼道:“驸马这话说得?,好似话本中的江湖术士。” “臣也曾于二娘处学过些卜算之术,略懂皮毛。”岳昔钧道。 谢文琼讶道:“果真?那驸马给本宫算算,这‘后福’究竟在何时??” 岳昔钧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学着戏中人一捋髯,拖着腔道:“嗯……殿下这福么……” 谢文琼见她装腔作势,自先不信了?三分,半倚着轮椅问道:“如何?” 岳昔钧口中道:“福到之日,恐怕少则半月,多则一年。” 谢文琼哼笑道:“只?管耍滑头,本宫还不晓得?你的言语‘奸猾’么?来日本宫射中大?雁,恐怕都?叫你讲成‘鸿福到’了?!” 岳昔钧抬首笑道:“哎,殿下此言差矣,臣半泻天机,却叫殿下说成是口中跑马。” 第58章 谢文琼道:“那你不妨说来,是何等样的事,方?算为‘福’?” 岳昔钧道:“自然是远小人、解枷锁、得?逍遥,这样的事情。” “驸马这是意有?所指啊,”谢文琼道,“本宫身边,哪有?小人?” 岳昔钧佯讶道:“啊呀,这是江湖话术,臣口不择言了?,该打。” 她说着“该打”,自个儿却不动手?,谢文琼借着酒劲儿把手?往岳昔钧颊上一捏,道:“打罪可?免,捏罪不饶。” 岳昔钧往脸上摸了?摸,没来由地有?几分不自在。这举动太?过亲昵,叫她莫名心虚——她本就有?意招惹谢文琼,但真眼见要得?逞了?,又生出几分不忍来。 像是鸠占鹊巢,假凤虚凰的身份如同梦幻泡影,是岳昔钧给谢文琼编织的黄粱一梦。 熏风之中,谢文琼只?见岳昔钧垂下了?眼眸,似乎想通了?甚么,又仰头冲自己笑道:“谢殿下不打之恩。” 谢文琼有?些溺在那段浅笑之中,脱口道:“要怎生谢本宫才好?” 岳昔钧微微一怔,又复答道:“殿下要臣怎生谢?” 谢文琼缓缓弯下腰,呼吸间有?酒香缭绕,岳昔钧闻见了?,并不难闻,反而?有?些惹人共醉。岳昔钧只?见谢文琼秾丽娇俏的脸庞愈贴愈近,眉睫根根可?数,竟然有?些失声。 谢文琼的双手?按在岳昔钧的轮椅扶手?之上,袍袖将岳昔钧笼了?个严严实?实?,垂下的一截袖子?蹭在岳昔钧的腿上,风一吹动便隔靴搔痒般刮着那处正生新肉的伤口,令人难耐。 谢文琼的脸庞顿在岳昔钧眼前一寸处,谢文琼轻声道:“驸马心跳好快。” 而?岳昔钧甫一开口便声音喑哑,唇齿微张着泛抖,语不成句。 有?暗香细生。 “本宫是母夜叉、母大?虫不成?”谢文琼弯了?眉眼,缓缓调笑道。 第34章 示弱奉汤海棠醉卧 岳昔钧闭了闭眼, 终于找到了声音,喉头像是锈了的轮轴般,钝钝地道:“殿下这是作何?” 谢文?琼轻笑一声, 反问道:“驸马以为呢?” “臣愚钝, ”岳昔钧眼观鼻鼻观心地道?, “请殿下赐教。” 谢文琼的声音就在这方寸之间:“驸马不肯看?我,是真?将本宫视作了洪水猛兽,还是要学玄奘大师,‘两眼空空’?” 岳昔钧道?:“是臣……名?不正则言不顺。” “驸马还想要甚么名??”谢文?琼盯着?岳昔钧的眼睑问道?。 岳昔钧肯以?情诱谢文?琼上钩, 却实是不肯“以?身饲虎”, 便违心地道?:“臣贪心,不要这‘驸马’虚名?——要殿下的一声真?心实意的‘夫君’。” 谢文?琼缓缓笑了, 道?:“‘夫君’?岳昔钧,夫者为男, 君者为上, 你——” 谢文?琼顿了顿,把到口边的真?话咽了下去,道?:“——你也只占一半, 本宫怎能唤你‘夫君’?” 岳昔钧心下略松了一口气,语中却带着?点?遗憾自嘲道?:“是臣痴心妄想了。” 谢文?琼道?:“不过名?头而已, 你在意这个?” 岳昔钧道?:“臣在意的不是一句称呼,而是殿下的……” 岳昔钧轻轻地道?:“真?心。” 谢文?琼笑意有?些淡了,道?:“本宫若对你无心,只会离你八丈远。” “臣只是有?些不安,”岳昔钧微微抬眼, 露出一丝脆弱的神色来,“殿下先时对臣不假辞色, 如何,如何……” “如何变了颜色,是也不是?”谢文?琼不知哪里来的闷气,略有?些不悦地道?,“本宫就是如此?善变、如此?反复无常,你不曾听闻‘君心难测’么?” 岳昔钧道?:“是臣僭越了。” 谢文?琼忽然抬手掐住了岳昔钧的下颌,微凉的指尖陷进岳昔钧薄薄的皮肤之中,强硬地将岳昔钧的脸抬起?:“君叫臣死,臣尚不得不死,驸马既然入了本宫的门,便是本宫的人,还在这里推三?阻四?么?” 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孔子云,‘君待臣有?礼,臣事上以?忠’——殿下记差了。” 谢文?琼冷哼一声,道?:“怎么,这是说若没有?做足礼数,本宫是碰不得你了?” 岳昔钧道?:“殿下不过一时酒醉意迷,恐怕酒醒之后要后悔。” 谢文?琼道?:“本宫做事,何曾后悔过。只是本宫也不愿强人所难——真?真?令人扫兴。” “殿下,是臣之过,”岳昔钧给了个台阶下,“臣明日登门赔罪。” 谢文?琼松了手,拂袖起?身,冷冷地道?:“免了。本宫当不起?。” 岳昔钧犹豫一下,伸手牵住了谢文?琼的手,道?:“臣并非想要忤逆殿下。臣既然与殿下成亲,自然是殿下的人,殿下想对臣做甚么臣都应尽责。只是臣但?觉殿下对臣只有?一时兴趣,恐殿下朝得而夕弃,臣自然要为自己计深远……臣失言了。” 这句话说得恰中要害——谢文?琼确实只是因从未见过岳昔钧这般的妙人,又兼酒意上头,才作出这许多直白举动。她是有?些将岳昔钧视为笼中鸟雀的意思,兴致来时逗弄两下,没有?兴致之时便丢开。谢文?琼生?来二十载,从没喜欢过人,连想要“逗弄两下”的人都不曾有?,便以?为这就是喜欢了。 第59章 君君臣臣的阶级规矩烙进了谢文?琼的血脉之中,她当局者迷,在其中沉沉浮浮,有?时能跳出来痛骂这一套沉疴旧弊,有?时又溺在当中。 岳昔钧这一半真?半假的剖白,倒真?扑灭了些谢文?琼的火气。谢文?琼声色略缓,道?:“驸马本末倒置了罢。” “是,”岳昔钧苦笑道?,“臣因私心而不尽臣子本分,是本末倒置了。” 谢文?琼此?时酒意稍醒,也不想逼人太甚,道?:“本宫暂先饶你这一次。本宫确实是一时冲动,但?却也不是随便之人,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本宫也是想过的。” 谢文?琼说罢,抽手便走,留下岳昔钧神色怔然。 ——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因为婚姻难挣脱,还是因为……别的甚么? 风吹纱动,迷了人眼。不知过了多久,岳昔钧只听身后有?人唤道?:“姐丈。” 岳昔钧转过轮椅,坐着?冲谢文?瑶行了一礼:“殿下。” 谢文?瑶好奇地道?:“姐丈和皇姊吵架了?” 岳昔钧微微笑道?:“不曾。” 谢文?瑶也不揭穿她,只道?:“我本不该和姐丈单独言语,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 岳昔钧道?:“殿下但?讲无妨。” 谢文?瑶道?:“姐丈在莲平庵供的那盏灯,用皇家的供油,便不会灭了。” 岳昔钧心中一凛,缓缓地道?:“臣……用不起?供油。” “姐丈央皇姊一句,”谢文?瑶笑道?,“便用得起?了。” 岳昔钧道?:“区区小事,不必劳动她。” 谢文?瑶便点?到为止:“若非要避嫌,我也可送些给姐丈。”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心领了。” “少陪了。”谢文?瑶话已说完,也不多留,略一颔首便又进了船楼之内。 岳昔钧行礼道?:“恭送殿下。” 待作揖的手放下之后,岳昔钧脸上恭敬的神色也褪了下来。岳昔钧心道?:谢文?瑶一向?深居宫中,怎会知道?莲平庵的事情?更何况,她显然不是随口提及莲平庵的莲花灯。 岳昔钧供莲花灯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是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去见英都。谢文?瑶既然提及此?事,是否是暗示她已知英都的事情?若是谢文?瑶知道?英都的事,又知岳昔钧托英都属下看?顾娘亲们的事情,那这几句哑谜便明了了——娘亲们的性命如同莲花灯,明灭只在旦夕之间,而若是有?皇家人的庇佑,自然安然无恙。即便不是指娘亲们之事,单以?莲花灯喻英都的性命,也是说得通的。 岳昔钧心中微讶:听谢文?瑶言下之意,是叫自己去请求谢文?琼的庇护? 谢文?琼在御前尚有?些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大庇四?方”? 谢文?瑶此?番说这些话,不外卖个人情,只是并非卖给岳昔钧,而是卖给谢文?琼——她以?为岳昔钧和谢文?琼还算是伉俪情深。她想与谢文?琼交好?难道?是为了日后太子登了大宝之后打算? 岳昔钧心中却并未放松警惕:不论?谢文?瑶知道?些甚么,将来都可能是一处要挟自己的把柄。更何况,谢文?瑶知道?了,证明这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莲平庵也并不安全。 岳昔钧刚触了谢文?琼的霉头,此?时也不敢犯颜,只招来宫娥,叫她给明珠公主热碗醒酒汤。 谢文?琼见了汤来,“哼”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那宫娥道?:“回殿下,是驸马叫奴婢送来的。” 谢文?琼心中又哂又恼,并不去拿那汤盏,只道?:“叫她亲自来服侍本宫用汤。” 岳昔钧听传入了船楼,谢文?琼此?时已然不在大堂之中,而是在西室榻上歇息。户牖半开,春风入怀。 岳昔钧转|轮入内,只见日光倾泻,照得船板斑斑驳驳,谢文?琼身着?五彩宫装斜倚小榻,支手阖眼,粉面薄红,像是海棠醉卧——好一幅美人春睡图。 谢文?琼听见了响动,也不睁眼,淡淡地道?:“怎么,本宫现在是使唤不动驸马大驾了么?” 岳昔钧道?:“殿下这是从何说起?呢?” “叫人给本宫煮醒酒汤,”谢文?琼缓缓睁眼,“是怨本宫适才酒醉无状?” 岳昔钧道?:“臣不敢生?怨。” “好个‘不敢’,”谢文?琼道?,“本宫险些被你的花言巧语诳了过去。” 谢文?琼正待要说些甚么,又瞥见一旁有?宫娥侍立,便道?:“都出去。” 岳昔钧却拦了一下道?:“稍等。” 岳昔钧从宫娥托着?的盘中取了醒酒汤,对宫娥道?:“有?劳。” 谢文?琼冷眼看?着?,把将才想要说的那句话咽了下去,只看?岳昔钧又耍甚么花样?。 岳昔钧笑道?:“殿下冤枉臣了,臣只当殿下还恼臣,恐怕不愿见臣,因此?不敢来亲自服侍。” 谢文?琼道?:“这么说,是本宫无理取闹了?” 岳昔钧道?:“岂敢。是臣不周到,殿下请用一口罢。” 谢文?琼任由那羹勺停在唇边,似笑非笑地道?:“本宫方才话未说完——趁着?本宫酒醉,就拿花言巧语诳本宫?你问本宫要真?心,本宫倒忘了问问你,若本宫有?真?心,你拿甚么来换?” 第60章 岳昔钧轻声细语地道?:“臣自然是以?真?心换真?心。” 谢文?琼闻言笑了一声,撑身坐起?,道?:“恐怕这话说得就不是真?心实意罢。” 不待岳昔钧答话,谢文?琼又道?:“驸马又疑心本宫为何转了性般,待你和颜悦色起?来,本宫倒也有?同样?的疑问——驸马先时作木麻雀相讥,怎生?又讨好起?本宫来了?” 岳昔钧道?:“殿下,‘众人待我,众人报之;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殿下怎生?待我,臣便怎生?回报,仅此?而已。” “好个舌辩之徒,”谢文?琼道?,“嘴上能耐这般大,困在公主府中,恐怕心中觉得委屈罢?” 岳昔钧道?:“臣怎会觉得委屈。臣一身报国,殿下也是国之君,臣效殿下,也是效国。” 谢文?琼看?向?她,岳昔钧脸上几乎没有?甚么神色,只是眼神真?挚。 谢文?琼向?来不喜岳昔钧这套一听就是假惺惺的话,每次针锋相对地话说来,虽二人都心知肚明,岳昔钧却还要表面客客气气,就令谢文?琼觉得烦闷不爽。 于是,谢文?琼冷笑道?:“驸马好觉悟,既然要以?身报国,为何在船头还推拒?” 岳昔钧心道?“不好”,一时不查,作茧自缚—— 果然,谢文?琼接着?道?:“本宫就当驸马是一时糊涂,再给驸马一个机会。” 谢文?琼眼里含着?一块春水浮冰:“喂我——不要用勺。” 第35章 岳昔钧巧舌谨应诈 岳昔钧挣扎道:“殿下不是说不喜强人所难么?” 谢文琼道:“驸马不早知本宫善变么?本宫若是要?等你心甘情?愿, 那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罢。” “看来殿下是只爱臣这副皮囊了。”岳昔钧苦笑一声。 谢文琼凉飕飕地道:“有何分别?” 岳昔钧叹了口气,自知今天这一遭是断然躲不过去的了。她将汤勺收回,送入自己?口中——醒酒汤温热, 葛花橘皮的味道在口中漾开, 似甜非甜, 似苦非苦。 谢文琼点?了胭脂,一双唇正?是红若桃花,饱满丰润,掩着?两排贝齿, 就在岳昔钧一抬首之处。这唇生得可爱, 下巴也小巧,鼻尖也俏皮, 但在岳昔钧眼中,虽不似洪水猛兽, 也多?少有些抗拒之心。 岳昔钧心道:倘若叫大?娘知晓, 必定?说是我命该有此劫。罢了…… 她狠一狠心,含着?那勺汤水,侧首往谢文琼唇上撞去—— ——却?并?未碰到那口温软, 一柄玲珑剔透的小勺亘在岳昔钧和谢文琼二人的唇间,勺子的一端紧紧地贴着?岳昔钧的唇, 而另一端却?离谢文琼的唇还有半寸。 勺子是刚被谢文琼从岳昔钧端在手里的碗中取出来的,还带着?淅淅沥沥的汤水,汤水缓缓地沿着?勺沿滑下,又滴落进汤碗之中。 岳昔钧感受到被热过的醒酒汤传到勺子上的温度,她吞下了口中含着?的那勺醒酒汤, 略带不解地问道:“殿下这又是何意呢?” 谢文琼眼中的浮冰尚未化尽,她坐得比岳昔钧略高些, 因?此此时微微垂眼看岳昔钧,原本无害的杏眼也带上了一丝睥睨的意味:“本宫只是想让你知晓……” “生杀予夺,全在殿下,”岳昔钧不待谢文琼说完,便接口道,“臣已然透透彻彻地明白了。” 谢文琼将汤勺丢回碗中,冷笑道:“明白?本宫看你还是不明白。” 岳昔钧道:“请殿下示下。” 谢文琼道:“皇家之事,没?有秘密。” 岳昔钧没?太明白,因?此默然不答。 “谢文瑶在船头和你讲话?,”谢文琼明示道,“真以为无人知晓?” 谢文琼的气息就从岳昔钧的耳侧擦过:“船上人多?耳杂,她也不可能不知。她既然知道,还要?去找你,你以为她真是拚着?自己?的清白不要?,也要?向你示好么?” 岳昔钧道:“臣从未这般想过。” 岳昔钧献忠道:“臣是殿下的人,也只是殿下的人。殿下不必拿这些肌肤相亲之事试臣,忠心耿耿之人未必要?是这种关系,刘备也不和诸葛亮睡觉——” 谢文琼:“……” 谢文琼快被气笑了:“本宫确实拿此等事来试你忠诚,但本宫从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人!” 谢文琼倏忽话?锋一转,令人猝不及防地问道:“莲平庵里的人都好吗?” ——这是一种巧妙的话?术,在旁人不曾设防之时,忽然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却?又很好回答的问题,往往能诈出这个问题的真实答案。 但是,岳昔钧受过反诈训练,她微微一笑,道:“殿下在问莲平庵里的众尼么?臣每次只管上香,虽然她们是出家人,臣也因?男女之别而不敢攀谈。” 谢文琼没?有得逞,略有些遗憾地拉开了和岳昔钧的距离,缓缓往后重又倚在榻上。 谢文琼道:“你供了灯?”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道:“京中大?小寺观,财神庙求财最灵,三清宫求康健最灵,观音寺求子最灵——为何去了平平无奇的莲平庵?” 岳昔钧早已想好说辞,从容道:“大?庙人挤,臣行动不便,恐怕不好行走。更兼之大?庙神佛事忙,臣恐心愿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不如去小庙,好叫神佛听清。” 第61章 谢文琼的脸上露出了“你听听这话?本宫能信吗”的表情?。 “当然,还有另外的原因?。”岳昔钧道。 谢文琼问道:“是甚么?” 岳昔钧道:“殿下可知庙观如何维持生计?大?庙的庙产多?、供养多?,僧侣道人自然不愁生活,可以自在修行。而有的小庙又无田产,又无香火,必定?为生计所累,臣既然尚有闲钱,能周济一二的,便也乐于做做善事。” 谢文琼道:“连世间苦都不愿吃,又谈何修行?”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道:“殿下此言极是,臣经殿下点?拨,忽而想起《严华经》中也说‘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马牛’,各人自有缘法修行,是臣落俗了,往后少去便是。” 谢文琼一听便知岳昔钧自知暴露,要?转变计划了,于是道:“这莲平庵,庙小胃口却?不小,几次三番叫你去供灯,若不是盯上了父皇给你的赏赐,便是——恐怕驸马供的不是灯罢?” ——谢文琼其实并?不知晓岳昔钧究竟去了几次莲平庵,只是从谢文瑶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恐怕不会少。 岳昔钧恍若没?听见最后那句话?,笑道:“臣与莲平庵,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 谢文琼也仿佛没?听到岳昔钧这句话?,道:“——供的不是死物?,便是活物?了?” 岳昔钧偷换概念道:“殿下冤枉臣了,臣不敢与旁人有染。” “本宫可没?说是与人有染,”谢文琼皮笑肉不笑地道,“只怕不是有染,也是有些个挂碍罢?” 岳昔钧微微叹了口气,道:“殿下还是不肯信臣么?” 谢文琼道:“本宫倒是不必在此和你多?言,只消差人搜查莲平庵,不就真相大?白了?” 岳昔钧道:“恐怕殿下师出无名?罢?只凭小殿下的三言两语,未必能定?了臣的罪名?,更遑论平白搜查一个庵堂呢?” 谢文琼冷笑一声,心道:本宫若真是想这般做,何必提前知会你——真是不上道。又或许是她知晓本宫意思,却?不肯承本宫的情?,故作一个不知不觉,在此搅缠? 岳昔钧道:“既然师出无名?,那殿下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此言怎讲?”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殿下只是拿搜查之事诈臣,是也不是?” 谢文琼自然也有几分这个意思,不由“哼”了一声,道:“你巧舌如簧,谁能诈得了你?” 岳昔钧笑道:“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岳昔钧又道:“其实,臣不愿殿下搜查莲平庵,并?非心中有鬼,而是忧心殿下的名?声。” 谢文琼道:“忧心何来?” 岳昔钧道:“若殿下搜查一座小庵,却?不曾查出甚么,岂不是叫人说殿下疑神疑鬼,胡乱冤枉人?” 谢文琼道:“这么说,你倒是为本宫着?想了?” 岳昔钧道:“不但要?为殿下着?想,还要?为太子殿下着?想。” 岳昔钧点?到为止,言下之意是:若谢文琼的名?声不好,也会牵连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谢文琼今日?已经冷笑得够多?,此时实在忍不住,又是一声冷笑,道:“好极,好极。” 见谢文琼已然开始说反话?,岳昔钧见好就收,道:“臣这只不过是投桃报李——谢殿下周全之恩。不论臣是否言行有差,殿下肯在此对臣言明,自然是回护于臣。臣绝非狼心狗肺之徒,自然铭感五内。” 岳昔钧捧着?汤碗,说得诚诚恳恳,但她前科在身?,谢文琼一时也拿不准她心中究竟作何想。 岳昔钧见谢文琼只沉沉地盯着?自己?,并?不言语,岳昔钧只好将碗往旁边的小几上一放,双手往轮椅扶手上一撑,慢慢地把身?子从轮椅上挪了下来。 谢文琼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看着?岳昔钧撑着?一条伤腿缓缓跪下,膝盖碰触船板的声音很轻,几若不闻。岳昔钧的脊背也慢慢地弯下去,像是垂柳弯枝。谢文琼能看到她束起的发冠下的一截脖颈,皮肉紧致,骨骼挺拔,又像是苍松劲竹,除非被连根拔起,否则绝不折节。 谢文琼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有一次,在驸马府中,岳昔钧失手拽倒了自己?,也是这般跪倒赔罪。当时自己?怒骂她“前倨后恭”,谢文琼如今仍想这么指责岳昔钧,却?实实无法如当时那般脱口而出了。 岳昔钧的声音从船板爬上榻,听起来有些闷闷的:“臣逾矩了。” 谢文琼心中涌出许多?烦躁之意,又泛上许多?无力之感,像是拳打棉花,又像是鸡同鸭讲,总之,令她不痛快。 谢文琼冷声道:“抬起头来。” 岳昔钧乖顺地抬起头,跪着?趴伏,为了表示恭敬,抬头的同时不能抬起身?子,这个姿势让她很不舒服,全身?的肌肉都在隐隐发力。 谢文琼不满意地道:“身?子也抬起来。” 岳昔钧照做,撑着?船板直起了腰。 谢文琼从软榻上起身?,踱步绕到了岳昔钧身?后。谢文琼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岳昔钧判断不出她在做甚么,而谢文琼也故意拉长?了这个过程,就是叫岳昔钧体味利刃悬于头顶、却?迟迟不落的煎熬滋味。 今日?是上巳节,按习俗该沐兰拔晦,船中各处也插了兰草。岳昔钧背对之处就插了一支,茎生细毛,多?叶带齿,摸上去略略有些剌手。 第62章 谢文琼掐了两朵淡紫色的兰花,那花小巧,尚不及指头厚度,掐在指尖让人害怕一松手,便再也拿捏不住。 谢文琼从岳昔钧的另一侧绕回她的身前,低头看了一眼岳昔钧俊俏的脸和露着诚挚神色的凤眸,反手将指尖的兰花按在了岳昔钧的唇间—— 谢文琼的指腹在岳昔钧的唇瓣上缓缓碾压,兰花被一点点、一点点地从米粒大小的身躯里挤压出了花汁。 第36章 谢文琼以幽兰消秽 花汁浸在岳昔钧颜色浅淡的唇瓣上, 给唇瓣涂上一丝淡紫色,这丝淡紫色又顺着唇缝没入内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谢文琼的指腹还按在花上, 她命令道:“张嘴。” 岳昔钧掀起眼皮看向谢文琼, 谢文琼的视线紧紧盯住自己的手指——也或者是紧紧盯住岳昔钧的唇瓣。 岳昔钧微微分开了唇齿, 谢文琼的手指和手指下被碾得一塌糊涂的花瓣,都一同顺着岳昔钧分开的上唇的弧度,滑进唇缝、滑进齿列。 谢文琼的一截指尖就悬在岳昔钧的唇舌之间,岳昔钧压着舌头、张着下颌, 不敢叫任何一个部位碰触到谢文琼的手指。 谢文琼就维持着这个动作, 只微微动了动手指。岳昔钧的喉咙滚了一下,吞下一口新生的津液。 不知过了多久, 谢文琼指尖的花瓣终于落了下来,落进岳昔钧口中, 清清幽幽的气息沾上味蕾, 裹满了上下牙膛。 谢文琼抽出手指,反手托了托岳昔钧的下巴,帮她闭上。岳昔钧只觉谢文琼好似在挠甚么宠物的下颌, 痒痒麻麻。 谢文琼眼中的冷笑之意终于褪去了些许,她又坐回榻上, 支颐道:“驸马可知本宫这是何意?” “臣愚鲁,”岳昔钧道,“请殿下赐教。” 谢文琼道:“幽兰消秽,给驸马清清口,往后甚么该说, 甚么不该说,也该想想清楚。本宫不掌权, 那些甚么‘忠言逆耳利于行’的直谏,就不必往本宫身上使了。” 岳昔钧道:“臣知晓了。” 岳昔钧将那兰花吞下,又复笑道:“殿下,臣有一事要禀告。” “甚事?”谢文琼刚警告过岳昔钧,并不信她能立时改了,此时便微微警惕起来。 岳昔钧道:“既然殿下的人听见臣与端宁公主交谈,想必也曾听见,端宁公主并非是向臣示好,而是向殿下示好。” 谢文琼的人确实把二人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复述给谢文琼,因而谢文琼也知岳昔钧所言非虚。 谢文瑶字字句句都有叫岳昔钧向谢文琼寻求帮助之意,不知是否是觉察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貌合神离,故而有意撮合二人,向两边都卖个人情。或者另有所图,也未可知。 谢文琼和岳昔钧俱都心道:谢文瑶许是为皇帝百年之后计,将来太子登了大宝,谢文瑶母女还是要倚仗皇后与谢文琼。 听岳昔钧如此说,谢文琼倒有些不习惯了:岳昔钧向来满肚子坏水儿,往日不离间我姊妹二人便算不错,今日虽受了敲打,却能立时成全谢文瑶的示好,不会另有后手罢? 谢文琼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略带狐疑地道:“依你之见,如何?” “以臣拙见,此事于殿下并无害处,”岳昔钧诚诚恳恳地道,“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殿下在宫中多一处耳目喉舌,总归是好的。” 谢文琼“哼”了一声,道:“耳目便罢,喉舌便不必了。” 岳昔钧笑而不语。 其实,岳昔钧哪里有这般的善心去撮合谢家姐妹和睦,她不过是管中窥豹,瞥见内中暗藏阴谋,要拖谢文琼下水罢了——她又为何要拖谢文琼下水?只因岳昔钧有仇必报,谢文琼三番两次要降伏她,她表面顺服,内里却是有些不服气的。 因此,若是拖了谢文琼下水,等时机到时,岳昔钧一走了之,徒留谢文琼水深火热中挣扎罢了。 谢文琼却也不是个傻的,宫中二十载并非白住,自然知道内中凶险,又涉及自家兄长继位之事,这种拉帮结派的事情,必当慎之又慎——别看谢文瑶表现得只有孤儿寡母,她母妃的娘家那边,却也不好相与。 谢文瑶的母妃荣贵妃是当朝吏部尚书的侄女,吏部主管选官调官的人事任命,甚么“门生故旧”自然数不胜数,皇帝还没想动这一支,便是太子即位也一时难以根除这一系。而皇后的母族却隐隐有没落之势,皇后的父亲原本官居右丞相,去年已然致仕,左丞相沈正儒迁右丞,而皇后族人再无有官至如此高位者。虽然沈正儒也与皇后家交好,但终归是两家人,皇后并不能完全信过。因而论起母族势力,皇后与荣贵妃隐隐有平分秋色之势,荣贵妃不需忧心皇后寻她麻烦。 此番,谢文瑶向谢文琼示好,自然有荣贵妃的示意——然而荣贵妃本不用活得如此如履薄冰。 谢文琼心道:难道前朝真有些甚么变故不成? 她不通外政,一时也想不明白,索性暂且按下,只说道:“万幸今日尔等交谈,是被沉榆听了去,她已然留意过,当时不曾有第四人在旁,不然你等着莲平庵被抄罢。”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 谢文琼道:“起来罢。” 第63章 岳昔钧于是撑身站起,略微踉跄着坐上一旁的轮椅。谢文琼看了,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岳昔钧坐轮椅的模样,单是上次在驸马府的那一跪,岳昔钧起来时上下都带伤,谢文琼当时又慌又恨,巴不得岳昔钧多吃吃苦头,好搓一搓傲骨。 许是这次岳昔钧没有?安隐搀扶,谢文琼竟看出些可?怜可?爱来,看她?缓缓向?轮椅膝行两步,右腿在前,左腿有?伤不便使力,由而以右腿拖着左腿,待等鞋子挨上了踏板,方才抬手往轮椅坐席上一撑。轮子略略滑动,轮椅并不稳当,岳昔钧手臂紧绷,腰背挺直,微微咬着牙,一鼓作气地把?身子提上了轮椅。 此时,岳昔钧身上的薄汗香和舱室中的兰香交织,暖阳一烘,更加浓重?几分,比酒还醉人。 谢文琼仍旧没碰那碗被搁置在一旁的醒酒汤,缓缓闭上了眼,吩咐道:“本宫要小憩片时,你不要叫人进来搅扰。” 岳昔钧道:“是。” 她?说了便要推轮椅去?守在门外,谢文琼仿若有?所觉,闭着眼道:“你留下。” 岳昔钧一顿,复又道:“遵命。” 岳昔钧看着谢文琼逐渐熟睡的脸庞,脸上没有?了生动的神情,反倒显出一丝稚嫩来。 岳昔钧内心颇有?些五味杂陈。她?有?些不明白?究竟是哪些滋味在心中翻搅,只觉得比参禅悟道还令人捉摸不透。 谢文琼这一觉睡得异常踏实,大略是酒意助眠,将?将?醒转之时,舱室外已然点了灯了。 谢文琼未醒时,已然有?人来问过膳了,叫岳昔钧打发了去?。谢文琼睡了多久,岳昔钧就在心中温习经书了多久,又不敢全然入定,始终分出一缕深思关注着,这时听见了谢文琼口中呜哝两声,眼皮轻颤,似有?醒来之意,便轻声唤了唤:“殿下?” 谢文琼睁开眼,尚睡眼朦胧,看不清眼前人是哪个,脑子也一时也不曾转过来,脱口喊了一声:“伴月?” 话一出口,谢文琼便觉不对?,伴月身量更细,也不会在内间坐着——谢文琼猛然起身,疑心进了贼人,正待要呼人,眼神儿清明些许,吐了一口气,道:“原来是驸马。” 岳昔钧道:“殿下既然醒了,臣唤她?们进来服侍。” 谢文琼“嗯”了一声,岳昔钧便退了出去?,伴月、沉榆等人端盆端水进去?服侍谢文琼漱口洗脸。 船又行了一段,便缓缓靠岸,停了下来。船楼中众人鱼贯而出,回到?宫中,又是一顿盛筵。 晚宴还宴请了文武百官,谢文琼去?了内宫宴,岳昔钧倒不必在旁侍宴,跟在几位皇子身后,向?外宴而去?。 宫中挂了灯,照得百亩广场一片灯火通明,列席密密,一眼望去?,虽然能?望到?头,却好似隔着百里一般,目极之处,桌椅已然看不真切了。待等宾客上座,更是人头攒动,坐着只见身前的三两桌,再往后就不可?见了。 岳昔钧和几位皇子妃的兄弟坐在一桌,互相寒暄了一阵,岳昔钧秉持一个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只管慢条斯理地吃菜,有?人劝酒,便推说大夫不让,有?人攀谈,便三言两语打发,倒叫人有?些捉摸不透。 岳昔钧对?于旁人怎看浑不在意,左右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有?着明珠公主驸马的身份、赫赫军功在身,旁人也没奈何。 只有?一位叫顾兴怀的与旁人不同。顾兴怀是大皇子侧妃的哥哥,坐在岳昔钧对?面?,只在互通姓名的时候和岳昔钧说过两句话。而此时,不再有?人来与岳昔钧说话,顾兴怀倒开口了:“岳驸马成亲那日,在下也曾沿街而观,排场果然气派。只是拜堂时为何关了屋门,我等等在外间可?是好奇非常。不知今日驸马可?曾给我等解惑?” 这话绵里藏针,岳昔钧料定他不怀好意,便微微一笑,道:“臣生长边关,公主生长内宫,都不曾亲眼见过甚么拜堂成亲,两厢害羞,关起门来罢了。只是不如顾公子见多识广,顾公子莫要取笑了。” 顾兴怀哈哈大笑道:“原来是这般,在下还道其中有?甚么变故,猜测莫不是有?人悔婚了。” “顾公子慎言,”岳昔钧道,“若是被有?心人听见,要说顾公子恶意揣度了。” 顾兴怀立刻变了颜色,道:“岳驸马可?不能?这般说,这顶大帽,在下是万不肯戴的。” 岳昔钧故作不解地眨一眨眼,道:“我也不曾给顾公子扣帽子,顾公子何必给我扣‘扣别人帽子’的帽子呢?” 顾兴怀吃了酒,一时没反应过来,显出呆相来:“甚么?” 岳昔钧叹一口气,向?同桌的旁人说道:“瞧,果然糊涂了。” 第37章 狐假虎威驸马假醋 不等旁人接话, 岳昔钧又转向顾兴怀道:“顾公子?许久不曾见过妹子?了罢?” 顾兴怀讶然道?:“岳驸马如何得知?莫不是时刻盯着大皇子?府?” 岳昔钧笑道:“顾公子可太高?看我了,我哪里有这般能耐。顾公子?忘了,大皇子?还在禁足期间, 令妹恐怕也一同?受过, 顾公子怎能见得了她?” 顾兴怀道?:“不错。正是因为明珠公主之事, 大皇子?才会?受罚。” “这么说?,”岳昔钧道?,“顾公子?是为大皇子?鸣不平了?” 顾兴怀又大笑道?:“在下也没有这个能耐。” 第64章 岳昔钧道?:“是么?听顾公子?之言,颇有些忿忿不平之意, 不知是怨我家殿下, 还是陛下,或者是——兼而有之?” 顾兴怀道?:“岳驸马不必急着给在下挖坑, 话不投机半句多,算我自找没趣, 平白来和你?说?甚么。” “唉, ”岳昔钧轻叹道?,“我并非是和顾公子?话不投机,倘若顾公子?指着鼻子?骂我, 岳某也唾面自干,实在是顾公子?话里话外隐隐有轻贱我家殿下之意, 那便?恕岳某无礼了。” 顾兴怀道?:“在下哪里敢对公主不敬,莫要再多言了。” 岳昔钧不知他是否是大皇子?派来试探的先锋,又吃得无聊,又不能提前离席,加之装作和公主彼此恩爱这事新奇非常, 岳昔钧一时有些贪恋这种“狐假虎威”,偏生?不放过顾兴怀—— “顾公子?好生?奇怪, ”岳昔钧缓声道?,“旁人都想我多说?几句,顾公子?倒是与?众不同?。怎么,顾公子?难道?听闻我和公主伉俪情深,便?失望了么?” 不等顾兴怀接话,岳昔钧故作恍然大悟之色,拊掌道?:“是了,想来是顾公子?恋慕我家殿下……” 她话未说?完,顾兴怀一口酒喷出来,坐在顾兴怀旁侧的人大叫一声,甩着被溅上酒水的手?,连连唤宫娥:“水!水!给爷端水洗手?!顾三你?忒恶心?人!” 顾兴怀顾不上搭理他,急声冲岳昔钧喝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岳昔钧道?:“难道?在下猜错了不成?” 岳昔钧左右瞧瞧同?桌看热闹的几个人,略带不解地问道?:“请诸位评评理,难道?顾公子?这不是恼羞成怒?” 有人眯起眼,笑而不答;有人早看不惯顾兴怀,狂笑附和;也有人阴沉着脸,不知想些甚么。 顾兴怀着急辩白道?:“万万没有这等事!我可没有岳驸马的好福气!” 他本是反讽岳昔钧尚了个不好相与?的公主,岳昔钧只当听不出,语中带了些生?气的意味,道?:“还说?不曾恋慕我家殿下?如今总算说?了真心?话了,实则内中还不是羡慕岳某的福气!” 岳昔钧乘胜追击道?:“今日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好叫你?死心?——我和公主拜过了堂,她听我忆过往昔,夸过我的佩剑,她也曾赠我花,也曾为我修过面,为我请过太医,给我打过猎,陪我论?过经,和我分?过茶、下过棋、荡过秋千,她和我同?患难,互赠过书画——” 岳昔钧顿了一顿,正色道?:“她待我千般万般好,我也爱她千般万般,你?是万不可再肖想了。” 岳昔钧一通半真半假的话,说?起来语缓声低,却气势全开,叫人插不进一句话去。 顾兴怀百口莫辩,冷哼一声,不再开口。 岳昔钧吃了一口茶,就听身?后有人说?道?:“公主恐怕晚间风冷,差奴婢给驸马送张毯子?。” 岳昔钧微微侧首,见来人是沉榆,便?伸手?接了毯子?,笑道?:“殿下有心?了。” 沉榆微微一礼,便?回后宫复命去了。岳昔钧展开毯子?,铺在自己?双腿之上,眼含一丝矜持的得意之色,冲顾兴怀微微一笑。 顾兴怀如鲠在喉。 岳昔钧只道?谢文琼消息果然灵通,配合自己?做戏的时机恰到好处。 ——她这便?是高?估谢文琼了,谢文琼在宫中并不“耳聪目明”,她既无心?、也不敢往各处放人。 因此,听沉榆附耳将见闻一一禀报,谢文琼面上不由露出古怪之色:“她果真这么说??” 沉榆道?:“奴婢听得真真切切,一个字都不错的。” 谢文琼初听尚有些脸热,细细一想,便?明白了:“想来是谁又惹她不痛快了,不必管她。” 谢文琼给岳昔钧送毯子?,也不过是做戏。适才,皇后似是随口问了谢文琼两句“和驸马相处如何”的话,谢文琼不想横生?是非,只说?“还好”,为了叫母后宽心?,便?差沉榆送了张毯子?过去。 只是,皇后好似并不为小儿女和睦相处而开颜。 酒阑人散,岳昔钧并未同?旁人一道?出宫,只说?在此候等公主,旁人见识过她待公主的那个劲头儿,纷纷告辞。 外廷人几散尽,皇帝也早早回宫,只有宫娥内侍们还在收拾残席。有宫娥怕怠慢了岳昔钧,来问她有没有甚么吩咐,岳昔钧摇摇头说?“无有”。 月上树梢,一辆车辇从内宫驶出,停在候在宫门旁的岳昔钧身?侧。 伴月从车中钻出,来扶岳昔钧,道?:“驸马请上车。” 岳昔钧将腿上的毯子?交到伴月手?中,自己?一手?撑着伴月的手?臂,一手?拄着拐,艰难地爬上了车。 车中,谢文琼道?:“驸马晚膳可曾用好?” “谢殿下关怀,”岳昔钧在车中坐定,“好得很。” 谢文琼饶有兴致地问道?:“本宫怎听闻有人叫驸马不痛快了?” 岳昔钧道?:“宵小之辈,臣不曾挂心?。” 这句倒是实话。 谢文琼“噢”了一声,又问道?:“果真如此么?本宫怎听说?,本宫待你?千般万般好,你?也爱本宫千般万般?” 岳昔钧笑道?:“臣言过其?实了,殿下勿怪。” 第65章 “言过其?实?”谢文琼道?,“哪半句言过其?实?” 岳昔钧心?道?:前半句和后半句都言过其?实。 但她拿不准谢文琼想听甚么,多说?多错,不如不说?,只笑着看向谢文琼,并不接话。 谢文琼也没想听她回答,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挪开脸儿,说?道?:“本宫送你?毯子?,你?可不要多想,本宫不过是叫母后宽心?罢了。” 岳昔钧道?:“臣省得。” 谢文琼暗暗瞪她一眼,心?道?:你?省得甚么! 岳昔钧越发地摸不着头脑,再次在心?中道?:果然这世上还有比参禅悟道?更?令人难以?琢磨之事。 一路无话,车驾先将岳昔钧送至驸马府,岳昔钧道?谢告辞,临别时,谢文琼倒是神色淡淡,只略微点点头,当作道?别。 安隐在门房处等候多时了,见岳昔钧下车,连忙扶她上轮椅。 岳昔钧一摸安隐的手?,发现是温热的,想来是在门房处烤了火,便?放下一半的心?来,另一半心?仍旧放不下:“我走时嘱咐过你?,不必等我,怎么还等我呢?” 安隐推着轮椅,道?:“公子?久久不归,我担心?么。倘若是公子?再晚来片刻,我就要去宫门候着哩。” 岳昔钧笑道?:“他们能将我吃了不成?” “你?不叫我跟随,”安隐道?,“我自然会?想东想西。” 岳昔钧道?:“我不叫你?跟随,是怕累着了你?。那船上、宴上,你?片刻都坐不得,何必去受苦。” 二人说?着话,见了候在房门处的百濯,岳昔钧打发她去歇息了。 安隐关了房门,小声道?:“公子?,你?叫我去的地方我已然去过了。” “嗯,”岳昔钧道?,“她怎说??” 安隐道?:“她只说?一切都好,叫公子?安心?。” 岳昔钧沉吟道?:“今日坊门已关,劳烦你?明日再寻个机会?,尽量避开旁人耳目,再去一趟。就说?灯我不供了。” 安隐笑道?:“说?甚么‘劳烦’,公子?又客气起来啦。” 却原来,岳昔钧差安隐今日去莲平庵寻空尘问讯,却不想在船上生?了变故,供灯之事被谢文瑶暗暗点破。 安隐讲罢了这事,便?问起岳昔钧来:“公子?今日如何?” 岳昔钧想起船上兰香、宴上薄毯,只报喜不报忧:“甚好,无人苛待于我。” 安隐打趣道?:“想来公子?也不是任人苛待的性子?罢。” 岳昔钧笑道?:“此言极是。” 二人都有些乏了,匆匆洗漱一回,便?各自歇下。 翌日,安隐果然寻个由头,出了驸马府。她绕了几条街,暗暗留心?,确认不曾被人跟随后,便?行至莲平庵中,一回生?、二回熟地请见空尘。 空尘将安隐请至禅房之中,床帐垂下,被衾遮住了其?下的英都。 ——空尘一颗七窍玲珑心?,在初见安隐时,便?知她不知英都之事。 空尘为安隐沏了茶,安隐道?谢后,便?开门见山地道?:“空尘师太,我家公子?言讲,她不供灯了。” 空尘慢慢将茶壶放回桌上,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左手?背在身?后,悄悄伸进了床帐之中。 空尘道?:“为何不供了?” 与?此同?时,英都从被子?中伸出手?指,带着刀弓茧的指头在空尘手?心?中一笔一划地写下字来。 安隐摇头道?:“我家公子?不曾讲。” 空尘微微点头道?:“阿弥陀佛,我知晓了。多谢施主相告。日后施主若是有事寻找贫尼,可在每日辰时开市之时,往西市的裴氏菜铺去。倘若菜铺掌柜戴了佛珠,便?是贫尼有事相告。” “好,”安隐细细记下,她饮了茶,起身?道?,“我恐怕不能久待,多谢师太代为传讯。” 空尘抽出左手?,合掌宣了声佛号。 待等安隐离去,英都从被衾中钻出,凝重道?:“这是叫我不可待在此地之意,难道?是走露了风声?” 空尘不在意为甚么要走,只知道?走便?是了,道?:“我有一师姊,现在京郊庵堂挂单,我可将你?交与?她。” 英都思忖道?:“不必了,我想到一个好去处。” 第38章 水滴入海英都藏迹 空尘问道:“是何所在?”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英都道, “但若是?木藏于林呢?” 空尘一点就?通, 道:“施主想是要往安远坊去?只是?住店须得要文书, 恐怕不易罢。” 这安远坊乃是?京中一处非丰朝之人聚居之地,既有北方的朔荇人,也有西方、南方的外族。英都的相貌扎眼,叫人一眼便知其为北族人, 在丰朝人聚居的坊中, 多有不便,只有往安远坊去, 方能混入其中。 英都道:“这倒也不难,我的属下近日做了?准备, 已然打点好了?。” 空尘便道:“既然如此, 施主何时启程?” “事不宜迟,”英都从床上坐起,“即刻便走。” 空尘帮助英都收拾了?细软, 英都本就?没?甚么东西带来,走的时候也几乎两?手空空。 英都的伤处在腹部, 在调养之下已然好了?一半了?,因此行走还算自如。 第66章 英都戴了?空尘的幂篱,空尘的身量比英都小了?一圈,这幂篱戴在英都身上也有些紧紧巴巴。但二人都没?有在意?。 英都冲空尘拱一拱手,道:“大恩不言谢, 来日小师太同我去往朔荇,定——” 她险些脱口而出“好酒好肉招待”, 万幸即时想起空尘是?出家人,改口道:“定好生招待。” 空尘还了?一礼,道:“我佛慈悲,施主客气了?。” 英都定定地看了?空尘一眼,不再多言,推门见无人注意?,便悄悄从莲平庵后门溜了?出去。 空尘不便相送,打扫了?禅室后,自去做功课,不提。 而英都出了?庵门,沿着小巷走了?几条街,在岔路之处被一行人撞了?一下。那人匆匆说了?声“对不住”,便闷头往前?走去,一刻也不曾停留。 英都也没?有停留,仍旧向前?走了?一段,又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不远不近地辍在适才撞她之人身后。 原来,那人在撞到英都时,悄悄向英都塞了?一包文书,英都便认出来是?自己的人。 英都随着她行至安远坊的坊门,一入坊中,满眼的面孔与适才穿行的坊截然不同,衣饰穿着、言语声腔也迥异。朔荇的皮毛袍子、南族的银铃项圈、西方的沙漠图纹都在英都眼前?掠过,甚至有人牵着异兽穿行,好似误入甚么他方之境。安远坊仿若各国之缩影,东南西北的人到此,有人仍穿着自家的衣裳,有人却换了?中原服饰,作?一个入乡随俗。 英都藏在幂篱之下的一双鹰目微微垂下,遮住了?眼中的光彩。 领着英都进坊的人已然消失在人潮之中,英都并不慌忙,兀自走走停停,不多时,便又有一人迎上前?来,用朔荇语向英都道:“客官住店否?” 英都问道:“价钱几何?” 那人答道:“一张小羊皮能住十天。” 英都道:“带路罢。” 京城的货币乃是?丰朝银两?,没?有人会?在讲价之时用羊皮,即便是?朔荇人——这人并非是?正正经经的客栈掌柜,而是?专来接应英都之人。 英都随他行至近处一间客店,只闻店中人声熙攘,异客众多。英都将银两?拍在掌柜的柜台之上,解开?刚拿到的文书包袱,把里面的假身份符文一并递过去,道:“一间上房,先住一个月。” 掌柜摸过银子和符文,应了?一声:“好嘞。” 英都进了?房间,四下查探一番,见无有异样,便于桌边坐定。 约略一炷香后,窗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扣之声,英都听?见了?,推窗警惕地环视四下,见无人觉察,方伸手取下立在窗沿处的信鸽腿上的信纸。 英都关了?窗,展开?一看,信上所云正是?岳昔钧娘亲们之事。 她合信沉思?,复又书写一封,叫信鸽飞往莲平庵——若是?径直往驸马府飞书,恐府中隐着眼线,倘被人觉察,万事休矣。 书信寄出,英都方才取下幂篱,挂在墙钩之上。她站着瞧了?一会?儿?那袭幂篱,心?中道:原来这就?是?中原人说的“睹物思?人”。 如此,英都如水滴入海,藏身于茫茫异族人之中。 安隐从莲平庵出来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又转了?一大圈,采买了?些东西,方归。 安隐将空尘所言种种对岳昔钧一一相告,岳昔钧心?知空尘不便讲明英都之事,虽然心?下隐隐有些担忧,也只能等?到明日安隐往西市去后,方能知晓英都去处。 翌日,安隐便早早动身,往西市中去。西市离驸马府间隔两?个坊,安隐不需管采买置办之务,因而从未去过那处。 安隐进了?西市之中,只觉眼花缭乱,人声熙攘,卖菜的、卖肉的、卖马的、卖长鞭的,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安隐就?好似乍然闯入的外来客,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只得拉住一个人问路,道:“老伯,敢问裴氏菜铺在何处?” 老伯为她指路,道:“往北走一里,再向西而行……” 安隐仔细记下,向老伯道谢之后,依言而行。 裴氏菜铺的菜摊之后,坐着一个女人,安隐无端地觉得,她有点像岳昔钧那把凤声剑——虽看起来不是?甚么宝剑,却出人地锋利。若说岳昔钧是?带鞘的凤声剑,锋藏于内,那么,这个女人就?好似出了?鞘的凤声剑,锋芒毕露。 简而言之,此人看起来就?不像甚么良民。 安隐这一念刚出,便立时在心?中道:罪过罪过,大夫人我错啦,不可?以貌取人。 安隐定睛一瞧,那掌柜的左腕上果然戴了?一串佛珠。 安隐试探地道:“掌柜的,你……信佛么?” 那掌柜掀起眼皮看了?安隐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往内间走去。 安隐犹豫一瞬,也跟了?进去。 屋内有些黑漆漆的,窗子糊了?黑纱,在内间走动,竟是?一丝儿?人影也映不出。安隐疑心?上了?贼船、进了?黑店,不由暗自防备。 那掌柜无有行走几步,便驻了?足,开?口如同金石之音:“人来了?。” 前?方有人温和应道:“阿弥陀佛,有劳施主。” 安隐听?出是?空尘讲话,提着的心?总算得以落下。那掌柜转身出了?门,自外将门关闭,安隐这才发?觉空尘就?坐在离自己不远之处。 第67章 空尘起身道:“安隐施主,岳施主可?有话?” 安隐摇头道:“不曾,只是?叫我来看看。” 空尘点头道:“那便有劳施主带一句话。” “师太请讲。”安隐道。 空尘道:“木藏于林。” 安隐不解其意?,只好点头道:“我记下了?。” 空尘又道:“贫尼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岳昔钧发?出了?和安隐一样的疑问。此时,安隐已然从西市归至驸马府,难掩喜色地叫岳昔钧猜她究竟探听?到何事。 安隐本想再卖卖关子,却根本藏不住,喜气洋洋又不忘压低声音,道:“空尘师太对我讲,夫人们一路顺风顺水,再过一处城关,便到岳城啦。” 这进程比岳昔钧想得要快些,她心?头微松,心?中终日萦绕的担忧稍宽。 安隐问道:“公子,想来夫人们不日将抵,你是?怎生计较哩?” 岳昔钧笑道:“自然要遁走,却不可?月黑风高之时悄无声息而去。” “为何不可?悄无声息而去?”安隐疑惑道。 岳昔钧微微一叹,道:“帝王家屈指一弹,却苦了?我等?微命。我也不瞒你,正所谓‘三岁看老’——我是?决计不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的。” 安隐点头道:“那公子便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却又谈何容易呢?我先前?说要使刺客威吓之计,公子不还说不妥么?” 岳昔钧道:“我之计,你不早便知晓么?” 安隐不解,稍加思?索回想一阵,有些惊讶地道:“难道公子还是?要在公主处下手么?” 见岳昔钧点头应下,安隐有些隐忧,道:“公子,我只当你不过拿公主消遣,真动真格儿?的,去算计公主情思?,这,这,恐怕……” 岳昔钧接口道:“恐怕奸毒阴滑,令人不齿——是?也不是??” 安隐正是?这个意?思?,却张不开?这个口,支支吾吾一阵也说不明白。 然而岳昔钧心?意?已决——她与谢文琼斗法多日,胜负难分?,倘若走得风平浪静,以谢文琼之聪明,必然疑心?她乃是?出逃,岳昔钧又走在谢文琼尚未驯服岳昔钧这匹“烈马”之时,正是?谢文琼抓心?挠肝的时候,必定不甘放手。但倘若是?岳昔钧佯作?渐渐动心?,叫谢文琼以为她已然死心?塌地,想与谢文琼白头偕老,那么岳昔钧消失之际,谢文琼一时恐怕也难断定是?岳昔钧自个儿?逃走,还是?有他人不想见公主、驸马和谐而从中作?梗。 这些计较,岳昔钧不对安隐说,并非有意?瞒她,而是?……有些难以启齿。若要解释,必当细细交待公主如何待她,在船上如何……岳昔钧觉得在视如亲姊的安隐跟前?想这些,心?中总有些古里古怪的别扭,不由悄悄在大袖下掐了?个子午诀。 安隐思?忖许久,终于找出一个委婉说法,道:“公子,滥行皇权者归根结底,还是?皇帝老儿?,你在公主处做文章,恐怕不是?直捣黄龙的做法。” “倘要消磨皇权,可?不是?三五日之功,你我等?待不起。”岳昔钧回神道,“更何况‘此起彼伏’,皇权弱下去,必有他权强起来,又未必是?好事。” 岳昔钧神色淡淡,道:“岳昔钧不过是?小人耳,只管寻个不算无辜的人出口恶气便罢,无心?去管甚么权也、利也。” 安隐脱口道:“公子才不是?小人!” 岳昔钧微微摇头,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道:“不必宽慰我。” 安隐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问道:“那公子,你决议在何时出走呢?” 岳昔钧道:“攻心?之计,自然是?盛极时衰,乐极时悲。” 岳昔钧垂眸道:“我将出走在——她最爱我的时分?。” 第39章 死旖思文琼焚话本 上巳节后的第四天, 群莺乱飞。 沈淑慎在门外求见的时候,谢文琼刚放下手中的书。那不是甚么经史子集,而是一本名为《盈世祖逸史》的真假难辨、作者不详的野史集。该书以?对盈世祖的性?别大?加揣测, 并大?胆直言盈世祖有“磨镜”之好, 因而一度被列为禁书。 除了采买书籍的伴月, 无人知晓,谢文琼的书架之上,另有《金兰契》《闺中花月鉴》《赵小姐情迷钱小姐》种种话本,皆是上巳节之后购置而来。 原来, 谢文琼原本只知自己爱慕女?子, 却不晓得?如何分说心思,何以?至两心相同, 又无人可问——沈淑慎许是知晓,却因着沈淑慎对谢文琼的那份心思, 叫谢文琼不愿开口——因此, 谢文琼只得?寄希望于话本野史之中,几日研读,却是越读越迷茫, 越读越糊涂。 谢文琼扪心自问:怎旁人眷侣成就的如此容易,有如神助, 只拿眼儿一对,相视一笑,信物?一换,便约许了花前月下,订了终身?就是野史中的盈世祖与皇后, 也是在人群茫茫中一见钟情,速速成婚?怎得?到了自个儿这里, 婚是成了,却无有半点交心之意? 谢文琼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口中已叫请沈淑慎进?来。 沈淑慎察言观色,盈盈坐定,问道:“殿下有心事么?” 谢文琼未语先叹,出口的却是:“哪有甚么心事,不过是又无聊起来罢了。” 沈淑慎思想起上次谢文琼无聊之时,乃是拿岳昔钧解闷,自那次,叫沈淑慎觉察出危机,因而此回,沈淑慎是万不肯提起岳昔钧之名了。 第68章 又加之上次出门,谢文琼便遇行刺之事,沈淑慎也不敢再劝谢文琼出去走走。 于是,沈淑慎道:“谨儿这不便来与殿下解闷了么。几日不曾见殿下,谨儿惦念得?紧,殿下可曾想过谨儿么?” 谢文琼心不在焉地道:“这几日不见,你都?在府中么?” 沈淑慎没听得?想听的话,略有些失落地答道:“上巳那日倒是出了府,在河边见了殿下的船。往后几日家里来了亲戚,便在家中待了几日,不然早来给殿下请安了。” 沈淑慎又道:“说来有趣,我那个亲戚,乃是个仵作,上京来投亲求职来了。我向?来只听过仵作,还没亲眼见过,他家女?儿——论?辈我该唤一声妹妹的——见我有兴致,拿了些家伙来给我瞧,还跟我讲了些趣事,我给殿下说来听听可好?” 谢文琼不耐烦听甚么死人的事情,道:“我却不知,你还爱这等污糟腌臜的东西??” 沈淑慎心中不以?为然,却不敢辩驳,只笑道:“谨儿怎敢在殿下面前混说,谨儿要讲的不是甚么仵作的亲闻亲见,乃是一则神话传说。” “神话传说?”谢文琼问道。 沈淑慎道:“是关于殷纣王自焚于摘星楼的传说。” 谢文琼道:“这和?仵作有甚干系?说来听听罢。” 沈淑慎于是娓娓道来:“据言,纣王身着赭黄衮服,头戴冕旒,手拱青玉圭,端坐于摘星楼烟火之中,火势愈烧愈盛,只听轰然一声,楼倒柱塌,如天崩地裂,将纣王埋于火中,顷刻化为灰烬,一灵往封神台去了。后来,周武王命人寻纣王骸骨,以?天子之礼葬之。” 沈淑慎道:“然而,我那妹妹说,仵作间于这尸首之事有些猜测,传说出‘纣王实则未死’这种话儿来。” 谢文琼奇道:“未死?” “不错,”沈淑慎道,“纣王是火焚而亡,尸骨烧成一团残骸,面目难辨,又加火烧之事,宫人被牵连烧死者亦有许多,谁又能说楼中的便是纣王殷寿呢?便是尸骨旁有碎裂的青玉圭为证,谁有当时知端坐于台上的便是纣王本尊呢?故而,有仵作就此起疑,疑心《封神演义》中讲‘一灵往封神台去了’,乃是隐喻纣王逃脱,这说法便传开了。” 谢文琼听罢,有些失望地道:“我道是甚么真知灼见,不外是这些道听途说。《封神》也不过是演义,怎能当了真?周武王收敛的是否为纣王遗骨,但凭一点怀疑猜测,并不能佐证罢。再者,若是纣王逃脱,他怎不兴兵再起?难道甘愿将江山拱手让人么?料他并非这等性?情罢。” 沈淑慎笑道:“不过是说来给殿下解解闷儿,殿下当作笑话听听便了。不过说起纣王如若逃脱,为何不兴兵,谨儿胡乱猜测一番——许是妲己?等三位娘娘死了,倒叫纣王失了留恋,只是追求长生日久,不肯轻易死罢了。” 谢文琼不以?为然,道:“依你之言,纣王是离了妃嫔便再无斗志之人了?” 沈淑慎道:“殿下,我也不过随意揣度,纣王究竟是甚等样人,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谨儿只是知确有至情至性?之人,肯为情死,肯为情亡,因而随口一说罢了。” 谢文琼道:“我却并未见过你口中的这等人。” “梁祝化蝶、孔雀东南飞,”沈淑慎道,“这不都?是为了情可以?死生之人?” 谢文琼笑道:“你说的这些也不过戏文话本中的故事而已,哪里当得?了真。” 沈淑慎道:“若说不是话本中的,一年?前户部侍郎周家的娘子,不便为她夫君殉情了么?” 谢文琼记得?此事,她得?知这事也是从沈淑慎口中。周侍郎染疾故去,他娘子在夫头七日自缢而死。 谢文琼道:“我怎还记得?,是她婆家逼她殉?” 沈淑慎一愣,道:“谨儿这倒记不清了,只记得?朝廷为周家娘子立了牌坊。” “想来是你见天儿道听途说,记也记混了罢。”谢文琼打趣了一句。 沈淑慎笑道:“想来是了,殿下勿怪。” 谢文琼想到近日缠住她神思的疑惑,道:“我便说,周家夫妻婚前见也未曾见过,刚成亲几日,怎就寻死觅活起来了?我是万不肯信甚么一见钟情的,那些话本里惊鸿一瞥便心许,忒也草率。” 沈淑慎道:“殿下所?言极是,说甚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娶一嫁便是神仙伴侣,不外世人哄人乖乖听话之言而已。” 沈淑慎这话本意是暗暗离间谢文琼与岳昔钧,却好似拨云见日,无心插柳,倒叫谢文琼醒悟、觉悟、大?彻大?悟—— 世人大?道乃是男女?之情,怪道岳昔钧对于自个儿的亲近有所?推拒,岳昔钧她可能根本就不爱女?人! 谢文琼一叶障目,忘却了最最显而易见之事,还在此间纠结如何叫人对己?动心,却不料是南辕北辙。 谢文琼想通此节,一颗心如坠冰窟,呆愣愣坐住,好似魂儿也丢了,魄儿也散了。 她这般模样唬得?沈淑慎慌张不已,连声道:“殿下,是谨儿失言了,谨儿不该混说,殿下、殿下全丢开罢……” 谢文琼两行珠泪怔怔滚下来,她伸手揩了一下,方才略略醒过神来。 谢文琼一转头,便见沈淑慎早已六神无主,只攥着帕子望着自己?,讷讷不敢言。 第69章 谢文琼自嘲地苦笑一声,疲惫地道:“无妨,你回去罢。” 沈淑慎眼带担忧,本不想走,又不敢忤逆谢文琼,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谢文琼枯坐良久,忽而外间廊上灯光乍亮,如流星入眸,刺得?谢文琼双目一闭。原来几个时辰弹指便过。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声在静室消散,像是谢文琼无疾而终的情思。 那一夜,公主府书房点了一个炭盆,火光和?烟雾自室中冲起。伴月隔着窗子见了,悄悄推了一点窗,好叫烟雾散散,她满含担忧地对沉榆道:“殿下也不传膳,也不叫人进?去,当真无事么?” 沉榆也忧道:“再候片刻,见势不对,便是拼着受罚,也该进?去。” 二?人并不知发?生了甚么,致使谢文琼神思不属,只是忧心她一时想不开来。 谢文琼却也不是要学纣王自焚于摘星楼。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火盆中的火焰狰狞地欲钻破屋顶,冲霄而去。 谢文琼手中又一本书被丢入火盆,火烟更盛——那是一本《盈世祖逸史》。 而火盆中的残骸,曾经是《金兰契》《闺中花月鉴》《赵小姐情迷钱小姐》。 第40章 昔钧计定拜门舍身 上巳节后的第五天, 春色渐暮。 岳昔钧虽然向安隐信誓旦旦地说甚么“决计不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实则心中有些犹犹豫豫,因此这几日谢文琼不曾召见, 她便也不曾主动拜见。 岳昔钧所犹豫之事, 不为旁的, 只为“舍身”一事。上巳船楼之中,谢文?琼酒后纵情,对岳昔钧的皮囊显出一丝性味来?,岳昔钧惊之惕之, 那才有了些自己以男子身份行走之实感。 岳昔钧在军中时, 虽因女子身份而与旁的将士不同,略有些个?不便, 但她有九位娘亲作?盾,这些不便便也不足挂齿了。更加之, 军中性命尚且朝不保夕, 条件严苦,岳昔钧每日只想着如何活下去、如何积攒军功,全?然不曾想过自己身为女子如何, 身为男子又?如何。 就是与谢文?琼拜堂成亲,岳昔钧都多少有些不甚在意——她早计划要逃。故而从未把谢文?琼当作?“妻”来?看。 在船上, 谢文?琼凑过来?时,岳昔钧忽生“鸠占鹊巢”之感。岳昔钧扪心自问:倘若自个?儿?真为男子,又?会?如何呢? 岳昔钧不曾见过寻常人家夫妻如何相处。她三岁失怙恃,亲爹亲娘的面容早在记忆中淡去,又?谈何忆起相处情景来?。九位义母中, 大娘和三娘是成过亲的,丈夫都死在抄家发配之中, 岳昔钧也只是隐隐知道此事,二位娘亲是从不轻易提起的。 而军中将士有妻者,未有妻从军而行。那些军中寻欢之事,就更不必提。 便是路过城镇村庄,对于寻常百姓,也不过一面之缘,哪里能够了解透彻。 由是,岳昔钧不曾亲眼见过夫妻恩爱,自然不知甚么是琴瑟和鸣,也自然从未将男女之情放在心头。 所以,若岳昔钧是个?真男子——她做不出这样的假设。 这几日,岳昔钧细细想来?:甚么是男?甚么是女?甚么是夫?甚么是妻?为何是男女、夫妻,男尊女卑,夫为妻纲? 她自然明?白一些更“大”的道理,比如娘亲们的不幸全?拜这个?由男人统治的社会?所赐。所以,岳昔钧想,她当时面对谢文?琼所生的“鸠占鹊巢”之感,究竟是因为自己假意做驸马而愧疚,还是因为自己占了男人的位子而愧疚? ——一切不过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她又?为何要愧疚?她并不因此而愧疚。 她弄不清一些相比之下更“具象”的事情,譬如为何男女婚姻一缔,便至死不渝? 岳昔钧有些不通了。娘亲们教过她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兵法武功,却偏偏没有人教过她这些。 岳昔钧也想不通谢文?琼所思所想。船上未曾试探出,岳昔钧只当她是心血来?潮,又?是拜了堂的夫妻,做些闺房举动,大略也平常? 岳昔钧心中重重一叹:若是真打?定主意“不肯‘打?碎牙齿往肚里吞’”,那便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豁出去这一身皮囊,只消不与谢文?琼宽衣解带,纵然是亲吻牵手,也算不得甚么。 她心思已?定,颇有些“舍身就义”之感,只不过就的并非“义”罢了。 岳昔钧下定决心之时,已?然是上巳节后的第五日了。 谢文?琼久久不挂红灯传唤,倒叫岳昔钧有些捉摸不透。她并非坐等其变之人,便叫安隐去往公主府递了拜帖。 安隐速速去,匆匆回,苦着脸道:“公子,她们家说了,殿下不见。” 岳昔钧问道:“是不见我一个?,还是旁人都不见?” 安隐摇头道:“不晓得。” 岳昔钧沉吟道:“备车,我亲去求见。” 安隐不忿地道:“她们眼高?于顶,谁稀罕见那劳什子公主么!公子,我们不必‘热脸去贴冷屁股’了。” “你倒忘了,”岳昔钧笑道,“正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安隐近日总明?里暗里劝岳昔钧忘了她那些“计划”,然而收效甚微。现听岳昔钧仍旧执意如此,安隐倒也无可奈何。 于是,岳昔钧真便来?至在公主府前,客客气气地给门房递了银子,道:“烦请代为禀告殿下,只说驸马前来?赔罪,还请殿下海涵体谅,容我当面赔不是。” 第70章 岳昔钧并不觉得真有甚么地方得罪了谢文?琼,只不过求一个?面见的机会?罢了。 门房得了钱,果然去告知谢文?琼的贴身婢女,此时恰是伴月当值,听了之后,也不敢怠慢,忙又?禀告谢文?琼。 谢文?琼本就因岳昔钧而怏怏不乐,此时听见了,张口?就道“不见”。 伴月也只好出来?如实相告。 岳昔钧道:“殿下因何恼了我?不知姑娘可否透露一二?” 伴月道:“并非奴婢蓄意隐瞒,奴婢实在是不知。” 岳昔钧也不为难她,微微笑道:“有劳姑娘。殿下不肯见我,自然是我有错处,只是我一时未曾觉察而已?。我便在此地思过,殿下何时消了气,何时唤我便好。” 伴月不敢擅自拿主意,只好又?回了一次谢文?琼。谢文?琼无名?火起,道:“她拿这个?要挟本宫么?倘若被旁人瞧见驸马被拒门外,必定议论纷纷,她叫本宫如何自处?” 谢文?琼不仅仅恼岳昔钧明?着示弱、实际威胁的举动,还恼岳昔钧并不为她着想,将她视为敌、而非友。 ——然而今日,岳昔钧着实是打?着示好的念头来?的,她也不肯委屈自己,说是在“此处”思过,岳昔钧心中想的也是在门房屋中而已?。 谢文?琼吃了口?茶,顺了顺气,道:“叫她进?来?罢。” 谢文?琼昨日焚了书,便也歇了心思,只是又?有疑窦丛生:岳昔钧既然是女子,如何会?心甘情愿做这个?驸马?便是因为圣旨难违的缘故成了亲,她难道打?算一辈子扮作?男人么?打?算一辈子不圆房么?她若是喜欢男人,难道要学?那些男人去好“南风”?她身为驸马,若是去好南风,脸皮也不要了么! 谢文?琼越设想越气,越设想越恼,因此拒而不见岳昔钧。 眼下不得不见,谢文?琼自然也无有甚么好脸色,对岳昔钧作?一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岳昔钧被晾在屋中,也不觉尴尬,温声道:“殿下,那日在船上,臣并非有意拒绝殿下,只是一时不曾准备好,还请殿下原谅臣罢。” 谢文?琼只当这又?是岳昔钧的缓兵之计,冷哼一声,道:“一时不曾准备好?那何时能准备好?” 岳昔钧道:“现下。” 岳昔钧道:“臣这不是想明?白了,便来?给殿下赔罪了么。” 谢文?琼不解。 谢文?琼震惊。 谢文?琼欲言又?止。 谢文?琼隐忍。 谢文?琼忍无可忍:“你明?不明?白在说甚么?!” 岳昔钧笑道:“臣晓得。” 谢文?琼不由上下打?量一眼岳昔钧,疑心她被人夺了舍,又?疑心内中有诈。 谢文?琼约略咂摸出一丝不爽来?——凭甚么她说可以便可以,她说不可便不可? 于是,谢文?琼冷冷地道:“免了。迟了。” 岳昔钧叹一口?气,道:“既然殿下对臣失了兴趣,臣也不在此碍殿下的眼了。” 她这招乃是以退为进?,便是试一试谢文?琼会?不会?留她。 谢文?琼不上这当,道:“走便走,难道是本宫央你来?的么!” 岳昔钧哪里能真一走了之,只怕她今日一走,就是往谢文?琼的怒火上浇油,下次再想面见,恐怕要难上千倍万倍。 岳昔钧便道:“是臣失言了。” 谢文?琼不答。 岳昔钧道:“臣不晓得如何赔罪,才能使得殿下消气。倘殿下要打?臣、骂臣都是使得的。” 谢文?琼面上显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来?,她心道:这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怎乖顺至此,倒不像昔日一身傲骨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且静观其变罢了。 谢文?琼道:“当真打?得骂得?” 岳昔钧道:“当真打?得骂得。” 谢文?琼拿眼儿?仔仔细细在岳昔钧脸上一刮,见她果然没有半分不情不愿之色——谢文?琼也好似从未见过岳昔钧脸上出现这种?神色。 谢文?琼缓缓起身,踱步至博古架旁。这博古架高?三层,每层有七八个?小格,在第二层的当中一格中,坐着一个?梨花木刀架,刀架上躺着一柄直柄的匕首。 这匕首从柄至鞘都缀满了宝石,宝石间雕镂的纹路乃是一支并蒂荇,柄处更镶了狼牙,不像是兵器,倒像是礼器。 岳昔钧眼尖地认出,这是朔荇人的匕首。 这确实是朔荇的匕首。去年,朔荇讲和之时,便送了些礼器来?,其中就有这柄匕首。后来?,谢文?琼因高?烧不退,错过了给和亲的谢文?瑛送行,心中一直惦念此事,便想向良妃要一件谢文?瑛的东西,也略表时时记挂之意。 良妃对谢文?琼只有怨恨,哪里肯给她甚么东西,只把这柄匕首丢在了地下,恨声道:“莫要惺惺作?态了,要看,就看强盗送来?的东西罢!” 谢文?琼默默看了一会?儿?地下的匕首,没有再多言语,叫宫娥捡了,一直放在房中。 皇帝和皇后后来?得知此事,二人皆是勃然大怒,叫谢文?琼不要留着这柄匕首,送旁人也好、还给良妃也罢,总之不可留着,留着日日相对,“生远行之意”便不好了。良妃也因此被关了几个?月禁闭。但谢文?琼执意不肯丢,僵持日久,闹得声势浩大,最后帝后无可奈何,也就随她去了。 第71章 如今,谢文?琼拿起这柄匕首,心境又?于往日不同。 谢文?琼用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指褪下匕首珠光闪烁的鞘,春日阳光在刀锋处一闪,便叫岳昔钧腰背绷直,双手微微使力,不由自主地戒备起来?——这是她在军中训练出的保命的机警,尤其对面拿的还是朔荇人的武器。 谢文?琼提着匕首,一步、一步、一步从博古架往岳昔钧的轮椅走去。 第41章 雪胎玉骨玲珑窍动 谢文琼的凤鞋轻薄, 她走起路来又轻盈,因而纵然满室静悄悄的,也不曾听见半点?脚步声, 只有谢文琼身上的手镯环佩偶然响了一声。 但岳昔钧却觉得, 谢文琼的脚步就好似枕戈待旦时听见的远处马蹄振踏, 从地面中蔓延至她的听觉,她的血液也随之振动起来。 谢文琼一直走到岳昔钧的身前,谢文琼的小腿就在岳昔钧的膝盖之前,二人衣料相触, 春日衣衫薄, 肌肤似贴未贴。 谢文琼横匕在身前,微微低头问道:“你知道它叫甚么么?” 岳昔钧哪里?能知道, 她只得摇了摇头。 谢文琼却不答,她提起左膝, 从岳昔钧右腿和轮椅壁中间的缝隙一点?一点?蹭进去?。岳昔钧只觉右腿上的衣袍褶皱一寸一寸生, 温热酥麻之感如蛇缠上,岳昔钧虽然早知逃不过这一遭,却还是浑身僵硬, 不敢乱动。 谢文琼的左手就撑在轮椅扶手之上,而握着匕首的右手肘却搁在了岳昔钧的左肩。匕首的锋刃对着谢文琼自己, 冷冷的匕背压在岳昔钧侧颈之上——这个位置,只消狠狠一划,血液便可喷溅出来,难以生还。 谢文琼笼在岳昔钧身上,她还踩在地上的右脚轻轻踢了踢岳昔钧的左腿胫骨, 问道:“这条腿,还中用么?” 岳昔钧仰头笑道:“那要看殿下怎么用了。” 谢文琼哼笑一声, 又踢了一下:“往里?去?点?。” 岳昔钧道:“遵命。” 岳昔钧勉强挪了挪左膝,叫两膝紧并,好叫谢文琼将右腿也跪上轮椅。 谢文琼的衣裙将岳昔钧的双腿全然罩定,她顾及着岳昔钧的腿伤,只略略往下坐了坐,却并不坐实,只把身子半倚在自己的右臂之上。 岳昔钧一低头便能看到谢文琼的胸|口,因此?她勉力仰头,只盯着谢文琼的脖颈瞧——她也不知自个儿为何?忽然想起“非礼勿视”一句来。 谢文琼的鼻尖碰上了岳昔钧的鼻尖,像是蜻蜓点?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之举。 岳昔钧心?跳如雷,仿若回到了第?一次上战场前的时候。那时不知是否是有去?无?回,她夜不能寐,心?“咚咚咚”响了一夜,四肢发僵,冷汗湿了被衾。几个娘亲围坐在床边,后来,岳昔钧不知握着谁的手睡了过去?。 ——知而不惧,不知则恐。 谢文琼的呼吸轻轻的,在岳昔钧生长的豺狼猛兽窟中,无?有人有这种轻缓雍容的呼吸。像是皮毛油光水滑的雪貂,也像是锦褥上安睡的狸奴——才会?有的那种呼吸。 那道呼吸从岳昔钧的侧耳拂到唇侧,岳昔钧看见了谢文琼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比匕上珠更耀,比和氏璧更粹。 谢文琼往下压了压匕首,岳昔钧这才发觉,谢文琼玲珑的脖颈就贴在匕首的那一段,再往下不消一寸,便是仅十之一寸,就能使?得谢文琼的血被挤渗出来。 而谢文琼的唇也在不到十之一寸之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在谢文琼的注视下,岳昔钧微微侧过头—— 好似将利刃插入第?一个敌人的胸膛,好似第?一次被敌人刺穿手臂。 好似新树抽芽,好似寒冰初融。 好似龙肝凤髓,好似玉液琼浆。 好似……甚么也不似。 谢文琼的左手放开了轮椅扶手,攀着岳昔钧的后颈,轻轻厮磨。 岳昔钧亦愈发卸了防备,顺着谢文琼持匕的手摸上去?,摸到微凉的小臂,摸到紧攥而突出的指骨,摸到虎口处的匕柄—— 岳昔钧坚定而强硬地将自己的手指挤进谢文琼的虎口,试探着拽了一下匕首。 然而,谢文琼死死握住,不曾松手。 岳昔钧的手指顿了一顿,慢慢旋转,轻轻挠了一下谢文琼的掌心?。 谢文琼一口咬住了岳昔钧的下唇。 岳昔钧微微一笑,擒住了从谢文琼右手滑落的匕首,行云流水般顺手一掷,匕首“当啷”落地。 谢文琼空了的右手立时擒上岳昔钧的手腕,不再顾忌地往扶手上一压,倾身欺了上去?—— 岳昔钧犹豫了一瞬,终是用右手扶住了谢文琼的腰,叫她少?些辛苦。 而谢文琼托着岳昔钧后颈的手顺着脊背往下,一直摸到悬殊穴,岳昔钧终于?气息不稳地唤了声“殿下”。 谢文琼含糊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无?事。” 口中说着“无?事”,岳昔钧却悄悄松了扶腰的手,改而去?拉谢文琼那只在自己背后摩挲的手。 谢文琼发觉了岳昔钧的小心?思,现下不是叫破岳昔钧女子身份的好时机,因而谢文琼也就由她去?了。 岳昔钧知晓自个儿出了汗,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尖,也沾染了谢文琼满身,惹得谢文琼又往下压几分,致使?岳昔钧说不出半个字来。 第72章 一个是雪胎玉骨玲珑窍,一个是半掩梅花带血香,一个抱着韧腰想“难怪戏里?唱‘恨不得肉儿般和你团成片也’”,一个扶着玉臂想“‘见了你紧相偎……’,住了!”。 良久,谢文琼缓缓起身,唇比点?了胭脂还要红上三分,腮边霞云满散至耳。而岳昔钧深喘一口,涣散的双眸拢聚起来,下唇伤处已凝,血丝早已被不知谁人吞吃入腹。 谢文琼整整衣衫,岳昔钧也拉拉袍服。 “万事开头难”,岳昔钧既然已过了坎,便也从容起来,笑道:“殿下可能谅了臣否?” 谢文琼心?中愉悦,也暂先不去?想岳昔钧因何?反常,施施然坐定,道:“自然。” 岳昔钧道:“谢殿下。” 谢文琼轻哼一声,以示知晓,冲门外唤道:“伴月。” 伴月应声推门而入,垂手垂头,规规矩矩地站着门边听传。 谢文琼见她这个情态,不由笑骂道:“你这丫头,这时候装起天聋地哑了?” 伴月由是展颜笑道:“殿下,奴婢哪敢。” 谢文琼不和她纠缠,吩咐道:“把匕首捡了,传膳罢。” 伴月应了声“是”,便蹲下身,将被岳昔钧丢在地上的匕首捧了,归入鞘中,好好在博古架中置好,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岳昔钧盯着那匕首瞧了一眼,又问了一遍:“殿下的匕首叫甚么名字?” 谢文琼道:“慎择。” 谢文瑛走后,谢文琼时常做起一个梦来。梦中,她才是和亲之人,在马车之中从京城驶向?了草原。她从车中探窗回望,甍檐重重叠叠,不见来路,亦不见归途。 由是,谢文琼时时思想:宫城中浑噩的明珠公主,和为国?远行的广惠公主,究竟哪个更可怜一些?可是浑浑噩噩而过活,在旁人看来,是无?忧无?虑,又有甚么可怜的?若是当时我开口肯替谢文瑛和亲…… 但她当时终究没有开这个口。谢文琼不愿和亲,她也不愿谢文瑛和亲,不愿丰朝的任何?一位女子和亲。所以,她上斥朝政,下叱朝臣,犯了皇帝的忌讳,无?能扭转半分局面。 谢文琼头回切实明白了甚么是“蚍蜉撼大?树”。 她太天真?了。京城宫门十二道,她困在其中,她极目望不见一里?之外。 谢文瑛的最终离去?,磨去?了谢文琼一缕傲气。再往后,谢文琼不敢再如此?强硬决绝地反抗父皇、母后,否则以她从前的脾性,对于?赐婚便不是关起门来闹一通出气便罢的了——她从前也万万不肯忍下赐婚这件事。 ——故而,谢文琼名匕首为“慎择”,便有诫己之意。 而今日,“慎择”曾横在谢文琼与?岳昔钧之间。这是谢文琼的选择之机,也是岳昔钧的选择之机。 谢文琼自然不能忘怀,岳昔钧曾捧着凤声剑,一字一句对自己说“殿下屏退了众人,又把利刃交与?臣这样残了也能杀人的人手中——应当自危才是”。 适才,“慎择”虽然在谢文琼手中,但谢文琼如何?比得过久经沙场的岳昔钧?岳昔钧是否要夺过匕首,全在她一念之间。 这便是谢文琼交予岳昔钧的机会?。她量岳昔钧不敢弑君,却敢用利刃去?抵拒自己不愿做之事,若是岳昔钧不想与?谢文琼亲热,自然也是可以的。 但岳昔钧选择了丢开匕首。 谢文琼称心?如意。 不多时,伴月在门外禀报道:“殿下,膳已备好,殿下现往膳厅用膳么?” 谢文琼起身,问岳昔钧道:“驸马可要一同用膳?” 岳昔钧道:“臣为殿下侍膳。” 谢文琼先行,岳昔钧推着轮椅随后。穿行过花园,便至膳厅,桌上果然排了菜肴,有侍女当着谢文琼之面一一试过,谢文琼方举箸而餐。 刚吃没几口,就有人来报,说沈小姐求见。 今日谢文琼传膳早,往日都在半个时辰之后方用膳,因而沈淑慎来得也不算唐突。 谢文琼忽然有些不想见沈淑慎——倒不是她恶了沈淑慎,她仍同沈淑慎姊妹一般亲近。谢文琼只是觉得,自己和驸马一同吃饭,沈淑慎再来,便有些怪异。 明明在摘星楼中,三人同桌而食过。 谢文琼并无?有不见沈淑慎的理由,因此?,谢文琼只好道:“请她来罢。” 沈淑慎踏进膳厅之时,敏锐地觉察出一丝异样。她瞧见岳昔钧从侍女捧着的托盘中取出两方帕子,顺手交了一方给谢文琼——先不说这自然亲昵的举动,单是岳昔钧在此?,就足够沈淑慎警惕小心?的了。 沈淑慎问了声好,款款落座,一开口便是绵里?藏针:“驸马今儿怎有空到殿下府上来了?” 这个“有空”用得巧妙,暗讽岳昔钧日理万机,平日里?晾着谢文琼。 却不待岳昔钧开口,谢文琼先道:“我平日不叫她,她自然不来。” 岳昔钧没料到谢文琼会?回护她这一句,便就笑而不语。 沈淑慎顺着谢文琼的话道:“那今日,是殿下唤她来的么?” 第42章 绵里藏针针锋相对 谢文琼不想对沈淑慎撒谎, 只得呷了口茶,拿眼?儿瞧了岳昔钧一眼?。 岳昔钧便接口道:“殿下今日不曾唤我,是我来赔罪来了。” 沈淑慎问道:“驸马叫殿下生气了么?” 第73章 岳昔钧笑道:“殿下已然原谅我了。” 沈淑慎便不?好在这?上头再做文章。 沈淑慎转而向谢文琼道:“既然话至此处, 谨儿还未曾言讲, 谨儿今日也是来给?殿下赔罪的。” 谢文琼浑不?在意?地道:“你何罪之有?” “昨日谨儿讲错了话, 勾起殿下伤心?事,是谨儿之过。”沈淑慎道。 岳昔钧以关切的语气问道:“殿下有伤心?事?” 谢文琼睨她一眼?,道:“本宫不?能有伤心?事?” “殿下性情烂漫,”岳昔钧温声?道, “不?该有事令殿下心?伤才是。倘若有事令殿下难过, 那定是顶顶重要的大事,臣虽一无所知, 也替殿下忧心?。” 谢文琼心?道:好一派花言巧语,我虽然与她亲近过, 却不?可忘此人目的不?纯, 不?可叫她诳瞒哄骗了去。 沈淑慎也心?道:谄媚之徒耳,纵然能掀一时风浪,终究不?得长久。 虽是如此自宽, 沈淑慎也有些拿捏不?准:倘若她真能长久讨殿下欢心?,我又如何自处呢? 沈淑慎向岳昔钧道:“殿下何劳驸马忧心?呢?” 岳昔钧对道:“殿下是否要我忧心?, 乃是殿下裁决之事。” 沈淑慎不?知谢文琼与岳昔钧之事,转而向谢文琼道:“殿下,谨儿忽然想起一句诗,说来同殿下一同品鉴,可好?” 谢文琼道:“甚么诗?” 沈淑慎便念道:“‘君若扬路尘, 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沈淑慎选这?首诗乃是意?有所指, 指男女二人境况殊异,恐难以和谐,这?便是暗指岳昔钧并不?能对谢文琼感同身受了。 谢文琼听得明白?,但?此时她两边都不?想偏袒,又头痛于二人针锋相对,因而装作不?懂,道:“曹植写给?兄弟的诗,无缘无故起提作甚,不?若多吃两口菜肴罢。” 沈淑慎略感失落,只得夹了两口菜吃,却吃得索然无味。 岳昔钧原本只当沈淑慎孩童心?性,恐怕谢文琼成亲之后便不?再和她要好,因此暗暗从中挑拨,而今番沈淑慎只差没有明说岳昔钧与谢文琼并非良配,如此之大的敌意?,倒叫岳昔钧疑惑起来。 岳昔钧只知内中另有隐情,却不?知是何缘故,又恐沈淑慎坏了自己之计,便试探道:“此诗虽本意?是云兄弟之间,诗面上却说的还是男女之事。沈小姐吟此诗,莫不?是好事将近?” 沈淑慎暗暗瞪了岳昔钧一眼?,心?中道:好生轻浮,哪有这?般问人的婚姻事。 沈淑慎口中却还是轻轻柔柔、客客气气地道:“驸马,我并不?属意?婚姻。再者,我与驸马非亲非故,驸马不?该有此问。” 岳昔钧笑道:“沈小姐见外了,怎叫非亲非故呢?我既然与殿下成了亲,沈小姐又是殿下的至交好友,便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了。” 沈淑慎欲辩又止,只得看向谢文琼,却见谢文琼只管用?羹,对二人之语仿若不?闻,不?由思想起第一次见驸马之事,谢文琼还会顺着自己讲“早日打发她去了是正经”云云,如今却两不?相帮,不?由有些心?酸。 沈淑慎不?甘落了下乘,便对岳昔钧道:“驸马此言差矣,若是能如驸马这?般推论,天下之人岂不?都是朋友?便没有甚么仇敌了。” 岳昔钧不?在这?个论断上与她辩驳,剑走?偏锋地道:“此乃岳某之鸿愿耳,小姐见笑了。” 沈淑慎无话可说,也只得默默吃起菜来。 一时间,膳厅中无人言语,好似桌上乃是甚么千年难得一见的珍馐,叫人顾不?得开口,又仿若菜中掺了哑药,药得人张不?开嘴来。 只有谢文琼暗暗松了口气。 然而,这?种和谐不?过半炷香,又叫人打破来。先是岳昔钧将一菜向谢文琼处推了推,道:“殿下尝尝这?个,这?鱼肉嫩而弹滑,与上巳船上殿下爱吃的那道味道相似。” 沈淑慎立时道:“殿下无有爱吃的菜。” 沈淑慎当然晓得谢文琼必定有喜好,但?帝王家既然饮食克制,必然是忌讳叫人觉察好恶,因而沈淑慎从不?窥探。而岳昔钧专意?留心?过,虽然谢文琼对每道菜皆是雨露均沾,却仍能从细微之处大略瞧出些偏好来。 岳昔钧此次倒是顺着沈淑慎的话改了口,道:“是臣记差了,多谢沈小姐相告。” 沈淑慎瞧她一眼?,道:“驸马既然入了皇家门,恐怕也该学学……” 她不?明说,在场之人都知晓她想说的乃是“规矩”二字。 岳昔钧微笑道:“受教了。” 岳昔钧口中倒是客气,但?却并不?真心?实意?,谢文琼担心?她又冒甚么坏水儿,便开口道:“都少讲两句罢,吵得本宫头痛。” 二人果然又复安静下来。 谢文琼不?知为何走?到?了今日这?般局面,一顿膳吃得暗潮涌动,好生叫她为难。帮了这?个,那个定然不?依,帮了那个,这?个又不?肯。往日不?喜岳昔钧时,尚且不?必纠结至此,如今确对岳昔钧无甚厌恶…… 谢文琼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膳罢,岳昔钧与沈淑慎却都未曾有离去之意?,叫谢文琼又隐隐发愁起来,只得说道:“本宫乏了,二位都回罢。” 第74章 二人便告了辞,沈淑慎先行,岳昔钧推着轮椅,走?得慢些,见沈淑慎出了门,转头对谢文琼笑道:“殿下当真不?留臣?” 谢文琼凉飕飕地道:“留你作甚?侍寝么?” 岳昔钧哪敢侍寝,只得微微一笑,避而不?答:“臣明日再来拜会。” 谢文琼不?置可否。 岳昔钧推着轮椅行至花园处,见沈淑慎还未走?,一袭粉衣在暮春花柳中显得袅袅婷婷。沈淑慎听见轮椅滚动之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端庄和丽的面庞来。 沈淑慎道:“驸马请留步,我有几句话同驸马讲。” 岳昔钧笑道:“沈小姐,你我非亲非故,孤男寡女一处讲话,恐怕徒生是非。” 沈淑慎绷着脸,也将岳昔钧的话还了回去:“驸马见外了,怎叫非亲非故呢?驸马既然与殿下成了亲,我又是殿下的至交好友,驸马便也是我的至交好友了。” 岳昔钧问道:“那沈小姐要有甚么话同我这?位‘至交好友’言讲?” 沈淑慎开门见山地道:“驸马并非真心?同殿下成亲罢。” 岳昔钧不?慌不?忙地道:“这?世上又有几人的亲事是称心?如意?地缔结的呢?先是不?曾知晓殿下是何等样人便罢,如今既然殿下肯同我相敬如宾,我又何必提起往日龃龉,徒增烦恼?” “我听闻,驸马以军功受封,”沈淑慎道,“困在驸马府中不?觉无趣?” 岳昔钧道:“不?用?以命搏杀,乃是我的福分,我怎会觉得无趣?” 沈淑慎终于直言道:“那驸马便是意?欲以谄惑人,恐怕打的是父凭子贵的主意?罢?” 岳昔钧心?道:我是万万没有这?样的主意?的。 但?她哪里能说,只说道:“我不?曾如此‘计深远’。” 她一语双关,正是取“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之典。 沈淑慎却不?信,但?她本也不?要岳昔钧的答复。她只是发觉,若岳昔钧不?在谢文琼身侧,她尚且有日久生情、水滴石穿的盼想,若是岳昔钧在侧,恐怕这?点念想也要渐渐消逝了。 于是,沈淑慎道:“实不?相瞒,我在此候你,并非是要和你打擂,而是要助你。” “助我何来?”岳昔钧道。 沈淑慎不?答,反而接着上一句说道:“驸马若是打着父凭子贵的主意?,恐怕要失望了——殿下她不?能有子嗣。” 岳昔钧心?下一凛,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第43章 二人一心同策相谋 沈淑慎选于此处与岳昔钧相谈, 自然?是?僻静无人?之处,但沈淑慎仍谨慎地低声道:“驸马不必问缘故,只消记得, 殿下她不可有子嗣。” 岳昔钧正色道?:“我总得知晓是甚么缘故罢?若是殿下身体有恙, 便该多加留意。若不是殿下身?子的缘故, 乃是?甚么人?不想?叫殿下有孕——” “那我便和殿下圆不得房了?”岳昔钧顿了一顿,道?。 不待沈淑慎讲话,岳昔钧又道:“若是后者,总归是?该叫我知晓的。” 沈淑慎在岳昔钧面前却也不作温柔之态, 闻言不由?冷笑道?:“驸马恐怕过于自信了罢, 殿下可不愿与你圆房。怎么,难道?驸马想?要打甚么歪主意么?” 岳昔钧道?:“我哪里敢。沈小姐这?是?不肯相告了?” 沈淑慎道?:“我单告知你此事, 都算是?铤而?走险。我只不过是?劝你死了父凭子贵这?条心,你若要荣华富贵, 沈家也能给你, 不必在殿下这?里打主意。” 岳昔钧反问道?:“沈家为何要给我荣华富贵?” “因着我想?叫你离开殿下,”沈淑慎摊牌道?,“驸马大好年华, 何必在此蹉跎。” 岳昔钧道?:“叫我离开殿下,是?因着沈小姐想?要长长久久陪在殿下身?旁么?” 沈淑慎冷淡地道?:“这?就不劳驸马操心了。”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并非岳某多管闲事, 实是?不忍见沈小姐执迷不悟。” 沈淑慎道?:“驸马又要讲甚么禅么?免了罢。” “小姐误会了,”岳昔钧道?,“沈小姐既然?不惜大费周章,也要留在殿下身?边,甚至要从我这?拜了堂的驸马处下手, 又说自己不属意婚姻——岳某斗胆猜测,小姐对殿下之情, 恐怕非同一般罢。” 沈淑慎讶于她的敏锐,既然?被看破,索性大大方方认下,道?:“正是?如此,你待如何?” 岳昔钧道?:“这?便是?我要劝解小姐之处了——殿下她钟情于男子。” 沈淑慎如遭晴天霹雳,失声道?:“你、你胡说!” 岳昔钧平静地道?:“我不曾浑说。” 沈淑慎本想?问“你如何得知殿下钟情于男子”,又忽然?想?到许是?岳昔钧与谢文琼之间发生?了甚事,这?一猜测竟叫沈淑慎不敢开言相询。 暮春天气?中,沈淑慎脸色惨白,仍旧强撑着道?:“这?种?事,没有准数的……” 岳昔钧见她难以被劝服,倒在心中生?了另一种?心思:若是?我借她之力,缠住谢文琼,日后我遁走,她好叫谢文琼一时起?不来疑我的心思,于我来讲也是?好事一桩。 心中想?罢,岳昔钧复笑道?:“沈小姐此言极是?,正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殿下未必不能回心转意。” 第75章 沈淑慎心中自嘲道?:怎能叫“回心转意”,殿下之心从未在我这?里过。 沈淑慎尚有些警惕,直言问道?:“驸马因何忽而?转了口风?” 岳昔钧既然?要与沈淑慎订盟,自然?要慎之又慎,便道?:“我细思一番,觉沈小姐所言,确实于我有益。然?而?此地终究讲话不便,沈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淑慎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思忖道?:“既然?如此,待我回家中乔装一番,你我半个时辰后焙晴楼见。” 岳昔钧点?头应道?:“岳某恭候。” 岳昔钧见谢文琼时,安隐就不在身?旁候着了,这?时听了散席,才到马车边等候岳昔钧。 安隐问道?:“公子怎出来得这?般缓慢?敢莫是?腿又痛了么?” 岳昔钧道?:“不曾,只是?和人?讲了会儿话,耽搁了。现下不回府,直往焙晴楼去罢。” 安隐伶俐地道?:“公子在焙晴楼里约了人??” “正是?。”岳昔钧并不说出那人?名姓,安隐纵然?好奇,却也没有开口询问。 岳昔钧入焙晴楼来,只见装点?处处雅致,楼中有假山丛竹、流水潺潺,有人?抚琴,琴声古朴幽卓,平添几分风雅。 这?焙晴楼乃是?一处茶楼。岳昔钧一路行来,不见一个客人?之面,原来,这?楼中皆是?雅座,人?语不相闻。 岳昔钧点?了一壶茶,叫安隐去别间稍候,便独自等待沈淑慎。 沈淑慎果然?在近半个时辰后来到,她穿着幂篱,进?了茶室之中,方才脱下。 岳昔钧为她看了茶,沈淑慎道?了声谢,端起?来呷了一口。 岳昔钧先道?:“实不相瞒,岳某确对沈小姐先前所言,有所动心。只是?岳某要先问明,沈家的荣华富贵,如何及我身??” 沈淑慎道?:“驸马有意入仕否?” “恐怕岳某就算有心,也无力罢。”岳昔钧笑了一声,道?,“例来无有驸马入仕的先例,便是?沈家给我撑腰,也忒张扬了些。” 沈淑慎便道?:“我正是?此意,倘若驸马求的是?官,沈家恐怕无能为力。但若驸马求财,我有几个叔伯兄弟,是?正经的皇商,驸马有亲人?要做买卖,也不难。” 二人?皆知若是?驸马自个儿投钱去做买卖,便是?大大的不妥当,而?由?亲人?经手,便也好说。 岳昔钧叹道?:“沈小姐怎会不知,我在京中算是?孑然?一身?,除了一个侍女?,哪里来的亲人??” 沈淑慎道?:“这?也容易,驸马同我那些兄弟交交朋友,朋友之间,礼物往来,也算不得甚么。” 岳昔钧道?:“只恐沈小姐的兄弟不愿罢。” 沈淑慎道?:“他们不愿何来?我只跟他们讲,同你交好,便是?同殿下交好,同殿下交好,对他们只有益,无有害。” “如此,我便先多谢沈小姐了。”岳昔钧微微一揖。 “何须挂齿,”沈淑慎神色淡淡地道?,“不过互惠互利罢了。” 岳昔钧知若是?布局遁走之事,必然?耗费钱财,如今有了来源,倒也能轻松些,便索性做个顺水推舟。 沈淑慎又道?:“只是?我尚且有些忧心。” 岳昔钧问道?:“沈小姐忧心何来?” 沈淑慎道?:“驸马见识了皇家富贵,还瞧得起?皇商这?几个子么?” 岳昔钧不由?笑道?:“皇家这?泼天的富贵,也当有命消受才是?。” 沈淑慎面色不变,道?:“此话怎讲?” “沈小姐所言,殿下不可有子嗣一事,”岳昔钧道?,“恐怕内中隐情牵扯甚多罢。殿下既然?身?体无恙,岳某在驸马之位坐一日,殿下便绝不了有子嗣的可能,岳某不想?糊里糊涂丧了命,自然?是?自保为上。” 沈淑慎盯着岳昔钧的眼眸看,见她眼露诚恳,便道?:“驸马果然?敏锐,这?么说来,驸马是?决然?离开殿下的了?”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是?。” 沈淑慎忽然?生?出一丝轻蔑之意,心道?:此人?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也不过如此。她对殿下无有半点?真心,殿下若是?真对她有了些许意动,恐也非好事一桩,只怕日后要心伤。她若能走,于我三人?都是?善行。 于是?,沈淑慎道?:“那我自然?要保驸马周全。既然?驸马肯走,也不需和我兄弟结交这?般麻烦,送驸马走时,自然?有金银相送。” 岳昔钧问道?:“只是?不知沈小姐要怎生?送我走呢?” 沈淑慎道?:“不知驸马可有主意了?” 二人?相视一眼,皆在彼眼中瞧出些计定之意。 岳昔钧笑道?:“既然?如此,你我且学一个孔明、周瑜火攻之计,不必明言,用茶水在桌上写了,瞧瞧是?不是?一个主意。” 沈淑慎道?:“也好。” 于是?,两下用右手蘸了茶水,左手遮定,各写了一字。 沈淑慎问道?:“驸马可曾写罢?” 岳昔钧早便思想?明白,她若是?活着,必当时时受制于皇家。如何脱身?? 岳昔钧一笑,将左手摊开,一指桌面,道?:“小姐请看。” 沈淑慎也将左手收回。 二人?一观,所写皆是?同一个字—— 第76章 ——死。 第44章 缔结盟约李代桃僵 岳昔钧看罢, 笑道:“这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沈淑慎也无惊讶之意?,道:“既要假死遁走,不知驸马属意哪种死法?” “难道沈小姐还有各种死法供我挑选么?”岳昔钧道。 沈淑慎道:“自然, 坠楼死、车马死、溺水死、刀兵死……端看驸马的意?思了。” 岳昔钧道:“坠楼恐粉身碎骨, 车马恐人多眼杂, 溺水恐水草缠绕,刀兵恐公主难信。凡此种种,只怕都不可行。” “那为?今只有一计了。”沈淑慎反掌道。 岳昔钧道:“想?来我与?小姐心照不宣。” 二人打了个哑谜,这谜面正在适才岳昔钧“你我且学一个孔明、周瑜火攻之计, 不必明言”一句上?。昔时演义中, 诸葛亮与?周瑜商议战赤壁之计,二人各自将计策写在手心之中, 摊掌一看,皆是一个“火”字, 意?指赤壁之战需以火攻。 沈淑慎适才反掌, 正是暗指孔明、周瑜二人手中“火”字,她与?岳昔钧所定假死之计,关?窍也在这一字上?——大火一烧, 万方干净。 沈淑慎此时才有些后悔对谢文?琼讲了纣王自焚摘星楼的故事,也不知岳昔钧假死于火中, 谢文?琼是否会有些“她许是未死”的猜测。 然而,沈淑慎同?谢文?琼讲“纣王或许未死”的猜测时,并未想?同?岳昔钧结盟,只不过说来同?谢文?琼解闷。如今沈淑慎也只得自我宽慰:殿下或许听过便罢了,不曾记得这许多。 沈淑慎道:“驸马何日可行?” 岳昔钧心道:听英都之意?, 娘亲们那边不出四五日便有消息,谢文?琼那边我若是拿不下, 便也走了罢。只这几日不可功亏一篑,叫她瞧出端倪。 岳昔钧便道:“五日之后,但凭君便。” “甚好,”沈淑慎道,“那便定于五日后子时,驸马府必然走水,驸马从后门出,自有人接应。” 岳昔钧道:“沈小姐有人手可向驸马府中纵火?” 沈淑慎道:“自然有,你只管放心便是。” 岳昔钧又问道:“那尸首之事?” 沈淑慎道:“我有一亲戚,在京中作仵作,叫他寻机寻一身量与?驸马肖似的死囚尸首,避人运至驸马房中便是。” 岳昔钧本打算请史沉金代寻一尸首,现下有沈淑慎操办,更稳三分。 于是,岳昔钧真情实意?地谢道:“有劳沈小姐。” 沈淑慎淡淡道:“只消你不再现身于殿下面前,便是谢了我了。” 岳昔钧道:“这个自然。” 岳昔钧又道:“岳某多嘴一句,纵火之时,切莫伤及无辜。” “何消你说。”沈淑慎道,“若无旁事,我便告辞了。” 岳昔钧道:“请,谅我不能?送了。” 沈淑慎一点头,起身带上?幂篱,匆匆走了。岳昔钧又坐了一会儿?,望着桌面上?两?个“死”字消尽,方转了轮椅去隔壁寻安隐。 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回到府中,岳昔钧叫安隐细细查了无有人监视、监听,方长?话短说道:“五日后子时,此地火起,劳你搀我后门而行。” 安隐一点便通,低声道:“莫说是搀,背都行!这几日我便去悄悄置办一副拐,公子扔一副在屋内,一副带走,也不叫人起疑。” 岳昔钧道:“正是这个主意?。” 安隐有了盼头,自然兴奋起来,又不好叫旁人看出,还自强压下,与?岳昔钧擦洗了身子,各自安稳睡下。 次日日头高升,岳昔钧记得昨日向谢文?琼说过“明日再来拜会”,换了衣衫,又往公主府去。 此次未曾有人阻拦,岳昔钧一路畅通无阻,于花园之中见到了谢文?琼。 谢文?琼正于凉亭赏花,这凉亭非是假山上?那一座,故而岳昔钧入内也不难。 谢文?琼听得婢女为?驸马报门,便折了手中花枝,转向岳昔钧,似笑非笑地道:“驸马,瞧这花儿?可好看?” 岳昔钧道:“好看,红而不艳,香而不俗。” 谢文?琼又掐一枝,复问道:“这支如何?” 岳昔钧道:“黄而不群,也好。” 谢文?琼挥手屏退众人,将两?手花枝掷于地下,冷笑道:“恐怕驸马瞧见甚么花,都说好罢。” 岳昔钧道:“各花入各眼罢了,殿下若是不喜,臣叫人换……” “好个‘各花入各眼’,”谢文?琼道,“驸马眼中的花只怕是春色满园罢?”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因何而生起气来,温声道:“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谢文?琼道:“从何说起?驸马难道不知么?昨日你出了本宫的府门,往何处去了?” 岳昔钧心中一紧,不知谢文?琼如何得知此事,却也不敢扯谎,只道:“臣往焙晴楼去了。” 谢文?琼气稍稍平了,道:“去作甚?” 岳昔钧试探道:“是有人同?殿下讲,臣私会女子么?” 谢文?琼冷笑道:“说甚么‘私会’,你不嫌不好听,本宫还嫌脏了本宫的耳朵!本宫昨日才同?你亲近,晚间便去见她人,如此迫不及待么?” 谢文?琼不待岳昔钧辩驳,缓了口气,又接着道:“本宫也犯不着喝你的醋,只是怕外间传出些流言蜚语,于你我皆是不好。” 第77章 谢文?琼此时自然不至于喝醋。她不过是视岳昔钧为?笼中鸟雀——岳昔钧是臣下,在京无有亲朋,不良于行,也能?作乖顺之状——这种人养起来,叫谢文?琼从不担心她挣脱开去,便是被鸟雀啄了一口,也当作顽皮,纵然开了笼子,尚有链子拴在脚上?,还怕它飞走么? 但不怕归不怕,若是鸟雀真起了飞走之心,谢文?琼还是要敲打一番的。 岳昔钧不见谢文?琼提及沈淑慎之名,便知谢文?琼并不晓得自己“私会”的女子乃是沈淑慎,料来花园密语果然无人听见,便放了一半的心。 岳昔钧心中对空尘道了一句“对不住”,开口道:“臣知错了,只是这女子不是旁人,乃是莲平庵一比丘尼。” 谢文?琼将信将疑地道:“那为?何不在庵中相见,去茶楼作甚?” 岳昔钧道:“殿下有所不知,臣近日总睡不安稳,梦见战场上?魂灵索命,醒来腿伤作痛,恐怕是缠上?甚么东西,故而约了莲平庵的师太商议化解之法。又加之上?次殿下疑心臣在莲平庵里有勾当,臣已答应殿下不再往莲平庵去,便约了在茶楼相见。” 岳昔钧道:“殿下必然想?问,臣为?何非要请莲平庵的师太,不请观音寺的师父,是也不是?实在是莲平庵中的空尘师太乃是臣在边城结识,她在边城庙中挂单之时,见惯了这种事,恐比京中其他师父处理起来更得心应手,故而臣不得不相请。” 谢文?琼听罢,找不出大错处,竟然信了,别别扭扭地道:“这么说,是本宫错怪你了?” 岳昔钧心中松了口气,笑道:“是臣之错,合该提前禀明殿下——实在是臣不想?叫殿下为?臣之事忧心。” 谢文?琼状似随口问道:“那你……可好了?” 岳昔钧编道:“空尘师太言讲,臣之症状,并非鬼魂缠身,而是思虑过多所致,叫臣但放宽心。然而臣将信将疑,昨夜却一夜好梦,臣思来想?去,恐怕是因昨日在殿下这里饮了琼浆玉露,这龙凤涎想?来祛除百魅,立竿见影。” 岳昔钧讲起这些话来,坦坦荡荡,无有半分羞赧忸怩之色,语气也淡淡平平,倒叫谢文?琼疑心自个儿?忒少见多怪,脸红得都有些不合时宜了。 谢文?琼失笑道:“甚么鬼也比不过你嘴里的鬼话罢。” 岳昔钧笑而不答。 谢文?琼盯着岳昔钧含笑的脸瞧,心道:早晚得叫她换了女子装束瞧瞧。 谢文?琼冲岳昔钧勾一勾手指,道:“过来。” 岳昔钧滚轮上?前,谢文?琼顺手叉了一片枇杷喂她,杏眼微垂,道:“下次若再要见人,需得向本宫禀报。” “臣知晓了,”岳昔钧咽了,道,“臣近日都陪着殿下,不见旁人,可好?” 谢文?琼搁了签子,道:“你近日不和本宫呛声,本宫竟有些不习惯来。” 岳昔钧道:“若是殿下爱我之前的样子,臣作给殿下看,也未尝不可。” “免了,”谢文?琼不遮不避地道,“虽不知你如何想?得通,但听话终归是好事。” 岳昔钧心道:纵然我不懂夫妻恩爱该如何,总不该是谢文?琼这般罢。也罢,她要个低眉顺眼的,便给她个低眉顺眼的,只怕因着我从前跟她明里暗里不对付,她才觉得我低头新?鲜——否则,她见惯了恭恭敬敬的宫娥,何差我这一个?既然如此,我又不可真事事顺着她意?,叫她失了兴致,我“死”时,她恐怕也是不痛不痒,难消我一口气。 如此这般想?罢,岳昔钧缓缓褪了丝绢罗尉,左手攀到谢文?琼所坐的软榻上?,顺着锦绸缎一路摸到谢文?琼的指尖。 谢文?琼不动,杏眼扫过来,道:“作甚?” 岳昔钧凤眸含笑,软声道:“殿下,臣想?讨口灵丹妙药,不知殿下肯不肯赏?” 谢文?琼学着岳昔钧平日脸带的那种浅笑,眼神却有些凉凉的,道:“想?要?本宫且问你,孙大圣如何取太上?老君的灵丹?” “身入炉中,”岳昔钧往前倾身,“臣自个儿?来取。” 岳昔钧撑起身子,拖着左腿,缓缓向谢文?琼覆过去—— 但她看见了谢文?琼已然收了那点笑意?,眼中全是冷然之色。 谢文?琼伸手在岳昔钧肩头狠狠一推,岳昔钧重重跌坐回轮椅,左腿磕在其上?,痛得岳昔钧闷哼一声。 谢文?琼拂衣起身,神色不辨地道:“驸马,本宫本想?和你多周旋几日,但是——” “你太心急了。” 第45章 苦肉计破虚势恫吓 岳昔钧忍痛道:“殿下此言何意?” “休要装傻, ”谢文琼道,“真当本宫信你,现下便对本宫百依百顺了?本宫不曾对你做甚么, 你却如此?殷勤, 岂不叫人生疑?本宫本想静观其变, 但今日一观,驸马仗着?一副好皮囊,似有得寸进尺之意,敢莫是拿本宫作耍来了?” 岳昔钧避重就轻道:“殿下错怪了, 若是?殿下不喜臣自荐枕席, 臣只待殿下临幸便是?。” “哈,”谢文琼忍不住笑了一声, “本宫不知你葫芦里卖得是甚么药,但既然?说破了, 本宫倒要提醒你——莫要在本宫身上打甚么主意。” 谢文琼道:“你在外头做甚么勾当, 本宫若想过问,你猜你还能否好端端坐在此?处?” 第78章 谢文琼弯下腰,手轻轻搭在岳昔钧的左腿上, 脸上显出?些天真的神?色,道:“驸马这条腿, 若是?真废了,本宫再收了你的轮椅、拐杖,驸马只能在寝室里爬,用手、用肘、用右腿……多可怜啊,驸马也不想如此?罢。” 岳昔钧闻言竟然?缓缓笑了, 道:“殿下不必吓臣,殿下不会如此?做的。” 谢文琼的手微微使?力, 面无表情?地道:“你怎知本宫不会?本宫瞧你也就这脸还中看,割了舌头乖乖陪着?本宫,好是?不好?” 岳昔钧仍旧笑着?道:“臣知殿下乃是?心软之人,怎会作出?这等残忍之事。更何况殿下爱干净,将?臣弄得如此?乌糟,殿下瞧着?也不喜罢。” 谢文琼被她道出?所思所想,一时却不想输了阵,嘴硬道:“你又不曾尝过本宫手段,怎知本宫不敢?” 岳昔钧不答,只将?手覆上谢文琼按在自己左腿的手之上,狠狠往下一按—— 谢文琼惊叫一声,立刻抽手,却被岳昔钧死死按住。谢文琼能感受到掌心之下是?岳昔钧单薄的春衫,衣衫之下隐隐有细纱布的触感,纱布层层裹住伤处,不知是?否为谢文琼的幻觉,她竟觉有血从手心之下慢慢溢出?,湿了掌心——也或许是?掌中惊汗。 凉亭垂了薄纱,侍女皆退至不远之处,听了叫喊,有人急趋而来,谢文琼不想叫人瞧见,高声道:“无妨,不需来!” 于是?来人一顿,行了一礼,又退了回去。 亭中,岳昔钧钳住谢文琼的手,任她怎生挣扎,也不松手。 岳昔钧其实并不好受。她汗透衣衫,面上也去了血色,唇色更是?泛着?青白来。 谢文琼在惊慌之中去看岳昔钧的眸子?,却发现岳昔钧的瞳孔散了开来,一副失神?模样。 谢文琼不由凑近道:“你……你何必……” 倏忽,岳昔钧的另一只手揽过谢文琼的后颈,与她双额相贴,有气无力地道:“殿下,臣纵然?有不尽不实之言,但有一句是?真心实意的。” 岳昔钧在这个距离,瞧不见谢文琼的神?色,却也觉察谢文琼出?了细汗,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殿下嘴硬心软,做不出?这等残忍之事。” 谢文琼想瞪她,但咫尺之间,眼珠转不开,便急急小声叱道:“那还不放手?!”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松了腿上的手,改为双手揽住谢文琼的脖颈,示弱道:“殿下,臣好痛。” 谢文琼一时竟没?想将?她推开,抿抿唇道:“活该,谁叫你自找苦吃?” 岳昔钧缓缓阖上眼睑道:“臣见惯了残忍手段、残忍之人,他们不是?殿下这般的。臣只是?想请殿下知晓,不必用这些来吓臣。丰朝驸马就是?陪公主解闷的,解闺房之闷,也是?驸马本分。臣留在殿下身?边,并非心怀鬼胎,也不会是?受屈于恫吓。” 岳昔钧轻声道:“臣只是?认命了。” 这便是?岳昔钧的高明之处了。她不讲“臣只是?明悟了自己的职责”“臣心甘情?愿”,而是?讲“认命”,语中带着?几分无奈,更易叫人信了她因?何转变之大。 谢文琼无端地心中一空,似乎是?被这句“认命”感染,怔怔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谢文琼方道:“你先放手。” 岳昔钧双臂便卸了力气,软软垂在身?侧,她缓缓向后靠上轮椅背,似乎睁眼都?有些吃力,眨了两次眼才慢慢睁开——好像风雨中蝶翅不稳。 谢文琼这才发现,岳昔钧的睫毛已然?湿了。 谢文琼用帕子?擦了擦自个儿额头上的细汗,坐回榻上:“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岳昔钧似乎仍旧不曾找回气力,低声道:“臣冒失了。” 谢文琼见她汗出?也不曾擦,又抹不下面儿来顺手替她揩了,又不知怎的不想叫侍女来服侍,只得故作不见,兀自饮了一口?茶水。 谢文琼也不至于全然?将?岳昔钧晾在此?处,端了另一杯茶水,倾身?递到岳昔钧唇边,也不言语。 岳昔钧先道了一句“谢殿下”,微微仰头,就着?谢文琼的手,咬着?杯壁借力,将?一杯茶饮尽了。 谢文琼搁了茶杯,起?身?撩开一段纱帘,向侍女道:“请李太医来。” 岳昔钧在谢文琼背后开言道:“不必劳动太医。” “少说两句罢。”谢文琼放了帘道。 李太医来得快,谢文琼回避了,岳昔钧遮着?胯|下,叫李太医重新上药包扎,方被人推着?往书房中去。 谢文琼见她来了,问道:“包扎停当了?” “停当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便转回头,手中继续写字,道:“嗯。” 岳昔钧问道:“殿下在写甚么?” 谢文琼道:“给终温的贺贴。” “终温”是?沈淑慎的表字,取“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之意。 岳昔钧道:“沈小姐有喜事?” 谢文琼道:“四日之后,便是?她的生辰。” 岳昔钧心道:这倒巧了,她与我约定之期,也在四日之后。我走了,于她倒是?一桩大贺。 岳昔钧道:“臣若是?不去,恐怕不妥当罢。” “有甚么不妥?”谢文琼道,“无妨。” 谢文琼心道:且看上次你二人相见,便是?刀光剑影的,沈淑慎生辰,若你再去,不便是?叫她着?恼么? 第79章 岳昔钧便不再提,转而问道:“殿下的藏书,臣可借阅否?” 谢文琼头也不抬地道:“看罢。” 岳昔钧于是?转着?轮椅,在谢文琼书架之前细细看起?书来。谢文琼日前将?话本都?烧尽了,因?而架上是?一些诗词经史,好些岳昔钧都?从娘亲们口?中听过,却不曾亲自读过,便取来津津有味地瞧了起?来。 一时间,书房中只闻笔走之声、翻页之声,倒是?一派温馨和谐之气,真好似二人恩爱甚笃、相敬如宾一般。 谢文琼先搁了笔,转来看岳昔钧在看甚么书。岳昔钧手中正是?一卷《后盈史》,谢文琼瞧见了,心中一动,也效沈淑慎试自己一般,状似随口?道:“驸马可曾听过有关盈世祖的传闻?” 岳昔钧道:“殿下所指,是?甚么传闻?” 谢文琼道:“有人传言,讲盈世祖乃是?女子?之身?。” 岳昔钧笑道:“捕风捉影之语而已。” 谢文琼道:“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岳昔钧道:“此?事也忒离奇,盈世祖若是?女子?之身?,怎能瞒过这许多人?” 谢文琼心道:那你可是?这里的行家。 谢文琼道:“她一生传奇,未必无此?能耐。” 岳昔钧笑道:“是?也非也,前朝往事罢了,何须深究。” 谢文琼道:“本宫只是?好奇,若她是?女子?,那她与皇后……” 岳昔钧道:“宫闱秘事,恕臣不敢和殿下谈这个天。” 谢文琼道:“那也是?前朝的宫闱秘事,此?间只有你我,谈谈无妨。” 岳昔钧叹息道:“臣只是?想,斯人已逝,这等闺中事,倒也不必翻出?来讲罢。” 谢文琼佯愠道:“好啊,只驸马是?圣人,我等都?是?爱嚼舌根之人了?” 岳昔钧道:“臣无有此?意。臣不过忽然?有此?一念——若是?盈世祖真为女子?,她既然?不肯自个儿挑明,便是?身?处龙潭虎穴之中,不可言说了。” 谢文琼知她虽言盈世祖之事,却也带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意,自也开不了口?说“难道本宫这里也是?龙潭虎穴么”这等话。虽然?岳昔钧才说过“认命”,却并未坦白女子?身?份,想来是?顾忌着?“欺君之罪”这一桩罪名,谢文琼也不想逼人太甚,此?番便也不同她全然?讲破。 谢文琼道:“那祝皇后,总该是?知情?的罢。若是?世上无一人知晓,岂不忒孤独了。”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 谢文琼道:“若是?祝皇后得知,也不知真有女子?之爱还是?甚么……” 岳昔钧敏锐地道:“殿下对于此?事好奇?” “也非好奇,”谢文琼笑道,“不过随口?一提罢了。” 岳昔钧也试探道:“殿下和沈小姐几形影不离,又听殿下提起?这女子?之爱,臣……” 谢文琼连忙道:“我与她清清白白,不曾有过甚么。” 岳昔钧道:“是?臣多嘴了。” 谢文琼并不曾试出?甚么,反被倒打一耙,却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便作罢了,转而说些正史来,岳昔钧捡些不触及皇家利害的话儿讲,二人倒是?相谈甚欢,亭中剑拔弩张之势好似过眼云烟一般。 岳昔钧一直待到晚膳罢方回驸马府,安隐算算日子?,该换药了,便要去解岳昔钧腿上纱布。 岳昔钧拦住了,道:“已然?换过了。” 安隐狐疑地道:“公子?今日只在公主府中,是?谁给公子?换的?总不能是?公主罢?” 岳昔钧道:“殿下给我请了太医。” 安隐觉察这其中有隐情?,问道:“出?了甚么事么?” “无事,”岳昔钧微微一笑,“不过是?一出?苦肉之计。” 安隐连声关切道:“苦肉之计?公子?受苦了?可还要紧?计策如何了?” 岳昔钧只答最后一问:“大获全胜。” 第46章 府室信谈诚信双至 翌日, 岳昔钧却收到了沈淑慎生辰宴的请帖。 岳昔钧有?些琢磨不准这究竟是沈淑慎的意思,还是有?别?人授意,既然相邀, 她赴约便是。 岳昔钧将请帖收了起来, 又去公主府拜会。今日, 沈淑慎已然到了,正同谢文琼讲话。 沈淑慎见了岳昔钧便道:“祖父叫人送予驸马的请帖,驸马可曾收到了?” 岳昔钧心道:原来是沈正儒的意思,许是见请了公主不请驸马, 有?些说?不过去。 岳昔钧道:“多谢沈丞相与沈小姐相邀, 岳某荣幸之至。” 沈淑慎微微点一点头算作回应,并?不接话。 岳昔钧又笑问谢文琼道:“殿下, 臣还不知沈小姐平日喜欢甚么,不好?备礼, 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谢文琼道:“沈小姐就在你?面前?, 你?却来问我?” “臣不是恐殿下不愉么,”岳昔钧道,“更兼无有?寿星开?口要贺礼的道理, 自然是要问殿下。” 谢文琼道:“本宫岂是如此小器之人。况且也没有?当着寿星面商量贺礼的道理,你?我晚些时候再议便是。” 沈淑慎心道:晚些时候二人独处一处, 尚不如现下说?开?了便罢。 但她却不好?开?这个?口,只得自个?儿心中独自闷闷不乐了一阵。 第80章 三人相顾无言,颇有?些尴尴尬尬。恰此时,沉榆请见,进了门向三人福了一福, 直往谢文琼身?旁去,俯身?耳语一番。 谢文琼的眼神一凛, 往岳昔钧面上一扫,口中道:“甚么势利小人,算盘珠子都崩本宫面上了!” 她说?着起?身?,并?不知会岳昔钧与沈淑慎二人,径自拂袖出门而去。 岳昔钧与沈淑慎相视一眼,皆有?些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岳昔钧惦记着谢文琼临走?前?那一眼,不晓得在何处出了差错,不由向屋外转头瞧了一眼,却只见伴月托着点心进来,笑吟吟地道:“殿下请二位稍坐,她去去便回。” 岳昔钧道:“殿下可是有?麻烦了?” 伴月道:“奴婢不知,请驸马与小姐用点心。” 伴月说?罢,便退了出去,许是有?意,也许是无心,她并?未将房门闭上。这倒也合理,多半是怕驸马和?未出阁的沈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甚么流言蜚语来。虽则公主府中,也不该传出这种言论。 岳昔钧呷茶自思自忖,沈淑慎倒是开?言道:“驸马可知,殿下今日问我何事么?” 岳昔钧道:“甚么事?” 沈淑慎道:“殿下问我,昔日我用的那个?安神祛魇的方子,是哪位神医开?的。” 沈淑慎直直看向岳昔钧,道:“我瞧着殿下神色还好?,这神医恐怕不是给殿下自个?儿请的罢。” 岳昔钧愣了一下,却并?不现于面上,只道:“我是随口与殿下提了一句被魇住之事。” 沈淑慎道:“看来是我小瞧了驸马,好?大的能耐。” 岳昔钧笑道:“小姐放心。” 她点到即止,二人皆知其意。于是,沈淑慎便不再言语,也不再往岳昔钧那边瞧。 不多时,谢文琼果然回转,见室中二人一个?于轮椅之上闭目养神,一个?扭头向窗外赏花,便往她二人中间的椅子上一座,道:“金吾卫中郎将郑艮,你?们还记得否?” 沈淑慎道:“是那日殿下出宫时护送殿下之人,在摘星楼上打过一个?照面。” 谢文琼道:“不错,此人贪功,昨日卖了个?消息给本宫,今日又来拜访,恐怕是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岳昔钧福至心灵:恐怕这个?“消息”,便是驸马于焙晴楼私会女子了。 沈淑慎道:“他今日与殿下说?甚么?” 谢文琼道:“捕风捉影的胡言乱语罢了,没有?凭证的事还巴巴地向本宫跟前?说?,忒也心急了。” 沈淑慎道:“那殿下是打发他走?了么?” 谢文琼哼笑道:“本宫本连见都不欲见他,你?晓得他说?甚么?” “甚么?”沈淑慎问道。 谢文琼一瞥岳昔钧,道:“他说?驸马通敌叛国,罪不容诛。” 岳昔钧心中一紧,心道:难道英都之事被人察觉了? 岳昔钧缓声道:“殿下,他若是真有?真凭实?据,为何不上疏直谏,反要告知殿下?” “正是,”谢文琼道,“本宫也知这个?道理,他不过是拿些模棱两可之事,不是想要本宫给驸马压下,就是想投机取巧,做一个?诸葛亮,但就这种心机,也想攀高枝儿么?” 岳昔钧笑道:“臣谢殿下信臣。” 谢文琼却道:“本宫并?非信你?,实?乃是他更不可信罢了。” 岳昔钧道:“不知他拿甚么来诬告臣?臣日后要小心,不给殿下添扰。” “无非便是那些说?辞,无甚新鲜,”谢文琼道,“讲你?甚么身?世不明,心怀怨怼,恐怕那日‘刺王杀驾’也有?你?的手笔,叫本宫小心。” 岳昔钧道:“殿下不怕他所言是真?” “你?要杀我,我活不到现在。”谢文琼淡淡道。 谢文琼自知,无论是直取还是智取,岳昔钧若心存歹心,早得手了。 岳昔钧笑了:“好?叫殿下放心,臣其实?并?非身?世不明。臣本是岳城卢氏,家父名讳上瀚下海,家母孔氏上靖下月,臣乃是独子,本名卢鸿雪。” 谢文琼心道:“恰似飞鸿踏雪泥”,好?名字。 沈淑慎却低声惊呼道:“卢瀚海与孔靖月!敢莫是二十六年前?的岳城义士夫妇么?” 岳昔钧道:“正是,沈小姐听说?过家父、家母的名号?” 沈淑慎神色复杂地道:“我小时听祖父讲过令尊、令堂之事。” 谢文琼好?奇地道:“是何事?本宫怎不曾听闻?” “二十六年前?殿下还未曾出世,这等陈年往事自然是不清楚的。”岳昔钧道。 实?际上,二十六年前?,沈淑慎也不曾出世,只不过沈正儒好?与她讲天南地北的故事罢了。 沈淑慎娓娓道来:“卢义士与孔义士乃是一对神仙伉俪,慷慨大方,好?结交朋友。他二人的朋友中,有?一对赵氏夫妇,最?为要好?。这赵氏夫妇,一个?名唤赵承基,一个?名唤赵向雁。然而,卢义士与孔义士却渐渐发现,这对赵氏夫妇,许是朔荇的细作……” ——二十六年前?,岳城。 孔靖月挑灯擦剑,见卢瀚海推门进来,唤了一声:“卢郎。” 卢瀚海关门叹息,道:“真便要走?到这一步么?” 孔靖月一直望着手中已然锃亮的剑:“这不是已然决定之事么——与赵姊姊、姊夫决斗一场,你?我赢了,他们烧毁细报,金盆洗手;若是你?我输了,便不可再加干涉。” 第81章 卢瀚海愁道:“他们的功夫你?也见识过,恐怕你?我胜算并?不大。” 孔靖月沉默良久,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卢瀚海闻言愁眉骤展,纵声大笑道:“好?!孔妹,我知晓你?的意思了!” 孔靖月问道:“雪儿何在?” 卢瀚海道:“我请何公送他到他外祖母家中去了。” 孔靖月眉宇间这才露出一丝担忧之色,道:“望他一路顺遂。” 岳城多山岳,这决斗就定在一处不知名的山顶之上——后来这山被成为岳山。那日,狂风猎猎,宛若兽吼。 卢瀚海、孔靖月与赵承基、赵向雁相对而立,彼此相望,都有?些五味杂陈——多年好?友终究要刀兵相向。不知是否是默契,他四人皆身?着黑衣。 当年在山顶之上观战的有?四个?人。这四人乃是两对伉俪,一对名唤赵飞双、高学?真,这赵飞双乃是赵向雁之妹;一对名唤闻傲霜、谢则清,乃是卢、孔二人结交的好?友。这四人受邀来此,是为见证胜负。 约定的时辰一到,卢瀚海与孔靖月相视一眼,又双双面向赵氏夫妇抱了一拳。 卢瀚海道:“请了!” 赵承基与赵向雁也抱拳还礼,赵向雁道:“动手罢。” 不知名的山顶的风骤然大盛,刀剑出鞘,寒光逼日,观战的四人只见眼前?四人战作一团,耳听得金石之声,厉厉铮铮,风被撕裂,也撕裂着风中的喝吼。 这一战,后来被成为“岳山义斗”。 一天一夜之后,四人的疲态渐显,不知甚么光景,只闻“锃”然一声,四人各自往后跃了一步,彼此分开?。 观战的人才发觉,四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渗出了血,染透了黑色衣衫。 赵飞双低呼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卢瀚海与孔靖月执手而立,相顾惨然一笑。而那厢,赵承基与赵向雁也向彼此一点头。 卢瀚海向前?踏出一步,勉力提起?一口气,朗声道:“赵兄!卢某不悔相识!” 孔靖月也道:“赵姊姊,来生还做姐妹——” 赵氏夫妇齐声道:“好?!” 下一瞬,一声利刃穿体之声传来,赵飞双再定睛一看:孔靖月的剑穿透了赵向雁的胸膛,赵向雁的刀破开?了孔靖月的腹部,卢瀚海的剑割破了赵承基的喉咙,赵承基的刀捅穿了卢瀚海的后心。 ——那不是一声利刃穿体之声,那是齐齐整整的四声。 赵飞双双目一黑,晕死过去。 岳山顶上一片死寂,唯有?风哭了一声。 第47章 陈事口传真假难辨 沈淑慎故事讲罢, 谢文琼也不由在心中唏嘘道:原来还有这段传奇,卢瀚海与孔靖月贤夫妇真不愧称一声“义士”,这赵氏夫妇也是有情有义之人, 四人齐齐身死于岳山之巅, 恰是?被忠、义二字逼得走投无路之法——然而?又不能说是?忠、义错了。 沈淑慎感慨道:“后来, 观战之人葬了四人,将这段故事流传了下来,只是?不曾得知?这四位观战之人的名姓,想来也是有大情义之人。不知驸马可知否?” 岳昔钧道:“既然这几位前辈不愿意透露姓名, 岳某也不便言讲了, 请沈小姐见?谅。” 沈淑慎点头称“是?”,又想起一事来, 问岳昔钧道:“听闻令外祖母也是善名在外之人,只是?不知?令尊、令堂故去后, 驸马为何不去投奔令外祖母, 而?是?去投军?” 岳昔钧道:“家?父、家?母决斗之前,已然将我?送往外祖母家?中,谁知?送我?之人半途闻听噩耗, 便又带我?折返岳城吊孝。这当中又生变故……” 沈淑慎似有所忆,喃喃道:“难道你撞见?了……” “不错, ”岳昔钧道,“我?撞见?了那件事。” 谢文琼急道:“你二人打甚么哑谜?” 岳昔钧道:“殿下莫急,且听臣言讲……” 二十六年前,岳城卢府白绸高挂,上下缟素。往来吊唁的宾客众多, 嚎哭之声不绝于道,连发给?宾客的孝帽都?供不应求。 三岁的卢鸿雪就站在父母新刻的灵牌前。卢鸿雪于“死”之一字一知?半解, 原以为?父母只是?在“木匣子”里睡着了,却被人告知?,父母再也醒不来了,他们还要盖上匣子,把父母埋在地下。 卢鸿雪先是?不信,后见?父母果然怎也叫不醒,才后知?后觉地哇哇大哭。 今日是?停灵的第一日。卢府门口忽然一阵喧哗。 一个虬髯的汉子提着钢刀闯进灵堂,他身后还跟着约略十几位带着兵刃之人。 有人上前拦那汉子,道:“公羊伯勤,你这是?做甚么!卢兄嫂尸骨未寒,你就携兵刃前来,是?不叫他二人安息!” 公羊伯勤大声道:“我?正是?敬卢兄嫂义举,才如?此进来!” 先前那人气道:“你说的是?甚么胡话!” 公羊伯勤道:“卢兄嫂是?为?何而?死?不正是?为?了赵贼——呀呸!赵姓乃是?那朔荇老贼自个儿起的姓,谁知?道他本名叫甚么——那直娘贼欺哄卢兄嫂,不知?掌握了多少细报,他二人虽然被卢兄嫂除去,但那细报的下落却不明,我?今日领着众兄弟这般进来,正是?要竟卢兄嫂未竟之事!” 一个带儒巾的书生站出?来,向公羊伯勤横眉道:“一派胡言!他四人皆是?言而?有信之人,既然以性命了结此事,想来那细报自然不会流出?。你说得冠冕堂皇,恐怕是?动了歪心,要浑水摸鱼罢!” 第82章 公羊伯勤冷笑道:“爷爷不和你在此罗唣,山巅观斗的有四人,知?晓细报下落的人必定就在这四人当中。你若是?再阻拦,就是?有意窝藏!” 那书生也冷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说,我?等叫出?这四人,当面对峙,言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万没有携刀闯灵堂的道理!” 见?公羊伯勤闻言动了怒,似要拿那书生开刀,又有人忙劝道:“退一步讲,这场决斗约得隐秘,我?等皆不知?这观战的四人是?何人,连这‘四人’的人数都?是?有朋友无意中远远瞧见?,这四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好叫他们交出?细报?” 公羊伯勤道:“这我?早便想过了,我?们不知?,有一个人或许知?晓。” 众人问道:“是?谁?” 公羊伯勤道:“卢家?有一老仆,卢兄嫂唤他‘何公’的。” 有人质疑道:“既然是?仆,主人家?事,未必能知?。” 公羊伯勤道:“知?与不知?,一问便知?。” 公羊伯勤提声道:“何公!你在何处?还不快快现身!” 那书生骂道:“灵堂喧哗,仔细你的阴德!” 公羊伯勤连叫三声,皆无人应答。宾客中有人交头接耳道:“奇怪,适才那何公就在灵堂前,和卢兄的孩子在一处,如?今两人怎都?不见?了?” 公羊伯勤正要闯入内宅搜寻“心怀鬼胎而?躲起来”的何公,有一道低哑之声从?后堂直直穿透至在场宾客的耳中:“不必寻他,我?四人来了。” 与后院相连的垂花门中走出?四个人来。这四人皆身穿及地的黑纱幂篱,身量皆是?一般高,好似一个人被刻入印板,印制了四遍。 适才开言的人正是?高学真,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好叫人辨认不出?。 公羊伯勤道:“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罢!快快交出?细报便罢,如?若不然,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高学真道:“并非我?等不愿交出?,实则是?赵兄夫妇在决斗前已然将细报烧毁。” 公羊伯勤叫嚣道:“你如?何证明他已将细报烧毁?” 高学真道:“某亲眼所见?。” 公羊伯勤道:“诸位!他亲口说,他亲眼所见?!既然他在场,那细报究竟烧是?未烧,恐怕也就是?空口白牙的话罢了!” 高学真道:“兄台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是?丰朝人,何必要留着这细报?” 公羊伯勤道:“你是?丰朝人,只怕有人不是?罢!” 他说“你”的时?候,刀已然出?鞘,说到“只”字,刀锋已然逼至赵飞双的面门! 赵飞双立时?往后闪身躲避——她为?了增加身量,踏着高鞋,不便缠斗。 就在赵飞双退后的一瞬,高学真拔刀挺上,与公羊伯勤瞬息之间便交手了四五合。 公羊伯勤高声道:“诸位,有兄弟听见?那日去往岳山顶上之中,有一女子,讲的是?蹩脚的丰朝话!诸位一起把她拿下,叫她开口,一听便知?是?不是?朔荇人说丰朝话的腔调!” 赵飞双暗暗咬牙,摸上了腰间别着的双钩。 忽然,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好大胆,平白的诬赖好人!好叫你听听,姑奶奶是?不是?朔荇人!” 却原来,出?声之人乃是?闻傲霜,她意欲替赵飞双瞒过众人。 公羊伯勤却未曾买账,狞笑道:“小丫头片子,休想用这等伎俩哄骗爷爷,只叫刚刚这位开开尊口罢!” 公羊伯勤口中不饶,下手也愈发狠厉,闻傲霜闻言大怒,但她几乎不会武功,也骂不出?甚么难听话来,正干着急,赵飞双手离了双钩,忽而?拔出?腰中别着的佩刀! 赵飞双挺刀助高学真战公羊伯勤,高学真急道:“退后!” 赵飞双不答,却被公羊伯勤身侧之人拦下,与那人斗在一处。 闻傲霜隔着黑纱,瞪大双眼看?场中战况,只见?赵飞双因脚底不便,没使几招便隐隐现出?劣势,而?高学真与公羊伯勤难分胜负,又因担忧赵飞双状况而?略显捉襟见?肘。 闻傲霜又是?焦急,又是?一筹莫展。 ——“后来怎样了?”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道:“臣只听闻有人欲搅扰我?父母安宁,那四位观战的前辈现身,而?后,不知?发生何事,竟然叫这件事平息下去。两日之后,府中忽然走水,连屋带棺烧了个干干净净。” 岳昔钧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谢文琼心中大震,也不知?说甚么为?好,只挤出?一句“节哀”。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这已然是?陈年旧事了。” 沈淑慎的疑问甚多:“我?有许多事不明,不知?驸马可否解惑?” 岳昔钧道:“请讲。” 沈淑慎便问道:“既然当日卢府之中有这许多人见?证,为?何无人传出?究竟发生何事?那闯堂之人咄咄逼人,岂肯轻易善罢甘休?” 岳昔钧道:“沈丞相不曾言讲么?那日在府中之人,一个月间便死得干干净净了。” 沈淑慎怔然道:“我?从?前问祖父,他只说这不过是?传闻,传来传去,便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却从?未提起过这一茬。” 谢文琼疑道:“全都?死了?这般巧合,就恐怕不是?巧合罢?” 第83章 岳昔钧道:“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 谢文琼道:“怎说是?‘死无对证’,难道你家?那位何公果真不曾在场么?” 岳昔钧道:“我?二人早便出?府,这种?种?还是?听旁人闲论所知?,何公觉察出?当中有蹊跷,不敢带我?回府,幸而?如?此,我?才逃过一劫,不然也随爹娘一同化作?灰烬了。” 沈淑慎道:“这便是?我?想向驸马请教的第二个疑问——驸马因觉察蹊跷而?不曾回去,却为?何不投奔外祖母?” 岳昔钧道:“因为?府中走水次日,何公买饼久久不归,我?去寻他,见?他浑身是?血死在巷子深处。” 谢文琼讶然,不由捂住了口。 沈淑慎叹道:“原来如?此,驸马那时?才三岁,自然是?自己去不了外祖母家?中的。” 岳昔钧道:“正是?,更?兼我?吓坏了,六神无主间撞上了三娘,后来被收养军中,便如?此生长了。这些往事,还是?三娘抱我?时?根据我?的只言片语暗暗打听得来,否则臣是?甚么也记不得的。” 岳昔钧望向谢文琼道:“臣言说这般多,只望殿下宽心,臣并非身世来路不明,臣父母皆是?忠心的丰朝人,臣敬重父母为?人,是?万万做不出?背主投敌、辱没先人之事的。” 谢文琼道:“本宫信你。” 谢文琼起身道:“驸马且坐,本宫更?衣。” 谢文琼向沈淑慎暗暗递了个眼神,沈淑慎便也起身道:“谨儿吃多了茶,和殿下同往。” 谢文琼和沈淑慎并不是?真要解手,二人行未至溷,便寻了处僻静处说话。 谢文琼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曾听闻,这卢瀚海和孔靖月夫妇,生的是?儿子——且只有一个儿子么?” 第48章 状若信人后院密语 沈淑慎思索道:“祖父不?曾对我讲过卢、孔二位义士的子嗣之事。我只?知他家除了二?位, 还有一个何公,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谢文琼道:“这么说来,坊间或许不曾传闻出卢孔二位只有独子之事了?” 沈淑慎道:“殿下疑心驸马诓骗?” 谢文琼道:“也或许她所说大半为真……且不必与她对峙, 她既然?忽而提起身世, 必定是有用意, 只?管警惕便罢,不?可打草惊蛇。” 沈淑慎心道:她都要走了,能?有甚么用意?不?过,既然?她要走, 何必多此?一举? 沈淑慎心中复杂, 她素来敬重?卢瀚海和孔靖月的为人,今日听了岳昔钧自白身世, 对岳昔钧竟也有些改观。然?而,沈淑慎又想起岳昔钧要逃走的“明哲保身”之举, 心下又觉岳昔钧辱没了门风, 虽知其未必要在京中淌这趟浑水,但又百味杂陈,不?知如何看待岳昔钧为好。 沈淑慎应道:“谨儿晓得了。” 谢文琼与沈淑慎回得房中, 三人又说了一回话,下了一回棋, 用罢膳后,谢文琼要午憩,沈淑慎便也告辞,岳昔钧略留了留,同谢文琼商议送给沈淑慎的生辰贺礼之事。 谢文琼道:“终温爱些精细之物, 甚么刺绣木雕都是好的,她也爱些稀奇古怪之物, 好听些杂事异闻,倘有这样书,送送也可。” 岳昔钧笑道:“臣行军这些年来,听得许多异闻,全在臣脑袋之中,可惜短短几日不?可全然?写完,不?然?背默下来,也显诚意。” 谢文琼心中有些个莫名?其妙的烦闷:“本?宫倒不?知,你?二?人何时这般要好了?” 岳昔钧道:“臣不?曾与沈小姐要好。” 谢文琼道:“若不?要好,她值得你?花费这许多时来默写异闻么?” 岳昔钧笑道:“臣终日无事,写写无妨。殿下若是喜欢,臣也可以写来送予殿下。” 谢文琼口是心非地道:“谁稀罕你?那东西么!” 二?人又话一阵,岳昔钧便告了辞。往后几日,岳昔钧与沈淑慎日日往公主府中去,三人之间竟也渐渐消了剑拔弩张之感。 沈淑慎生辰前一日,英都传来消息,言说岳昔钧的娘亲们顺利抵达岳城,在城郊赁了个小院,因着怕置换田宅文书名?姓被官府觉察,故而不?曾买田买屋,只?待岳昔钧去相会再做计较。 岳昔钧心中大松,仔仔细细记了娘亲们身居的位置,和安隐皆隐隐期待起明日来。 这日正是沈淑慎的生辰,岳昔钧换了件新袍子,安隐为她整了整衣衫,道:“公子这般重?视沈小姐的生辰宴么?” 岳昔钧笑道:“非也,实则是最后见她二?人一面,总该体面些。” 提起此?事,安隐也兴奋起来,今日晚间就?可遁走,怎能?叫人不?快意。 岳昔钧与安隐二?人上了车,往摘星楼去。沈淑慎的生辰宴就?定在这摘星楼中。按理来论,本?该设宴在沈府,然?而沈淑慎喜爱摘星楼高处风景,沈正儒又素来疼爱她,自然?应允在摘星楼中设宴。 岳昔钧二?人到时,摘星楼前的一道街已是车水马龙。安隐将岳昔钧买来的木雕摆件送到礼宾处,将轮椅存至一楼,搀着岳昔钧一步一步慢慢往顶层爬上楼梯。 岳昔钧另一只?手拄着拐杖,忍着痛楚以右腿带着左腿往上行。宾客众多,却?也无人催促她快些,有人认出岳昔钧乃是驸马,攀谈了几句。 第84章 岳昔钧行至顶层时,已然?出了一层薄汗了,她的席位在谢文琼下首,谢文琼还不?曾到来,岳昔钧坐定,冲已然?来到的沈淑慎道了声?“生辰吉乐,万事如意”。 沈淑慎道:“多谢。” 沈淑慎不?便见外男,因而顶层只?有些家人在,只?谢文琼与岳昔钧两个算是外人,但因是贵客,也不?好怠慢,便也在顶楼。 生辰宴开在申时,开宴时天色便有些微微暗下了。摘星楼里点上了灯,楼中笑语盈充,欢声?一片。 沈淑慎提议玩掷签字,掷到谁,便要说个故事,众人皆说“好”。 头一签便由沈淑慎掷,她摇了摇签筒,抽出一根签子开看,念道:“左手第四位。” 沈淑慎数了一数,她左手边第四位正是沈正儒。 沈淑慎笑道:“祖父,您先给我们打个样儿罢。” 沈正儒呵呵笑道:“那我就?讲一个,虽然?这个故事有些血腥,本?不?该在生辰宴上讲,但谨儿爱听异闻——” 沈正儒说着,笑望沈淑慎道:“还是祖父换一个没有那么奇异,却?温馨点的故事讲?” 沈淑慎道:“祖父讲便是,只?是谨儿倒是无妨,不?知殿下可不?爱听?” 谢文琼道:“今日是你?生辰,都依你?。” 沈淑慎便冲旁人道:“那也要劳各位爷爷奶奶、伯伯叔叔、婶婶姨姨迁就?谨儿一回。” 众人皆道:“只?管讲来。” “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沈正儒道,“乃是江湖上的一桩故事。” 沈正儒道:“话说二?十?年前的北方边镇颐缁镇,来了一伙怪人。” “这一伙怪人不?是同时而至,而是一个接一个而来。” “第一个来的人缺了一只?眼,他走到颐缁镇的一处人家门前。这户乃是一位员外的府邸,只?是不?知为何原本?挂在府门处的牌匾被摘了去,露出其后的椽头来。” “第一位怪人摸了摸府门口石狮子的眼睛,忽而食指和中指并作剑指,双指猛然?一剜,便将那石狮子的一只?眼睛挖了下来!” 沈淑慎“啊”了一声?,道:“这怪人是铁做的指头么?竟然?能?将石狮子的眼睛挖下来!” 沈正儒道:“有人说,这怪人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铁指’公羊季练。” 沈淑慎道:“我记得祖父讲过公羊四兄弟的故事,他们都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好汉。” “不?错,”沈正儒道,“这疑似公羊季练的第一位怪人将石狮子的眼睛剜下之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他将纸包中的东西按进了石狮子被挖出的眼洞之中。” “第二?个来的怪人缺了一只?耳朵,他也走到了那石狮子跟前。他用手掌量了量石狮子的左耳,忽而两掌发力,将那石耳朵生生掰了下来!接着,他也从怀中取出了一件东西,放在了狮子耳朵的缺口处。” 沈淑慎道:“难道他便是‘钢掌’公羊叔苦么?” 沈正儒道:“不?知,只?是有此?传闻罢了。” 沈正儒接着道:“第三位来的怪人似乎没有甚么残缺,他行至石狮子前,一拳砸碎了石狮子口中含的石珠!他也将甚么东西放进了石狮子的口中。” 沈淑慎心道:只?怕是“石拳”公羊仲学了。 沈正儒道:“第四位来的怪人缺了一条臂膀,他看了看石狮子,用仅剩的那一只?手拔出了佩刀。他的刀很利,他的身手也很利落,手起刀落,两刀下去,只?见石狮子似乎并不?曾有甚么改变,但他收了刀,拿手轻轻一推,石狮子踩着绣球的那条腿便掉了下来。这位怪人也放了一个甚么东西在狮子断腿之处,那东西长长一条,恰恰卡在绣球和狮子之间。” 沈淑慎心道:多半是公羊四兄弟中唯一使兵刃的——“金刀”公羊伯勤。 沈正儒接着道:“这第五位是位瘸了腿的,坐着轮椅而来——驸马海涵。” 岳昔钧含笑道:“晚辈不?在意,您但讲无妨。” 沈正儒也对岳昔钧笑了一笑,道:“这第五位,也来到了石狮子前。” 沈淑慎道:“难道他断了石狮子的后腿么?” “不?错,”沈正儒道,“第六位没了鼻子,便削去了石狮子的鼻子;第七位缺了手掌,便断了石狮子一掌;第八位蜷着身子,斩去了石狮子背部的鬃毛……十?几个人一次来到,皆破去了石狮子身上的一部分,又用带来的东西将破坏的部分填满了。” “这些人是夜间来的,来了便走,无声?无息,如鬼魅一般。无人知晓他们是甚么人,甚么时候来的,又是甚么时候走的。” “翌日,这户人家对面的那家门子睡眼惺忪地起来开门,忽然?死死瞪大了双眼,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看见,对面的一只?石狮子,顶着一只?人耳,安着一只?人鼻,含着一条人舌,身前装着一条人的小腿,背上还披着一张人皮!” “最诡异的是,那狮子一只?眼睛是没有神采的石眼,另一只?却?是灰白的人眼,正死死地盯着那门子看!” 第49章 燕不南飞居北不南 谢文琼也沉浸到了这个故事?之中?, 问道:“那些怪人难道将自己身上缺的一部分放到了石狮子身上么?” 第85章 沈正儒道:“殿下,并非如此,这石狮子身上的人的耳鼻舌等部位, 乃是同一个人的。” 饶是沈淑慎听惯了异闻传说的, 也不由惊道:“同一个人?他们一同杀了一个人?” 沈正儒道:“他们不但杀了这个人, 还要杀另外两个人。” 沈淑慎问道:“另外两个人是谁?” 沈正儒道:“是被杀那人的妻儿。” 谢文琼道:“有甚么深仇大恨,竟然还要赶尽杀绝么?或者是复仇么?” “臣也不知有甚么深仇大恨,”沈正儒道,“只知道那人的妻儿就在府中, 听见对门的门子惊叫, 那妇人推门来看,见了石狮子上的惨状, 也是面色惨白,匆匆回房安抚好孩子, 抖着手收敛了丈夫的残尸。” 谢文琼听得又惊又怖, 难以想象那般景象下,是怎能还收拾得了残尸的。 岳昔钧这种见惯了血雨腥风的,也微微怔然。 沈正儒道:“那妇人知晓, 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将她丈夫分尸又陈尸在门前, 就是向她示威。” “那妇人惶惶不安,又有一腔毅然决然。她知道,这伙怪人并未离开颐缁镇,只是躲在了暗处。他们就如同那日无处不在的阴风,在每一处门缝中窥伺, 在每一寸肌肤上凌迟。” “那妇人抱着孩子哄了哄,孩子甚么都不知晓, 很快就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那妇人自知寡不敌众,她逃不出颐缁镇,她甚至逃不出府门——否则便是自投罗网。于是,她锁紧了所有的门窗,点检了所有的余粮,打出了几大桶井水,躲在屋中和那伙人拼耗。” 沈正儒说着,视线掠过岳昔钧的脸庞,便说道:“驸马知晓,围城之战,拼的便是城内城外的消耗。但是行军打仗,城外的围兵未必有供给,但这伙怪人在镇中可是供给充足。” 岳昔钧点头道:“恐怕那妇人是九死一生了。” 沈正儒叹道:“只怕更惨些,不是九死一生,而是十死无生了。” 谢文琼面上现出些不忍闻之色,沈淑慎也微微叹了口气。 沈正儒道:“那一伙怪人就是要那妇人六神无主,在恐惧中慢慢绝望。因此,他们并不急着闯入府中杀了那妇人,而是冷眼看着府中门窗紧闭。一日过去了,那府中毫无动静;七日过去了,府中依旧静悄悄的;大半个月过去了,那妇人依旧没有出来。” “那伙怪人中就有人坐不住了,说道‘那贼婆娘不出来,要么是还有余粮,要么是已经饿死了,要么就是跑了!’。他们商量一番,决议今天就动手,做个了断。” “那伙人从墙头翻入府中,踹开了卧房的门。然而,里间的景象却让他们都愣住了。” 沈淑慎猜测道:“难道里面空无一人,她真的跑了?” 沈正儒微微摇头道:“非也,那妇人死在了室中。” 谢文琼问道:“她粮绝了么?” 沈正儒道:“这便是那伙人惊讶之处了——室中干粮仍有满满一盆,水粮充足,而看看那妇人的尸身,竟是死去近一月了。” 众人讶然。 岳昔钧道:“她自戕了。” “不错,”沈正儒道,“她自知逃不脱,在收敛好丈夫尸首的那日,便自戕了。” 谢文琼问道:“那孩子呢?” 沈正儒便转向谢文琼,道:“那伙人来时,见那孩子躺在妇人怀中,那孩子也死去多时了。” 有人闻听,便唏嘘起来:“可怜那孩子,孩子何辜啊!” 也有人道:“也不知那孩子是否是母亲亲手杀死,真惨啊。” 另有人道:“许是那些粮食是母亲留给孩子的,但那孩子见母死,生无可恋,便也心存了死志。” 沈正儒道:“究竟是何,已不得而知了。” 沈淑慎道:“这等故事,祖父您怎今日才对我讲?” 沈正儒道:“祖父这的故事多着,只不过没这么惨然的,都被你从小到大搜刮走了,只剩下这种来。若是你今日叫我讲讲温馨的,恐怕我还要好好思索一阵!” 沈淑慎便笑道:“祖父您曾走南闯北,朋友也多,区区几个故事,难不倒您。” 沈正儒道:“莫要吹捧祖父了,把签拿来罢。” 沈正儒摇了签,数了一数,恰好数到了岳昔钧。 岳昔钧便笑道:“那我也讲一则边镇传闻罢。” 岳昔钧道:“诸位也知,燕子冬日会飞往南方过冬,在北方的边镇,冬日是见不着燕子的。然而,有一人在冬日便在北镇见了一只燕子。” “这人说来也惨,丧父丧母,虽又认了义亲,但有时仍会思念生身父母。我们管这人叫阿甲罢。” “这日,阿甲正有些思念泉下父母,便见一燕子飞至梁下。” “阿甲叹道:‘燕子啊燕子,你怎不飞去南方越冬?难道也失了亲人,才凄凄惶惶留在此处徘徊么?’” “谁知那燕子口吐人言,道:‘你难道不知么?马上便有一件大事发生,虎丞相、熊尚书都在往边城赶,连那凤凰都要来呢!’” “阿甲讶然道:‘甚么样的大事,竟然这般声势浩大么?’” 第86章 “那燕子道:‘这你便不知了,我先?不说破,只问你,你可知这边城有甚么特?别之处么?’” “阿甲思索道:‘无战事?时,边城倒也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倒是无甚特?别之处。’” “那燕子道:‘是了,你也说是无战事?之事?,这有战事?,便是边城的特?别之处。’” “阿甲道:‘我居此?处,不过是因为此?处乃是故乡,又有一亲友所在的营近日扎在近处,虽不能相见,但通通书信,也大?略知晓一些?百姓可以知的战事?近况,倒也不算心慌。但尔等不同,从天南地北赶来,不怕兵荒马乱么?’” “那燕子道:‘这便是你见识短浅了,我等既然来了,就是战事?该歇了。’” “阿甲道:‘何以见得?那朔荇正是缺粮时候,多半是要来劫掠的。’” “那燕子道:‘这便应在我方才说的那件大?事?上了。这件大?事?顶顶要紧,不但丰朝人?普天同庆,那朔荇人?也要送上贺礼,不敢兴战了。边城冬日哪里见过这般和平盛景,你说我等怎不来亲眼见见?’” “阿甲连忙问道:‘燕子,你莫要卖关子了,快快告诉我罢,究竟是甚么大?事??’” “那燕子道:‘好罢,我告诉你,这件事?和燕子也有关系。’” “阿甲道:‘和你有关系,还是和你的同族有关系?’” “那燕子道:‘皆不是,我所说的燕子,乃是一个人?。’” “阿甲道:‘莫非你说的是春秋时的燕子?他?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名讳乃是燕伋,素有贤名,他?能止战,我也是信服的。’” “那燕子道:‘你猜错了,我说的不是他?。你竟然连那位燕子都不认识么?’” “阿甲道:‘我是实实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了,请你快些?相告罢。’” 谢文琼听到此?处,总有些?似曾相识之感,细细思索一番,方有所觉:岳昔钧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就好似从前在公主府假山上的凉亭中?,编出那段麻雀与达摩祖师的瞎话?一般。 谢文琼料定此?次岳昔钧所说也不是甚么“传闻”,而?是岳昔钧自个儿?胡诌敷衍出的一则故事?,只是不知她这故事?铺垫这许多,最后“图穷匕见”究竟会现出甚么样的匕首来。 第50章 七层楼台遍尝七苦 果?然, 岳昔钧说出的也不是甚么正经话。 岳昔钧道:“那燕子道:‘那我可要告诉你了,你且听好?。这位燕子不是旁人,正是沈丞相的孙女沈小姐, 她?今日过生辰, 这还不是顶顶大的事情?’” “阿甲道:‘我知道沈小姐, 但她?和燕子有甚么关?系?’” “那燕子道:‘这你都不懂?你可知沈小姐叫甚么,字甚么,皆出自哪里?’” “阿甲道:‘这个我知,乃是出自《诗经》, 终温且惠, 淑慎其身——啊是了,这诗的头?一句便是燕燕于飞, 讲的正是燕子!’” “那燕子便自得道:‘不错,你说我攀得攀不得这个亲戚?’” “阿甲笑道:‘燕兄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岳昔钧故事讲完, 众人不由大笑。沈正儒也笑道:“得亏驸马不从仕, 不然你这张嘴,那不得一路平步青云!” 岳昔钧笑道:“实在是不知讲甚么好?,有冒犯之?处, 沈小姐及诸位原谅则个。” 沈淑慎道:“也难为你编出这许多来。” 谢文琼淡淡地道:“只?是编得有些纰漏,终温的生辰在春日, 怎说是冬日发生的大事?在京中设宴,又和边镇有何关?系?” 岳昔钧道:“殿下饶了臣罢,臣若是说春日京中见燕,那有甚么稀奇,大家都不乐意往后听了。臣绞尽脑汁才想出这许多来, 莫要难为臣了。” 谢文琼扫她?一眼,心中颇有些闷闷不乐:难道你和沈淑慎很熟稔么?这些话说是恭维也好?, 说是亲昵打趣也说得通,忒没有分寸了! 岳昔钧抽了一支签字,轮到了别人讲故事。 岳昔钧早便觉察出谢文琼心情不佳,知是自己所言所致,便凑至谢文琼耳畔,低声道:“殿下若是不喜欢这个故事,臣来日给殿下讲‘凤凰生气’的故事。” 谢文琼本?不欲理她?,但终究有些好?奇,便道:“甚么‘凤凰生气’的故事?” 岳昔钧道:“现在是‘凤凰好?奇’的故事了。” 谢文琼醒悟过来,佯怒道:“好?哇,你编排到本?宫头?上?来了?” 岳昔钧不由微笑道:“殿下息怒。” 谢文琼轻“哼”一声,转过脸去。 岳昔钧刚坐正身子,只?听一声惊叫从楼下传来,那声音又尖又利,不辨男女,只?勉勉强强地听出那人在喊“走水了”! 沈正儒神色一肃,吩咐侍女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侍女很快就回,大声道:“楼下走水了,就要烧上?来了,掌柜的说一时扑不灭,诸位大人快快下楼来!” 楼下也有人冲上?来高声说:“这火来势汹汹,等火师来,恐怕楼都塌了,你们赶快下来罢!” 谢文琼闻言有些慌乱,不由转头?去看岳昔钧。 岳昔钧面上?很镇定,她?推了一推谢文琼,道:“殿下快走。” 谢文琼站起身,急道:“你怎么办?你的腿……” 第87章 岳昔钧道:“无妨,安隐背我。” 谢文琼环视四周,不见安隐的身影,不由顿足道:“她?人呢?” 岳昔钧道:“她?去隔间解手了,她?定然不会丢下我,殿下放心地走罢。” 谢文琼一咬牙,转过身背对着岳昔钧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殿下,你背不动臣。” 谢文琼急声道:“我背不动,难道安隐就能背动么?她?那个小身板——” “她?能。”岳昔钧打断她?,“她?学过武功。” 岳昔钧抬眼看见正抱着湿布跑来的沈淑慎,提声道:“沈小姐,快带殿下下去!” 谢文琼大声道:“来个人背驸马!” 她?们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快,三言两?语瞬息便过,而?楼上?众人却?不曾走。 岳昔钧道:“殿下,你若是不先行,他?们都不敢先你而?走,你快快下去罢,臣不妨事的。” 有人闻声过来要背岳昔钧,岳昔钧不想叫男人背,正寻思用甚么借口拒绝,只?听见安隐的声音传来:“公子,我来了!” 岳昔钧不由松了口气,趴上?安隐的背,对谢文琼说道:“殿下请先行,不然臣也不敢走。” 谢文琼知道她?言之?有理,又看了岳昔钧一眼,便在沈淑慎的帮助下裹了湿布,和沈淑慎携手下了楼。 楼下果?然烧了起来,浓烟呛人,迷得谢文琼不住咳嗽,捂住口鼻却?捂不住眼睛,双眼被熏得火辣辣的,不住留下泪来。 而?沈淑慎也并未好?到哪里去,二人一个赛一个的“瞎”,只?能勉强躲着火光而?行。 虽然前后都有侍从护送,但二人一路也是心惊胆战。摘星楼高七层,谢文琼等人适才正是在第七层。 谢文琼从第七层仓皇跑出,好?似开天辟地,一头?撞入这莽莽尘烟之?中;她?匆匆跑到第六层,火势还不曾蔓延上?来,谢文琼见层中老人步履蹒跚,竟忽生“老之?将至”之?感;谢文琼下至第五层,烟势已大,也隐隐望见火光,谢文琼咳嗽不已,双眼难睁;到了第四层,火舌忽然肆虐猖狂起来,梁柱皆有火蛇攀上?,谢文琼脚下踉跄,跌了一跤,虽被人扶住,却?发觉一根断梁砸在适才站立之?处,若不是跌倒,必然丧命;到了三层,郑艮打面而?来,正是要来护送谢文琼,谢文琼虽不喜他?功利心重,此?时却?顾不得想这许多;行至二层,热浪滚滚,好?似身处火炉,虽然火势大多集中于远离楼梯的那侧,但谢文琼仍觉得大火逼人,她?浑身冒汗,烟中看不见前路,胳膊撞在甚么东西上?,同沈淑慎握在一起的手便滑脱开来,人潮之?中,沈淑慎已被挤得远离了;到了一层,有人泼着水,勉强开出一条生路来,谢文琼马上?就能脱离火海,她?却?觉得心中惴惴,像是有绳寄牵,另一头?不知攥在谁的手里,她?想,大抵是在她?自个儿手中的,不然怎忽然便觉——那线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随时都可以断掉——她?宁愿是在自己手中。谢文琼茫然回顾,却?只?见烟锁楼梯,望不见上?层人影。 谢文琼被护送出了摘星楼,春日晚风一吹,她?遍体生寒,不由打了个冷颤。 伴月就在护着谢文琼的几人之?中,她?忙道:“殿下,快去马车上?。” 谢文琼摇摇头?道:“终温和驸马还不曾出来。” 伴月劝道:“她?们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殿下在此?吹风,若是染了风寒,岂不叫她?们伤心?” 正说着,沈淑慎也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见谢文琼呆呆站在楼前,便顾不得逾越,上?前拉了她?一把,道:“殿下,这里危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们先去车中。” 谢文琼被拉了个踉跄,也醒过神来,一步三回头?地随沈淑慎离去。 沈淑慎回头?见了谢文琼魂不守舍的情态,百味杂陈地道:“殿下,驸马不会有事的。” 谢文琼道:“她?的腿……也不晓得那丫头?背不背得了她?。” 沈淑慎扶谢文琼上?了马车,伴月、沉榆等人跟进来,服侍两?人净手、净面和更衣。 一切料理停当,谢文琼捧着热茶,才觉适才三魂七魄好?似跟在身后、追着肉身跑一般,这时才重新投入体内。 谢文琼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向沈淑慎道:“摘星楼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又是今日你包了楼起火,个中恐怕有些蹊跷罢?” 沈淑慎道:“我叫人去查,查出罪魁祸首,自然不与他?善罢甘休。拿住了人,便送给殿下出气,殿下要怎样处置都行。” 谢文琼胡乱点了点头?,又撩开车帘往外看去,却?不曾见到想见的身影,摔了帘子道:“我上?车前,不是叫郑艮去瞧,若是驸马出来,速来报我——他?怎不来报!” 沈淑慎道:“且等等,这许多人,或许驸马来得慢些。” 谢文琼心内焦急,恨不得亲去盯着,又知自己若是真?要去,车里几个人冒着“大不敬”的罪名,也要把自己按住了,便只?能干着急,做不了甚么实事来。 又过了一盏茶,还是无有半点消息。谢文琼再次挑帘去看,只?见摘星楼前站了两?列人,这两?列绵延出去不知有多长,盛满水的、五花八门的容器在这列人的手中传递,有盆、有桶、有鉴、有瓿……容器中的水浇进楼中,却?只?是杯水车薪。楼中源源不断地冲出人来,却?不曾有谢文琼所思所想的那个人。 第88章 谢文琼蹙眉看着,却?听呼喝声渐起,郑艮疾步跑来,谢文琼心下一喜,郑艮还未至窗前,她?便大声问道:“是驸马出来了么?” 郑艮却?说道:“殿下,火势不妙,请殿下车舆后退两?里之?上?!” 谢文琼唇角笑容骤然一收,声音发紧,又问道:“驸马出来否?” 郑艮摇头?道:“还不曾。” 不等谢文琼再说,郑艮急急道:“请殿下车舆后退!方圆都需清场,殿下莫要再耽搁了。” 谢文琼道:“清场?可是还有人没有出来!” 郑艮道:“有火师还在营救,殿下,请您快退罢!” 谢文琼心中明白利弊要害,她?在此?枯等也是无济于事,不若退后保全?,也不连累车中她?人。只?是谢文琼心中隐隐有些愧意,她?知晓这种愧意从何而?来——她?觉得,她?在楼中将岳昔钧抛在了身后。 谢文琼是对岳昔钧仍有防备,但在死生大事面前、在天灾人祸面前,这点防备都算不了甚么。 沈淑慎明白谢文琼的犹豫。沈淑慎自然巴不得岳昔钧不再出现在谢文琼面前,但她?绝不是想她?死。假死之?计还有几个时辰便要实行,沈淑慎没来由地有些心中不安,也不知道这个计策是否能顺利施展。 谢文琼面色苍白地望着摘星楼,终究还是道:“退罢。” 于是,马车转头?往远处驶去,车中沈淑慎握住了谢文琼的手,像是安慰她?,也像是安慰自己:“她?不会有事的。” 马车退了两?里,摘星楼只?是远远可望。谢文琼从车窗看去,只?见摘星楼作为京中数一数二的高楼,如同鹤立鸡群般醒目——更兼它现在浑身上?下都裹满了火光,无比刺眼。 时间好?似停滞了,又好?似跑得飞快。谢文琼死死盯着那耀眼的高楼,见它渐渐被火舌扭曲、模糊了面目,见它一点、一点地倾斜,见它—— 轰然倒塌。 谢文琼的指甲深深戳进了车窗框中。 沈淑慎苍白着脸唤了一声“殿下”。 谢文琼僵坐窗前,双目发直,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了郑艮的声音。 郑艮说—— “回禀殿下,臣领人多处搜寻,皆不见驸马身影。” “摘星楼已塌,火势扑灭,臣手下发现了两?具尸首,一具背着另一具,身量有些像……” “殿下,驸马恐怕——” “已然命丧。” 谢文琼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决堤落下。 第51章 初丧时蹊跷思避府 谢文琼再?睁开眼的?时候, 望见青幔帐顶重重叠叠,俨然已在公主府的寝室中了。 她浑身上下的气力都好似被抽干了一般,连动动手指都费心?费力。头昏昏沉沉, 却又是无比清明的昏沉, 睡又睡不去, 醒却醒不来。 谢文琼睁眼望着帐顶,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发觉屋中有另一个人。 此时恐怕已经是深夜了,四下漆黑一片, 月光稀疏, 透不过窗棂,只能勉强望见窗外树影摇动。 屋中的?另一个人就趴在案几?之上, 似乎睡得不甚安稳,微微动了一下。 谢文琼唤道:“终温。” 谢文琼的?声音有气无力, 但?沈淑慎还是听见了。沈淑慎坐起, 扶着太阳穴揉了揉,站起身来坐到谢文琼的?床边。 沈淑慎问?道:“殿下觉得如何?” 谢文琼道:“还好。你怎不去卧房睡?伴月她们?怎能如此怠慢。” 沈淑慎道:“不怪她们?。是瑾儿想?要陪陪殿下。” 谢文琼默然。 她们?都知道,谢文琼此时为何需要陪伴。孤身一人面?对噩耗, 就好似雪上加霜。 谢文琼不问?消息,怕问?消息——没有消息, 便是消息。 沈淑慎拉了拉谢文琼的?手,发觉一片冰冷。沈淑慎合掌捂了捂,没有说话。 良久,谢文琼开口道:“去歇息罢。” 沈淑慎犹豫了一瞬,然后起身, 行至房门?处,她轻声说了句:“节哀。” 黑夜之中, 谢文琼没有反应。 沈淑慎去了别间睡下,她也有些难眠了。 沈淑慎心?中唏嘘道:驸马今夜便可逃出生天,天宽地广任游,却不曾想?临门?一脚,命断在酒楼之中……若是她不来我的?生辰宴,倒也不会遭此一劫,这么算来,还是我害了她了…… 这般一想?,沈淑慎心?中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她虽也明白这是飞来横祸,怨不得自己,却终究心?中有个槛迈不过去。 而那厢,谢文琼独自睁眼到天明。 翌日,沈淑慎又去瞧了谢文琼一回,听伴月言讲谢文琼还未升帐,沈淑慎又细细嘱咐了伴月小心?看顾,她自己往自家府中去了。 沈淑慎回得府中,先给祖父请安。 沈正儒问?道:“殿下怎样?” 沈淑慎道:“瞧着不大好。” 沈正儒叹道:“世事无常啊。” 二人皆叹了一回,沈淑慎便问?道:“祖父可曾查出甚么眉目了么?” 沈正儒道:“有些蹊跷。” 沈淑慎道:“蹊跷?” 沈正儒道:“火势这般迅猛,必定是有备而来,也不可能是一人之力。既然是多?人且有预谋,天下无有不透风的?墙,不可能不露出蛛丝马迹。但?是,大理寺查到目前,都说没有半点头绪,你说蹊跷不蹊跷?” 第89章 沈淑慎心?中一惊,道:“难道是大理寺中有内鬼么?” 沈正儒道:“人命攸关的?大事,若是真有内鬼,这位内鬼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罢。” 沈淑慎试探道:“祖父您的?意思是……” 她竖起食指指了指天——能瞒天过海的?,必当是一手遮天之人。 沈正儒缓缓点了点头。 沈淑慎心?中发寒,道:“那是冲谁来的??” 沈正儒道:“这便是你我不能问?的?了。这几?日你也少往公主府走动罢,先避一避风头。” 沈淑慎咬了咬唇,知道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彼此回避静观其变才?是正理,这样对谢文琼也好,因而沈淑慎轻轻点了下头。 往后两日,沈淑慎果然不曾往公主府去。 谢文琼这几?日病恹恹的?,只觉头痛乏力,无有精神,每日吃了便睡,睡了又吃,浑浑噩噩的?,无心?他事。懒点胭脂,无人再?尝口中一点“灵药”;倦上凉亭,谁人跪东风笑语说戏言;疏逛戏台,画地棋盘蓦然已成?昨日;惧看枝头,麻雀绝然一去不再?归来。 自驸马走后,谢文琼才?恍然发觉,她不过伴自己两月而已,却怎觉得时日很久很久了——久到睹物思人。 谢文琼听不得一点“驸马”二字,胆敢有在她面?前提这两个字的?,谢文琼便苍白着脸怫然不悦,也不出言痛斥,只手边有甚么,便摔了甚么,因而伴月试探着提了一次,也不敢再?言。 谢文琼终于在某个深夜大哭出声。她切切实实地、完完全全地意识到——岳昔钧死了。 夜中悲声大恸,白日行尸走肉。谢文琼半人半鬼,形容憔悴。伴月、沉榆等人忧心?忡忡,却也束手无策。整个公主府静极了,人人行走坐卧不敢高声,生怕惊扰了谢文琼,府中弥漫着一股近乎与死气的?气息。 皇帝和皇后倒差人来慰问?过,叫谢文琼去宫中住一阵,谢文琼推拒了。她的?几?位兄弟姊妹送来了些东西?给她压惊,谢文琼看也不看,全叫伴月收了起来。谢文琼不见外客,自个儿连屋也不曾出,用?膳都是伴月端到谢文琼寝室之中,否则谢文琼是决计不肯迈一步去往膳厅的?。 谢文琼不言不语的?情状使伴月当真有些忧心?了,见谢文琼有时候蹙眉揉首,显是头痛了,伴月却又不敢直言相劝,小心?翼翼地问?了问?是否要请太医,谢文琼也摇摇头,拒绝了。 如此这般过了四日,谢文琼终于从自封自闭的?状态中走出些许。沈淑慎那厢无有动静,谢文琼想?要报仇之心?无比迫切,因而她不再?等待消息,直入宫中打探。 那日天朗气清,谢文琼入宫后,也不哭,也不闹,只呆坐着,帝后问?一句答一句,神情僵木。 皇后倒先承受不住,哭了一回,谢文琼此时方开口问?道:“父皇,母后,可知纵火之人是谁?” 皇帝道:“我儿好生休养,自然会给你交代。” 谢文琼道:“京中酒楼纵火,这是不将火师放在眼里,不将金吾卫放在眼里,恐怕也不将父皇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诛心?,皇帝立时就有些不悦了。 谢文琼接着道:“四天了,案子还没有眉目,想?来大理寺一干人,怕是玩忽职守了罢。” 谢文琼仗着自己哀痛的?状态,不惧直言直语,果然帝后没有出言开责。 皇帝道:“并非没有眉目,只是还在侦办,一旦确定犯人,必定叫我儿发落一番,再?行处死。” 谢文琼道:“那如今的?眉目是甚么?” 皇帝道:“大理寺卿禀告过朕,酒楼中的?小二有嫌疑。” “他因何而纵火?总该有个缘故罢。”谢文琼问?道。 皇帝道:“这便就在讯问?之中了。” 谢文琼道:“四天还不曾撬开一个小二的?嘴么? ” 皇帝缓缓道:“皇儿不必操心?这些,好好休养是正经。” 谢文琼抬眼直视皇帝,见他无甚表情,又转头看见皇后拭了泪,谢文琼便道:“好,儿臣知晓了。” 谢文琼起身告退,皇后留她单独说了一会儿话,也都是平常之言,谢文琼旁敲侧击问?了一句纵火案之事,皇后也只说不知,于是,谢文琼略坐一坐,便又告了辞。 谢文琼走出大殿,忽而觉得有些疲惫。她原本以为的?父慈母爱,如今终于露出了点帝王家骨子里的?无情来——皇帝不叫她关心?纵火之事,究竟是不忍她操心?,还是另有隐情,譬如包庇了甚么人?皇后倒是真心?落泪,只是也不曾告知实情,是在忌惮甚么? 谢文琼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此次纵火的?主使者?,很可能是自己的?哪位“好兄弟”。否则,皇帝皇后怎会三缄其口?这位“好兄弟”必定还是母族势力大的?,不然皇后何必怕谢文琼卷进?去? 若是如此,谢文琼便有了怀疑人选——大皇子和三皇子。 大皇子谢文璠母族出帝师,近年来又在兵部势力渐大。而三皇子谢文琳母族也是兵部的?势力,金吾卫中人手多?。皇帝有意叫两家相互牵制,因而一时半刻不会动他们?。 谢文琼怀疑他二人,也是因为酒楼纵火,金吾卫有失职之嫌。但?是怀疑归怀疑,谢文琼一来并无证据,二来并无人手,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她缓步廊中,忧思忡忡,抬眼见天上骄阳,心?中想?到岳昔钧再?也看不见日光,又是一痛。 第90章 正失魂落魄,忽而有一小黄门?趋近前来打躬请安,口中道:“我家殿下请殿下的?安。” 谢文琼驻足道:“你家殿下是哪位?” 小黄门?道:“我家殿下封号为‘端宁’二字。” 谢文琼道:“原来是皇妹,她有何事?” 小黄门?道:“我家殿下近日绣了个荷包,差奴婢送予殿下。” 谢文琼伸手接了,见那荷包巴掌大小,绣的?是几?朵莲花,便对小黄门?道:“替本宫谢过你家殿下。” 谢文琼说罢,依旧往马车处去,待上了车,才?拆开荷包往里一看,内里果然装了东西?,谢文琼取出来一观——是一瓣莲花,似乎是从一盏莲花灯上掰下来的?。 谢文琼心?中一惊,忽然思想?起岳昔钧在莲平庵供的?灯。 谢文琼心?道:谢文瑶送这东西?来,是甚么意思?难道是莲平庵有甚么变故不成??便是有变故,与我何干? 倏忽,谢文琼的?车门?响了一声,一个穿着幂篱的?女子飞身闯了进?来! 伴月正要呼人,却听谢文琼讶然道:“是你?” 第52章 故人车中不请自来 却原来?,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谢文琼看百戏那日遇刺时,所帮助谢文琼之人。 谢文琼认得她的装束和身形, 也?记得她曾经说过“倘若来日有求于殿下, 望殿下记得我今日的亲近”。 那少女闯进车中来, 便道:“殿下恕罪,情况紧急,多有冒犯。” 谢文琼道:“你有何事?” 那少女却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掀开幂篱, 露出?其下带着稚气的一张脸来?。 谢文琼见了?这张脸, 心中又是一惊。 这少女不是旁人,正是谢文瑶。 谢文琼向来?和她并不算亲近, 加之谢文瑶乔装时刻意变了?声音,因而谢文琼才没有将她认出?。 谢文瑶看了?一眼?伴月, 伴月又看向谢文琼, 待谢文琼点一点头,伴月便自觉退出?了?车中。 谢文瑶道:“请皇姊谅我不请自来?,想必皇姊已然收到我的荷包了?罢?” 谢文琼摊开手掌, 那绣着莲花的荷包便躺在掌中。 谢文琼淡淡地道:“皇妹这是何意呢?” 谢文瑶道:“皇姊也?知,大皇兄因着太子皇兄的缘故, 对皇姊多有关?注,皇姊成亲后,大皇兄更?是连驸马都注意上了?,因而驸马总往莲平庵去,叫大皇兄起了?疑心。” 见谢文琼无甚反应, 谢文瑶又接着道:“就在昨日,大皇兄着人去莲平庵探看, 那人失手打碎了?驸马供的莲花灯,我在其后悄悄拾了?一片出?来?。” 谢文琼平静地道:“驸马人已身死,大皇兄何必在纠缠不放。” 这言下之意便是不信谢文瑶的说辞了?。 谢文瑶道:“正是因为驸马已然亡故,不能开言为己辩护,大皇兄才要?从她那里开刀。皇姊若是不信,但请差人去查,是否果有此事。” 谢文琼不置可否,又问了?一遍道:“皇妹此番来?,是何意呢?” “自然是向皇姊示好,”谢文瑶面上坦坦荡荡,“我与母妃二人,日后还要?仰仗皇姊。” 谢文琼不接话,转而道:“向来?只听闻皇妹深居简出?,看来?是我消息闭塞了?。” 谢文瑶坦白道:“我母妃曾师承一高手,我便也?学了?些来?,更?何况宫中并非密不透风,我寻得一条线路,便能悄然出?宫来?。我这一身功夫,如?今愿为皇姊做马前卒,皇姊若有差遣,只管吩咐便是。” 谢文琼道:“恐怕我受不起罢。” 谢文瑶道:“难道皇姊还在怪我诓瞒之事么?瑶儿在此陪个?不是。” 谢文瑶说着,对谢文琼行了?个?礼。 谢文琼伸手虚虚一托,道:“免了?。你?将莲花灯之事告知于我,不便是想看我和大皇兄相斗么?” 谢文瑶笑道:“皇姊此言差矣,不是你?,而是我们——我愿助殿下一臂之力,将大皇兄拉下马。如?此一来?,我也?多份保障不是么?” 谢文琼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 谢文瑶道:“既然父皇不动大皇兄,是因为其母族的势力,不若我等从兵部下手,瓦解大皇兄的倚仗,代?替大皇兄来?牵制三皇兄。” “不消如?此麻烦,”谢文琼道,“只消叫他跌断了?腿——一个?不良于行之人,是做不成皇帝的。” 谢文瑶闻言,心中一惊:不成想皇姊竟然是如?此、如?此……杀伐果决之人。 谢文琼看她一眼?,道:“你?心中定然在说,此计未免过于阴毒,是也?不是?” 谢文瑶摇头。 谢文琼垂下眼?眸,心道:倘若她在此,定然要?说些“殿下此计甚妙,古今圣人无有一个?能想出?这等计策”这种褒贬难辨的话了?。 心中不敢多想,谢文琼一抬手,道:“坐。” 谢文瑶知晓这表明谢文琼接纳了?自己,便道了?声谢,欣然落了?座。 待谢文瑶坐定,谢文琼开口道:“适才与皇妹顽笑。” 谢文瑶心道:怎觉得驸马走后,皇姊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了?。 谢文瑶腹诽归腹诽,面上仍旧笑道:“皇姊好生风趣,那不知皇姊真正之计,是甚么呢?” 第91章 谢文琼于是如?此这般地将计策道来?,谢文瑶听后点头,依命去办。 第53章 墙鬼影疑是驸马来 翌日傍晚, 谢文璠正在府中花园闲逛。他正在禁足期间,出不了府门,也?见不着王妃佳丽, 又同往日一般唉声叹气起来。 有小侍上前听候吩咐, 谢文璠正又愁又生闷气, 摆摆手打发了:“去去去。” 谢文璠捋了捋肖似皇帝的髯须,沿着小径独自往院墙边踱步。 忽然,他顿住了脚步。 谢文璠双目瞪大,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张开, 手中掐下了几根髯须, 他都顾不得叫疼—— 在他面前的墙上,凭空出现了一个黑影! 那黑影披散着头发, 风一吹,头发却纹丝不动! 而最令谢文璠吃惊的是, 这个黑影, 坐在一张轮椅上! 谢文璠惊叫一声:“何、何方妖魔鬼怪!” 不远处的小侍听见了,急急忙忙跑过来,一见那黑影, 冲口而出道:“殿下,那不会是死去的明珠驸马罢?!” “啊啊啊!”谢文璠闻言连连后?退, 高叫道,“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做甚?!” 凉风一吹,树影摇动,月光泠泠, 灯光惨惨,那黑影岿然不动, 更添几分诡异。 小侍也?有些?害怕,从?地上摸了一颗石子?,道:“殿下,是人是鬼,要不……要不打一下?” 谢文璠也?怕弄不清此事,今晚恐辗转难眠,便点点头道:“你打它一下试试。” 那小侍深吸一口气,抡臂将石头冲着黑影扔了过去——然而,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墙上,没有受到?任何阻滞! “鬼啊!”谢文璠大叫一声,抱头鼠窜,直直往屋房中去。 而在他身后?,那小侍早吓得面无血色,颤抖着手指着墙面,用颤抖的声音道:“殿、殿下……那东西一直在……在追着你啊!” 谢文璠闻言一回?头,只见那黑影正沿着墙面快速地冲自己奔来! 黑影乘坐的轮椅的轮子?并不滚动,就好?像一股风托着轮椅和轮椅上的人,直直送至谢文璠的身后?!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谢文璠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比将死之彘还要惨三?分。 府中下人听了动静纷纷出来,谢文璠忙躲在几个人身后?,惊魂未定地回?指:“快!快!将……咦?” 却原来,他一回?首,那个黑影却消失不见了,好?似从?未出现过,只有那个小侍可以作证并非是谢文璠的臆想。 一柱香后?,明珠公主府。 谢文琼坐在大堂,一身缟素,不施粉黛,也?没有半点笑?模样。 下首坐着谢文瑶,她手边放着一副皮影,这皮影却不是耳熟能?详的人物,而是一位坐轮椅之人。 ——就在方才,谢文瑶依照谢文琼之计,悄悄潜入大皇子?府,挑好?位置,借着府中灯光,将皮影打在了院墙之上。 谢文瑶将谢文璠的种种反应对谢文琼一一道来,谢文琼听罢道:“大皇兄这般反应,也?不知是真与纵火毫无干系,还是说与鬼听的托辞。” 谢文瑶道:“不知,我只见大皇兄惊惶逃窜,这是装也?装不来的。” 见谢文琼眼露沉思之色,谢文瑶又道:“是与不是,对于皇姊来说,真有如此重要么?” 谢文琼掀起眼皮,凉凉地看了谢文瑶一眼。她知晓谢文瑶的意思:谢文璠是太子?谢文瑜顺利登基的最大阻碍,谢文琼无论如何都是要动他的。 谢文琼淡淡地道:“当然。他若是烧死驸马之人,两?件并作一件,一同下手。倘若他不是真凶,我掘地三?尺也?要让驸马瞑目的。” 谢文瑶道:“我知晓了。这一计诈不出甚么,我还是找机会往大理寺走走罢。” “不必铤而走险,”谢文琼道,“我也?想通了,他们总归要给我一个交代,至于这个交代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自然最好?;但若是假的,也?有迹可循。” “是,那便静待其?音。”谢文瑶道。 两?人谈罢,谢文瑶告辞不提。谢文琼望着满室烛火光亮,静静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缓步往后?房走去。 第54章 诵经声白灵绸作法 摘星楼火起后的第六日, 谢文琼睡梦之中闻听诵经之声,她幽幽醒转,呆坐听了?一会儿, 披衣下地, 开了?门唤伴月道:“何人诵经?” 伴月睡眼惺忪, 听闻此语忽然瞪大了眼睛,喏喏不敢言。 谢文琼又问了一遍:“是何人子时诵经?” 伴月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道:“恐怕是哪里的野和尚不懂规矩,大半夜的做功课呢。” 谢文琼默然不语, 伴月见她面无?血色, 披散着头?发,不由心中一痛, 劝道:“殿下回?去歇着罢,想?来那和尚念完了?, 就住了?。” 谢文琼平平静静地道:“莫要诓我, 你实话对我讲,那是不是在给她做头?七?” 伴月道:“殿下莫想?这许多,且回?屋歇息……” 然而, 伴月说了?一半,便也说不下去了?——谢文琼就这样平淡而无?有生气地望着自己, 更像是头?七夜回?门的鬼魂。 伴月终于从喉头?挤出了?那个字:“是。” ——是在给她做头?七。 谢文琼裹了?裹衣裳,抬脚便往外走。伴月连忙拦住道:“殿下添件衣裳罢,夜间风寒,叫驸马回?来看了?也该心疼了?……” 第92章 伴月住了?口,她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谢文琼停下了?脚步, 自嘲地笑了?一声:“她不会心疼的。” 谢文琼又自顾自地往外走,伴月连忙回?屋抱了?件衣服, 小跑着追上谢文琼,给她穿上。 驸马府和公主府只隔着几道街,诵经声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声势浩大。而夜间净了?街,街上无?有行?人,空旷又冷清。一弯冷月挂在天边,施舍下一点光辉照亮前路。 谢文琼循声走到?驸马府前,看了?看门口挂着的白灯笼,又低头?看了?看还不曾装上的门槛,早已?干涸的眼眶中又泛滥起来。 谢文琼魂儿一般飘进灵堂,百濯见了?,连忙迎上来道:“殿下。” 谢文琼的声音无?有起伏地问?道:“驸马做头?七,为?何不知会本宫?” 百濯道:“恐殿下哀伤致毁,不敢相告。” “好极,”谢文琼有气无?力地冷笑一声,“越俎代庖,欺瞒本宫,这就是你吃的粮?” 百濯干脆利落地跪下道:“奴婢不敢。” 谢文琼冷哼一声,也不叫百濯起身,径自往灵堂中两口棺木走去。 灵堂设在正堂之中,挂了?挽联,白绸从梁上垂下,夜风吹拂,远看便如鬼影憧憧。灵堂不大,而棺椁就占据了?大半,一个大些的停在堂内正当中,而另一个略微小些的置在一旁。风中弥漫着燃香的气味,还有用来压抑尸气的香料味道,熏熏然将人裹得密不透风。 和尚们还在诵经,庄严肃穆之声绕梁贯耳,法器一响,便似魂灵震颤,叫人生不起一丝不敬之心。 谢文琼心道:这是给她渡亡么?她真?的能登那西方极乐? 在一片庄肃中,谢文琼站到?了?主棺旁边。她低头?看了?看棺椁,用的是好木头?,也合乎驸马的制式。 谢文琼问?道:“停灵几日了??” 百濯耳力甚佳,答道:“回?殿下,停了?五日,大理寺验过正身,便送驸马府来了?。一直没有操办,只待今日做头?七。” 谢文琼道:“何人旨意叫你做头?七?” 百濯道:“奴婢擅作主张。主死?仆葬,此乃奴婢职责所在。” 谢文琼不置可否。 谢文琼绕着棺椁走了?一圈,忽然开口道:“开棺。” 百濯疑心自己听错了?:“殿下说甚么?” 谢文琼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宫说,开棺。” 百濯劝道:“殿下,不可,这会搅扰了?驸马安宁。” 谢文琼冷冷地道:“莫要让本宫再说一遍。” “开、棺。” 诵经声一滞,和尚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要再诵下去。 一片寂静僵持中,伴月开言道:“没听得殿下讲么?来几个人开棺。” 驸马府中丫鬟小厮们个个踟蹰不前,百濯无?声地叹了?口气,点了?几个人道:“你们把棺椁都推开罢。” 于是,被点的几个人有些不情不愿地走到?棺前,合力一推,椁盖便推了?下来。几人如法炮制,将棺盖一点点地推动?来—— 谢文琼攥了?攥自己的手?指,已?然凉透了?。 几人将棺盖搬走,便从棺边退了?开来,只留谢文琼和伴月还在近前。 谢文琼忽然有些紧张。这种紧张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搅得她咽了?口津液,又有些怯怯不敢向前。灵堂的白绸此时无?风而动?,好似甚么人在催促着她。 谢文琼怔立了?一会儿,终于迈开步子,低头?往棺中看去—— 棺材里?的人已?经被烈火吞噬得不成样子了?,浑身黑红似炭一般,但整体还算完好,眼尾起褶皱,脸部似乎有磕伤,大大的一片黑色,连着鼻骨也断裂了?。在一众珠光宝气的陪葬品的簇拥下,有种富贵生来不由人,死?后阴间难此身之感。明珠与焦尸,无?端有些讽刺。 谢文琼的眼神刮过尸首的全身,她忽然顿住了?。 伴月悄悄从旁察看谢文琼的神色,但她看着看着,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心中不由打鼓,疑心不是殿下疯了?,就是自己疯了?。否则,她怎会看见—— 谢文琼缓缓扯起唇角,张开嘴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哈。” 第55章 将计就计金蝉脱壳 一处林间小道上, 驶过?一辆马车。 赶车的人蒙着面,看身形是一位女子。 这女子的手背有些发红,像是灼伤。她回头冲车中道:“小姐, 前面就是一处城关, 我们要找个客栈投宿么?” 车中一个轻轻柔柔却能听出些许沙哑的声音道:“好。” 马车穿过?树林, 来到了城关处。城楼高耸,城门?处有巡城盘查出入。 赶车的女子递了路引,巡城看?了,撩开车帘往里扫了一眼, 问?道:“不?曾携带武器罢?” 车中身着水田衣的女子答道:“不?曾。” 马车顺利过?了关, 行至一处客栈停下。赶车的女子高声喊了一声“掌柜”,便下车来搀扶车中的女子。车中女子似乎有腿疾, 一手拄着拐,另一手扶着那赶车女子。 客栈掌柜闻声出来, 叫小二赶了马车, 问?那二位女子:“客官住店么?” 赶车女子道:“住店,一间上房。” 掌柜应道:“好嘞。” 第93章 二人取了钥匙,进屋歇下, 双双揭了面纱——正?是安隐和岳昔钧二人。 七天前,摘星楼火起, 安隐扯了一大块帘布,以水浸湿,背上岳昔钧,再?披上帘布,将两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 只自?己露出一双眼来看?路。 她随众人冲下七楼,见到一层有人开辟了道路, 咬一咬牙对岳昔钧道:“我们从后门?跑了罢。” 岳昔钧也知现下是个好时机,若是等半夜驸马府走?水,一恐夜长梦多,二恐叫人觉察蹊跷。 但岳昔钧也有顾虑:“那边火势大,不?必冒这个险。” 安隐道:“无妨,我看?过?了,还冲得过?去,小姐你裹好帘子,不?会?有事的。” 岳昔钧只得道:“你小心。” 安隐背着岳昔钧,闷头往后门?冲去,岳昔钧被裹在帘子中,只觉得周身更加热了起来,帘布愈发贴合地闷在身上,其上的水分被迅速抽干,像是催命的符咒就悬在头顶。 安隐的双眼已经被熏红了,肿胀不?堪,几乎难以睁开,她勉力辨别方位,咬牙一冲,伸出手将门?一推—— 她的手被燎了几个泡,但她已经全然顾不?得了。 安隐背着岳昔钧就地一滚,扑灭背上的火,然后又趁着无人发觉,在夜色和混乱的遮掩下往坊门?奔去。 二人直奔安远坊——安隐早已从空尘那里得知了英都所住的客栈的名称——蒙了面悄悄投奔英都而去。 此间客栈的掌柜是英都早已打点了的,因英都是长住,故而不?可不?登记符文,而悄悄收留岳昔钧与安隐在房中一晚,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英都见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灰头土脸的惨状,大骇道:“不?是子时才……这是怎么回事?” 安隐简要说了来龙去脉,英都连忙道:“我去开一些药膏来,二位且坐一坐,等会?儿有人送凉水来给二位擦身。” 岳昔钧和安隐道了谢,英都摆摆手,抓起空尘那个小一号的幂篱,正?要推门?出去,岳昔钧忽而道:“不?知现下可方便请阁下为我等寻两身女装来?” 英都转回头道:“恩公要乔装而行?” 岳昔钧道:“正?是。” 英都道:“这好办,等着便是。” 岳昔钧拱手道:“有劳。” 英都离去不?久,果有店小二将两桶凉水送到房门?口。两人互相帮着擦拭了灼伤的部位,凉水一激,伤处之痛减缓许多。 安隐的双目仍有些刺痛,流泪不?止。 岳昔钧见了,道:“你受苦了。” 安隐笑道:“小姐说甚么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岳昔钧便也笑道:“好。” 英都来得很快,除了带来岳昔钧要求的几样东西,还寻了支拐杖来。 岳昔钧和安隐隔着屏风换了新衣裳,转出来后,英都一见,不?由笑道:“恩公好生?俊俏,这换上了女子装束,真真似个女子。” 岳昔钧也笑道:“大抵我命里合该当个女子。” 顽笑一番,岳昔钧与安隐二人在英都处借宿一宵,英都本?要让了床给岳昔钧住,却被岳昔钧婉拒了。岳昔钧和安隐二人睡了小榻,和英都的床铺隔着一架屏风。 翌日坊门?一开,岳昔钧和安隐便乘着英都置办的马车上路了,包里带着英都手下准备的身份文书,乔装成一对外出探亲的主仆,一路直奔岳城而去。 临行前,岳昔钧曾问?英都道:“阁下伤势可好了?不?知何时动身?” 英都道:“既然恩公不?需我在京中待命了,我不?日也便归国。” 岳昔钧道:“好,你的毒解后,空闲时来岳城寻我。倘有需要援手之处,只管开口便是。” 英都笑道:“明白,我与恩公书信联系。” 英都送了岳昔钧一只信鸽,用以二人书信往来。 岳昔钧一揖道:“后会?有期。” 英都便也还礼道:“后会?有期!” ——而此时,岳昔钧和安隐在临近岳城的一处小城客栈住下,才从几日奔波风尘中约略喘出一口气来。 安隐帮助岳昔钧擦洗完毕,把?岳昔钧扶上床后,自?己也快速梳洗罢,瘫倒在旁侧的小床之上,舒舒服服地喟叹了一声:“可算是逃出生?天啦!” 岳昔钧也笑道:“是啊,只要和娘亲们回合,一切便好说了。” 却原来,英都也差人护送了岳昔钧二人,并在暗处为二人引路,协助她们母女相会?。 由是一路快马加鞭,顺风顺水。 而那厢,谢文琼却并不?怎么顺遂。 谢文琼自?打头七夜开了棺,伴月总疑心她中了邪。伴月近日伺候得愈发仔细,也便注意到谢文琼时常眯眼冷笑,却不?知是对着空中甚么东西。 伴月看?得心中发毛,又不?敢对人说,更不?敢开口问?谢文琼,只得自?个儿胡思乱想?起来:殿下不?会?是对驸马思念太深,发了癔症罢?还是那日棺中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招惹了殿下?这该如何是好?平白去请太医,又恐惊动旁人…… 她正?没着落,却发生?了一件让她更没着落的事情来。 起初,伴月并未意识到有甚么大事要发生?了。谢文琼只是叫她去沏茶,沏罢,谢文琼呷了一口,悠悠地道:“伴月,你跟着我多久了?” 第94章 伴月道:“回殿下,十?年了。” 谢文琼道:“我待你还算宽厚罢?” 伴月道:“殿下待奴婢是极好的。” 谢文琼道:“嗯,那我有件事要去办,你助不?助我?” 伴月道:“殿下但讲无妨,奴婢在所不?辞。” 谢文琼道:“整点几位识得北地路途的车夫、功夫高强的侍卫、手脚麻利的丫鬟,都叫嘴严些,明日坊门?一开便启程。” 伴月怔愣一下,道:“殿下要远行?往北去?” 谢文琼道:“嗯,再?叫沉榆打点好行装,去罢。” 谢文琼显然不?欲多言,看?神色也不?是临时起意,那么临行前才着手准备——就是有阻碍。于?是,伴月把?到嘴边的一句“陛下和娘娘那边不?辞行么”咽了回去。 公主府上灯时候,仍旧一片和谐平常。而一吹了灯、落了锁,就开始悄悄忙碌起来,备车的备车,装干粮的装干粮,包衣裳的包衣裳,一切仓促而井然。 翌日一早,一辆寻常马车从公主府的后门?驶出,径直往京城北城门?处去了。 这是谢文琼生?长这么大,头一次出京城。谢文琼本?以为,自?己出京城,或许会?激动,或许会?忐忑,但真出了京城,她却心如止水——但如果想?到某个人曾许诺同游,这止水便要掀起狂风骇浪了。 出北城门?需得查验身份,谢文琼早有准备,并不?惊慌。 巡城核验过?文书,恭敬地让了道:“沈小姐,请。” ——谢文琼开棺后的第三日,便请沈淑慎过?府一叙。 谢文琼甚么都不?言语,只说要出去散心,不?想?叫父皇母后忧心,以至大动干戈,故而借沈淑慎身份文书一用。 虽然沈正?儒提点过?沈淑慎,但沈淑慎心仍系在谢文琼身上,立时点头答应了。 如此,谢文琼顺利出了京城,一路往北,直奔岳城而去。 一路上奔波劳苦,谢文琼金枝玉叶,却也不?曾抱怨一句——她的话忽然少了起来,像是憋着一口甚么气不?肯散了。 翻山越岭,过?城过?村,马都换了五匹,谢文琼一行终于?到了岳城城墙之下。 岳城城如其名,多山。谢文琼从车窗中望去,只见远近高低层峦叠嶂,是北地难得的好山水、好风光。 谢文琼心中冷笑一声:也难怪能养出那样的妙人来。 马车过?了城关,车夫请示道:“小姐,我们往何处去?” 谢文琼道:“寻处客栈下脚。” 车子便驶进一处客栈,收拾停当,伴月问?道:“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做甚么?” 谢文琼站在窗子边,望着街上孩童嬉戏,道:“着人去打听,卢瀚海和孔靖月的老?宅,现在还有没有人住?若是没有,便叫人打听打听卢鸿雪。” 这大半个月走?下来,伴月自?以为明白谢文琼要做甚么了。伴月心道:殿下思念驸马心切,竟然要到驸马小时住的宅子看?看?。真是痴情至深啊。 这般想?着,伴月将谢文琼的吩咐吩咐了下去,自?有人去办了。 伴月回房之后,见谢文琼仍临窗静静地往下望着街坊,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谢文琼本?就因哀痛而消瘦的脸颊,在多日的旅途中,也不?曾生?出肉来,倒显得人脱去了稚气,生?出一些凌厉来。 摘星楼的那场大火,不?仅仅使岳昔钧金蝉脱壳,也是谢文琼的凤凰涅槃。 ——而此时,谢文琼与岳昔钧相距不?逾二百里。 第56章 听草间风且见口风 而岳昔钧此时在何处呢? 岳城城郊田垄处, 她支着那条伤腿,躺在田中晒日?。 田中没有种植作物,杂草丛生, 是才被岳昔钧娘亲们包下的。风吹草浪携着簌簌之声, 割断的草叶散出清新的气?味, 是岳昔钧许久不曾闻见的了。这般将刀光剑影、皇家斡旋抛之脑后,惬意地听风、听草浪,也是岳昔钧许久不曾体味过的了。岳昔钧从旷日持久的紧绷中放松下?来,筋骨都好似浸在温暖的日?光之中, 软了烂了。 岳昔钧已然在几日前和娘亲们汇合, 几下?商议,决定在此暂住。倘若麻烦找上?门来, 此地开阔,周围山势复杂, 而娘亲们已然摸清各处山中道?路, 要跑、要躲避追兵也不难。 三娘就在岳昔钧身旁犁地,口中和岳昔钧说着话道?:“之前还没细问,只听安隐说, 那公主待你不甚好?你可有受委屈?” 岳昔钧笑道?:“她不过把我当烈马训,哪知她那个娇纵顽劣的性子, 才像烈马呢。” 三娘接口道?:“于是你就训她了?” “三娘,”岳昔钧唤了一声,“这话说得好生奇怪。” 三娘哈哈笑道?:“这不是你这般说么。说正经的,你若受了委屈,三娘拼着老命, 也要上?京打那公主一顿!” 岳昔钧道?:“这算甚么正经的……” 两人相视而笑,七娘此时抱着农具过来, 也笑道?:“在说甚么笑话儿,也叫我听听?” 三娘大声道?:“在说她那妻——” “三娘!”岳昔钧有些羞赧地打断三娘,“莫要打趣我啦。” 七娘道?:“原来是讲公主,我还不曾见过,她好看么?” 岳昔钧脑中蓦然出现谢文?琼那张宜喜宜嗔桃花面,道?:“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第95章 七娘眉眼弯弯,将农具放下?,挑了一把镰刀,直起腰来又?问道?:“那她读书么?” 岳昔钧细细回想,道?:“皇家子女,理?当是读的,她书房中也多有藏书,只是谈吐之中不曾掉过书袋,却也不是粗鲁之人。” 七娘开始弯腰割草,口中不停道?:“琴棋书画可通么?” 岳昔钧想起那张忘八图,不由一笑道?:“棋艺与书艺蛮通,只是这画么,就叫人不敢恭维了。至于琴艺如何,我不曾有幸耳闻,是不知道?的了。” 七娘眼珠一转,又?道?:“那么,她待你如何?” 三娘插话道?:“俺们刚才正说这个嘞!听安隐讲,那公主有些跋扈。” 岳昔钧道?:“她待我,初时不好。” 三娘与七娘异口同声地道?:“怎么?” “动辄找茬罢了,”岳昔钧道?,“不过也都是些小打小闹,她并非大奸大恶之辈。” 三娘与七娘对视一眼,七娘道?:“那你如何应对?” “自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岳昔钧随手揪了一根草,捏在手里?把玩,“见招拆招罢了。” 三娘道?:“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主儿,不肯吃亏的,但真吃了亏,只管跟娘亲们说。” 岳昔钧笑道?:“晓得。” 七娘又?问道?:“初时不好,往后便好了么?” 岳昔钧道?:“嗯。” 三娘和七娘等?了一阵,又?是异口同声地道?:“没啦?” 岳昔钧道?:“日?久和缓,对我好一些,便也没甚么。” 七娘道?:“不是问你缘故,她怎么对你好?” 岳昔钧又?是一阵回想,半晌竟然喃喃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三娘惊讶道?,“你说对你好,咋又?不知道?怎么对你好?” 岳昔钧呼出一口气?,道?:“我也觉得怪得很。若要我讲,娘亲们怎么对我好,我能?讲七天七夜也讲不完,如何教我本领,如何为我裁衣,如何病中照顾……便是一同吃饭这件平常事,也能?把其乐融融讲上?一讲。但到了殿下?——公主这里?,我却、我却……” 岳昔钧迷茫道?:“我却不知该讲甚么为好。倘若说她当真没有一件待我好的事情?便罢,但实?实?是有的,她也曾记挂我随口胡诌的病情?……” 七娘道?:“让七娘猜一猜,是不是她待你的好,是隔着烟纱一般朦朦胧胧,似有似无,你只能?觉察她不再针锋相对,却不曾有我们这般浓烈直白的好?” 岳昔钧点?头道?:“不错。” 七娘笑道?:“你这个呆子,母女和夫妻之间,那是不同的。” 岳昔钧吓了一跳——她向来沉稳,许多年?不曾被唬得一跳了——连声道?:“七娘,我还没有入戏,你便要过一过做岳母婆婆的瘾了么?” “哦呦,”七娘止不住发笑,拿着镰刀的手都开始打颤,“这倒说起我来啦?我还要夸你不曾乐不思蜀,已然是大大的孝女了呢!” 岳昔钧有些莫名其妙,道?:“七娘,你在讲甚么,我怎会乐不思蜀?” 七娘道?:“公主生得又?好,也识诗书、能?论棋,还是个性子烈又?能?作绕指柔的,难道?你不欢喜?” 岳昔钧更?加莫名其妙,道?:“我欢喜何来?” 七娘只“咯咯”发笑,并不答话。岳昔钧央了一句,她还是但笑不语。 倒是三娘憋不住,快人快语道?:“我们姊妹几个早私底下?论过了,恐怕钧儿你叫我们养的,不喜欢男人啦,看来只有公主这样的,才能?收得了你!” 岳昔钧素来带着游刃有余神色的面庞缓缓露出呆滞之色,她被大火燎过而喑哑的喉咙里?缓缓挤出一个乌鸦叫唤般的字:“……啊?” 而谢文?琼那边,很快就收到了一个消息—— 卢府还有人居住。 谢文?琼即刻动身,登门叩见。 这时已经入夏了,满街树荫繁茂起来,日?头也有种绵延不绝的意味在。 卢府门楣瞧着十分干净,显然有人时常洒扫。匾额是块老匾,火痕犹在,字也看不太真切,但有修补上?漆的痕迹,面上?也擦得光亮。贴着的对子也是今年?新题的,字句都合宜。 种种情?状,皆示此处有人住了许久了。 府中有人应门来,是一位身着青衫的男子,而立上?下?,见到来人,问道?:“诸位是?” 谢文?琼问道?:“敢问卢鸿雪可在此处否?” 那男子迟疑一下?,道?:“在。诸位寻他何事?” 谢文?琼道?:“我乃她京中旧友,听闻她受了伤,特来探望。” 那男子更?加迟疑,复问道?:“不知阁下?怎生称呼?” 谢文?琼道?:“我姓沈。” “原来是沈姑娘,”那男子道?,“恐怕沈姑娘寻错门了,你要寻的卢鸿雪并不在此处。” 谢文?琼道?:“先时不是说在么?怎的又?不在了?” 那男子道?:“鄙人正是卢鸿雪。” 谢文?琼心中一惊,问道?:“恕我冒昧,令尊名讳可是上?瀚下?海,令堂可是姓孔?” 卢鸿雪道?:“不错,你怎知我爹娘的名讳?” 谢文?琼道?:“我祖父曾与令尊令堂有过一面之缘。” 第96章 卢鸿雪问道?:“令祖父是?” 谢文?琼道?:“讳上?正下?儒。” 卢鸿雪拱手道?:“原来是丞相之孙,失敬失敬,请进来说话。” 卢鸿雪请谢文?琼一行进到府中来,谢文?琼见府邸干净整素,实?难想象此处廿年?之前曾被大火所毁,也不知复建花了多少功夫。 谢文?琼打发其余人在别间等?候,自己?和卢鸿雪独入正堂。 关了门,谢文?琼冷不丁地道?:“卢公子可认识岳昔钧此人?” 卢鸿雪摇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谢文?琼似乎是随口一提,转而又?道?:“祖父时常称赞令尊令堂的义?举,也着实?令我佩服。如今有幸得见卢公子,能?窥得令尊令堂之风范。” 卢鸿雪道?:“沈小姐谬赞了。” 卢鸿雪似乎想说甚么,但谢文?琼没给他这个机会,问道?:“只是不知卢公子现下?做甚么营生?我也好说给祖父安心。” 卢鸿雪道?:“不过是打理?打理?父母的家业罢了,我也算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劳相爷挂心。” 谢文?琼道?:“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卢鸿雪道?:“沈小姐但讲无妨。” 谢文?琼道?:“卢公子失怙恃之时,又?失老仆,年?岁尚幼,是如何活下?来呢?” 卢鸿雪苦笑道?:“不过是运道?极佳,遇我父母的朋友收留,认作义?父义?母这般长大便了。” 谢文?琼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听闻贵邸曾走水,老仆又?死得蹊跷,不知个中可有缘故?” 卢鸿雪叹道?:“我自知其中必定有鬼,只不过日?久难查,也只得宽慰自己?‘冤冤相报何时了’罢了。” 谢文?琼默然。 谢文?琼实?实?地想不通:岳昔钧假托卢鸿雪之名,是何缘故? 卢鸿雪道?:“感念相爷与小姐关怀,小姐到此,就是为了见一见卢某么?” 谢文?琼道?:“游山玩水路过此处,不请自来,还望卢公子莫嫌叨扰。” 卢鸿雪道?:“怎会,小姐到此,蓬荜生辉。想来小姐一路辛苦了,卢某打点?客房,请小姐暂歇。” “那便有劳了。”谢文?琼客客气?气?地道?。 如此,谢文?琼弃了客栈不住,在卢府歇了下?来。 夜半,一只信鸽悄无声息地振翅而飞,在夜幕之中只有眼力顶顶好的人才能?瞧得出来。 谢文?琼临窗而立,吩咐道?:“追上?那只信鸽。” 手下?为难道?:“殿下?,恐怕有些困难。” 谢文?琼道?:“那就打将下?来!” 手下?领命去了,不多时便抱着信鸽回来。谢文?琼解下?鸽子腿上?的信件,心道?:留宿之夜,夜半送信,必定于我有关,看便看了,算不得冒犯。 她自我开解一句,展开信件来,只扫了一眼称谓,便在心中冷笑不止。 只见,信件右上?角,工工整整地写着—— 昔钧兄台下?。 第57章 衍三问文琼掷豪赌 谢文琼再往下看去, 只见信上写着: 【昔钧兄台下 日前晤叙,欢忭何似。今日京城客至,称沈丞之孙, 兄警之惕之。 春寒料峭, 燕不北归, 望自珍重。 卢鸿雪顿首】 谢文琼心道:此人果真便是卢鸿雪。我先前还疑心是否他扯谎,为岳昔钧遮掩身世,实则岳昔钧真为卢鸿雪也未可知——哪知岳昔钧果真诓骗于我!看信上所言,岳昔钧几日之前与他会过?面?, 想来正?在近处, 我也算是找对了地方。 谢文琼在开棺见尸时候,见棺中?尸首为男子, 便知其?人并?非岳昔钧。她回府之后,推衍三日, 有三问萦怀:岳昔钧生死?生往何方?何不现身? 后面?二问皆是在第一问有了答案之后方有此问——冥冥之中?, 谢文琼总觉岳昔钧不会如此便死了,这种感觉并?非全部出自私心。 谢文琼既然?料定了岳昔钧未死,安隐也不曾现身, 那便是不愿现身。谢文琼一想到此节,便心中?有怒:不肯现身, 是躲甚么人么?是——躲本?宫么?宁愿丢本?宫一人惶惶落魄,也不肯报一声平安,真个?是要和本?宫恩断义绝么?那昔日之好又算甚么? 谢文琼含怒含怨,展开舆图,在京城画了一个?圈, 又在岳城画了一个?圈。谢文琼推断,岳昔钧要么尚在京城养伤, 要么便往家?乡而去。只因谢文琼不曾从岳昔钧口中?听到别的城池的名称,自然?是这两处最为可能。 而谢文琼也有猜测,岳昔钧许去寻她的娘亲们,只是谢文琼人手不足,又不肯大动干戈惊动帝后,自然?不能得知岳昔钧娘亲们的动向。 故而,谢文琼快马加鞭来岳城,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便能将岳昔钧擒获;若是输了,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以天下之大,再也遇不见岳昔钧。 现下,她赌赢了。 谢文琼将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凑手往灯烛上欲点,却?又犹豫一瞬,收了回来,整整齐齐叠了,塞进了随身的荷包之中?。 谢文琼思忖道:既然?不能追着信鸽看看她在何处,那便要想别的法子了。 与此同时,岳昔钧也未眠。她睁眼躺在陋室的小床中?,心中?仿若甚么东西轻轻抓挠一般,逼得她想辗转反侧,却?因为腿伤而动弹不得,更添心中?三分痒意。 第97章 岳昔钧还在想白日里和三娘、七娘的交谈—— 当时,岳昔钧一声“啊?”出了口,七娘便开口道:“正?是这个?意思,难道娘亲们看错了你不成?” 岳昔钧撑着上半身坐起,失笑道:“我是不喜欢男人……” “俺就说罢!”三娘高呼一声,“跟六妹说,这个?赌俺赢了!” 岳昔钧在娘亲们面?前总是有些孩子气的,她此时闻言“哼”了一声,佯气道:“甚么啊,拿我作赌,三娘你恐怕也不能赢!” 三娘道:“我怎不能赢?你不喜欢男人,不便是喜欢女人,我不便赢啦!” “非也非也,”岳昔钧咧嘴一笑,拉长音调,冲已离得有些远的三娘喊道,“我——也——不——喜——欢——女——人——” 岳昔钧大声道:“等给?你们送了终,我就削了头?发去当姑子。” 岳昔钧学着谢文琼那种得意的小神情,道:“没?料到罢?三娘你也不赢,六娘也不赢!不若把赌注都送了我罢!” 三娘气得哇哇大叫,撇了犁地的牛,冲过?来要挠岳昔钧的痒,岳昔钧连忙一躲,道:“断了,断了,腿要断了!” 三娘只好叉着腰,鼓着气站在一旁,道:“今儿就先放过?你!” 而七娘早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肚子在草地里打滚了。 三娘气喘平了,在岳昔钧身边坐下,正?色道:“你给?三娘一句实话,真是这般想的?” 岳昔钧转头?去看三娘,发现三娘头?上已经生了几根白发,明明上次相见还不曾有。日光之下,那白发发着银光,无端有些刺目。 岳昔钧鼻子一酸,好歹忍住了泪意,点点头?道:“是。” 她不曾说出口的是:我在这个?世上了无牵挂,也不想再招惹别的牵挂,自然?等你们走后就皈依空门,至于是为尼还是为道,都不重要了。 三娘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有主?意,也劝不住你。三娘没?读过?书,不懂甚么大道理,有句话糙理不糙的话,希望你能听进去。” 岳昔钧认真地道:“三娘请讲,昔钧洗耳恭听。” 三娘看着岳昔钧道:“钧儿,你来这世上一遭,不是为娘亲们而活的。” 岳昔钧怔然?,一时忘了言语。风吹草浪,隆隆作响。 第58章 岳昔钧夜半自开解 半晌, 岳昔钧缓缓笑道:“多谢三娘提点,我晓得了。” 三娘道:“你也别蒙我,话说得这么客客气气, 心里肯定不以为?然, 是不是?” 岳昔钧道:“我哪里敢。” 三娘便?叹了口气, 也不说话了。七娘远远地道:“三姊,这事哪里能够强求,你想学大姊一言醍醐灌顶,恐怕还欠火候哩!” 三娘起?身笑骂道:“小丫头, 还教训起?我来啦?” 岳昔钧看着二位娘亲笑笑闹闹, 也不由?满面笑意。只是这笑意不由?自主地又渐渐淡了,岳昔钧叹出一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气来。 而如今, 岳昔钧躺在床上,又想道:我真的不曾为?自己活过么? 她?思?想起?这廿九载光阴, 每日睁眼?闭眼?想的都是如何活下去, 如何攒钱为?娘亲们赎身——这般说起?来,既算是为?自己而活,又并?不完完全全为?自己而活。 岳昔钧心道:倘若我真的对娘亲们撒手不管, 便?算为?自己而活了么?不,不该如此非黑即白。是我钻里牛角尖, 甚么为?自己而活,凭心而为?,做对的事、快活的事,不就是为?自己活了么? 她?想通此节,终于舒了口气, 倒把引出此话的、娘亲们打趣她?的终身大事抛之脑后了,只是不着边际地想道:既然如此, 娘亲们百年之后,我若是出家方得平静,便?是出家也无妨。只是不知到时安隐可还在我身旁,是否成了家…… 她?困意上头,渐渐地便?睡了过去。 与此同时,谢文?琼又从荷包里取出了那封卢鸿雪写?给岳昔钧的信。 谢文?琼思?来想去,甚么法儿都想尽了,竟然是束手无策。譬如差人四下打探,探听?几日前?拜访卢鸿雪之人去往何处,但一来希望渺茫,二来左邻右坊倘若记得,也只看得岳昔钧往何处去,却不能知其最终在何处停住。譬如直接抓了卢鸿雪拷问,但生生拆破卢鸿雪与岳昔钧之谊,一来不合道义,二来恐日后难以面对岳昔钧,便?也作罢了。 为?今竟然只有先前?否决之计,唯有返璞归真,才能破这困局。 谢文?琼主意已定,立时吩咐下去,一待天光亮坊门开,便?暂弃车于卢府,解了马匹。谢文?琼自己一匹,几个好手原本就一人一匹,伴月一定要跟,也得了一匹,一行人换了行装,扯住缰绳,静悄悄出府门去。 虽说是静悄悄,但卢鸿雪究竟未深眠,难免听?到些动静来。 卢鸿雪披衣开户,见了高头大马鱼贯而出这阵仗,倒唬了一跳,问道:“沈小姐往何处去?” 谢文?琼怀中?正揣着那只信鸽。她?素来娇生惯养,这等鸟禽是断然不肯沾手的,此时却顾不得腌臜,宁愿自己揣了,也不叫旁人经手,生怕一时不慎叫鸽子飞了,便?前?功尽弃。 谢文?琼答卢鸿雪道:“有急事,劳公子为?我看一看车与行李。” 卢鸿雪虽心中?狐疑,但仍是道:“放心。” 第98章 谢文?琼向他点头致谢,一扬鞭,便?打马冲了出去。 冲出两条街外,谢文?琼放出怀中?信鸽,信鸽雪白的翅膀扑扇两下,便?往天空中?飞去。 谢文?琼喝道:“跟上!” 随即,几匹马扬起?马蹄,追着信鸽而去。却原来,谢文?琼终究还是要用这一计,追着信鸽瞧瞧那封书信所?送给的岳昔钧究竟住在何处。 谢文?琼先时不用此计,便?是以为?此计艰难,如今实施起?来,果然不甚容易。马队虽一路紧咬,但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本就不可同日而语,信鸽自在翱翔,而马却不能胁生双翼,自然困难重重。但好在人手尚算充足,又兵分几路,一路丢了,尚有另一路跟着。 若信鸽从人家屋顶飞过,马队便?分别从屋前?屋后而过。若信鸽自河流上飞过,水浅的便?踏溪而过,幸而未曾遇见水深的河流——谢文?琼想,若是遇见水深的,便?牺牲一匹马,叫后面的马匹踏着此马而过,拚着被旁人嘀咕她?冷血无情,也要追上了。 谢文?琼一路疾行,行街路坊,出了城门,又一路穿林过溪,身旁景致跑马灯般变了又变,日光渐渐盛了起?来,却果真没有落下鸽子半点。 谢文?琼一双眼?死?死?生在信鸽身上,见它上下而飞,见它转弯穿行,见它缓缓急急,见它迎着日头而行,日光刺目,谢文?琼却好似浑然不觉,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行至一处溪边,却见那鸽子翅膀缓了,往下俯冲下来。 谢文?琼心中?一凛,不由?思?道:难道是到了?岳昔钧就住在近处么? 第59章 铁马冰河前尘已逝 谢文琼方有此思此想, 便心?如擂鼓,“咚咚”作响,半点也由不得人。 她?手心?里冒了汗, 缰绳都险些儿脱出手去。 谢文琼心?道:见?了面?, 我同她?说些甚么?我还能同她说些甚么? 一时竟有些怯了, 勒住缰绳,却见那鸽子从从容容收了翅膀,啄了一口溪水。 谢文琼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一颗心?吊在那里, 不上不下。 那鸽子饮饱了水, 又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 谢文琼触景生情,心?中道:人说“有情饮水饱”, 这鸽子不晓得甚么是情,甚么是爱, 也饮水便饱,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开化者无?忧无?虑,倒不似开了智的生灵,被?“情”之一字折磨得食不下咽…… 身后随从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姐”, 谢文琼蓦然?回?过神,不再往下细想, 双腿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岳城郊区多山,谢文琼大?略数过,翻了两座小山头,才看见?人家晨起时的炊烟, 袅袅弯弯散在半空,柴火烧煮的饭味儿叫谢文琼觉得有些新奇。 马前的信鸽仍旧是一副游刃有余的姿态, 却终究是又作出了一个?降落的姿态来。 谢文琼的心?又吊了起来。 信鸽一头扎进了不知?哪处人家—— 为何是不知?哪处?只因身旁的一户人家中,恰恰巧巧走出一个?人来,若不是谢文琼一把拉住缰绳,马匹便要撞上那人了。 就?因为这一晃神,谢文琼没有瞧见?鸽子的下落之处。 谢文琼正要问身后的随从,却听适才险些撞上的人问道:“你们是外面?来的罢?怎么会来这里?” 谢文琼示意伴月上前交涉,转头复问道:“你们看见?鸽子去往何处了么?” 随从皆答道:“被?挡住了,不曾瞧见?。” 谢文琼倒也不气不馁,知?晓鸽子便在近处,那找到岳昔钧也是手到擒来之事。 伴月和那位乡人说了一通,回?首向谢文琼道:“小姐,我们是来寻人么?” 谢文琼不曾向伴月明言她?此行究竟为何,但伴月从谢文琼追逐信鸽的举动,也大?略猜得出,是来寻收信之人。 谢文琼略一思索,道:“问问这位乡人,近日可有人新搬来?可有腿脚不便之人来?” 伴月上前问了,那乡人有些警惕,反问道:“你们到底是甚么人?和要找的人是甚么关系?” 谢文琼在马上垂下双眸,开言道:“我们从京城来,我来寻……” 谢文琼的声音像是泠泠溪水:“亡妻。” 那乡人像是看到了甚么疯子一般,皱着眉道:“你找一个?死人干甚么?刚还?说要找腿脚不便的人,怎么又找尸体了?还?有,你一个?女人,哪里来的甚么妻?” 谢文琼不觉得冒犯,反而想到了甚么一般,轻笑了一下,道:“就?当我胡言乱语罢。现下可否相告,贵乡可有左腿不便的人来?” 那乡人往谢文琼身后带着刀剑的侍从身上看了一眼,心?中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些人并不是自己能惹的,便老老实实答道:“有一个?,就?在转过这条道的那处屋子里,她?们好多个?女人住一块。” 谢文琼先?前问时,并未明说岳昔钧的性别?,只因谢文琼也拿不准岳昔钧现下究竟以?男子身份示人,还?是以?女子身份示人。而听了这乡人的话,谢文琼心?中大?定:看来是寻对了地方?,她?换了女装,和她?的娘亲们在一处。 谢文琼道了一声谢,催马便往乡人指处赶去。乡间?的泥土小路转了个?弯,却有了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谢文琼眼前之景骤然?一变,一个?种着桃树的小院现在面?前。 第99章 那院子不算大?,却处处透着人烟。院中种了两棵桃树,便将院子几乎占据得满满当当了。此时正是暮春桃花开的时节,满树红粉桃花像是霞云般热烈灿烂。一颗桃树的枝桠上垂下一个?秋千,正随风微微晃动。院子旁的小屋里,从没关紧的窗中透出一点人语声,这人语声忽而大?,忽而小,飞到屋檐下的风雨铃上,飞到院中新晒的衣服上,又飞到桃树上系着的祈福条上。 谢文琼下了马,示意伴月上前叩门。谢文琼将缰绳交到侍从手中,自己也往院门处去。 然?而,绕着充作院墙的篱笆行了一段,谢文琼才发觉,这院门也只是简简单单一截低矮的篱笆门,根本无?有叩门的地方?。 伴月正要高声而呼,谢文琼忽然?一抬手,于是伴月便噤了声。 谢文琼并非是改了主意,她?只是望见?—— 满树落花下,有一个?人靠坐在桃树上,腰间?和身下垫着两块软垫,右腿蜷起,而左腿平平地放着,似乎有些僵硬。 这人身穿一件百衲衣,各色的布拼在一处,穿在她?身上却不显得落魄或者浮夸。她?松松绾了个?髻,似乎是晨起随手为之。脸上盖了一本书,一只手还?搭在书上,而另一只手却早已垂了下去,好若春困逼人,沉沉而睡。 谢文琼一时不敢出声惊扰。 桃花瓣落了那人满书满身,像是戏文里的小尼姑躲了懒,不做功课,不扫佛殿,背着神佛偷偷和桃花仙梦中相会。 她?会梦见?谁呢?谢文琼想。 谢文琼就?站在篱笆之外,静静地看着三尺之外的人,看那人胸腹微微起伏,好似在看甚么太平盛世。 铁马冰河成旧梦,桑麻麦花寄此身。 谢文琼忽而明白了岳昔钧的选择。 而如今,她?只消一开口,这些岳昔钧来之不易的安宁便会被?打破,生生撕开田园景致的安稳假象,露出内里狰狞的旧人旧事,强迫她?看一看京城的云诡波谲、冲天大?火。 谢文琼快马加鞭追了三千里,临到头的三尺,却忽然?释然?了。 谢文琼看了桃树下那人最后一眼,低头转身—— 却听身后有衣料簌簌之声,有人声音将醒未醒,朦胧而问:“贵客可是失迷路途?” 那声音决计算不上好听,像是烈火里爬出的厉鬼在低语。谢文琼知?晓,摘星楼大?火中走一遭,岳昔钧的嗓子也要和腿一般将养一段时日了。 一队马蹄没有惊醒岳昔钧,抬手风声没有惊醒岳昔钧,谢文琼要走了,岳昔钧却醒了。 谢文琼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道:“不曾失迷路途,来见?一位想见?的人。” 身后那人问道:“贵客见?到了么?” 谢文琼道:“见?过了,也该走了。” 身后半晌无?话,就?在谢文琼以?为不会再有答话之时,却听那人道:“那便祝贵客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谢文琼心?中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在谢文琼那些似锦的前程里,再也不会有岳昔钧的痕迹。 伴月在一旁察言观色,却不知?该不该递上一方?锦帕。 谢文琼悄悄以?袖揩了泪,吸了一口气,好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而愉悦:“借你吉言。” 她?说着,劈手夺过随从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好似身后有甚么豺狼虎豹追逐一般。 但乡村静谧,哪里有甚么豺狼虎豹,只有岳昔钧画蛇添足:“此地路难行,贵客往北行三里,便接连着官道,更容易些。” 谢文琼道:“我要往南去,岂不南辕北辙。” 岳昔钧笑道:“贵客南辕北辙之事,难道做得少了么?” 谢文琼蓦然?回?首。 岳昔钧手中捏着那本书,露出了熟悉的俊脸凤眸,正笑意盈盈地仰头看她?。 谢文琼一双杏眼如同鹰目般死死锁在岳昔钧的面?上,口中却淡淡地道:“阁下说甚么?” 岳昔钧眨了眨眼,道:“乡野粗人,一时口快,贵客见?谅。” “岳昔钧。”谢文琼道,“不要来招我。” 岳昔钧却道:“贵客认得我兄长?” 谢文琼:“……” 岳昔钧知?晓,自己这张脸,说是和驸马半点关系都没有,那是万万无?人肯信的。 寻常一觉睡醒,忽然?见?谢文琼立在院外,不知?站了多久,岳昔钧心?中也是波涛翻涌,五味杂陈。 ——她?如何找得到此处?她?为何要找到此处? 岳昔钧在花落一刹,便打定了主意:咬死也不能认下驸马的身份。 然?而,谢文琼干脆利落地转身要走,却叫岳昔钧捉摸不透,不知?谢文琼是否是以?退为进,另有后招。于是,她?便试探了一下——但好像谢文琼是真的要走,岳昔钧有一瞬的后悔,她?觉得自己说多错多,分明她?并非多话之人。 而谢文琼心?中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本快散尽,却又因为岳昔钧一句“贵客认得我兄长”而隐隐凝结起来。她?心?道:本要一走了之,却是你起了话头,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几时。 谢文琼冷冷地道:“岳昔钧是你兄长,那你叫甚么?” 岳昔钧报上不宜穿帮的假名,道:“我叫岳筠。” 第100章 “哦?”谢文琼冷笑一声,“你现在三十斤么?” “不是大?钧的钧,”岳昔钧道,“是竹子那个?‘筠’。” 谢文琼心?道:还?非得起个?风雅的假名,倒也是她?的作风。 于是,谢文琼在马上低下头,略愠道:“小竹子,你哥哥去了哪里?” 第60章 步步紧逼文琼暗示 岳昔钧却反问道:“你问我兄长, 不?知贵客是甚么人?” 谢文琼咬牙切齿地道:“我是你嫂嫂!” “嫂嫂?”岳昔钧一脸茫然地道,“我兄长不?过是进京领赏,何来的嫂嫂?” 谢文琼此时倒不急着走了, 踏蹬下马, 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襟袖口, 道:“这?便说来话长了,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岳昔钧面露为难之?色,道:“寒舍茅檐低小, 恐怕容不?下您……” 她把“这?尊大佛”几个字咽了下去, 出口就忒讽刺了。 谢文琼自然知道她未竟之?意,轻哼一声, 在篱笆门外站定,微微侧头扫了一眼几位随从, 道:“都回去, 把在卢府里的车和人也都带出来,找处客栈下脚。” 几位随从领命去了,只剩伴月还?陪在谢文琼身侧。 而岳昔钧在听?到“卢府”二字时?, 心中一惕:我还?倒她不?曾追查“卢鸿雪”此人,果?然是从这?条线寻来的么?怎得卢兄不?传信给我?难道正是传了信, 方才暴露么? 岳昔钧忽而抬头,看见一只信鸽在树杈间啄桃花瓣玩,她便明白了。 岳昔钧向来爱料敌先机、万事尽在掌中掌握之?感,因而她决定从京城逃走之?时?,就布了后手?。她当时?不?知谢文琼是否会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自己, 倘若谢文琼不?寻,那?是最好, 但倘若她寻了,岳昔钧便会无时?无刻不?活在猜测忧心之?中,不?知谢文琼的手?伸到了何处,不?知谢文琼何时?会忽然叉她回去,觉都不?能睡得安稳——于?是,岳昔钧抛出了一个饵。 岳昔钧假称自己是卢鸿雪,连给沈淑慎编的那?个燕子的故事,都是以卢鸿雪的口吻说的,就是要叫谢文琼信了她就是卢鸿雪。故而,谢文琼若真的寻她,自然会找到卢府,找到真正的卢鸿雪。 按照岳昔钧的推测,谢文琼发?觉自己骗了她之?后,大略会有两?种反应。一种是恼怒,认为岳昔钧此人谎话连篇,不?值得再为她大费周章。另一种还?是恼怒,更要将岳昔钧揪出泄怒。是前者,自然对岳昔钧更好,但若是后者,卢鸿雪就是报信人。 但岳昔钧算来算去,却低估了谢文琼的敏锐和魄力——谁能想到会有人半夜不?睡还?追一只鸽子追了几个时?辰啊! 由是,岳昔钧作茧自缚,引狼入室。 谢文琼提及“卢府”,自然是故意的,只不?过她是故意示好,暗示岳昔钧自己对她的友人以礼相待,不?曾做甚么。但听?在岳昔钧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岳昔钧心道:她故意说“卢府”,是拿卢鸿雪要挟我么?叫她那?些随从回去,是要以卢兄作质? 岳昔钧心中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摸到手?边拐杖,撑着站了起来,为谢文琼开了门道:“贵客请。” 谢文琼盯着她的左腿看了一眼,问道:“你的腿怎么也伤了?” 谢文琼把“也”字咬得很重。 岳昔钧苦笑一声,道:“从山上跌下去了,正好磕在一处尖石上。” 谢文琼挑眉,一脸“你看本宫信么”,却不?出言揭穿,直往屋中走去。 离得近了,谢文琼听?见屋中人声渐渐清晰了起来,有人在喊“双梅”——听?起来是在玩牌九。 岳昔钧敲了下门,高声道:“娘!有贵客来啦!” 她扯着嘶哑的声音猛然大声,倒把谢文琼吓了一跳,满脑子都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谢文琼心道:不?可嘲笑……哈哈哈哈…… 谢文琼勉强压下上扬的唇角,见面前的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一位布衣女子走了出来。 岳昔钧唤了一声“八娘”。 八娘暗暗打?量了一眼谢文琼,见她一身劲装,虽然是玄色,却有暗暗流光,自然是不?菲衣料,心知此人非富即贵。 八娘还?未曾开口,却见谢文琼面上换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似是真真切切的笑意盈盈来:“八娘。” 八娘虽然出身商户,管着姊妹们的钱账,素来精打?细算,但骨子里却是个老老实实的人,听?谢文琼一声“八娘”,不?像是平常称呼,倒像是随岳昔钧而喊,一时?有些拿不?准甚么状况,眼睛在岳昔钧和谢文琼之?间转了一个来回。 八娘道:“……啊?” 岳昔钧连忙道:“这?位贵客声称是我嫂嫂,八娘,哥在京城娶妻了么?我怎不?知?” 八娘心道:哪里来的甚么哥哥? 见岳昔钧站在谢文琼身后,用手?悄悄指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八娘便恍然大悟:是了,哥哥是指钧儿的男子身份。 八娘思索道:钧儿在京城娶的妻,那?不?就是公?主…… 想到此处,八娘一声“殿下”险些脱口而出,好容易想到岳昔钧还?说了一句“我怎不?知”,便晓得她是要装傻到底,几位娘亲也不?该知道岳昔钧尚公?主之?事,也不?能点破谢文琼身份——实际上,岳昔钧在京城时?寄的书信真不?曾透露半点做驸马之?事。 第101章 于?是,八娘道:“啊?还?有此事?请进来说话。” 屋中推牌九的几位娘亲也都起身站在门边,九娘机灵地道:“我去叫姊姊们来一处说话。” 她说着,便跑了出去,请姊姊们说话是实,对好“口供”也是实。 岳昔钧引着谢文琼进屋坐下,屋中此时?除了八娘,还?有三娘和七娘二人。 三娘道:“您……你怎么称呼?” 谢文琼规规矩矩地答道:“新妇谢氏,名唤文琼,小字怀玉。” 谢文琼才不?喜甚么女子嫁夫的规矩,如今这?般说来,一是对岳昔钧娘亲们应有恭敬,二是膈应膈应岳昔钧——果?然,谢文琼见岳昔钧面皮抽动一瞬,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又恢复了平常。 三娘道:“谢小姐,你说的成亲,是怎么回事?” 谢文琼笑道:“这?便说来话长了,不?若等君姑们到齐,再说不?迟。” 三娘道:“也好,也好。” 谢文琼转了话头,看向一旁的岳昔钧道:“小姑和我夫君生得好像。” 岳昔钧答道:“一母同胞,自然生得像。” 谢文琼点点头道:“却不?曾听?岳郎提起。” “哈哈,”岳昔钧干笑道,“大略我和兄长不?甚亲近,他不?爱和人说我。” 谢文琼记仇地道:“是么?一母同胞也不?亲近么?听?岳郎说,她乃是卢瀚海与孔靖月之?子,小姑想来也是了?” 岳昔钧开始有些冒汗了,面上仍作淡淡定定,道:“想来是我兄长胡诌罢,我二人父母不?详。” “哦?那?便是你哥哥骗了我了?”谢文琼道,“从我生来,还?不?曾有人骗过我。” 谢文琼说这?句话时?,眼睛定定地瞧着岳昔钧,岳昔钧也问心无愧般看了回去,心底却是有些虚的——她不?但骗了谢文琼,还?骗了她许多次,不?单单卢鸿雪一事,现下她不?也在骗谢文琼么? 岳昔钧知晓谢文琼早便看出自己就是驸马,但不?知为何还?、还?……纠缠不?清?难道是为了治自己欺君之?罪么? 岳昔钧诚恳地道:“我兄长既然如此不?良,嫂嫂不?若休了她。” 谢文琼轻笑出声,道:“你真希望我休了她?” 岳昔钧点头道:“不?错。小姐值得更好的人。” 谢文琼道:“你比你兄长如何?” 岳昔钧不?曾反应过来,斟酌道:“我与兄长……各有千秋。” “好个各有千秋,”谢文琼道,“我听?闻朔荇有个习俗,乃是兄终弟及。” 岳昔钧道:“是有所耳闻。” “不?知你家是个甚么规矩,”谢文琼又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可是兄死妹继?” 八娘一口茶喷出来,咳嗽不?止,七娘憋着笑意,忙替她拍背。而三娘早背过身去,对七娘做了个“钧儿完了”的口型。 岳昔钧故作不?懂其意,面上震惊地道:“我兄长死了?!” 谢文琼老神在在地道:“似死非死,如死未死。” 岳昔钧道:“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如何‘似死非死,如死未死’?” 谢文琼道:“我那?夫君随大娘、二娘参禅悟道,想来小姑也得家学?深传,这?点机锋都参不?透么?” 岳昔钧哪里参不?透,她是点不?破:“恕我愚钝。” 谢文琼微微一笑,岳昔钧惊觉这?笑意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不?由心中一悸动,也不?知悸动甚么。 谢文琼笑道:“小姑慢慢悟,总有开悟之?日。” 岳昔钧只得道:“受教了。” 谢文琼又道:“倘若我夫真的亡故,小姑养我么?” 岳昔钧道:“谢小姐,恕我直言,你所说这?些事不?过一家之?言,究竟如何,还?得等小姐细告之?后,再做定夺。就是小姐果?真与我兄长成了亲,未有官府婚书为凭,我兄长又不?在此处,恐难相认。” 岳昔钧算算时?日,料定谢文琼出行必然是匆匆忙忙,怎会带甚么婚书,因此有恃无恐,故意拿这?话儿堵她。又说要待兄长作证,在座的皆心知肚明,这?兄长恐怕永远也现不?了身。 不?料,谢文琼竟然开怀而笑,拊掌道:“好极,小姑既然要凭证,伴月就给她看看罢。” 伴月闻言,真从包袱中取出一张包裹得细致的婚书,掠过其上甚么“赤绳早系,白首永偕”“情敦鹣鲽,祥叶螽麟”的吉祥话,便是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之?名,盖了官印,抵赖不?得。 岳昔钧一时?僵在当场,干干巴巴地道:“啊,果?有此事。” 谢文琼缓缓靠上椅背,笑意像是在脸上生根,道:“自然是有此事,我不?像你哥哥那?般会骗人。” 岳昔钧道:“哈哈。” 第61章 谢文琼意诀留乡野 那张婚书在几位娘亲之间传阅, 三娘啧啧,七娘偷笑,八娘呆滞。婚书最后递到岳昔钧手中, 岳昔钧看了?一眼, 这是官府登记的婚书, 不是宗人府记录,因此?只写了?谢文琼和岳昔钧二人之名,并未提及甚么明珠公主和驸马。 岳昔钧将婚书还?给谢文琼,叹道:“看来这声‘嫂嫂’我是不得不唤了?。” 谢文琼道:“小姑看起来并不情愿认下我这个嫂嫂。” 第102章 岳昔钧道:“我兄长生死未卜, 因而太息, 和嫂嫂无关。” 谢文琼故意道:“哦,不是不情愿, 那就是乐意至极了?” 岳昔钧:“……” 岳昔钧道:“这是嫂嫂和我兄长之间的事,我不便置喙。” 谢文琼道:“此言差矣, 婚姻之事乃是结两家之好, 既然是两家之好,小姑的意见自然顶顶要紧。” 岳昔钧缠不过她,正待要移开话头, 却听屋外脚步声传来,原来是娘亲们到了。 娘亲九人加上岳昔钧与安隐二人, 统共十一人,自然是一间屋子住不下的。因而娘亲们盘下了几间离得近的房屋,分散而居,岳昔钧目下所在的屋子就当作厅堂所用,吃饭也同聚在此处。 这间屋子本也不算大, 十一人就占得较为满满当当,如今加了谢文琼与伴月二人, 更是显出些局促来。 然而,素来娇生惯养的谢文琼恍若未觉,起身言笑宴宴地和诸位娘亲见礼。伸手不打笑脸人,岳昔钧也不好失了礼数,向谢文琼一一介绍起娘亲们来。 谢文琼仔仔细细记在心头:面相端庄威严的是大娘,清冷出尘的是二娘,有些大大咧咧的是三娘,弱柳扶风总是咳嗽的是四娘,看起来能赤手打死一头牛的是五娘,拿眼角看我的是六娘,古灵精怪的是七娘,有点呆呆的是八娘,目前还看不出啥的是九娘。 诸人在屋中坐定,大娘开口道:“谢小姐,不知钧儿在京中发生何事?可否相告?” 谢文琼半真半假地道:“我与岳郎意外相识,不多久便成了亲,我二人情投意合,正是如胶似漆,却不想外出时遇上走水,岳郎生死不知,只是给我留了个消息,叫我得知她或许未死。我想起岳郎曾对我言讲,倘若有机会,还是想与娘亲们乡间种田,便据着岳郎曾对我提及的君姑们的住处,寻来了此处。不请自来,新妇也知失礼,略带了些薄礼赔罪,还望君姑们莫要见怪。” 岳昔钧心道:这便是“我不像你哥哥那般会骗人”? 但岳昔钧断然不能出言拆穿,只能含泪吃下这个哑巴亏。 而伴月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小包裹来,那包裹一打开,露出一堆金灿灿的金锭来,八娘看直了眼,不住心道:飞来之财,莫要动心,飞来之财,莫要动心…… 大娘捻着佛珠淡淡地道:“谢小姐客气了,来者是客,不必送如此大礼。” 谢文琼笑道:“就算是新妇给君姑们的孝敬,还请笑纳。” 大娘道:“听谢小姐所言,钧儿先你一步而行,却到如今都不见人影,恐怕是凶多吉少。我等身为君姑,也不愿耽误谢小姐青春,顶着遗孀的名头恐怕于谢小姐不利,趁着现下钧儿户籍尚未销,我可代她签和离书。” 谢文琼笑意淡了些,道:“文琼并非薄情寡义之人,怎会要和离。” 大娘道:“那你便是要等她么?” 谢文琼道:“是。” 大娘道:“倘若她三年都不现身呢?” 谢文琼斩钉截铁地道:“那我就等她三年!” 大娘道:“那若是她一辈子都不现身呢?” “那就等一辈子!”谢文琼盯着岳昔钧瞧,“文琼有的是时日和耐心,不过是等罢了,有甚么难的。” 岳昔钧垂眸道:“若是她不叫你等呢?” 谢文琼自嘲地笑了一声,道:“我等是我愿意等,和她甚么相干。” 岳昔钧无话可答。 大娘又道:“谢小姐千里迢迢赶来,家中二老不会忧心么?” 谢文琼道:“他二人并不知晓此事。” “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罢,”六娘接话道,“更何况还是女儿出走之事,他们总会知晓的。若是他们叫你不要执迷不悟,你听是不听呢?” 谢文琼看向六娘,道:“六娘言重了,怎叫‘执迷不悟’呢?我在京中的友人会向父……亲母亲说,我不过是出门散心,叫他二人不必忧心。倘若父亲母亲真要数落我,但我也年二十了,难道不能有自己的决定么?” 几位娘亲问谢文琼父母之事,一分是以此劝她回去,另外九分便是另有考量:先前被追杀,恐怕其中有皇帝的手笔,明珠公主来此,皇帝究竟知是不知?明珠公主果真是来寻人的么?是否是为其父做先锋? 但听谢文琼言下之意,竟然是瞒着父母来此,也不知是真是假。 岳昔钧却觉谢文琼或许不曾在这上面撒谎。但她也只是隐隐有所感。 八娘听出了姊妹们劝走谢文琼之意,也开口道:“谢小姐,恕我直言,瞧你的衣着打扮,出手又大方,恐怕出身很好,是我家钧儿高攀了,门不当户不对终究难以长久,更何况你要在此处等钧儿,这地界更是穷山僻壤,恐怕你住不惯、吃不惯,还是别在这遭罪了。” 谢文琼道:“不曾试试,怎知不行?还是几位娘亲嫌我叨扰了?” 岳昔钧趁机露出恶毒的嘴脸,道:“不错,我家不养闲人,你若是住下,还要帮着干农活,你受不住的。” 谢文琼闻言又转头看向岳昔钧,笑道:“若是我能干呢?” 第103章 岳昔钧道:“瞧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能干呢?” 谢文琼道:“这么说来,若是我能帮忙干农活,便可以住下了??” 岳昔钧看她态度坚决,心中?道:说来容易,等真干起来,恐怕你?是一天也待不下去。 于是,岳昔钧也笑道:“这得问娘亲们的意思。” 大娘也觉得谢文琼根本做不来农活,恐怕一两日便能顺理成章叫她走,便点头道:“不错。” “多?谢,”谢文琼道,“我住在哪间屋子?” 大娘想了?一想,道:“九妹,你?去和八妹同住可否?你?的那间就暂腾给谢小姐二人住。” 还?没等九娘和八娘答话,谢文琼又道:“小姑如今一个人住否?” 岳昔钧心中?警惕,道:“我和安……稳同住。” 谢文琼便笑了?,重复道:“安稳。” 她看向坐在几位娘亲身后,被挡住身形的安隐,缓缓地道:“我夫君身旁的侍女叫安隐,也是生得如此?模样,难道这位安稳也同那位安隐是一母同胞么?” 安隐硬着头皮答道:“是。” 谢文琼作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样,点头道:“这倒巧了?。” 谢文琼接着上一句道:“不若请安稳和哪位娘亲同住,我与小姑住在一处,也好亲近亲近。” 岳昔钧道:“我腿脚不便,恐半夜需人照顾,还?是和安稳住在一处为好。” 谢文琼道:“我也可以照顾你?。” 岳昔钧道:“何敢劳动嫂嫂。” 谢文琼道:“既然是嫂嫂,照顾小姑也是应该。” 岳昔钧道:“我家?无有这样的规矩。” 谢文琼道:“我家?有这样的规矩。” 岳昔钧道:“嫂嫂来了?我家?,便要守我家?的规矩。” 几位娘亲见两人越说越不着调了?,纷纷交换了?一回眼神,由大娘拍板道:“既然如此?,就请谢小姐委屈一回,和筠儿住在一处罢。” 谢文琼冲岳昔钧得意地笑了?笑,向娘亲们道:“不委屈。” 岳昔钧却?知?晓娘亲们的意思:各个屋子相距还?是有些距离,若是谢文琼二人住一处,倘若有些甚么动静布置,旁人也不知?晓。若是谢文琼和自己住在一处,自己也能监视谢文琼的一举一动,不算是一件坏事。 因此?,岳昔钧也不再推脱,道:“恐怕要麻烦嫂嫂了?。” 谢文琼道:“小姑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说甚么麻烦不麻烦。” 说着,谢文琼起身道:“若是诸位娘亲无有甚么吩咐,文琼便去卸行李了?。” 几位娘亲纷纷说没有甚么事情了?,谢文琼便看向岳昔钧道:“不知?可否请小姑为我引路?” 岳昔钧撑着拐杖起身,道:“腿脚不便,行得慢些,嫂嫂见谅。” 谢文琼笑道:“无妨,再慢我也等得的。” 岳昔钧回首看向她,却?见谢文琼眼中?神情复杂,像是炙热的骄阳,又像是无望的寒冰。 岳昔钧不忍再看,也不接话,沉默着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屋外信鸽终于啄完了?桃花瓣,冲岳昔钧飞扑而?来。 岳昔钧取下信件,也不打开,直往袖中?一揣——已经不必再看了?。 暮春的风在山间一吹,带着落花香,好似春日最后的热闹,又好似迎接更加热闹的夏日。山间小路上,岳昔钧在前,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脚印,而?谢文琼在后,把自己的脚印覆盖在其上,就好像这样就能走过岳昔钧走过的路,体?味岳昔钧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第62章 试挂剑谢文琼伤手 岳昔钧的?屋子离得不算远, 孤零零的?一间小?屋,看着门前的一大片空地。空地似乎是才松了土,光秃秃的不曾种出甚么植株。 而屋子是三间, 中间一间较小?, 只一张桌子, 两张椅子而已。西房也只有一张床,床和驸马府、公主府里的?雕花大?床截然不同,仅仅是一张简陋朴素的木板床,四面墙壁上也空空的?, 没有挂甚么东西。东房是和西房一样的一间卧房, 同样的?一张小?床,也是没有甚么多余的?物件。 谢文琼问道:“小姑住在西房么?”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便道?:“那么, 伴月住东房,我和小?姑同住西房。” 岳昔钧道?:“床小?, 恐怕难以睡下两个人。” 谢文琼道?:“那怎么办?” 岳昔钧道?:“嫂嫂住在西房, 我去和大?娘挤一挤。” 谢文琼道?:“那不得劳动大?娘照顾你?不如和我挤一挤。” 岳昔钧:“……” 岳昔钧又不好?说?“你和伴月挤一挤”,只得道?:“既然如此,嫂嫂睡床, 我打地铺便了。” 谢文琼笑着走进西房,道?:“何须这?么麻烦, 我瞧着这?床还好?,两人也睡得下的?。” 岳昔钧心道?:是睡得下,只不过就得手臂贴着手臂、腿贴着腿罢了。 谢文琼往岳昔钧面上瞧了一眼,道?:“怎么?小?姑介意?” 岳昔钧道?:“……不介意。” “正是如此,”谢文琼笑道?, “都是女子,小?姑怕甚么。” 岳昔钧也对谢文琼皮笑肉不笑地扯出一丝笑意。 谢文琼又道?:“总叫小?姑, 有些不够亲近,我叫小?姑‘小?竹子’可好??” 第104章 岳昔钧无可奈何地道?:“由你。” 谢文琼和伴月打开包袱收拾,岳昔钧早看见了伴月背着的?一个长条状物什,此时伴月把它?的?布袋解开,岳昔钧不由一怔—— 那是她的?凤声剑。 谢文琼指着剑问道?:“小?竹子认得此物么?” 岳昔钧道?:“是我兄长的?剑。” 岳昔钧心道?:她在我“亡故”之后,竟然往驸马府去了么?这?东西挂在驸马府的?卧房里,我走时匆忙,不曾带上,我还颇为可惜了一阵,没料到竟有重见之日。 谢文琼道?:“你兄长送了我啦,我现下送给你,权作?借花献佛。” 岳昔钧也不推辞,道?:“多谢嫂嫂。” 谢文琼笑道?:“你也别唤我嫂嫂,我听了总想你哥哥,想得伤心,叫我‘怀玉’便好?。” 岳昔钧想说?“不敢僭越”却又无从说?出口,只好?道?:“是。” 谢文琼环视一周,道?:“你这?里也没有挂剑之处。” 岳昔钧道?:“砸个钉子上去便是了。” 她说?着,唤了一声“安稳”。安隐正在东房收拾东西,听了之后,连忙跑来问道?:“小?姐喊我甚么事?” 岳昔钧道?:“有劳你去问九娘借个锤子和钉子,用来挂剑。” 安隐应了一声,自去借了,不多时,便把锤钉带了来。岳昔钧本想自己动手,但安隐顾念着她的?腿站不稳,并不把锤子给她。 而谢文琼在一旁说?道?:“给我罢。” 岳昔钧转头看向谢文琼,道?:“你……” 谢文琼也看了回?去,道?:“怎么,我不能做?” 岳昔钧摇了摇头,心下是有些怀疑谢文琼究竟会不会砸钉子的?。 而伴月也有些担忧,道?:“小?姐,这?弄不好?会砸到手……” “怕甚么,”谢文琼执意从安隐手中取过锤子和钉子,指挥伴月搬了个矮凳踩上,“好?叫有些人瞧瞧,哪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哪个是吃白饭的?。” 岳昔钧:“……” 谢文琼确实不曾钉过钉子,但她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但见过宫中宫人钉,在某些诸如《挂画》的?戏中,也是见过的?。 因此,谢文琼信心满满,并不觉得有甚么困难。 她左手捏着那根细小?的?钉子,在墙上比划了一下,回?头问道?:“这?里可否?” 岳昔钧拄着拐,一直盯着谢文琼的?动作?,道?:“可以,小?心。” 谢文琼嫣然一笑,道?:“放心。” 她举起?右手的?锤子,试着轻轻敲了一下,见钉子尖微微陷进墙里,心道?:也没甚么难的?嘛。 于是,谢文琼又微微抬高了右手,加重力道?敲了一下,再?抬得更高,以更重的?力道?敲下去—— “啊!”锤子脱手,砸落在地,谢文琼捂着左手食指,眼泪汪汪。而那根子钉子在墙上摇摆不定?,晃了晃,终究还是落了地。 伴月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着谢文琼走下矮凳,连称呼都忘了改:“殿下!” 岳昔钧在谢文琼惊呼之时,就对安隐道?:“快去打水。” 此时,谢文琼被扶着在床沿坐下,岳昔钧犹豫一瞬,终究还是拖着腿在谢文琼身旁坐定?,去拉谢文琼的?手:“让我看看。” 谢文琼转头,一双杏眼中泪水汩汩流出,眉头紧蹙,嘴巴也瘪着,看起?来委屈可怜极了。 岳昔钧问伴月道?:“她的?帕子呢?” 伴月连忙取出,岳昔钧左手捧着谢文琼的?双手,右手捏着帕子蘸了蘸谢文琼脸上的?泪珠。 谢文琼鼻头抽动,小?声道?:“右边没有擦净。” 岳昔钧道?:“殿下转过来。” 话一出口,二人皆是一呆。 岳昔钧装作?失了忆,面上半点不觉自己说?了甚么不得了之事一般,连狡辩一句“我听伴月适才这?么唤你”都不曾想起?,只是拿着帕子的?手不自觉得使了力,惹得谢文琼也回?过神来,对着岳昔钧嗔了一句:“手上没轻没重的?。” 岳昔钧道?:“对不住。” 谢文琼也不提岳昔钧失言之事,佯装平常,举了举手,道?:“怎么办?好?疼。” 岳昔钧将帕子交还给伴月,推了推谢文琼捂着左手的?右手,道?:“我瞧瞧。” 谢文琼便摊开手,给她看红肿的?食指。原本细白的?手指上生了一个小?包,就生在指甲边上。 这?时,安隐打了水来,也取了一瓶消肿药。岳昔钧用帕子沾水细细擦净了患处,挖了一些药膏,往谢文琼的?手上涂去。 谢文琼就被砸的?那一下疼些,此时缓过劲来,倒没有那么痛了,但她小?题大?做道?:“痛死了。” 岳昔钧掀开眼皮看了谢文琼一眼,忽然低下头去,对着鼓包吹了一口气。 谢文琼一惊,只觉一股酥麻痒意从指尖漫上,人说?“十指连心”,这?痒意果真直通心府。 谢文琼一缩手,但又不那么愿意缩手,便又把手伸回?去了,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红,道?:“你做甚么?” 岳昔钧道?:“小?时我呼痛,娘亲们都讲,吹吹就不痛了。” 谢文琼嘴上不由和她找茬,道?:“怎么,你想当我娘?” 第105章 岳昔钧笑道?:“我可不敢。” 谢文琼瞧了瞧掉在地下的?锤子和钉子,不由有些赧然,便向伴月道?:“你去把剑挂了罢。” 安隐在一旁道?:“还是我来罢。” 伴月也不含糊,直接捡了锤钉,踩上了矮凳:“我来罢。” 伴月三下五除二地挂好?了剑,谢文琼看这?房中有了些驸马府中熟悉的?样子,心中莫名有些高兴。 岳昔钧问道?:“你用过早膳了么?” 谢文琼摇摇头。她一夜未眠,就等?坊门开门,便放了鸽子,一路奔波,哪里有心思吃饭。 岳昔钧于是起?身,道?:“我给你做一点。” 安隐道?:“我做罢,你也歇歇腿。” 岳昔钧却道?:“旁人做的?恐她吃不惯。” 谢文琼笑道?:“那你做的?我就吃得惯了么?我不曾吃过你做的?饭罢。” 岳昔钧微微笑道?:“我观你面相,是喜欢鹿筋的?,要烧得软烂,浸满果香。还喜欢凤舌,要加了香料以火爆炒,多一分火候,少一分火候,都是不爱吃的?。鱼要红烧,不喜清蒸,肉要去骨,鱼要去刺,虾蟹要去壳,是也不是?” 桩桩件件都不错,谢文琼在饭桌上向来克制,不料这?般都被岳昔钧觉察出来。 谢文琼愣住了,却听岳昔钧继续道?:“可惜此地无有甚么大?鱼大?肉,我便掐指一算,你也是爱果蔬的?,只不过菜要去梗,果要切细,不爱清淡的?蒸煮,必然要些佐料提味,又不可滋味过重——这?也不错罢?” 谢文琼如今是真由心而笑,道?:“真是神机妙算。” 岳昔钧便向安隐道?:“瞧瞧,这?般难伺候,你哪里做得来呢。” 谢文琼道?:“好?哇,当面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岳昔钧道?:“哪里敢,是说?小?姐金贵,我们不敢怠慢。” 岳昔钧说?着,便撑着拐杖往屋外走去。厨房并不在此处,因此,她还要行一段路才行。 谢文琼跟在岳昔钧的?身后,走到门口,瞧见屋外空地,忽然有些空空落落的?害怕,出声唤道?:“小?竹子。” 岳昔钧回?首,颇有耐心地道?:“怎么?” 谢文琼咬咬下唇,道?:“我虽然砸了手,但这?点伤不打紧的?。” 谢文琼道?:“我还能干农活。” 岳昔钧笑了,道?:“你歇歇罢。” 谢文琼急道?:“我……” 岳昔钧打断她,道?:“不会要你饭钱的?。” 想了想,岳昔钧补充了一句:“也不要房钱。” 第63章 学识五谷神司葱蒜 谢文琼犹豫一瞬, 终究还是问了出口:“那我能住多久?” 岳昔钧道:“要看缘分。” “甚么?”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浮云有来去,世?事自无常。” 谢文琼心中又有些慌乱了,她之前见岳昔钧在桃花树下?安睡时, 是真?心实意的要放手, 如?今柳暗花明又有了相处之机, 谢文琼却贪心起来,奢求起天长地久,因而岳昔钧话中有一丝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之意,都叫她患得患失、惶惶不安。 谢文琼心道:她兴许不曾说错, 这世?间果?真?有因果?报应, 有缘起缘灭。我往日叫她跪我、听我、取悦我,如?今我要见她、见性、见缘法。 这般想罢, 谢文琼自嘲一哂,道:“晓得了。” 岳昔钧也有些莫名的感伤, 垂目敛去了神思, 不敢细思细想,直往厨房走去。 厨房也不大,但其中锅具铲勺等一应俱全?, 柴火也是几位娘亲劈好了的,安隐抱了一捆, 放在灶旁待用。 九娘正?在厨房之中,她素来喜爱吃食,在军中觑准机会,便要做些甚么来打牙祭,如?今脱出牢笼, 更是爱往厨房钻。 九娘见了人来,问岳昔钧道:“你不曾吃饱么?” 岳昔钧道:“九娘做的饭, 我是饱得不能再饱啦。是……怀玉不曾用早膳。” 谢文琼也笑道:“是我饿了。” 九娘正?在揉面,闻言道:“你吃汤面么?” “不劳九娘,”谢文琼道,“小竹子给我做。” 九娘疑惑道:“小竹子?” 岳昔钧忽然有些尴尬,道:“是我,我不是叫岳筠嘛,竹子为?筠。” 岳昔钧这个?解释十分僵硬唐突,九娘不甚在意,随意点点头,又去揉面了。 岳昔钧往菜筐中看了看,捡了几样菜洗净,又嘱咐安隐蒸上米饭。 谢文琼和伴月在一旁看着,谢文琼道:“我能做甚么?” 岳昔钧道:“外面桃花开得好,你去看看罢。” 谢文琼道:“我不要玩。” 岳昔钧道:“那就剥蒜罢。” 岳昔钧说完,一瘸一拐地去取菜刀切菜,却见谢文琼还站在原地,便道:“不想剥么?那就……” “不是,”谢文琼羞道,“哪个?是蒜?” 岳昔钧忍俊不禁,谢文琼恼羞成怒:“别?笑啦!” 伴月指了指一个?筐里的蒜,小声道:“小姐,这个?是蒜。” 谢文琼泄愤般抓了一颗,大力一掰一捏——蒜皮簌簌掉落,蒜瓣也如?同?下?雨般落了一地。 谢文琼愣了一下?,又慌忙蹲下?去捡。伴月说着“我来我来”,也满地捡蒜。 第106章 有一瓣蒜滚到了岳昔钧脚下?,岳昔钧本想捡一下?,但一弯腰腿就疼,便作罢了。 岳昔钧低头看见谢文琼一跳一跳地捡蒜,好像一只小兔子,不由眼中染上了笑意。 谢文琼正?跳到岳昔钧身边,捡走了那颗蒜,一抬首望见岳昔钧冲自己笑,以为?她在嘲笑自己四体不勤,便站直了身子想说些甚么找补找补,却发现自己五谷不分是个?铁一般的事实,由不得狡辩,只得闷闷不乐,一言不发,转头提了个?小凳子坐下?,跟着伴月学剥蒜。 岳昔钧安慰道:“人不是生来便会剥蒜的。” 谢文琼并未被安慰到,闻着蒜味儿扭头打了个?喷嚏,道:“我觉得你天生就会。” 岳昔钧一边切菜,一边笑道:“那我定?然是司蒜之神转世?投胎。” 谢文琼被逗得发笑,道:“那岂不是还有司葱之神、司姜之神?” “凤凰都发话了,那没有也得有。”岳昔钧手下?“咣咣咣”切个?不停,顺嘴说道。 谢文琼闻听此语,倒想起了在摘星楼沈淑慎的生辰宴上,岳昔钧也将自己比作凤凰打趣,一时间竟生物是人非之感。 谢文琼道:“哪个?是凤凰?” “咣咣”声顿了一下?,又如?前响了起来。岳昔钧道:“哪个?金枝玉叶不会剥蒜,便是哪个?。” 谢文琼哼笑一声,道:“听闻你家?人都学富五车,不知你也是否如?此?”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为?何忽然另起话头,但疑心其中有诈,便道:“我学识浅薄,恐怕要给娘亲、兄长丢面。” 谢文琼道:“旁的不说,有一句话总该听过。” 岳昔钧道:“我学识浅薄……” 谢文琼才不听她甚么过谦之语,径直道:“你可知‘凤凰非梧桐不栖’的下?一句是甚么?” 岳昔钧在心中自然而然冒出一句“非竹实不食”。她正?纳闷谢文琼何故忽引此句,便停了切菜的手,转头去瞧谢文琼的面色。 谢文琼冲她一笑,也不解释,又复低下?头去和手中的蒜斗智斗勇。 岳昔钧连起来思索一回,方知其意—— “凤凰非竹实不食”,这是拿“凤凰”和“小竹子”打趣。 岳昔钧笑道:“‘凤皇应德而来,岂竹梧桐能降?’” 她引了一句《魏书》里的话,在此意指自己配不上谢文琼,有推脱抗拒之意。 谢文琼哼了一声,引了下?一句,道:“‘朕亦未望降之也。’” ——本宫还不稀罕呢! 第64章 对君姑公主再剖心 九娘在一旁听了, 不解其意,随口道:“怎忽然掉起书袋了?” 岳昔钧不好解释,便顾左右而言他, 道:“九娘, 这菜需要焯水么?” 九娘便兴奋起来, 撇下面点,上手指点起岳昔钧来。 安隐蒸完米饭,就离了厨房,此?时回来, 手中提着一个高凳, 将凳子放在岳昔钧身后。 岳昔钧向安隐道了声谢便坐下,左腿也得以歇息。谢文琼在伴月的帮助下剥完了蒜, 问岳昔钧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岳昔钧伸手道:“捣蒜,请给我罢。” 谢文琼道:“我想试试。” 岳昔钧目光凝在谢文琼左手食指上的红包, 道:“怕小姐重蹈覆辙。” 谢文琼一气之下, 气了一下。她也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对于这种捶打砸捣的动作有些害怕。 但谢文琼仍旧嘴硬道:“我只?是一时不察。” 岳昔钧点头附和道:“不错, 绝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绝不是吃白饭的。” 谢文琼辩不过, 又?问道:“还有甚么可以做的么?” 岳昔钧道:“剥葱罢。” 还不等她指给谢文琼看甚么是葱,那边安隐便道“我剥完啦”。 谢文琼不禁赞叹道:“好麻利的手脚。” 安隐从前对谢文琼有些意见,听她这么一夸,内心还有些复杂。 安隐道:“谬、谬赞了。” 岳昔钧道:“看来真?不剩甚么,你去厅堂等饭便是。” 谢文琼不走?, 道:“我在此?处看看。” 岳昔钧便由?她站在身侧,自和九娘说话、炒制便了。谢文琼有些插不上话, 倒也受其乐融融氛围感染,不觉得被冷落。 不多时,两盘色香味俱全的菜便出了锅,知晓谢文琼喜吃肉,都?放了从镇上购置的肉在其中。 岳昔钧又?问伴月道:“伴月姑娘对于菜肴有甚么喜好么?” 伴月忙道:“我同小姐一样,小姐吃完我再吃就好。” 谢文琼道:“一同吃罢,不必拘泥。” 伴月想说甚么,谢文琼一个眼?神过去,她便只?好点头应“是”。 岳昔钧问谢文琼道:“这两盘菜够吃么?” 谢文琼道:“够了,不必再忙。” 于是,岳昔钧随谢文琼与伴月二人同往厅堂去,九娘仍在厨房中哼着曲儿发面,安隐留下帮她打下手。 厅堂中几位娘亲还在推牌九,见她们三人过来,腾了个位置放了盘子?,收了牌九不打。 谢文琼道:“耽误娘亲们打牌了。” 她不称“君姑”,改称“娘亲”,亲近之意更深一层。 七娘笑道:“不耽误,谢小姐家中若无‘食不言’的规矩,我们趁此?还想和你说说话呢。” 第107章 谢文琼道:“娘亲们但讲无妨,我不停箸对答,恕我无礼了。” 七娘道:“好知礼节,还不曾问过,谢小姐应是高门大户出身罢?” 谢文琼笑道:“甚么高门大户,不过是平常人家罢了。” 在场众人皆心道:你那叫平常人家,我等叫甚么? 却无有人拆穿,三娘道:“嗐,一看就是谦虚了,我这个粗人就有话直说了——你多半和俺们没甚么话好说,住不下去别勉强自己。” 谢文琼夹了一口?菜放进碗里,道:“三娘是爽快人,那我也有话直说了——三娘这是嫌弃我,下逐客令么?” 岳昔钧张了张嘴,想说甚么,又?觉得说甚么都?不好,便闭上了。 谢文琼接着道:“我也知三娘或许看我不惯,但诚如小竹子?所说,人并不是生来便会这个,会那个的,还望三娘莫要嫌弃,我可以学。” 三娘摆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觉得你娇贵,在俺们这磕了碰了,俺们心底都?过不去。” 谢文琼放了碗筷,正?色道:“三娘,我说要等岳昔钧一辈子?,并非说说而已?。” 谢文琼道:“许是娘亲们把我先?前之言当作小儿戏言,觉得我空口?白牙,上下嘴皮一碰,甚么话都?说得出来。” 谢文琼道:“大娘信佛,我可对佛祖起誓。二娘信道,我也可对道祖起誓。” 谢文琼道:“其余娘亲不信佛道的,我可对皇天后土起誓。倘若这般都?不能证明?我谢文琼的决心,我可以立时叫伴月回去,就跟我爹娘说,谢文琼此?人——” “身死他乡,尸骨无存。” 众人闻言皆惊,尤其是伴月连连摇头,声声唤“小姐”。 谢文琼言罢,不看旁人,只?看岳昔钧,声音却没有适才的斩钉截铁,带着些不易觉察的脆弱—— “只?是在此?之前,还要问一人,是否觉得我死缠烂打、令人厌恶至极。” 第65章 落花比二探岳昔钧 岳昔钧并未立时回答。 她只是想, 此时最好、最有利的抉择,就是借机打发谢文琼回去,然?后和娘亲们连夜搬走, 更加小?心地?隐姓埋名, 甚至抛弃安稳的田园生活不要, 在?山林洞穴之中吃一段时日的苦,待等危机风头过去,再出世来。 但她又有些不忍。以不能做农活为由劝走谢文琼,还算是以?外?物相劝, 但如果应下了?谢文琼“死缠烂打、令人厌恶至极”, 那是诛心。 其实,岳昔钧自谢文琼来, 总有些事情不明,好?似云里雾里, 抓不住也看不透。 岳昔钧竭力拨云见日——谢文琼对?自己?究竟是甚么情意? 于是, 岳昔钧不答反问?:“谢小?姐,我有三问?,不知可否解惑?” 谢文琼道:“请讲。” 岳昔钧问?道:“女娲氏造人, 何以?分男女?” 谢文琼一愣,仿若又回到被先生考较功课之时。她思索道:“或乃为分阴阳, 制衡之道也。” 岳昔钧顺着她言语说道:“如此说来,阴阳调和,方为正道。” 谢文琼辩驳道:“苍天不仁,哪管刍狗。阴阳之说也非神谕,纵然?是天道, 盘古开天辟地?,共工怒触不周山, 哪个不是逆天而为?神祇尚且如此,谢文琼刍狗蝼蚁一般的人物,如何不可凭心而为?” 岳昔钧淡淡地?道:“谢小?姐是铁心如此了?。” 谢文琼道:“早便如此,非一日之功。叫我行世人大道,我还不依呢。” 岳昔钧不置可否,问?出了?第?二问?:“请教小?姐,百善何者为先?” 谢文琼道:“百善孝为先。” 岳昔钧道:“既然?是孝为先,小?姐不在?高堂膝下尽孝,千里迢迢何苦来。” 谢文琼道:“尽孝有千种万种法,未必时时刻刻堂前?尽孝。何况父母之爱子,必然?希冀其欢愉度日。我爹娘亦未必要我膝下承欢。” 岳昔钧点点头,问?出了?第?三问?:“因夫家杀己?父,南阳公主恨夫杀子,出家为尼。倘若谢小?姐为南阳公主,当如何?” 谢文琼震在?当场,面色煞白。 半晌,谢文琼颤声道:“我爹娘同你家有宿仇么?” 无?人应答,谢文琼哀哀向屋中众人看去,却仍未有人开口?。 终于,还是岳昔钧道:“小?姐不必多想,请答罢。” “我、我……”谢文琼心下慌乱,语无?伦次,“倘若不是家国深仇大恨,必有回转的余地?……” 岳昔钧温声逼迫道:“南阳公主正是家国大恨。” 谢文琼攥紧袖口?,道:“若我为南阳公主……” 她讷讷不敢言,心知一言答错,便是岳昔钧逐客之时。看岳昔钧这三问?,一问?情,二问?孝,三问?情孝难两全,正是千古难题,谢文琼又要猜测岳昔钧要甚么答案,更是纠纠结结。 谢文琼蹙眉良久,只听岳昔钧轻声道:“既然?谢小?姐一时答不出,那便日后再答罢。” 谢文琼闻言双目圆睁——若她不曾会错意,岳昔钧这是允她暂留之意! 谢文琼暗暗松了?口?气,道:“多谢。” 岳昔钧厨房中顽笑打趣之态在?谢文琼那问?之后便全然?不见,此时仍旧是一派疏离客气,道:“谢小?姐请用膳,只顾说话?,倒耽搁了?口?腹大事。” 第108章 谢文琼只好?埋头吃了?起来。吃了?两口?,又暗暗抬眼去瞧岳昔钧神色,却只见岳昔钧微微垂首,不知在?思索甚么。 而几位娘亲在?一旁另寻了?一处,重又推起牌九来。热热闹闹的打牌之声,衬得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的沉默不语更加冷清。 冷冷清清一顿膳用完,谢文琼想要端了?碗盘去洗刷,岳昔钧恐她摔了?割伤手,好?容易劝住了?,谢文琼见几位娘亲下了?地?,又试探着说自己?也想帮忙,岳昔钧不得不为她另找差事:“劳谢小?姐帮我扫扫小?院落花。” 谢文琼取了?扫帚,笨笨拙拙地?跟着伴月有样学样。 岳昔钧坐在?门前?监工,望着谢文琼解了?金银钗环,灰尘沾衣,心中有些没滋没味。 岳昔钧心道:听她之言,她早便知我是女儿身,也早对?我有别样心思。那么,她从前?亲吻…… 岳昔钧想到此处,面上一红,又思道:这便是了?,原先还疑惑为何她起始对?我不假辞色,百般磋磨,忽而又转了?性,待我宽厚起来。想来定是她同沈淑慎一般,是个喜女子不喜男子的,不知何时发现了?我的身份,才有此转变。 谢文琼扫起地?来逐渐熟练顺手,岳昔钧仍在?神游天外?:然?而帝后那厢定然?不允……虽不知为何点我为驸马,但娘亲们被截杀背后定有因,或许和大娘亡夫获罪之事有关……无?论如何,谢文琼在?此,乃是有利有弊,弊端为恐她引来帝后,这利便是真到了?鱼死网破之境,可拿她作质,以?此要挟帝后…… 岳昔钧冷心冷情地?想到这里,自己?先是一怔,心内唾弃道:以?谢文琼作质,恐怕不仁不义罢。那些兵者诡道的书?是熟记在?心了?,却把仁义礼智信忘怀了?。更何况,真以?谢文琼作质,她该多伤心啊。 岳昔钧终于凝聚神思,看向院中的谢文琼。谢文琼正将扫到一堆的桃花瓣铲到麻袋之中,笑言道:“如此香气袭人之物,竟然?就这般丢掉,未免可惜。” 岳昔钧道:“落花如同鸡肋。” 谢文琼道:“比作鸡肋便俗了?。” 岳昔钧道:“若是不俗的——谢小?姐也要葬花么?” 谢文琼摇摇头道:“人家一锄花葬起来才算风雅,更兼有怜香惜玉之心,我虽然?口?称可惜,却实是并未觉是顶顶可惜,背着这近乎人高的麻袋,却也破了?意境。” 岳昔钧想象了?一回谢文琼扛着麻袋埋花的情景,也觉得有些滑稽,微微笑道:“那谢小?姐说,怎生发付这落花才算不俗?” 谢文琼手扶扫帚,叹了?一口?气,有些恹恹地?道:“我也不知。我只是觉得,我也如同这落花,不比枝头繁花绚烂,不比瓶中花朵怡人,又占据满地?,给人添烦添扰。” 谢文琼眉目间淡愁渲染,转身看向岳昔钧道:“依你之见,该怎样发付为好??” 岳昔钧道:“谢小?姐何必自怨自艾,岂不闻‘天生我材必有用’?” 谢文琼听得岳昔钧说起官腔来,微微摇摇头,兀自转回身去扫落花了?。 岳昔钧道:“并非敷衍,谢小?姐若是有兴致,不妨将落花用器皿盛起来,去问?问?我六娘,怎样制成香粉,也算四季留香,物尽其用。” 谢文琼想起六娘的清高神态,觉得她恐怕有些不喜自己?,便也不想生事,只道:“好?意心领,着实无?有这般兴致。” 岳昔钧便道:“好?罢。” 岳昔钧起身,在?屋中翻找出一个盂来,左手捧盂,右手撑杖,一瘸一拐地?向谢文琼走去。 岳昔钧道:“这位檀越,贫尼途经宝地?,腹中饥饿,不知可否周济一二?” 谢文琼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身穿多色布拼凑起来的百衲衣,脚蹬布鞋,持杖持盂,又像比丘尼,又像花子,不由“噗嗤”一笑,道:“这位小?师太不知是丐帮中的几袋长老?” 岳昔钧道:“师太便师太,长老便长老,哪有混淆着说的。我也不要旁的,只管施舍一盂桃花瓣便是。” 谢文琼道:“阁下不食五谷,却吃花瓣,敢莫是山精野怪幻化么?” 岳昔钧笑道:“正是,还不快快供上花瓣,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便怎样?”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如若不然?,我便要苦苦哀求了?。” 谢文琼笑道:“那可不妙,我岂不是要折寿。拿来罢——” 谢文琼说着,接过了?岳昔钧手中的盂,盛了?满满一盂桃花瓣,花瓣粉红,在?盂中可爱非常。 岳昔钧捧了?盂,往院外?走去。谢文琼问?道:“你要去何处?” 岳昔钧道:“替一个人附庸风雅。” 谢文琼便知她是在?说自己?,要替自己?去找六娘学制香粉。谢文琼道:“我和你同往。” 岳昔钧道:“不必勉强。” 谢文琼道:“你看得分明,还说甚么‘不必勉强’。” 这是在?说岳昔钧明明看出她不想找六娘,并非不想制香粉,乃是另有因,却来口?上这般“善解人意”。 岳昔钧笑了?笑,等谢文琼并肩而行。 谢文琼见她行走不便,伸手取了?盂,又犹犹豫豫地?伸出另一只手:“要搀一搀么?” 第109章 岳昔钧道:“恐怕压坏了?金枝玉叶。” 谢文琼道:“哪有这般娇贵。” 岳昔钧也只摇摇头,并不真搀上去。谢文琼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 二人并行于山路上,近夏了?,一只早蝉叫了?一声,无?有同伴应答,孤孤零零,冷冷戚戚。 二人一路无?话?,心思各异。谢文琼心道:恐真有甚么隐情,却并非无?有余地?,否则她怎能泰然?自若同我顽笑? 岳昔钧却心道:既觉她麻烦,就该打发她走,若对?她有意,就该分说清楚,这般拉拉扯扯算甚么?岳昔钧啊岳昔钧,你向来以?果敢勇毅为傲,如今怎这般优柔寡断,真是奇哉怪哉…… 第66章 同蒸煮驸马小为难 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去往六娘的居所, 却不见其人。 岳昔钧道:“六娘大略在大娘处或四娘处,四娘所住就在不远处,先去那?里瞧瞧罢。” 谢文琼便随岳昔钧来到四娘居处。娘亲们盘下的这几处屋子每一个大略能?住二至三个人, 因而几位娘亲便按排序二人一间, 余七娘、八娘和九娘三人共住一间。 四娘和三娘住在一处, 而三娘此时去厅堂打牌九,并不在房内。 岳昔钧叩门道:“四娘,六娘在你这里么?” 屋中传来四娘的咳嗽声,还未等她言语, 门便打开了, 却是五娘走了出来。 五娘道:“在。” 岳昔钧笑道:“四娘这里好热闹。” 六娘遥遥道:“三个还好,便是三羊开泰。” 岳昔钧领着谢文琼往屋中去, 道:“我来了,不便是事事平安?更何况, 我不是独身来的, 凑一个五福临门。” 四娘笑道:“一个个都是灌了蜜的,哪里这么多吉祥话儿。” 六娘道:“你就该多听听吉祥话,省的一个人想东想西的。” 四娘以?帕遮唇, 浅笑不语。 岳昔钧进?了房中,见窗边花瓶中一枝桃花开得正好, 定然是今日新换的,便打趣道:“五娘又?做花娘啦。” 六娘道:“你快少说两句罢,倘若惹恼了人,另一条腿也要断上一断。” 岳昔钧给谢文琼指点了凳子的位置,自己?也坐下, 道:“五娘哪里舍得,是也不是?” 五娘只当作不曾听见, 冷着脸坐在角落里。 岳昔钧早习惯五娘的面冷心热、沉默寡言,笑了一下,便向六娘道:“六娘,我来寻你,是想请教如何做香粉。” 六娘黑白分明的眼珠在谢文琼身上滚了一圈,道:“是你要学,还是她要学?” 岳昔钧道:“六娘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嘛。” 六娘道:“我不教姓谢的。” 岳昔钧只道六娘素来清高,对谁都一副挑挑剔剔的姿态,却不想她对谢文琼是真有意?见。 岳昔钧暗暗后?悔,心道:早知如此,便不该带谢文琼来。 岳昔钧正要打圆场,谢文琼先开言道:“不知六娘可否赐教,为何不教姓谢之人?” 岳昔钧张嘴:“这个……” “谢家人害我至此,”六娘冷声道,“我不犯律条,却因处罪人七族之列,就磋磨一生?,可恨不可恨?” 谢文琼无言可对。 虽然娘亲们?被?发配时,谢文琼还不曾出世,但她也有些坐不住了,一则是被?迁怒的气恼,二则是被?训斥的不愉,总而言之,谢文琼霍然起?身,道:“不劳六娘教。” 说罢,她转身便走,岳昔钧“哎”了一声,抬起?了身子,又?坐下了。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岳昔钧转向六娘道:“六娘消消气。” 说着,岳昔钧看向四娘,四娘会意?,劝道:“六妹,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和此事无干,何必和她置气呢。” 六娘尤气道:“她是小姑娘,就不是谢家人了?龙生?龙,凤生?凤,那?厮养的女儿,这般脾性,料来也不是个好的。” 四娘道:“‘冤有头,债有主’,下令九族发配的是其父,和她甚么相?干呢?” 六娘道:“人说父债子偿,难道她就能?撇得干干净净么?” 四娘道:“如此便是‘冤冤相?报何时了’了。” 六娘道:“她自投罗网,便是上天旨意?叫她替父还债,我等何必以?礼相?待。” 四娘叹息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动了她,必然惹上更大的麻烦。好容易和姊妹们?有一处世外桃源,只求她能?服服气气地离开,不透露半点消息,这一劫便算安稳度过了。” 六娘似乎有些被?说动,别过头去思索,面上犹有不忿之色。 岳昔钧趁热打铁道:“六娘既然不愿见她,我日后?叫她避着点你便是,只当无有这个人便罢。” 六娘道:“我瞧她对你倒算情根深种,你对她甚么意?思?” 岳昔钧笑道:“这并不要紧,她总归是要走的。” 六娘点头道:“不错。” 岳昔钧起?身道:“我去看看她。” 六娘没有阻拦,五娘在几人说话时便拿了四娘放在一旁的绣绷,顺着线绣了几针,此时正在默默拆线。 而四娘道:“钧儿,你把桃花瓣放在蒸笼之中,再铺香材于其上,再叠一层花瓣,如此几层铺好,蒸上便是。晒三日后?研磨成粉,便是成了。” 第110章 岳昔钧道:“多谢四娘。” 她出了门来,见院门外身着玄衣的谢文琼徘徊踟蹰,问道:“谢小姐怎不曾走?” 谢文琼转过身道:“我……” 谢文琼一时因气而出门,出了门来气又?平了,心道:六娘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更何况她是岳昔钧的娘亲,我何必和她置气? 但又?抹不下面儿来去赔罪,因此在院外踱步犹豫。 岳昔钧却不提适才不快之事,只笑道:“娘教了制香法门,谢小姐和我一同去厨房试试么?” 谢文琼松了口气,道:“好。” 二人便又?往厨房去,九娘还在厨房中,向谢文琼讲了讲蒸笼怎么用。 谢文琼觉得新奇,一时也将在六娘那?里的事情忘怀了。 蒸上了花瓣与?香材,谢文琼又?无所事事起?来。她现下无比害怕自己?闲下来,好似闲下来便是甚么罪大恶极之事,好似一旦闲下来就有人要赶她走。 岳昔钧看出了谢文琼的焦虑,请谢文琼坐下,道:“这蒸笼需人看着,谢小姐陪我盯着罢。” 谢文琼道:“好。” 岳昔钧向外瞧了一眼,道:“伴月去了何处?” 洒扫落花时伴月还在,但自岳昔钧和谢文琼向六娘处去,伴月便不见了身影。 谢文琼道:“我叫她往城中去了,告知那?些跟我来的侍从们?不可走漏风声。再将行?李取些来。” 岳昔钧便不再多问,和谢文琼一同听起?柴火之声。暮春并不算冷,在火旁对坐,令谢文琼生?了“想同她冬日风雪闭户烤火”之心。 却不知能?否一同看雪。谢文琼想。 闻见蒸笼中花香与?药香,一旁协助九娘的安隐笑道:“这香气忒浓,我们?锅中的饭香都闻不见啦!” 岳昔钧道:“那?便是我们?更胜一筹了?” “啊呀,”安隐故意?拿手?指刮了刮脸,道,“甚么‘你们?’‘我们?’的,我可听不懂,羞羞。” 岳昔钧笑道:“平白的羞甚么,我却不懂。” “真也不懂,假也不懂?”安隐打趣道,“你是个精明的,在她面前卖呆罢了。” 岳昔钧便问谢文琼道:“我何曾在你面前卖甚么呆?” 谢文琼道:“你不知?那?我也不知了。” 谢文琼又?道:“安隐——安稳倒也不曾说错。” 岳昔钧道:“不曾说错甚么?” “‘你是个精明的’,”谢文琼道,“我是斗不过你,认了栽了。” 岳昔钧道:“谢小姐哪里是斗不过我,分明是斗不过自己?而已?。” 谢文琼面露疲色,道:“我不要听你说甚么禅了。” 岳昔钧便不再多言,两厢无话,围着蒸笼坐了几个时辰,听一旁九娘和安隐说说笑笑,便到了午膳时分。 谢文琼和众人一同用了午膳,席间也无有人于她多言语,只管姊妹们?之间说说笑笑。 午后?,谢文琼去看了一回?蒸锅,又?扫了些尘土落叶,到了晚膳,也是同午膳一般,不提。 用罢晚膳,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岳昔钧养伤需得早歇,便洗漱过后?,上了床榻。 伴月近晚膳时分返回?,携了谢文琼的衣物寝具,谢文琼在床上铺就,此时见岳昔钧已?卧定,也吹了灯,爬上床去。 岳昔钧颇为不自在地往里缩了缩,侧着身子往墙边贴去。 谢文琼道:“仔细你的腿。” 岳昔钧道:“不妨事。” 谢文琼面朝岳昔钧的背躺定,道:“你还是平躺着罢,现下般会压着伤处。” 岳昔钧仍旧是那?句话:“不妨事。” 谢文琼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如泣如诉,像是女鬼呜咽,又?像是精怪悲鸣,岳昔钧不知怎得听得心里有些发毛,倒不是怕谢文琼吃人,只是往日只见谢文琼肆意?快活的情状,哪里见过这般忧心忡忡、愁绪萦怀的谢文琼。 岳昔钧不由转了转身子,觑一觑谢文琼面上神色,却见谢文琼眼中哀哀戚戚、迷迷茫茫,盯着自己?的背影,不知想些甚么,连自己?转过了身都不曾作出反应。 岳昔钧轻声问道:“你不睡么?” 谢文琼忽回?过神来,道:“你睡你的便是。” 谢文琼似乎想了些甚么,又?道:“是我在,你睡不着么?” 岳昔钧道:“我只是忧心你睡不着。” 谢文琼自嘲道:“我死缠烂打得与?你同床共枕,如何会睡不着。” 岳昔钧道:“恐小姐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谢文琼道:“这些防备,那?是腰缠万贯、大权在握之人所要忧心的,我如今莽莽投奔而来,算得上是孑然一身,我怕甚么?” 谢文琼道:“难不成你是如此?我听闻军中将士,睡着了也机警,倘若我在侧,你不能?安睡,我另寻住处便是。” 她说着,果真要起?身。 岳昔钧伸手?按住她,道:“不必折腾。” 两人分别裹在两条被?子之中,此时岳昔钧伸出手?来,也只是虚虚在谢文琼的被?上一按,又?复收回?手?去。 谢文琼又?躺下来,看岳昔钧的侧颊就近在咫尺,面上生?了一颗浅淡的痣,谢文琼从前一直未曾发觉,现下借着薄薄的月光,悄悄地盯着那?颗痣瞧,心下愁绪未散,又?生?些莫名其妙的欢喜,像是发觉了甚么只有自己?知晓的秘密。 第111章 岳昔钧哪里不觉谢文琼目光炯炯,她却一不敢转头对视,二不敢出言询问,只佯装不知,阖上了双目。 岳昔钧本是假寐,却不知过了多久,真沉沉睡去。 谢文琼原也舍不得闭上双眼,但今日做多了活计,身子疲乏,也撑不住睡了过去。 月轮高挂,黑幕深深,夜鸟不鸣。 忽然,谢文琼只觉身上渐热,呼吸不畅,她举目看去,却只见一片火红赤色,大火熊熊而来,耳畔是人语喊叫,嘈杂不能?分辨。 谢文琼心觉有甚么顶顶要紧之事挂在心头,却怎也想不起?来,她急得满身是汗,更热三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伸手?又?看不见前方之人,好似被?困在火笼之中,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挣脱不得。 谢文琼正在绝望挣扎之间,忽然闻见一股奇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浅浅淡淡又?丝丝缕缕缠人得紧—— 她福至心灵,大声唤道:“岳昔钧!” 谢文琼哭喊道:“若轻,你快下来!” 她喊“你快”时,尚在梦中,“下来”二字惊醒,睁开双眼,哪里有甚么大火,不过是虚惊一场。 谢文琼气喘不止,却觉身上忒重?,低头一看,是岳昔钧伸臂将自己?搂定,半边身子也压在怀中——怪道谢文琼在梦中觉得身上渐热,呼吸不畅。 谢文琼失笑,正要闭眼再睡,忽听岳昔钧口中喃喃,手?上发紧,捏得谢文琼闷哼一声。 谢文琼更清醒几分,觉察梦中所闻的香气,乃是因岳昔钧出了汗。她不但出了汗,还微微打着颤,露出的半张脸脸色苍白,眉头紧皱。 像是做了噩梦。 谢文琼费力抽出被?岳昔钧压住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岳昔钧的脸,叫她莫压住鼻子。 谢文琼上手?一抹,果然岳昔钧脸上也汗津津的,谢文琼从枕侧取了帕子,给她细细擦了。 “你有甚么心事呢?做这般噩梦。”谢文琼轻声道。 此话一出,谢文琼忽然有了眉目:岳昔钧曾在公主府的亭子中,对自己?说,她在焙晴楼私会莲平庵的师太空尘,是为了求解梦魇之法,而这梦魇,是从战场上带来的。 她梦见了血海尸山了么?谢文琼想。 谢文琼曾听闻,魇住的人不可冒然叫醒,不然伤身伤魂。谢文琼不晓得是否果真如此,也不敢轻易尝试,只是避开岳昔钧的伤腿,也回?搂着她。 岳昔钧渐渐平静了下来,谢文琼瞧着那?近在咫尺的眉头一寸寸舒展,也逐渐放下心来。 如今这个距离,呼吸相?闻,谢文琼后?知后?觉地害了羞,微微别过头,叫自己?的心莫要跳得这般快。 谢文琼好容易冷静下来,满腔隐秘欢喜地要睡去,怀中人忽然动了动,握住了自己?的手?,语气缱绻地唤道:“殿下。” 谢文琼大喜。 谢文琼喜不自胜,心道:她、她难道也是对我有意?的?只是白日不曾表露出来,不然怎梦中缠绵唤我? 谢文琼反手?将岳昔钧的手?扣得更紧,眼中欢喜满溢出来,转头瞧着岳昔钧的睡颜,唇角也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接着,她便清清楚楚地听见岳昔钧叫了一个名字—— “英都殿下。” 谢文琼如坠冰窟,笑容僵在面上。 第67章 谢文琼假寐疑心重 谢文琼好若从悬崖上坠落, 落入无尽深渊,渊底寒潭浸没?口鼻,冷意冻住全身?经脉。又好若金榜题名之时, 正打马观花, 却听一声撞钟, 才发觉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归来仍是?一无所有,那些喜气洋洋更显得滑稽非常、可笑之极。 谢文琼心下又酸又涩:英都?是?谁?能叫她这般念念不忘?听名字,倒像是?个异族人, 又是?“殿下”, 恐怕也是哪位王室子女。岳昔钧又如何识得这人? 谢文琼忽然?想?到一节,双目霍然?瞪大, 有些难以置信地想道:曾听岳昔钧自己说,她只在北地待过, 不曾往南去, 料来若不是那位“英都殿下”从别处去往北地遇见岳昔钧,那多半便是?朔荇人。岳昔钧和朔荇人交战,又怎会和朔荇王室交好? 思想起郑艮说岳昔钧“通敌叛国”, 谢文琼只觉一股凉意从背上涌起,她震惊地看着怀中?安睡的人, 心道:难道郑艮之言并非空穴来风?岳昔钧来路不明,有可能是?朔荇人?抑或真的和朔荇人有染? 谢文琼心神?大震,开始胡思乱想?:怪不得她要问我“若为南阳公主当如何”,若她真通敌叛国?,那便是?我丰朝的敌人, 也是?父皇母后之敌,若事发起来, 我定然?要在“情”“孝”之中?择其一的。 谢文琼正心中?挣扎不定,但又生疑问:岳昔钧的军功总该不是?弄虚作假,她是?实打实的杀了朔荇许多人的,细作要做到如此地步么?更何况,若她是?细作,在京城自然?能弄到更多细报,又何必逃到这个穷乡僻壤来? 谢文琼发觉这两处疑点,心下稍宽,只觉恐怕是?自己疑神?疑鬼的错怪了。 但她心中?的疙瘩仍旧未曾化开,她又止不住地去想?:那她为何梦中?唤“英都?殿下”?是?了,恐怕是?和那位殿下隔着家仇国?恨,不能成就鸾俦,因而念念不忘。 谢文琼越想?越觉得有理,想?得半点困意也无了,只瞪着岳昔钧的脸庞看,看得双目酸涩,一眨眼便湿润起来。 第112章 谢文琼睁眼到天?光初亮,觉察出岳昔钧有醒来之意,方才慌忙闭眼,装作熟睡的模样。 岳昔钧朦胧睁眼,见自己和谢文琼搂在一处,双手相?牵,那点瞌睡立时醒了。她见谢文琼未醒,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拖着左腿从谢文琼身?上跨过去,下了地来。 岳昔钧只觉身?上汗湿粘腻,取了手杖便去打水。打了水回到屋中?,岳昔钧走到谢文琼床前,轻声唤了一声:“谢小姐。” 见谢文琼不动,岳昔钧又试了试道:“怀玉。” 谢文琼仍旧睡得香甜。 岳昔钧不放心,又喊了一声:“殿下。” 谢文琼还是?无有反应,岳昔钧这才安安心心往水盆处走去。 岳昔钧坐在凳子上,轻轻将拐杖放在倚在一旁,便解开了里?衣系带。 她将上衣除下,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 而岳昔钧并不知晓,谢文琼在她身?后悄悄睁开了双眼。 谢文琼眼睛一转,心中?紧张地往岳昔钧身?上看去,却只见岳昔钧背部一片雪白,只有一些刀剑伤疤,腰间也是?光洁无比。 谢文琼大大松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谢文琼并非是?想?要偷看,这种行径她自己都?觉猥琐恶心。但她却还是?这般做了,虽然?在心中?和岳昔钧千般万般赔了不是?,谢文琼仍是?觉得愧疚,因此她只扫了一眼,就连忙闭上了眼睛。 谢文琼不得不这般做的缘由?是?—— 朔荇人自生下来,便会在腰间纹上一个“并蒂荇”的刺青。朔荇人逐水草而居,他们相?信,这个刺青会保佑他们。 谢文琼这一眼,便是?要确定岳昔钧不是?朔荇人。如今,她的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岳昔钧不是?朔荇人,却并不能证明她不是?朔荇探子。 怀疑既生,便会生根发芽,任凭谢文琼怎么寻找疑点推翻,却终需证据。因而,谢文琼自我宽慰道:我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日后倘有机会,向她坦白便是?。 岳昔钧擦净了身?子,换上干净衣服,又除下裤子来换了药。折腾了一番,才收拾停当,岳昔钧又瞧了瞧谢文琼,见她仍旧睡得安稳,便轻手轻脚地出门?倒水。 而房中?,谢文琼复又睁开双目,不知自己究竟是?对是?错,良心难安。 岳昔钧倒了水,没?有再回房中?去,而是?径直去了厨房。她做了一点早膳,大娘和二娘便进了厨房来。几位娘亲轮班来做饭,今日是?她二人。 大娘见了岳昔钧,便问道:“昨夜睡得如何?” 岳昔钧道:“还好,她不曾有甚么异动。” 大娘又问道:“今日早课做了么?” 岳昔钧顿了顿,如实答道:“不曾。” 大娘道:“为何?” 岳昔钧道:“屋中?有人,恐念诵惊醒。” 大娘道:“屋外尽是?好山水,哪里?不可?” 岳昔钧默然?。 二娘从旁道:“既然?不想?做早课,日后便也不做了罢。” 岳昔钧一惊,忙道:“只是?今日……” “大姊,”二娘道,“钧儿不信这些,不过你我强加于人,何必勉强。” 大娘问岳昔钧道:“你果真不乐意么?为何从来不说?” 岳昔钧道:“不曾有甚不乐意。” 大娘道:“我知晓了。” 岳昔钧心中?略有些惴惴,道:“大娘,我明日便拾起来。” 大娘道:“二妹说得是?,你不必念诵了。” 见岳昔钧面上迟疑,大娘叹道:“是?我参不透了。血海样深的恩怨,我化解不开,便寄心于神?佛,终日念得几着了魔,觉得经中?能渡一切苦痛,才叫你在军中?那等吃人地里?持诵,却不曾问过你一句。” 岳昔钧道:“我知晓娘亲们是?爱我护我。” 大娘轻叹了口气,道:“阿弥陀佛。” 二娘道:“钧儿去坐着罢,这边不用?你。” 岳昔钧笑道:“总该叫我做些甚么,好不认为自个儿是?个废人。” 几人便分工做起饭来,厨房中?安静却也温馨。约略两盏茶后,谢文琼入得厨房来,询问有甚么可以?相?帮。 岳昔钧问道:“你的手还痛么?” 谢文琼举起手来给她瞧了瞧,道:“已然?痊愈了。” 用?过早膳后,谢文琼因着手伤痊愈,便要随娘亲们下地。三娘便道:“这些锄头铲子的,不比扫帚,又重又危险,谢小姐不去为好。” 谢文琼道:“万事开头难,请允我试试。” 三娘便不再劝,带了谢文琼去了田间。田间一片荒芜,杂草已然?除去大半,但仍有许多未除。 三娘便教?起谢文琼如何除草来,而岳昔钧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过来。 谢文琼善骑射,拉弓需要臂力?,因而谢文琼也拿得动镰刀。但谢文琼娇生惯养,哪里?干的了长时间弯腰挥臂的工作,因而过一会儿便要歇一歇,过一会儿便要歇一歇,整个人又热又累,汗流浃背,脸颊也通红。 岳昔钧见状,喊道:“你回来吃口茶罢。” 谢文琼便撇了镰刀,朝岳昔钧跑去。阳光下洒,岳昔钧见她跑得急切,不由?笑道:“慢些,仔细脚下。” 谢文琼恍若未闻,三步并作两步,跃到岳昔钧身?边,端起她身?旁的茶盏,也不管甚么礼仪端方,一阵鲸吞牛饮,便把茶下了肚。 第113章 岳昔钧只好把“这是?我的茶盏”一句咽了下去。 如此,谢文琼白日帮着做农活,晚间倒头便睡,也无有精力?胡思乱想?,连岳昔钧夜间惊梦都?觉察不出了。 而岳昔钧一夜梦见战场厮杀,马嘶人吼,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一时是?英都?扎向她的大腿,一时又是?无脸的朔荇士兵以?荇钩卡中?自己大臂,而自己兵刃脱手,拼死一搏,不退反进,催马迎敌,变拳为爪,猛然?卡上敌人脖颈! 然?而,当岳昔钧带着满腔杀意梦中?惊醒,却悚然?发觉自己的手正掐在谢文琼脖颈之上,不由?一身?冷汗,颤抖着手摸了摸谢文琼颈侧脉搏,触手温热跳动,方才放下心来。 岳昔钧怔然?坐起身?子,瞧着自己不住发抖的双手出神?。 岳昔钧从未和旁人同床共枕,安隐陪床时,也是?分床而睡,因而岳昔钧只道自己夜间做梦会出汗,却不曾知还有这般吓人的发作之法。 岳昔钧心中?苦笑道:昔日曹孟德说“吾梦中?好杀人”,乃是?遮掩多疑之语,却不想?岳若轻是?真梦中?好杀人。 翌日,谢文琼晨起,却觉喉间干涩,说出的话也有些沙哑,不由?问道:“小竹子,你家可有润喉的草药?” 岳昔钧含愧道:“有,待我取来。” 岳昔钧不但取了水冲泡草药茶给谢文琼服下,又取了外敷的药膏来。 谢文琼见了,笑道:“不过是?天?气干燥,饮水少了,哪里?需要外敷。” 岳昔钧有些难以?启齿,只得取了盏铜镜给谢文琼瞧。 谢文琼不解其意,却还是?向镜中?望去—— 只见自己纤细的脖颈之上,分分明明地印着几枚指印。铜镜模糊,只能瞧出深色的轮廓来,却也触目惊心。 第68章 荇菜药中春光漏泄 谢文琼摸了摸脖颈, 并不觉得太过疼痛。 谢文琼乍一看时也是一惊,却很快便?平静下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岳昔钧有些赧然地道:“是我梦中不规矩, 伤了谢小姐玉体。” 谢文琼不是要问自己伤势, 而是要问岳昔钧的情况, 道:“你的梦魇还不曾好么?” 这一句话,便?是点破了岳昔钧的驸马身份。 岳昔钧也不故作不承认,叹息道:“愈发的厉害了。” 谢文琼道:“莲平庵的空尘师太给你的法子,也不中用么?” 空尘哪里给岳昔钧看过魇症, 那?不过是岳昔钧的搪塞之语罢了。 岳昔钧经她?这般说, 倒有了些别样的想法:从?前不曾发作,究竟是无有旁人在身侧, 还是昔日念了经书?,给压下去了? 岳昔钧便?道:“她?只?叫我多习经文, 去去煞气。” 谢文琼道:“近日倒不曾听你诵读。” “是偷工了。”岳昔钧道。 如此, 岳昔钧便?捡起早晚课来,或许当真有用,果真几日不曾发作。 然而, 当一日岳昔钧睁开眼,瞧见?自己左手?将谢文琼双手?反扣在身后, 右手?按住谢文琼的后颈,而谢文琼在自己手?下挣扎呜咽不已,便?知?又?坏了事了,经书?并不奏效。 岳昔钧慌忙松手?,将谢文琼扶起, 跪在床上赔罪道:“请殿下恕罪。” 岳昔钧只?觉一次尚能谅,再次便?是十分过分。 谢文琼掩口咳嗽一阵, 摆摆手?道:“此非你本意,不必行此大礼。” 岳昔钧道:“我既然有此症,为了殿下的安危,还是分床而睡为好。” 谢文琼也知?是此理,却终究有些不舍,犹犹豫豫地道:“或许还有别的法子……” 岳昔钧缓缓道:“若是你不愿分开,那?便?将我手?足捆住,方才令人安心?。” 谢文琼哪里舍得,只?得道:“我去别处住便?是。抑或有多余的床榻,在这屋中再置一个。” 于是,岳昔钧便?睡在了新置的小榻上,谢文琼原本要让大床给她?,却推脱不过,只?得作罢。 二人分床而睡之后,果然安稳。但谢文琼却暗暗发愁,觉得并非长久之计。 谢文琼之前问过治好沈淑慎魇症的神医,但神医不知?云游何方,竟一时不能联络上。 而岳昔钧的几位娘亲得知?此事后,便?由二娘开过方子,效果也是平平。 谢文琼道:“不若去岳城中叫大夫瞧瞧罢?” 岳昔钧沉吟道:“也好,我知?晓一处医馆,听闻内中大夫医术高明。” 于是,岳昔钧和谢文琼便?往城中去,安隐和伴月陪同在侧。 马车走出颠簸的乡间小路,渐渐上了平坦的官道。谢文琼撩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窗外渐渐少了林木,多了屋瓦,人语声也愈加嘈杂起来。 谢文琼放了帘子,不多时,赶车的安隐道:“小姐,到了。” 谢文琼和岳昔钧戴上面纱,一同下了车来。 这正是一处医馆,接诊的大夫把了脉,问道:“只?是盗汗?” 岳昔钧道:“还伤人。” 大夫道:“心?病。” 谢文琼问道:“如何医治?” 大夫道:“梦见?甚么了?” 岳昔钧道:“杀人。” 大夫默默往后坐了坐,道:“真杀过人?” 第114章 岳昔钧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大夫心?道:这女娃娃还杀过人?杀了人还好端端在这坐着,不被官府抓去,要么就是逃犯,要么便?是癔症。 大夫道:“心?病还要心?药医。你们多开解开解,我开些安神滋阴的药,吃一段时日罢。” 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拿了方子,要去抓药,岳昔钧却道:“怀玉,我想吃对?面铺子的糕点,劳烦你叫安隐帮我买一包,我在此抓药,可否?” 安隐正在马车处,伴月也候在门外等?,因此谢文琼不疑有他,道:“我去给你买了便?是,你爱吃杏仁酥,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怎敢劳动……” 谢文琼不叫她?说完,笑道:“这有甚么,且等?着罢。” 岳昔钧便?道:“多谢。” 谢文琼出去了,岳昔钧推着轮椅转到药房,药柜前只?有一位女子在称药。 岳昔钧上前道:“荇菜二钱。” 那?女子抬眼瞧了岳昔钧一眼,手?上不停,道:“南荇北荇?” 岳昔钧道:“北。” 荇菜几不生于北方,多生于南方。而传说百年之前,朔荇地界一处池沼中生了荇菜,花开圣洁,因而被朔荇人奉为神物,“朔荇”之名也由此而来。 那?女子闻言,伸手?道:“方子。” 岳昔钧递了大夫开的药方,那?女子照着方子抓了,仔细捆扎好,递给岳昔钧。 岳昔钧不动声色地接过那?女子手?中藏着的一个药丸大小的纸团。 谢文琼买了糕点后,见?岳昔钧捧着药乖乖坐着等?自己,不由笑道:“可等?急了?” 岳昔钧道:“怎会呢。” 谢文琼举了举手?中的纸包,道:“我还买了些给娘亲们带去。” 岳昔钧有些惊讶于她?如此周到,由衷地道:“费心?了。” 几人并不着急回去,而是在城中又?置办了些东西,待到日头西斜,方才驾车离城。 马车之中,谢文琼道:“我瞧着这大夫开的方子,和二娘的也差不了许多,不知?有无效用。” 岳昔钧道:“大夫既然说了是心?病,想来还是要我自己挣脱。” 谢文琼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心?病是关乎战场生死么?” 岳昔钧微微蹙眉,道:“恐怕如此。” “我不懂甚么医术,”谢文琼道,“倘若你愿意同我讲讲,我是万分乐意听的。郁结于内总归不好……” 岳昔钧笑道:“若真说起来,二十多载的积郁怎能三言两语说完?” 谢文琼轻轻地道:“来日方长,不怕讲不完。” 岳昔钧温声道:“不错,来日方长。” 谢文琼适才那?句话不过是试探之语,试探岳昔钧究竟还有无打算要赶自己走,听岳昔钧果真应下,她?一时欢喜,身子往岳昔钧那?里倾了倾,喜形于色道:“若轻……” 岳昔钧含笑道:“殿下肯为臣治病,臣受宠若惊。” 谢文琼道:“叫我怀玉。” 岳昔钧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岳昔钧看着谢文琼的眼眸,唤道:“怀玉。” 谢文琼伸手?想牵一牵岳昔钧的手?,却在一寸之外停下了,谢文琼微微垂下了眼眸,看着二人的手?指,道:“你说说,我是不是也生了病?” 岳昔钧道:“殿下身体康健,怎说患了病?” 谢文琼顺着岳昔钧的手?指往上看去,看她?修长的手?臂,看她?莹白的脖颈,看她?微笑的唇、挺俊的鼻、生辉的眸,谢文琼抬起自己的手?指,想触一触岳昔钧的面庞,又?缓缓蜷起手?指,声音像是从?天外般来:“许是我听你诵了几日佛经,一知?半解,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我在想,这来日方长,究竟是不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岳昔钧坚定地握上谢文琼的手?,叫她?的指尖贴上自己的面颊,道:“怀玉,我不是梦幻泡影。” 谢文琼感受指尖温热,遮掩住语气中的脆弱,叫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可怜地问道:“那?你为何忽然说我们来日方长?我不曾做甚么叫你改观之事罢?” 岳昔钧道:“千金之躯,肯为我下农田、医心?病,如何不叫我改观?” 谢文琼道:“若轻,莫要诳我。” 岳昔钧笑道:“怎敢。” 岳昔钧认真地道:“你我就长长久久在一处,甚么也不管了,好不好?” 谢文琼点点头道:“好。” 谢文琼的手?指使?上了几分力,捧起岳昔钧的脸庞,笑道:“真的如梦一般。” 岳昔钧温柔地道:“那?怎生是好?” 岳昔钧也贴过去,轻声道:“殿下会梦见?臣的琵琶骨下面生了一颗血痣么?” 谢文琼的心?仿若要蹦出胸膛,她?面上染了桃花颜色,却佯作镇定地将手?从?岳昔钧的面颊处滑下去,似有似无地掠过脖颈,点在衣襟之处,用为了干农活而修得有些短的指甲微微挑开一点:“叫本宫瞧瞧?” 岳昔钧不动,道:“任君采撷。” 于是,谢文琼挑开岳昔钧的衣襟,果然见?到琵琶骨下面一点血红,平平整整,并未凸出来很多。 谢文琼拿指尖轻轻一刮,满意地瞧见?岳昔钧微微一颤,笑道:“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第115章 岳昔钧接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谢文琼笑着嗔了一句“羞也不羞”,手?上又?摸了一下,却觉得有些古怪,这不似一般的痣。谢文琼迟疑道:“这……” 岳昔钧道:“怀玉好生敏锐,这其实并非血痣,而是一处刺青。” 谢文琼问道:“为何要刺在此处?” “我第一次上战场时,怕得很,给了敌人可乘之机,敌人一矛就捅在了此处。”岳昔钧道,“万幸有甲胄挡住,但甲胄也因此而碎。” 岳昔钧平静地道:“我下了战场,愈想愈后怕,因此纹了个血痣来警醒自己。” “怀玉,”岳昔钧道,“这是我梦魇的开始。” 谢文琼怔然,手?下那?点血红的纹身似乎发了烫,叫她?无比心?疼。 谢文琼收了手?,将岳昔钧拥入怀中,抚着她?的背道:“我说错啦,往日才是梦幻泡影,来日实实在在、平平安安。” 岳昔钧应道:“嗯。” 她?回抱住谢文琼的手?,在谢文琼背后捻了一捻掌中的纸丸。 谢文琼并不知?晓,那?纸丸中写了四个字—— 京中得信。 ——英都的手?下告知?岳昔钧,谢文琼在岳城的消息,已然传到了京城。 第69章 劳离燕别而归柳门 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正于马车之中相拥, 忽然听得车外伴月道:“小姐,到了。” 谢文琼松开了抱着岳昔钧的手,为她理了理衣襟, 道:“下车罢。” 而车外, 伴月和安隐近日?聊得熟了, 伴月正叫安隐用过晚膳之后来自己房中,想要送些自己绣的帕子给她。 安隐刚应声“好”,便见谢文琼搀了岳昔钧出来,连忙上前扶住岳昔钧, 道:“谢小姐交给我便好。” 谢文琼道:“无妨, 我也能搀。” 岳昔钧也道:“叫怀玉搀一搀罢,不妨事的。” 安隐心中疑惑, 却也不便开口。她一直全神驾车,间或和伴月说两句话?, 因此?不知?道车中发生何事。 谢文琼扶着岳昔钧, 只觉二人好似寻常人家偕老白头的伉俪,一路相扶走过几十载春秋——但实际上这?不过是幻想而已。 娘亲们已然做好了晚膳,谢文琼将带回的糕点打开分?了, 言语间依旧亲亲热热,全然不见前段时间的龃龉。 席间, 岳昔钧道:“娘,我往日?于情爱一途迟钝不堪,不知?早已心悦怀玉,今日?我已同怀玉互诉衷肠,往后就?叫怀玉长久住下, 好不好?” 谢文琼不料岳昔钧竟然如此?直白相告,又惊又喜地道:“若轻!” 岳昔钧朝谢文琼笑了一笑, 半是对她说,半是对娘亲们道:“娘亲们知?情达理,断然做不出棒打鸳鸯之事,你且宽心。” 几位娘亲眼神流转,彼此?意会。大娘道:“钧儿,你已然意定否?” 岳昔钧点头道:“是。” 大娘淡淡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等?不会干涉。只是能否长久,也要日?后再看?了。” 谢文琼道:“多谢娘亲们体谅,我省得的,绝不会叫苦叫屈。” 岳昔钧道:“哪里?舍得你再受苦受累,之前不过是不明你心、不明我心时试探罢了。” 谢文琼笑道:“娘亲们做活,我却坐享其成,这?也不是尊长的做法。” “先不讲这?些了,”岳昔钧道,“待我的腿好了,我也能出一份力?气。” 岳昔钧说着,给谢文琼夹了一块肉。谢文琼也给岳昔钧夹了一筷子她喜爱的菜肴,二人相视而笑。 用罢膳,谢文琼自去梳洗,而七娘叫住了岳昔钧道:“钧儿,你来和娘说说体己话?儿。” 岳昔钧留了下来,而其余八位娘亲也并未离席。 七娘笑道:“你这?小滑头,又在打甚么算盘?” 岳昔钧也笑道:“我哪里?会打甚么算盘?八娘教?我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七娘你都忘啦?” “那都是你小时的事了,提它作甚,”七娘道,“莫跟娘拐弯抹角,是不是有甚么消息?” 岳昔钧从袖中取出那团纸丸,摊开来给娘亲们瞧了,便将纸团点了。 岳昔钧道:“公主既然说她的行踪一路上是严防死守,不曾透露半点,但终究叫京城得了讯,这?并非好兆头。” 大娘一边擦手,一边分?析道:“不错,要么是公主诓骗你我,引她父皇母后来此?;要么是她治下不严,抑或部下出了鬼;要么便是有人顺着她出城用的假身份顺藤摸瓜查到此?处。” “无论如何,”三娘道,“此?地终究不安全了,大姊,怎办?要逃么?” 大娘转而问岳昔钧道:“钧儿是甚么主意?” 三娘恍然道:“是了,钧儿今日?待那公主判若两人,是有甚么好主意了么?” 岳昔钧却摇摇头道:“我哪里?有甚么好主意,不过是有些侥幸罢了。” 岳昔钧细细道来:“若是公主诓骗我等?,她千金之躯直入‘龙潭虎穴’,岂不忒冒险?想来帝后断然不肯。那多半便真是她偷偷跑出了。她跑出来寻我,口中说是一片真心驱使,但我和她才?结识不过几月,又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她哪里?就?会矢志不渝了?她来此?穷乡僻壤时日?也短,正是新奇的时候,才?会觉得来日?方长,真等?她多住些日?子,无丝绸绮罗或许尚且还好,日?日?粗茶淡饭,她真能忍受?我想恐怕未必。” 第116章 六娘接道:“正是如此?,我不过是生在余庆之家,一朝变故,失了那些家中茶饭都觉得难以忍受,更何况帝王之女用惯了龙肝凤髓,口腹必定刁得很。” 岳昔钧心道:在宫中时,她也不得已吃了许多不爱吃的饭菜,或许真能受住口舌清苦也未可知?……住了,万不可这?般想。 岳昔钧继续言道:“既然她待我热忱多半是一时之兴,又兼我从她眼下逃走,她觉得被下了面?子,自然有一腔怨怒,千里?迢迢追来,自然是抱着降伏我的心思,不曾到手便生执念,不妨叫她称了心意,她得手之后,自然觉索然无味,放手丢开,我等?再搬了家,不便好了?” 岳昔钧归结道:“这?便是我先前所说的侥幸了,万般种种,究竟能否成就?,不过是推断罢了。若是她得手之后还不肯放,也只得另想他法,如今我是想不出甚么来了。” 八娘道:“我等?晚间背着她悄悄走了便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六娘道:“八妹,你好生糊涂,一来未必能不叫她觉察,二来她再穷追不舍,又是麻烦,三来她或许有些良心,失了兴致之后,能回头劝解她父皇母后也未可知?。” 八娘闻言点头道:“原来是这?个道理。” 二娘道:“若是京中有动静,追兵到此?或是调动岳城中的人手,十几日?足够,钧儿此?计,时日?几何?” 岳昔钧道:“五日?之内,她称心之后,我再露些短处给她,叫她恶了我。倘她不能歇了心思,便换计策。” 几位娘亲又商议一阵,大娘道:“就?按钧儿所言罢,只是钧儿要虚与委蛇几日?了。” 岳昔钧笑道:“这?有甚么。” 众人又说了会儿话?,大娘本想留岳昔钧单独谈谈,却见五娘起身对岳昔钧道:“你随我来。” 岳昔钧拄拐跟上,五娘将岳昔钧带至一处开阔僻静的田地之中,方问道:“我教?你的竹枝身法,你还记得否?” 岳昔钧道:“不敢忘。” 五娘道:“坐下,你我口中论一回武。” 岳昔钧依言和五娘相对而坐。五娘面?上无甚么神情,眼神也有些冷硬,但岳昔钧知?道她只是不喜表露内心。 岳昔钧曾听娘亲们讲过一桩“典故”。曾经,四娘朱门大户出身,乃是饱读经史的官宦小姐,一朝发配,身子又不硬朗,因而渐生死心,其余娘亲皆出言相劝,唯五娘一言不发。 后几日?,四娘清晨推窗,皆见窗边花瓶中换了新枝,花枝带露,想来是有人早早便折了。四娘遍问不知?是何人所为,终有一日?特意早起,望见窗子上映出一个人影,连忙起身推窗去观,正撞见五娘往瓶中插花。五娘见被撞破,竟然一慌,抽了花枝扭头便走,四娘在她身后细声细气地道“叫旁人瞧见,还道五妹你盗了我的花儿呢”,五娘又回身默默将花换了。七娘得知?此?事,还打趣五娘是“锯嘴葫芦肚子大”,心事全在腹中。 而岳昔钧与各位娘亲们或多或少都有些相似之处,她与五娘一样?,有些真心从不明言,只在暗处露出一些端倪。 现下,暮色四合,田垄空寂。五娘道:“假使我是一位权贵,一时兴起和你切磋,你该如何应对。” “自然是如同下‘臣子棋’一般,”岳昔钧道,“不可赢,又不可输得明显,娘刚说的竹枝身法便很好,攻守兼备,看?起来也唬人,实则是且战且退的好身法。” 五娘道:“我使一招龙凤拳里?的‘凤舞缠枝’,你当如何?” 据传,这?龙凤拳乃是不知?哪朝的皇家拳法,如今“飞入寻常百姓家”,是人人都习得的了。 岳昔钧不假思索地道:“以‘鲇鱼上竹’应对。” “凤舞缠枝”一招融合了太极拳的缠丝劲,乃是直取后缠住敌人的一招。而“鲇鱼上竹”这?一身法,正如其名,本想前进反而后退,表里?不一,叫人预判不着,正破缠劲。 五娘道:“接以‘颠鸾倒凤’。” 岳昔钧面?上一红,道:“回以‘刀过竹解’。” “颠鸾倒凤”一式若是使得好,可致对手头朝地、脚朝天,而“刀过竹解”迎身直上,拉近彼此?距离,叫对方拳势不好开展,如此?正应“刀过竹解”本意的水到渠成、顺利解决之意。 五娘道:“‘离鸾别凤’。” 岳昔钧沉吟道:“‘柳门竹巷’。” “离鸾别凤”一式,双拳大开大合,好似一对分?开的鸾凤。而“柳门竹巷”一招封门闭户,乃是守势,好似退隐山林,不问世事。 五娘又道:“‘凤靡鸾吪’。” “凤靡鸾吪”指鸾凤死亡,乃是龙凤拳中的最后一式,变攻为守,气势大收。 岳昔钧默然许久,终于道:“‘枯竹朽木’。” 竹枝身法之中,从未有甚么“枯竹朽木”。 ——她们从来都不是在论甚么武功,而是在喻指谢岳二人。 倘有一日?凤死,则竹枯,岳昔钧不拍手称快,不冷眼而观,会为那人一大悲。 第70章 情非得已昔钧望月 五娘听罢, 也默然不语。 她适才所?出四招,正是?发?了四问:公主纠缠于你,你是甚么心思?若她要同你行鱼水之?欢, 该如何办?公主与你离别之?后, 你会如何?倘若公主身死, 你作何感?想? 第117章 岳昔钧答:公主纠缠于我,我虽然推拒,却难免没有一点迎合的心思;若要行鱼水之?欢,便顺其自然;公主与我离别之后, 我和娘亲们退隐山林, 再不与之?见?面,了此余生;倘她身死, 我远远凭吊,感念她曾与我相伴, 不会将之?忘怀。 五娘忽然想起一桩旧事。大略是几年前, 在斌州驻扎时,有一日岳昔钧休沐,出营采买, 遇见?一汉子上前攀谈。那汉子言语规矩,岳昔钧见?他谈吐不凡, 却刻意强调自己是?城中百姓,又见他眉眼间有些朔荇人的影子,心中暗暗起疑。 岳昔钧回得营中,将此事向长官报备,长官只叫她寻机试探此人, 莫要打草惊蛇。此后,岳昔钧多次与那人吃酒, 觉察那人十之?八九是?朔荇细作,便欲以假细报迷而惑之?。 然而,还?未等岳昔钧与长官商议好计策,那细作酒后忽而拉住岳昔钧的?手,想认岳昔钧为?契弟。岳昔钧悚然抽手,胡乱搪塞过去,回营之?后,对长官直言不愿和那细作做了契兄弟,便是?假的?也不成。 长官道:“且忍片时,莫要坏了大计。” 岳昔钧道:“他既然这般,多半对我不曾起疑,不若早早行?计,何须再结契兄弟取他信任?” 长官思忖道:“未能确保事成。” 岳昔钧道:“战场之?中,千变万化,您比我更?明白,如今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罢。” 岳昔钧本?不是?多话之?人,却为?了这桩事对长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口都说干了,长官方?放弃了叫她去假意逢迎那细作之?事。 五娘如今想到这一桩旧事,心道:钧儿并非全然肯以身饲虎之?人,她昔日拒绝作契弟时也不是?莽撞少年,没道理如今就肯牺牲自我,做个“顾全大局”之?人。这般说来,她对于那公主也并非全然无情,只是?时也命也,不能长相厮守罢了。唉,这也是?无法之?事,那公主在一日,我等便要提心吊胆一日,更?兼我辈之?事,二人真能坦然相待?早早分开或许也非坏事。 五娘本?就想试一试岳昔钧究竟是?甚么心思,如今得知?,也不多言,只道:“天时不早,你回去歇着罢。” 岳昔钧起身告辞,走出几步,却听身后风声?起,衣袖破风之?声?猎猎,她回首一望,只见?五娘起了身,右步后撤,左掌前出,右拳后引,双手作一个对拉之?势,护在身前——正是?龙凤拳里的?起手式“吹箫引凤”。 岳昔钧立定,望着五娘的?身形出神。 五娘“吹箫引凤”一式后接“凤凰于蜚”,而这一式不曾使老,忽而变作“打凤捞龙”。五娘“打凤捞龙”一式使到一半,却住了手,收了势负手而立。 岳昔钧知?晓这是?五娘在提点自己:吹箫引凤引来了谢文琼,和她假作琴瑟和鸣、凤凰于蜚,实则是?设法算计,现下收手还?不算迟。 岳昔钧心道:如何不算迟呢?初见?时便迟了。 岳昔钧望着清明月轮,心中也泛起苦涩之?意,暗暗思道:人说明月照清平,它却照不见?我心底。是?了,我本?就难自照,何怨他物呢?我与公主二人到了如今的?境地,除却“造化弄人”,竟然也想不出其他话儿来。只愿她归京之?后,将我全然抛却,日日愉悦,这也便不算我的?罪过了。 岳昔钧狠一狠心,冲五娘微微一揖,敲着拐杖一步一步缓缓地回房去。 而在岳昔钧与五娘论武之?时,伴月在房中服侍谢文琼梳洗。 伴月面露犹豫之?色,终是?问道:“殿下,恕奴婢多嘴,我们真个要在此久住么?” 谢文琼面色淡淡,哪里有适才饭桌之?上的?喜笑颜开。 谢文琼心道:我倒是?想长住,只怕旁人不乐意罢了。她在京中之?时,就有向我示好之?举,也曾蜜蜜甜甜、亲亲热热,恐怕意下是?叫我消了疑心,然而她后来走时何等的?干脆利落,哪有半分留恋。如今她故技重施,怕是?又是?障眼之?法,心中不知?又有甚么主意。 谢文琼越思越苦,心中自嘲道:虽然明白此理,难道我还?能如同在京中一般直言揭穿么?那岂不是?将她推得愈发?远了,我又何必如此呢?倒不如佯做个不知?不觉,挂挂开心颜,也偷得一段如漆似胶的?日子,做一个饱死鬼便了,往后如何,目下暂不必去想。 然而,谢文琼同伴月,不比于岳昔钧同安隐。伴月是?皇后拨给谢文琼的?宫娥,谢文琼虽则待她不差,却并不亲近,有些心事不能同她倾诉。 因?此,谢文琼也只道:“且住住看罢。” 伴月又问道:“殿下当?真对驸马……奴婢斗胆,殿下当?真对驸马情根深种么?” 谢文琼有一瞬的?疑惑“伴月今日为?何如此不知?分寸”,但也在心中以“或许环境变化,她脱了些规矩束缚”说服了自己。 谢文琼自然不能对伴月说“不错,我对驸马死心塌地”,她终究还?有几分傲气在身,不愿叫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故而,谢文琼举镜自揽,却又不敢与镜中之?人对视,垂了眸道:“算不得深种。” 伴月道:“如此说来,殿下来到此地也不过一时兴起,如同雪夜访戴般,兴尽而归也没甚么的?了?” 谢文琼言不由衷地道:“……嗯。” 第118章 而窗外,安隐微微睁大了双眼,蹑手蹑脚地出了院子。她本?是?来寻伴月,来取伴月赠给自己的?帕子,却不想恰巧听见?了谢文琼的?“肺腑之?言”。 第71章 兵诈法换作君子行 安隐寻到岳昔钧时, 岳昔钧正从田垄处走回。 安隐乍听谢文琼那般说时,只想快些告知岳昔钧,然而, 当她真见了岳昔钧, 心中又犹豫起来:小姐未必在意这些罢?公主究竟是情深意重还是可?以?随时抽身, 与小姐干系并不大罢。 安隐转念又想:既然公主并不是一腔深情,那么小姐之计岂不是更容易成了?这是一则好消息,当同小姐分?享。 于是,安隐笑道:“小姐, 你猜猜, 我适才听得甚么?” 岳昔钧道:“这般喜上眉梢,敢莫是听着?了喜鹊叫?” 安隐道:“并非如此, 那些鸟儿雀儿的日日见得,这好消息可?不是日日常有。” 岳昔钧笑道:“你也跟我卖起关?子来啦?” 安隐道:“谁叫小姐你总和我卖关?子呢?好啦, 我直说就是。” 安隐转头看?了看?, 旁近无人,方?才道:“我适才去寻伴月,听得她和公?主?谈天, 说了些关?于小姐你的话儿。” 岳昔钧笑意淡了些,道:“你是无心听之, 若是再传我耳,恐怕有失君子行径。” 安隐笑道:“小姐你向来满腹的‘兵不厌诈’,怎又说起儒家君子来了?” 岳昔钧道:“这不是刚被?五娘教训过么,总该收敛一些。” 安隐便有些失落地道:“好罢,那我就烂在腹中好了。实在是不吐不快, 我也不说旁的,就恭喜小姐你很快就能脱离苦海了。” 岳昔钧一怔, 有些不懂她打的甚么哑谜。 岳昔钧心道:既然说是公?主?和伴月谈论我,又说我早日可?以?脱离苦海……甚么是苦海?是指现下的处境么?既是如此,想来公?主?多半说的是对?我并非要长相厮守了罢。她果然玲珑心窍,多半是我有些心急,露了破绽。也罢,且周旋几?日便是。 岳昔钧想罢,口中道:“是么,时候不早,你快回屋罢。” 安隐摇头道:“不可?,我还要寻伴月呢,正好同小姐一起过去。” 二人便回了屋中,谢文琼正拿着?剪刀修剪瓶中花枝,而伴月在一旁做女红。 安隐只当先前并未来过,同伴月说说笑笑。 岳昔钧走到谢文琼身旁,问道:“哪里来的花瓶呢?” 谢文琼道:“六娘送的。” 岳昔钧一顿,道:“六娘?” “六娘说叫我们好生?过日子,”谢文琼微笑道,“上一辈恩怨她不计较了。” 岳昔钧道:“那便好。” 岳昔钧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去拉谢文琼的右手,道:“我来剪罢,仔细伤着?手。” 谢文琼道:“我又不是那脆生?生?的琉璃,哪里这般娇贵。” 岳昔钧还是取走了谢文琼手中的剪刀,扭头瞧着?她笑道:“不是琉璃,却是明珠,我只想着?藏在匣中,哪里舍得曝在日光下叫旁人瞧见呢?” 谢文琼乜她一眼,半羞半嗔地道:“金屋藏娇之言说得顺口,怕是并非头一次这般说了罢?” “冤枉,”岳昔钧轻轻一叹,“正是心想口出,哪里便是娴熟了呢。” 谢文琼心思一转,正想问些甚么,又忽而转头瞧了一眼伴月。伴月心领神会,找个由头将安隐带去了别间。 谢文琼这才开言问道:“你叫冤叫屈,那我来问你,女扮男装,欺君罔上这一桩案,你并不冤枉罢?” 谢文琼心中明白,若是自己对?这些事不闻不问,那才是反常,倒不如大大方?方?摊开来说了,也显得坦诚。 岳昔钧没料她会突然翻旧账,却并不害怕,从从容容地道:“是,不得已?诳瞒,殿下恕罪。” 谢文琼道:“是三岁时便如此了么?” 岳昔钧道:“是。” 谢文琼道:“说甚么本?名叫卢鸿雪,也是假的罢?” 岳昔钧低头道:“是。” “我知你先前并不信我,”谢文琼淡淡道,“我往日待你也不好,动辄叫你以?伤腿跪我,因此我不会介怀你往日欺瞒。只是不知你肯不肯因此而谅我昔日的任性妄为。” 岳昔钧还未答话,谢文琼又道:“我一句轻飘飘的不介怀,却也不值得你的原谅,你要我怎生?赔罪,我都是应得的。” 岳昔钧放了剪刀,携了谢文琼的手,认认真真地道:“怀玉何必如此,我同你车中互诉衷肠,我以?为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往日种种,都一笔勾销,好是不好?” 谢文琼垂眸瞧了瞧二人相握的手,唇角勾了起来,眼中却只有一分?喜色。她语带笑意:“好,那便如此说定,往日种种皆为前尘,你我权当喝了孟婆汤了,不必再提。” 岳昔钧也温声道:“正是如此。” 第72章 桃花瓶文琼探王室 二人相携一笑, 谢文?琼先放了手,重又拿起那把剪刀,向岳昔钧道:“若轻, 你适才说怕我伤了手, 不若你把着我的手而剪, 便不怕了。” 岳昔钧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岳昔钧的手覆在谢文?琼的手之?上,谢文?琼只觉她手内生茧,不由问道:“你的茧子可是军中操练所?致?” 第119章 岳昔钧道:“不错,军中久握兵刃, 便生了茧。” “可?苦么?”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笑道:“当?年自?然觉得苦极, 如今回头看?来,又不算得甚么了。” 谢文?琼道:“还不曾好生听你讲过军中生活。” 谢文?琼又道:“倘你觉得不适, 不说也罢。” 岳昔钧带着谢文?琼的手一起剪了一截枝杈,道:“倒没甚么, 大夫也说我合该正视梦魇之?源。不过, 如今叫我说说军中生活,我一时竟不知说些甚么为?好。” 谢文?琼忽而想起岳昔钧梦中唤的那声“英都殿下”,不露痕迹地问道:“可?否讲讲朔荇人?我只有某日偷偷跑到前殿屏风之?后, 瞧了一眼?朔荇使臣,旁的朔荇人就再没见过了。” 岳昔钧打?趣了一句, 道:“殿下居然也会有此举动么?” 谢文?琼道:“被父皇、母后好生训斥了一顿,好啦,莫要羞我,快些说罢,朔荇人都生得甚么样子?” 岳昔钧道:“朔荇人大多都生得高大, 骨骼粗壮,高鼻深目。不过也不尽然, 也有生得像丰朝人的,更兼有段时日朔荇人和丰朝人通婚,子嗣便就差异不大了。这种人若是做了细作,最是难以分辨。” 谢文?琼问道:“那朔荇王室想必都是……” 她本?想说“那朔荇王室想必都生得高大了”,却猛然想起和亲的谢文?瑛,一股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便又住了口。 岳昔钧接道:“朔荇王室我只在阵前见过几位,不过也是远远而观。” 谢文?琼旁敲侧击道:“都是哪几位?我听闻朔荇人的名字古怪,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岳昔钧笑道:“自?然使得。” 接着,她便报出了几个名字,谢文?琼听得其中无有“英都”之?名,心中不由一慌,心道:她在梦中都唤着那位的名字,定然是关?系匪浅,如今在我面前却绝口不提,这不更证明此人于?她意义非凡?否则她怎会如珍宝般收藏?是了,我先前还问她哪里?学的花言巧语,学着汉武帝金屋藏娇之?语,恐怕她真是凭心而发,只不过情意系在旁人身?上罢了,我不过是占巢之?鸠而已。 她想到此处,虽觉难过苦涩,却隐隐又有疲惫释然之?感。谢文?琼早知她与岳昔钧之?间大略不能结善果,只不过先前不敢去想,如今种种蛛丝马迹渐多,倒叫她心中有些松动。 然而,谢文?琼并未将心中所?想现于?面上,她只问道:“这些人都是男人么?” 岳昔钧答道:“那位叫‘多绛’的是位王女,余者?皆是王子。” 谢文?琼又问道:“他们的王女也要在战场指挥厮杀么?” 岳昔钧道:“是,他们强者?为?尊,是靠战功说话的。” 谢文?琼闻言叹了口气。 “怀玉何故太息?”岳昔钧问道。 谢文?琼道:“只是觉得各人各有造化,我在宫中锦衣玉食,决计想不出还有皇王子女要拚命的。” 岳昔钧道:“想是怀玉眼?光好,寻了个享福人家投胎。” 谢文?琼转了转手,手中剪刀往另一处叶子移去。谢文?琼道:“莫取笑了。” 岳昔钧听出谢文?琼是觉得自?己无用,便转了口风,道:“怀玉心善,能苦他人之?苦,方才觉得自?厌自?责。” 谢文?琼道:“便是如此,又有甚用呢?” 岳昔钧道:“自?然有用。怀玉在我身?侧,我便觉心神舒畅,一舒畅么,这心病便好了大半。治人一病,救人一命,这岂不是大用?” 谢文?琼失笑道:“也便是你会这般牵强附会了。” 谢文?琼将话头引回去,道:“适才说,这朔荇王室之?人,你都是远远照见一面,不曾有更熟悉之?人么?” 岳昔钧摇头道:“我哪里?能有机会。” 谢文?琼没能问出英都的信息,又不好直接开言相询,心下也暗暗疑惑:不知她究竟怎样和这位殿下结识,又怎生这般念念不忘。难道这位殿下生得很好看?么?或是很英武么? 谢文?琼道:“那倒可?惜了,我有一妹现在朔荇,也不知过得如何。你倘若有熟悉的王室,恐怕我还能听你描述一二。” 岳昔钧道:“怀玉所?说可?是广惠殿下么?” “不错,”谢文?琼道,“你也知晓她去岁和朔荇天?汗和了亲。” 岳昔钧道:“是,广惠殿下北去时,在我所?在的营地下过榻。” 谢文?琼问道:“那你瞧见她了么?” 岳昔钧道:“仪仗排场大,不曾瞧见。” 岳昔钧说这句话时心中迟疑了一瞬,却终究不曾说出实话。实际上,她不但见过了谢文?瑛,还同她讲了话。只是这件事蹊跷得很—— 一年前,斌州樟树营。 身?为?轻车都尉的岳昔钧同长官奉命迎接广惠公主?车驾。 广惠公主?仪仗浩浩荡荡,一眼?望不见头。广惠公主?谢文?瑛的车舆前,长官近前见了礼。但谢文?瑛不曾露面,全仗随行宫娥传话。 岳昔钧也冲着车驾行了礼,车驾开进营中,岳昔钧就骑马护持在侧。 她离得较近,却不曾听见车驾中传出半点生息,一路无话。 当?夜,岳昔钧当?值带队巡营。营中几是漆黑一片,唯有几位长官营帐和公主?营帐还点着灯。星月不明,四下寂寂。 第120章 岳昔钧在马上按着既有路线而行,忽然见一帐角黑影摇动,岳昔钧警惕地勒马喝道:“谁?” 那黑影不动了。 岳昔钧立刻催马上前,一手按住腰间佩刀,俯身?以另一只手将那黑影给提了起来! 那黑影果真是一个人,那人仓促抬眸,眼?眸在黑夜中似星星闪耀。 岳昔钧一怔,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那是一位女子。 岳昔钧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女子不卑不亢地道:“军爷,我乃是公主?侍婢,奉命办事,但军中黑暗,一时迷了路,才走到此处。” 那女子又道:“军爷若是不信,请检查我腰间令牌,正是广惠殿下的。” 岳昔钧松了手,道:“令牌看?来。” 那女子从腰间解了,呈上。岳昔钧接过瞧了,便还给那女子,道:“我送你回公主?营帐。” 岳昔钧同部下打?了个手势,叫他们继续巡逻,自?己下了马,将马匹让给那女子。 那女子也不推辞,谢了一声,翻身?上马,身?手利落。 岳昔钧为?她牵马,问道:“殿下差你的事情办妥了么?”她问此话,是想着若事情未办妥,便先送那女子去办事,而非直接回公主?营帐。 那女子道:“已然办妥了。” 岳昔钧心中刚升起“既然办妥了事情,循着灯亮处便可?至公主?营帐,她为?何会迷路?”的疑惑,忽觉手中绳索一松,岳昔钧蓦然一惊,回首拢辔—— 那女子竟然趁岳昔钧不备,以怀中匕首隔断了缰绳! 那女子一招得手,双腿一夹马腹,催马便走! 马辔擦着岳昔钧的手冲了出去,岳昔钧连忙呼哨一声,马儿听了信,渐渐停下了奔跑,任那女子如何催促,都一动不动。 岳昔钧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看?着下马欲逃的人问道:“你究竟是何人?莫不是细作?” 那女子不答,拔腿就跑。 岳昔钧翻上马背,马儿三两步就将那女子追上。岳昔钧又是俯身?一捞,便将那女子捉上了马背,横在身?前。 那女子挣扎不已,又试图将匕首抵在岳昔钧的胸膛上,但岳昔钧在她手臂穴位上一弹,匕首便脱了手。 岳昔钧扣住她的两只手,低头道:“坦白从宽。” 那女子见逃脱无望,竟很快镇定下来,道:“军爷,奉劝你莫趟这淌浑水,只管将我放了,就当?不曾见过我,我保管你无事。” 岳昔钧道:“适才一队的人都瞧见了你,你叫我如何交代?” 那女子道:“你将我送出营,不会有人问我的去向。我也不是甚么细作,你不算渎职。” “空口无凭,”岳昔钧道,“你同长官、殿下讲罢。” 那女子咬咬牙道:“你翻翻我的荷包。” 岳昔钧道:“不敢逾距。” 那女子坚持道:“你看?了便知。” 岳昔钧将信将疑地打?开她的荷包,伸指往里?一摸,只摸到一方硬东西,取出借着稀薄的月光一瞧,岳昔钧心中大惊—— 是广惠公主?金宝。 岳昔钧道:“你窃了——” “噤声!”那女子叱道,“不是窃,这就是我的。” 岳昔钧将金宝塞回荷包,却不还给声称是广惠公主?的女子。岳昔钧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如何证得?” 那女子道:“只有你手中那物?为?证,你倘若不信,捅了出来,恐怕连你也要遭殃。” “怕非如此罢,”岳昔钧道,“若你真是……,我将你放走,才是闯了大祸。” 那女子道:“你不明白,朔荇人根本?不在意我去不去王帐。既然他们不在意我的生死去向,你让我走了,也算是行善积德。” 岳昔钧冷然道:“你还是同长官去说罢,我做不得主?。” 她说着,便催马往长官营帐行去。 那女子并不死心,仍旧劝道:“我所?说句句是实,我在路上无意间听见朔荇使臣的密谈,朔荇人想要的根本?不是我,他们还觉得我是个麻烦。我若是到了王帐,还不晓得是死是生。” 然而,岳昔钧不为?所?动,直接推着那女子进了长官的营帐。 长官听过原委,只说叫岳昔钧将那女子留下,余下之?事岳昔钧便不知晓了。 几日后,广惠公主?车驾起行,岳昔钧仍奉命送行。 她骑马行在公主?车舆之?侧,或许是一阵风,也或许是有人掀开车帘—— 岳昔钧瞥见车中正襟危坐的女子,正是那夜出逃之?人。 只是那双瞧过来的眸子里?,熄了点点星光,只剩下一片死寂。 岳昔钧蓦然转回头,不敢去看?。她扪心自?问,算得是恪尽职守,不能擅专,那日行事无有半点差错。只是也曾有一瞬想,若是她真放走了谢文?瑛,会如何呢? 一年之?后,朔荇人毁了和约,战事又起。 岳昔钧在刀头舔血的日子里?,有时会想起,或许谢文?瑛恐怕真的是生死不知了。 故而,岳昔钧对谢文?琼隐瞒了此事,怕她听后哀伤悲痛,终日疑思。 第73章 岳昔钧林中似惊鸟 谢文琼浑然不觉岳昔钧隐瞒了何事, 只说道:“可惜了。” 二人又说了一阵,谢文琼始终问不出英都是何人,便也作罢了。 第121章 剪了花枝后, 瓶中桃花更加规整, 谢文琼将它置在窗前, 蘸着?晚霞瞧了一会儿,二人静静并坐,是一片和谐。 赏罢花,岳昔钧与谢文琼便歇下了, 一夜无话。 翌日, 用?罢早膳,谢文琼想下地做活, 岳昔钧拦住了道:“怀玉陪一陪我,好不?好?” 谢文琼便打?消了去?田间的念头, 道:“好。” 岳昔钧铺开一张纸, 笑道:“劳怀玉为我磨墨。” 谢文琼拿起墨条,在砚上研磨,问岳昔钧道:“若轻是要写字么?” 岳昔钧道:“非也, 是要作画。” “作甚么画?”谢文琼瞧了瞧窗外的桃树,“可是要作一副桃花图?” 岳昔钧道:“是要做一副水车图。” “是要新?做一架水车么?”谢文琼道, “我瞧着?田边的那?架是有些?老旧了。” 岳昔钧道:“正是如此。” 谢文琼一边研墨,一边道:“我却不?知,你还有这?般能耐呢?” 岳昔钧笑道:“不?过?跟九娘学了些?皮毛来。” 谢文琼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岳昔钧以笔沾了墨汁,不?假思索地在纸上画下了一副水车的工图,各个细部也标得分?明。 谢文琼赞道:“果然是过?谦了。” 岳昔钧搁了笔道:“谬赞了, 之后要照着?图样锯出木头来。” “是要往林中去?么?”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点点头。 谢文琼道:“是哪位娘亲去??我和她同往罢。” 岳昔钧道:“今日不?需锯木,我先往林中走走, 瞧瞧哪桩粗细、材质皆得宜,作出记号来,改日再锯不?迟。” 谢文琼道:“好极,那?我同你一道。” 岳昔钧道:“还要劳烦怀玉推一推我的轮椅。” “忒也客气。”谢文琼说着?,便伸手搀岳昔钧坐上了轮椅,推着?她往屋外而去?。 轮椅滚在土地之上,钝钝作响,渐渐入了林中,林中落叶满地,这?钝声又变作沙沙之声,缓缓行来,鸟雀啁啾,天朗气清,倒别有一番野趣。 岳昔钧在轮椅之上,一双眼目将两旁树木细细看去?,时不?时叫谢文琼暂且停下,伸手摸摸敲敲。谢文琼看不?出门?道,只能瞧见岳昔钧的青丝在风中轻扬。 谢文琼没忍住上手抚了一下岳昔钧的发丝,道:“你我成亲时匆忙,竟也不?曾结发。” 岳昔钧也想起了当?时成亲时的情景,笑道:“那?时若是结了发,只怕你要讴死了。” 谢文琼赧然道:“我以为你是男子而已……” “好了,说好了旧事莫提,”岳昔钧道,“如今结发也不?算迟。” 谢文琼道:“那?今晚便结,我要放在荷包之中,日日带着?。” 岳昔钧道:“好。” 二人又往前而去?,林中四下望不?见人影,仿若这?天地之中只有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就这?般行到地老天荒。 倏忽,岳昔钧反手握上谢文琼扶着?把手的手掌。岳昔钧眉目一凛,低声道:“往那?棵树后藏一藏。” 谢文琼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照做,轻轻推着?轮椅往岳昔钧指着?的那?棵树干粗壮的大树之后藏住了身形。 岳昔钧如此似惊弓之鸟,不?为旁的,只为她听?见了人的脚步声。有人来此本无有甚么稀奇,但从其轻盈敏捷的脚步中,可以听?出这?人是个习武之人。 来的除了这?位习武之人,还有另一个人。岳昔钧对于娘亲们的脚步都似刻在骨子里般熟悉,这?两人决计不?是娘亲们。 乡野村落来习武之人,本就非同寻常,更兼现下是非常时候,岳昔钧不?得不?小心谨慎。 岳昔钧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摸了几块石子扣在手中,又捡了一截树枝握住。 脚步声渐进,谢文琼也紧张起来,屏息凝神。 来的两人在说话,其中,有一人道:“看前方隐隐有屋舍,想必我们并未走错道。” 岳昔钧听?得这?个声音,虽然有些?讶异,但还是把心放下了一半。 岳昔钧的另一半心随着?另一个人的开口,也全然放下了。 另一个人说道:“阿弥陀佛,应是如此。” 先前那?人道:“也不?知恩公在家否?我们冒然登门?,总归是有些?失礼。” 岳昔钧朗声道:“岂敢岂敢,二位登门?,蓬荜生辉。” 岳昔钧丢了石头树枝,向?谢文琼道:“怀玉推我出去?罢。” 谢文琼便带着?好奇推着?岳昔钧从树后转了出来。只见那?二人一高?一矮,高?个的人身着?青缎短打?,足蹬宝靴,通身的飒爽,而矮的那?位身着?僧袍,手持佛珠,头上失了三千烦恼丝,面目柔和,叫人见了便心生平和。 这?二位女子见岳昔钧乍然出现,飒爽的那?位笑道:“恩公原来在此处迎接。” 岳昔钧道:“若非事先不?知,还该迎出十里。” 那?女子道:“客气了!” 岳昔钧道:“二位远道而来,还请随我往寒舍歇息。” 那?飒爽女子道:“还请恩公带路。” 那?比丘尼也道:“叨扰岳施主了。” 岳昔钧瞧了一眼谢文琼,见她有些?身处局外的局促,便道:“还未曾同二位介绍,这?位是我的——” 第122章 岳昔钧顿了顿,谢文琼接口道:“挚友。” 岳昔钧道:“不?错,挚友谢怀玉。” 那?比丘尼合掌道:“谢施主。” 岳昔钧向?谢文琼道:“这?位便是莲平庵的空尘师太。” 谢文琼笑道:“久仰久仰。” 岳昔钧又看向?那?飒爽女子道:“怀玉,这?位是……” 岳昔钧有些?犹豫,她不?知英都是否介怀自己之名过?多暴露人前。 英都一笑,冲谢文琼拱了拱手,道:“英都见过?谢姑娘。” 谢文琼如闻晴天霹雳,旁的都听?不?见、想不?出,只在心中有一个声音大声道:这?便是那?位英都殿下么? 谢文琼不?及细想,勉强维持着?笑意道:“幸会幸会。” 见过?礼,谢文琼便推着?岳昔钧往回?去?。谢文琼心中翻滚:老天爷真是爱瞧热闹,我昨日还暗暗打?听?这?位英都殿下是甚等样人,今日便见了真身了。 谢文琼一路上瞧瞧打?量英都的身形,不?由在心中和自己比较道:她生得这?般高?大,手恐怕都有我的两个手掌大,看起来真是能上阵厮杀的样子,走起路来也干脆利索,说话毫不?拖泥带水,性情粗见也爽快……和我真真是截然不?同。 谢文琼心中酸涩,如喝了醋般,却实实对英都起不?了嫉妒之心:岳昔钧喜欢的便是这?般样子的女子么?难怪她对我不?生心思,我和英都一比,果然好似麻雀和老鹰,差得也忒大了些?。 谢文琼心中有事,没留神脚下绊了一跤,她“啊呀”一声,身子向?前跌去?,手中还记得把住了轮椅,不?叫岳昔钧摔出去?。 谢文琼紧闭双眼,然而,意料之中的跌倒却并未到来—— 她的一只手被岳昔钧反身死死扣住,而另一只手臂被英都托在掌心。 岳昔钧关切地道:“没事吧?” 谢文琼借力站直身子,摇了摇头道:“无事。” 谢文琼又向?英都道:“多谢。” 英都浑不?在意地道:“举手之劳。” 岳昔钧将谢文琼往身侧拉了拉,道:“你别推我啦,专心看路罢。” 岳昔钧取出丝绢罗尉,对口中说着?“我只是一时不?慎”的谢文琼笑了笑道:“没有多少路了,我自己也使得的。” 谢文琼揉了揉鼻子道:“好罢。” 四人行至岳昔钧的屋舍,坐定吃茶。 岳昔钧问英都道:“阁下的身子可安康了?” 英都知晓岳昔钧所问的是自己身中的“十四子”之毒如何了,便道:“托空尘小师太的福,已然解了大半了。” 岳昔钧道:“那?便好。” 英都也问岳昔钧道:“恩人在此处可还惬意?” 岳昔钧道:“都好,莫要叫我恩人了,唤我表字‘若轻’便好。” 英都点头应下。英都适才见岳昔钧时,乍然见她仍旧是一身女装,心中不?是不?起疑惑。 但英都并非蠢笨之人,她心道:既然她在此处都身着?女子装束,要么是真是女子,往日男装才算是乔装打?扮,要么便是她确实是男子,但现下不?得不?以女装示人——她身旁这?位忽然出现的挚友,是叫恩人“不?得不?”以女装示人的缘故所在么? 英都不?明真相,但也不?询问,而空尘看人早超脱了皮囊,并不?在意岳昔钧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 岳昔钧道:“一路辛苦,我给二位收拾间屋子来。” 提及此事,英都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怕路上生是非,因?而不?曾提前知会,添扰了。” “见外了,”岳昔钧道,“路上还顺遂么?” 岳昔钧心道:既然她说“怕路上生是非”,想来她在朔荇的一个月,并不?曾完完全全扫平障碍,连放一只信鸽都要小心,不?是处境更加糟糕,便是到了紧要关头,不?敢行差踏错。她既又说“十四子”之毒好了大半,那?多半不?是处境更糟,而是后者了。 英都道:“这?一路倒顺遂,也不?知是否是我太过?疑神疑鬼了。” 岳昔钧道:“终归是谨慎些?好。” 英都点头道:“不?错。” 英都又道:“我二人此次登门?拜访,实则还是为了我这?病症之事。” 岳昔钧道:“但请说来。” 空尘开言道:“缺一味药,这?药不?能炮制,只要现采。听?闻在岳城山脉一带盛产,故而来此。” 岳昔钧道:“不?知这?药叫甚么名字,生得如何?” 空尘细细描述了,岳昔钧正在思索间,谢文琼忽然道:“我似乎见过?。” 第74章 英空登门共寻灵药 空尘问?道:“谢施主在何处见得?” 谢文琼道:“从岳城来此的路途中, 路过一处山壁断崖处,似乎见到过这味药。” 英都道:“这药生在断崖处么?” “崖旁,”谢文琼道, “我不过是路过, 见它生得古怪, 故而记得。” 英都诚恳地?道:“不知谢姑娘可否带路?在下感激不尽。” 谢文琼瞧了一眼岳昔钧,道:“这倒无妨,只是我来时全靠信鸽引路,也?不曾记得路途, 若是要找, 恐怕一时半刻是找不见的。” 英都道:“原来如此,那就不劳烦谢姑娘了, 我就往岳城去,一路上在山间多转转便是。” 第123章 谢文琼点?了点?头。 英都雷厉风行, 说罢便起身告辞:“事不宜迟, 我这就出发。空尘小师父且在这里等我。” 空尘道:“我和你同去。” 岳昔钧道:“且慢,我也?随你一道。” 谢文琼道:“你的腿……” “不妨事,”岳昔钧道, “我有一辆小车,可在山间小路中穿行。这里山多路杂, 我多少熟悉一些,可以指路。” 英都有些犹豫,岳昔钧笑道:“我还不曾道谢,你便不要推辞了。” 岳昔钧是指还未对英都护送娘亲们之事道谢,英都也?只好?道:“那就有劳了。” 岳昔钧道:“恐怕一日之间难以赶回, 我们驾车两辆,夜晚也?有宿处。” 英都道:“也?好?。我们的马匹拴在山脚, 我先去牵了来。” 英都、空尘和谢文琼乃是两个?方向来此,谢文琼走的路通岳城,故而能走马,而英都和空尘来的道路上林木众多,马儿?难以穿行,因此二?人暂将马匹拴在山脚处。 英都说罢,和空尘便告辞去牵马,屋中只剩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 岳昔钧向谢文琼细细交代道:“怀玉,劳你将这幅水车图交予九娘,就说等我回来再做商议。若是路上不顺遂,我大略三四日不能归,你不必下地?做活……” 谢文琼打?断她道:“我也?去。” 岳昔钧道:“路上辛苦,你在家歇着就好?。” 谢文琼心中抑制不住地?疑神疑鬼:她究竟是真体贴我,还是想要支开我,和英都相处? 谢文琼心中不愉,口中道:“在家没意思,我想和你一起。” 岳昔钧也?只好?道:“好?罢,那怀玉也?收拾一下行李,估计今日就要起行。” 谢文琼问?道:“那英都生了甚么病?这般急迫。” 岳昔钧不知该不该擅自讲出,因而只是含糊道:“不是一般的病症,听闻多拖一日便多一分性命之忧。” 谢文琼讶于英都看起来体魄强健的,竟然生了这样的病。此时,谢文琼终于可以不用旁敲侧击,而是光明正大地?问?道:“这英都是甚么人呀?” 岳昔钧道:“江湖上的朋友。” 谢文琼道:“你们认识很?久了么?” “我们这般客气,像是认识很?久了么?”岳昔钧笑着反问?道。 谢文琼心道:没认识很?久就念念不忘了么? 谢文琼道:“瞧着是不像,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谁知道究竟如何呢。” 谢文琼又心道:是了,岳昔钧说甚么要和我白头偕老,若真能如此,我又何尝不是那个?“白头如新”,英都才算“倾盖如故”。 谢文琼一边和岳昔钧说话,手?中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物,胸中不由烦闷,背过身敛了笑颜。 岳昔钧敏锐地?觉察出谢文琼语气不佳,试探着道:“我和她哪里是倾盖如故,不过是互相敬重罢了。” “好?个?互相敬重,”谢文琼没忍住轻哼一声,“也?不见你来敬重我。” 岳昔钧温声道:“那不一样。” 谢文琼道:“如何不同?我比不得她,不值得敬重么?” “怀玉这话说得便有失偏颇了,”岳昔钧道,“她是我的朋友,故而敬重,而怀玉是我的发妻,虽也?要敬重,我却觉得‘亲近’一词更为妥帖。” 谢文琼手?下一顿,有些小小的欢喜,又有些淡淡的悲哀。谢文琼道:“是么。” 岳昔钧道:“怀玉还是不信我已然心悦于你么?” 谢文琼给包袱打?了个?结,却有些不知道怎么系,系得乱七八糟,反而散开了,她有些气恼,索性往旁边一座,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谢文琼顺了气,道:“不是不信。” 岳昔钧道:“那是如何呢?” 谢文琼搁了茶盏,伸手?往自己心口比划了一下,道:“若轻,我这里空落落的。” 谢文琼坦白直言,将自己的感受剖开给岳昔钧看:“它好?似一片羽毛般在空中浮着,抑或说,像是断线风筝。上不了九重天,下不及黄土地?。” 谢文琼说着说着,便有些迷茫了:“花言巧语填不满它,虚与委蛇拽不下它,它万分挑食,以至身轻如燕、骨瘦如柴。” 谢文琼轻声细语,在岳昔钧耳中听来却好?似重锤敲打?自己云淡风轻的外?壳、以利刃剥开自己披着的人皮,谢文琼一字一句打?破了二?人之间恩爱的假象,亲手?撕碎所有刻意营造的伪装。 岳昔钧有些不敢去看谢文琼的面庞。 其实,她也?看不见谢文琼的面庞了。因为,谢文琼说完那句话,便掩面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喜欢不是这样的,”谢文琼道,“我见过你对待在乎的人的样子,娘亲们和安隐是你在乎的人,你在她们面前无比放松。在京中时,你也?曾佯装倾心于我,而你近日和在宫中无有半分差别。” 谢文琼抹了把脸道:“你在我面前也?是放松的,但始终带着一丝防备,是也?不是?你在怕甚么呢?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一室寂静,岳昔钧怔坐轮椅,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辩解甚么,却终究没有出口。 谢文琼平复了一会儿?,平静地?开言道:“我本不该在此时跟你谈论这些,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对不住,我撑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我不知晓你是否真的有旁的心悦之人,我只想告诉你,你不必在我这里有甚么负担,若你真的不喜欢我,只说便是,我谢文琼并?非死缠烂打?之人。” 第124章 岳昔钧一直无有甚么大神情?的面皮动了动,眉头蹙了起来,眼眸中盛满了疑惑,缓缓地?道:“怀玉,我并?非为自己粉饰,你适才所说,我细细想来,我与你在一处是快活的,我也?愿同你做些亲密举动——若这都不算喜欢,那甚么是喜欢?” 谢文琼淡淡哀哀地?道:“我也?不明白,我只知,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你从?未对我有那种?爱恋的眼神。” 岳昔钧轻声道:“原来如此。” 岳昔钧道:“你方才问?我在怕甚么……我怕这世道。” 谢文琼道:“你我都在山林之中,自成一片天地?,世道于你我何干?” “我不是怕世人对于你我的口舌,”岳昔钧道,“我怕这世道不叫你我安稳。” 谢文琼道:“你这是话里有话?” 岳昔钧定了定心,也?直言道:“我怕你的父皇和母后。” 谢文琼倒有些意外?,道:“我之前已然说得清楚明白……” “这不过是怀玉所思所想而已,”岳昔钧道,“若你是陛下、娘娘,安能不担忧?安能应允?便是骗他们你已经身死,不见尸首,怎不能上天入地?地?寻——明珠公主。” 谢文琼默然。 岳昔钧却将自己的言论推翻了,道:“然而,这不过是托辞而已。” 谢文琼问?道:“那甚么是真言?” 岳昔钧道:“我怕将心完完全全交予旁人。” 此言一出,换作?谢文琼怔住了。 岳昔钧终于抬首,望着谢文琼犹带泪痕的脸庞,唇角溢出苦笑道:“你也?知晓,我是如何长大的,若是完完全全信任一个?人,恐怕是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了罢。” 谢文琼问?道:“难道你的九位娘亲和安隐,也?不能叫你完完全全信任么?” 岳昔钧道:“殿下,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岳昔钧也?伸手?在自己的心口比划了一下,道:“这里本是柔柔软软的肉生长的一团,却在日复一日中,所有人都叫你给它穿上铠甲,白日穿着,夜晚穿着,十二?个?时辰都不可脱下。” 岳昔钧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久而久之,这铠甲就和它生在了一起,铁黏着肉,肉粘连着铁,微微一撕扯开来,便是钻心之痛,血肉模糊。” 岳昔钧道:“这样的心,便是再存着在意之人,也?是隔着一层壁垒,如何能够叫人信服呢?” 岳昔钧道:“这般说,便是将一切推在外?物头上了,怀玉听来像是狡辩罢。” 谢文琼开口道:“不。” 谢文琼脸上已然现出了些哀痛之色,道:“你之前夸我共情?心重——我能明白。” “我能明白,”谢文琼道,“这不是你的错。” 谢文琼道:“你只是需要时日,来脱去这身铠甲,这身枷锁。” 谢文琼道:“如果你果真如你所说,对我有真情?在,那么——我能等你,我们一同面对这无常的世道。” 岳昔钧动容道:“好?。” 岳昔钧望着谢文琼的眼眸,终是问?出了这句萦绕她心头许久的话:“话已至此,那我斗胆相问?,怀玉究竟为何会对我——青眼有加?” 第75章 小屋晨光昔钧点悟 谢文琼一时失语,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方?道:“倘若我说心悦于你的容貌、性情,若是再有一个人?同你一般容貌、一般性情, 我会爱上她?吗?” 谢文琼自问自答道:“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之人?, 故而这个问题是无有答案的?。” 岳昔钧道:“依你之意?, 便是天时地利人?和叫你心系在我这里了?” “是也,又不尽然,”谢文琼道,“诚如你所说, 想同某人?生同衾、死同穴, 便是爱了,若要细究起来这‘想’从?何来, 私以为不过是自然而然由心生发,全不干外物丈量的?。” 谢文琼举出例子来, 道:“试看那些传颂千古之情爱, 莺莺操琴、丽娘梦梅,何人?会问‘张生与莺莺为何会相互一见?钟情,如此草率迅捷’这种话语’?何人?质疑杜柳之爱不是爱?” 岳昔钧明白了谢文琼的?意?思, 道:“是因为向来婚姻事皆是父母之命,西?厢牡丹亭种种破除窠臼, 是以惊世?醒世?,故而世?人?目光放在崔张、杜柳所做之事上,并不在意?二人?为何相互吸引罢了,换作?是王生和崔盈盈也是无妨的?。” “是矣,”谢文琼道, “倘有有人?说,话本戏曲之中自是无妨, 若是到了现世?,便不可不究,偏生要个理由来,说张生不过见?色起意?,崔莺莺也是春心萌动,故而天雷勾动地火,二人?无媒苟合——你瞧,是不是偏离西?厢本意?了?” 岳昔钧笑道:“这是点化我呢。” 谢文琼道:“不敢,只是说我笨口拙舌,难以用言语言明甚么是‘情’罢了。你若不肯信,便不信好了。非要要个实实在在的?缘由,我也只能说,失而复得,人?之大幸。” 谢文琼明白,若是岳昔钧不曾“死”过一回,自己决计不会如此患得患失,如此“受制于人?”。也正是因岳昔钧之“死”,叫谢文琼看清自己原来日渐对岳昔钧在意?非常,二十多载的?死水静波般的?生活,因岳昔钧而泛起涟漪。岳昔钧或许没有多么十全十美,对于谢文琼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第125章 谢文琼也曾这般想:或许我并不是全心全意?心悦于她?,是她?能取悦于我,我方?对她?留意?,我最爱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但谢文琼又想:若是这般说,何人?会爱一个不能取悦自己的?人?呢? 岳昔钧闻言道:“是我着相了,钻了牛角尖。”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如今说开来也好,怀玉,我……” “你不必说,”谢文琼道,“我不要承诺。” 于是,岳昔钧道:“好。” 二人?相对无言,静待一会儿?,谢文琼忽然又想起一事,想问为何英都唤岳昔钧为“恩人?”,但她?刚同岳昔钧说开来,此时有些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去问岳昔钧朋友之事,只好又把话咽下了。 随后,二人?又各自去收拾了包袱,不提。 英都和空尘回来时,并未觉察出岳昔钧和谢文琼之间有何变化。 英都道:“今日便起行么?再歇一晚,明早出发不迟。” 岳昔钧知晓她?是顾忌自己的?腿伤,因而道:“宜早不宜迟,今日日头也不晚,出行无妨。” 几人?商议一番,终是决定立刻动身。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在路上,前一辆中坐着岳昔钧和谢文琼,伴月驾车,而后一辆英都和空尘轮番驾车而行。 马蹄急急,车帘高挂,岳昔钧从?车窗往外瞧去,生怕错过了草药。谢文琼也半倚在另一侧窗边,二人?面不相对,有种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在车内蔓延。 然而,走了半日,也不见?半点草药的?身影,几人?只好停车用膳。 说是用膳,也不过在车中吃些干粮。岳昔钧开了包袱,分了一块饼给谢文琼,问道:“怀玉吃得惯否?” 谢文琼接过,咬了一口,道:“这有甚么吃不惯的?。” 她?又咬了几口,发现竟然是肉馅的?饼,往岳昔钧那里一瞧,却看到岳昔钧手?中的?饼并没有馅料。 谢文琼道:“你怎不吃带馅的??” 岳昔钧道:“走得匆忙,只来及请九娘做了一个肉饼。” 谢文琼闻言,将自己咬的?地方?掰掉了,剩下的?举到岳昔钧面前,道:“那给你吃罢,你要养伤,须得吃点好的?。” 岳昔钧摇头道:“你爱吃肉,还是你吃罢,我要吃些清淡的?。” 谢文琼知道这只是托辞,便将剩下的?饼掰作?两份,分了一份给岳昔钧,道:“那你我一人?一半,不要推辞了。” 岳昔钧只好接过来,道:“多谢了。” 谢文琼有些不悦地道:“不要和我说谢。” 岳昔钧道:“晓得了。” 二人?分了饼,又吃了些东西?,岳昔钧透过窗户看见?英都下了车,在附近走动,便摸到拐杖,对谢文琼道:“我也下去透透气。” 谢文琼擦了手?,顿了顿,道:“好。” 谢文琼还是有淡淡的?醋意?:透透气?是嫌车中和我一处太?闷了么?要去找她?的?英都殿下?虽说她?看英都也非爱慕的?眼神,但……嗯,罢了。 谢文琼倒不曾下车,在车中有些昏昏欲睡。 岳昔钧拄拐行到英都身侧,问道:“可有甚么发现么?” 英都摇摇头,道:“没有,这附近都不见?那草药的?踪迹。” 英都往车中看了一眼,见?谢文琼阖眼而寐,不由问道:“恕我多嘴,恩人?你真是女?子么?” 岳昔钧道:“阴阳相生,我是男是女?有甚么打?紧?” “不打?紧不打?紧,”英都连忙摆手?道,“我并非有意?刺探,只是想知要不要避着你那‘挚友’一些,怕恩人?不想叫她?知道你男子的?身份,我万一说漏了嘴,罪过就大了。” 岳昔钧笑道:“那你便无需担心,她?都是知晓的?。而且我确实是女?子。” 英都道:“那便好。” 岳昔钧又问道:“我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英都道。 岳昔钧便道:“阁下先前的?承诺,还作?数么?” 英都知晓这承诺是指自己被虏时说的?要两国?交好。 英都语带叹息地道:“实不相瞒,那是这般说是有些夸口托大了,若要和谈,我便要掌权,但我的?那些兄弟姊妹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我这次回去,动了他?们一些人?……这就说来话长了,过几日好好和你言讲。不过我游说过荼切儿?部,他?们倒是有些松动,这几日也不曾兴战罢?” 岳昔钧道:“我不在军中了,这些军情并不知晓。” 英都倒也没多问,只说道:“恩人?请放心,总归我不会食言。” 岳昔钧点了点头。 两人?说了一回话,便各自回车中,歇了半晌,车子又起行。 如此这般又行了几个时辰,晚霞漫天,一片橙红之色盈满眼眶。 谢文琼忽然指着窗外道:“是不是这个?” 伴月勒了马,后车的?英都也瞧见?了那株生在崖边的?草药,下了车来查看。 几人?走到近前,空尘蹲下|身仔细辨认了,点头道:“正是这药。” 英都喜不自胜,上手?便要摘,却被空尘拦住了。 空尘道:“施主慢来。” 英都问道:“怎么,有甚么讲究么?” 第126章 空尘道:“据说何时而采、用何物采,都有些讲究。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且信一回罢。” 英都便问道:“那何时而采为好?” 空尘看了看日头,道:“两个时辰之后。” 英都便歉然道:“要你们陪我等等了。” 几人?皆说“无妨”。 英都在草药前席地而坐,盯着那植株下神。空尘也在近处闭目盘腿打?坐,手?捻佛珠。英都瞧了会儿?草药,又悄悄看了一会儿?空尘,目光有些怅然若失。 而谢文琼和岳昔钧也未回到车中,也在近处随意?坐了。 谢文琼发觉了英都看着空尘的?目光,无端觉得这目光有些熟悉,她?心中大胆揣测:不会是……如此罢。 谢文琼环视一周,心中竟然隐隐发笑道:贼老天好会捉弄人?,倘若我的?猜测不错,我对岳昔钧有意?,岳昔钧对英都有意?,英都又对空尘有意?,空尘小师太?倒是化外之人?,对英都恋慕之事恐怕也觉困扰,我四?人?竟然没能有一人?称心如意?,岂不叫人?好笑。 谢文琼这般想着,竟忍不住笑了出声,笑得不能自已。岳昔钧又不解又疑惑,问道:“怀玉何故发笑?” 谢文琼好容易止了笑,揩了把笑出的?眼泪,道:“笑阴差阳错罢了。” 岳昔钧不知该不该再问下去,只有些干巴巴地道:“原来如此。” 谢文琼却不肯放过这个话头,道:“你不问我笑甚么阴差阳错?” 岳昔钧只好问道:“是甚么呢?” “若轻听过孙大圣的?故事否?”谢文琼道。 岳昔钧不知晓她?为何忽然提起孙悟空来,也只得顺着谢文琼的?话问道:“自然听过,怀玉要同我讲孙大圣甚么阴差阳错的?故事么?”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不错。” 岳昔钧忖度道:“是他?因缘际会得了定海神针,还是在老君炉中得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谢文琼道:“都不是,我说的?这则故事,你定然不曾听过。” 岳昔钧道:“那我便要洗耳恭听了。” 第76章 含沙射影公主半嗔 谢文琼便说道:“是孙大圣做弼马温时的事情?。” 岳昔钧忖度道:“孙大圣说, ‘老孙在那花果山,称王称祖,怎么哄我来替他?养马?’, 怀玉说的可是此事?” 岳昔钧这句话, 便?是借言孙悟空而比谢文琼, 谢文琼在京中也“称王称祖”,如今来此乡野出?苦力,未必心中无有怨怼,故而岳昔钧有此一试。 “我说过不叫你?猜着, 哪里就是要讲这事了?”谢文琼道, “想当初,孙大圣还未称‘齐天大圣’, 不过是个猴王,那些天马各个嘶风逐电, 精神非常。其中就有一匹与众不同, 瞧着乖顺驯服的,却有几次叫猴王使?力牵着才肯靠槽。” 岳昔钧已经?听得有些不对劲了,虽早知道谢文琼并不是说故事来解闷, 必定含沙射影,却猜不出?她的目的, 只得认认真?真?听下?去。 谢文琼接着道:“有一日夜间,猴王正在点数,忽然发觉少了这匹天马。追查之下?,却发现这马悄然而走,已然要出?了南天门去了。猴王大怒, 抽出?耳中金箍棒,追将出?去, 恰在南天门处拦下?了那天马。” “猴王道,‘呔!你?这厮往哪处去?’”谢文琼道,“那天马口吐人言,道‘我要往凡间而去。’” 适才谢文琼讲故事时,英都不知谢文琼与岳昔钧之间的门道,只当她是真?的讲故事来解闷,便?也转过身来,静静听着。听到此处,英都不由问?道:“在天宫不好么?那天马为?何要往人间去?” 这句话正中谢文琼下?怀,她拊掌笑道:“不错,御马监中舒适得很,又有力士官侍奉,有甚么不好?猴王也便?这般问?了,若轻,你?猜猜,那天马说甚么?” 岳昔钧这下?哪里还听不出?谢文琼言外之意,苦笑道:“那马大略是说些宁脱富贵,始得自由之类的话儿了罢。” 谢文琼道:“若轻所料不错,那天马堪称你?的马中知己了。” 岳昔钧淡笑摇头。 谢文琼又道:“那猴王挠挠头,也道‘你?说得不错,俺老孙也不做这鸟官了,你?随俺到花果山水帘洞快活是也!’” 谢文琼面色不变地学起孙悟空语气来,煞是滑稽可笑,岳昔钧也不由一笑。 谢文琼道:“那天马却说‘我不和你?去甚么水帘洞,我自有去处。’那猴王好奇道‘你?有何去处?’那天马道‘我在凡间有一相好。’那猴王又挠了挠头,道‘原来如此,那俺老孙再在这天庭待待,你?去罢。’” “于是,那天马便?独自来到了南天门,守门天丁拦住了,道‘休得叛逃!’”谢文琼道,“那天马道‘我不过是去去人间,怎叫叛逃?’那守门天丁道‘你?一去就不回?来了!’那天马道‘不干你?事。’那天丁道‘不干我事,总干那弼马温之事,你?若是逃走,它监管不力,自然脱不了干系!’那天马便?踌躇不定。” 英都又问?道:“那天马最终如何决定?” 谢文琼笑道:“后面的事我便?不知了。这事是孙大圣讲给我听的,孙大圣都转回?御马监了,怎还会?知道后面的事情?呢?” “咦?”英都也笑道,“适才还说,若是逃脱了天马,孙大圣也要受罚,它怎会?不知?” 第127章 谢文琼耍了个赖,道:“不知便?是不知,若是想知哇,那便?要问?马之知己啦。” 谢文琼说着,瞧了岳昔钧一眼。岳昔钧无奈地道:“我猜那马不会?走。” 英都问?道:“为?何?” “因为?她根本没有甚么相好,更谈不上叛逃。”岳昔钧道。 这则故事,前半段看似在暗指岳昔钧从京城逃离,到了后半段才图穷匕见,露出?谢文琼的真?实?意思来:去人间见相好,便?是在乡野见英都,英都的面貌中朔荇人的特征太过明显,纵然是谢文琼这种没见过朔荇人的,也会?心生猜测。故而,谢文琼故意提及“叛逃”一词,借故事一问?岳昔钧——你?不会?真?和朔荇有勾结,要和英都逃往朔荇罢? 英都听得云里雾里,道:“你?怎知它没有相好?它不是亲口所言?” 岳昔钧道:“这故事既然是出?自孙大圣之口,谁又知哪句是真?,哪句是臆测呢?” 英都更不明白了,只觉得云遮雾障的,面露疑惑之色,又无人解答,只得兀自苦思冥想起来。 岳昔钧见她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也有些不忍,岔开了话头,道:“既然这个故事不全,我有个完完整整的故事,可要一听?” 英都便?半抛了之前的那个故事,点头道:“好。” 谢文琼也道:“说来听听。” 岳昔钧便?道:“据传,唐太宗要送给房玄龄几位美女做妾……” 岳昔钧刚起了个头,谢文琼便?知她要说房玄龄妻子卢氏吃醋的典故,立时嗔道:“好哇,我不过旁敲侧击,你?便?指桑骂槐起来了?” 英都闻得此语,才惊觉原来适才的故事另有深意,且这深意只有谢文琼与岳昔钧二人能懂,自己不过是横插一杠,难怪不解其意。想到此,她便?闭了嘴,默默转回?去了。 岳昔钧笑道:“哪里是指桑骂槐,我不懂。” “哼,”谢文琼乜她,道,“就知道糟践我的真?心,我为?你?喝醋,只怕你?心中洋洋得意罢?” 一旁的英都心道:好似听到了甚么不得了之事…… 英都也立时学着空尘般盘腿阖目,权当自己不在。 岳昔钧正色道:“万不敢这般说,也不敢叫你?为?我吃那醋的。我方?才不过、不过……” 她说了半句,便?说不下?去了,叹气道:“我错啦,我不该这般和你?顽笑。” 谢文琼哪里得过她软语道歉,狐疑道:“莫不是来搪塞我罢?” 岳昔钧直视谢文琼的眼眸,认认真?真?、诚诚恳恳地道:“不是搪塞,我不是想用道歉来揭过此事,是我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的真?情?我珍之重之,适才顽笑,是因为?我并无二心,觉得你?不必喝醋,方?出?此言,却失了妥当。” 谢文琼打?量她一回?,觉她果然真?心实?意,便?道:“那便?暂先放你?一马。” 岳昔钧道:“绝不再犯。” 二人又说一回?话,日头西斜,残阳渐收,二人齐齐望着天边,难得的心中甚么也不思不想。 空尘缓缓睁目,开口道:“时辰到了。” 她心中有数,知晓过了多久。空尘取出?尉来戴上,又捧了匣子靠近草药,以手在根部一掐,却觉茎韧得很,一折竟难以折断。那茎又有些滑,空尘费劲以指甲去掐,尤有些滑,险些掐到自己的手指。 空尘心道:难怪有许多规矩,原来是这般道理。 她手下?使?力,狠狠一掐,那草药应力而断,却不料茎中汁水四溢,滑腻满手,风一吹,那草药便?从空尘手中滑脱出?去! 那草药本就是生在断崖之边,这风一吹,就将草药往崖下?吹去! 英都和谢文琼齐齐惊呼,空尘抢上一步,却见一只手臂从旁斜出?,又快又准地握住了草药!那手也滑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死死抓住了草药。 空尘定睛一瞧,那手臂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谢文琼。 英都惊魂未定,道:“多谢。” 谢文琼正要说些甚么,手中将那草药递给空尘,却没留神脚下?,结结实?实?跌了一跤,半个小腿正露在断崖边上! 谢文琼一跌,立时用没有草药的手去撑地面,想要自己爬起,但?终究是难以借力,竟然又往崖边滑了一尺—— “抓住!” 一根拐杖出?现在谢文琼的面前,拐杖的另一头是单腿难支、跌扑在地的岳昔钧。 此时,谢文琼竟然还有闲心想道:是不是不论甚么人跌倒,她都会?拼命相救? 第77章 谢岳双结发两不疑 谢文琼这般想着, 伸出手抓住了岳昔钧递来的拐杖,岳昔钧另一只手按在地面之上,咬牙使力, 将谢文琼从崖边往回拉。 谢文琼顺着拐杖看到那?一端岳昔钧因使力而皱起来的面庞, 忽然觉得又陌生又亲近——陌生于从未见?过的神色, 亲近于这神色在此刻是为她谢文琼而发。 而英都和空尘也都赶忙冲到谢文琼身边,一人一边架着谢文琼的胳膊,将她从崖边拖离。 谢文琼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尘土, 而那?厢, 英都和空尘二人也将岳昔钧扶起坐好。 岳昔钧喘了口气?,问谢文琼道:“没事吧?” 谢文琼摇摇头, 道:“多谢。” 第128章 谢文琼没有?甚么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知道定然有?人会救她。 四人装好草药, 见?天色已晚, 商议一番,决定不连夜赶回,暂在近处歇息一宿。 正是晚膳时?分, 英都和空尘捡了些柴火来,用火折子?点了, 五个人拿出干粮简单燎了燎火,胡乱吃了一顿。 晚膳用毕,几人又烤了回火,便各自回至车中歇息。 谢文琼和岳昔钧的外衣上都沾了尘土,还好带了衣裳可换, 便各自换了外袍。 谢文琼望望天色,放下了车帘, 道:“歇息罢。” 岳昔钧却道:“不忙,怀玉可是忘了一件事情?” “何事?”谢文琼隐隐猜到岳昔钧所?说何事,但她白日才?和岳昔钧剖白,她并不认为岳昔钧还能毫无芥蒂地做此事。 岳昔钧果然道:“怀玉可愿与我结发否?” 伴月听得这一句,悄悄往车外去了。 谢文琼五味杂陈地问道:“这算甚么?是施舍么?” 谢文琼心道:施舍我一段甜梦,一方信物么? 岳昔钧道:“非也。” 岳昔钧在手边包袱中翻找出了剪子?,道:“结发为妇妇,恩爱两不疑。既然怀玉肯等我,你?我自然是要安生过日子?的。结了发,你?不疑我,我不疑你?,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谢文琼望进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眸,心中太息道:我便信她一回。 谢文琼道:“好。” 岳昔钧便绞了两段自己的头发,一段递予谢文琼。 谢文琼也绞下了发束,将自己的发和岳昔钧的束成一束。谢文琼将这束头发珍重地收在荷包之中,荷包中的香料和发香交在一处,谢文琼束了荷包的口,配在腰间,莫名觉得有?些踏实了。 岳昔钧也将自己的发和谢文琼的结在一处,小小的一束托在掌心,却觉重抵千钧。她也同谢文琼一般,收在自己的荷包之中,贴身带着。 岳昔钧道:“没有?翻黄历,也不晓得怀玉是否介意?” 谢文琼道:“想是冥冥之中叫你?我今日结发,何必翻黄历?” 岳昔钧笑道:“不错。” 谢文琼自己拔了钗环,和衣躺下道:“今日好乏,我先睡了。” 岳昔钧便道:“好,我也歇了。” 伴月从外面撩帘进来,给谢文琼取了毯子?盖上,也在一旁歇下了。 梦过半宿,岳昔钧幽幽醒转,她捂着胸口微微喘气?,只觉得胸中有?些憋闷。岳昔钧环视四周,所?幸自己并未做出甚么不轨举动,心下也略略松了口气?。 她轻悄悄地起身,出了车子?去透透气?。岳昔钧的目力极佳,她远远便看见?崖边似乎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岳昔钧拄着拐,收着步子?往崖边走去。夜里静谧非常,而岳昔钧虽一腿有?伤而脚步略显滞重,却终究是没有?发出很大声响。 她一步步走到崖边,才?看清坐在崖边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英都。 岳昔钧轻声道:“阁下也睡不安稳么?” 英都闻声回首,说了声“不错”,又拍了拍身旁的土地,道:“坐么?” 岳昔钧欣然应邀,缓缓坐下。 两人皆有?些心事,俱望着对面的山林不语,崖风一吹,带来些暮春的寒凉之意。 忽而,英都抬手指道:“若轻,你?瞧。” 岳昔钧抬首,望见?沉沉天幕之上有?星子?明亮,好似一块寻常的布匹上点缀了珠宝。 岳昔钧道:“东方苍帝之位。” “我听闻你?们丰朝人观星有?一套法?则,”英都侧首问道,“可能对我讲讲否?” 岳昔钧笑道:“不是甚么高深之事,我适才?所?说,乃是这颗星子?。” 岳昔钧向?英都比划了一下,道:“据说,天帝在太微垣内的帝座有?五处,按时?节而轮换,此时?是春季,便是东方苍帝之位亮。” 英都道:“原来如此。天帝难道也是逐水草而居么?” 岳昔钧笑道:“并非如此,太微垣乃是天帝的宫廷。” 英都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我也听闻,你?们会将天上的星星对应地下的人,若是天帝对应的是你?们的皇帝,那?我们天汗可有?星宿相对?” 这当真问住岳昔钧了,她一愣,道:“恕我直言,我不过是学了些如何观星辩方位的本领,这观星术我是实实半点也不知的了。” 英都道:“是我强求了。” 岳昔钧试探着问了一句,道:“阁下很忧虑么?” 英都叹气?道:“忧虑无用,白日我同你?说过,我此次回朔荇发生之事一言难尽,若是你?现下有?闲心,便劳你?听听我吐吐苦水。” 岳昔钧道:“阁下肯倾诉,是我之荣幸。” 英都便道:“你?离开京城之后,过了一日,我和空尘也打点行装,一路隐瞒身份,快马加鞭回了朔荇……” 二人一路行至边城,为怎样出城犯了难。边关戒严,便是绕路也是难行,毕竟边城要固若金汤。 正在一筹莫展之间,英都在城中街巷里见?到了一伙儿朔荇人,英都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瞧着他们往官驿去了。 于是,英都在官驿外蹲守,许是运气?极佳,第二日便见?那?伙朔荇人要回朔荇去。英都连忙上前攀谈,但她证明身份的骨笛在岳昔钧处,正担心那?伙朔荇使者不信自己,便发觉其中有?几位是在王帐中见?过的。 第129章 于是,几人相认,英都和空尘顺利随朔荇使臣回到了朔荇王帐。 英都也在途中得知,这伙使臣是来送和亲的广惠公主的书信的。 英都说到此处,岳昔钧心道:若是如此,广惠公主性命无虞,这倒是一桩好事。 空尘到了王帐,便被英都安置在自己帐中。北地风冷,英都怕空尘受凉,便取了件略厚的外衣来送给空尘,这外衣用了一层细细的貂毛,不至于太热,又不会叫人冷,正是倒春寒时?穿着舒适的衣物。 谁知空尘一见?,合掌推拒道:“阿弥陀佛,此物贫尼不敢要。” 英都道:“不是甚么贵重东西?,一点心意而已,小师太收下便是。” “并非是怕施主破费,”空尘缓声道,“而是此物伤了生灵,集腋成裘,贫尼无法?消受。” 英都这才?明白过来,动了动唇想说甚么,终究还是妥协了,将外衣收了起来。 用膳的时?候,英都又发了愁。朔荇多食肉、奶,菜蔬较少,而空尘守戒,自然是不能沾荤腥。英都只得往厨房嘱咐做几道素菜,不用猪油。 刚叮嘱过厨房,天汗便召见?了英都。 英都刚到时?,携空尘拜见?过天汗,此时?天汗单独召见?英都,劈头便问:“那?尼姑是来做甚么的?” 英都道:“是我的恩人、朋友,邀她来做客。” 天汗不置可否,道:“莫叫她惹出事来。” “父汗放心,”英都道,“她是化外之人,从不惹是生非。” 天汗话锋一转,道:“还没问你?,你?怎就叫人掳去了?” 英都道:“一时?不慎,但祸福相依,捉我之人也做了我的眼目。” 天汗道:“攻丰之事,你?怎么看?” 英都道:“荼切儿部太心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天汗道:“从长?计议?粮草可是越吃越少了。” 英都道:“斌州太守不曾有?甚么……” 天汗一双鹰目犀利地锁住英都的面庞,英都不惧不怕,坦坦荡荡回视过去。 天汗顿了顿,道:“他怎可能给我们大量粮草,更何况,这老不休恐怕要卸任了。” 英都问道:“继任的是谁?有?消息吗?” “未有?,”天汗道,“倒是听说,丰朝有?位皇子?请命戍边。” 英都一凛,道:“是哪一位?” 天汗意味深长?地道:“太子?。” 英都讶异道:“太子??他何必如此?皇后稳坐中宫,他也无有?差错,不必这般心急捞功罢?” 天汗道:“这便是不同寻常之处了。” 英都领会到了天汗言外之意,道:“我会差人去查此事。” 岳昔钧听到此处,心中也是奇怪:太子?素来神隐,何必此时?露头? 英都不遮不掩地问道:“若轻听闻此事否?” 岳昔钧摇摇头,道:“我闭户塞听,不曾听说京中之事。” 英都道:“我再次入丰朝之后,部下报我,你?们皇帝准许了太子?戍边之事,太子?已然起行。” 岳昔钧蓦然一惊,道:“甚么?!” 英都道:“千真万确。” 岳昔钧心中飞快盘算:太子?此行绝非寻常,戍边之事不是儿戏,便是车马粮草备齐、人员整点、随行的官员选定都是麻烦事,不可能几日、十?几日便决断。因此,若不是这事早有?盘算,只是消息不曾露出,便是近日出了甚么变故,太子?不得不匆匆起行。若是出了变故,难道是战事吃紧,急需鼓舞士气??不,听英都之意,近日无有?战事。那?便有?可能是—— 太子?来寻明珠公主归京。 岳昔钧仍有?疑惑:若是如此,何须太子?亲至?是怕旁人请不动谢文琼回去么? 第78章 劝降策叛英都报仇 岳昔钧并未将疑惑说出, 而英都见岳昔钧的惊疑不似作伪,便也?不再追问,继续讲述起自己?经?历之事?来。 英都?从?王帐出来, 回得自己?帐中, 见空尘在帐中盘腿打坐。英都没有惊扰, 却是空尘听得英都入帐之声,出了定。 空尘问道:“贫尼可是给施主添扰了?” 英都忙道:“这是哪里话起,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空尘便提起正事?, 道:“你身上‘十四子’之毒, 下毒之人你有眉目,不知可否叫我见一面?” 英都?道:“见他何用?” 空尘道:“阿弥陀佛, 贫尼愿意劝他一劝,若能叫人向善, 也?是造化。” 英都?大剌剌往床边一坐, 哼道:“那种人何劳你相劝,你也?劝不了他,黑心黑肝的?东西, 怎肯就立地成佛了?只怕还?笑你多管闲事?,笑你……哼。” 英都?不愿将“笑你痴傻”这句话讲全了, 独自生?了些闷气,她知晓这闷气从?何而来——空尘要?度化世人,在空尘眼中,她英都?也?不过是茫茫众生?中的?一个罢了,和那下毒之人并未有甚么太?大的?不同?。 空尘道:“事?在人为, 不修前因,如何能知后果?” 英都?道:“带小师太?见见那厮也?无妨, 只是那人心肠之毒,恐怕出乎小师太?的?预料,怕他对小师太?也?暗下毒手?,便就糟了。” 英都?生?怕空尘说甚么“并不怕这些”,忙又道:“我也?知小师太?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决心,但劝小师太?‘留得青山在’,日后好度化千千万万人,在此行事?谨慎些,便是为了我——好么?” 第130章 空尘合掌道:“自然,施主之意,是叫我暗中探查?这毒方恐难得到罢。” 英都?道:“不错,我既然知晓了是何人所为,自然有法?子。” 一日之后,英都?果然带着毒方来见空尘。空尘问道:“施主如何得到的?毒方?” 英都?知晓空尘绝非刨根问底之人,也?不想胡言哄骗她,便囫囵道:“是他给我的?。” 空尘道:“那人肯向善,也?是施主的?功德。” 其实,哪里是那人肯向善。英都?既然知道这下毒之人十之八|九是她三兄的?友人,便纠结了几位拳壮的?好手?,半夜将那人一顿威胁恐吓,打得鼻青脸肿,由此才?得到的?毒方。 空尘见了方子,细思一番,列出了药方。英都?正瞧着她的?隽逸笔锋,忽听帐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喝道:“英都?,你给老子出来!” 英都?蹙眉,向空尘道:“你在帐中,不要?出来。” 说罢,英都?撩开帐门,出了帐道:“甚么疯狗在此乱吠?” 帐外,英都?的?三兄半扶着他那青一块紫一块的?友人,愤然道:“是你带人打我好友的??” 英都?抱臂道:“是我,怎样?” 三兄阴恻恻地道:“既然你肯承认,那便好办,你下跪道歉罢?” 英都?施施然道:“我只跪神仙和母妃、父汗,他算甚么东西?我若是跪了他,你是我兄弟,是不是也?要?跪跪他?” 三兄怫然道:“一派胡言!你不愿跪,那便给我好友赔礼道歉!” 英都?道:“三兄,我和你这好友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怎会无缘无故就打了他呢?” 三兄道:“你不是已然认下是你打了他么?怎么,难道要?出尔反尔吗!” 英都?微微扬起下巴,道:“我打他,是因为你啊三兄。换而言之,是你致使他挨的?打,所以,不是我打的?他,是你打的?他。” 三兄被这套说辞震惊了一瞬,不由瞅了一眼友人脸色,觉他脸上似有怨怼之色,三兄便禁不住提声道:“胡说!更是胡说!怎么是我打了他!分明是你打的?他!打人就该道歉,你道歉不道歉?!” 英都?哈哈大笑,道:“三兄,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你叫他干的?那些龌龊事?,我可是全问出来了,你如今还?要?替他出头么?” 那友人连声否认道:“三殿下,我甚么都?没?说啊!” 英都?火上浇油道:“三兄要?我道歉,这也?好办,去至父汗帐中,你我论一论谁对谁错!” 三兄心虚,却还?是赌一把英都?无有实证,道:“不是怕了你才?不去父汗帐中,而是父汗日理?万机,我不想拿这等杂事?来烦他!” 英都?道:“那我来做这个恶人,走!” 英都?最后一个“走”字,不单单是说给三兄和他带来的?人听的?,也?是说给帐外自己?人听的?。英都?的?人听得号令,便成包围之势将三兄一干人围堵了起来,英都?从?三兄身边经?过,径直往王帐去,那些包围着的?人也?跟着英都?而行,如同?网兜般兜着三兄一行人,逼得三兄不得不随着英都?同?去。 三兄一路上仍心怀侥幸,直到英都?在王帐中掏出那张毒方,三兄才?冷汗涔涔起来。 三兄猛然侧首瞪向身侧的?“好友”,却见那人缩头缩脑,不敢与自己?对视。三兄这才?明白过来,那人向自己?隐瞒了实情,才?落得如今的?被动局面。 三兄啮齿道:“儿不知,也?不认得这毒方。” 英都?道:“三兄不认得,你身旁的?人总该认得。” 那人哆哆嗦嗦地道:“是三殿下叫我给……下毒。” 三兄慌忙道:“父汗,您不要?信他的?胡言乱语,是英都?收买了他作伪证!” 英都?并不为自己?辩驳,只道:“父汗明察秋毫,自然能分辨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是假的?。” 天汗面上不喜不怒,道:“此事?我知道了,这个人留下,你们都?可以走了。” 三兄还?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却被天汗瞪视着,说不出话来。出了王帐,三兄恶狠狠地冲英都?放了一句狠话,便急匆匆离去,多半是要?找他的?谋士商议。 英都?心情颇佳地走回自己?帐中,见空尘仍在帐中,心情又佳一分。 空尘问道:“施主的?麻烦解决了么?” 英都?道:“解决了。” 空尘便道:“施主请来瞧。” 空尘给英都?看了药方,指点着说哪几味要?在朔荇便可得,哪几味药朔荇无有。两人商议一回,决定将朔荇可得的?药搜罗齐备后,便南下寻药。 出发之前,英都?给几位兄弟姊妹都?寻了些不痛快,又布下疑阵叫几人互相猜忌起来,这当中种种具体如何,英都?并非细说,故而岳昔钧也?未细问。 英都?完完整整讲罢她如何得了药方之事?,望着星空没?来由地叹了口气,道:“我还?听闻,你们丰朝人有个有关星子的?掌故,叫牛郎织女,讲的?是有情人不能长相守的?故事?。” 岳昔钧微微点头道:“不错。” 英都?又叹了声气。 岳昔钧顺着英都?所言道:“阁下为情所困么?” 第131章 “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罢了,”英都?苦笑道,“也?是我异想天开,自己?作孽而已。” 岳昔钧道:“阁下有情,怎能叫作孽?” 英都?道:“你是不知我钟情于?何人,若是知晓,恐怕也?在心中唾骂。” “自然不会。”岳昔钧道。 英都?憋得狠了,此时星垂高林、夜凉如水,她有所触动,不吐不快地道:“我便实话和你言讲,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现在车中酣睡之人。” 岳昔钧心中一惊,想道:车中只有谢文琼、伴月和空尘三人,她说的?是何人?难不成是谢文琼?不错,今日听了谢文琼和我亲昵的?话语,可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么?我若知晓,心中唾骂……骂应当是不会骂的?,但是……嗯……确实有些芥蒂……只是不知英都?如何钟情于?她?难不成她二人有旧?不,不像是有旧,那便是一见钟情么?也?可能不是谢文琼,是伴月么?瞧着英都?也?不曾和伴月言语,也?不曾怎瞧过伴月,多半不是了。啊是了,英都?今日搀过谢文琼,在崖边时候,谢文琼还?为了她的?草药险些跌下崖去,难道英都?因此而对谢文琼有意? 岳昔钧心中百转千回,想得百味杂陈,又酸涩又尬然,还?带着些隐秘的?庆幸和欢喜,总而言之,她一丝丝、一缕缕都?不曾往空尘身上去想,在她心中,这等出家人和情爱是半点不沾的?——旁人单相思也?不可。 英都?瞧瞧岳昔钧的?脸色,见她眼神闪动,便以为她明白了。英都?气也?不叹了,双臂一摊,向后仰躺在地上,低声道:“你想骂就骂罢,骂了我也?舒坦些。”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我不骂你。情情爱爱这等事?是求不得的?,但它本身是无有错处的?。你对她有意,只不过是得证那人很好很好罢了,我又有甚么好骂你的?呢?” 英都?道:“不错,那人是很好很好,我便更不该叫我的?痴念打搅到她。” 岳昔钧心中盘算道:英都?是敌国汗女,若真?和谢文琼彼此有意,那更是隔着家国大义,恐怕难有善果……我想这些作甚,谢文琼本不爱她,我何必做此推演?是了,英都?肯对我讲,未必不是因为听了我们白日的?对话,以为我对谢文琼之情不深,她还?有插手?的?余地。我不妨叫英都?死死心,让她以为我和谢文琼两情相悦,也?算是为两国行善积德—— 岳昔钧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有多少私心,也?不敢去想心中酸意由何而起,生?怕想一下,便藏不住自己?和谢文琼也?未必有善果的?内情。 星天夜风中,岳昔钧缓缓开言道:“是矣,我也?对她一往情深。” 英都?“哗”得坐起身子,险些控制不住声量,临出口好歹按捺住了,喉中发出一声震惊而又艰难的?声音:“甚么?!” 第79章 捡干柴英都言半句 岳昔钧心道:她何故如此激动?想是希冀破灭, 一时难以接受罢。 岳昔钧道:“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英都双目圆睁,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甚么时候钟情于她的?” 岳昔钧道:“有一段时日了。” 英都还是觉得?惊讶, 又问道:“我怎瞧不出来?” 岳昔钧心道:原来如此, 那日后便叫她瞧瞧。 岳昔钧道:“想是阁下目光全投在她身上, 不曾注意我罢了。” 英都想想,也有道理,便不再?纠结于此,问出一句她急切想知?的话?:“她知?晓你的心意否?” 岳昔钧笑道:“自然。” 英都:!!! 英都冲岳昔钧抱一抱拳, 真心实意地?道:“佩服佩服。” 英都心道:以空尘的性子, 自然是不能应了若轻的,目下看来果然如此。 岳昔钧不知?这有甚么可佩服的, 只?是当作英都一时难以接受现实,口不择言了。 于是, 岳昔钧也抱拳回礼道:“谬赞谬赞。” 英都对于岳昔钧的勇气心生敬意, 道:“你现下还钟情于她否?” 岳昔钧又道:“自然。” 英都向岳昔钧竖起了大拇指,岳昔钧虽有些莫名,却体?体?面面地?回以微笑。 英都心中?想道:她既然还对空尘有意, 白日却和那谢姑娘夹缠不清,恐怕有些不妥当罢。难不成她是故意在空尘面前做出这等举动?那若轻必定要大失所望, 空尘怎会在意呢? 话?说到此处,英都倒有些释怀了,她觉得?岳昔钧既是她的前车之鉴,也是她的难姊难妹,自己的这些失意也好若分给岳昔钧一半一般, 轻减了些。 英都笑道:“我是不敢叫她知?晓心意的了。” 岳昔钧赞同道:“不错,她还是不知?为好。” “嗐, ”英都稍叹一口气,道,“我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个时辰,果然不如和你谈个三?句两句。时辰不早,明?朝还要赶路,我先歇息了,你也早早回去为好。” 英都说着起身,又郑重?地?对岳昔钧道:“多谢。” 岳昔钧道:“何必言谢,阁下早些歇息罢。” 英都告了辞,岳昔钧独自看了会儿星星,星斗不言,夜树不语,岳昔钧心事难猜。 她渐渐觉得?凉了,便拄拐起身,回到车中?。车里,谢文琼和伴月仍在安睡,岳昔钧轻手轻脚躺下,佯装并未觉察谢文琼分明?是清醒着的呼吸之声。 第132章 漆黑的车厢之中?,谢文琼缓缓睁眼,眼前恍若浮现了适才看到的那一幕——盛大的暮春星空在黑夜之幕上流光溢彩,星子之下、断崖之边,岳昔钧和英都并肩而坐,齐齐仰头而观,仿若能一同观见海枯石烂。而她谢文琼藏身树后,像是细簌而鸣的夜虫。 翌日,晨起时分,几人叫岳昔钧在原处看守车马,便分散开来捡些柴火,好烤一烤干粮。 英都今日的目光倒不在空尘身上了,她见了谢文琼,昨日犹豫不定的心思便更加犹豫不定。 英都心道:我该不该将若轻恋慕空尘之事告知?谢姑娘?若是告了密,自是对不住若轻,这是不守道义。若是不告知?,叫谢姑娘蒙在鼓中?,我身为知?情之人,也良心难安。唉,这该如何是好? 她正在犹豫之间?,不知?不觉便跟在谢文琼身后而行。 岳昔钧鬼使神差地?往几人走的方向瞧了这一眼,瞧见英都尾随着谢文琼,右手立时扶上拐杖,将要起身,便又回过神来,心中?笑道:我这么紧张兮兮作甚?不是和谢文琼说定了“两不疑”,我难道还怕英都真能拐带走谢文琼么? 而走出一段路程之后,谢文琼捧着几枝树枝,蓦然回首,向两手空空的英都道:“你要一直跟在我身后么?” 英都猝然醒神,面上浮现出尴尬的神色,道:“啊……对不住。” 谢文琼淡淡地?道:“你想同我说甚么?” 英都仍旧没能打定主意,支支吾吾地?道:“我……也无甚大事,就?是若轻……” 英都正思索怎样委婉措辞,又怎样既不伤道义,又不损良心,但还没等她措好辞,便听得?谢文琼道:“我知?晓了。” “啊?”英都讶然道,“你知?晓了?” 谢文琼心道:不便是要来示威么?你和岳昔钧之间?有甚么猫腻,我是不知?,但到了现在这般时候,我和岳昔钧便是覆水难收了。 谢文琼道:“不错。虽然如此,我是不会放手的。” 英都心道:她知?晓了便好,也省得?我里外不是人。只?是这般都不愿对岳昔钧放手,想来是劝不动的,我也不必多费口舌了。 英都想罢,向谢文琼笑了一笑,道:“那我往别处去捡了。” 谢文琼点点头,二人便分道扬镳,不提。 英都捡得?柴来,见马车边只?有岳昔钧和空尘二人,又是一阵警惕。不过,警惕方起,她又自个儿按捺住了,想道:无结果的事情,想它作甚。 岳昔钧见了英都来,便笑道:“我适才还和空尘顽笑,猜一猜谁是下一个来,倒叫她猜中?了。” 英都喜道:“空尘小师太猜的我么?” 空尘颔首道:“不错。” 英都将柴火合在一处,问岳昔钧道:“不知?若轻猜的是谁?” 岳昔钧还记得?昨日英都质疑自己对谢文琼的情意,便道:“自然是我家怀玉。” 恰好到来的谢文琼在春风中?打了个颤,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英都瞧了瞧谢文琼,又瞧了瞧空尘,张口欲言,欲言又止。 谢文琼也放了柴火,道:“吵架了?” 岳昔钧道:“吵甚么架?” 谢文琼又道:“那便是没醒罢?” 岳昔钧道:“醒了的。” “那怎么如此油嘴滑舌?”谢文琼受了英都的“挑衅”,心中?有些难抒的怨怒,面色也不见笑意。 岳昔钧自然是注意到的了,她试探着道:“我不说便是了。” “不和我说了?”谢文琼睨她。 岳昔钧道:“再?不说了的。” 谢文琼继续睨她,道:“那和谁说?” 岳昔钧道:“谁都不说!” 岳昔钧一点点蹭到谢文琼身边,唇角带着微笑,去碰碰谢文琼的手,提醒她看腰间?的荷包,软声道:“我们说好了的……” 谢文琼低头看了一眼,神色渐缓,道:“嗯。” 谢文琼气渐渐平了,想了一想,道:“是我不对,我不该和你置气。” 岳昔钧道:“好啦,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们去生火罢。” 二人往柴火处看去,却见伴月已然到了,和空尘、英都二人一同生过了火。 谢文琼道:“倒是我耽搁了。” 英都竖着的耳朵放了下来,道:“怎会。” 几人围在火堆旁,分吃了干粮,便起行上路。回程的路途便顺遂许多,一路上快马加鞭,从晨光时分出行,行至太阳未落,便回到了岳昔钧和娘亲们的隐居之处。 五人草草用罢晚膳,便各自回屋休息。岳昔钧和谢文琼各自梳洗罢,长发半湿,皆坐在屋中?等待头发干透,因?此还未睡下。 谢文琼瞧见花瓶中?的桃花有些蔫了,便上前摘了,道:“我去换一枝。” 岳昔钧道“好”,拧了块帕子,开始擦桌子。岳昔钧透过窗棂看了一眼谢文琼,见她背对自己择花,便伸手将怀中?一物取出,这物件包着一方帕子,岳昔钧取了帕子,将那物放在桌上,打算换一块干净帕子便收在抽屉之中?。 不料岳昔钧刚弯腰开屉去拿帕子,便觉骤然一黑,似乎有甚么东西?罩下来。 岳昔钧心道“不好”,连忙抬首去捂桌上的物什?,却听那罩过来的黑影道:“这是甚么?” 第133章 岳昔钧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她道谢文琼挑花要好一会儿功夫,自己便是弯腰找个帕子的空挡,却恰恰巧巧被谢文琼撞见。 谢文琼站在窗外,挡住了霞光,面色便有些难以分辨。 岳昔钧干笑道:“无甚,小玩意儿罢了。你若喜欢,我改日给你做一个。” 谢文琼居高?临下地?道:“小玩意儿?” 谢文琼冷声道:“甚么小玩意儿看着就?是贴身带了许多年,还刻着别人的名字?你要做一个同样的来哄我么?” “岳昔钧,”谢文琼取下荷包,丢在桌上,“这就?是你和我说的‘恩爱两不疑’?” 荷包正丢在岳昔钧的手边,到了如今的境地?,岳昔钧也无需再?用手遮掩那件东西?了。 于是,岳昔钧收回手掌,露出了一只?小巧的骨笛——上面刻有英都之名。 这是俘虏英都时,英都抵给岳昔钧的信物。在京城时,岳昔钧一直都随身携带,因?此物意义重?大,甚至干系两国?和平与否,因?此绝不可遗失。到了岳城隐居时,岳昔钧本将这骨笛收在房中?,但她生恐出门时有甚么变故,不将这物带在眼皮底下,总有些不安心,故而出行时也带走了,此时想要放回抽屉之中?,却被谢文琼发现。 岳昔钧道:“怀玉,此事说来话?长,你若想知?,我细细告你。” 见谢文琼不语,岳昔钧便主动道:“那我长话?短说,你应当也看得?出,英都是朔荇人,我不信她,叫她抵押一物来,方与她安心交好。” 谢文琼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道:“好哇,那我问你一件事。” “甚么事?”岳昔钧道。 谢文琼道:“若是我和她同时掉水里,你先救哪个?” 岳昔钧:? 谢文琼心道:我看野史?时,也和盈世祖一同唾弃这样的问题,不成想到了自己身上,却发觉起这问题的好处来了。 谢文琼道:“快答。” 岳昔钧:……?? 第80章 手把手儿教做扁食 岳昔钧颇为认真地想了想, 道:“我这个腿,只要跳下水去,就该让空尘去选‘若是你、我和英都同时掉水里, 她先救哪个’了。” 谢文琼:…… 谢文琼道:“假使你的腿疾好了呢?” 岳昔钧道:“救你。” 谢文琼问道:“为甚么?” 岳昔钧道:“以亲疏远近而论, 自然是你在先列了。” 谢文琼仍有些不信, 道:“怕不是我问出此问,故而说?来哄我罢?” 岳昔钧道:“论起情?来你不信,那便论起理来。你我同为丰朝人,我又同你交往日久, 岂是她人可比?” 谢文琼这才有些被?说?服, 又伸手?将荷包系回腰间,踱步回了屋内, 放下手?中花枝,道:“果真如此, 那倒是我吃了飞醋了?” 岳昔钧道:“是我行为不端, 该骂。” “哪里敢骂,”谢文琼倚坐在椅子之上,懒懒地道, “你这张嘴的利害,我可是尝尽了。” 谢文琼心?道:岳昔钧对英都无意, 未必英都对岳昔钧无意,否则今日英都何必故意敲打于我?只是这是我却要瞒住了,叫岳昔钧知晓,终非好?事。 岳昔钧笑道:“我改好?啦,不和?你斗嘴的了。” 谢文琼道:“倒也不是要打压你的性情?, 你将我和?你归在一处,便是打情?骂俏么, 也没甚么,就怕你是阴阳怪气,有甚么意见也不说?出来。” 岳昔钧道:“我却也不是这般的人。” 谢文琼淡淡颔首,道:“是了,我日后也不多思多虑便是。” 二人又话一阵,便各自睡去,一夜好?梦。 翌日,岳昔钧和?谢文琼循着炊烟步至厨房,见空尘和?英都已在其内,正在擀着圆圆、小小的面皮。 岳昔钧问道:“这是在擀扁食皮么?” 英都道:“是。昨日空尘小师太给我煮了回药,谁知咱们摘的那草药忒苦,几小片叶子便好?似一斤黄连,连这煮药的锅涮了几遍,都脱不去苦味儿。故而,空尘小师太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要将这药材抱在扁食皮中煮,便也不怕苦味沾染锅上了。” 空尘不敢居功,道:“这法?子却也不是我想出来的,乃是前人张仲景所?想。” 九娘在一旁道:“既然擀了皮,不妨也包些馅料,我等今日便吃扁食便了。” 岳昔钧笑道:“这个主意也好?,我也来效微薄之力。” 她说?着,拄拐去净了手?,坐在案旁,帮着一起擀起扁食皮来。谢文琼也跃跃欲试,依葫芦画瓢般擀了一个,却薄厚不均,也不圆润,边角突出。 岳昔钧取了谢文琼擀坏的那张皮重新擀了,又把?住谢文琼之手?,道:“怀玉要我助你否?” 谢文琼道:“来。” 岳昔钧贴近谢文琼的身子,左手?裹住谢文琼的左手?,右手?包住谢文琼的右手?,在岳昔钧的带动下,谢文琼左手?捏住一点面饼,右手?扶住擀杖,左右手?配合一转、一擀,一张较为圆润的扁食皮便擀好?了。 谢文琼笑了一声,道:“你不如空尘小师太造诣高啊。” 岳昔钧道:“这是自然。” 岳昔钧在军中并未做过伙头?军,做饭的手?艺平平,更没做过几次扁食,自然不如年?年?在庙中动手?的空尘。 第134章 谢文琼道:“我适才未曾领会要旨,再?来一次。” 于是,岳昔钧便带着谢文琼又擀了一张扁食皮。谢文琼尽力忽视手?背上的热意和?痒意,踏踏实实学习起来。 谢文琼自个儿上手?又擀了一张,仍旧是不大?好?看的卖相。岳昔钧却捧场道:“比前个儿好?多啦。” 谢文琼“哼”了一声,道:“溜须拍马。”实则心?中有些喜意,漾在唇角,没有藏住。 几人擀完了扁食皮,九娘也调好?了馅料,五人便坐成一排,包起扁食来。 待等几人将手?中包好?的扁食往盆中一放,便高下立判起来——九娘的和?空尘的精致规矩,挑不出一丝错处,而余人便各有各的不好?来了。岳昔钧的扁食立不起来,躺在盆中,便是用手?竖起来,也要倒下去;谢文琼的扁食褶子过多,密密丛丛,有些不紧;而英都的扁食只有两道褶子,口处捏得紧了,却不像是扁食,倒像是皮包馅胡乱一捏。 空尘教?了英都一回,又瞧瞧身侧的岳昔钧也有些不得其法?,便也侧转身子,伸手?要教?岳昔钧。 英都见了,连忙道:“我学得会了,我来教?若轻,小师太去帮谢姑娘罢。” 空尘虽不知有何区别,却也不在此等小事之上纠结,便起身,欲走至谢文琼身旁。 谢文琼听了,心?中更加笃定道:这英都果然对岳昔钧别有意思! 岳昔钧向英都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心?道:英都心?慕谢文琼,为何反支空尘去助谢文琼? 英都扯散了岳昔钧和?空尘,正在心?虚之间,故而没有瞧见这个疑惑的神情?。 谢文琼趁着空尘并未走近,便开言道:“小师太不必舍近求远,你教?了若轻,若轻再?来教?我便是。” 空尘想想有理,便又坐了下来。这可急坏了英都,她高声道:“不可!” 空尘回首,问道:“为何不可?” 英都答不上来,只得疯狂向谢文琼使眼色:你不是知晓岳昔钧恋慕空尘之事么?为何还?不阻止,反而将二人撮合一处? 谢文琼也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想叫本宫给你让位么?趁早死了这条心?! 英都见谢文琼并不阻止,只得向空尘道:“小师太再?教?教?我,我去教?若轻和?谢姑娘。” 岳昔钧沉声道:“不可。” 英都又瞪大?了眼看向岳昔钧:为何不可?嫌我坏了你的好?事? 岳昔钧也看了回去:你既然已经?放下和?谢文琼剖白的心?思,就不该招惹她。 岳昔钧道:“英都教?我,我教?怀玉。” 这回换作谢文琼道:“不可!” 岳昔钧和?英都齐刷刷看向谢文琼:有何不可? 谢文琼道:“空尘师太教?若轻,若轻教?我。” 英都:……你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啊! 英都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来,她瞧了瞧在场众人,见不是好?时?机,便按下不表。 英都垂死挣扎:“不可……” 空尘:? 九娘在旁幽幽地道:“你们也莫争了,都来跟我学。” 于是,几个人乖乖坐定,跟着九娘认认真真学了起来。扁食下入锅中,随着沸水滚起,又被?捞上盘子,端上餐桌,满桌白白鼓鼓,满桌热气腾腾,惹得安隐笑着感叹道:“非年?非节,倒似年?节,人又多,又热闹,恨不得日日如此哩!” 众人亦皆笑道:“是矣。” 第81章 斗花草驸马借兰枝 热热闹闹的膳用罢, 英都见谢文琼离席,便也出了门?去,想与之谈谈。 然而, 岳昔钧瞧见, 唤英都道:“英都, 你若不急着攒路,不如在这里多住几日。” 谢文琼警惕回首。 英都顿住脚步,向岳昔钧笑道:“正有此意,如此就要?多叨扰了。” 英都之毒尚未尽除, 而此地隐蔽, 正是养伤的?好所在。故而英都计划“十四子”消尽之后,再起行?回朔荇。 而岳昔钧也另有打算。太子行?军, 不知与谢文琼有关否,若是无关便是最好, 若是有关, 近日又打发不走?谢文琼,便要?另想主意。英都便是这个?“主意”。岳昔钧自然不会叫英都暴露人前,和军士硬碰硬, 乃是要?借英都手下助力,甩开谢文琼而逃。此乃下下之策。 谢文琼瞧着英都和岳昔钧“眉来眼?去”, 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却也不便发作,闷闷地又径往屋外去了。 谢文琼行?了不远,便听轮椅之声,谢文琼回首一观, 岳昔钧与英都并肩行?来。 谢文琼放缓了脚步,也在岳昔钧另一侧和她同速而行?, 问道:“水车还?做么?” 岳昔钧道:“暂不做了。” 不知此处还?能再住多久,这些大物件便无有做的?必要?了。 谢文琼只当水车繁复,故而暂不做了,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岳昔钧将太子督军之事和娘亲们说过,故而娘亲们也有些忧心,农事稍搁,不像往日般勤快,俱都有些无所事事。 倒是五娘提了一个?主意,认为不可坐以?待毙,故而要?做些防御之备,虽不能修筑修垒,却也好过日日忧惧。 众位娘亲皆以?为有理,因而每日派两人在村头?,一人在明,一人在暗,若是见了可疑人等,在明之人上前牵制,在暗之人趁机回来报信。 第135章 五娘更?是携几位姊妹避着谢文琼和英都等人,削尖木棍、树枝,做了些弓箭长矛以?防身。亦往集市寻些韧性足的?丝织来,聊做软甲。田地处也挖了些陷阱,以?作防备。各人细软更?是收拾在包袱之中,随时可以?起行?。 岳昔钧亦背着谢文琼收拾了家当,只不过并未包裹捆扎,也不叫人起疑。 故而,此时谢文琼问及水车之事,岳昔钧生恐她看出端倪,转了话头?道:“英都服的?药,是否要?求不可过于劳累?” 英都道:“不错。” 岳昔钧道:“闲来无事,我这里倒也没甚么解闷的?。” 英都道:“也不消,我倒有个?消遣主意。” “甚么主意?”岳昔钧问道。 英都道:“我瞧着附近人家养了鸡,我去买两只神气的?,瞧它们相斗,好也不好?” 谢文琼偏生要?和英都较劲,闻言轻哼一声,道:“同类相斗,这不是慈悲的?做法罢。” 谢文琼本?意是说岳昔钧读了些佛经,心怀多半也是有些良善的?,故而故意在岳昔钧面前给英都上眼?药,但英都却由此想起了空尘。 英都心道:是了,我生于同类相杀的?地界,却忘却了空尘小师太定然看不得这些个?。 英都赧然道:“是我的?不是了,我不该提。” 谢文琼打胜一仗,颇有些得意,扬了扬下巴,道:“依我所说,瞧那劳什子斗鸡,还?不如斗花斗草?” 英都虚心请教道:“这斗花斗草是如何?斗?” “这倒有两种斗法,”谢文琼道,“一种斗法便是斗各人寻的?花草种类之数,多者为赢。另一种斗法便是将各人所寻花草茎相交叉,互相拉扯,先断者为输。” 英都道:“这倒新?奇,不知你们属意哪种斗法?” 岳昔钧笑道:“那我便直言了,若是斗花草种类,我这般不良于行?,恐怕是必输的?。” 谢文琼道:“那便斗一斗花草韧性便是。” 岳昔钧忽而笑了一声。 谢文琼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我本?想说,既然是‘斗’,总该有些彩头?才是,忽而又想起在京中之事了。” 谢文琼闻此一言,细一回想,也笑道:“不错,你和终温斗棋,我还?欠着你一件事。” 岳昔钧道:“正是此事。” 谢文琼道:“你现下可有要?兑现之事么?” 岳昔钧摇头?道:“怀玉金口玉言,这件事我总该用在刀刃之上为好。” 谢文琼暗暗瞧了英都一眼?,道:“那你好生想罢,左右是来日方?长。” 岳昔钧温声道:“正是。” “那我们也来定个?彩头?,”英都兴致勃勃地道,“不知定何?者为好?” 谢文琼道:“不若这般,赢者可使?其余输者做一件事。” 谢文琼心道:我若赢了,便叫英都远离岳昔钧。 岳昔钧心道:我若赢了,便叫英都远离谢文琼。 英都心道:我若赢了,便叫岳昔钧远离空尘。 三人各怀心思,皆认为这一彩头?甚好。 英都便唤空尘道:“空尘小师太,你和我们一道么?” 空尘微微摇头?道:“贫尼还?要?做功课,便少陪了。” 三人便分头?各自去寻花草。英都本?想与谢文琼再细聊聊,但有了彩头?一事,她又改了心思,想道:若是能从岳昔钧处扼杀不轨之念,何?必在谢姑娘那边多此一举?故而便作罢了寻机与谢文琼独处的?心思。 半个?时辰后,三人回至院中,谢文琼兜了一捧花草,岳昔钧腿上躺着十余根花草,而英都手中只有四五枝。 英都见二人都瞧着自己手中的?花草,举起来晃了晃,笑道:“莫瞧着数量少,可都是精兵良将。” 岳昔钧笑道:“那就拭目以?待了。” 谢文琼和英都席地而坐,谢文琼挑挑拣拣,取了一根草出来,道:“那便说好,先胜三局者为赢。” 岳昔钧和英都皆道“好”。岳昔钧抽了一支花,倾下身来,将花茎搭在谢文琼和英都的?草茎之上,三只手将三支花草另一头?折起来,彼此用力一扯,岳昔钧的?花茎先断,败下阵来。紧接着便是谢文琼的?草茎绷断,英都抱了抱拳,道:“承让承让。” 谢文琼抿抿唇,道:“再来!” 第二轮是谢文琼胜,她喜笑颜开道:“你这精兵良将,也不过如此嘛。” 英都道:“我两轮都是这员大将,你们车轮战,倒是我吃了亏。” 岳昔钧道:“幸得我等知晓你兵将不多,否则还?以?为这轮输是田忌赛马呢。” 英都往岳昔钧手臂上一拍,对谢文琼道:“你瞧瞧,按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这人恐怕是吃藕长大的?罢,生得这般多的?心眼?!” 谢文琼展颜一笑,道:“你今日方?知么?这藕多不过十数个?眼?,哪里比得过我们岳大都尉呢?” 岳昔钧口中佯怒,面上却还?是带着笑意道:“好哇,你二人联手挤兑起我来啦?” 谢文琼和英都连连道:“哪敢哪敢。” 岳昔钧道:“都讲我心眼?子多,那我便再多一个?叫尔等瞧瞧——适才这般说,怕不是激将法罢?那我正受了这激,要?派出我的?元帅来了。” 第136章 谢文琼笑道:“这可不妙,激过了头?。” 英都道:“也好,谢姑娘,你我联手斗她,再决胜负。” 谢文琼道:“我也不上你当,今日的?规矩是胜三局为赢,可不是输三局为输。” 英都哈哈笑道:“妙啊,那便各自为战!” 只见岳昔钧取出一支兰花来,英都奇道:“这是甚么花,我怎在附近不曾见过?” 岳昔钧道:“这是我从四娘房中借的?兰花。” 英都道:“借的??断了你如何?还??”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嗯,借的?,读书人的?事,不能叫……” 谢文琼会意一笑,接道:“不能叫‘偷’。” 英都并不知晓盈世?祖写过一本?《隐士先人语》,因而不晓得她二人在说甚么,却也大略领会了意思,亦笑道:“好极,好极,正是借的?。” 三只花又搭在一处,谢文琼低头?见那支兰花,忽而想起上巳节船楼中的?兰花香,不由晃神,手中花茎断了也不知。 还?是岳昔钧的?“多谢二位让我赢一次”唤醒了谢文琼。 谢文琼丢掉断花,又取一支,道:“再来几局,恐怕英都便要?做孤家寡人了罢。” 英都道:“在此之前,我先胜也未可知。” 接下来一局正是英都胜,再便是谢文琼胜,岳昔钧笑道:“若下一局不是我胜,你二人便要?决出胜者了。” 英都道:“再决不出,我便真败了。” 三人又扯一回,此次正是谢文琼胜。 谢文琼拊掌道:“今日老天眷顾,叫我夺了头?筹。” 英都叹道:“可惜我功亏一篑,只是不知谢姑娘要?我做甚么事呢?” 岳昔钧也道:“怀玉有何?指示?” 谢文琼杏眼?一转,先向岳昔钧道:“你的?事暂先不急,我还?未想好,晚些再兑现。” 谢文琼起身,用帕子拂了拂衣裙,向英都道:“请借一步说话。” 岳昔钧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轻声问道:“甚么话我还?不能知晓么?” 谢文琼道:“我不想对你隐瞒,但你还?是不知为好。” 岳昔钧笑了一笑,只是这笑有些勉强了。她善解人意地道:“好。” 岳昔钧盯着谢文琼和英都离去的?背影,忽而用力将腿上的?花草都拂了下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身上,她的?面庞被叶影映得斑斑驳驳,神色难辨阴晴。 而那厢,谢文琼领着英都走?进了林间,站定道:“我便开门?见山——我要?你离岳昔钧远些。” 英都蹙眉道:“谢姑娘这是何?意?” 谢文琼微微扬起下巴,抬首看着英都,道:“你不必和我装傻,上次你在林中不就是想和我说此事么?你对若轻有意——” 英都大惊失色,道:“绝无此意!” 谢文琼见她神色不似作伪,狐疑道:“那你那日找我,是要?说甚么?” 英都仍在道义和良心之间挣扎,但此时话已至此,她不得不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若轻她可能心另有所属。” 谢文琼只觉一股寒凉之意透心而过,她涩声道:“是谁?” 英都道:“空尘。” 谢文琼:??? 谢文琼惊疑地道:“谁?!” 英都斩钉截铁地道:“空尘小师太。” 谢文琼脱口而出道:“她连尼姑都不放过?” 谢文琼震惊不已。 谢文琼难以?置信。 谢文琼缓缓摇头?。 英都坚定颔首。 谢文琼怔然呆愣。 谢文琼放声大笑。 英都有些担忧地道:“你还?好罢?” 谢文琼收了笑声。 谢文琼似笑非笑。 谢文琼缓缓点头?。 谢文琼道:“声东击西,隔岸观火,暗度陈仓,妙极妙极。” 英都一头?雾水。 而那厢,岳昔钧听见谢文琼“爽朗”的?笑声,默默推轮椅进了屋中。 第82章 岳昔钧借醋意炫情 而?谢文琼对?英都?解释道:“你对我言讲若轻恋慕空尘, 正是一计声东击西,要祸水东引,你好隔岸观火, 与若轻暗度陈仓, 是也不是?” 英都?连连摆手, 道:“谢姑娘此?言差矣,我对若轻真无非分之想!” 谢文琼道:“果真?” 英都信誓旦旦地道:“我可以向荇神起誓。” “免了。”谢文琼道,“我信你。只是我不信岳昔钧心慕空尘。” 英都?道:“这是她亲口?对?我言讲。” 谢文琼问道:“她亲口?说‘我心悦空尘’?” 英都?道:“大差不差。” 谢文琼仍旧不信,道:“个中恐怕有些个误会?罢, 不若与若轻当面对?质。” 英都?道:“有你在场, 恐她不认。如此?这般,我现去寻她, 你在屋外悄听,便也清楚明白。” 谢文琼道:“也好。” 英都?心中叹道:我掺进此?事, 倒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但?事已至此?, 她也只得去寻岳昔钧。岳昔钧正在屋内闭目养神,英都?四下张望,见屋中只有岳昔钧一人?, 便也放下心来,掩上了门。 岳昔钧缓缓睁眼, 见来人?是英都?,便道:“聊完了?” 第137章 英都?点点头,找了个椅子坐下。 岳昔钧主动问道:“你还对?她有意否?” 英都?知?晓谢文琼正在屋外听,有些羞然地?道:“这情之一字,并非一日之间可以根除的。” 岳昔钧点点头道:“不错。” 换作英都?问道:“你对?她还有情否?” 岳昔钧道:“自然有的。” 英都?又问道:“你不曾同谢姑娘讲过此?事罢?” 在岳昔钧看来, 这一问英都?曾经问过。此?时?,岳昔钧沉默一瞬, 复道:“我若是讲,她肯信才是。” 岳昔钧只是明白,谢文琼对?于自己的真心仍有些怀疑,不安之感言语难消。 英都?道:“不错,她定然不信。” 岳昔钧叹了声气。 英都?道:“你是怎样对?她情根深种的?” 岳昔钧缓缓道:“日久生情。” 英都?道:“原来如此?。” 岳昔钧又道:“她待我真挚,便是铁石人?也动容,何况我乎?” 英都?感同身受地?点点头。 岳昔钧抬眼瞧了英都?一下,想叫她知?难而?退,面上现出怀念之色,道:“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真是岁月静好,分茶下棋,看戏打悠,相互顽笑,好不悠然。” 岳昔钧懊恼地?道:“却怪我开悟太晚,不懂自身心意,故而?和她鸿雁两分开。如今她千里迢迢而?来,我是万不能再重蹈覆辙的了。” 窗外,谢文琼听到此?处,已全然明白了。她心中啼笑皆非:两个呆子,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这几日,皆羞怯不肯直言心上人?的名字,可不就弄差了么?我且不揭穿她二人?,听听她们?何时?能够发现。 英都?有些吃惊,问道:“不能重蹈覆辙?你要做甚么?” 岳昔钧道:“我只问你,我和她厮守,你会?如何?” “这……”英都?为难地?道,“若你们?真跨越重重阻碍在一起了,那我也只好祝福了。” 岳昔钧道:“你不想扯散我们??” 英都?摇摇头道:“若是两情相悦,我何必做扯散牛女的王母娘娘?” 岳昔钧便道:“那叫你同她少独处,你也肯的?” 谢文琼不由微微一笑,心道:知?道吃醋,我这番心意倒也不算全然错付。 英都?道:“自然。” 岳昔钧便道:“好,那我便实话和你言讲——我和她已然结了发了。” 英都?瞪大双目,震惊到破声:“她哪里来的头发?!” 岳昔钧:? 岳昔钧:!!! 第83章 当正午驸马白算计 岳昔钧失声?道:“你、你说的是空尘师太?” 英都?也立时想通了关窍, 面?上震惊之色仍未褪去:“你说的是哪位?” 岳昔钧道:“我所说的乃是怀玉——谢姑娘。” 英都?哭笑不得?,瘫在椅子之上,舒了口气道:“原来是一场乌龙。” 岳昔钧笑道:“竟然?是如此, 我还当你要横刀夺爱, 煞是警惕。” 英都?摆摆手道:“那你现下?大可安心了。我也安了心了, 你不知我前几日——” 说到此处,英都?想起谢文琼还在屋外?听着,又?有些?赧然?地道:“万分?对不住,我还当你吃着碗里想着锅里, 心在空尘小师太那里, 却?还钓着谢姑娘不肯放。” 岳昔钧道:“那也怪我,生得?像是如此这般行事之人?。” 英都?臊得?搓手道:“真是对不住, 我妄加揣测……” “好啦,”岳昔钧笑道, “我不过这么一说罢了, 并非真责怪你。” 英都?还想开口道歉,却?听屋外?谢文琼笑道:“你对不住她,却?不向我道歉么?” 英都?连忙道:“也对不住谢姑娘, 只是我……” “你担心坏了我二人?的关系,是也不是?”谢文琼推门走进屋中, 眼带笑意地看向岳昔钧,“你却?不知,我何尝疑过她三心二意?” 谢文琼虽是这般说,但多亏对象是空尘,若是旁人?, 她少不得?心中犯些?嘀咕,往日不还疑心岳昔钧和英都?有染么? 岳昔钧闻言, 向谢文琼粲然?一笑,拱手道:“谢怀玉不疑之恩。” 谢文琼口中这般道:“又?贫嘴。”实则受用得?很。 英都?适才不直言向谢文琼道歉,正是担心岳昔钧知晓谢文琼在屋外?偷听,会怨谢文琼不信任她。如今谢文琼一语道破,英都?也没甚么可遮遮掩掩的了,起身郑郑重重地向二人?行了个礼,道:“此事皆由我而起,我在其中搅合,生出这许多事端来?。” 岳昔钧还了一礼,道:“言重了。” 谢文琼道:“我非但不怨你,还要谢你呢。” 英都?疑道:“谢我何来??” 谢文琼笑道:“谢你叫我瞧见往日打趣我喝醋的人?喝了醋啦。” 岳昔钧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英都?哈哈大笑,道:“若果真能叫你二人?情愈笃,也算我阴差阳错功德一件。” 说起功德来?,几人?都?想起英都?所爱恋之人?来?,一时间竟无人?接话。英都?长叹一声?,满是怅然?。 岳昔钧道:“空尘小师太离了情爱苦海,你我当为她而喜才是。” 第138章 英都?道:“不错,我若真爱她,料当为她日日平安喜乐而愉悦才是。我等凡夫俗子,欲海浮沉,还是莫要拉旁人?跌落为好。” “其实,我大略是没有佛心,我许多事想不明白,”英都?话到此处,便一发不可收拾,“我有时候会想,修佛之人?普渡众生,那我也是众生之一,她何不圆我愿、何不渡我?” 岳昔钧道:“昔日,尸毗王为救鸽子一命,不叫鹰食了去,那鹰也有此问。由是,尸毗王割肉喂鹰,纵然?身死也无怨,便成释迦摩尼——阁下?是想问,空尘师太是否会如释尊一般舍身于你,是也不是?” 英都?道:“不错。” 岳昔钧道:“若你真开了这口,我想,空尘师太会这般做的。” 英都?思想一阵,眼帘半垂,遮住了哀痛,半晌苦笑一声?,道:“那我定然?又?不肯了。” 谢文琼接道:“不错,强扭的瓜不甜,你既然?不曾对她开口,便是早料到你舍不得?她的爱不纯粹。” 岳昔钧道:“你也并非强迫之人?。” 英都?道:“不错,我若为了一己私欲困住她,又?何来?颜面?谈‘众生’?” 岳昔钧道:“如此放手,乃为大慈,阁下?又?怎能说无有佛心呢?阁下?被空尘师太吸引,便能证是有佛心的了。” 谢文琼笑道:“你莫被若轻拐带得?参禅去了,依我说,和佛祖有甚么干系,世间爱而不得?之人?千千万万,平常得?很,你这般不死缠烂打,良善又?体面?,两下?干净,有何不好?” 英都?道:“这也是正理,正如莲花,远观悦目,我便当知足。” 英都?这般说着,似乎真有所释然?,面?色也和悦起来?。英都?不再此事上多言,寻了别?的话头,道:“还不曾问若轻,我给你带的伤药,可有效用?” 英都?给岳昔钧带了罐朔荇的伤药,外?敷于她的腿伤。岳昔钧道:“果然?是灵药,这几日觉得?轻松许多。” 英都?道:“那便好。” 三人?又?闲谈一阵,不知不觉便到了午膳时分?。膳罢,谢文琼自去午憩,英都?独独寻了岳昔钧,面?色凝重地道:“若轻,你们何时走?可能给我透个信,我也好早做打算。” 岳昔钧并不惊讶于她的敏锐,一个熟悉战事的人?,自然?熟悉娘亲们之间略有些?草木皆兵的氛围,也晓得?每日田间的“农事”究竟在忙些?甚么。 岳昔钧道:“并非有意对你隐瞒,实则是不知是否有敌到来?。” 英都?问道:“你们在防谁?我能知否?” 岳昔钧道:“太子。” “太子?”英都?一惊,蹙眉思忖道,“你们怀疑他领兵奔你们而来??若真如此,恐怕现下?就要动身起行。” 英都?不问为何“驸马”已死,却?仍与太子有仇,岳昔钧便也不说,只问道:“为何如此急迫?难道太子就在近处城镇了么?” 英都?道:“我今日接到的讯息,太子现在斌州,刚誓过师。” “斌州有战事?”岳昔钧道。 英都?道:“正是因无有战事,才是怪事。若他誓师是假,寻仇是真,悄然?带人?奔来?,恐怕是几日之间的事情。” 岳昔钧道:“斌州的信传来?,也要几日罢?” 英都?颔首道:“不错,若是他来?得?急——” 英都?话不说完,二人?皆知其意。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若是能逃,早便逃了。” 岳昔钧道:“屋中有地窖,本打算若是真到了鱼死网破之境,也不连累于你,只委屈你和空尘师太住一住地窖,待我和娘亲们将追兵引走,你们再出来?。” 她只口不提请英都?帮忙之事,英都?直言道:“我可助你使?围魏救赵之计。斌州起了战事,督军的太子必当临军以振军心。” 英都?虽这般说,却?也有些?试探之意,若是岳昔钧一口应下?,她自然?心中又?有权衡计较。 岳昔钧自然?不会答应,道:“多谢殿下?好意,不需如此兴师动众。此事于你本是无妄之灾,不为你添麻烦。” “我何能袖手旁观,”英都?道,“我直说罢,我的骨笛还在你手里,我自然?不能叫你出事。你适才说不能逃,又?如何引走追兵,难道要假意被俘么?” 岳昔钧道:“却?不是,现下?不能逃,到时便能逃了。” 英都?问道:“有何分?别??” 岳昔钧反问道:“你避开怀玉找我说此事,难道不是瞧出我不想叫她知晓么?” 英都?道:“不错,难不成她便是破局之人??” 岳昔钧道:“是。” 英都?欲言又?止。 岳昔钧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是否决意要舍弃她?” 英都?道:“我本不该再如此揣测。” 岳昔钧道:“你所料也并非大错特错。” 英都?怔然?。 岳昔钧淡淡道:“她能为我牵制太子。” 英都?恍然?道:“若你现在逃,她定然?和你同去,你觉得?是你叫她做了选择。而若到了和太子对垒的局面?,便是太子逼她选择,而非你逼迫她——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正是。” 英都?忍不住道:“你对她这般算计,究竟还有几分?情意?” 第139章 岳昔钧道:“正是我对她有情,才会这般算计。若是我对她无情,何必在意她如何看待我?” 英都?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道:“也是。” 岳昔钧道:“先前,娘亲们还有侥幸,不肯抛了我先走,如今有了你的讯息,我请娘亲们找些?借口,陆续离开便是。你的药恐路上不好熬煎,地窖里也有炊具,恐怕要委屈你几日了。” 英都?道:“我倒无妨,只是……” 她仍旧觉谢文琼之事有些?不妥,却?又?不好置喙,只好叹了声?气道:“正如你和我说的,各人?各有缘法。” 岳昔钧道:“不错。” 英都?道:“有用到我之处,只管开口便是。我调些?人?在近处以备不时之需,你不介意罢?” 岳昔钧道:“当然?。” 英都?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自己的人?也轻易不能在太子跟前露面?。二人?布置一阵,分?头而别?。 岳昔钧将讯息告知了几位娘亲,如今形势急迫,九位娘亲却?不愿先行离去。 大娘道:“我等近日已然?看过了路线,钧儿你来?,我指给你看。” 六娘展开一副舆图,正是她绘制的,当中以朱笔标注出一条道路来?。 大娘指点道:“从此山洞穿行,山洞狭小,可拦住追兵。洞口出来?,备了两辆车,拴了两匹马,近日现打的车,多半不算结实,到了城镇换车,往西边大漠去。” 众人?皆面?色凝重,皆知大漠茫茫,不知是吉是凶。 岳昔钧道:“我记下?了,娘亲们先往山另一侧的城镇去,我们那里会和。” 三娘道:“磨叽,娘说一起便一起,同生共死!” 岳昔钧道:“我知晓娘亲们不怕,只是无有必要……” 二娘道:“不必多说,如此定下?。” 岳昔钧只好住了口,听娘亲们说了些?话,自己独身一人?滚着轮椅回了房。 房中,谢文琼仍旧睡得?昏沉,午后?的日光懒洋洋地穿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满室暖金。岳昔钧的轮椅静静停在谢文琼床边,挡住了一片阳光。 岳昔钧忽然?被巨大的孤独和疲惫淹没,分?明她亲人?、情人?皆在身侧。 谢文琼缓缓蹙起了眉,似乎是梦见了甚么不愉之事。岳昔钧抬手,想要帮她抚平皱纹,指尖却?悬在额前一寸,似恐惊醒梦中之人?。 此时,谢文琼的双睫微颤,杏眼半开。岳昔钧骤然?收手,轻声?问道:“吵醒你了?” 半梦半醒之间,谢文琼慢慢展了双眉,不答反问道:“若轻,你是不是——消瘦了?” 岳昔钧道:“我日日休养,哪里就会消瘦了?” 谢文琼全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神色仍有些?迷离。她疑惑道:“不错,难不成是我记岔了?我近日并未发觉,适才猛然?瞧见你,却?觉得?消瘦了。” 谢文琼伸手往岳昔钧的面?上摸了摸,笑道:“好得?很呢,再接再厉,更生些?肉才好。” 岳昔钧和她相视而笑。 谢文琼心中却?清楚明白——岳昔钧真真切切、切切实实的清减了。 第84章 愁虑忍忍昔钧陪泪 其时恰逢春暮, 便天然带着些迟暮沉沉之气来。谢文琼不喜、也不愿说甚么丧气?话儿,张目往窗外望去,道:“甚么时辰了?” 岳昔钧道:“未时了。” 谢文琼懒起身?, 扶了岳昔钧的手在床榻之上半倚半靠。 岳昔钧笑问道:“怀玉可是做了好梦?” 谢文琼唇边有浅浅笑意, 道:“或许是好梦, 只?不过一觉醒来,便全然不记得了?。” 岳昔钧道:“正是‘春梦了?无痕’。” “‘春梦了?无痕’……”谢文琼喃喃道,“不错,‘人似秋鸿来有信, 事如春梦了?无痕。’” 这是苏东坡的诗, 岳昔钧听?了?,也有怅然之情萦怀, 心?中?闷闷钝钝,引了?末联勉强宽慰道:“‘已?约年年为此会, 故人不用赋《招魂》。’” 谢文琼道:“牛郎织女年年相会一日, 剩余三百六十余日,如何不赋《招魂》?” 岳昔钧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谢文琼道:“我是无有秦少游的悟性了?, 我偏求朝朝暮暮——” 她说到此处,软了?语气?, 道:“我求仁得仁,是也不是?” 谢文琼搭在岳昔钧手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她醒来后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心?慌——谢文琼不知是春睡醒后惊悸,还是仍在大梦之中?。她的眼眸如裹山岚晨雾,又似江南烟雨, 朦朦胧胧,大风一吹, 便会散了?,散作埃尘,散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岳昔钧心?中?隐隐含愧,又见了?素来强硬人这般脆弱,心?中?自也软了?,半是纵容地倾过身?去,用另一只?手揩了?谢文琼额上的乍醒薄汗。岳昔钧的面庞和谢文琼的寸寸相贴,呼吸相闻,岳昔钧阖上眼眸,轻声道:“是,殿下求仁得仁。” 谢文琼像甚么小生灵一般,蹭了?蹭岳昔钧的脸颊。谢文琼的手攀上岳昔钧的小臂,发觉手下软软的——这是一个毫不设防的坦诚。是狸奴翻了?肚皮,是烈马俯下前?蹄,是苍鹰低下头颅。 月前?在公主府的那一吻,二?人隔着一把匕首,彼此较着劲,腰背手臂皆是绷紧的,而如今皆卸了?力气?,安安然然相扶相依。 第140章 岳昔钧闭眼之时,谢文琼本还有些旖思,瓶中?桃花香一飘,她却有些静然了?。 春天的白日本就漫长,二?人这般相贴,日光更漫长几分,恍恍惚惚叫人以为这便是天长地久了?。 谢文琼伸手去揽岳昔钧的肩头,问道:“你要?不要?……” 然而,下半句“上来躺一躺”却不必再?问了?。谢文琼听?着耳畔岳昔钧均匀而轻缓的吐纳之声,自己也不知为何便笑了?一笑。 ——岳昔钧已?然睡着了?。 谢文琼侧首凝视着。贴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了?。只?见岳昔钧微蹙的眉和眼下的一抹淡青痕。 不知明年今日,可还能“走马还寻去岁村”。谢文琼想道。 瓶中?有一瓣桃花飘落,窗外似是东风起,摇得满树桃花簌簌跌落,花雨漫天,须臾之间又了?无痕迹。 恐怕是“桃花依旧笑春风”了?罢。谢文琼静静地想。 只?有岳昔钧无知无觉的时候,谢文琼才敢说一些知心?话——却也是轻轻小小的,生恐惊醒了?梦中?之人,破了?那人的梦,也破了?自己的大梦一场。 谢文琼道:“你近日劳神费心?,是因为我,是不是?” 谢文琼道:“你要?走了?,对不对?” 谢文琼喃喃地道:“你说,我是不是误闯了?桃花源?抑或是黄粱未熟?还是会某日不见了?你,我下山去却见烂柯?” 谢文琼自嘲道:“瞧瞧,这些皆是前?人文章,我满肚草包,也想不出新花样啦。” “我刚愎自用、冥顽不灵,”谢文琼道,“妄想和你朝朝暮暮。可是我们之间哪里有朝朝暮暮呢?” 谢文琼道:“你知道否?我在京城发现你并非真?亡故,那时满腔怒火,恨不能身?长双翼,一日千里,抓了?你关?起来来泄愤。后来,我发觉不是的——不该如此的。” 谢文琼道:“我若爱你,不该伤你。” “但忧思伤身?,我终究还是伤了?你。”谢文琼垂眸道,“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 谢文琼用力眨眨眼睛,勉强自己勾起一个笑来:“是我偏来寻你,往后山长水阔——” 她终究还是难以出口,抿紧的唇止不住的发抖。她不能说了?,也不必说了?。 所有的悄无声息的告别,化在一滴泪里。 这滴泪是如此微不足道,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记得在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乡间陋舍中?,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黯然神伤。 但至少会有一个人知晓。 这人是被谢文琼小心?翼翼拖上床、安放好,却仍旧“未醒”的岳昔钧。 岳昔钧是在谢文琼吐出第一个字时醒的,但她睁不开眼、开不了?口。 岳昔钧感到身?侧那人背转过身?悄悄抹泪,方放开贝齿咬紧的舌尖,用力的眼睑放松—— 默默陪了?两行泪来。 人说“百年修得共枕眠”,前?世?百年苦修,却落得今生同床异梦,落得厮守艰难,落得一晌偷欢、两厢无言,落得一眼便能望见往后三十年流离、四十载辗转,五冬六夏不得相见,待到回忆也七零八落,不知九泉之下是有缘相会,抑是终也劳燕分飞? 山中?无历日,日落日升又是一日。 这日,谢文琼收了?晒的桃花和香材,和岳昔钧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用药碾将花瓣和香材碾碎。 满室的花香、药香,清甜怡人,谢文琼闻之,心?中?也悦然些,开言道:“我小时还疑蟾宫玉兔捣药为何不累,如今细细想来,或许白玉京的仙药法力无边,便是闻一口也疲惫尽消,因而玉兔才不觉累。” 岳昔钧笑道:“这般说来,这药是那些地主老?财们梦寐以求的了?。” 话一出口,二?人俱都?想道:皇帝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地主老?财么? 于是,一个自觉说错了?话,一个唯恐对自己生不喜,皆忙忙急急转了?话头。 一个说道:“这自然是黑心?的地主老?财才这般想。便是我这等无田无地的,也想要?这等灵药来通窍健体呢。” 与此同时,另一个说道:“倘说——杀人者?,‘非我也,兵也’,又有狡辩之嫌。那这等灵药,不要?也罢。” 两人自说自话,彼此倒也都?听?清了?,相视一眼,忽而相对而笑,默契地揭过话题,避而不谈了?。 一时间,室中?只?闻沙沙碾药之声,倒也是一派安然和谐。 这般静室生香,日暖花明,叫人浑身?惬意怡然,溺在其中?。 却不知此乃是山雨欲来。 变故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起初,无人意识到便是今日。 直到村口当值望风的五娘瞧见鸟雀惊飞,扣了?张碗于地上,附耳一听?,和同守的六娘交代一句,便疾步往住处而去。 五娘径直走向大娘住处,面色严肃地道:“来的至少有三伍的马匹。” 二?娘也在,闻言问道:“确定冲我们来否?” 五娘道:“十之八|九。” 大娘立时起身?,道:“对姊妹们讲,拿上细软包袱,即刻动身?。” 五娘领命去了?,路过岳昔钧的小院,见岳昔钧正和谢文琼在院中?桃树下闲坐,悄悄冲岳昔钧比了?个手势,岳昔钧微微点了?点头回应,脸上的笑意也淡了?。 第141章 岳昔钧岔开了?话头,道:“我好半天不曾见英都?和空尘师太,怀玉,你知晓她们在何处否?” 谢文琼道:“你都?不知,我如何能知晓?” 岳昔钧道:“这倒也是。我们去寻她们一寻,一处玩耍,好也不好?” 谢文琼道:“也好。” 岳昔钧拄了?拐起身?,笑道:“我先饮口茶,怀玉要?润嗓否?” 谢文琼也起身?道:“我为你沏茶,你不要?走动为好。” 岳昔钧道:“不打紧,走走也不至于僵坏了?。” 于是,二?人入到室中?,谢文琼背身?去取茶壶,岳昔钧悄悄开柜,将英都?的骨笛收入袖中?。 谢文琼捧了?茶盏,交予岳昔钧手,道:“正温。” 岳昔钧道:“多?谢。” 她饮了?一口,便搁下了?,心?不在焉地道:“走罢。” 谢文琼伸手搀住岳昔钧,道:“小心?。” 岳昔钧笑道:“无有这般娇贵。” 谢文琼道:“往后你好了?,叫我搀我还不搀呢。” 岳昔钧一笑以答。 英都?和空尘正在屋中?闲坐,空尘入了?定,英都?坐在桌边支颐神游,见了?谢岳二?人到来,方起身?道:“外间说话。” 岳昔钧见了?空尘正打坐,便也了?然,转身?往外间走时,背过手向英都?打了?个手势。此手势乃是二?人早前?约定好的,英都?见了?,心?下一凛,想道:太子果然是冲若轻而来,却不知何事,我不好在当中?搅合,暂躲入地窖便了?。 由是,三人在前?厅说一回话,英都?便推说吃了?药身?子困乏,岳昔钧顺势告辞,携着谢文琼正往屋外走,便见伴月匆匆跑来,面色焦急。 谢文琼问道:“何事惊慌?” 伴月瞧了?岳昔钧一眼,欲言又止。 岳昔钧会意,笑道:“前?面花开正好,我去瞧瞧。” 谢文琼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来。” 岳昔钧颔首前?行,伴月见她走得远了?,方道:“殿下,我瞧着有几位夫人在收拾细软,恐怕是生了?甚么事端,要?逃了?。” 谢文琼平静地道:“我当是甚么大事,却是这等小事,有何可大惊小怪的?” 伴月道:“她们要?走,却不知会我们,岂不是……岂不是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谢文琼道:“我和她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客居,何必要?知会我们?” 伴月迟疑道:“那驸马……” 谢文琼道:“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彩云易散琉璃脆,常态矣。” 却只?听?屋中?空尘出言道:“阿弥陀佛。” 原来,谢文琼和伴月正在空尘院中?交谈,空尘恰巧听?见,长身?出了?门,合十道:“谢施主谅我无心?听?闻。” 谢文琼也合掌还了?一礼,道:“是我等打搅了?师太清修。” 空尘道:“施主言重了?。我本不该插手施主之事,只?是闻听?施主方才所言,有一言劝告,施主听?罢也便忘了?罢。” 谢文琼道:“师太请讲。” 空尘道:“有情皆苦海,情深则不寿。” 谢文琼与伴月所言的话中?,虽有释怀之意,却无释怀之心?,空尘心?窍通透,自然是听?了?出来的,方出言指点。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太指教。” 空尘又合掌一礼,道:“善哉善哉。” 空尘心?知,谢文琼苦海痴缠,是三言两语开解不了?的,恐怕只?有切身?切肤,方能参悟了?透,孽波回头。 然而,人世?间的凡夫俗子,哪个不是如此这般? 空尘便是说到舌干唾尽,也救不了?这许多?的情苦恨难,她深知点到为止之理,恰如菩萨杨枝一洒,甘露几点而已?。更何况,又有那不信神佛者?,乐于情爱挣扎,自中?别生乐趣,空尘又如何能懂?故而她瞧出谢文琼有不悔改之意,却不再?相劝,默然回屋中?去了?。 伴月却不在意这些,只?问道:“殿下,既然她们要?走,我们何不也动身??” 谢文琼反问道:“动身?却往何处去?” 伴月脱口而出道:“自然是回京。” 谢文琼极目远望,淡淡道:“天高地广,何处去不得,为何要?回京?” 伴月立时改口,道:“是奴婢擅专了?,殿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谢文琼道:“这恐怕由不得我罢?” 伴月心?中?疑惑,不知为何谢文琼刚言过“天高地广,何处去不得”,却又说由不得自己。她试探道:“奴婢斗胆,敢问殿下这是何意呢?” 谢文琼将目光掠至伴月面上,问道:“我来此处之前?,曾经问你,我待你还算宽厚罢?你可还记得当日如何作答?” 伴月道:“奴婢答,殿下待我是极好的。” 谢文琼道:“我待你极好,恐怕你却不以为意罢。” 伴月惶恐道:“奴婢不敢。” 谢文琼道:“好个不敢——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任你诳瞒么?” 伴月立时跪下,连声道:“殿下,冤枉。” 谢文琼瞧也不瞧,只?道:“冤是不冤,过后便见分晓。” 谢文琼并非糊涂之人,她心?中?清楚明白,自己和岳昔钧当中?横亘这上一辈的恩怨,六娘口中?说甚么放下了?,却也不过是做戏而已?。既然是做戏,便是料定谢文琼和岳昔钧二?人不会长久,便是另有主意。 第142章 岳昔钧和娘亲们要?走,自然是与这上辈恩怨相关?。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此时慌慌张张、匆匆忙忙要?走,那便是变故陡生。何种变故要?瞒住明珠公主?自然是与皇家有关?。 既然与皇家有关?,便是那边有人得了?信。如何得信?自然有人传信。何人传信?谢文琼吩咐伴月约束手下人,不叫行踪泄露,那么传信之人不是伴月,便也是伴月御下不严,该当过失。谢文琼如此责问,她并不冤。 谢文琼本还觉许不是伴月本意,出言试探一番,却有了?八|九分把握——若是底下人擅为,以伴月的性情,自然是担了?罪责,自甘认罚。但伴月却是喊冤。这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谢文琼只?觉心?寒。 残春落红中?,谢文琼独立树下,满目花开盛极后的凋败,分明近处便有人,却觉茕茕一身?,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孤身?而来,行了?廿载,见金殿玉楼,坐象舆宝车,冬雪春消,冰化无痕,身?旁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到如今仍旧两手空空、孤影孑孑。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 第85章 岳昔钧决绝瞒天地 谢文琼终于瞧了跪在地上的伴月一眼, 不喜不悲地道:“起来罢。” 伴月犹豫一瞬,终是不敢再多言,便默默起了身, 垂手站在一侧。 谢文琼只当她不在, 阔步追上岳昔钧。岳昔钧近几日已然可以脱了轮椅, 拄拐而行,不像往日那般行几步便要坐下歇息。 岳昔钧正在望胡蝶翻飞,面上倒是一派悠然闲适之色,全不见“兵临城下”的焦急迫切之颜。 谢文琼在岳昔钧身侧站定, 道:“这胡蝶倒是无忧无虑。” 岳昔钧道:“怀玉有忧虑?” 这是明知故问。 谢文琼道:“人生在世, 自然有些不如意之事。” 岳昔钧道:“这是正理。料来是我不能解忧,也不能分忧之事了。” 谢文琼道:“何?必解忧, 何?必分忧。” 岳昔钧笑道:“是我不如怀玉通透了。” 谢文琼不语。 二人静立,双双瞧着那一对?胡蝶上下扇翅, 不知是梁祝所化, 还是朱陈相?亲,彼此伴飞。 岳昔钧伸指去,那双胡蝶中的一只竟然停驻在了指尖, 而另一只绕飞不止,却?不肯栖息。 谢文琼瞧得有趣, 便也伸出一指来,并在岳昔钧指侧,那翻飞的胡蝶竟乖乖顺顺落在了她的指上。 谢文琼道:“这胡蝶倒有灵,肯亲人。” 岳昔钧道:“正是,煞为可爱。” 那双胡蝶在二人指尖停驻几息, 轻振翅翼,绕着谢岳二人之身飞了一周, 颇有些依依不舍之意。 终是谢文琼挥了挥手,道:“走罢。” 那双胡蝶才远飞开来,弯弯绕绕往前飞去,飞过树荫,飞过花丛,飞至马头—— 马上的人伸手一挥,那胡蝶便被劲风扇得彼此相?离,晃晃悠悠分道扬镳了。 谢文琼的视线一直跟随着那双胡蝶,这时也看清了当下情状。 一匹高头骏马立在一丈之外,马后是一驾车舆,车舆之侧有马匹护驾,马匹上侍卫提刀,马蹄旁是刚砍落的树木——乡间路窄,这是开道。 谢文琼的目光凝在当先那匹马上之人身上。 谢文琼缓缓开言道:“皇兄怎来此?” 马上的太子谢文瑜不答,只往下一耷眼皮,冷硬地道:“皇妹过来。” 谢文琼道:“此间乐。” 她引了“此间乐,不思蜀”的前半句,却?言至意尽。 谢文瑜的面色不甚好看了。 正在僵持之间,那辆车舆的帘子被撩开,一位宫娥下了车,伸手搀一位贵妇人出了舆驾。从旁的侍卫各个连忙低头翻身下马。太子回头瞧了一眼,也下了马来。 那妇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后。 谢文琼心中惊讶,面上却?不显,恭恭敬敬行了礼,道:“母后怎也来此?” 岳昔钧在旁拄拐躬身,随了一礼。 皇后道:“我若不来,你?定然是不肯回去的。” 谢文琼道:“孩儿大了,有腿有脚,想母后了,自然会?回去的。” 皇后道:“那便是现?下不想我了?” 谢文琼道:“自然是想的,但孩儿不过出来月余,若是一想母后便回去,岂不是折腾得很?” 皇后道:“你?新丧夫,合该在府中守丧,不该出来走动。” 谢文琼道:“母后也曾说,孩儿成了亲,便是哪里都?去得的,这亲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既是幌子,何?必守丧?” 皇后见此言不通,便转了目光,看向?一旁的岳昔钧,道:“琼儿,你?当真要留在此处么?” 谢文琼道:“是,请母后成全。” 皇后默然一瞬,开口道:“好。那便来数一数罪责罢。” 谢文琼心中一酸,道:“孩儿有何?罪?还请母后示下。” “罪不在你?,”皇后道,“在你?身侧之人——女扮男装,冒娶公主,这等?欺君大罪,该如何?论?” 谢文琼本心存侥幸,如今被皇后一语道破,才心凉起来。 谢文琼道:“她乃是驸马胞妹。” 皇后望着谢文琼的眼眸,威严陡生:“皇儿也要欺骗母后么?” 谢文琼心中挣扎不已,目中哀伤之色难以掩住。 第143章 倒是岳昔钧一撩衣袍,缓缓跪倒,背却?挺得笔直,道:“臣认罪,此事与明珠公主无干。” 谢文琼大惊,弯腰去搀岳昔钧:“若轻!” 岳昔钧纹丝不动,只仰头向?谢文琼轻轻摇了一摇。 谢文琼急道:“你?认甚么罪?起来!” 岳昔钧却?道:“殿下还记得,昔日臣同?沈家小姐斗棋险胜,殿下应了臣一件事否?” 谢文琼道:“自然记得,现?下说这些作甚?起来呀!” 岳昔钧自顾自地道:“臣请殿下兑了这件事——请殿下忘了与臣的昔日情谊,今日莫要插手臣的事。” 谢文琼咬牙道:“好,那你?可记得几日前我等?斗花草,你?也应了我一件事否?” 岳昔钧已有所觉,暗叹一声,道:“自然记得。” 谢文琼啮齿道:“那我偏要记得往日欢好,偏要插手你?的私事!” 她将“私事”二字咬得甚重?,显然是又气又急。 岳昔钧垂眸不语。 岳昔钧早便料到了今日的局面。从英都?那里得知太子的消息,她便翻来覆去地推衍,以至伤了气神,憔悴消瘦。她推来算去,心知太子带兵前来,必然不是平常局面。逃得了一时,却?逃不了一世,便是逃了一世,一世活在惶恐担惊之中,又有甚么趣味? 岳昔钧知娘亲们的计划不是万全之策,真叫谢文琼挡住追兵,她一个无有兵权的公主,未必真能拦得住了。 更何?况,撇下谢文琼独自承担,未免也忒残忍。 岳昔钧别无他路,早已下定了决心,瞒住娘亲们,瞒住谢文琼,瞒住英都?、空尘,瞒住天瞒住地,要豁出去自己一条性命,为此事做个了断。 于是,适才五娘路过冲她打手势时,她也回了一个手势。那手势之意是:你?们先走,我马上便到。 谢文琼同?伴月讲话之时,安隐也寻了岳昔钧,岳昔钧也只道:“你?同?娘亲们先往山上去,我寻个借口打发了公主,即刻便至。” 安隐道:“你?腿伤未愈,我同?你?一处。” 岳昔钧道:“你?在旁,恐公主起疑。二人同?行,或许更加不便。速速去罢,我有分寸,不会?做冒险之举。” 如今,岳昔钧心中想道:此举乃是我慎重?之举,并不算食言。 她安心于娘亲们顺利逃离,却?不愿去想自己伏罪之后,娘亲们与谢文琼会?如何?——她也曾想过,只消一想,便是锥心彻骨之痛,如坠高台,如堕深渊,便再也不敢想了。 她只得日日宽慰自己:难道要娘亲们同?死一处,才算圆满么?我一人之死,换得十人之活,这笔买卖划算得很。便是往后有些思我之痛,也、也……归根到底,活着便是好的。 岳昔钧也知,皇家未必是要拿她的欺君之罪开刀,大抵是以此遮羞,实则是要除娘亲们这些“罪臣余党”。虽不知为何?近三?十载都?放过了,如今却?要赶尽杀绝——但既然三?十载都?不闻不问,便就是有斡旋的余地。 故而,岳昔钧着意不瞧谢文琼,只对?皇后道:“臣之罪,按律不累及他人。臣甘愿就枷,请娘娘开恩,放臣家人一马。” 皇后道:“你?这是同?本宫讲条件么?” 岳昔钧道:“臣不敢。” 皇后道:“既然到了这般地步,不妨坦诚些。” 岳昔钧道:“臣知无不言。” 谢文琼急得想要顿足,却?有些无可奈何?,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皆是一副严肃面色,好若此地不是乡间,而是公堂。只有谢文琼一个,不是班头,不是衙役,倒像是闯堂之人,格格不入。 皇后接着道:“那你?便说说,除却?欺君罔上一则,还有甚等?罪状?” 岳昔钧听出她话中有话,心知皇后既然知晓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必然是有眼目在此乡,英都?来此未必能瞒得住。但一来她确实并未有通敌叛国之举,二来不能提与朔荇人交好之事,故而她只能答道:“臣无有他罪。” 皇后道:“难道要人搜查,你?才肯见了棺材而掉泪么?” 岳昔钧此时有些后悔叫英都?藏于地窖。当时作此决定,是虑及英都?一些治病草药难以携带,又停不得药,而太子是冲着娘亲们而来,见了院中无有马匹,也该猜到娘亲们早逃走,加上岳昔钧巧舌如簧、从旁引导,未必会?搜屋。 岳昔钧此时也只得放手一搏,道:“屋中无有人了。” 皇后十分笃定地道:“倘若本宫搜出来了人呢?” 谢文琼先于岳昔钧道:“母后,她家人不在此处,为何?不肯放过呢?” 皇后略带不悦地道:“皇儿莫要胡闹。” “孩儿不是胡闹,”谢文琼道,“孩儿只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作甚么?若轻并未伤害任何?人,军功是一刀一枪踏踏实实挣来的,亲事也是我点头同?意了的,倒是她乃是被逼从军,被逼娶我,怎要她来认罪?这不免忒荒唐了些!” 皇后道:“若是一句‘被逼’,便可欺君,那律法?有何?尊严可谈?” 谢文琼口不择言地质问道:“这律法?究竟是谁人的律法?!” 太子喝道:“放肆!” 谢文琼话一脱口,也知自己不该直言,这般说,便是藐视君威,是大不敬。 第144章 谢文琼却?不觉得自己错了,忍气道:“儿臣胡言,请母后原谅。” 皇后倒不现?怒容,似不觉冒犯,只淡淡道:“你?父皇若不是被早朝绊住,也是要来的。” 谢文琼道:“区区小事,怎敢劳动父皇。” 皇后觉察谢文琼之意,道:“你?不必为她开脱,我同?你?说你?父皇,乃是要你?知道,君父颜面是另一桩,只要是事关于你?,我们都?是关切的,只不过他不能来罢了。” 谢文琼清楚明白地知晓,父皇虽身不在此,却?好若亲临。君权之威无处不在,连母后的决断都?要考虑父皇是否会?应允——此乃一悲。 谢文琼避重?就轻地道:“儿臣好得很,劳母后挂念了。” 皇后道:“在这般穷乡僻壤,不能穿金带银,不能食珍馐美馔,也叫做‘好得很’么?” 谢文琼道:“母后,好与不好,不在外物。” 皇后道:“我是缠不过你?,此事再议,且说这位罪人之事。” 皇后接着方才的话,向?岳昔钧道:“本宫也不同?你?打哑谜——你?窝藏朔荇贼寇,此事认也不认?” 谢文琼又抢先道:“绝无此事!” 皇后道:“皇儿噤声。” 岳昔钧平静地道:“臣不认。” 皇后道:“那便搜罢。” 谢文琼慌了,但她又不敢出言阻拦,若是阻拦,便是不打自招。谢文琼惶惶难安地望向?岳昔钧,她倒不是多关心英都?是否会?被俘,而是忧心岳昔钧坐实了窝藏之名。 然而,谢文琼瞧见岳昔钧面色不变,似是胸有成竹——但谢文琼分明没有瞧见英都?出了屋子。 第86章 苦恨双涌驸马作别 实际上, 岳昔钧早已背生冷汗,心中飞速盘算道:若是真叫人去搜,英都必然藏不住。我落了罪名事小, 害了她事大, 虽然她有手下在近旁, 但?起?了冲突难免有伤亡,那?便也是我的罪过。更不知英都有多少手下,能抵挡住否?得想个法子打消皇后搜查的?念头才好——慢着!皇后为何要为我加罪? 岳昔钧隐隐觉得想到了要紧之处,双目也有些?发直了:是了, 若不是她要抄我三族九族的?, 便是并?非要对?娘亲们赶尽杀绝,而是定要我死。虽说欺君之罪大者可斩, 但?我有军功在身,斩了未免寒将士们的?心, 若是能定我通敌叛国, 那?便无人敢为我求情——便是有人想要求情,又岂不见昔日司马迁为李陵辩而刑乎? 岳昔钧想到此处,心中虽早存死志, 却?仍旧泛凉:若是真定了我叛国之罪,那?必当累及九族, 义母的籍虽然同我不在一处,若是帝后硬说?有母女之实,一同诛了,也是大有可能。 岳昔钧思忖道:为今之计,乃是“擒住贼首”, 摸清帝后究竟是要我一人死,还是要我全家死——多半是要我全家死。这般便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搜查了。 岳昔钧下了决心:伸头一刀, 缩头一刀,既然是为了治我死罪,倒不如拼死阻拦搜查,这般行事,也够定我罪名,也不连累英都。更况且此举未必要株连家人,也可试探出帝后究竟是否定要娘亲们亡。 她几番思索,不过瞬息之间,手已然握上了拐杖,就?要起?身拚命—— “慢着!”岳昔钧身后忽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岳昔钧猝然回首,看向去而复返的?娘亲们,讶异非常,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只得频频冲她们摇头,比了个“走啊”的?口?型。 娘亲们却?视而不见,十人步履不大,比不上军人的?昂首阔步,却?也是步履稳健,竟隐隐有千军万马之势。岳昔钧知晓,那?并?非是娘亲们和安隐有多大的?豪壮之气,只是她们和自己一般,也是抱着必死之心转还回来?,如同奔赴法场,又如同奔赴战场。死且不惧,又有何甚么可惧? 安隐快步上前,扶着岳昔钧站了起?来?。岳昔钧再跪无益,只得顺势起?身。 只是,岳昔钧心中哂笑道:我还当我会?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却?不想今日竟然是为了二十多年前的?权斗而亡,为了我“不该”得战功而亡,为了因活命隐瞒真相而亡,亡于帝王猜忌,亡于女子命途,亡于君权天威。昔日还觉岳武穆之事有些?遥远,如今也要同他一般命运——这般想来?,倒是当今圣上“杀鸡用牛刀”了。 岳昔钧戚戚然想罢,不由悄悄望了谢文琼一眼,心中叹道:她却?是个不同的?,只是可惜了生在帝王之家。若是她并?非帝女,我二人或许…… 想到此处,心痛难当,急急敛了心神,关注起?当下局面来?。 适才开口?叫“慢着”的?是大娘,她断喝一声,那?些?准备搜查的?侍卫兵卒却?不听她的?话,倒是皇后出言道:“慢。” 侍卫兵卒们各个站定,持刀握剑,虎视眈眈。 皇后道:“不叫本宫搜查,是有甚么话说??” 大娘道:“你我之辈的?恩怨,不连累孩子们。” 皇后道:“我和你并?没有甚么恩怨。” 三娘忍无可忍,破口?大骂道:“天杀的?皇帝老儿?,说?甚么没有恩怨,到头来?不还是猜忌心重,要杀俺们?你也莫给他做排头兵,俺们不稀罕为他那?点破事乱嚼舌根!” 皇后道:“陛下坦坦荡荡,怎会?做杀人灭口?之事。倒是你出言不敬,本宫总不算冤枉你罢。” 第145章 三娘道:“嘿!我是个粗人,也知道甚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要杀要剐还不是你一句话之事?俺们姊妹母女几个,全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今日死在一处,也算应了‘但?求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皇后道:“真是感人肺腑,可惜并?非本宫要泄私愤,你这好女儿?欺君之罪、通敌之罪两重大罪在身,容不得本宫通融。” 三娘道:“更是胡言!钧儿?杀了这许多朔荇人,怎会?通敌!” 皇后抬了抬手,道:“多说?无益,搜罢。” 侍卫兵卒们又要前行,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五娘忽然开口?道:“闻傲霜。” 皇后不悦地道:“大胆,竟敢直呼本宫名讳。” 五娘接着道:“我和你也算师出同门,今日可否看在师父的?颜面之上,放钧儿?一马?我任凭你处置。” 皇后道:“明飞尘,我和你只有几面之缘,谈甚么师门之谊?更何况师父已然作古,便是健在,恐怕也并?不在乎甚么同门情谊罢。” 这句倒是实话,五娘还是将门小姐之时,拜过江湖上一位有名高?手为师。这高?手也是怪人一个,花费银钱大手大脚,从来?都存不住哪怕一个铜板,因而时时饥一顿饱一顿。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因此她想了个主意,专教世?家小姐武功,吃住也不花钱,得了银钱便足够花费了。 这高?手在一家待了几年,教的?小姐出了师,主家在她身上使的?银钱便少了,她就?再往下一家去。她赶上了好时候,当年的?皇子中有几位喜好舞刀弄枪、爱往江湖闯荡的?,对?那?些?会?功夫的?女子也青眼有加。因而有些?富贵人家便动了心思,想叫自己女儿?学了功夫,好做王妃。那?些?小姐们学功夫本就?不是为了练就?甚么绝世?武功,因此好些?学了一年半载,便觉得可矣,也不在那?高?手身上使钱了。 如此,那?位高?手辗转几家,也从来?不提自己教过何人,徒弟几何,故而有些?徒弟彼此之间都不知晓。皇后和五娘便是这般关系。 五娘和这位高?手学艺,是真真对?武功有兴趣,故而这高?手在五娘家住了很久,有时酒后便会?追忆往昔,无意中带出了皇后的?名字,五娘便也知晓了有这样一位同门。 抄家流放之时,五娘不曾寻过皇后,便是知晓这同门之情太过脆弱。而如今走投无路,她只得放下身段,死马当作活马医,为岳昔钧试一线希望来?。 皇后也聪颖,闻言便知五娘何意,却?断然绝情。这也是五娘意料之中的?事情。 五娘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露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柄砍柴刀。五娘悍然道:“如此便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太子高?声道:“护驾!” 皇后也听闻过五娘威名,昔日明家小姐在京中以武功闻名,在同辈中更是佼佼,若非为女子之身,定然如她兄弟般战功赫赫。更有那?心高?气傲的?儿?郎不服,与明飞尘切磋,却?被?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京中书馆为她编的?故事更是神威非常,甚么武神下凡,打遍京城无敌手都是寻常话本,更有离奇的?,说?她能幻化出三头六臂,六只手分别使刀、枪、剑、戟、斧、钺六种兵器,八面威风,故而无人能敌——总而言之,将明飞尘的?武功传得神乎其神,高?深莫测。 后来?,明家与罪臣有亲缘,属九族之列,举族抄家流放。有人私下议论,皇帝诛九族实乃是大清洗,军中势力也一朝换血,明家人跌落尘埃,永无翻身之日。 如明家一般的?,并?不止一家。当今皇帝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二十多年前的?腥风血雨,如今都尘归尘,土归土。涉案之人死的?死、残的?残,勉强活着的?也都不愿去想那?往日家破人亡的?漫天血色。而如今皇后和娘子们打了照面,那?些?尘封的?往事便死灰复燃,横冲直撞着要冲破封印。更遑论一方锦衣玉食,侍从开道,而另一方颠沛流离,流浪生死。 道不同,不相为谋,早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目下,皇后见五娘剽悍,心中有些?发怵,仍不愿跌了面子,道:“刺驾乃是杀头大罪,你想清楚了!” 五娘道:“我既为此,便不畏死。” 皇后冷哼一声,道:“你以为自己一死,你的?姊妹们便可苟活么?匹夫之勇罢了。” 五娘道:“左右都活不了,不如你陪我同师父叙叙旧。” 皇后色厉内荏地道:“尔敢!” 五娘上前一步,道:“试试。” 岳昔钧担忧地唤了声:“五娘。” 五娘只当未闻,并?不应答。 三娘也大笑道:“甚好甚好,我等贱命,死不足惜,要你这金贵之身陪葬,却?也不亏!” 皇后冷然道:“敢前进一步,便立斩立诛!” 护卫兵卒们缓缓围拢,刀剑挡在身前,成护驾之势。皇后和太子在护卫圈中望向对?面,对?面五娘提刀当先,三娘略后,其余娘亲也取出防身武器,各个戒备。安隐搀着岳昔钧站在一旁,岳昔钧右手握紧拐杖,盯着那?些?护卫兵卒。 而谢文琼就?孤零零站在这两方之间。 前是廿载养育相亲的?亲人,后是琴瑟和鸣的?爱人,如今两方剑拔弩张,是不死不休的?绝命局面。谢文琼好若站在楚河汉界,她恨不能割裂成两半,一半劝住母后,一半随着岳昔钧。 第146章 谢文琼心中苦痛,满山满乡的?寂静,风也停住,为此刻的?僵持场面。 一片冷寂之中,谢文琼推金山、倒玉柱,霍然拜倒—— 谢文琼颤声道:“求母后开恩。” 伴月紧跟跪倒,小声劝道:“殿下,不妥。” 皇后不愉道:“皇儿?,她值得你做到这般地步么?” 谢文琼生怕皇后愈气,不敢说?“值得”,只说?道:“儿?臣不愿见鲜血,不愿见刀兵。” 岳昔钧讶于谢文琼为己下跪求情,心中又苦又怜,也随着谢文琼缓缓跪下,开言却?不是为自己求情,而是道:“请娘娘使殿下先行。” 先行一步,不见血腥。 谢文琼回首看向岳昔钧,满面的?怔然。 皇后于是道:“皇儿?过来?。”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唇齿张了张,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甚么话来?。季春的?风忽然刺骨万分,刀割般肆虐。 谢文琼跪下之前,其实想了很多。她想到皇宫中的?草木,想到公?主府的?戏台,想到驸马府的?秋千。她想到了白日莺啼,夜晚星耀,想到了春日桃花,夏日荫柳,秋日群雁,冬日初雪。想到了成亲时的?十里长街夹道相送,想到了摘星楼上大火骤起?。 她想到天地君亲师,想到百善孝为先,想到卧冰求鲤,想到百里负米。 她想到孔雀东南飞,想到西湖三塔记,想到双投桥下,想到木有相思。 她想到引狼入室,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想到桃花树下百衲衣,想到胡蝶离飞麻雀老。 她想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最后,她想到南阳公?主家国两难,想到岳昔钧当头三问。彼时,她做不出答,如今她在严阵之中,两难全下,情孝相逼,走投无路,悲愤交加,哀痛欲毁,她竟然得到了答案—— 谢文琼站起?了身,往皇后身边走去。 她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像是披枷带锁,负重而行。 谢文琼行至皇后和太子之间,皇后满意地道:“来?人,请明珠公?主——” 话未说?完,太子断喝一声:“作甚?!” 谢文琼“噔噔”后退两步,站到了适才跪地之处,此处与皇后、太子相距半丈,也与岳昔钧相距半丈。谢文琼的?手中提着刚从太子腰间抽出的?宝剑,对?向她靠拢的?人叱道:“站住!” 谢文琼猝然抬起?面庞,皇后看见,她双泪无声流了满面。 皇后再次训道:“皇儿?休要胡闹!” 谢文琼恍若未闻,将宝剑架上小臂,几泣不成声:“儿?臣愿以性命担保,驸马不曾通敌叛国。凡此种种,皆因儿?招驸马所起?,儿?臣愧于父皇母后教养——” 谢文琼颤声道:“昔者,三坛海会?大神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今日谢文琼斗胆仿效!剐去这一身父生母鞠的?皮肉,偿还父母子女一场因缘,只求父皇、母后放驸马及诸位娘子一条生路!” 言罢,她狠狠一削,竟生生削下一块带血皮肉来?! 第87章 伯劳飞燕爱恨半晓 那?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在往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反反复复浮现在岳昔钧的眼前?。 目下,离谢文?琼削肉还双亲已然过了七日?了。 易曰, “反复其道, 七日?来复, 天行也”。疏曰,“阳气始剥尽,谓阳气始于剥尽之后,至阳气来复时, 凡经七日?”。 这七日?, 岳昔钧当真是“阳气剥尽”而后“来复”。最?初几日?,她好似魂儿也丢了, 魄儿也散了,不?思三餐, 不?思夜寝, 木偶绢人也似的,呆呆愣愣,又好似玉蚌失珠, 打不起半点精神来。 往后几日?,大略是缓了过来, 魂魄归了一二?,仍旧是恹恹的。到?了第?五、六日?,行走坐卧渐渐趋于平常。到?了第?七日?,甚至可以强颜欢笑了。 岳昔钧现在正坐在田埂之上。她又难以抑制地想起了那?日?情景—— 谢文?琼一语言罢,宝剑利刃割破肌肤, 霎时间,鲜血溅涌, 淋漓满地。 岳昔钧如同被锁住喉咙,她做不?到?像皇后一般高声呼人,她只是震惊到?无以复加——岳昔钧从来没有想过,谢文?琼的爱意竟然能?够如此之深。这股深情厚谊如瀑布般冲着岳昔钧兜头砸下,砸得她头昏脑胀、浑身难控。 岳昔钧蓦然抽出被安隐搀住的手臂,踉踉跄跄拄着拐向谢文?琼疾步走去。但不?知是她太心焦,还是路面过于崎岖,岳昔钧往前?不?过几步,便跌扑在地,拐杖摔在一旁。 岳昔钧手脚并用地拖着伤腿向谢文?琼爬去。似乎有人要?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了。 谢文?琼的布衣一角垂在岳昔钧的眼前?之时,岳昔钧才恍恍惚惚从适才那?种如封似闭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她仰头,看到?谢文?琼仗剑于身前?,冲要?上前?来的皇后、侍从等人红着眼喊道:“退后!母后,我只要?你一句诺,你也不?肯么?你是嫌我以此为胁么?” 岳昔钧抓住了那?截衣角,她终于找回了声音,道:“殿下,求你……” 谢文?琼这才觉察到?身后的岳昔钧。谢文?琼微微侧低下头,带着泪痕和满眶泪水,笑道:“别?怕。” 第147章 谢文?琼右手持剑挡着众人,左手鲜血嘀嗒。她道:“我搀不?了你啦,地上脏,你快起来。” 谢文?琼认真?地想了一想,声音因剧痛而飘忽颤抖,道:“倘我死了——” “殿下!”岳昔钧嘶哑着打断她,“求殿下……快走。” 谢文?琼的笑意戛然而止。 岳昔钧脸上的尘灰被泪水冲下,她艰难地改趴为跪,跪得一丝不?苟,是顶顶郑重的跪法?。她一字一句地道:“臣请殿下速速离去。” 皇后此时也道:“皇儿回来。” 谢文?琼倏忽笑了一声。 谢文?琼微微弯下腰,伸出鲜血粘腻的左手,托起岳昔钧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来。 谢文?琼眼里满是苦涩和自嘲:“你叫我走,是忧心于我,还是不?愿与我同生共死?” 刺鼻的血腥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岳昔钧的鼻间,她好似又被扯回了战场厮杀之时。岳昔钧的眼神涣散一瞬,复又强行清明起来,她张了张口,却发觉这个问题难以回答。 倘若坦白说忧心于谢文?琼,那?么谢文?琼必然不?走。若要?谢文?琼走,自然要?寒她的心。 岳昔钧抬眼望进了谢文?琼的眼眸。 她隐隐约约从谢文?琼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形。那?是一头末路之兽。 而谢文?琼焉又不?是? 岳昔钧答道:“愿殿下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谢文?琼哑笑一声,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罢了——” 她抛下了剑,剑砸在土地之上,闷闷一声。 谢文?琼道:“那?便如你所愿。” 谢文?琼收回了左手,三个血指印留在岳昔钧的脸颊之上,像是依依不?舍的诀别?。 谢文?琼缓缓转身,看向皇后,道:“母后,你今日?果真?要?赶尽杀绝么?” 皇后对于谢文?琼自伤之事仍心有余悸,虽岳昔钧那?厢逼迫了谢文?琼应下“平安”的诺言,皇后却更加忧心谢文?琼两方碰壁之下作?出更加过激之举。皇后白着脸道:“倘若皇儿肯回,此事还有余地。” 谢文?琼静静地道:“有甚等余地?” 皇后道:“本宫既往——” 太子皱眉道:“母后!” 皇后瞧也不?瞧太子,接着道:“——不?咎。” 谢文?琼面色无有变动,倒是岳昔钧不?由流露出讶然之色。 谢文?琼道:“母后还有何条件?” 皇后道:“无有。你随本宫回宫,再不?和她们相见,我只当?不?曾来过此处。” 谢文?琼也讶异了一瞬为何母后此时这般好说话,但母后妥协,终归是一件好事。 于是,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道:“母后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皇后道:“你若担心我食言,现便签字画押。” 谢文?琼道:“恕儿臣斗胆——盟约尚有撕毁之时。” 皇后道:“依你之言如何?” 谢文?琼道:“请母后赐驸马爵位。” 太子喝道:“胡闹!” “无人和蝼蚁订诺,那?种一踩就死的东西,太脆弱了,”谢文?琼淡淡道,“儿臣只能?确保父皇、母后不?敢擅动驸马,方可安心。” 皇后沉吟一回,道:“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驸马仓促而死,朝廷念其有功,补赐丹书铁券便是。” 谢文?琼点头道:“也好。不?知赏赐何时可下?” 皇后道:“我临行前?,你父皇给了符凭,此事本宫可以决断,此刻便修书。” 谢文?琼方道:“多谢母后。” 宫娥取了纸笔,皇后果然马前?修书。一式二?份,一份书呈到?谢文?琼眼前?,她仔仔细细看了,摆摆手示意宫娥呈给岳昔钧。 岳昔钧被安隐扶了起来,瞧了那?书,知晓这不?过是一份凭证,还需等官府正式颁发丹书铁券。但这份凭证的分?量并不?轻。 岳昔钧又愧又痛。 书凭交到?岳昔钧手,谢文?琼便没有再回头。她再次走向皇后,一直走到?马车之中,没有停顿,没有回首。 岳昔钧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勾着金丝的车帘之后,才慢慢低下头,看见了一行蔓延的血滴。 谢文?琼的血浸入黄土之中,黯黯沉沉,全然不?是刚烈如火的朱颜色了。再过几日?,这般黑褐颜色也消磨殆尽,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公主还都。 百年之后,谢文?琼会?和一具不?知其名的“驸马”尸骨合陵,保全皇家最?后的体面。而岳昔钧终老山林,不?知是谁为她立的碑上刻着另外的名字。 一只胡蝶不?知从何处飞回,晃晃落地,落在血气之处,贪婪地吮吸起来。 ——今日?伯劳飞燕,方知庄周是非。 第88章 一病相思性命几休 自谢文琼离去之后, 岳昔钧这几日都浑浑噩噩。 七日?之后的今天,方才有些生还?之气。但娘亲们和安隐与她说?话仍旧小心翼翼,也不敢提起当日?之事, 也不敢提起谢文琼之名, 连皇家的字眼都讳莫如深。 岳昔钧扪心自问:事情何以走至了如今这般地步呢? 谢文琼自责, 她岳昔钧又何尝不自责。若是在京中不逞性子,偏要和谢文琼较劲,只?作个泥性人儿?,或许并不会生出这许多是非来。 第148章 可是若论后悔——岳昔钧是个不知后悔为何物的人。从军行时, 她刺出的每一枪, 都没有后悔的机会,因为并?无益处。 岳昔钧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种心绪。 那天事态平息之后, 英都和空尘从地窖中出来。英都隐隐听闻骚动,向岳昔钧又谢了一回恩, 谢她不肯暴露自己。当时岳昔钧呆呆愣愣, 已?然有些话不入耳,倒叫英都担忧得紧。 二娘煮了压惊的茶来,岳昔钧喝了也不见好转。空尘看?了, 也有些束手无策。众人皆知,这是心病, 而心药却远在别处了。 英都与空尘又住了几日?,岳昔钧的症状好转了些,英都的毒也全然解了。朔荇王室仍旧一片暗潮涌动,英都尚未在其中站稳脚跟,离开?太?久终究不利, 因而她在今日?见岳昔钧几乎大好了之后,便辞行了。 空尘也告了辞, 转回京中去。 一时间,又送别二人,岳昔钧身旁更加冷清。 没有了对于皇室追杀的提心吊胆,岳昔钧这才安安心心养起伤来。每日?吃药休息,闲了晒晒日?光,看?起来惬意无比。 然而,这般景象也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安隐是在半月之后发觉的不对劲。那时候,官府的丹书铁券果然到了手,一切又回归平常。安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和岳昔钧同处一房,只?不过并?非一室。某日?夜半,安隐只?听“咚”得一声,接着便是岳昔钧的一声闷哼,这动静惊醒了安隐。 安隐连忙去岳昔钧的房间中查看?,只?见岳昔钧跌在床下,双眉紧锁,面?色又红又白。 安隐赶忙去搀,问道:“小姐怎么跌下来了?是做了噩梦么?” 谁知安隐的手刚托上岳昔钧的手臂,却只?觉一股大力捏上自己的手骨,生生疼疼。 岳昔钧仍旧没有睁眼,咬着牙恨声道:“不——” 安隐高呼道:“小姐,是我!” 岳昔钧这才倏忽睁眼,气喘不平。 安隐为她拍背,忧心道:“小姐若是噩梦惊悸,不如我去煮点安神的茶来?或者点香?” 岳昔钧气喘定了,微微笑道:“不必如此劳烦,你去睡罢,我不过一时噩梦而已?。” 安隐只?得按捺住心中的隐忧,扶着岳昔钧上床躺下。翌日?,安隐悄悄将此事告知了几位娘亲,娘亲们心中皆有些猜测,也不由?担忧起来,对待岳昔钧便愈发小心谨慎。 岳昔钧自个儿?心里明镜也似的。她经此一梦,倒想起了自个儿?的梦魇是何时而生的。 那是许多年前的秋天,落黄满地的时节。正是朔荇人“秋狩”之时,战事吃紧,那一次丰朝军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朔荇军突营而来,四?下里全是北方鹰犬,是满目的鲜血和凄厉的叫喊。 岳昔钧所在的行伍急速回援,她心急如焚,冲在了最前方。 一路厮杀冲围,岳昔钧带着私心冲到了洗衣院所在的营地。紧接着,她便看?到了叫她血液倒流的一幕—— 一队朔荇兵从斜地里冲了过来,有人抓住了八娘的胳膊,想要掳走她,有人的荇钩直直扎向奋力抵抗的五娘的喉咙! 岳昔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不——” 她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手中的长枪扎穿一个个敌人的身体,又被?使劲抽出,再复扎去……她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只?会做这两个动作。 到了最后,四?下里没有站立着的朔荇人身影,岳昔钧茫然四?顾,被?七娘拉拉手,牵下了马背。 当晚,她就?做了噩梦。梦中,娘亲们和安隐葬身于荇钩之下。 如今,岳昔钧又做了一个相似的梦。只?不过,梦中遇难之人,多了一个谢文琼。 岳昔钧这才想明白,她并?不是因为和人同榻而眠方会梦魇。而是因为和人亲近,便不由?自主地害怕失去。 偈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岳昔钧由?爱生怖,此怖深深扎根,夜夜缠身,愈演愈烈。 又过了几日?,岳昔钧夜晚梦魇不断,呓语不止,难以安歇。腿上伤口亦尚未好全,便渐渐发起热来。 二娘辨证把脉开?了药,却不见烧退,便将岳昔钧送往镇上医治。大夫抓了药,也不见好,摸摸脉搏细若游丝,只?摇摇头道:“恐怕是心病。” 谁又不知此乃心病呢?只?是药石罔效,心医亦不能寻。 岳昔钧倒有力气安慰他人,只?是容颜憔悴,气息短弱,并?不起安慰之效。 如此这般又过几日?,岳昔钧烧得愈发糊涂了,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不曾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终于,大娘来到了岳昔钧窗前,叫安隐扶着岳昔钧坐了起来。 安隐动手替岳昔钧更衣,取来的衣物却是一套便于行路的衣衫。岳昔钧心中一惊,隐隐有了些猜测,声气不足地问道:“这是何意?” 大娘默然不语。 岳昔钧又问道:“安隐姐,这是甚么衣衫?” 安隐亦不语。 岳昔钧透过窗棂,看?到屋外站着其余几位娘亲。这般兴师动众,她心中的猜测更加确信几分。 岳昔钧苦笑道:“娘,我真不打紧,我不过是闲出病来,待烧退了,我做做活计便好了。” 大娘道:“正是给你找些事做。” 第149章 岳昔钧沉默一瞬,问道:“不知娘亲有何事吩咐?” 大娘道:“我听闻,莲平庵藏了几卷稀世?经书,钧儿?替我问问住持,可否誊抄几册来?” 岳昔钧道:“叫信鸽给空尘带封信问问便是了。” 大娘道:“还?是钧儿?替为娘去一趟,方显诚意。” 岳昔钧终于轻轻地应道:“好。” 众人皆心知肚明,此一行并?非是求甚么经,而是叫岳昔钧远远看?一眼昔日?楼阁、昔日?人物,以期慰藉相思之情,治了这心病。 岳昔钧换上了出行的衣服,拖着病体,半是糊里糊涂半是清清明明地上了马车。随行的只?有安隐一人,只?因人多并?不好办事——毕竟京城大略并?不准“岳昔钧”及她的家人入内了。 马车行到镇上,停在一处院子前。岳昔钧在车中便听见院中有人吊嗓子,唱的是《文昭关》,“心中有事难阖眼,翻来覆去睡不安”一句。 安隐上前叩门,和来人寒暄一阵,便将车子停在了院中。 岳昔钧被?搀扶着下了车,头重脚轻中,她瞧见院子里站了好些人,踢腿的踢腿,跑圆场的跑圆场——原来这是一处戏班。 安隐向岳昔钧介绍了这庆彩班班主,班主名叫李春喜,四?十上下,笑眯眯地接待了岳昔钧。 岳昔钧和安隐在客房安顿好,岳昔钧方开?言问道:“我们要随庆彩班一同进?京么?” 安隐道:“不错,大夫人托卢鸿雪卢公子介绍的班子,信得过的。” 岳昔钧点了点头。 安隐又道:“班主适才问我,是明日?起行,还?是过几日?再走?小姐你看?何日?为好?” 岳昔钧笑道:“难道我还?要算个良辰吉日?么?事不宜迟,明日?若能起行,便明日?走罢。” 由?是,二人将息一日?,翌日?一早,便跟随戏班起行往京城去了。 第89章 隔墙听戏戏不解意 岳昔钧和安隐顶了庆彩班两位坤旦的身份, 一路顺风顺水,一直来至京城。 京城和去时未有甚么不同。鸡鸣开市,更漏唱夜, 朝朝暮暮, 去去来来, 日复一日。 庆彩班来京城的由头是唱堂会,因此,一到京城,马车便直奔东家而去。岳昔钧坐在车中, 只觉马蹄缓缓停下, 李春喜和甚么人?寒暄一阵,那人?上前来瞧了瞧岳昔钧这个“练功不慎摔断腿的武旦”, 便将马车放行进府。 岳昔钧上了些妆,虽不能全然改头换面, 也?是遮掩一番, 若非见过她女装的那几?位,其余人?怎也?不会想到她便是丧命火海的明珠公主驸马。 一行人?在偏房安置好,歇息一夜, 翌日一早,李春喜便带人?去戏台排练。岳昔钧不好在卧房中睡大觉, 拄着?拐去看衣箱。 刚出了院门,就有?丫鬟来嘱咐道:“我?们大奶奶吩咐了,只叫我?领你?们从小道走,万不可走岔了道,冲撞了小姐们。” 李春喜连连道:“是, 是。” 那丫鬟便走在前头领路,庆彩班的众人?带着?行头跟着?她身后, 也?不敢高声而?语。一时间,只闻脚步声、交头接耳声,以及岳昔钧的拐杖敲在地上的声响。 安隐偷偷觑了一眼岳昔钧的神色。岳昔钧面上挂着?浅浅淡淡的笑意,衬着?敷粉涂朱的桃花面,大略也?当得起一句“巧笑倩兮”。但安隐却暗暗担忧起来。岳昔钧此时好像勾了脸一般,是戏中人?,不是身外客了。 安隐知?道,这一路岳昔钧都平平静静,那是平湖底下的深渊漩涡不见于人?。 丫鬟带着?他们走过无人?的小道,一路穿庭过院,见太湖石落于荷池,步繁花绿茵,岳昔钧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已然盛夏了。 岳昔钧茫然抬首,骄阳高挂,无声无息。 她双目一刺,复又低下了首。因而?不曾瞧见,不远处阁楼之?上,有?人?倚窗回首,却恰望见她低眉。 戏楼倒是凉爽,岳昔钧挑开“出将”的帘子,钻入了后场之?中。她寻了一处,挨着?衣箱坐下,闭目养神起来。只听一墙之?隔的台上,文武场锣鼓声振,青衣在唱《春闺梦》,恰唱到“可怜负弩充前阵”。 安隐在倒茶水,水从茶壶中“呼呼”泻入茶盏之?中,这声在胡琴板鼓声下本该微不可察,岳昔钧却听得清清楚楚。 台上张氏还在唱:“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安隐端了茶盏来唤岳昔钧,道:“小姐,吃口茶罢。” 岳昔钧缓缓睁眼,笑着?接过,道:“多?谢。” 于是,那句“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便被掩在了交谈声中。 岳昔钧吃了一口,安隐听得外面唱到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连忙大声道:“小姐早晨不曾吃些甚么,可要我?去拿些糕点来?” 岳昔钧道:“不必劳烦,我?不甚饿。你?若是肚饿,自去吃便了,不用管我?。” 她言罢,只闻戏声已然到了“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安隐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生怕岳昔钧听了戏词,又添了痴病,便不好了。 安隐也?笑道:“我?也?不饿,不吃啦。” 岳昔钧哪里不明白?安隐的苦心,只是二?人?做个心照不宣罢了,相?视一笑,挨着?坐在一处听戏。安隐帮着?检了几?次场,这次也?是如前一般帮忙从台前撤下桌椅,岳昔钧却久不见她归。 第150章 岳昔钧正在疑惑之?间,却闻文武场声停,外间一片寂静。岳昔钧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她听得见自个儿的心跳之?声,她握上了拐杖。 一片非同寻常的死寂之?中,有?人?在说:“是谁点的戏?” 李春喜陪笑道:“回小姐,是大老爷点的戏。” 那人?便道:“原来是父亲点的戏,旁的也?就罢了,怎点了《春闺梦》?” 似乎是丫鬟在回话道:“小姐,这戏在京城唱得少?些,恐怕大老爷是不曾听过。” 后面的话她不曾说,各人?也?都明白?她言下之?意是“恐怕大老爷望文生义,以为?是甚么香艳的戏文”。 那小姐倒是出府听过一次《春闺梦》,便晓得并非是幽媾的戏码,反而?是鹣鲽离散的曲目,在她父亲大寿当日唱,有?些个不吉利。 那位小姐道:“既是如此,便改作《龙凤呈祥》罢,热闹一些。你?也?不必为?难,我?自去回明父亲。” 李春喜道:“是,是。” 那小姐又道:“打了帘子,叫我?瞧瞧行头。” 李春喜道:“后间腌臜,小姐千金之?躯,还是不去为?好。” 那小姐道:“我?只站在外头瞧一眼便罢,若是有?甚么瞧着?不好的,此时给你?们换了还来得及。” 李春喜为?难地道:“这等小事何敢劳烦小姐把关。” 那小姐没有?说话,岳昔钧想,她大略露出了微微不悦的神情。 下一刻,一只手撩开了帘子,打帘之?人?侧过身,道:“小姐请。” 那小姐往里间瞧去,只见一位女子坐在妆镜台前扮戏,闻声起身转头,放下手中的粉盒,露出一张铺满白?|粉的煞白?面来。 那脸上的黛眉和朱唇全被粉遮盖住,面上只有?白?里微微透灰的颜色,就好似僵死之?尸,又好似白?无常入世。 这女子正是岳昔钧,她垂手福了一福,全然瞧不出腿伤未愈。 而?那小姐却是一怔。 岳昔钧垂着?头,只听一声好似天边传来:“你?……抬起头来。” 这一声,说者恍惚,闻者也?恍惚。 ——适才岳昔钧听闻外间那小姐的声音,便如同鸿蒙初开,乍然想起自己竟然一路也?不曾问过,究竟是哪家唱堂会。 她的不曾问,只不过是漠不关心罢了。她不在乎去哪里,不在乎做甚么,因为?她心中所思所想,恐怕永远也?做不了,去不到。 然而?,岳昔钧终于明白?自己错了。既然是母亲安排来此,又如何不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岳昔钧缓缓抬首,望向了那小姐—— 那是满目恍惚的沈淑慎。 第90章 沈淑慎狸猫换太子 沈淑慎见过这张脸。在名为摘星楼大火的噩梦中。 沈淑慎自打用了神医开的方子, 已?经许多年不常做梦了,更不常做噩梦。梦回摘星楼大火,也?只有?那?么?一次。而那?一次, 称得上是刻骨铭心。 梦中, 冤魂齐吼, 从四面八方质问她为何要在摘星楼设生辰宴。他们质问她,若不是她过生辰,若不是来?捧场,他们何会葬身此处?他们何会不得?安息, 不得?公道, 不得?雪恨? 那些脸一个分裂成两个,两个又分裂成四个, 四个分裂成八个……分得?无穷无尽,却又倏忽聚成一张巨大而惨白的脸来。 那?张脸从高处向沈淑慎压下来?, 没有?质问, 没有?怒吼,只有?冷冷的、饱含恨意的眼神。 沈淑慎惊醒,大汗淋漓。 ——那?是失了血色的、灰白的、岳昔钧的脸。 是本该逃出生天, 远走?高飞的岳昔钧的脸。 沈淑慎又开始吃药了。 目下,沈淑慎在略暗的屋室之中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她恍恍惚惚之间,竟然先是开口?问道:“碧簪,我近日的药,用过了吗?” 丫鬟碧簪答道:“小姐,尚未。” 沈淑慎释然地点了点头?, 道:“原来?如此。” 沈淑慎向岳昔钧微笑道:“你叫甚么?名?字?” 岳昔钧报上了她顶替的那?人之名?,捏着?嗓子道:“回小姐, 奴家?名?唤汤世琴。” 沈淑慎道:“你的本工是甚么??” 岳昔钧道:“是武旦。” 沈淑慎道:“今番有?你的戏否?” 岳昔钧道:“说来?不巧,奴家?练功摔着?了,恐怕难以献艺。” 沈淑慎道:“伤着?腿了?”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心道:这倒巧了,这女子长得?像驸马,也?同驸马一般有?腿疾,怕不是现世现报,要找我勾魂索命来?了? 她微微打了个寒战,觉得?有?些个脊背发?凉,只颔了颔首,颇有?些匆匆地走?了,连要看行头?的事?都忘却了。 安隐这才走?至岳昔钧身旁,小声后怕道:“好险,我还当她认出小姐了哩。” 安隐也?化了妆,但?她适才仍怕沈淑慎瞧见她。 而沈淑慎是着?实不知岳昔钧实则是女子之事?,故而她并未往眼前之人或许是驸马这一节去?想?,反而真以为是巧合。 这一小变故之后,沈淑慎再未来?瞧过庆彩班。 不知不觉便到了沈大老爷寿诞之期。沈府开门纳客,欢声笑语一片。岳昔钧仍旧随着?庆彩班的众人早早来?到了戏楼,她还在彩排时的位置静坐,听着?楼外喧闹之声,好若两个世界。 第151章 沈淑慎随着?女眷们来?到了戏楼对面的阁楼之上。她坐在母亲身侧,低头?望向戏台。 戏唱至一半,沈淑慎的母亲常盼香忽然道:“谨儿,你近日交了新朋友?” 沈淑慎答道:“是。” 常盼香道:“那?人不递拜帖,便擅自?出入,恐怕不太规矩罢。” 沈淑慎笑道:“娘,都是姑娘家?,有?甚么?打紧,递拜帖也?忒麻烦。” 常盼香道:“这事?我替你按下了,莫要叫旁人再嚼舌。” “是,”沈淑慎道,“她身手好得?很,那?次不过是我大意唤了她,否则也?不至叫人听见。” 常盼香叹了声气道:“这倒罢了。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公主又……唉,我却怎跟旁人说为好。” 沈淑慎避重就?轻地道:“母亲想?到哪里去?了,我同这位新朋友不过是君子之交,没有?那?些事?情的。” 常盼香道:“就?算是有?些也?没甚么?的,娘在一日,你快活一日便是。” 沈淑慎心中感动,道:“娘……” 常盼香又道:“故而你不必着?急。” 沈淑慎闻言鼻头?一酸,她明白母亲言下之意:常盼香看出来?,沈淑慎近日有?揽权的举动,譬如提早去?戏楼查看是否万事?妥当,便是着?意表现。 沈淑慎原本在谢文琼跟前说得?上话,故而她的长辈兄弟都不着?急催她成亲。如今谢文琼在京城一去?一回,沈淑慎便不能时刻同她在一处了。沈淑慎明白,她若是不出阁,那?些兄弟们便要疑心她动了家?产心思,各个也?都对她“待价而沽”。 这个世道,女子考不了功名?,家?产也?未必有?份,沈淑慎必须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她近日着?意揽权,实则非是要讨祖父、父亲的欢心,然后谋求一份家?产。她另有?打算。 听了母亲体谅之语,沈淑慎眼眶微湿,悄悄揩了,笑道:“娘亲只管享福便是。” 常盼香慈祥地笑了一声。 未几,沈淑慎托言起身解手,没带丫鬟,信步步回自?己的卧房。她刚合上门户,便听屋中有?一女子道:“你回来?啦?” 沈淑慎小声答道:“殿下不该在此耽搁。” 那?殿下道:“无妨,我只是来?问你,近日有?甚么?进展否?” 沈淑慎转过屏风,看到了坐在桌边的人。那?女子豆蔻年纪,一双眼却生得?老练圆滑,眼皮眨一眨,却又变作了天真无邪之态。 是谢文瑶。 沈淑慎道:“不过按部就?班罢了。不过,倒有?一件有?趣之事?。” 谢文瑶问道:“何事??” 沈淑慎道:“或许可以唱一出《还魂记》。” 谢文瑶奇道:“这是从何说起?” 沈淑慎道:“戏班中有?一人,恰长着?驸马的样貌,也?跛了腿,虽是女子,我瞧着?身量也?相当,扮起来?许能以假乱真。” 谢文瑶思忖道:“你要借此人佯装驸马还魂,钓出摘星楼放火之人么??只是这一计,我也?曾使过相似的,并不奏效。” 沈淑慎道:“非也?,殿下先前不过是虚影假从,这一个可是实实在在的。” 谢文瑶心道:她所言不错,既然这个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自?然比那?些虚无缥缈之物更令人生恐。这恐不仅仅有?死者复生之恐,恐怕还有?复生后财权纠葛之恐。我在沈淑慎最需助力之时同她订盟,不便是要借她之手,将这世家?搅浑,方好浑水摸鱼?如今有?了这假驸马,哪里还怕水不浑? 谢文瑶主意已?定,便点头?道:“你所言有?理,便依计行事?罢。” 沈淑慎道:“是。” 谢文瑶又道:“我替你去?瞧了,皇姊那?边好得?紧。” 沈淑慎略带怅然地道:“那?便好。” 谢文瑶起身离去?,沈淑慎下神一阵,不觉抓了一把棋子在手中盘玩,回过神来?,又思想?起同谢文琼对弈时光,又不免是一阵心绪难平。 沈淑慎好容易将思绪转至目下顶顶要紧之事?上来?,她心道:虽对端宁殿下夸下海口?,却不知怎样说服这武旦行杀头?之事?。按说倒也?容易,不过是以旁的甚么?要挟她,或者以利诱之,多半便能事?成,但?终究非是正义做派。 沈淑慎思索一阵,出了院子去?,拦住一位路过丫鬟,吩咐她带庆彩班的武旦来?——沈淑慎为谢文瑶清了场,院中无人伺候。 不多时,岳昔钧果然被带到沈淑慎房中。 沈淑慎倒也?不苛待于她,颔首道:“坐。” 岳昔钧谢座。 沈淑慎打量岳昔钧一番,愈发?的满意,问道:“你的户籍挂在庆彩班么??”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道:“你来?跟我,可还愿意?” 岳昔钧笑道:“小姐一不曾听过我开嗓,二不曾见过我身段,平白的要我做甚么??” 沈淑慎却不答,只问道:“你本工是武旦,学过武生否?” 岳昔钧答道:“不曾。” 沈淑慎道:“我要你演一出戏。” 岳昔钧问道:“却不知是甚么?戏?” 沈淑慎道:“《狸猫换太子》。” 岳昔钧道:“这个戏哪里需要武生呢?” 第152章 沈淑慎道:“正是文戏武唱。” “小姐要我扮陈琳么??”岳昔钧问道。 沈淑慎道:“不是。” 沈淑慎仍旧是温声细语,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轻松,道:“我要你扮赵祯。” 岳昔钧轻笑道:“奴家?却不敢和娃娃生抢位。” 沈淑慎道:“戏中是娃娃生,戏外却不是。” 岳昔钧道:“奴家?愈发?的糊涂了。” 沈淑慎道:“我要你这狸猫换去?太子,却声称太子乃是狸猫,你可明白?” 岳昔钧道:“只恐奴家?无命唱这出戏罢。” 沈淑慎道:“我既然是你东家?,自?然保你周全。” “有?小姐之言,奴家?自?然放心,”岳昔钧婉拒道,“只是奴家?身子骨不利索,恐难当重任。” 沈淑慎道:“正是要如此。” 岳昔钧却不多问,露出了一个“如坐针毡”的神情,道:“奴家?不懂这些,这戏恐怕实在难唱,奴家?还是回去?练练《扈家?庄》罢。” 沈淑慎道:“扈三娘配的是王英,赵祯却又不同了。” 岳昔钧道:“奴家?并不在意婚姻事?。” “甚好,”沈淑慎道,“荣华富贵你也?不享么??” 岳昔钧道:“身外之物罢了。” 沈淑慎心道:这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却更像驸马几分。 沈淑慎道:“你在台上演了这许多侠义女子,总该有?些侠心罢。” 岳昔钧道:“不敢当。” “不说甚么?《周仁献嫂》,也?不说《搜孤救孤》,”沈淑慎接着?道,“单单说那?红拂女,也?当得?起义薄云天。现有?一件正义之事?,你也?不肯锄奸惩恶么??” 岳昔钧哪里会被她话语裹胁,推拒道:“奴家?并不识李靖。” 沈淑慎道:“我若为李靖,你肯为红拂么??” 岳昔钧不由笑道:“小姐,奴家?斗胆,若是小姐要我效命,不该以言语。当设计叫奴家?陷入危境,天地不灵之时,小姐援手搭救,奴家?必当死心塌地。” 沈淑慎道:“我哪里不知,只不过不愿用这些腌臜手段罢了。” 岳昔钧道:“小姐光明磊落,奴家?倒真有?些折服了。” 岳昔钧三番两次推脱,也?不过试一试沈淑慎底线,实则明白虽然沈淑慎口?中说得?客气,却仍旧有?千万种“不腌臜”的手段逼自?己就?范,若是再加拒绝,便是不识好歹,也?未必有?甚么?好下场。 岳昔钧倒不怕甚么?下场不好,她自?娘亲们拿到了丹书铁券之日起,便有?些如释重负,过一日是一日起来?。此时,她也?不过想?道:先将安隐打发?走?便是。若是势头?不对,我也?能抽身离去?,便是不能离去?,不过是性命一条,又有?甚么?呢?只是不能承欢膝下,唯此为憾也?。 岳昔钧顺着?前一句道:“奴家?倒并非不愿效忠于小姐,只是想?求小姐应我一件事?。” 沈淑慎道:“甚么?事??” 岳昔钧道:“不论奴家?事?成与否,请不要牵连旁人。” 沈淑慎道:“这个自?然。” 于是,岳昔钧问出了那?个知晓了便下不了船的问题—— “却不知,我要扮的人,是谁?” 第91章 昔钧哀莫大于心死 沈淑慎道:“我要你扮的人, 乃是当朝明珠公主的驸马。” 岳昔钧真有些好奇沈淑慎对自己的评价,便问道:“这?是甚等样人?” 沈淑慎道:“这是……一个混账。” 岳昔钧:…… 沈淑慎道:“此?人巧舌如簧,偏生又会作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她幼时?从军, 倒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范, 满腹的兵法军书倒用来做些捉弄人的无聊事上了。” 岳昔钧道:“如此?说来, 小姐对此?人是讨厌得紧了?” 沈淑慎淡淡道:“我不会讨厌一个死人。” 岳昔钧笑?道:“奴家还想着,若是小姐讨厌此?人,我扮作?此?人之时?,要离小姐远些, 莫要碍着小姐的眼?才是。” 沈淑慎道:“不必。” 岳昔钧道:“却不知我怎生扮, 才扮得像呢?” 沈淑慎道:“你把妆卸了我瞧瞧。” 岳昔钧之前特意剃了剑眉为柳眉,眼?神也故作?带怯之态, 唇角时?时?提着,因此?卸了妆也只和驸马有七八分像。沈淑慎端详一阵, 恍惚间真觉岳昔钧起?死回生, 怔愣一阵,方?才开?言道:“近前来,我与你画眉。” 岳昔钧在妆镜台前坐定, 沈淑慎取了描眉笔,细细勾出两道剑眉来。岳昔钧转向镜中瞧了瞧, 沈淑慎在其后言道:“不要这?般看人。” 岳昔钧请教道:“却要如何呢?” 沈淑慎道:“直视于人,眼?神中要有游刃有余之色。” 岳昔钧又试了几?次,方?才卸下所?有伪装,露出自己原原本本的神色来。 有些朦胧的铜镜中,沈淑慎一瞬回至摘星楼。 沈淑慎不由倒退一步, 醒过神来,赞道:“不错, 就是这?般。” 岳昔钧道:“小姐要我怎么做呢?” 沈淑慎背转过身去,不答。少顷,她方?答道:“我父寿宴连唱三天戏,我本计划叫你在明日唱《牡丹亭》时?现身,现如今见你既然能扮得如此?相像,倒不必如此?了。” 第153章 沈淑慎道:“你暂在府中住下,不必同庆彩班回去,避着点人,莫要叫人瞧见你。”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这?才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直视岳昔钧,道:“莫要动甚么歪心思,你今日吃了八珍糕,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道:“我在里面加了一点小东西,放心,只要你忠心,事成之后,我自会给你解药。” 岳昔钧竟然微微一笑?,道:“好。” 沈淑慎先礼后兵,先说不愿逼迫岳昔钧,后又以下药威胁,倒是好手段。岳昔钧却浑不在意。 岳昔钧告辞之前,沈淑慎多?问了一句:“你信佛否?” “不信,”岳昔钧疑道,“小姐何有此?问呢?” 沈淑慎淡淡道:“不信最?好。” 岳昔钧也不多?问,微微躬身一礼,出了门?去。她戴上了沈淑慎送她的面纱,不往戏楼去,径直回了卧房。 安隐果?然等在卧房,一见岳昔钧回来,忙问道:“小姐,那沈小姐不曾为难你罢?” “不曾,”岳昔钧摘了面纱,笑?道,“她还同我说了一件顶顶有趣之事。” 安隐问道:“甚么事?” 岳昔钧道:“她叫我假扮驸马。” “啊,”安隐吃了一惊,道,“小姐你应了?” 岳昔钧点头道:“自然。” 安隐急道:“万万不可,小姐,你若是这?般做,不由得皇帝老儿和皇后不起?疑心,到?时?候就是插翅难逃了。”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没法子啊,沈小姐给我下了毒,我若是不听她的,恐怕性命也难保。” 安隐闻言真正急了,捧着岳昔钧的脸便瞧她面色,连声问道:“是甚么毒?我们快回去,请二夫人瞧瞧。” 岳昔钧缓缓摇了摇头,道:“不必,这?毒一时?半刻不会发作?,且瞧瞧沈淑慎要做甚么再说不迟。” 安隐顿了顿足,自知岳昔钧已下定决心之事,她是万万劝不了的。安隐心焦之间,忽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但她绝不能开?言去讲,否则岳昔钧是万万不肯答应的,于是,安隐便暂且按捺住心绪,打算大胆擅专一回。 安隐道:“好罢,我也信小姐你自有分寸。对了,班主说明日我们不必看衣箱,小姐你同我去街上逛逛罢?上回在京中,我还不曾好好逛逛哩!” 岳昔钧道:“好。” 半日光景转瞬而过,日落日升,又是白日时?候。沈府还在唱戏宴客,安隐推着岳昔钧,悄悄从后角门?溜了出去。 京城行道树上的蝉鸣正盛,喧闹不已。 安隐信步长街,不时?指点两旁商铺,同岳昔钧谈笑?。两人兜兜转转,也不拘走的哪条道路,走了半日,安隐口渴,向岳昔钧道:“小姐,你渴不渴?前面似乎有户人家,我去讨杯水喝,好是不好?” 岳昔钧面上的笑?意淡了些,道:“你莫要诳我,这?哪里是人家,分明是禅家。” 安隐道:“那不更好,想来出家人慈悲为怀,定然有水喝啦!” 安隐口中说着,手下却不停,推着岳昔钧往那处宝地去。 岳昔钧忽然用戴着丝绢罗尉的手狠狠制住了滚动的车轮。 安隐吓了一跳,道:“小姐,仔细你的手!” 岳昔钧默然不语,面上带了些怅然之色,眸中也有淡淡哀哀。 岳昔钧轻声道:“安隐,你不必多?费心思了。” 安隐不认,道:“小姐,你在说甚么啊?” “这?条路,我比你熟悉。”岳昔钧道,“前方?是莲平庵,你要为我请空尘师太瞧毒,是也不是?” 安隐的心思被一语道破,她便也直言道:“不错,我料到?小姐你必然不依,才更要带你来此?。” 岳昔钧垂眸,手仍卡在轮子之上。 安隐忍不住道:“若是从前,我定然不会这?般。但小姐,我不能看着你去寻死啊!” 岳昔钧道:“我没有寻死。” “你也不必瞒我,”安隐隐隐带了哭腔,道,“自从公主走了之后,你便魂不守舍,你那个病,不是不能好,是你不想好,方?才一直这?般拖着。大夫也说了,若你有向生之心,怎会久久不愈?你就是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了,是不是?你是没有寻死,但你也没有求生,否则为甚么不解毒?小姐,我不明白,为了一个公主,你就要这?般要死要活么?你把我们放在哪里?” 岳昔钧略微抬起?一点眼?皮,似乎这?点举动都耗费了她十成力?气。岳昔钧的语气中露出一丝疲惫,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中毒。” 安隐并不信她,生硬地去扯岳昔钧的手,还当真将她的手从轮子上撕了下来。安隐吸了吸鼻子,道:“那你为何要骗我中了毒?我不管,请空尘师太瞧瞧便知。” 安隐说着,推着轮椅便走。岳昔钧叹了口气,道:“那请空尘师太庵外一叙。” 安隐道:“那多?失礼。” 话正说着,安隐便推着岳昔钧来到?了庵门?,有师太瞧见了,过来帮她们卸下门?槛,岳昔钧也只好合掌一礼。 岳昔钧拉了拉面上的纱,问道:“这?位师太,不知空尘师太可在庵中?” 那师太道:“师姊正在殿中。” 莲平庵不大,只有一间殿,进了院门?便可一眼?瞧见。安隐推着岳昔钧转过青烟缭绕的长香炉,岳昔钧抬首,眼?前一片清明—— 第154章 大开?的殿门?中,空尘侧对殿门?而坐,手敲木鱼。 另有一位身着禅衣、带发修行的女子正跪在殿中轻声念诵,她面朝金佛、背对前院,脊背笔直,单单瞧着背影也端得是一派矜贵气度。 前番大梦痴纠缠,刹破尘烟望故人。 ——岳昔钧半人半鬼,谢文琼半步佛门?。 第92章 忍昔钧偶逢不相认 安隐也一眼认出了那位跪在殿中的女?子是谁, 她立时?想推着岳昔钧暂避,却又转念一想道?:我们来京城,不便是要小姐见一见公主, 以解心病么?此时正是好机会, 万不能走了。 于是, 安隐低声道:“小姐,我们……” 岳昔钧道:“空尘师太正忙,我等去别处暂等。” 安隐劝道:“小姐,在此等等无妨的。” 岳昔钧抬首望天, 道?:“好烈的日?头啊。” 安隐抿了抿唇, 只得?推着岳昔钧去了一旁的廊下。殿中的诵经声听?不见了,但闻木鱼咄咄, 不紧不慢。 岳昔钧拢了拢袖子,她摸到了带在袖中的一物。那物圆头圆脑, 是一只木雕的麻雀。曾经, 这麻雀在公主府看台之?上,也曾满地乱跑,“咄咄”不停。 谢文琼去岳城寻岳昔钧时?, 便携了这小麻雀,却一直不曾叫岳昔钧瞧见。后来, 一朝生变,谢文琼转身?离去,岳昔钧在她睡过的枕侧摸到了这小东西。 此物呆愣,倒是不知愁情,兀自滴溜溜转着一双黑珠, 不在意落入谁手,亦不在意被弃何处。 岳昔钧垂眸不知在想些甚么, 忽觉木鱼声停,有人从身?前?路过,风带起禅衣一角,岳昔钧缓缓抬首,只见那人的身?影步过月洞门,往后院去了。 好似水滴入海、风过无痕,有些久别偶逢也是无声无息的。 安隐扯了扯岳昔钧的衣袖,道?:“小姐,空尘师太来啦。” 岳昔钧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合掌道?:“师太别来无恙?” “一切安好,”空尘道?,“施主可好?” 岳昔钧微微颔首道?:“好。此番我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空尘道?:“施主但说无妨。” 岳昔钧道?:“我母虔诚,听?闻贵庵藏有稀世经书,想借抄本一观,不知可否?” 空尘道?:“阿弥陀佛,我佛普渡众生,自然?是无妨的。只是不曾有抄本,不知施主可否稍待几日??若是施主肯亲自誊抄,那便最好不过了。” 岳昔钧道?:“自然?,只是不知在下可方便入藏经堂?” 空尘道?:“藏经堂近日?皆由空情师妹值守,我与她知会一声便是。” 岳昔钧一礼道?:“有劳了。” 空尘正待要去知会空情,安隐连忙道?:“空尘师太,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您施以援手。” 空尘便顿住,道?:“施主请讲。” 安隐道?:“我家小姐似乎中了毒,烦请师太瞧一瞧。” 空尘道?:“请岳施主伸出左手。” 岳昔钧拢了袖子,露出寸关?尺,笑道?:“不过是吃了点?东西,不曾中毒,有劳师太了。” 空尘诊了脉,直言道?:“施主确实?不曾中毒,不过施主七情内伤,当好生修养才是。” 空尘似乎方才想起了甚么,道?:“是贫尼不周了,施主的经,还是贫尼代抄罢。” 岳昔钧了然?,道?:“多谢。” 二人又淡言几句,岳昔钧便告辞了。出了庵门,安隐才一吐为快,道?:“小姐,你竟然?诓骗我!你不曾中毒,为何要说中了毒?啊,是了,你就是要铤而走险去假扮驸马,怕我阻拦,故而这般说,是也不是?” 安隐有些忿忿地道?:“你又何必……罢了,公主走后,小姐你便怪怪的,叫我越发瞧不透了。” 岳昔钧道?:“我当时?是真不知是否中毒,后来细细回想,那沈淑慎若是有悄无声息下毒的心肠和手段,何必要我假冒驸马来搅浑朝堂?她毒死一位高官显贵,闹出的动?静可比我这个驸马死而复生可大得?多了,且又干净,不必再多我一个变数。” 安隐道?:“你总归是有道?理的,我说不过你。只是,空尘师太为何又改口帮你抄经,小姐你还应了?” 岳昔钧轻声道?:“恐怕是空尘师太思想起这位空情师妹俗家是何人了罢。” 安隐道?:“是何人?小姐你也认得?么?” 岳昔钧“嗯”了一声,道?:“想来是明珠公主。” 安隐道?:“那不更好?依我说,小姐你就该同她见面,好生诉诉衷肠,何必束手束脚的。” 岳昔钧轻笑道?:“连空尘师太都觉得?,我这个病,还是不要见公主为好,我又何必见她?” “更何况,见了之?后又能如何呢?”岳昔钧道?,“她当日?承诺不会再见我,难道?我要毁了她的诺言,叫她做个不信之?人么?” 岳昔钧道?:“还是……算了罢。” 安隐劝道?:“不成哇,小姐你就是孤思伤身?,病才不好,空尘师太不敢用猛药,怎知见了之?后病不会好?现下这般已然?、已然?够坏了,为何不凭心而为呢?管它劳什子承诺,是小姐你见公主,又非公主主动?见你,算不得?毁诺。纵然?见过之?后,未必能长相厮守,但解一时?相思,也够了啊。” 第155章 岳昔钧缓缓摇头道?:“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样,相识也不必再相逢。” 安隐顿足道?:“我是不明白啦,好话歹话我也说尽了,小姐你若是不想见公主,又何必趟沈小姐的浑水!” 岳昔钧不言。 良久,安隐险些以为得?不到答案了,方听?得?岳昔钧道?:“因为明珠公主可能有险,她深情一场,我不可不报。” “有险?”安隐不信,道?,“她是俗家弟子,法号都有了,日?日?在庵中吃斋礼佛,不问世事,会有甚么险?” 岳昔钧道?:“我也不知。” 安隐不解道?:“那小姐怎说……” 岳昔钧道?:“死了驸马的公主,皈依佛门,这本没甚么。但一直没有野心的沈淑慎,在明珠公主皈依之?后,便急着搅动?风云——单单为了自己谋利,不必做到这般地步。沈淑慎对明珠公主一往情深,又似乎知晓甚么皇家秘辛,这不就说明,很有可能是明珠公主有险么?沈淑慎这般做,怕是要迷惑人眼,叫盯着明珠公主的人生疑,不敢轻举妄动?。又或者,叫暗处之?人慌乱中自露马脚。你想想,百戏那日?的刺杀,还有摘星楼上的一场大火——公主两次出府,都遇到了险情,这容不得?人不多想。” 安隐思索道?:“那公主知晓此事么?又是谁要害公主?” 岳昔钧道?:“这不重要。沈淑慎要一柄刀,我就给她一柄刀,只消护得?殿下周全,我也算偿还了她削肉大恩一场。” 安隐心中道?:小姐将?她的病症曲解成蒙恩惶恐,还是不愿直面……罢了,公主也算对我们有恩,小姐也不曾说错。 安隐正要开口道?“我助小姐”,却听?岳昔钧道?:“既然?如此,你速速回家,带娘亲们搬离。” 安隐讶道?:“有丹书铁券在手,皇帝皇后要面上过得?去,夫人们应当不会有危险才是。” “倒不是担心帝后下手,”岳昔钧道?,“便是要下手,未必用明枪,暗箭更是难防。现下既然?有人连明珠公主都敢动?,驸马亲人未必安全。” 安隐也知这种大事,飞鸽传书或是驿站寄信未必能够放心,却还是放心不下岳昔钧,道?:“可是小姐你也需要人照顾啊。” 岳昔钧笑道?:“沈淑慎定然?不会叫我死了,衣食起居定然?也为我安排妥当,你就放心罢。” 安隐只得?道?:“那我明日?起行,和夫人们认了新居处的道?路,便来寻小姐。” 岳昔钧点?头道?:“好。” 于是,二人回房收拾,翌日?话别,依依不舍。岳昔钧望着安隐背着包袱离去的身?影,忽然?捏紧了轮椅扶手,待等一阵心悸过后,她若无其?事地推着轮椅转回程,孤影很短,短到难以为伴。 岳昔钧又是一个人了。 第93章 端阳楼船鬼书烈火 岳昔钧在沈淑慎院中偏房住了小半个月, 足不出户,瞒着宅子里的旁人。 因离沈淑慎近,故而有些事, 沈淑慎是瞒不过岳昔钧的——沈淑慎不知岳昔钧会武功, 耳力好, 便也不知岳昔钧其实知晓了一些事情。譬如,岳昔钧第一次听见谢文瑶翻墙进来,还疑心进了刺客,暗自戒备, 却听闻沈淑慎与?谢文瑶的絮絮低谈, 只不过这交谈声隔着屋墙,听不真切罢了。 岳昔钧有时夜半听见沈淑慎的踱步声, 从窗外瞧去,见沈淑慎房中一盏灯亮, 伴着叹息之声影影绰绰。 这小半个?月, 岳昔钧与沈淑慎比邻而居,却未曾见过面。 直到五月初四?夜,沈淑慎带了一身衣服, 来至了岳昔钧的房间。 沈淑慎开门见山地道:“明日端阳,你换上这身衣裳, 听我的安排。”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细细交代?一番,便离开了,岳昔钧摸了摸那?衣裳,若有所思?。 五月初五,艾香满街, 穿京河上龙舟竞渡,鼓声震天, 两岸游人喝喊助威,一派红火热闹景象。 忽然,只听龙舟之上众人大喊“转舵!转舵!”,鼓手急敲,“咚咚咚”的鼓声催命也似的,惹得离岸边远些的人都不由相互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不单单龙舟上的人焦急,岸边观看者?亦俱哗然—— 只见一艘巨大的楼船缓缓顺流而下,与?那?龙舟相向而行。 此时,二船相距十?余丈,但根据水流的速度,不消片刻便会相撞!而那?龙舟之后还有其他龙舟,根本?不可能调头后退。 龙舟上有一人嘶声高?呼道:“兀那?舵工!快快将船靠岸!好叫我们?先行!” 而那?楼船上无人应答。 忽然,有人眼尖,指着那?楼船颤声道:“你们?看!船上,是不是没有人!” 一石惊起千层浪,河上岸边又是一阵喧哗。 有人附和道:“不错!确实没有人!” 有人质疑道:“没有人,船怎么开的?单靠水流做不到这般速度罢?” 亦有人道:“这、这……不会是鬼船罢?” “不是鬼船!”有人惊讶地道,“你们?仔细看,那?船楼上,是不是有一块匾,上面有字,写的好像是……” “摘星楼!” “不错,写的就是摘星楼!” “这摘星楼不是被火烧了吗?掌柜的也在被大理寺调查,我听说他根本?没钱东山再起,哪里来的钱买楼船?” 第156章 “等等!这船上的楼不是二层楼!” “最?底层和最?顶层的出檐最?长,将中间几层的屋檐遮挡了!” “一、二、三、四?、五!中间还有五层檐!是七层楼!” “七层楼?摘星楼也是七层。” “中间的恐怕是假檐,否则这每一层不足一尺,如何能叫人通行?” “难道……那?楼不是给人在其中行走的?” “……你们?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说?” “哪个?传说?” “啊,是那?个?传说……” “嘘,别说了,我听说若是被他们?听到了,是会被拉去当替死鬼的……” “究竟是甚么传说啊?!” “别问了,别问了——啊啊啊啊啊啊!火!火!来了,来了,鬼来了!” 忽然之间,无人见到火是如何起的,但它一起便是熊熊烈火,吞噬了整个?楼船,不但七层的船楼被席卷,连船身都裹上了火焰。那?楼船巨大,本?就几乎占据了整个?河面,此时一烧起来,岸边近处的人纷纷后退——他们?也被火势灼热所逼。 青天白日,火焰冲天而起,木体的楼船“噼啪”作响,烧脱的木板坠落河中,溅起水花。 对?面的龙舟早已?停了划桨,一众龙舟顺流而下,避其锋芒。 岸边有人纳闷道:“这楼船好端端的,怎会自燃起来?” “楼船上有人!” 这一声恰似晴天霹雳,众人皆忙忙往被火焰包裹的楼船上看去,火焰烟气之中,有一个?身影分开烈火,缓缓移至了甲板船头。 那?火焰好似也为她让开一条道路,竟然叫她周身一点火也不沾。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人身穿华服,端坐在一架轮椅之上,面容俊朗含笑。 整个?楼船仿若一架炽热火炉,而那?人稳坐其中,泰然自若。 继而,那?人提起一只蘸墨巨笔,临空而书。笔上的墨挥洒在空中,却未曾四?处落下,反而是在空中凝成了两行字! 那?人开口,声音恰似地府狱火中爬出的厉鬼:“魂归旧地,血债血偿!” 这八个?字正是她写在空中的那?两行字! 穿京河内外,霎时炸开了锅。 有人饱含恐惧地道:“我就说是她!是她回来了!” “肯定是她!是鬼!否则怎么会有人不惧火烧,还能凭空写字?!” “那?个?传言,难道是真的?!” “宁可信其有……快走罢,这里待不得了。” “你们?到底在说甚么?!” 便是眨眼之间,那?两行墨字也被火焰吞噬,火势更烈,裹挟着整个?船体,连其上坐着轮椅的人也瞧不见了。 楼船散架,梁柱倒倾,火焰渐渐隐入河水之中,只余满河烧焦黑木,无声漂浮。 谢文琼是第二日才知晓此事。端阳当日,她托言身体不适,并未参与?皇家端阳宴,也不曾上街上闲游,莲平庵的众尼也不是理会闲言之人,她自然不晓得京城中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恰是谢文琼第二日轮值采买食材,在街市闻听议论,觉察出蹊跷,方细问了一卖菜老妪,弄清了来龙去脉。 但谢文琼有一事不明,问道:“不知您说的传闻是甚么?” 那?老妪左右四?顾,神神秘秘地道:“你听没听过‘北斗灭,姻缘断。恭悌破,凶煞生’?” “这是何意?”谢文琼不解道。 那?老妪低声道:“这句话老婆子我也是半个?月前听闻的,原本?还不晓得是甚么意思?,昨天见穿京河上火烧楼船,才全都明白了。都说啊,这明珠公主的驸马被烧死在摘星楼,冤魂不散,昨天是从阴曹地府爬上来要报仇嘞!你想啊,这北斗是帝车,驸马掌副马车驾,这‘北斗灭’,不就是说驸马身死一事么?” 老妪道:“这‘姻缘断’,想必就是指明珠公主丧了夫婿,皈依佛门,自然断了姻缘。至于这‘恭悌破’么,老婆子不敢乱说,只知道‘凶煞生’多半是指昨日驸马亡魂归来报仇了。你不知道,惨啊——” 谢文琼听得不对?劲,问道:“甚么惨啊?” “人头啊,挂在大皇子府门口,京城都传遍了!”那?老妪道,“我听说一早被人发现的时候还滴着血呢!大门上还用?血写了八个?字,你猜猜是哪八个?字?” 谢文琼道:“魂归旧地,血债血偿。” “不错,正是这八个?字。”那?老妪咋舌道,“定然是那?驸马来报仇了!” 谢文琼微微蹙眉,问道:“大娘,您怎知昨日在船上的是明珠公主驸马?” 那?老妪道:“老婆子虽然不曾见过驸马,也听说过驸马不良于行,又生得俊逸清秀,又有摘星楼和那?句话为证,还不能证明么?更何况,老婆子我虽然不认得驸马,当日那?许多人,总该有认得的罢?既然不曾有人出来说那?人不是驸马,定然就是驸马无疑了!” 那?老妪又道:“而且,这驸马死于两个?月前的初五,昨日也是初五,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定然是还魂来了!” 那?老妪道:“这端阳的艾草气息、雄黄酒气最?盛,她连这个?都不怕,定然是冤屈忒大,又被火活活烧死,痛苦至极,化成了顶顶厉害的厉鬼!” 第157章 谢文琼心思?百转,她有千千万万的问题要问,却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谢文琼只得按捺住纷杂的心思?,一桩桩、一件件地问道:“您说驸马是来报仇,难道是大皇子在摘星楼纵火么?” 那?老妪的声音更低几分,道:“老婆子这可不知,但若不是大皇子所为,驸马为何要把人头挂在他的府门上?” 谢文琼道:“这个?人头,是谁的头?” 那?老妪道:“我听说,这人是吃官家饭的,金吾卫还是御林军来着?叫甚么、叫郑……郑根?” 谢文琼讶然道:“郑艮?” “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名?字。小师太,你认得此人?”那?老妪道。 谢文琼心乱如麻,意识到这件事绝对?有蹊跷——摘星楼起火那?日,郑艮带队控制火情,也是他报与?自己“驸马身故”的噩耗。看百戏那?日,郑艮也曾护卫,但还是叫刺客有了可乘之机。郑艮亦尝在谢文琼那?里投机,诬告岳昔钧身世有异,想要为他自己在谢文琼面前博个?好前程。 如今,郑艮被杀,头颅挂在大皇子府门前,就好像在向大皇子宣告“救护不力的郑艮不过是个?引子,下一个?便是您大皇子”。 ——就好像被烧死的驸马在一个?、一个?报复负她之人。 而有一件事,谢文琼也不明白:郑艮身为金吾卫中郎将,他的功夫自然不弱,身旁也不可能无人,怎会如此悄无声息地被杀了?因为若非悄无声息而死,必当闹出动?静来,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京城犹是,不可能无有风声。 那?老妪见谢文琼陷入沉思?,不由又问了一遍,道:“小师太,难道你果真认识此人?” 谢文琼回神,道:“不认识。您说,这大皇子府门口,只有一个?头颅么?” 那?老妪道:“不错。” “身子去了哪里?”谢文琼思?忖道,“也不知这身子上会不会留有痕迹?” 她这句自言自语说得极轻,那?老妪没听清,问道:“小师太,你在说甚么?你要是不信啊,也没法子了,那?大皇子府中的下人早把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谢文琼道:“没有不信,多谢您。” 那?老妪道:“没甚么,没甚么。小师太,你是要买菜罢?瞧瞧老婆子我的菜,都新鲜得很嘞……” 谢文琼点了点头,胡乱挑了些菜,便匆匆离了街市。 她闷头走了一段路程,才在心中思?索那?个?她一直回避的问题——现身在楼船上的人,真的是岳昔钧么? 第94章 枪尖将至危机险险 谢文琼是断然不信岳昔钧是杀郑艮的凶手, 她信岳昔钧并非滥杀无辜、草菅人?命之人?。 但楼船上的人是否为岳昔钧,这?便难以判断。楼船鬼书火焚,和郑艮被杀, 这?两件事是否有关?联? 谢文琼本是半个方外?之人?, 不该过问这?些?世事, 平白增添因果,但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内中有更大的阴谋——而这?阴谋与她明珠公主也有关。故而,她不敢置身事外?。 谢文琼将菜送回莲平庵, 换了禅衣, 乔装一番,先往大皇子府去。 府门处果真被收拾干净, 没有半分血迹。大门似乎是仓促上了新漆,新亮新亮, 且散着?一股气味。 谢文琼隔墙听了听, 府中安静极了,不闻半点人?语声。 谢文琼不便逗留,心事重重地往皇宫走去。 她在心中道:大理寺中我并无人?手, 贸然前去,恐难以得到?甚么有用的讯息。大皇兄遭了这?事, 定然要向父皇分说明白,一则是诉说冤屈,二?则是要将自己杀害驸马的嫌疑洗清。我不免去宫中会一会他,且听听是否有端倪。 谢文琼主意已定,便闷头行路。没留神, 她被人?撞了一下,撞她之人?也不道歉, 也不停留,急匆匆地便快步往前走了。 谢文琼不由回首瞧了一眼?,见那人?腰悬金吾卫佩刀,一拳紧握,拳缝中露出令牌一角,想来是有公务在身。 以谢文琼往日的性情,必定要拦住那人?问罪。但她此时一来磨砺了性子,二?来也有要事在身,便看了一眼?就转回头来,继续行路。 行出十余步,谢文琼忽而顿住了脚步。她意识到?了一件要紧之事! 然而,还没等她作出反应,便听街上喧嚣声起,马蹄声震! 谢文琼连忙靠墙而立,心中大惊道:京中不准纵马,何人?如此大胆?!之前那人?手握的不是甚么令牌,而是调兵的虎符!这?是怎么回事?! 谢文琼透过幂篱的轻纱往外?瞧去,只见一队人?马穿街而过,各个全副甲胄,兵刃傍身。谢文琼定睛看去,见马匹之上,烙着?金吾卫的烙印。 谢文琼心道:金吾卫保卫负责皇宫及京城,现?下并无战事险情,何必如临大敌?难道…… 谢文琼心中一凛,眼?神变得尖利起来:难道这?大敌正是金吾卫?金吾卫反了? 谢文琼盯着?那队人?马的去向,不住想道:这?个方向,正是皇城的方向。难不成死了一个金吾卫中郎将郑艮,全体金吾卫都要为他讨个说法么?此事尚未定案,不必如此着?急罢。 谢文琼此时若是再?往皇宫中去,便是白白涉险,并无益处。故而,她思索一阵,决定去往太子府中,那里必定消息灵通。 第158章 谢文琼刚行不过几步,便听街角有人?议论道:“这?京城也不太平了,你瞧见刚才的金吾卫没有?我听说,城外?有人?叫门!” “叫门?难道是哪位将军反了不成?” “你们没看到?吗?外?城墙上燃了烽火了!恐怕真的有变故!” 谢文琼闻言连忙抬头望去,果然见几股烽烟袅袅上天。 谢文琼虽不涉朝堂,却?也大略知晓朝中之事,她心思百转,将各方势力转了个遍,仍旧想不通究竟是谁会在此时攻打京城。近日也无将领进京数值,故而城外?屯兵只有御林军一支。而御林军中势力驳杂,怎会同?心协力地逼宫? 谢文琼多想无益,匆匆往太子府去。但她离太子府还有几道街,便闻听厮杀之声,街上家家关?门闭户,一派萧条之景。 难道,皇兄也被围了?谢文琼心道不好,自知自保为上,转身便走。 但还是迟了—— 一匹骏马倏忽从旁侧小道中冲出,带起一阵劲风刮开了谢文琼的幂篱。谢文琼低头拢紧轻纱。 那骏马之上的金吾卫本不欲理会谢文琼,却?忽而想起之前在大典之上偷偷瞧过的明珠公主,也正是这?副面庞! 那金吾卫喜不自胜,心知立功时候到?了,便伸出长枪向谢文琼一挑! 谢文琼急忙后退,但她的腿脚再?快,却?快不过那久经锻炼的一枪! 枪尖寒芒紧逼,谢文琼咬牙抬首,将脆弱喉头往枪尖撞去—— 士可杀,不可辱,谢文琼一身傲骨,绝不甘当俘虏。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间,谢文琼只闻风声在耳旁爆裂开来,炸得她双耳发痛。 她蓦然抬眸,只见一柄鞭子缠住了枪尖,持鞭之人?用力一抖,便将那长枪生?生?甩脱出那金吾卫之手。紧接着?,鞭稍如蛇般灵动?,须臾之间便在那金吾卫身上来回抽了两下,将那金吾卫鞭得掉落马去! 谢文琼怔然望着?马上持鞭之人?,那人?戴着?一张铜面具,满身血雨腥风里杀出的煞气,见了谢文琼却?微微低头,尽力收敛了浑身气息。谢文琼虽然瞧不见,却?无端觉得那人?在面具之后冲自己微微一笑。 面具客向谢文琼伸出了手,谢文琼紧紧握住,借力蹬镫上马,坐至了那人?身前。那人?环住谢文琼的腰身,扯住缰绳,双腿一夹,便催着?马匹跑了起来。 谢文琼反手一摸,身后之人?的左腿上,果然一片粘腻——是股伤复裂。 第95章 文琼受护一身干净 岳昔钧着意避开适才探过的金吾卫所到之处, 一路顺遂地来到了沈府后门。 后门处有沈淑慎的人接应,岳昔钧与谢文琼不下马,直入府中。沈淑慎亲自来迎, 侍女搬来踏凳, 沈淑慎伸手扶着谢文琼下马。 谢文琼站定, 犹豫一瞬,便见沈淑慎伸手将岳昔钧也搀下了马。 沈淑慎道:“汤姑娘大义,淑慎铭记。” 岳昔钧道:“不足挂齿。” 谢文琼的眼眸在沈淑慎与岳昔钧身上转了一圈,唇齿微张, 终是没有问出口来。 岳昔钧坐上轮椅, 出言告辞,便由侍女推着她去疗伤。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走远, 问沈淑慎道:“她是谁?” 沈淑慎道:“一位朋友。” 见沈淑慎不欲多言,谢文琼也不多问, 转而问道:“外面出了何事?” 沈淑慎正色道:“金吾卫连同御林军打着护驾、清君侧的旗号, 反了。” 谢文琼道:“父皇母后本无危险,哪里需要?护驾?又有何侧可清?” 沈淑慎道:“他们说,端阳节现身的驸马是邪祟, 本是不愿……” 沈淑慎觑了一眼谢文琼的神色,还是实话实说道:“驸马本不愿尚主, 如?今在京城丧命,怨气深重,怕是要?将?皇家的人一并?记恨,大皇子府前的人头便是下马威,如?此?, 陛下和?娘娘的安危也……” 谢文琼冷笑道:“一派胡言!” 沈淑慎听得?谢文琼维护岳昔钧,心中有些戚戚, 口中却也附和?道:“不错,这等说辞,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谢文琼道:“却不知是谁操纵得?了金吾卫和?御林军?” 沈淑慎道:“我听闻,这郑艮是大皇子的人,故而他的头颅才出现在那处。也就是说,大皇子在金吾卫中有人。” “终温,”谢文琼盯着沈淑慎的眼睛,道,“你在这当中,出了力否?” 沈淑慎咬了咬唇。 谢文琼道:“我只问你这一次。” 沈淑慎心中挣扎,终究还是向谢文琼说了实话:“是。端阳节驸马还魂是我的手笔,我不过是抛个钓饵罢了,余下的事与我无关。” 谢文琼道:“终温,你还记得?我们一同读书的时?候否?那时?候你说,世有纷争,方有苦痛,你只愿粗茶淡饭,赏花晒日,平淡一生。” 谢文琼语带太息,道:“可我却不知,你何时?变了志向,也踏进这纷争中来了。” 沈淑慎面上亦现出怀念之色,道:“那是我错了。” 沈淑慎道:“我原本不信命,总以为自己能够挣脱金玉牢笼,同殿下过上安稳生活。但?那不过是逃避而已。呱呱坠地的那一刻,我的处境、我的责任便不可甩脱了。丞相的孙女、公主的伴读,不是那么好?做的。” 第159章 谢文琼道:“你可同我一样。” 沈淑慎知晓她的意思?是一同皈依佛道,但?沈淑慎有口难言——她不想告诉谢文琼,暗处对准谢文琼的利箭不除,她难以安心。 沈淑慎只想谢文琼一身干净,一心无尘。 于是,沈淑慎微微摇头道:“等我了结了此?间?事,再去伴殿下罢。” 谢文琼问道:“你掺在这浑水之中,是在求甚么?” 沈淑慎道:“我在求一个答案。” 谢文琼道:“甚么答案?” “倘有一日我得?到了这答案,”沈淑慎笑道,“再来告诉殿下罢。” 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道:“我们十余载的交情,你若有需我助力之时?,开口便是。” 沈淑慎道:“那谨儿便先谢过殿下了。” 正说话间?,忽见一丫鬟步履匆匆而来,见了沈淑慎便连忙道:“小姐,不好?了,我们也被围了,金吾卫正在门口叫嚣着要?搜查!” 沈淑慎一凛,道:“祖父呢?” 丫鬟道:“已经去请了,恐怕此?时?正在和?他们对峙。” 沈淑慎本欲往府门处看看状况,却忽而想起一事,蹙眉道:“不妙,浣火衣……” “浣火衣?”谢文琼疑道。 沈淑慎解释道:“正是端阳楼船上乔装成驸马那人所?穿的衣裳,我请能工巧匠以不被火烧的火浣之布织成驸马遇难当日所?穿的样式,故而才能水火不侵。” 谢文琼道:“天下竟然?还有这等奇布,倒是闻所?未闻。” 沈淑慎道:“不错,正是罕为人知,才能瞒天过海。这假驸马临空而书,实则也是书写在一张肉眼几乎难见的纸上,若不是我爱搜罗天下奇闻,还真?不知有此?物?。谨儿言多了,我适才担心的便是这浣火衣,因?为其难以销毁,便现下还收在我房中。若是当真?搜查起来,岂不是百口莫辩?” 谢文琼道:“这衣服当真?不能销毁?刀剑也难破?” 沈淑慎道:“刀剑倒是能破,只是我又恐他日有用,这衣服做起来耗费时?日,故而不敢轻易毁去了。” “这倒也容易。”一个女子声音从近处房中传来,只闻轮椅滚动之声,岳昔钧戴着面具从房中出来。 她手中还秉着一柄烛台,白日却点了烛火,火苗微微晃动。 岳昔钧道:“汤某浅见,将?浣火衣埋在这院中地下,想来也不会?有人细瞧。” 沈淑慎思?忖一阵,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一试了。” 沈淑慎信任的丫鬟立时?取了锨来挖出坑,将?那浣火衣取来放入坑中。 谢文琼望着那身样式熟悉的衣衫,好?若回到岳昔钧初“死?”之时?,那时?候觉得?天塌地陷、阴阳两隔,哪里想得?到今日对面相逢不相识。 见丫鬟们仔仔细细填平了坑,以落红伪装毕,岳昔钧语带笑意地道:“还有一桩,亦难以销毁。汤某自作主张,若是沈小姐……与殿下日后用不到在下这张脸了——” 岳昔钧道:“——汤某愿意以烛泪烫之。” 第96章 真假两分戏套主使 谢文?琼与沈淑慎异口同声地道:“不必!” 岳昔钧“嗯”了一声, 道:“既然如此?,汤某暂避。” 沈淑慎道:“你腿脚不便,暂先不必折腾, 且瞧瞧外间情况如何, 再做定夺。” 岳昔钧道:“是。” 沈淑慎同丫鬟一道去前院观望去了, 谢文?琼见岳昔钧要?回房,也?只?说了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岳昔钧道:“殿下?客气了。” 岳昔钧见谢文?琼不再言语,便也?转回屋去,搁了烛台, 朗声?道:“殿下?若不嫌弃, 还?请屋内吃茶。” 谢文?琼站在廊下?,不曾回头, 道:“不必了。” 谢文?琼未曾问过,为何岳昔钧会现身在街巷之中。依谢文?琼的猜想?, 多半是岳昔钧听闻外间烽烟事, 又听得沈淑慎忧心明珠公主?安危,便主?动请缨,连腿伤也?不顾了。 谢文?琼不是不感之念之, 只?是这份感念夹着往日的怀恋、承诺的千钧之重、日后的无果,倒叫谢文?琼觉得这感念之情不纯不粹了。 谢文?琼也?未曾问及岳昔钧为何来此?, 欲做何事。念了这许多日的佛,谢文?琼心中的一些执念,当真放下?了。 造化弄人?,谢文?琼几?次三番受它捉弄,累极倦极, 有了歇息的机会,便真想?要?歇一歇了。 相逢无言, 唯闻屋中岳昔钧自斟自饮之声?,夏日蝉也?不叫。 没来由的,岳昔钧叹了声?气,几?不可闻。 岳昔钧想?起往日和空尘论过禅,空尘说她这个人?,看起来佛理通透,实则心中最不信佛理,恐怕会困囿于执念之间,自身难脱。 岳昔钧其时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但?此?时她却觉得空尘生了双慧眼。 报谢文?琼割肉之恩也?好,护谢文?琼性命无虞也?罢,岳昔钧终究还?是来京纠缠旧人?。不放为执,执便生果——而果不知是善果还?是恶果。 岳昔钧垂眸望向手中茶杯,只?觉自个儿一如这杯中之水,微微晃动,却还?是在方寸之间,不能跳脱。 岳昔钧心道:或许此?间事了,真的不该再见了。 第160章 屋外忽有一只?蝉唱了一声?,接着便是众蝉应和,吱吱喧嚣起来。 沈淑慎又匆匆而来,携来一则噩耗:“门外的金吾卫不知掌握了甚么把柄,强硬地要?求祖父开门。祖父在御前并?未失势,不晓得他们怎敢如此?嚣张。” 谢文?琼心道:若非父皇是个极重体?面之人?,我险些要?疑心这是父皇做戏,要?拿沈家开刀了。 谢文?琼道:“他们可说了,为何非要?搜查?” 沈淑慎瞧了一眼屋内,道:“他们说,假驸马……就藏在此?处。” 谢文?琼道:“端阳节之事是你的手笔,此?事有几?人?知晓?” 沈淑慎道:“做衣服的工匠、购置楼船的人?、制纸的工匠、还?有我的几?位亲信。但?他们或多或少有把柄在我手……” 沈淑慎心中一凛,想?道:还?有一人?也?知晓此?事……端宁殿下?…… 沈淑慎又想?道:端宁殿下?何必做此?过河拆桥之事?现在事未成,她断然无有理由。那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沈淑慎道:“殿下?,如今这些事可以容后再究。我瞧着金吾卫要?逞凶,恐怕他们硬闯进来,我家的家丁护卫定然抵挡不住,这假驸马……” 谢文?琼道:“本宫在此?,难道连自己的驸马都认不出么?本宫同他们当面对峙便是。” 沈淑慎摇头道:“殿下?万万不可涉险,是谨儿连累的殿下?,请殿下?——” 谢文?琼打断她道:“好了,我也?知晓你是好意。不必说甚么连累不连累的,我们走罢。” “二位不必着急,”屋内岳昔钧忽而开言道,“不妨先进来吃杯茶。” 沈淑慎正?要?拒绝,便听岳昔钧笑道:“殿下?,草民斗胆,再次相邀了。” 谢文?琼道:“你这茶,难道有甚么稀奇之处不成?” “茶倒没有甚么稀奇,”岳昔钧道,“不过倒是确实有一件稀奇玩意儿要?请殿下?与沈小姐共赏。” 沈淑慎与谢文?琼相视一眼,双双进了屋。 岳昔钧笑道:“二位请看。” 她抬手缓缓摘下?覆在脸上的面具,露出其下?的一张脸来。这脸眼角眉梢吊起,唇角上勾,眼中满是玩世不恭的轻佻神色,哪里有半分驸马的影子。 谢文?琼一怔,心道:难不成我真猜错了?此?人?果真不是岳昔钧?不对,她给我的感觉,就是岳昔钧无疑。 沈淑慎也?一愣,道:“你怎么变了模样?” 岳昔钧道:“二位有所?不知,我们扮戏,为了显得精神,会吊眉勒头,也?即用布条、水纱之类,将眉尾、眼尾的肌肤向上提绷紧,恰如紧箍咒一般,我便是如此?‘改换面容’的。我们学戏的时候,师父也?着意训练我们的眼神,这生旦净丑,皆有不同的眼神,便是同一个行当,不同的眼神也?塑造不同的人?物,故而我现今在这两处改变,恐怕连二位也?难将我同驸马联系了罢?” 沈淑慎赞道:“不错,果真像是另一个人?。” 谢文?琼默然不语。 而岳昔钧偏要?问她,道:“殿下?以为呢?” 谢文?琼淡淡道:“紧箍咒箍住的孙大圣有七十二般变化,谁又能说它变作的鸟兽鱼虫,不是孙大圣本尊呢?”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殿下?看破障眼之法,可见本心澄澈。” 谢文?琼摇摇头,端起桌上茶盏,饮了一口?。 又有丫鬟跑来报信,道:“小姐,那些金吾卫在门外说,不搜查也?可,但?需要?我们交出一人?。” 沈淑慎问道:“何人??” 丫鬟道:“汤世琴。” 谢文?琼道:“汤世琴是何人??” 岳昔钧搁了茶杯,淡然道:“是我。” 岳昔钧扶起拐杖,向谢文?琼和沈淑慎微微躬身一礼,笑道:“我去了。” 谢文?琼道:“等等。” 谢文?琼看向沈淑慎,问道:“金吾卫怎会连假驸马的名姓也?知晓?” 沈淑慎也?是一头雾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定然是我亲信之人?当中有鬼,此?事过后,我必定追查到底。” 谢文?琼起身道:“走罢,去会会他们。本宫倒要?知道,究竟是甚么人?撑腰,才叫他们猖狂至此?。” 于是,三人?一同走到府门处。岳昔钧捏着嗓子道:“奴家汤世琴来了,诸位找奴家何事啊?这《女起解》我可是不会唱的呀。” 门外一人?冷哼一声?,道:“少废话,把门打开。” 岳昔钧道:“打开便打开,但?只?我出去,你们不许进来。” 谢文?琼低声?道:“不可。” 岳昔钧只?当不闻,接着道:“如何?” 门外之人?道:“你倒有勇气,不像是个戏子。” 岳昔钧“咯咯”发笑,拐着声?腔道:“那恐怕是官爷不曾看过《桃花扇》这出戏罢。” 岳昔钧又道:“官爷瞧不起戏子,却大费周章来寻我这个戏子,不是太?过矛盾了么?奴家区区一位戏子,却值得官爷开罪于相爷,怎么,为了奴家,连前程性命都不要?了?” 谢文?琼道:“……你少说两句。” 岳昔钧低声?道:“这戏就该这么唱,殿下?宽心。” 第161章 谢文?琼也?冷哼道:“你最好是这里的行家。” 岳昔钧冲她一笑,谢文?琼别过头去。 门外那人?道:“你也?不必使激将之法,我等奉命捉拿叛党,想?来相爷也?不会怪罪。” 岳昔钧道:“奉命?奉谁的命?” 门外那人?道:“自然是陛下?的命令。” 岳昔钧笑道:“陛下?何必要?捉我这个小戏子呢?” 门外那人?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难道要?我细数你的罪名么?” 岳昔钧道:“那我倒真要?听听了。” 谢文?琼和沈淑慎俱都心道:此?人?肯说这半日也?不硬闯,看来还?是忌惮日后被追责,那就还?有斡旋的余地。 门外那人?道:“假冒皇亲国戚,引起百姓恐慌,这两条罪名,你不会不认罢?” 岳昔钧道:“这两条都是重罪,奴家当然不敢认了。” 门外那人?道:“休得废话了,快快出来!不然休要?怪我无情了!” 岳昔钧道:“慢来慢来,既然官爷说是陛下?的命令,不知有何为证?” 门外那人?冷笑道:“你出来,我亮给你看!”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好没意思的引蛇出洞之计。” 她拄杖走到了门边,向近门处的丫鬟礼貌一笑,道:“有劳这位姐姐替我开门。” 谢文?琼也?往门边走了一步,却被沈淑慎拉住了,挡在身后。沈淑慎低声?道:“殿下?不宜出面,且叫她试一试主?使者的真正?目的。” 谢文?琼咬咬牙,道:“给她一些防身之物。” 岳昔钧听见了,转头向谢文?琼笑道:“多谢姑娘挂心,不用了。” 丫鬟将门打开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行的缝隙,日光透过缝隙泻了进来,刺目晃眼。即便只?有一道缝隙,门内之人?皆瞧见,门外金吾卫严阵以待,各个将手按在腰间兵刃之上,目光戒备。 岳昔钧不紧不慢地踱步走向门缝,展颜道:“区区一个戏子,各位何必如此?紧张呢?” 她从容地迈过门槛,回首向谢文?琼眨了一下?眼睛,便利落迅捷地拉着门环,“咣”地一声?将大门闭上了。 谢文?琼立时跑向大门,却只?听门外有人?阴恻恻地命令道:“杀了这个妖女!” 刀兵出鞘之声?齐整而喧哗,谢文?琼扑到门上,拼命去拉栓眼,却发觉怎也?拉不动—— 有人?在门外死死拉住了门环,不肯放开。 谢文?琼撕心裂肺地喊道:“开门啊!快开门!” 谢文?琼抖着声?音道:“本宫以——” “哎——”门外岳昔钧提声?道,“文?姑娘,你转头瞧瞧。” 谢文?琼以为岳昔钧留了后手,果然转头看去,却并?未看出甚么门道。 却只?听门外之人?兀自笑道:“凤仙花啊,是不是很?美?” 第97章 铁拐岳大战金吾卫 可?惜谢文琼无心赏甚么花, 她怔怔撒开手,目眦欲裂地向护卫们喝道:“来人!” “别呀,”岳昔钧轻叹了声气, 道, “文小姐, 我唱戏给你听,好不好?” 侍卫们围拢过?来,谢文琼仍旧站在门边,闻听岳昔钧此语, 清醒了些, 知道岳昔钧是以此种方式报平安,也怕她真有甚么计划, 自己贸然破坏了。 于是,谢文琼一扬手, 命令侍卫们停住。 谢文琼道:“好。” 谢文琼透过?门缝看?去, 只?见?一条衣带亘在当中,想来是岳昔钧以衣带穿了两个门环。岳昔钧的?手就?把在这衣带之?上,身子似乎也靠在门上, 谢文琼望见?咫尺间的?发丝和衣衫,挡住了光亮。 岳昔钧开嗓唱道:“恨恨恨、小蟊贼, 恨恨恨、小蟊贼……” 她一边唱,刀兵之?声一边响起,好似锣鼓板一般托着声腔。 谢文琼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声息,但凡岳昔钧有一丝停顿喘|息,谢文琼都揪心不已。 谢文琼虽半入佛门, 但从未见?过?真佛,便也对神佛之?说心存犹疑, 而此时,她却当真希望神佛有灵,能够保佑岳昔钧平平安安。 谢文琼不由双手合掌,口中低声诵念。 而岳昔钧却是越唱越慢,调儿拖得?也长,气?息愈发喘了:“斩斩斩、斩尽了残兵败军……” 这一句之?后,半晌无生息。 唯有岳昔钧身上汗香丝丝缕缕从门缝中钻来,动人心魄。 谢文琼蓦然抬首,然而岳昔钧的?身影仍旧倚在门缝之?上,没?有动静。 谢文琼缓缓后退,一把抽出了身旁护卫腰间的?佩刀! 谢文琼红着眼将刀指向门缝,唇齿发抖发冷,张开口却近乎失声—— “管管管,”绵长的?声腔游丝般从门缝中钻进来,“管叫他片甲不存尸如泥。” 谢文琼听见?门外之?人深喘了一口气?,接着,衣带从门环中被抽走,门环响了两声,有人叩门。 护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岳昔钧转过?身,拄着拐杖向谢文琼微微一笑。日光洒在她的?身后,她满身干净,而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那队金吾卫。 金灿暖阳中,岳昔钧一手拄杖,一手拎着衣带,缓缓行来。敞开的?外袍被风带起,那一瞬,谢文琼忽然觉得?世上根本没?有甚么神佛——岳昔钧就?是她自己的?神佛。 第162章 谢文琼后知后觉地觉得?手臂酸痛,她气?力一泻,刀“当啷”一声,跌落地上。 岳昔钧那双吊起来的?凤眼带着些狐狸眼的?戏谑味道,但她的?神情却是温温和和的?。岳昔钧柔声道:“文姑娘不必为我担心,你看?——” 她将拐杖转过?来,给谢文琼瞧被刀剑削掉的?一节木头,露出了内里的?芯子:“铁的?。” 岳昔钧本意是逗谢文琼开心,但谢文琼低头瞧了一眼,原本蓄在眼眶中的?泪水便倾泻而下。 谢文琼哽咽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岳昔钧接口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故而我不行未有把握之?事。” 谢文琼微微摇头,显然是听不进去她在说些甚么了。 “事态紧急,未能分?说明?白,”岳昔钧放软了声音道,“是我错了。” 谢文琼慢慢地抬起头,望进岳昔钧那双关切的?眼眸之?中。谢文琼道:“你没?有错。” 谢文琼道:“我也没?有错。” 谢文琼道:“可?是,若是……” 她说了半句,却不愿再说下去了。谢文琼从袖中取了帕子,揩了泪痕,转身去看?沈家护卫绑金吾卫了。徒留岳昔钧望着几株开得?正好的?凤仙花出神。 沈淑慎在岳昔钧进门之?后便走到门边,但她往门外瞧了一眼,便心悸头晕,转身踉跄两步,扶住了丫鬟的?手。因此,沈淑慎并未留意谢文琼同岳昔钧之?间发生了何事,只?当谢文琼侠义心肠,不忍看?人孤身迎敌。 ——沈淑慎一直有见?血便晕之?症,虽然岳昔钧用的?是钝兵,几不会见?血,但有一两个金吾卫被伤及脏腑,吐出了血来。 沈家护卫将金吾卫们架起来,请示道:“相爷,小姐,如何处置?” 沈正儒道:“暂押起来,等事态平息,再请陛下定夺。” 沈淑慎心道:既然如此,还有机会探一探究竟是谁在下这一盘混乱大棋。 领头的?金吾卫被押着从岳昔钧身旁走过?时,虚弱地从口中挤出一句话:“你果然不是戏子。” 岳昔钧从容道:“何以见?得??我工武旦,会些毫末功夫,这不足为奇罢?” “因为,”那金吾卫咬牙切齿地道,“你、走、板、了。” 岳昔钧:“……” 岳昔钧道:“行家啊。” 第98章 谢文琼领神医脾气 沈家护卫押着金吾卫们离去, 沈正儒踱步到岳昔钧身前,道:“姑娘救沈府于?水火,老夫感激不尽。” “相爷言重了, ”岳昔钧道, “我也不过是自保而已。” 沈正儒道:“无论如何, 你终究是对我沈家有恩。” 沈正儒唤了一声侍女,道:“带这位姑娘去宝库挑一件宝物。” 岳昔钧笑道:“不必了,相爷好意我心?领了。匹夫无罪,怀玉其罪, 这个宝物我还是不拿为好。” 二人牵扯一阵, 终于?以沈正儒赠岳昔钧银票告终。 沈淑慎在一旁听了,心?中道:这个汤姑娘的身手, 绝非寻常武旦。祖父既然不明问,必然是要暗中查证。她究竟是何人?既然有此身手, 何必委曲求全, 冒充驸马?难不成?真信了我给她下毒的话么?不——我说?下毒之前,她就?答应假扮一事了。难道她是哪家派来的细作? 沈淑慎想不明白,便暂丢脑后, 笑意盈盈地向岳昔钧道:“汤姑娘辛苦,还是快去歇息罢, 我这就?请大夫给你瞧瞧。” 岳昔钧点头道:“有劳。” 岳昔钧转身离去之后,谢文琼方才往她的背影望了一眼?。谢文琼此时从适才的惊惧中缓过神来,面上淡淡地道:“我适才望见,那汤姑娘使的是江湖上的拚命打?法,无赖得很?。” 实则, 她只能看见岳昔钧的一段清泠泠的脊背,岿然不动。 沈淑慎颔首道:“原来如此。殿下, 你受惊了,随我去歇息罢。” 谢文琼道:“好。外间一有消息,劳终温速速告知我。” 沈淑慎点头。 谢文琼回到沈淑慎的院中时,岳昔钧的房门紧闭,有一丫鬟在门外端着热水盆待命,见了谢文琼欠一欠身,道:“殿下,神医正在里间问诊。” 谢文琼也听沈淑慎提过这神医之名,知这神医正是治好沈淑慎梦魇之症的那位,脾气性情都?古怪得很?,从不露出真面目,也不透露名姓,平常云游四方,看诊也是随心?所欲。 不多时,那神医推门出来,谢文琼微微躬身道:“恳请神医……” 然而,她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神医连一个眼?神也不给她,直接往丫鬟怀中塞了一张药方,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丫鬟尴尬地低头道:“神医她脾气有些……” 谢文琼摇头道:“无妨。” 那丫鬟推门进去,给岳昔钧擦汗更衣,谢文琼在门外踟蹰一阵,终究还是转去别屋了。 而内间,岳昔钧早没有了一杖退敌的从容潇洒,她眉头紧锁,大汗淋漓,生生熬着疼痛。 ——在门外的那一战,岳昔钧一鼓作气,将金吾卫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在她唱到“斩斩斩”一句时,地上已然没有站着的金吾卫了。但岳昔钧也几乎到了强弩之末,她靠着府门歇息了一阵,方才不动声色地将最?后一句“管管管”顺利唱完。 第163章 如今大敌已被制,岳昔钧胸中的那口气松了,痛苦煎熬便反扑上来。 她在这种痛苦中,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放松,好似近日压在她心口的石块被人削去一些,让她喘息自如了些。 而那厢,不多时,沈淑慎便为谢文琼带来一个好消息。 沈淑慎道:“陛下调军护驾,太子殿下为先锋,扣大皇子于皇城,三皇子仓皇出逃。” 谢文琼道:“大皇兄和三皇兄在兵部和金吾卫中皆有势力,果然是他们所为——但他们何必如此?” 沈淑慎摇头道:“谨儿也觉得事有蹊跷,陛下正值壮年,政通人和,兵权也未全然放手。此时出兵逼宫,必输无疑,未免太过儿戏。” 谢文琼道:“事情查明否?是否是有人嫁祸,从中渔利?” 沈淑慎道:“恕谨儿不能知。” 谢文琼沉吟道:“你叫假驸马演一出还魂,是引蛇出洞——又是为谁谋划布局?” 沈淑慎一愣,未曾想过谢文琼会直问。她盈盈下拜道:“恕谨儿不能相告,谨儿定会护殿下周全。” 谢文琼托了一下她,道:“好,我再信你一次。” 谢文琼道:“只是此事因假驸马之事而起,父皇此时忙着平叛,未暇顾及,稍后必定追查——你要小心了,莫要让一个无辜女子枉丢性命。” 沈淑慎道:“是。此时坊门已闭,明朝便送她走。” 是夜,沈淑慎乔装改扮,悄悄潜入关押金吾卫的柴房。 沈淑慎用迷烟放倒门口护卫和柴房中一干人,只往那头领鼻上又吹了口解药。 沈淑慎心道:多亏昨日神医云游至此,来观望我的病症,我趁机要了些防身家伙,否则还真不好办。 那头领醒转,见沈淑慎站在面前,左右看兄弟们皆晕倒,正要大喊,沈淑慎便压着声音道:“别叫,我是来救你的。” 那头领狐疑地道:“你叫我如何信你?” 沈淑慎给他微微松绑,道:“我有一事,想要在你这里得到答案。” 既然有所求,那头领也便信了几分,问道:“何事?” 沈淑慎问道:“今天那位姑娘,是如何打败你们的?” 那头领咬牙恨声道:“原来是此事,我正要告诉他人,叫那小娘皮无处可藏——她使的功夫有些杂,但我能看出其中两套功夫。” 那头领道:“一套是北方军的棍法,另一套是岳未央的刀法。” 沈淑慎问道:“岳未央?” 那头领道:“一个江湖女子,武功高强却花钱大手大脚,便以教娇小姐为生。但约在三十年前,她忽然销声匿迹。” 那头领道:“旁人或许不认得这套刀法,但我娘正是她的弟子,故而瞒不过我。” 那头领道:“北方军那苦穷之地,我哥哥去历练过,我也探过亲,知晓那套棍法,都是拚命的打法,难看得很,贵人是万不肯学的。她会这棍法,不会是个花木兰罢?” 那头领发笑道:“你说说,这戏子究竟是北方军的贱命,还是岳未央的尊贵徒弟?” 沈淑慎道:“多谢。” 她眼疾手快地将一颗药丸弹进迷烟劲道尚未过的金吾卫头领口中,又将绳子绑紧了。 沈淑慎柔柔笑道:“这么大的秘密,还是我来替你守好了。” 那金吾卫张口欲言,却发觉自己已然出不了声了。 沈淑慎步出两步,想到甚么般,又回首向那头领吹了口迷烟,待金吾卫晕了过去,沈淑慎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尖利匕首,半闭着眼摸到金吾卫手腕筋络处,别开脸咬牙狠心一割,又用那断了的手腕蘸着血勉强写了一个“大”字。她如法炮制,割断了那金吾卫的另一只手筋。 沈淑慎做完这一切,晕血之症便发了,她倚在一旁,闭眼心道:殿下,我已然得不到你了。既然你要护着她,我便帮你护着她——不论她是谁。 ——锦衣玉食的谢文琼宁愿去庵堂清修,也不肯同沈淑慎安乐一生,沈淑慎便已然知晓答案了。情爱之事,当真说不得,求不得,无关对错,只论缘分。 沈淑慎缓过头晕,扶额匆匆离去,便也未觉察门外有一人闪身隐入了黑暗里。 第99章 探陵寝石条怪挡门 翌日一早, 沈淑慎便往岳昔钧的房间去。 路上,丫鬟劝道:“小姐,你昨日在府门外见了血, 这梦魇之症又发作了, 还是好生歇息罢。” 沈淑慎一边心中想着“可惜怕那金吾卫警惕, 克制了药效暴起,故而昨日不曾问他主使者是谁,此事还要仰仗端宁殿下去查”,一边笑道:“不碍事, 你去瞧瞧, 别惊扰了殿下歇息。” 打发走了丫鬟,沈淑慎缓缓推开岳昔钧的房门, 望见岳昔钧正半倚在床头压着声音咳嗽。熹微晨光中,沈淑慎心道:真像啊。 沈淑慎坐在床边, 道:“感觉如何?” 岳昔钧道:“还好。” 沈淑慎道:“现下便送你走, 你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京城的事情。” 沈淑慎手掌一翻,递给岳昔钧一物来。 岳昔钧问道:“这是甚么?” 沈淑慎道:“解药。” 岳昔钧接了, 剥开小油纸,将那药送入自己口中。 第164章 是一颗糖豆。 岳昔钧笑道:“多谢。不?过, 在彻底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沈淑慎问道:“甚么?地方?” 岳昔钧道:“明珠公主?陵。” 沈淑慎眼皮一抬,问道:“你要做甚么??” 岳昔钧道:“我听闻,驸马是被火烧而死,葬于明珠公主?陵。而沈小姐你又叫我假扮驸马还?魂, 岂不?是说明这个驸马之死,另有蹊跷?我想, 若是有人要确定驸马是否真正还?魂,去陵中验一验便知,若是不?探,岂不?是说明那人知晓陵中驸马有古怪?” 岳昔钧这套说辞其实有漏洞,沈淑慎大可反驳“若是那人以为楼船上的驸马是魂魄,而肉身仍在陵中呢”“你去了公主?陵,也还?是不?知那人是谁”“你何必对此事如?此挂怀”,但她已?然不?想拆穿,觉得这未必不?是一处突破口,只?顺着岳昔钧的话道:“所以,你要现在去?” 岳昔钧点头道:“事不?宜迟。” 沈淑慎道:“好,公主?陵正在城郊,探完之后,你可离去。” 二人即刻动?身,却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看见谢文琼站在门外冷笑道:“好啊,你们两个密谋探我陵墓,还?想瞒着本宫。” 沈淑慎向远处望去,见几个丫鬟低首,一副心虚模样,显然是没?拦住谢文琼。 岳昔钧笑道:“殿下,未暇相告,请殿下恕罪。” 沈淑慎也道:“殿下,谨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想请殿下多休息一会儿。” 谢文琼双唇一动?,道:“走罢。” 二人乖乖跟上,乔装一番,沈淑慎亲自驾车往明珠公主?陵去。用假文书出了城关,一路往荒僻处去。 这皇家陵墓本罕为人知,有谢文琼引路,一路上顺风顺水来?到一处风水宝地。此处山水俱佳,一条神道延伸出去,通往的便是陵墓之处了。 谢文琼道:“若不?是我带你们来?此,你们要如?何找来??” 沈淑慎自然是要问谢文瑶,此事对谢文瑶也有利,她自会相告。但沈淑慎开言道:“必然是一番苦寻了。” 岳昔钧告知沈淑慎探陵之事,自然是想从沈淑慎这里得到陵墓位置,因此她也随沈淑慎点了点头。 谢文琼瞧她二人一眼,轻哼一声?,带着二人藏好车马,绕过守墓之人而行。 山路不?好行走,谢文琼和?沈淑慎一左一右护着岳昔钧而行,一路上只?隐约望见神道两侧的华表、石刻天鹿、獬豸、翼马等,身旁是苍松翠柏,山鸟鸣啼。 三人一路行至明珠公主?陵前,此一片黄土之地,不?生树木,也未曾垒起?覆斗封土,显得一片萧瑟单薄。 谢文琼道:“我还?未下葬,此处机括都不?曾打开,我们直接进去便是。” 然而,走到墓门处,沈淑慎推了一下,却不?曾推开。 谢文琼疑道:“奇怪,墓门怎会紧闭?” 沈淑慎凑近往门缝处瞧了一眼,迟疑道:“门后似乎有石条挡门,我从前听过这种防盗之法?,好似叫‘自来?石’。” 谢文琼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沈淑慎点头道:“有,这自来?石需用拐打钥匙从门缝中将其顶起?,方能打开墓门。” 谢文琼又问道:“这拐打钥匙是何物?” 沈淑慎伸手比划了一下,道:“大略是个钩子式样,只?消将自来?石钩住便可。” 谢文琼道:“眼下并无钩……” “殿下,”岳昔钧开言道,“我有一友人,她随身携带的兵刃便是一柄钩子,或许可以借来?一用。” 谢文琼道:“现下如?何借得?” 岳昔钧从怀中取出了英都的骨笛,道:“或许可以一试。” 谢文琼这才明白,岳昔钧所说的兵刃,是荇钩。 见谢文琼不?曾反对,岳昔钧便道:“我去山下一吹。” 谢文琼道:“你腿脚不?便,我去罢。” 沈淑慎接道:“殿下,我去罢。”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恐怕来?的并非我朋友,而是她的属下,若是不?认得你们二位,冲撞了便不?好了。” 谢文琼道:“也不?消如?此麻烦,不?知她属下在何处,听不?听得见,你在此处吹这笛子便是,若是笛子声?大,在山脚也惊动?得了守墓人,我们左右都得躲一阵。” 岳昔钧道:“好。” 她试着吹了一声?笛子,却是半点声?音也不?曾发出,岳昔钧不?由聚气又使力吹了几口,却仍旧发不?出半点声?音。 沈淑慎道:“看来?我们得回城寻个钩子了。” 三人往回走出几十步,只?见一女子飞奔而来?,看了岳昔钧手中骨笛,便一言不?发地单膝跪地。 岳昔钧心中也有些讶然,她举起?骨笛又吹了一声?,只?闻那女子腰间铃响并向着笛子所在的相反方向而动?,岳昔钧便明白了。 谢文琼道:“你来?得倒是快。” 谢文琼疑心英都往岳昔钧身边放人,因此心中有些不?虞。 那女子答道:“属下恰好在近处办事,不?敢时刻搅扰贵人。” 岳昔钧道:“有劳借你的钩一用。” 那女子解开腰间挂的荇钩,奉给岳昔钧。岳昔钧曾经?听娘亲们提起?,曾经?救了娘亲们的那队女子便是使的荇钩,知晓她们不?曾换成丰朝兵刃,今日便自然想到了这个主?意。 第165章 岳昔钧对那女子说道:“你在此稍待。” 三人又一同往明珠公主?陵走去,顺利用那荇钩顶开了自来?石,沈淑慎自去还?了荇钩。 岳昔钧和?谢文琼等得沈淑慎回来?,方推门而入。谁知刚一推开墓门,岳昔钧便闻机括声?动?,见利箭破风而来?! 此时三人并肩而立,皆是门户大开的姿态,岳昔钧只?来?得及喊出一声?“小心!”,便觉箭尖扑面而至! 第100章 触壁画谢文琼伤怀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 岳昔钧抡起拐杖,抽飞这一茬箭矢,兀自踉跄一下, 喝道:“靠墙站!” 沈淑慎和谢文琼立刻往两侧墙贴去, 但箭矢来?势汹汹, 虽未曾扎入肉中,却也划破衣衫,带出些许血痕。沈淑慎咬牙禁闭双眼,耳中只闻谢文琼的惊呼之声、箭矢碰撞在?铁拐之上的铮铮响动。待得一切声息平寂, 沈淑慎睁开双目, 望见岳昔钧半弯着腰,双手扶在?拐杖之上, 支着一条腿不住发抖。而谢文琼扶住岳昔钧,带她靠墙而坐。 谢文琼问道:“你没受伤罢?” 岳昔钧摇了摇头。 谢文琼道:“忒也奇怪, 机括不该打开才是。” 沈淑慎道:“难道果然有人从中搞鬼?会不会是猜测我们会来?此, 故而布下陷阱?” 谢文琼道:“不知。” 谢文琼给自己简单裹了伤,又帮助沈淑慎也裹了。二人何时这般狼狈过,相视苦笑一声。 岳昔钧歇息了一会儿?, 缓了过来?,便道:“走罢, 后面恐还有机关,我们小心些。” 三人俱都?站了起来?,谢文琼搀住岳昔钧的手一直不曾松开,岳昔钧往臂弯处瞧了一眼,也没有开言推拒。 沈淑慎走在?岳昔钧的另一侧, 一路警惕,问谢文琼道:“殿下, 下一个机关是甚么?” 谢文琼道:“地刺。” 然而,走到机关设处,谢文琼投石问路,地刺翻板却并未翻出。谢文琼思忖道:“难不成是还未装上这个机关?” 岳昔钧道:“无论如何,都?是好事一桩,往前走罢。” 后面的路途倒是顺遂,一路来?至了主墓室。主墓室宽敞,当中石台上置一口玉棺,棺椁盖得严严实实,不能窥当中半点。而一面墙上雕了些壁画,画了些明珠公主驸马的生?平,有从戎血战,亦有大婚风光,婚后恩爱。 岳昔钧和?谢文琼站在?这壁画之前看了良久,俱都?想道:画中携手看戏,共耍秋千,实则哪里是这般呢。 岳昔钧忽而生?出些荒谬的心思,她想道:千百年之后,倘有人见此壁画,定?然以为棺中那人与公主琴瑟和?鸣罢。那我何在?呢?壁画上非我所历,玉棺中非我尸骨,不过是以我的名姓留于此间——而一个单薄名姓,又算得了甚么?可是,玉棺孤坟皆黄土,我又何必挂怀呢?便是挂怀,千百年后之事,又与我何干? 谢文琼往壁画处走了一步,忽然伸手摸了摸画上驸马的面庞。壁画乃是雕刻,五官并不细致,只能依稀辨出一二分岳昔钧的影子来?。 谢文琼怅然收手,心中叹道:既然一别两宽,又何必再?遇,既然再?遇,贼老?天又何苦叫你我不能相认?将来?阴曹地府之中,恐怕也非是同路之人了。也罢,苦海无涯,我既然尚不能泅舟自渡,便随浪而行,且由这汪洋苦水带你我修成甚么果,便吞下甚么果便了。只是恐怕我终是心有所倦,难以再?同往日那般示好了。 岳昔钧和?沈淑慎望见谢文琼这一举动,心中皆是一痛。阴冷墓穴之中,静如空无一物。 此地好若剥离人世纷扰,前尘往矣,徒留满室遗恨,无人能知。 终是谢文琼先往玉棺处走去?,她站在?棺前,毫不犹豫地推了一下椁盖,然而并未推动。 沈淑慎和?岳昔钧二人同来?助她,三人合力将椁盖推开,再?推开了棺盖。棺盖滑到底,却不曾落下去?。 棺中尸首穿戴齐整,面覆金面具,四处陪葬之物偕同香料,将尸体味道混得古怪。沈淑慎瞧了一眼,便捂着鼻子向?一旁暂避。谢文琼也是蹙眉掩口,脚下却不曾移动。 岳昔钧首次见到“自己”的尸身。这种感觉万分奇妙,她对?棺中鸠占鹊巢之人生?了嫉妒之心。 岳昔钧从来?不知自己竟然会嫉妒。她从未嫉妒,但此时站在?棺外,她胸口烦闷、心中不虞,她就本能地知晓——这是嫉妒。 分明早已知晓的事情,岳昔钧临到眼前,才明白七情六欲不由人。 岳昔钧伸手揭了金面具,露出其下面目全非的脸来?。岳昔钧又摸了摸尸身,发觉尸身颈骨处有折断。 于是,岳昔钧又看了一眼尸体的脸来?。脸上果然有皮肉被剐去?的痕迹。 谢文琼闷声问道:“你瞧出来?甚么了?” 岳昔钧肃声道:“这是一个死囚。” “死囚?”谢文琼道。 岳昔钧将尸体的下颌抬起来?,露出脖颈,道:“殿下,你看,脖颈处火燎痕迹最重,就是要?掩盖绞死勒痕。颈骨折断在?绞刑是很有可能发生?之事,而此人恰恰断了颈骨。他的面部也有破坏痕迹,我猜,不单单是为了遮掩面貌,更是为了剐去?刺字。” 谢文琼道:“依你之意,只消查查谁能对?死囚尸体动手脚,便可顺藤摸瓜,找出主使之人?” 第166章 沈淑慎和?岳昔钧对?视一眼,二人俱都?想到,为了送岳昔钧走,沈淑慎也托仵作?亲戚弄了一具死囚尸首。而这一眼,也叫岳昔钧肯定?了,沈淑慎已然确定?了自己的身份。 沈淑慎心中一惕,想道:不知是否是我多心,若是这主使者?将我的动作?都?知晓得一清二楚,会不会计划着若是驸马尸首为假一事东窗事发,便将嫌疑引到我的身上? 岳昔钧又道:“那日摘星楼大火,火场中的尸首数目必定?一一点过。沈小姐的贵客尸首必然不会少,那这多出来?的一具——是甚么时候多的?又是甚么人确认他就是驸马的?” 谢文琼道:“郑艮。火一扑灭,他便报了丧。但是郑艮也死了。” 谢文琼恍然道:“郑艮的死,绝非寻常。逼宫一事和?摘星楼之事绝对?脱不了干系。” 沈淑慎道:“摘星楼的案子到现下都?不明不白,祖父不叫我多过问,并且讳莫如深,我猜,殿下你是被卷入夺嫡之争中了。” 谢文琼冷哼道:“一群混账忘八。” 岳昔钧道:“草民斗胆啊,有一事不明,恳请二位解惑。” 谢文琼道:“说便是。” 岳昔钧道:“殿下一来?无意皇位,二来?也无争夺皇位的各种准备,为何要?对?殿下下杀手?又为何要?弄个假驸马尸首?” 谢文琼道:“或许是和?我皇兄有关。”她此言指的便是一母同胞的太子谢文瑜。 岳昔钧道:“若是冲着太子殿下而来?,更不必取殿下性命。殿下一死,并不能动摇太子根基,反倒是殿下污名,才能致使太子污名——故而无有道理。” 谢文琼知晓岳昔钧所说污名之事,是指猎场之事,也知她所言非虚。 沈淑慎道:“或许这布局乃是草蛇灰线。” 谢文琼道:“终温何出此言?” 沈淑慎犹豫一瞬,口中的话是对?谢文琼说的,眼神却望向?岳昔钧,道:“有一件事,谨儿?隐瞒了殿下。” 岳昔钧微微一笑,轻轻颔首,以示赞同。 于是,沈淑慎如实道:“我生?辰宴之前,曾和?驸马有过一晤,约在?焙晴楼。” 谢文琼一怔,想要?回?首去?看岳昔钧,却生?生?忍住了。 谢文琼喃喃道:“原来?她那日是去?见你。” “是,”沈淑慎道,“谨儿?妒心重,威逼利诱驸马离开殿下,与驸马定?下我生?辰宴后在?驸马府的火烧假死之计。但计策尚未施行,便遭遇摘星楼火情。” 沈淑慎道:“这件事有两处巧合。一处是郑艮和?殿下告密驸马与我私会焙晴楼,第二处是我也在?死囚中寻过人,这假驸马尸身便可嫁祸于我。” 谢文琼道:“恐怕是郑艮偷听了你们的谈话。” 沈淑慎点头道:“若是如此,我同殿下交好之事人尽皆知,主使者?不便可以从当中做文章,这文章也大有名堂——” 沈淑慎缓了一口气,一一道来?:“主使者?在?摘星楼放火,未必是要?害殿下,而是要?烧死腿脚不便的驸马。这样一来?,有郑艮作?证,便可将‘驸马私会女?子,故而殿下起心杀之,致使无辜者?一同遇害’,便可污了殿下名声。但主使者?发现驸马未死,便以死囚尸首试之,驸马果然不曾出现。这尸首又可嫁祸于我,我同殿下交好之事人尽皆知,故而不论说我此举是为了‘金屋藏娇’藏下真驸马也好,或是殿下授意也罢,终归是能毁了沈家?名声,是断去?殿下一臂,也是断去?太子殿下一臂。” 沈淑慎又道:“至于主使者?为何还不将此等嫁祸之言公之于众,许是时机未到,留待日后而发。” 谢文琼闻言良久不出一语。 半晌,她方道:“不论如何,既然我们现下觉察了主使者?的意图,就该杜绝此事才好。待等回?去?,本宫便叫人将这假驸马尸首移走,本宫早间事忙,倒忘却了——若真与这不明不白之人同穴,本宫死也难以瞑目。” 谢文琼说罢,转头瞧了瞧闲闲拄杖而立的岳昔钧,岳昔钧在?把玩一片被箭矢划破的衣袖,觉察出谢文琼的目光,微笑着望了回?去?。谢文琼也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来?,这神情倒叫岳昔钧恍惚间回?到了做驸马的时候。 谢文琼又转头瞧了瞧站得稍远些躲尸臭的沈淑慎,沈淑慎敏锐地觉察到谢文琼生?气了,面上便露出了些许小心翼翼的神情来?。 谢文琼幽幽开口,声音在?空寂的墓室中隐隐有回?声:“你们二人,瞒我的事不少啊。” 沈淑慎道:“殿下……” “殿下息怒,”岳昔钧道,“若轻认罚。” 沈淑慎也道:“谨儿?也认。” 谢文琼轻哼道:“一唱一和?,当真默契得很。” 岳昔钧和?沈淑慎连忙开口,却是异口同声地道:“不是——” 岳昔钧:…… 沈淑慎:…… 谢文琼道:“不是?” 谢文琼道:“罢了,我也不是要?秋后算账,往日谁不曾犯错?” 谢文琼走到棺椁前,望着棺中空着的那一侧,心道:按照丰朝习俗,公主和?驸马同棺而葬,我死后也要?开棺合葬,躺在?此处,百事俱了,此时翻些旧账,又有甚么意义? 第167章 岳昔钧望着那处空余,也是心中一酸,想道: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岳昔钧啊岳昔钧,你枉自称对?公主有情,有情未必在?朝朝暮暮,可是呢,不在?朝朝暮暮,也不在?暮暮朝朝,又在?何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何苦来?哉?生?死当面,她当得起勇毅,肯为你割舍肉身性命,此等大情大义,你只说报答——可是她要?的是报答么?尘归尘土归土之日,你还要?欺得了谁,骗得了谁呢?你岳昔钧不过是不够赤诚勇敢罢了。 沈淑慎虽然瞧不见,却也知谢文琼是望着她自己的位置。沈淑慎心中也并不好受:百年之后,我和?殿下必然也要?分开,九泉之下千千万鬼魂,能否面见已然是希望渺茫……只希望端宁殿下所图之事能够成功,否则我恐怕也要?同甚么腌臜男人同穴而眠,这岂非比杀了我还要?苦痛。 谢文琼的目光终于从棺中移开,轻叹一声道:“帮我推上棺盖罢。” 岳昔钧和?沈淑慎二人听出她并不生?气了,皆是微微松了一口气,俱都?上前来?。三人站在?棺材一侧,谢文琼和?沈淑慎用两只手,岳昔钧站在?二人当中用一只手,三人同力,将棺盖推了一截。 谢文琼一边推,一边道:“待等出去?后——” 然而,她一句话并未能说完,蓦然只闻一声爆响,正是从玉棺中传来?! 与此同时,岳昔钧心神大震,只来?得及喝出一声“火雷!”,丢了拐杖,揽住谢文琼与沈淑慎往远处地上一扑,便人事不知了。 墓室一震,接着便是一片平静,平静到好似一切都?未曾发生?,不曾有人来?过,也不曾有甚么火雷。不曾有玉棺假尸,不曾有阴谋剖析,也不曾有情意流转,心事各怀。 当真是万般纷争俱往矣,空余石壁诉春秋。 第101章 大难不死昔钧醒转 岳昔钧再?次醒来时, 眼前是一片熟悉的陈设。 岳昔钧只消一动,便周身泛疼,但她心中却是安定地道:此处是我在沈府所?住的房间, 看来不论如何回得到此, 终究是安全的。 床前坐了一个人?, 似乎是看着手中的物什下神,没一会儿转过身来,似是想将手中的东西放至岳昔钧枕下,却恰恰撞入岳昔钧清明的眼眸中。 那人?正是谢文琼, 她一愣, 仍旧将手中木麻雀放回,道:“你醒了怎也不讲话。” 岳昔钧轻声道:“只觉疲乏, 懒得出声。” 谢文琼道:“神医来瞧过,说你伤得有些重, 须得好生将养。你这几日都?待在此处, 不要走了。” “若是陛下查起假驸马之事,”岳昔钧道,“我在此一则不安全, 二?则恐牵连旁人?,还?是走了去为好。” 谢文琼道:“父皇那里自有我去说, 你且安心。” 岳昔钧道:“多谢殿下。” 谢文琼道:“莫说甚么谢不谢的,你能好好养伤,便是谢我了。” 岳昔钧勉强一笑,道:“我觉着皮肉并未有火雷烧伤灼痛,想来并无大碍。” “此乃万幸, ”谢文琼沉声道,“若不是那火雷威力小, 只炸毁了玉棺,又幸得椁对玉棺碎块有所?拦缓,你不过是头触地而晕,方能捡回这条命来。” 岳昔钧道:“是了。” 谢文琼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岳昔钧笑道:“多谢殿下的吉祥话儿。” 谢文琼淡淡道:“你也不必和?我贫嘴贫舌,有你的苦药吃。” 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琼生哪门子的气,便试探道:“我苦药吃吃无妨,殿下可受伤否?吃药否?” 谢文琼道:“托你的福,我被你护在身下,好得很。” 岳昔钧微微颔首,道:“那便好。” 谢文琼起身道:“我去取药。” 说罢,谢文琼便转身出屋。谢文琼一路行至熬药的厨房,丫鬟见了,不敢怠慢,连忙叫人?取了药出来,随谢文琼又回至岳昔钧屋中。 这一路药香缭绕,谢文琼鼻中微苦,心中也微苦。 那日墓中火雷炸后,三人?皆磕在地上?,多少有些头晕眼花。谢文琼率先醒转,唤了一声“若轻”,却只觉岳昔钧俯在自己?身上?,却是无知无觉、不应不答。 谢文琼慌了神,连忙又唤“终温”,却也无声息。 谢文琼抖着手脚从岳昔钧身下爬出,白着一张脸去摸岳昔钧的鼻息,在感觉到一阵温热之后,她方才略略松了口气。谢文琼又去确认沈淑慎的生死?,也是一口气缓缓呼出。 再?看墓室当中,棺毁尸灭,一地狼藉。 谢文琼待等沈淑慎幽幽醒转,与她二?人?合力,将岳昔钧架出墓室。然后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了沈府。 神医来把了岳昔钧的脉,神色凝重。 谢文琼和?沈淑慎同?神医来至别室,但听得神医言讲道:“她此时还?昏迷不醒,恐怕并非磕坏了脑袋,而是往日便有病症。” 神医望向沈淑慎道:“沈小姐的梦魇之症,见血便发,起于幼时见一狸奴虐死?于面前,由而所?致七情?内伤。这位姑娘的七情?内伤之症,类同?于沈小姐,却十倍之。” 沈淑慎一怔,道:“我的病症已然不好受了,她若是十倍于我,岂不痛不欲生?” 神医颔首。 谢文琼问道:“敢问可有何法子医治?” 第168章 神医道:“同?沈小姐一般只吃药调理,未必能够根除,须得辨明她这病从何而起,因何而发,方能对症下药。” 谢文琼没有开?口,却是想道:在乡间同?住时,她便有梦魇之症,似乎是多年了。这事她一直自个儿隐忍,恐怕一时半刻也不肯全然交代,我且旁敲侧击试一试罢。 由是,谢文琼此时同?丫鬟取药回来,亲自端起药羹,送至岳昔钧口边。 岳昔钧半起身,伸手去接,谢文琼不给,道:“小心洒了。” 岳昔钧只得就着谢文琼的手喝了一口,谢文琼道:“那木麻雀,你居然一直带着。” 岳昔钧道:“睹物思人?罢了。” 谢文琼道:“何时学?来的这般花言巧语?” 岳昔钧自嘲道:“殿下走后,我始终思想不明白,行事有些莽撞,口舌也无遮拦了。” 谢文琼道:“这并非你的错处。” 岳昔钧不答,又饮下一口苦药。 谢文琼道:“我走之后,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亦打不起精神来?” 岳昔钧道:“略略有些。” 谢文琼道:“是否觉得七情?六欲放大开?来,仿若牵着你整个人?走,而非往日可以压制?” 岳昔钧怔怔然望向谢文琼。 谢文琼放下了药碗,道:“若轻,不要自责于情?绪难制、身体难安——你只是病了。” 谢文琼道:“病了就医,没有甚么大不了的。” 第102章 面痼视疴昔钧话病 “是了, ”岳昔钧附和道,“饿了就吃,困了就睡, 病了就医, 合该如此。” 谢文琼道:“既然你晓得这个道理, 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便来问问你,都做得是甚么噩梦?” 岳昔钧笑?了一笑?,伸手端过药碗一饮而尽, 方道:“是亲近之人死在我眼前的梦。” 谢文琼张了张口, 欲言又止。 岳昔钧善解人?意地道:“倒不?曾真历经?这些个,只不?过有一日见娘亲们陷入险情, 方发此病。” 谢文琼沉吟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你先前诳我说,你是卢鸿雪, 父母亡于幼时。我适才忽然而想, 不?知是否是你幼时也见过类似之景,种下了病根?” 岳昔钧道:“诳骗于殿下,实在对不?住。我不?过是个孤儿, 没有这等身世,漂泊之中幸遇娘亲罢了。” 谢文琼忍不?住道:“你遇见你娘亲时不?过三岁, 之前如何漂泊?” “我也不?知,”岳昔钧道,“全然记不?得,娘亲们也并不?知晓。” 谢文琼点?头?道:“我信你,只是这倒奇了。” 岳昔钧笑?道:“此事乃未解之谜也。” 谢文琼又道:“你这个病症, 先前还好,如今这般发作, 是因为……我么?” 她最后二字说得又缓又轻,岳昔钧却也是听闻得了。 岳昔钧长舒一口气,道:“殿下,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我……” 谢文琼打断她道:“你不?必想这许多——你是不?是在想,若是你应下了是因为我,我必定会自责,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神医嘱咐我,”谢文琼道,“叫你少劳神费力?。我也希望你能?够不?必如此周全。”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好。” 谢文琼道:“药可苦口?我去要些蜜饯来。” 岳昔钧道:“还好,蜜饯就不?必了。殿下,你同我讲讲你我分别之后的事情罢。” 谢文琼搁了药碗,坐回岳昔钧的床边,岳昔钧往里挪了挪,给谢文琼让了个位置出?来,于是,谢文琼脱了外衣,钻入被中。 谢文琼缓缓道来:“那日,我随母后离了乡里,一路回至京城来。我在宫中住了几日,总觉压抑难忍,便自请去莲平庵长住,带发修行。母后虽不?舍,却也应允,只不?过似乎不?欲我住莲平庵,想叫我往大庵堂去。我当时言道,莲平庵清静事少,庵中众尼云游者多,我也自在,方劝服了母后。” “后来,”谢文琼道,“我在庵中每日学经?修习,粗茶淡饭,晨钟暮鼓,倒也觉时日如涓涓溪水,平平而流。之后,你便来了。” 岳昔钧唇齿动了动,谢文琼便知她要讲甚么,便先于岳昔钧而开口道:“你来此,也未必是坏事。” 岳昔钧淡淡笑?道:“给殿下添扰,怎说不?是坏事?” “是缘分未尽。”谢文琼道,“想来上天自有旨意。若你不?来,我心中总也住着那么一个人?,谈何修行?” 岳昔钧微微低头?,掩饰住眸中神色,道:“殿下是要以我修行,修成四大皆空么?” 谢文琼摇头?道:“并非如此。我只是想,既然我发心不?诚,修心不?粹,也不?过空做样子罢了。你来了,倒叫我早日明悟并非化外之身,早归红尘,这岂不?也非坏事?” 岳昔钧不?语。 良久,岳昔钧道:“殿下,我此次来,甚么也没想。没想过见到你如何,往后又如何。实话讲,这病比我以为的要严重许多,有时候,我都觉得这具躯体在自己爱、自己恨,同我岳昔钧并无干系。” 岳昔钧道:“所以,它想来见你,我便来了。” 谢文琼割肉当日,岳昔钧心中隐秘惊恐被勾起,她万分害怕谢文琼会死在她眼前,她万分害怕她会护不?住谢文琼。故而往后噩梦缠身,廿载病症一朝激发。再遇谢文琼之后,岳昔钧拼尽全力?护她周全,哪里能?够没有弥补梦中遗恨之意呢? 第169章 但惶惶难安之心,是为谢文琼死千遍万遍,亦无法痊愈的。 谢文琼道:“那你呢?” ——它想见我,那你呢? 岳昔钧道:“我比它更想。” 谢文琼一针见血地道:“你想还恩。” 岳昔钧并不?否认,道:“我已经?不?配谈旁的了。” 谢文琼没有接话,只是道:“你很?好,也没有做错甚么。” 二人?皆知,有些情难以纯粹,正如茶渣难滤,然而茶渣却并非废物。岳昔钧不?敢毁了谢文琼同帝后的亲情,不?敢奢求同谢文琼白首相依,而谢文琼也心倦难支,不?敢再头?破血流地问一个没有结果的结果。 上一次的冲突,根本就未曾解决,而眼下的矛盾,亦恰恰同上次的是同一个。既然已然试过一次,又何必重蹈覆辙呢? 二人?静静并肩而躺,岳昔钧本就疲乏,又吃了药,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谢文琼倒是清醒,轻手轻脚地给岳昔钧盖好被子,穿上外衣往外走去。 她寻沈淑慎说了几句话,便径直往宫中去。行过宫门?,望见红色宫墙内夏花渐凋,谢文琼才恍惚发觉自己竟然看?了廿载同样的景色。 通往内宫的路上,谢文琼不?由又会想起那日乡间自己持剑架臂,血泪双涌。她其时在想:谢文琼一身衣裳,不?是亲手挣来,满头?珠翠,不?是功名所得,惶惶自视,竟然只剩一身筋骨皮肉。然而,这筋骨皮肉也是父母所赐,她谢文琼又有甚么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呢? 山间微风告诉她答案——一无所有。 那日,谢文琼身处十数人?当中,却觉得被巨大的孤独所淹没。这孤独是千山鸟飞绝,是断雁叫西风,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谢文琼忽然就觉得很?累、很?累、很?累。 快快结束罢,她想。于是,她站出?来,以身做结。 那时候,她有一瞬间是怨岳昔钧的。她怨岳昔钧不?能?同生共死,偏偏要推自己走,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安危。可是后来,她都不?怨了。 因为她发觉,这世上熙熙攘攘,过客来去,同床异梦,两心难同,是太过正常的事情了。 正如她如今行走在熟悉的小道上,却觉得这里不?再是家?,生出?些陌生和荒唐来。 谢文琼在皇后宫中见到了父皇和母后。她请了安,落了座,问了父皇母后可有受惊。 皇帝道:“宫中倒并不?乱,想来乱臣贼子的手还没伸这么长。” 谢文琼道:“此事当真是大皇兄同三皇兄所为?” 皇帝叹了声?气,道:“多半是了。” 谢文琼望向皇后,道:“母后,皇兄没事罢?” 皇后道:“他倒好,你怎样?” 谢文琼摇摇头?道:“儿也好。” 皇帝道:“我听说,叛乱时,你在沈府?” 谢文琼自知瞒不?过去,便道:“是,终温恰巧邀我吃茶。” 皇帝道:“她家?有个戏子,打伤了金吾卫?” 谢文琼道:“儿正要提此事,那些金吾卫乃是叛贼,险些伤着儿及沈丞。” 皇帝道:“你先莫要为她邀功,我怎听说,此人?同驸马有几分相似,还都是跛子?” 谢文琼道:“天下之大,有些巧合,总是正常的。儿既然已经?立誓不?见驸马,又怎会自毁诺言,失信于人?。” 谢文琼诳语打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她并非没有愧疚,她迫不?得已。 皇后道:“这也罢了,皇儿多半不?知,那金吾卫嫁祸你皇兄之事罢?” 谢文琼问道:“何事?” 皇后道:“沈丞送来的金吾卫,被哑了嗓子,断了手筋,用血书了一个‘大’字。已经?有人?议论纷纷,说是‘太子’二字未曾写?完了。” 谢文琼心下一凛,此事她并不?知晓,但也知其中利害。 谢文琼道:“定然是有人?嫁祸。” 皇后道:“不?错,但是此人?出?入沈府悄无声?息,恐怕是内贼。” 谢文琼道:“母后难道是怀疑……那位武旦么?” 皇帝道:“除此之外,你说说,还能?有谁?端阳楼船假驸马之事本就人?心惶惶,此人?嫌疑又大,恐怕居心不?良。” 谢文琼心神一转,道:“既然如此,何不?将其抓起来,细细拷问?” 皇帝道:“因为朕在等你。” “等儿臣作甚?”谢文琼道。 皇帝道:“你在沈府不?出?,若是上门?抓人?,你再讲些甚么她护驾有功,大理寺如何能?扣人??” 谢文琼如冷水浇头?,她本以为父皇无暇顾及此事,方先来求情邀功,没想到恰中调虎离山之计——岳昔钧此时恐怕已经?入了监牢了,若有皇帝谕书,沈丞也保不?下她。 谢文琼险些霍然起身,但她也知自己不?能?表现出?过于在意,便暂暂按捺住焦急,饮了口茶,道:“父皇说笑?了,儿臣但听凭父皇与?母后安排,怎敢阻拦大理寺抓人??” 皇帝道:“如此便好,你陪你母后说会儿话罢,朕还有要事。” 说罢,皇帝往前朝而去,谢文琼恭送。谢文琼同皇后心不?在焉地说了会儿话,便传了膳。一顿膳吃得没滋没味,谢文琼推说饭后困乏,要去歇息,但她出?宫的路走了没几步,便被宫娥拦下。 第170章 宫娥恭恭敬敬地道:“请殿下随我到偏殿歇息,娘娘吩咐我等服侍殿下。” 谢文琼瞧了一圈,皆无熟悉面孔——她被软禁起来了。 殿门?掩上,一炉香烟气袅袅,让谢文琼想起了昨日烽烟。这次叛乱,内中必定还有谢文琼不?知的蹊跷,否则何必在驸马处大作文章,在公主处如临大敌? 谢文琼闭目养神,却难以心静,只得打坐低声?念起经?文来。 第103章 绝情词未含绝情意 谢文琼入宫后不久, 岳昔钧就被吵醒了。 她睁眼便见门外立着数人,沈淑慎神色紧张,向岳昔钧使?了个眼?色。 岳昔钧将目光移向带刀佩剑的大理司人等, 道:“这是做甚么?” 有人亮了令牌, 道:“大理寺奉命带疑犯汤世琴归审。” 岳昔钧笑道:“押便押, 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她从容起身,系上外衣,道:“走罢。” “上枷。”有人取了枷锁来?给岳昔钧戴上,岳昔钧从沈淑慎身侧行过, 沈淑慎欲言又止, 捏紧了手中帕子。 一路押至大理寺监牢,岳昔钧被架着, 随着狱卒行至牢门前,不?由笑道:“我还当是甚么吃人的地方, 也不?过尔尔。” 押送之人喝道:“少?废话?, 否则叫你见识见识大理寺的水牢!” 岳昔钧道:“实不?相瞒,我原本以为是要去水牢的。” 押送之人将岳昔钧往牢房中一推,吩咐狱卒锁上了门, 并未回答岳昔钧那句话?。岳昔钧也不?以为意,拖着左腿靠墙缓缓坐下?, 这墙发霉泛潮,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儿,恐怕牢房中虫鼠亦定少?不?了。 岳昔钧垂眸想道:我倒是无妨,只不?过咬死不?认,除却一条性命, 又能奈我何?只是既然锁了我,不?知?公?主那厢如何, 可是生了变故?沈家恐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了,恐怕还要想个法子平事端才是。 岳昔钧来?时已然瞧过,左右牢房并无狱友,因而她独自坐此,颇有些无聊。岳昔钧高声唤了两声狱卒,却无人应答,也只得作罢。 饭食倒是供应,却仍旧是披枷带锁地吃了,艰难非常。 翌日,有人提审岳昔钧。岳昔钧随之来?至大堂之上,才知?乃是大理寺卿霍天韵亲审。 霍天韵劈头便问道:“罪民汤氏,假冒皇亲,打伤金吾卫,搅动民心,认是不?认?” 岳昔钧道:“草民不?认。” 霍天韵掷下?一枚令签,道:“打。” 岳昔钧知?晓这杀威棍定然躲不?过,淡然受之。 十棍打毕,岳昔钧双腿全然无了知?觉,勉强跪在堂下?,背脊仍旧如剑般笔直。 霍天韵道:“认罪否?” “草民不?曾做下?这等事,如何认?”岳昔钧道。 霍天韵道:“好,既然你不?认,那本官问你,你同沈家是何关系?” 岳昔钧道:“草民不?过是沈家请来?唱堂会的。” 霍天韵道:“堂会唱罢,为何不?走?” 岳昔钧道:“沈家体恤草民行走不?便,特留下?养伤。” 霍天韵道:“既然是养伤,为何四处走动?” 岳昔钧道:“不?曾四处走动。” 霍天韵道:“有人见你同沈家小姐出城门,有此事否?” 岳昔钧道:“天下?有几个相像之人,也不?稀奇。” 霍天韵道:“好个不?稀奇,你这是说,你同驸马长?得相像,也不?稀奇?” 岳昔钧道:“草民未曾见过驸马,不?晓得她老人家长?甚么样子。” 霍天韵道:“你不?认得,沈家人总该认得。他们指使?你做了何事?说!此时交代,你也少?受皮肉之苦。” 岳昔钧笑道:“他们不?曾指使?草民做甚么。” 霍天韵还要再打,一旁一位师爷上前,附耳低声道:“大人,这般油盐不?进之人,刑罚无益,我有一计,定叫她乖乖交代。” 霍天韵道:“你有何计?” 那师爷道:“大人若信得过我,将此人带至牢房,我与她单独谈谈。” 霍天韵犹豫不?定,望着堂下?岳昔钧鲜血渗透的衣衫与从容面色,也知?也块硬骨头着实难啃,只得道:“你必定要让她招了是沈家和明珠公?主指使?。” 那师爷道:“遵命。” 于是,岳昔钧被抬回牢房,那师爷屏退众人,蹲在了趴在稻草之上的岳昔钧身前。 岳昔钧也拿眼?打量了一番那师爷,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师爷乃是一位女扮男装的女子。 那师爷道:“我既然夸下?海口,还望驸马卖我一个面子,招了罢。” 岳昔钧笑道:“此间?只有你我,哪里来?的驸马?” 那师爷道:“我与你实说了罢,我是端宁殿下?的人,大理寺要明珠殿下?的命,你配合些,明珠殿下?还有活路。” 岳昔钧道:“既然是要殿下?的命,我招了不?便是害了她?” “你不?信我便罢,”那师爷道,“我拿了你的招供,方好行事。” 岳昔钧道:“端宁殿下?难道没有教你,谈事要讲诚意?” 那师爷道:“这不?劳驸马教训,有些事你此时还不?能知?晓。” “我也无心教训你,”岳昔钧咳了一阵,道,“我本就是半死之躯,我死能保殿下?一命,却也值得了。” 第171章 那师爷面露怒色,又强自压下?去了。 那师爷道:“好。那你且瞧瞧,没有我的协助,你如何保你的殿下?平安。” 岳昔钧问道:“她怎么样?” 那师爷冷笑道:“好得很,宫里锦衣玉食地供着,只是出不?来?罢了。” 岳昔钧便道:“劳烦阁下?帮我给殿下?带句话?。” “我哪里有这般能耐,”那师爷道,“说笑了。” 岳昔钧叹了声气道:“如此,阁下?若肯为我带话?,招供之事也好说。” 那师爷道:“你先签字画押,再谈旁的。” 岳昔钧道:“那就恕汤某无赖了。” 那师爷警惕道:“你要做甚么?” 岳昔钧道:“我本无意以此事威胁——实在是阁下?遮遮掩掩,叫我难以信任。若我猜得不?错,阁下?想来?是端宁殿下?亲信宫娥,几年?前被打发出宫,却是来?此为端宁殿下?做细作了罢?” 那师爷闻言,猛然掐住岳昔钧的脖颈,咬牙道:“你休得胡说。” 岳昔钧不?住咳嗽,待气喘平了,方艰难地道:“看来?在下?猜中了。” 那师爷倒也不?敢真对岳昔钧下?杀手,愤愤不?平地收了手,道:“哪里露了破绽?” 岳昔钧气若游丝地道:“我也不?自谦了,这看男女的功夫,我算得上行家,故而你在我面前露了女子真相,也算不?得甚么。至于你的身份,你行走间?,隐约带着宫娥步子的走法,气性又大,这般傲气,必定是养出来?的,端宁殿下?待人宽容,宫里出来?的人,隐姓埋名在此间?,有些个脾气也是说得过去的。故而我才有此一猜。” 那师爷似是在心中盘桓利弊,终于开言道:“好,那我就同你透个底,我名唤秦寻,端宁殿下?这计乃是破而后立,方好逼出陷害明珠殿下?之人。你且宽心,有我们殿下?在宫中,又有陛下?和娘娘保护,明珠殿下?定然不?会有事。” 岳昔钧笑了一声,心道:破而后立?恐怕是明珠公?主破而后端宁公?主立罢。 岳昔钧道:“此计还是太过冒险。我也有一计,不?知?你可愿听听否?” 秦寻道:“不?妨说来?听听。” 岳昔钧如此这般说罢,秦寻狐疑道:“难道你这计就不?冒险么?” 岳昔钧但笑不?语。 秦寻思索一番,道:“兹事体大,我需禀报端宁殿下?再定夺。在此之前,你且松松口,莫要叫我难做。” 岳昔钧道:“放心,给殿下?带话?之事还要全仗秦姑娘。” 秦寻道:“会给你带到的。” 她说罢,草草写了一份供状,上书汤世琴认下?同沈府关系匪浅云云,岳昔钧签字画押。 这厢秦寻离去,岳昔钧勉强包扎了棍伤,昏昏沉沉睡去,梦中亦不?得安宁。而那厢谢文琼五内焦急,却不?能现于面色,亦不?敢时时起身踱步,生恐表露出一丝对岳昔钧的挂怀,父皇便要立时斩杀岳昔钧。 谢文琼在看守宫娥处旁敲侧击,却未曾有甚么答复。她左思右想,皆觉得父皇和母后已然认定汤世琴便是岳昔钧,恼她谢文琼撒谎毁诺,方有此一遭。 谢文琼决意一试。她问宫娥要来?纸笔,一宫娥在旁侍砚。 谢文琼提笔蘸墨,悬腕沉吟,缓缓落下?一笔,写了一个“双”字。 这一字写就,往后便一气呵成。 身旁宫娥悄悄看了,谢文琼所?书乃是一首宋人的《卜算子》——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 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谢文琼写罢,面露疲色,搁笔自去小憩。一觉醒来?,谢文琼却不?见了桌上词句,状似随口问了声宫娥,宫娥只道“奴婢替殿下?收拾了,殿下?要那张纸么?”。 谢文琼道:“罢了,不?用了。” 谢文琼在心中愈发笃定了:这纸定然是被父皇和母后拿去,不?知?要在若轻那里做甚么文章。如此看来?,他们当真介怀我同若轻之事,既然介怀,当初何必指婚? 谢文琼心中疑问一重?接着一重?,一重?重?皆不?得解答。她只得暂且忍耐,等待这一“绝情词”所?带来?的果?。 时光煎熬,日头晃晃悠悠,终于西沉。夏夜寂静中闻听虫鸣,一声声叫得谢文琼心思不?宁。 谢文琼夜晚一觉睡得不?甚安稳,虽则不?甚安稳,她却也未曾觉察夜半究竟是何时有人将一字条置于自己枕下?。谢文琼晨醒时摸到这一字条,当真是冷汗涔涔——倘若来?人心怀不?轨,她谢文琼早已死了十次八次了。 谢文琼没有惊动外屋宫娥,自展开字条看来?,却只见上面只有短短七个字—— 【报君黄金台上意】 除却岳昔钧,谢文琼想不?出说此话?之人还能有谁。 谢文琼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我同她未曾商量,却一个送去绝情词句,一个送来?表忠心之诗。绝情词未有绝情意,忠心诗倒有忠心事,我信她知?我言不?由衷,谁又知?她是怕我不?信她心意,方特有此一句? 第104章 长街饮尽送行之酒 岳昔钧见到谢文琼所书的绝情词时, 竟然笑了。 第172章 带来此词的秦寻疑心她气傻了,目下牢房之中仍旧只有?二人,因此她说话也不怎客气地道:“你怎还笑得出来?你家殿下可是要废了你这颗弃棋。” 岳昔钧微微摇头, 笑而?不语。 岳昔钧心道:想来殿下也发觉了, 给我安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罪名, 不过是“遮羞布”罢了,我囚于?此,殿下困于?宫,这关窍还是出在我和殿下的私情上。儿女之情何?至于?此百般遮掩地棒打鸳鸯?更何况这鸳鸯谱还是帝后钦点。 岳昔钧想通关节, 心中不由发凉后怕:是了, 千方?百计要?我死,想必是指婚时就当我是个死人了。我并?非显赫门?第, 却有?军功傍身,正是配殿下也不屈, 杀死也不难的身份。这般说来, 倒不是必要?我死,而?是必要?明珠公主驸马死。 见岳昔钧若有?所思,秦寻不耐地道:“罢了, 我也不管你了,我家殿下说, 你这个计策是可行,只是若是失败——” “失败了,也牵连不到你家殿下,”岳昔钧回神道,“还有?何?可犹豫的呢?” 秦寻道:“我家殿下是体恤你, 若是失败了,你可是要?丢了性?命的!” 岳昔钧道:“三尺微命, 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秦寻道:“算了算了,你既然已然决定,我也不劝你甚么了,签字画押罢。” 岳昔钧于?是签字画押。 事毕,岳昔钧问道:“我叫你同我家殿下讲,‘我在此间还好,殿下三餐茶饭要?好好吃,待等我出去,再同殿下赏花’,你可一字一句都带到了?” 秦寻道:“太长了。” 岳昔钧心间有?种?不妙的预感,她问道:“你带了甚么话儿?” 秦寻有?些自得地道:“‘报君黄金台上意’,岂不是恰当极了?” 岳昔钧:…… 秦寻不满地道:“你是何?神情?难道我说得不对么?你这般关心明珠殿下,不便是要?向殿下表忠心,言说自己?不曾变节么?” 岳昔钧叹了声?气,道:“以己?度人了啊。” 秦寻道:“我能给你带话儿就不错了,你不知晓,这还是我拜托……” 她话说漏了些,立时住口不言。岳昔钧冰雪聪明,立时想到能在宫中自由穿行之人,恐怕身怀武功的谢文瑶算一个。 岳昔钧道:“多谢。” 秦寻轻哼了一声?,起身道:“我走了,你且听信儿罢。” 岳昔钧咳嗽一阵,点点头算作?送客。 往后三日?,岳昔钧安然卧于?牢房之中,而?谢文琼闲居宫中。 谢文琼能够想到的法子皆用尽了,却也无可奈何?。她自我安慰道:终温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她在外间周旋,总强过我胡思乱想。此时无有?消息,许是最好的消息了。我只能稳住父皇母后,不给若轻她们?添乱便是了。 于?是,谢文琼似乎是真将岳昔钧此人忘怀一般,眉间解了离愁,换上笑靥,活动范围也渐渐大了起来。 而?岳昔钧在牢中吃了一顿饱饭,便被架着披上了囚衣,带到了囚车之上。 岳昔钧犹笑道:“诸位,这是要?去哪啊?” 一狱卒道:“阴曹地府。” 岳昔钧道:“巧了,我还当真没去过,不知各位可否给在下解惑,那阴曹地府究竟是甚么光景?” 狱卒道:“哪里这许多废话,你去了便知!” 岳昔钧低低发笑。 一狱卒被她笑得发毛,不由喝道:“莫笑!” 岳昔钧太息道:“好没道理,我都要?死了,还不许我笑么?” 另一狱卒道:“你管她作?甚,交予官爷早早送去法场了事。” 囚车开出,交接到监斩官之手,监斩官验明正身,便上马开道。锣鸣刀出鞘,一队解差皆是全副武装,威风凛凛亦杀气腾腾。 岳昔钧道:“好大的排场啊。” 岳昔钧在囚车之中,一路穿街过巷,夹道百姓张目而?观,窃窃私语。那囚车是站笼刑车,岳昔钧锢在囚笼之中,双腿悬立,衣带血迹,唇挂微笑,眼睑半阖,不时咳嗽几声?,瞧着虽是一派苟延残喘之气,却从容安然。 观此盛景,岳昔钧侧首向身侧解差道:“这般风光,我也曾见过。” 那解差神色一凛,戒备非常,却并?不答话。 岳昔钧自顾自地道:“想当初,我同殿下大婚,也是这般鸣锣开道。那时候坐在轿子里颠得很,只觉得这路好长、好长,长得看?不到头。没想到啊,如今这路终究还是走到头了。” 那解差谨记临行前监斩官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此人若是同你们?说甚么,万万不可听信,且要?小心她破笼逃走”,便只死死盯着岳昔钧,并?不接话。 岳昔钧也并?不要?人接话,又叹道:“可惜啊,临死之前,却不能见殿下一面。恐怕要?含恨九泉了。” 她望着两旁道路渐渐多出店铺来,想是入了市中。两旁道墙上张着“出红差”的布告,沿路铺店皆挂红绸贴红对,门?外置条案,上放酒碗、酒壶、菜碟送行。 岳昔钧瞧着这长街满红,一派喜气洋洋之景,不由笑道:“这倒比成?亲时热闹。” 岳昔钧提声?道:“官爷,人家置了酒招待我,总该放我下来喝上一口罢?” 监斩官勒马回头,如临大敌地道:“狱中吃了好酒菜,何?必多此一举。” 第173章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我也知你公事公办,要?我人头早落,你好交差,可这诸位店家盛情难却,吃一碗酒,也耽搁不了甚么时辰,是也不是?” 那监斩官道:“不过是百姓图个积德之举,并?非单单为你一人而?设酒,何?必挂怀。” 岳昔钧道:“我听闻这犯人若是吃了哪家的酒菜,哪家便有?福报,既然是积德之举,我这死囚,何?不将死之前行行好事,助一助他们??” 那监斩官道:“你待如何??这一道街的铺面,你都要?给他们?积德么?” 岳昔钧道:“想来时辰未到,吃一道街么,也未尝不可。” 见那监斩官眉头紧锁,岳昔钧又笑道:“怎么,怕我唱《女起解》么?” 两旁店家听了,皆有?些骚动,俱都蠢蠢欲动想要?招呼岳昔钧来自家吃酒,却碍于?解差出鞘刀剑,不敢高声?。 那监斩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敢表露出过多对于?岳昔钧的忌惮,生怕煞了自己?威风,便道:“可。” 于?是,站笼开,岳昔钧披枷带锁被架下来,左右各站一位解差,身后也跟着几位解差押送。岳昔钧跛着腿走向近处的店家,客气一笑,弯腰用手取了酒碗,仰首一饮而?尽。 接着,岳昔钧便走向下一处店家门?前,这店家捧了酒碗送至她唇边,岳昔钧道了声?谢,也是一饮而?尽。 岳昔钧如此这般一家继一家喝下去,长街之上,众人似乎有?所触动,竟然大气也不敢出,一片静悄悄之中,只闻走动时枷锁碰撞声?、搁碗之声?、戎装刀兵摩擦之声?,肃杀之间好见山间清风明月悠悠而?醉、坦然赴死。 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亦无有?不尽的长街。岳昔钧行至街的尽头,望见了刑架,刑架旁刽子手手提鬼头刀,刀以红布缠裹,煞气冲天。 岳昔钧踉踉跄跄上了刑台,被绑上刑架,她酒意上脸,双颊泛红,顶着夏日?烈阳,眯起眼来极目远望—— 自此向北向东,进了皇城,便是宫中。宫中有?檐上仙人骑凤,有?池中小荷清举,亦有?金枝玉叶无忧无虑。 谢文琼正坐在宫院树下石桌旁,夏荫罩顶,身侧宫娥打扇,对面皇后呷茶,谢文琼抬手闲闲落下一子,对岳昔钧之将死无知无觉。 第105章 驸马吐鲜血覆大舟 法场之上, 岳昔钧收回目光,她已然有些看不清了。日光蒸腾着酒气散发,酒意上涌, 她的头脑好似渐渐蒙上了一层轻纱, 昏昏沉沉起来。岳昔钧近日不曾有一日安眠, 腿伤和杖伤痛得过?了头,便?不再痛了,如今靠在刑架之上,她有些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是否是站立着了——头重脚轻。 她身上的汗香愈发浓郁, 而她分明觉得自己并未出汗。就好似那汗乃是如火烤香木一般, 自烈火中?灼灼煎熬而逼出,并非自由散发。 眼前的长街人群, 俱都逐渐模糊了面容,又渐渐清晰起来, 却是改换了面容, 换上一张张熟悉的脸来。岳昔钧一张张看过?去,是大娘低眉念经,二娘拂尘扫蝇, 三娘刀劈柴火,四?娘捏帕轻咳, 五娘月下舞剑,六娘翻书念诗,七娘弯腰洒种,八娘手?拨算盘,九娘刀绣雕花, 安隐对镜理奁,空尘跪敲木鱼。 岳昔钧再往前看去, 只望见英都在喊杀声中向自己掷出一刀,望见冷箭破空而来,铺天盖地杀气阵阵,先前那些怡然面容纷纷中箭,全现?出痛苦的神色来。 岳昔钧真假难辨,头痛欲裂,想?伸手?抓,却被绑住了手?脚,欲张口呼,却只冲口而出一串猛咳。岳昔钧似乎觉得自己的脑中?、头顶被甚么丝线提着,叫她清醒着痛,糊涂着疼。 岳昔钧勉力?张大双目,目眦欲裂,她还?记得自己想?要见甚么人,那人却迟迟不来见她——然而,她怎也想?不出那人的名姓和样?貌。 岳昔钧唇齿发颤,双眉紧缩,气结于胸,神思煎熬,终于“哇”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溅在她的前襟,溅在刑台之上,仿若给刽子手?的鬼头刀一祭。 观刑的人群中?,有一人裹得严严实实,见了这口血,看了岳昔钧双目赤红浑沌,心下了然——她发了病了。这人正是神医,她静静站在人群之中?,不上前亦不后退,只是这般望着岳昔钧,又好似望着旁的甚么人。 岳昔钧吐了血,却反觉兴奋异常,如同喝了几桶茶叶,精神无处发泄。她缓缓抬起头,眼前仍旧是一片朦胧景象,岳昔钧心中?委屈上涌,将她的神智淹没—— 岳昔钧先是低笑,继而愈笑愈放声,最后仰天大笑起来。 这笑却并不痛快,只有浓浓的苦涩和自嘲。 她笑道:“怜我今日街头死,不见卿卿心上人。” 岳昔钧大笑三声,又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病发之中?,酒气一激,她竟全然忘却了自己同谢文瑶定?下的计策,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乃是独身临刑,素未谋面的店家沿路相送,想?见之人却不来送她最后一程。 但是——那人是谁呢? 岳昔钧使劲地想?啊、想?啊,却怎也想?不起来。她心中?苦笑道:你竟然连在我脑中?都不愿见我一面么? 满口的腥甜,冲鼻的血气,岳昔钧一腔苦恨郁结胸中?,她闭了闭眼。 岳昔钧着意叫自己甚么都不去想?,费力?赶走脑海之中?一片火海刀山,好容易挣得一瞬的茫茫,然后,她脱口而出一声“殿下”。 第174章 殿下?岳昔钧一怔。 仿佛打通任督二脉,一张桃花面渐渐浮现?在岳昔钧眼前。岳昔钧呆愣愣看去,只见那人身着褕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仙子般浮于半空,居高?临下睨来,杏眼无情,冷冷清清地道:“你今而死,与我何?干?” 岳昔钧答不出话来,只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那人瞧。 那人又道:“既无干系,唤我何?来?” 岳昔钧哑声道:“你身着婚服,是要成亲么?” 那人道:“此事?亦与你无干。” 岳昔钧痛苦地紧了紧双目,问道:“殿下,你的名讳,我记不起来了。” 那人道:“既然如此,想?来是缘分已尽,就此别过?罢。” 岳昔钧摇头坚持道:“不,我定?然能想?得起来。” 那人道:“可?是,你一将死之人,想?起来又有何?用?” 那人道:“往后你是地府野鬼,我乃人间金枝,阴阳两隔,何?必想?起。” 岳昔钧气闷不通,口中?又溢出一汪内血来。 那人道:“看在往日的份上,我来送你一程,前尘往矣,皆忘怀罢。” 岳昔钧不住微微摇头,她心中?着急,却愈急愈想?不出眼前之人的名姓。她看着眼前人的身影愈来愈淡,在烈日之下渐渐消散,心中?焦急之情愈发重了,一重重累加到极点—— “仓——”一声大锣如同九天罄钟,棒喝当头,惊破了岳昔钧眼前幻象,亦惊醒了岳昔钧一腔迷惘。 她喃喃道:“怀玉……” 然而,她的声音也被掩盖在锣鼓声中?了。 这锣鼓胡琴声就来自近处,无人发觉之时,有一戏班带着文武场临近,竟旁若无人地奏起过?门来。 解差大声喝止,然而,却根本止不住。有人高?声唱,唱的却不是京音:“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 观刑之人皆左右而顾,不住低语。 有人道:“这死囚是何?人?怎也不见监斩官验明正身?” 有人道:“想?来是时辰未至,暂且等等。” 有人道:“这女子犯了何?罪,竟然要杀头。” 有人道:“瞧瞧这一队解差,她怕不是犯下了甚么弥天大罪罢?” 有人道:“见她喝了一路送行?酒,似乎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 有人道:“恐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人看着和善,谁知是不是蛇蝎心肠。” 有人道:“你们听,这戏班唱得可?是近日新戏?” 有人道:“不错,是豫中?的戏,我昨儿也听了,唱的是花木兰,好听得很。” 有人道:“这几日京中?戏班都在排这戏,我大略都会唱了!” 有人道:“只是刑场之上,唱什么戏啊?” 有人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打听了,你们可?知这死囚是何?人?” 众人连忙问道:“是何?人?” 那人道:“她就是明珠公主驸马——岳昔钧!” 众人哗然,七嘴八舌地道:“岳昔钧?岳昔钧怎么会是个女人?而且她不是死了吗?摘星楼上的那场火,大伙儿可?是亲眼所见。我是不信甚么鬼还?魂的,端阳楼船上估计是有人装神弄鬼。” 有人对他讲道:“你近日没去听说书罢,我原来还?当那说书先生胡诌,没想?到他还?有两把刷子,讲的恐怕是真事?!” 先前那人忙问道:“甚么事??” 这人便?道:“说书先生说啊,这驸马不但没死,还?隐姓埋名藏了起来,你猜猜,她为何?而藏?” 那人道:“为何??” 这人卖了个关子便?见好就收,道:“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你看过?《女驸马》的戏罢,这岳昔钧就和冯素贞一般,是女扮男装!” 那人“啊”了一声,看向刑台之上的人,惊讶地道:“她是女人?那她的军功……” 这人道:“她既是冯素贞,也是花木兰。” 那人恍然大悟道:“怪道要唱《花木兰》这出戏。” 这人道:“我听闻,这驸马此次进京,是同一戏班子同来,想?来是戏班之人给她送行?。” 周围的人皆道:“原来如此,有情有义之举,解差不该驱赶。” 这人大声道:“不错,戏班给驸马送行?,是大情义之举,不该驱赶!” 周围众人也随之高?声道:“不该驱赶!” 此事?一口传几耳,迅速在人群中?传了下去,愈来愈多的人为戏班鸣不平,尤其是岳昔钧吃了酒的店家。 监斩官进退两难,咬牙命令道:“住手?,叫他们唱完便?是。” 于是,戏班便?安安稳稳地开始唱这一出《花木兰》,唱花木兰诉说女子功勋,唱花木兰英勇杀敌。 岳昔钧半梦半醒地听了,仍旧是头痛欲裂,却好歹抑制住了放大的情绪,只按捺着不去想?宫中?那人如何?如何?,淡淡含笑赏起戏来。 一直唱到日头高?挂,监斩官看了时辰,朱笔一勾,便?是将岳昔钧在人间除了名了。 刽子手?解开裹缠着鬼头刀的红绸,露出其下森森刀锋来。 那刽子手?上前一步,也不多话,举刀便?砍—— “这不合规罢?”岳昔钧咳嗽着道。 刽子手?犹豫一下,望向监斩官。 第175章 监斩官盯着岳昔钧道:“怎么?” 岳昔钧道:“不宣罪名便?问斩,大丰律不是这般写的罢?” 监斩官冷笑道:“死到临头了,这并不重要。” 他正要再次命令“斩”,却听观刑人群愤然道:“是啊,怎么能不宣罪名便?斩?” “对啊,我们连她犯的是甚么罪都不知道!” 似乎是一书生道:“街市斩刑本就是教化民众,若是连犯人所犯何?罪都不知,又谈何?教化呢?” 人声鼎沸,监斩官又一次骑虎难下,他深知自己若是不能平民愤,就算按时斩了岳昔钧,也不算得立功,恐怕还?要掂量掂量头上乌纱帽。 监斩官高?声道:“好,那本官便?来宣读,此人究竟犯了何?罪!” 监斩官道:“此人名叫岳昔钧,女扮男装参军尚主,犯了欺君之罪,此乃其一。端阳节时假作还?魂之鬼,教唆明珠公主,搅动民心,此乃其二。殴打金吾卫,重伤一人,栽赃嫁祸于太子殿下,此乃其三。三重大罪,自然斩得!” 人群中?有人忿忿不平地道:“她女扮男装,却建立功勋,保家卫国。端阳节作鬼现?身,是为了找出害她之人,怎又说教唆明珠公主?和明珠公主有何?干系!金吾卫叛乱,我等可?是亲历,她打伤叛贼,非但不说有功,怎能说有罪?至于栽赃太子殿下,更是无稽之谈!你说她教唆明珠公主,又说她栽赃太子,而谁不知明珠公主和太子殿下一母同胞,兄妹情深,她怎么能离间得了?” 监斩官闻言便?敏锐地觉察此人背后定?有高?人指点,立时向左右道:“拿下此人!” 然而解差们循声去捉,那人却好似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但他的话却一石掀起千层浪,浪打浪般在人群中?翻滚开来,人人皆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监斩官大声道:“一派胡言!此人不安好心,他的话万不能信!” 然而,众人却在近日的说书和戏曲之中?,潜移默化地对岳昔钧有了同情之心,更兼有人听了些公主驸马伉俪情深、却因驸马女子身份而不能相守的书,可?怜起这一对有情人来,皆大声为岳昔钧喊冤。 岳昔钧在刑台之上,满身鲜血,发丝散乱,本该是万分狼狈,面上却现?出一丝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神情来。 监斩官恶狠狠地瞪着岳昔钧,咬牙切齿地对身旁一人道:“去请示大理寺卿霍大人,快去!” 那人领命去了,岳昔钧向监斩官从容一笑。 ——岳昔钧在狱中?同秦寻说的计策,正是坐实“搅动民心”的罪名。她借谢文瑶之力?,在市井之中?散布自己的讯息,叫说书先生将自己描绘得楚楚可?怜,同谢文琼之情更是被一张嘴说得感天动地,冯素贞的故事?本就深入人心,此时有了现?世女驸马,动容之人更是轻易而众多。谢文瑶又请京中?戏班排了新戏,让人心喜于保家卫国的女扮男装的花木兰,唱词朗朗上口,名段更是传唱甚广,一如此时。 此时,戏班文武场又响,正是唱的那段脍炙人口的唱段。戏班里的旦角声音坚韧,引得听者也随之而唱,一人唱,继而二人唱,二人唱,继而百人唱,千人唱,万人唱—— “有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 这声音盖过?了锣鼓,盖过?了胡琴,盖过?了旦角,好若千军万马齐齐喑鸣,长街上下,小巷内外,人人高?声而吼,为岳昔钧争取一线生机。 岳昔钧缓缓挺直了腰背,这一切虽则是她早便?计划好,此时身临其境,焉能不动容。岳昔钧热泪顺颊而下,身上之痛似乎也悄然而解,止不住的笑意溢在唇角,她在朦胧泪眼中?望向人群,千言万语难出口——也不必出口了。 一片伸冤声中?,有人破开人群,直直冲至监斩官身前,急急地道:“大人,太学生为驸马喊冤,宫城前已然骚动不止,陛下急谕,叫暂缓行?刑。” 监斩官白着脸道:“谨遵陛下谕旨。” 那人一点头,又冲出人群,回去复命。监斩官吩咐道:“解绑,暂押回牢。” 岳昔钧将适才的话听得清楚明白,心知太学生之事?,乃是沈家手?笔,看来沈淑慎说服了沈正儒。 岳昔钧被搀上囚车,这次没有戴枷——一则是她几口血吐出,身子眼见得虚弱;二则是戴枷恐又激起民愤,监斩官不敢冒险。岳昔钧靠坐在囚车之中?,向四?周观刑之人微笑,那些人俱都向岳昔钧诉说些甚么,人多口杂,岳昔钧听不真切,却从神情上看来,皆是些关切之语。 岳昔钧制住了自己往皇宫方向看去的念头,在心中?默然道:当真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岳昔钧一路又回到了牢房之中?,她的病不过?是被强压下去,但这个病,哪里是人力?能左右的呢? 因而,岳昔钧一躺到牢房的稻草堆之中?,精神一松,便?又陷入了苦痛梦境之中?。 梦中?,家破人亡,岳昔钧孤身一人拖着残躯,爬向为她挡住来矢、缓缓倒下的那个背影。 她终于碰到了那人的衣衫,颤抖着手?将那人的脸转向自己—— 谢文琼的脸木僵僵地撞入岳昔钧的眼底,谢文琼那双杏眼瞪大,不甘亦不闭。 岳昔钧心弦骤然绷断,梦里梦外都“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第176章 她已然想?不了那许多了,想?不了为何?自己屡屡思量于谢文琼,为何?屡屡介怀于谢文琼如何?待自己,为何?病躯对谢文琼念念不忘。她亦想?不了现?在的谢文琼究竟如何?,是否当真是安好,是否在宫中?受了委屈。她更想?不了如今这一遭之后,自己和谢文琼将何?去何?从。 岳昔钧失血过?多,心气渐微,若是有医者在此,便?可?摸得出脉来——那是命不久矣之脉。 第106章 困偏殿驸马养身病 岳昔钧在牢房中苟延残喘不过半日, 便?有人将她抬入了一架马车之中。岳昔钧本该警之惕之,怎奈元气大伤,马车微微摇晃得催人发困, 她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待等岳昔钧醒来?时, 望见的并非房梁, 而是床顶。这架子床用得是好木头,岳昔钧虽则认不出?是甚么木头,却也能闻见其散发的淡淡木香。非但床是好床,被衾也是好绸缎, 光泽含蓄, 顺滑非常。岳昔钧微微一动,便?知自己身上的衣裳也被换了, 衣料换得比做驸马时还要好,可以同谢文琼的衣料相聘美。 岳昔钧大抵知晓这是何处了?。 她勉强撑起一点身子, 撩开轻薄柔顺的床帐, 看?见帐外桌几、花瓶、香炉无不华美,心中猜测更?加肯定几分——此处必定是皇室居所。 岳昔钧心道:只是不知此间主人是谁?殿下府中并未有这般布置的房间,难不成是端宁公主接我来?? 她正疑惑, 便?听得一声?门响,有一宫娥打?扮的女?子端着药碗入内。那宫娥见岳昔钧醒了?, 快步走到桌旁,先将药碗放了?,便?走到床边升帐,扶着岳昔钧半坐起来?靠在床头。 那宫娥又倒了?一杯水来?,一手端着杯子, 一手托着一个盂,稳稳当当地又回?至床边, 缓缓跪了?下去,将盂暂放地上,双手捧着那水杯举过头顶,送至岳昔钧唇边。 岳昔钧一惊,道:“姑娘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那宫娥不言。 岳昔钧只得双手捧了?杯子,含了?一口水漱了?漱口。那宫娥接过杯子,又将盂奉上,请岳昔钧将那口水吐了?进去。 宫娥收拾了?杯盂,又捧着药碗来?。 岳昔钧无奈地托了?那宫娥的手臂一把,但那宫娥把头低得更?甚,岳昔钧知晓她受命于人,身不由己,便?也不再坚持。岳昔钧喝了?药,总觉这药材恐怕也是名贵,只是不知是否为错觉了?。 而那宫娥收了?药碗便?走,任岳昔钧如何同她说话也不言语半句。 如此,岳昔钧三日都不曾见过除宫娥以外的人。她也曾想悄悄溜了?出?去,却一瘸一拐,东倒西歪,好容易到了?门外,却见门口廊下另有宫娥守着——她又被请了?回?去。 不过,岳昔钧站在门口的那一眼,倒叫她知晓了?自己身在何处——不远处的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面阔约九开间的建筑,只有帝后用得。故而,岳昔钧此时所居,不是皇帝寝宫偏殿,便?是皇后寝宫偏殿——多半是皇后寝宫偏殿。 岳昔钧暗自思忖道:这算甚么?先兵后礼?难不成当真是天下悠悠众口难堵,便?要拿我做体?恤的好帝后之态么? 然?而,她并不得自由,有时枯坐出?神,竟想道:也不知殿下现今如何了?,她若是被软禁宫中,是否也是同我一般?若是如此,我们可算得是有难同当了?。 岳昔钧想罢,无端觉得有些好笑,兀自低低笑了?一阵儿,又觉得没趣,硬生生翻个身,侧着躺了?。 大略又过了?几日——岳昔钧并未数日头,便?也不知究竟过了?几日——终于有别个人来?瞧她了?。来?人鬓发有些发白,面上也生皱纹,但是步履稳健,岳昔钧一眼便?知她功夫不弱。 来?人在床边坐了?,伸手搭上岳昔钧的脉搏。岳昔钧没有反抗。 那人蹙眉道:“你不该失了?警惕。” 此人一开口,岳昔钧便?听出?是神医。岳昔钧笑道:“以我如今的处境,警惕无用。” 神医道:“你出?身行伍,就算你不警惕,你的身子也该自己警惕。而你的身子如今也失了?警惕——你实话对我讲,你是否心存死志?” 岳昔钧否认道:“无有。” 神医并不信,收了?手道:“你的病,是会让人有死意的。我同你点破,便?是要告知你,你要是不想死,就把病治好。” 岳昔钧道:“好。” 神医道:“治病并非吃药便?算完,你的心病多少有些讳疾忌医罢。” 岳昔钧轻笑道:“怎会。不过是梦魇之症,殿下也知,我已全盘托出?,怎说是讳疾忌医呢?” 神医道:“那天刑台之上,你病发了?,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神医道:“你的心病本因害怕失去至亲之人而起,倘一想起或梦到类似之事,便?易病发。你既然?知晓,为何故意使自己病发?” 岳昔钧道:“我饮了?酒,并非本意。” 神医道:“你诳不了?大夫。” 岳昔钧叹了?声?气,道:“神医,我不想隐瞒,但实话言讲,我也不知当时为何纵着自己病发。” 神医道:“是因为明珠殿下,对否?” 岳昔钧没有否认。 神医一针见血地道:“你也无有全然?的把握能从刑架上全身而退,便?纵容病发,以此来?见明珠殿下最后一面。” 第177章 岳昔钧侧首不语。 神医道:“我有一剂猛药,可治你的病,但要先要你半条命,再还你半条命,你肯是不肯?” 岳昔钧惨然?笑道:“神医说笑了?,我本就剩半条命,神医这岂不是要我死?” 神医道:“我自然?不会叫你死。你吃了?这几日的天材地宝,命自然?是吊住了?,只消好生将养,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岳昔钧沉默一瞬,道:“敢问神医此番从何处来??” 这便?是在问神医是因谁而来?,是谢文琼、沈淑慎、谢文瑶,还是帝后? 神医并不回?避,直言道:“从清宁宫来?。” 清宁宫正是皇后的寝殿。 岳昔钧眼中现出?一丝疲惫,道:“晓得了?,神医有何方子,但讲无妨。” 神医此时却不直说,却是问道:“你姓岳?” 岳昔钧没料到她问这个,微怔道:“是。” 神医道:“我也姓岳。” 岳昔钧笑道:“神医是要和我论本家么?可惜我并不知亲生父母是何人,这岳姓恐怕也非我先人之姓。” 岳神医道:“自然?非你先人之姓。” 岳昔钧听得有端倪,正色问道:“神医敢莫是知晓甚么么?” 岳神医淡淡道:“我不晓得你听没听过我的名姓,我双名为未央。” 岳昔钧一愣,道:“曾听五娘提起过您的名讳,您是她的师父。” 岳未央道:“不错。” 岳昔钧试探道:“难道,您同我……” 岳未央断然?道:“不。” 岳未央看?着岳昔钧道:“你同我并非亲人。此事,还要从廿六年前说起——” 廿六年前,岳城。 岳未央从一条小巷中钻出?,她身上带伤,尤其是内伤,叫她呼吸不畅。但她仍不忘护紧怀中幼童,强打?精神往军营走去。岳未央打?听到,有军队在城中驻扎一宿,而她的徒弟明飞尘多半就在此军中。 岳未央一路险之又险地躲过追杀自己的仇人,恰遇见明飞尘在扎帐。岳未央躲在不远处的树后,向明飞尘丢了?一颗石子。明飞尘敏锐觉察,来?到树后相会。 岳未央将怀中熟睡的幼童交给明飞尘,勉强提气道:“你先帮我照顾几日,待我养好伤,必定追上你们,到时自然?将她接走。万万不可叫旁人发觉,切记。” 明飞尘双臂僵硬地讲那孩童抱了?,道:“我不会照顾小孩。” 岳未央瞪着她。 明飞尘又道:“我有几位结义姊妹,人品都好,我可拜托她们一同照料。” 岳未央无法,只得道:“你从不同人深交,肯与人结义,那自然?是有义气之人。只是万不可再叫旁人知晓。” 明飞尘肃声?道:“师父放心,我以性?命担保。” 岳未央颔首,看?着明飞尘遮掩住那孩童的身子,展开轻功悄悄入营去了?。 明飞尘将那孩子带到帐中,三姐见了?,欢欢喜喜抱过来?,谁知那孩子恰好醒了?。 于是,三姐便?问道:“你是哪家小娃娃呀?” 那孩童懵懵懂懂,稚声?道:“我叫阿瓒。” 三姐笑道:“你有没有大名呀?” 那孩童摇头。 三娘又问道:“你家住哪里?哇?” 那孩童仍旧摇头,道:“我不知道。” 三姐继续问道:“你爹娘哩?” 那孩童垂泪道:“我爹娘死了?,姨姨带我走……” 孩童四?顾,问道:“姨姨在哪里??” 明飞尘道:“姨姨叫我们照顾你几天,她办完事立时来?接你。” 那孩童面上露出?些不相信的神色。 明飞尘问道:“姨姨有无给你露过她的功夫?” 那孩童点头。 明飞尘后退两步,使了?一招岳未央的独门功夫,道:“我是她徒弟。” 那孩童有些信了?,道:“姨姨就是这样打?退坏人的,她说这是她自创的武功,等我长大了?就教?我!” 于是,那孩童便?被明飞尘姊妹九人藏了?起来?,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岳未央都未出?现。 明飞尘担心岳未央遭了?甚么变故,但一来?她身在营中,不能出?去,二来?就算出?营,也不知岳未央在何处,便?只得按捺住担心,又如此藏了?那孩童小半年。 恰巧,因军队调动,明飞尘一干人又调军,路过岳城。明飞尘寻机给岳未央留了?记号,却直到离去时,都未见岳未央的身影。 姊妹几位商议一阵,觉得岳未央多半是不会来?带走那孩子了?,便?决议先给她做男子打?扮藏着,哪天藏不住了?,也好推说是男孩。虽多半要充军,但在吃女?人的世道下,总归好过一些。 议定,几位都觉得该给那孩子起个大名,明飞尘道:“阿瓒说父母双亡,但和我师父相熟,我师父不喜孩子,却待她尤其紧张,我猜这孩子可能同师父有渊源,不如随她的姓罢。” 大姐道:“岳大侠生死不明,若是阿瓒日后问起,岂不是平白叫她添一桩心事?小孩子没有记性?,欢欢喜喜长大便?好,寻找岳大侠下落之事我们来?做,当真寻不到,日后再告知阿瓒不迟。” 三姐道:“俺去看?看?阿瓒醒了?没。” 第178章 她去了?旁边帐中,却并未见到阿瓒的身影,三姐心中一慌,四?下里?寻遍了?,却怎也找不见人。她往外跑去,却正正看?见阿瓒从一辆稻草车中翻下,在地上滚了?一圈。 三姐心疼极了?,连忙跑去抱起,本以为四?下无人,谁知一队巡兵从帐后转出?,问道:“这是谁家孩子?” 三姐慌乱地道:“是个男孩,不知道是哪家的。” 她庆幸阿瓒的衣裳看?不出?男女?,阿瓒也聪慧,并不拆穿她的谎言。 那巡兵道:“给我罢,我交给官衙。” 三姐哪里?能这般做,只得道:“我……能否请示长官,我姊妹几个收养这孩子,绝不耽误干活。” 那巡兵无可无不可地道:“等信罢。” 三姐连连道谢,见那巡兵尚在附近,为了?不叫人起疑为何阿瓒会乖乖跟自己走,便?又哄了?阿瓒几句话,又拿手将阿瓒一颠,道:“你有三十斤嘞,又是在岳城遇见你,就姓岳,叫钧,好不好?” 阿瓒连连点头,同三姐回?到帐中。三姐问了?原委,得知阿瓒醒来?之后,便?想来?旁边帐子寻她们。阿瓒也知自己不能被人发现,便?先露出?一只眼睛看?了?看?帐外,见无人才出?来?,谁知半路里?不知打?哪儿钻出?一个人来?,阿瓒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装满稻草的车里?一钻。不料此人正是来?赶稻草车的,阿瓒发觉车子动了?,心中发慌,悄悄往稻草外看?去,见出?了?营,不知要往何处去,不知车会不会回?营,更?是心慌,望了?望没见人,便?滚下了?车,然?后便?遇见了?寻她的三姐。 大姐听罢,叹了?口气道:“罢了?,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大娘和颜对阿瓒道:“往后我们做你的娘亲,好是不好?” 阿瓒不住点头,道:“好。” 交代了?阿瓒要对外称自己是男孩,阿瓒不解了?一阵,还是应下了?。又谈及大名,六娘给“岳钧”加了?一字,改做“岳昔钧”,从此,“阿瓒”这一乳名便?不再叫了?,改叫“钧儿”。 私下里?,九位姊妹都知晓,这“岳昔钧”之名,亦有“岳惜君”之意——于岳城惜别岳未央君。 而岳未央并非遭逢不测,她遇见了?一位奇人,历经了?一件奇事。那日,岳未央将阿瓒交予明飞尘后,便?想寻一处住所养伤。但她的内伤十分?严重,半路便?气滞倒在路边,幸而被一位神医救起,捡回?一条命来?。 岳未央伤势好些,便?想去军营寻阿瓒,但那位神医却不肯放人。神医道:“我好容易找到个有悟性?的徒弟,哪里?能把你放了??想得倒美!” 神医给岳未央喂了?药,行走二十步便?心悸跌倒,叫她走不出?院子。岳未央只得跟神医学起医术来?,这一学便?是二十五年。直到神医作古,岳未央才在她的遗物之中找到“廿步倒”的解药。因岳未央曾树过敌,她便?用神医的身份行走于江湖。 这一年里?,岳未央一路北上,她攒不住钱的毛病仍旧改不掉,便?靠行医挣钱。路过京城,治好了?沈家小姐的魇症,又继续北上,找到了?明飞尘所在的军营,却听说她们赎身走了?。岳未央只得又往南寻去,又来?到了?京城。 岳未央将往事讲罢,岳昔钧恍惚道:“竟然?还有这段故事,我竟然?都不记得了?。” 岳未央道:“你那时不过三岁,长大些,就把小时的事情忘了?,只记得大人们讲给你听的儿时故事,太正常不过了?。” 岳昔钧回?以微笑,道:“还未多谢您这些年的记挂。” 岳未央道:“这算不得甚么,我也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而已。” 岳未央打?量了?些岳昔钧的面色,问道:“你当真不好奇,你的身世究竟如何么?” 岳昔钧道:“姨姨想说,自然?会告诉我的。” 岳昔钧实则心道:恐怕这身世便?是“要我半条命”之事了?。 “当不起这声?‘姨姨’,”岳未央道,“你本该姓谢,名唤谢文瓒。” 岳昔钧一愣,继而笑出?声?来?,道:“说笑了?。” 岳未央神色严肃地道:“我不开顽笑,你生父乃是当今圣上,生母乃是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是你同胞兄长。” 岳未央顿了?顿,道:“明珠殿下乃是你的亲姊妹。” 第107章 宫墙院四壁观高天 岳昔钧大笑出声, 笑得咳嗽不止,眼?泪出眶。她咳定,缓缓摇头道:“原来这便是陛下和娘娘的高招么。” 岳未央道:“你仍旧不信。” 岳昔钧道:“如何能信。” 岳未央道:“廿九年前, 你同太子殿下降世?。然而丰朝以双生子为祸, 故而陛下和娘娘将你送出宫去, 认一出宫宫娥为母,其夫为父,托我时时关照。然而,你三岁时, 养父母病故, 便由我来照料。不料我仇家追杀,不得已带你出逃, 才有后面这许多事。” 岳未央道:“我原本不知你便是我要寻的人,一日在沈家柴房, 我听得金吾卫认出你的武功有北方军的招式, 亦有我的武功招式,便知或许便是你了。行?刑当日,我见你有勇有谋, 却未能有全然生还之可能,便入宫中, 告知娘娘此事,故你方能早日逃脱牢狱之灾。” 第179章 岳昔钧闻言道:“那还要多谢神医为我周旋。” 岳未央淡淡道:“此事千真万确,但因?是皇家秘辛,故而无有佐证。若你不是公主,陛下和娘娘又何必冒认?” 岳昔钧道:“事到如今, 我是不信也?不能的了。” 岳未央道:“你肯信便好。” 岳昔钧又道:“神医所说要我半条命,原来就是此事。那又如何还我半条命呢?” 岳未央道:“你同明珠殿下既是亲姊妹, 便断了情?爱之念罢。该念一断,心病大半可除,又如何算不得救命?” 岳昔钧心中好笑,她也?果然发笑起来,道:“那这笔买卖,当真不划算得很。” 岳未央起身道:“话已带到,告辞了。” 岳昔钧道:“慢走。” 岳未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岳昔钧躬身一阵猛咳,有宫娥闻声进来为她顺气,口称“殿下”。 岳昔钧喘着气道:“受不起这声‘殿下’。” 宫娥只当未闻,又端药来。岳昔钧推了药碗,阖目道:“不喝了。” 宫娥跪地劝道:“请殿下用药。” 岳昔钧道:“你起来,把它倒了罢,就说是我吃过了。” 宫娥不起,道:“奴婢不敢。” 岳昔钧睁眼?。她叹了声气,终究还是翻身起来,一口饮尽。 岳昔钧道:“我要见陛下和娘娘。” 宫娥道:“奴婢这便请示。” 少顷,那宫娥回道:“娘娘道,请殿下好好养病,日后再?见不迟。” 岳昔钧道:“既然如此,那我同明珠殿下,也?是见不得的了?” 那宫娥道:“是。” 岳昔钧轻声道:“好。” 往后几日,她果真好好养病,精心调理之下,也?能下地拄拐行?走了,腿伤有渐好之势。宫娥搀她院中游赏,宫花繁锦,她想?道:原来这便是怀玉廿载看惯之景,也?不过尔尔。 她从四四方方的宫墙中抬首望天,天高,高不见顶。然而岳昔钧胁下不生双翼,任它天再?高也?是枉自嗟讶。 终有一日,岳昔钧被告知,当晚宫中家宴。她被梳洗打扮得贵气逼人,头戴金钗,身披华裳,脚踏凤鞋,坐上镶金轮椅,一路沿着宫廊穿行?至御花园。 酒宴就摆在御花园之中,月上中天,正?好宴饮赏月。园中已然到了一人,那人身坐假山凉亭之上,背对岳昔钧,衣衫素净,头上也?只以木钗绾了,动作之间露出手?腕上一串佛珠。 岳昔钧抬手?叫停了轮椅,坐在假山之下,仰头呆呆望了一阵,那人似有所觉,也?侧首看了下来。 二人目光相对,皆是一怔。 这几日,岳昔钧的面色倒是逐渐红润起来,但那双眼?,却失却了精气,蒙上霭霭死气来。配着一身的珠光宝气,显得格格不入。而谢文琼清减了些,垂眸一眼?竟生一丝慈悲之意。 回首往日,谁能料到今日? 谢文琼缓缓起身,一步一步下亭台。岳昔钧不由后退一步,却忘记了仍在轮椅之上,不能走动。 谢文琼在岳昔钧面前三尺之处站定,面色淡淡地道:“你近日可好?” 岳昔钧涩声道:“好。你……” 谢文琼道:“我也?好。” 岳昔钧笑了一下,道:“那便好。” 两厢无言,半晌,谢文琼开言道:“既然如此——” 与此同时,岳昔钧也?道:“怀玉——” 谢文琼便住口不言,听岳昔钧讲道:“怀玉可还记得,昔日春风否?” 谢文琼道:“春风已逝。” 岳昔钧苦笑道:“来年还来。” 谢文琼垂眸道:“来年春风,不同今岁。” 岳昔钧道:“来年更佳。” 谢文琼语带疲意,道:“终究今非昔比。” 岳昔钧望着她瞧了一回儿,方轻声道:“明白了。” 谢文琼微微低头,道:“少陪。” 她同岳昔钧擦肩而过,故而不曾看见岳昔钧闭了闭眼?,熄去了眸中最后一丝微弱亮色,染上些病态来。 不多时,太子谢文瑜便到,同岳昔钧寒暄两句,便坐在席间一语不发。继而帝后携手?而来,几人起身行?礼,而后一一入座。 此席只有帝、后、谢文瑜、谢文琼、岳昔钧和岳未央六人,故而彼此坐席离得近些。岳昔钧坐在谢文琼上首,微微侧首,便能望见谢文琼失了些肉的面颊。 皇帝说了几句话儿,便入了正?题,直言道:“今日家宴,乃是迎接你们?的一位姊妹。” 他看向岳昔钧,和蔼地道:“瓒儿流落民间,受苦了。” 岳昔钧淡笑道:“陛下恐怕弄差了,臣不敢高攀。” 皇帝笃定地道:“不会?差,朕已然确认过了,你就是朕同梓童的骨肉。昔日迫不得已将你送出宫去,你可是在怪父皇?” 岳昔钧微微摇头,不答。 皇帝道:“朕也?知你一时不能接受,不愿意叫朕父皇,暂也?便罢。来见过你皇兄。” 岳昔钧看向太子,谢文瑜向她点头道:“皇妹。” 岳昔钧似笑非笑地道了声:“皇兄。” 皇帝大笑道:“这便是了,琼儿也?快快见过你这位皇姊。” 谢文琼转过头来,眸似静潭,无风无波:“皇姊。” 第180章 皇帝催促岳昔钧道:“怎也?不称呼你皇妹?” 岳昔钧忽而笑了。夏夜微风有还无,天上玉钩禁嫦娥。 她哑声道:“我半生不曾任性而为,却似乎并未有甚么好结果。苍天不仁,昔钧愚钝,今日任性一回——” 她伸手?在身前案几上一拍,抄起被震起的烛台,干脆利落地将烛火往自己的颈间刺去! 第108章 谢文琼悟昔钧情意 在场众人皆未预料到她有此举, 皇帝一惊,皇后慌忙,谢文瑜岿然不动, 谢文琼侧身去拉, 但几人都不如岳未央手中的筷子迅速—— 那筷子破空飞来, 直直打落了岳昔钧手中烛台。烛台滚落地上,宫娥连忙扑了火,收拾起来。 岳昔钧低眼瞧了那烛台一会儿,道:“罢了。” 皇帝又怒又忧, 道:“瓒儿?, 你这是何苦!” 岳昔钧不语。 谢文琼满面怔然,她?心中明镜也似的:岳昔钧宁愿自毁咽嗓, 也不肯称自己为“皇妹”。 谢文琼本以为岳昔钧对自己大多是报恩之情?,但如今这一遭, 叫谢文琼震惊不已——为了报恩, 不至于此。 听得岳昔钧乃是自己亲姊时?,谢文琼亦是震惊,亦是难以接受, 她?只觉得荒唐,怎么茫茫人海中, 偏生?是岳昔钧呢?然而,岳昔钧比她?大了九岁,谢文琼不曾亲历岳昔钧降生?之事,亦不可?得知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故而只能相信。 她?也是花了许久才说服自己去相信——谢文琼想, 自己同岳昔钧之情?屡受阻挠,看来并非是好事多磨, 而是上天一次次提醒,提醒她?们莫要犯下大错。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执着于一段注定无果的因缘? 帝后将此事告知谢文琼之后,谢文琼就被解了禁足。但就算是无有禁足,谢文琼也不敢去寻岳昔钧了。见了面,能说甚么?不过是两厢尴尬而已。 岳昔钧此人,心思重,话语惯常半真半假,渐渐在谢文琼这里有些失了信誉,又加上谢文琼以命换命,便更不信岳昔钧对自己的情?意?是纯粹的了。 而目下,岳昔钧绝然之举,却明明白白地告知谢文琼——她?想差了。 谢文琼不知该说些甚么,她?张了张口,终究未曾发出半句话来。 倒是岳未央冷声道:“你若是再纵着病发,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 岳昔钧无奈一哂,道:“果然瞒不过神医啊。” 皇后紧张地道:“瓒儿?适才是病发?还不快快取药来!” 岳昔钧客气地道:“不必劳烦,尚且清醒。” 岳未央又道:“你的病先前?发作时?皆有诱因,现下怎无端发作起来?可?是加重了?” 岳昔钧低声道:“今番也有诱因。” “是何?”岳未央问道。 岳昔钧摇头道:“这不重要,若是神医必定要刨根问底,我只能告知——同先前?一样。” 岳未央有一些明白了。岳昔钧害怕的是亲近之人逝去,而若是她?开?口称谢文琼为“皇妹”,那便是曾经情?深意?好的伉俪谢文琼之死。 岳未央想得清楚,便瞧了谢文琼一眼。谢文琼不知在想些甚么,双目失神,一眨也不眨。 帝后皆看见了岳未央望向谢文琼的那一眼,也明白岳昔钧发病的关窍就在谢文琼身上。于是,皇帝道:“既然瓒儿?今日不愿改口,那便徐徐来罢。” 岳昔钧道:“谢陛下。” 一顿家宴吃得索然无味,月亮也瞧不出花来,不多时?便散了。谢文琼心中仍旧五味杂陈,只神色复杂地望了岳昔钧一眼,便也回宫去了。 岳昔钧独自在御花园中坐了一会儿?,看着夜空中皎皎银钩,有些想念娘亲们和安隐。在她?的心中,这些人所在之处才是她?的家。 她?柔柔思念了一刻,便强迫自己去想一些更残酷实?际的事情?来:我入宫的消息,外间知不知晓?若是知晓,我是以罪人之身被特赦入宫,还是旁的甚么?既然双生?子乃是不祥之兆,廿九年前?已然作出了决定,那必然不会昭告天下,恢复我公主的身份,若是叫我继续做这个驸马,也不妥当,所以,帝后下一步会怎么做?再者,我的身世?会不会连累娘亲们? 岳昔钧劳神耗思,又有些心力不继,捂着胸口缓了一阵。她?虚不受补,大补之药并不能立竿见影。 岳昔钧心中清楚:若要不再如此被动,一则要将养好身子,二则便是要在这宫中找寻盟友和帮手。 这个盟友却不需要岳昔钧去找,她?在翌日自己寻来了。 谢文瑶打着给新皇姊请安的幌子,顺利见到了岳昔钧。岳昔钧为她?斟了茶,道:“殿下请。” 谢文瑶道:“皇姊客气了。” 岳昔钧不应。 谢文瑶又道:“沈淑慎今日入宫伴二皇姊。” 岳昔钧怔了一下,才明白这“二皇姊”乃是指谢文琼。岳昔钧不晓得谢文瑶此言何意?,只“嗯”了一声。 谢文瑶托腮望着岳昔钧,道:“你就一点不着急?” 岳昔钧呷了一口茶,道:“为何着急?” 谢文瑶笑?道:“你不会不知终温对二皇姊的心意?,她?本以为二皇姊心系于你,故而心死,如今知晓你们乃是姊妹,你说,二皇姊和终温会不会……” 她?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岳昔钧却是想道:沈淑慎知晓我同怀玉是姊妹?她?如何得知? 第181章 “殿下,”岳昔钧道,“沈小?姐心死,并非因为我。” 谢文瑶道:“哦?那是因为谁?” 岳昔钧道:“自然是因为怀玉。若是怀玉心悦于她?,再有甚么岳昔钧、江昔钧在侧,也动摇不得半分。若是怀玉不心悦于她?,便是怀玉身旁无有旁人,也是枉然。” 谢文瑶道:“你倒是通透,半分醋也不肯吃么?” 岳昔钧淡淡地道:“情?海孽波之中,谁不是受风吹浪打、小?舟飘摇、身不由己?我非但不吃沈小?姐的醋,尚还有些同病相怜。” 谢文瑶若有所思地道:“原来如此。” 谢文瑶心道:她?不发病时?,拎得比谁都清,难怪同皇姊纠缠许久,也未曾修成正果。 谢文瑶心念一转,又说道:“你先前?说,终温死心,是因为二皇姊,也就是说,二皇姊心喜于哪位,是更重要之事了?” 岳昔钧颔首道:“不错。” 谢文瑶拊掌道:“着啊,若是二皇姊仍旧心悦于你,你肯不肯同她?双宿双飞?” 岳昔钧一惊,低声道:“殿下,这是乱|伦!” 谢文瑶笑?道:“我只是问你肯不肯,又不是要你们真这般做。此间无旁人,你也不愿同我讲一句心里话么?” 第109章 破院门二皇娘喊冤 岳昔钧心道:谢文瑶也非多管闲事之人, 她这般询问?,必定另有缘由?。但无论如?何,我终究不能作出有违伦常之事来。 于是, 她道:“自然也是不肯的。” 谢文瑶仔细打量了一回岳昔钧的神色, 见她不?似作?伪, 便微微点头道:“晓得了?。” 谢文瑶低头思索一阵,道:“皇姊你是端方之人,叫我好生佩服。” 岳昔钧心中也思忖谢文瑶究竟是何意,口中道:“抬举了?。” 谢文瑶转而言道:“皇姊适才是否想问?, 终温如?何得知你们乃是亲姊妹一事?” 岳昔钧不?语, 面上淡淡微笑,眸中含着询问?之意。 谢文瑶便道:“终温先斩后奏, 以沈丞之名伪信给太学生,致太学生宫门伸冤。而沈丞得知此?事, 大怒, 责于终温,我不?得已才将你身世之事告知终温,使她说服于沈丞。还望皇姊勿怪。” 岳昔钧道:“自然不?怪, 只是不?知殿下又如?何得知此?事呢?” 谢文瑶道:“陛下和娘娘就未曾想在宫中瞒下这个秘密。” 岳昔钧微微颔首。 岳昔钧又问?道:“却不?知外间如?何了??” “只说你的案子在审,”谢文瑶道, “还未有定论。” 岳昔钧道:“恐怕是要等?大皇子案盖棺定论之后,再发落我罢。” 谢文瑶道:“大皇兄之案,几乎已然盖棺定论了?。” 岳昔钧“嗯”了?一声,谢文瑶道:“皇姊不?必忧心,暂且好生养病便是。若是无聊, 只管来寻小妹便是。”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好。” 谢文瑶起身告辞, 不?多?时,沈淑慎又来拜访。 岳昔钧道:“我此?番能够活命,还要多?谢沈小姐周全。” 沈淑慎道:“不?必言谢,各取其需罢了?。” 岳昔钧道:“不?知沈小姐今日前来,可有甚么要事?” 沈淑慎道:“我有一不?情之请。” “沈小姐但讲无妨。”岳昔钧道。 沈淑慎似是下定决心,道:“若是你仍对殿下有意,便大胆一回。若是你顾念伦常,便死了?比翼双飞的心思。现下这般暧昧不?明?、夹缠不?清,最是伤人。所以,我求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岳昔钧笑道:“怎么今日一个两个都来劝我?是娘娘叫你来么?” 沈淑慎道:“不?,我只是不?愿看殿下纠结心痛,黯然神?伤了?。” 岳昔钧不?知该怎样?开口,她斟酌一阵,也只道:“实?不?相瞒,我自己?也不?清不?楚。自然是要断了?念想的,只是希望沈小姐能给我些时日。” “并非我给你时日,”沈淑慎的声音带上些冷然,“是殿下给你时日。” 岳昔钧向谢文琼寝宫方向微微一礼,道:“多?谢殿下。” 沈淑慎又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告辞。” 而后,岳昔钧的房中又冷清下来。她心知这二人来找自己?,背后定然还有自己?不?知之事,只不?过岳昔钧现下已然顾不?得这许多?了?。困意上涌,岳昔钧和衣睡去?。 大略过了?六七日,宫中忽而喧哗起来,岳昔钧拄着拐站在院门处,见宫娥内侍皆行色匆匆,她拦住询问?,却都是三缄其口。岳昔钧只得细细辨别喧哗处所在方位,似乎是皇帝寝殿位置,但不?知因何而起。 岳昔钧向身边宫娥亦问?了?一句,那宫娥倒是知无不?言,道:“是贤贵妃娘娘和敬妃娘娘在陛下寝殿前喊冤。” 贤贵妃乃是大皇子谢文璠生母,而敬妃乃是三皇子谢文琳生母。 京城叛乱当日,大皇子被扣,而三皇子出逃,他二人母妃皆被幽于宫中。如?今二位竟然闯出宫来,在御前喊冤,恐怕是案子有了?甚么不?利的进展,故而甚么也不?管不?顾了?。 岳昔钧本以为自己?可以趁乱离宫,但眼下看来,这趟浑水还是不?淌为妙,她于是便回房去?了?,叫宫娥闭户。 第182章 然而,不?消片刻,只听一声撞响,院门大开。其时,岳昔钧正坐在院中廊下,只见两人直直冲来,一人抱住她的臂膀,急声道:“就是因为你,若不?是你在楼船上那一遭,我儿怎会被冤枉是逆党?!” 而另一人哀哀下拜,道:“求殿下向陛下求情,我儿真?是被冤枉的。” 岳昔钧猝不?及防,被唬了?一跳,缓缓顺了?口气,道:“二位娘娘快快请起。” 她挣了?一下,并未挣脱——又不?敢使太大力气。 宫娥们连忙上前拉,一片混乱之间,只闻有人冷声道“这是做甚么?”。 岳昔钧从人群中看去?,只见谢文琼孤身行来,肩头尚带一瓣落花。 谢文琼看向贤贵妃和敬妃,微微蹙眉道:“二位皇娘这般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贤贵妃见谢文琼来了?,便向她求道:“殿下,陛下素来疼你,求求你为你皇兄说说情罢,他真?的是被冤枉的!” 谢文琼道:“断案之事,衙门自有公案,父皇也自有决断。皇娘这般喊冤,是说官府愚痴,父皇蒙昧么?” 敬妃尖声道:“整件事都蹊跷得很,我儿若是逆党,怎会仓促发难?端午楼船大火之后,才传出我儿叛逆的消息,这不?明?摆着是有人嫁祸!” 谢文琼道:“二位皇娘起来说话,先放开……皇姊,她身子骨刚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不?好交代。” 贤贵妃犹豫一下,起了?身。倒是敬妃死死抓住岳昔钧不?放,口中叫嚷着要面圣。 有伶俐的宫娥早在她二人闯入时便去?报知帝后,此?时帝后正匆匆而来。皇帝一见,便劈头将贤贵妃和敬妃训斥一顿,差人上前扣了?。 贤贵妃同敬妃不?住喊冤,从她二人口中词句中,岳昔钧渐渐晓得了?事情的进展:三皇子谢文琳被捕,大理寺定案,大皇子伙同三皇子谋逆之罪确凿,不?日将斩。 岳昔钧心中盘算道:敬妃所言,未必是无稽之谈。若是此?事真?因我在楼船上现身而起,皇帝怎不?查办我的案子?难不?成他们有甚么手段确认了?我确实?是公主,以不?追究来弥补愧疚? 岳昔钧直到此?时才信了?大半自己?当真?是公主,否则她想不?出旁的解释来。 岳昔钧又想道:若是真?有人从中作?梗,不?知此?人是谁?为何偏偏选在我现身之后嫁祸于大皇子和三皇子?此?事多?半与?夺嫡之争有关,这几位皇子公主中,究竟是谁有这般的手段? 岳昔钧对皇家党争了?解不?多?,因而只大略想了?想,便搁在一旁,只心道:无论如?何,现下祸暂不?及我身。若能逃了?出去?,便离了?这是非之地。生恩不?及养恩,更何况给我起的“瓒”之名,虽作?人名时有美?玉之意,但本意却是“质地不?纯之玉”,料来也未必真?心疼爱于我,走便走了?。离去?之后,怀玉也能了?却一桩心事…… 她虽然这般想着,心头却有些钝痛,以帕掩口咳了?两声,引得谢文琼微微注目。 贤贵妃和敬妃被架走,皇帝怒喝“此?事无有回转余地”,转头又对岳昔钧和颜悦色地道:“瓒儿可受惊了??” 岳昔钧微微摇头。 帝后安慰了?她一番,嘱咐谢文琼和岳昔钧姊妹好生相处,便双双回宫。喧闹过后,只余谢文琼仍在院中。 岳昔钧不?由?道:“殿下是来寻我么?” 谢文琼侧对着岳昔钧,口不?对心地道:“路过。” 岳昔钧“嗯”了?一声。 没有甚么话说了?。 还是谢文琼开言道:“你送我的那些东西,若是不?想留在我这里,我便拿来还你罢。” 岳昔钧送了?谢文琼甚么东西呢?一幅暗讽的《雀得又一春图》,一个呆傻的木麻雀,而木麻雀被谢文琼离乡野时留给了?岳昔钧。 还有一段青丝。二人的发丝勾缠,留在贴身的荷包里。 佛家以青丝为尘缘,为烦恼,而谢文琼还青丝,又何尝未有断情缘、剔苦恼之意? 岳昔钧骤然一恸,弯腰按住胸膛,大口吸起气来。 谢文琼闻声转身,见状也是一慌,连忙上前帮她抚背顺气,张口几次,话到唇边换了?又换,终于挤出一句“我还是,暂先留着罢”。 岳昔钧难受得淌出泪来,口中却道:“不?必,殿下若是不?想要了?,留着无益。还我罢。” 说着,她一手以帕揩了?泪,一手便伸向谢文琼,向她要东西。 谢文琼微微退后半步,道:“还你也是无益。” 岳昔钧明?白她是甚么意思:若是岳昔钧不?能断了?情念,不?过是徒然留着荷包更添神?伤而已。 岳昔钧苦笑道:“殿下,你说,老天可真?会开顽笑啊。” 谢文琼侧首,掩着眸中伤痛之色,不?叫岳昔钧瞧见。 谢文琼轻声道:“或许,这正是老天的仁慈。” ——若不?是亲姊妹,隔着上辈恩怨、滔滔誓言,她们当真?就能修成正果么? 谢文琼道:“起码,如?今这般,你我还能时时日光下相见,不?必借着另一人的名头,也不?必担惊受怕地瞒上瞒下。” 谢文琼道:“这就足够了?。” 岳昔钧咽下一口腥甜的唾液,哂笑道:“是我太贪心了?。受教了?。” 第183章 岳昔钧道:“我借花献佛,请殿下喝御酒罢,不?知殿下肯不?肯赏脸?” 第110章 落池塘岳昔钧入瓮 谢文琼道:“你病体未愈, 不宜饮酒。” 岳昔钧道:“陪殿下一杯,无妨。” 岳昔钧忽而想起一节,道:“殿下持酒戒否?” “不持, ”谢文琼道, “我不持戒。” 岳昔钧道:“如此, 殿下请。” 二人行?至院中凉亭,宫娥很?快就摆上了酒和佐酒的小?菜。谢文琼一语不发,给自?己倒了一杯。岳昔钧伸手慢了一步,不曾摸到酒壶, 便?等?谢文琼倒完了, 要?取来自?斟。 然而,谢文琼一把按住那?壶, 道:“你一杯也不许吃。” 谢文琼轻瞪着她,道:“想死, 也不要?死在我面前。” 岳昔钧轻笑道:“遵命。” 谢文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岳昔钧将小?菜往她那?里推了推,道:“殿下也少饮一些。小?酌怡情。” 谢文琼不应,又满上一杯。 二人无言, 谢文琼望池中游鱼,岳昔钧望谢文琼。夏日漫长, 烈阳煎熬,酒入愁肠更结惆怅。 谢文琼渐渐吃得酒醉了。她扶着昏昏沉沉的头,阖眼侧趴在石桌之上。 有宫娥要?上前扶谢文琼去?歇息,却只见岳昔钧抬手,道:“嘘。” 宫娥顿住脚步, 岳昔钧向她们轻轻摆手,宫娥们犹豫一瞬, 终究还是听命退到了远处去?。 岳昔钧扶着桌子,缓缓行?至谢文琼面向的那?侧。谢文琼眼下有些发青,想来近日也睡不安稳。 岳昔钧坐在桌旁,静静瞧了一会儿,慢慢将脸向谢文琼的面上凑去?——却在将碰未碰之处停了下来。 呼吸相闻,岳昔钧又缓缓坐直了身子,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同?谢文琼说道:“殿下,好生奇怪啊。” 岳昔钧语带不解地道:“我同?你分明生得一点也不相似,但为何我凑近了瞧,却觉得你我像极了?” “都是根根生的睫毛,细细铺的皮肤,你我有何不同??”岳昔钧道,“五湖四海皆姊妹,何必……” 她自?己说着说着,便?笑了一声,道:“我在胡言甚么,倒像是我醉了。” 岳昔钧又默然盯着谢文琼瞧了一会儿,方叹了声气,道:“殿下,恐怕你还要?等?我一阵了。” 她叹罢,向远处的宫娥招了招手,请她们带谢文琼去?歇息。 自?那?次谢文琼醉酒之后,岳昔钧再见到她,是在谢文瑶的生辰宴上。小?公主的生辰宴热闹得很?,放眼望去?全是高门贵女,岳昔钧身份敏感,故而谢文瑶只说她乃是自?己的朋友。 岳昔钧在众女之中扎眼得很?,不单单因为她拄着拐,也因为她虽然身着绫罗绸缎,却好似身着青布衣衫,行?走坐卧之间亦与旁人大不相同?。 有人近前攀谈,岳昔钧听得多,说得少,始终笑脸相迎,倒叫人不由心生好感。院中这些人,岳昔钧皆不认识,少顷,来了一位她认得之人,那?人也果然寻她说起话?来。 那?人正是沈淑慎,她向岳昔钧淡淡道:“岳姑娘别来无恙?” 岳昔钧道:“托沈小?姐的福,一切都好。” 沈淑慎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岳昔钧向左右贵女们歉然点头,随沈淑慎转过游廊,来至了假山之后。 沈淑慎透过假山的洞隙,望向假山前的那?汪池塘,道:“夏日池水不冷。” 岳昔钧微微一顿,道:“不错。” 沈淑慎转回头,撩起眼皮,看向岳昔钧,平静地道:“你跳下去?罢。” 岳昔钧道:“沈小?姐说笑了。” 沈淑慎伸手揪住岳昔钧的衣襟一扯,将她拉弯下腰,和自?己平视,道:“那?你是要?我推你下去??” 岳昔钧正色道:“沈小?姐总该给我一个理由罢?” “她说,”沈淑慎道,“对你要?用阳谋。我不想骗你,只能瞒你。” 岳昔钧道:“她是谁?” 沈淑慎不答。 岳昔钧道:“是哪位殿下?” 沈淑慎仍旧不答。 岳昔钧道:“沈小?姐在为端宁殿下做事罢?但我信你所做之事于明珠公主有利,这就足够了。” 岳昔钧将沈淑慎的手从自?己的前襟上拿下来,直起腰身,拄着拐一步一步往池塘走去?。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池中,“扑通”一声,拐杖跌落池边,人身坠入水中,那?水比岸边所见的要?深,能整整没过头顶。 岳昔钧在水中艰难睁眼,见苍天?扭曲,假山如压,树荫斑驳如蛇。 沈淑慎站在岸边,蹲下身捡起了那?拐杖。她将拐杖伸入水中,道:“上来罢。” 但是水下的岳昔钧似乎并未听到,无有动静。沈淑慎心中一凛,高声唤道:“岳姑娘!” “怎么回事?”一道声音从旁传来,沈淑慎回头一瞧,竟是来赴宴的谢文琼。 沈淑慎咬了咬唇,道:“岳姑娘……掉下去?了。” 谢文琼面色骤然一变,疾跑至池塘边,看着水中的人影,急道:“岳——岳筠!” 水中之人一动不动,还有渐渐上浮之势,谢文琼心中暗道“糟糕”,就要?不管不顾地跳入水中救人,却被沈淑慎死命抱住,高声喊道:“来人啊!” 第184章 不知哪里的宫娥跑来,几人又拉又托,将岳昔钧弄上了岸。岳昔钧双目紧闭,面色苍白,被人在胸腹处一按,吐出一口水来。 谢文琼道:“她不会水……” 谢文琼转向沈淑慎,质问道:“她是怎么落下去?的?” 沈淑慎微微移开了目光,心下也有愧,道:“这就要?问岳姑娘了。” 谢文琼倒不觉得以?沈淑慎和岳昔钧的身手差距,沈淑慎真?能耐岳昔钧何——更何况沈淑慎也并非此等?样人,因此,她也只是问了一句,便?担忧起其他事来:岳昔钧并非能遭人暗算之人,那?必然是她自?己甘愿落水。她明知自?己在北地长大,不会水,却还是跳入其中,一点儿也不挣扎——岂不是仍心存死志? 她因何而心存死志?谢文琼心知肚明。 谢文琼望着岳昔钧被人架走更衣歇息的背影,心中又是忧痛,又是焦恨。炎热夏日,她却如坠冰窟,浑身上下也好似浸了水一般,滞重不堪。 直到沈淑慎劝了一句,谢文琼方才回过神来,打点好面色,不叫自?己看起来过于丧气,便?随沈淑慎一同?赴宴。 宴上见了谢文瑶,谢文瑶倒问了句“岳姑娘怎还未到?”,沈淑慎将事情说了,谢文瑶关心了一句,此事便?罢。 谢文琼今日同?往日一般,做甚么事情、吃甚么东西,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她甚至怀念那?日凉亭一醉,醉后万事不管,倒也逍遥。 可惜清醒的时日终究是多,而这清醒也染上了些心不在焉。谢文琼心不在焉之际,一抬手,便?撞上了上汤宫娥手中的托盘,那?碗汤“咕噜咕噜”滚下来,浇了谢文琼满身。 那?宫娥连忙请罪,谢文琼道:“无妨,是我没注意。” 谢文瑶见状,道:“快请皇姊去?更衣。” 谢文琼起身道:“失陪。” 一宫娥引着谢文琼至一偏房之中,道:“奴婢不便?服侍,请殿下自?行?更衣。” 谢文琼虽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颔首。那?宫娥退出房中,带上了门。 谢文琼转过屏风,进了内间,才看到内间床上躺了一个人。 她心中一惊,暗道:难不成是计? 谢文琼快步回转至门边,伸手一拉,果然被锁。 谢文琼强自?镇定,思?忖道:此处是谢文瑶的居所,多半与她脱不了干系。她究竟想做甚么?恐怕关窍出在内间那?人身上,我且瞧瞧是何人,再做决断不迟。 她这般想罢,又转回内间,伸手撩开床帐,低头便?望见了一张仍旧苍白昏睡的面庞。 ——床上的人是岳昔钧。 第111章 公主破道佛珠落地 谢文琼一怔, 倒是不解谢文瑶究竟是何意了。 谢文琼心道:她将我和岳昔钧关于一室之中?,究竟是打的甚么?算盘?我同岳昔钧在一处能做甚么?还不是相对无言? 谢文琼放下床帐,坐至桌边, 给自己倒了杯茶, 倒顾不得更换脏衣了。她一边饮茶, 一边盘算:难不成,谢文瑶并?非是要?我和岳昔钧之间发生甚么?,而是要其他人以为我们发生了甚么?? 她想到此处,自己先是一惊, 然后越想越觉有理:不错, 若是她叫人误以为我们乱|伦苟且,岂不是糟糕?虽则我们都身为女子, 但父皇和母后可是知晓我们有私情,若是被他二人所知, 也非好事一桩。 谢文琼霍然起?身, 趁着岳昔钧未醒,便是嫁祸也无理之时,她想要?快快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然而门窗皆锁, 谢文琼从内怎也打不开,她拍门喊人, 却无人应。 谢文琼狠一狠心,又在桌边坐定,心道:我这一身狼藉,偏不更衣,瞧瞧哪个能构陷本宫有不伦之情! 她不知坐了多久, 只听身后床上响动,岳昔钧呻|吟一声, 醒转过来。 岳昔钧微微起?身,撩开床帐,迷迷瞪瞪地道:“殿下?” 谢文琼侧首道:“你觉得如何?身上有何不适否?”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还好。” 谢文琼冷着脸道:“你今日如何落入水中??” 岳昔钧道:“不慎跌落。” “本宫以为,未必罢,”谢文琼转过身,盯着岳昔钧,声音微微发颤道,“本宫说过,想死,不要?死在本宫面前?。” 岳昔钧垂眸嗳气道:“对不住。” “对不住?”谢文琼的修行一朝而破,她冷笑出声,“你倒说得轻巧,若是本宫今日见的是你的尸身,你如何跟我说对不住?” 谢文琼伸手一点?桌上茶盏,道:“那现下本宫就不是在此吃茶,而是在你棺前?浇茶!” 岳昔钧闭上眼睛,道:“殿下,我……并?非有意叫殿下担心。” 谢文琼冷呵不止,她本就被这被动局面闹得心中?有些不愉,岳昔钧还避重就轻,便将她近日的苦闷全点?作?怒火了。谢文琼十分?不客气地道:“并?非有意?你往日倒劝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怎倒了你自己身上,就全然不记得了?!” 岳昔钧咳了几声,道:“我真?是失足滑落,落水前?见沈小姐路过,我还呼救了。” 谢文琼道:“你也莫要?诳我,若是不来这间房,我还能信你,既然到此,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罢?” 她这般说着,却还是倒了杯茶,送到岳昔钧手中?。 第185章 岳昔钧谢了一声,接过茶盏,敏锐地觉察出谢文琼言外之意,问道:“怎么?,殿下不是自愿来此?” 谢文琼道:“我不知你在此地。” 岳昔钧的视线移至谢文琼的衣襟上,见了那汤渍,了然道:“殿下是来更衣。” “不错,”谢文琼道,“但此房门窗皆锁。” 岳昔钧也不解道:“这是何意?” 岳昔钧心中?想道:沈小姐总不该心甘情愿安排我同殿下独处罢? 谢文琼冷冷地道:“恐怕你落水和宫娥打翻我的汤盏,都是某人计划之中?。” 岳昔钧道:“殿下怀疑……” 谢文琼颔首,她二人皆知所说之人为谢文瑶。 岳昔钧又道:“殿下打算怎么?做?” 谢文琼不答,转而问道:“你在水下之时,想的是甚么??” “我……”岳昔钧轻声道,“甚么?也没想。呼吸不畅,五感剥夺,甚么?也想不了。” 谢文琼闻言又是一愠,道:“你该想——如何能活着上去?!” 岳昔钧自知理亏,低头道:“知错了。” 谢文琼道:“知错不改,是也不是?” 岳昔钧从善如流地道:“改,自然是要?改的。” 谢文琼并?不信她,道:“答应得倒是轻巧,却不见得当?真?如此罢?” “那殿下要?我如何证明呢?”岳昔钧有气无力地道。 谢文琼平复了些愠气,缓缓问道:“依你看来,我同你是姊妹抑或是伉俪,有何不同?” 岳昔钧闻言刚要?开口,便是一阵巨咳,手中?茶水都抖出不少。谢文琼为她抚背顺气,又倒了杯茶。岳昔钧吃了口茶,哑声道:“若是姊妹,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 谢文琼道:“姊妹抵足而眠,也算不得甚么?。至于死后陵寝之事,恐怕你未能有自己的公主陵寝,同我葬在一处也未为难事。” 岳昔钧苦笑一回,摇头不语。 谢文琼坐在床边,低声道:“你想说,姊妹不可共赴巫山云雨,是也不是?” “这也并?非要?事。”岳昔钧道,“我对殿下之情,并?非为了闺房之乐。” 谢文琼道:“我晓得。” 岳昔钧又道:“我并?非圣人,也不知姊妹之情与伉俪之情有何不同。我可为姊妹生,亦可为姊妹死。我也可为伉俪死生。这般看来,似乎并?无不同。但若是姊妹,你我还有其他姊妹,这彼此之间,就非是唯一。若你我是伉俪,便是再也容不下她人,只有彼此罢了。” 岳昔钧轻叹道:“归根结底,还是岳某贪心,想要?成为殿下心中?独一份罢了。” 谢文琼睫毛轻眨,也道:“不错,‘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谢文琼胸中?乱如麻,正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心道:正是,我同她坦坦荡荡,如今被暗算,若是如临大敌,岂不是欲盖弥彰?管她打得甚么?主意,母后与父皇误会又如何?人生着一张嘴,旁人用来编排,我还不能用来自证清白么??这汤湿的衣衫怪难受的,本宫想脱便脱,怕它作?甚! 谢文琼抚上腕间佛珠,一字一句地振声说道:“苍天恨你我,人伦逼你我,时局算你我,一个个糟践你我真?情厚意,却不知你我若非玲珑一心、清白两身,是断然不肯行苟且之事!” 她伸手一扯,穿线震断,佛珠“哗啦”落了满地,清脆余声。 谢文琼霍然起?身,伸手解衣带,向窗外说道:“本宫倒要?瞧瞧,我与若轻行得端、坐得正,清清白白,要?如何污蔑我等清誉!” 她背对着岳昔钧,除下衣衫,自己更衣。那碗汤泼得巧妙,她的中?衣领襟也浸上了汤汁,由是,谢文琼不得不将中?衣也除下。 岳昔钧本在谢文琼更衣时便一惊,她本立时要?移开视线,但谢文琼心中?又气又恨,脱得也是又快又狠,因而岳昔钧不及侧过头去?,便见一片雪白的背撞入眼中?。 岳昔钧不由吸了一口气,手捂胸口,冲口一阵猛咳,手中?茶盏跌落床沿,水痕湿了一片。 岳昔钧本还在想“原来殿下是以为谢文瑶要?坐实我等苟且”,但现下也甚么?都想不得了。她头脑发懵,往日种种一并?冲来,好似抓住了甚么?,又似乎甚么?也没抓住。 谢文琼伸手去?取新?衣,犹有余裕地侧首去?关心岳昔钧道:“你怎样?” 岳昔钧说不出话来,只抖着手向谢文琼伸了伸。 谢文琼以为她要?茶,刚往桌边走?了一步,便见岳昔钧又摆了摆手。 岳昔钧抬起?头来,谢文琼才?发觉她一脸震惊。向来从容的岳昔钧,面上不曾有过这般剧烈的神色。 谢文琼不由笑道:“怎么?,吓到了?” 岳昔钧向她不住摇头,终于止了咳嗽,嘶哑着嗓子道:“殿下,你近前?来。” 谢文琼松松裹着新?中?衣,行至床边,弯腰附耳。 岳昔钧侧过头去?,不敢看眼前?一片细腻肌肤。她道:“殿下,你后腰之上……” 她用气声轻轻说了一句话,但那句话似如晴天霹雳,千钧为重—— “有一并?蒂荇刺青。” 第112章 颐缁镇临终托孤女 谢文琼闻言也是一惊, 连忙褪了衣衫去看,但那刺青位置刁钻,她脖颈都扭得酸了, 也只隐隐见一抹青色, 看不真?切。谢文琼的沐浴皆是?由人?伺候, 她如今想来,身边果真全是母后的人,故而诳她那处为胎记,也说得过去了。 第186章 谢文琼转了身, 背朝向岳昔钧, 问道:“在何处?” 岳昔钧伸手碰了一下,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收。 岳昔钧心中大骇方?定,便恍然想道:是?了, 无怪沈小姐说殿下不能有子嗣, 原来是?这个道理。这般想来,选我做驸马,一则是看我身子不利索, 不能圆房,二则便是?要对我斩草除根, 好叫殿下身世的秘密带进棺材里去——不,公?主陵寝的合葬棺开棺无事,合棺便炸,想必是有人在当中设了机关,穿了火雷引线, 故而合棺时棺盖一拉引线,便能将葬入其中的公?主尸身炸得面目全非——这是等?不及血肉腐烂, 便要她身上的刺青消失于世间! 岳昔钧同谢文琼俱都想道:既然是?如此隐患,何不将刺青除去?便是?用烙铁烫了,也好过终日提心吊胆。 只听门?外有人?声音清脆:“瑶儿前来谢罪。” 谢文琼穿好衣衫,冷然道:“进来!” 谢文瑶只身前来,施礼赔罪道:“瑶儿胆大妄为,还望二位皇姊恕罪。” “你?大费周章设计这一出,便是?要我在她面前宽衣解带么?”谢文琼道。 谢文瑶道:“是?,如此,二位皇姊才能解开心结,文瑶也就放心了。” 谢文琼轻哼一声,道:“这般说来,我还要谢你?为我等?分忧了?” 谢文瑶恭敬地道:“不敢。” 谢文琼道:“坐。你?如何得知?这一秘密?” 谢文瑶谢坐,道:“不知?皇姊可还记得,我曾说过,我母妃师承一高手。这高手亦是?皇后娘娘的师父——岳未央岳大侠。” “若是?说起陈年旧事来,那便还要从廿六年前说起了。” 二十六年前,岳城卢府。 公?羊伯勤在卢瀚海和孔靖月的灵堂之上步步紧逼,要赵飞双吐出朔荇口音来。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旁侧忽而有人?出声道:“住手!尔等?睁眼看看,这是?甚么!” 说话之人?乃是?那四个戴着黑纱幂篱中的一人?,他撩开纱帘,露出真?容,举起了手中玉佩。那玉佩之上雕着龙纹,飞龙口中衔珠之上刻着一个“谢”字。 那公?羊伯勤定睛一瞧,立刻收刀行礼,道:“见过……”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持玉之人?道:“吾乃太子,有吾作保,诸位还怕此间有细作么?”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皆道“不敢”。 闻傲霜望了一眼谢则清,她心中明白?,谢则清假冒太子之名,就是?不会放过在场之人?。 果然,冲突消弭之后,谢则清令在场之人?不得透露自己行踪,这些人?在一个月之间便“死?”得干干净净了。 闻傲霜与谢则清此番来岳城,一则是?受友人?孔靖月与卢瀚海之邀,见证岳山义?斗,一则便是?听闻岳未央携女来至岳城。夫妇二人?本将谢文瓒托付出宫宫娥照顾,但宫娥夫妇病死?,岳未央仇人?上门?,仓促之间携谢文瓒出逃,只留给闻傲霜一个暗号。闻傲霜同谢则清恐谢文瓒有闪失,便按暗号指引,来至岳城,却并未再见到岳未央。 岳山之上,卢孔夫妇同赵氏夫妇的义?举,也叫闻谢二人?动容,因而同观战的赵飞双、高学真?也结为好友。赵飞双在兄嫂身死?之后,便断了同朔荇的联系,在颐缁镇隐姓埋名,当起一个平常丰朝人?来,与闻谢二人?时常书信来往。 然而,安稳的生活也不过过了六年,赵、高二人?刚诞下第二个孩儿不久,正是?喜悦之际,便被人?认了出来。 来的是?十几?个人?,各个身体皆有残缺。他们便是?本该死?在六年前的人?,本该死?在谢则清的清理之中的人?。 那些人?是?来寻仇。他们先杀了高学真?,剥皮分尸,置于赵飞双家门?口石狮子之上,恐吓于她。 而赵飞双自知?不敌,早在这些人?出现时,便修书几?封,给江湖好友,请他们援手相助。然而,这些人?来势汹汹,友人?们又在天南地北,是?决计赶不到的了。 在这些仇人?的叫骂声中,赵飞双明白?了他们只知?自己有一个孩子,却不知?还有个新出世的孩儿,便将二子托付邻家老妪,自己含泪怀抱大子慨然赴死?。 待等?闻傲霜和谢则清赶到时,赵飞双早已魂归九泉,只在隐蔽处留下记号,暗示自己的孩子在邻家。 闻、谢二人?擦了标记,便至邻家去寻,见那老妪孤身一人?,垂垂老矣,二人?便决心抱了孩子回宫中去。路上,那孩子忽然哭闹不止,伸手欲往后腰去抓挠,闻傲霜解开襁褓一看,才发现那孩子身上,纹着一个并蒂荇的刺青,瞧瞧颜色,似乎刚纹不久。 二人?皆知?,赵飞双既然决意做个丰朝人?,便断然不会给孩子纹上这样?的刺青。谢则清立刻勒马回缰,冲回邻家老妪住处,却只见冲天火起,那老妪当着二人?之面,缓缓步入火中。 由是?不得而知?,那老妪为何要纹上刺青。或许那老妪正是?朔荇人?,一直便想劝赵飞双北归,却屡屡被拒。见闻谢二人?来此,知?自己定然保不下孩子,便行了这一招,以昭明朔荇血脉,又自甘灭口,保孩子平安。 闻、谢二人?皆是?面色难看,回宫中寻了太医,太医也只说这刺青用的是?朔荇纹法,深入血肉,现下若是?强行抹去,那孩子必定丧命。闻、谢二人?也只好着专人?看顾,待等?孩子大些,若要抹去刺青,又定然瞒不过那孩子,只得如此这般得过且过罢了,将身世之秘更?是?能拖便拖、能瞒便瞒。如此二十载匆匆而过。 第187章 谢文瑶道:“年前,岳大侠来过宫中,同我母妃说了会儿话,便去寻皇后娘娘。岳大侠来我母妃寝宫时没有惊动旁人?,我也是?在她走后,才从我母妃口中得知?她来过。那时,我好奇这般人?物究竟生得甚么模样?,便悄悄来至娘娘寝宫,不料听见娘娘向岳大侠询问除去刺青的法子,从她二人?口中,我知?皇姊原来并非娘娘亲生。怪道我听闻,娘娘怀皇姊时闭门?不出,我母妃请安也不见,原来是?这个缘故。” 谢文瑶道:“岳大侠的武功在我之上,她发现了我在偷听,却并未立时拆穿我,而是?辞别皇后娘娘后才将我捉住,得知?我乃是?母妃的孩子,她便放我走了。” 谢文瑶道:“瑶儿得知?一切,所用手段并不光明,因此不敢对皇姊直言,只得设计叫你?亲自发现。还望皇姊莫怪。” 谢文琼道:“你?告知?我这些,并不只是?为了成全我和若轻罢?” “瑶儿自然是?有私心,”谢文瑶道,“往日也同皇姊坦白?过,瑶儿只不过想要得到皇姊的庇佑而已。” 谢文琼淡淡地道:“你?想得的不是?我的庇佑,而是?母后和太子皇兄的庇佑,但你?却告知?我,我并非亲生,你?又怎好得到母后和皇兄的信任呢?” 谢文瑶笑道:“皇姊可能有些误会,不过我究竟是?甚么主意,想来我说出,皇姊也不会信。正如我告知?皇姊身世,恐怕皇姊也是?将信将疑,既然皇姊仍旧存疑,不若先考证清楚,若是?我所言不虚,皇姊再问我究竟想要甚么也不迟。” 谢文琼道:“你?是?叫我直接同父皇和母后求证么?” 谢文瑶微微摇头道:“自然不必惊动父皇和娘娘,还有一人?也知?情,皇姊和驸马可从他处旁敲侧击。” “何人??”谢文琼口中问着,心中却有了人?选。 果然,谢文瑶道:“太子皇兄。” 谢文瑶道:“太子皇兄年长?皇姊九岁,自然是?甚么都记得的。” 第113章 话谈谢岳知心着意 谢文瑶离去之后, 岳昔钧和谢文琼才觉得尴尬起来。二人之前无暇细想个中种种,如今又独处一室,皆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峰回路转, 柳暗花明又一村。 谢文琼系好腰带, 面上有些发红, 悄悄扫了一眼,见岳昔钧半靠着床头,呆呆地望着自己,无端有些羞涩, 转了身道:“若无它事, 我便走了。” 岳昔钧犹豫着道:“殿下……既为明珠,便是明珠。” 岳昔钧不谈二人之情, 却是关心谢文琼亲情是否有损。 谢文琼淡淡一笑,道:“我省得。” “殿下何时拜访太子殿下?”岳昔钧又问道。 “后日。”谢文琼道, “你随我同去。” 岳昔钧道:“遵命。” 谢文琼道:“还有别事否?” 岳昔钧垂眸道:“君心如故否?” 谢文琼似是答非所问, 道:“共饮江水。”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 定不负相思?意。 岳昔钧笑了一声,也道:“共饮江水, 共看?宫花。” 谢文琼面上也带笑意,拢袖而走。 她临行时不忘嘱咐岳昔钧,道:“好生养病。” “遵命。”岳昔钧拱手道。 二日后,谢文琼同岳昔钧拜访太子府,见太子于正堂。 岳昔钧先开言道:“自打相认之日, 还未曾给皇兄请安,还望皇兄莫要怪罪。” 谢文瑜道:“皇妹身体抱恙, 合该好生将养,并不用在意这些规矩。” 谢文琼道:“是了,想我也未时时同皇兄请安,皇兄不会怪我罢?” 谢文瑜道:“怎会,皇妹如今家业刚立,不时常同皇兄走动?,也是平常事。” 谢文琼笑道:“皇兄可是嫌我成家之后,不与你亲近了?回想起来,小?时我们在一处玩耍,也好似做梦一般。” “怎能说是做梦?”谢文瑜道,“幼时无忧无虑,终究是回不去了。” 谢文琼轻笑一声,道:“是了,皇兄社稷在肩,而我胸无大志,自然是愈行愈远了。” 谢文瑜道:“皇妹言重了,我并非插手政事,不敢说‘社稷在肩’。皇妹合该自由自在,不必自谦。” “是了,”谢文琼道,“倘我有亲妹,自然也希望她能顺遂于己心。二十年?前?,皇兄见我降生之时,恐也是这般想罢。” 谢文瑜颔首。 谢文琼暗暗打量他的神色,道:“皇兄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谢文瑜道:“我那?时也不过九岁,如今二十载过去,倒还真有些既不真切了。怎么,皇妹想知你降生的情形?” 谢文琼道:“随口一问罢了,想来我生时并无异象傍身,皇兄自然是记不得的了。” “那?些话本里?的东西?,如何能信。”谢文瑜道。 岳昔钧道:“皇兄此言差矣,单从我的身世来看?,可比话本精彩得多?。” 谢文瑜道:“我也着实未曾想到。” 岳昔钧与谢文琼相视一眼,道:“是了,故而皇妹降生时,或许有些异象,也未可知。” 谢文瑜道:“皇妹这是话里?有话?” 岳昔钧笑道:“哪里?,也是随口一说罢了。” 第188章 谢文瑜面色不变,道:“恐怕未必如此罢?皇妹想问甚么,不妨直言。” 谢文琼道:“倒也真没有甚么,不过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当不得真。” “甚么风言风语?”谢文瑜问道。 “不过是对于皇家子的身世都有些揣测,”谢文琼道,“大皇兄和三皇兄说斩就斩,有人说,他们未必是父皇亲生。” “一派胡言,”谢文瑜道,“妄议皇家,这等人该抓。” 岳昔钧顺着他的话说道:“正是呢,依我看?啊,他们不过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哪里?知道甚么实情。” 谢文瑜看?向谢文琼道:“皇妹莫不是被这些胡言乱语搅乱了心神?” 谢文琼道:“自然不是,我知大皇兄和三皇兄乃是乱臣贼子,斩得不冤。” 谢文瑜颔首。 谢文琼又道:“我不知前?朝事,终究有些不明不白,不知皇兄可否为我解惑?” “何事?”谢文瑜道。 谢文琼道:“既然大皇兄和三皇兄是乱臣贼子,那?我们的兄弟之中,会不会还有乱臣贼子?” 谢文瑜眼神一利,复又收敛起来,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省得,”谢文琼笑道,“这不是无有外人,说说无妨。” 谢文瑜道:“依你之见,是有,还是没有?” 谢文琼道:“自然是有的。” 谢文瑜问道:“是谁?” 谢文琼道:“我听闻,有一个人,乃是被狸猫换太子,实则是朔荇之后,就藏在我们当中,不知此事是真,还是假啊?” 谢文瑜轻蔑一笑,道:“原来是为了此事。” 谢文琼道:“皇兄知道此事?” “我非但知晓此事,”谢文瑜道,“还知晓另一件顶顶要紧之事。” 谢文琼问道:“是甚么?” 谢文瑜拊掌道:“你们二位,今日当死。” 第114章 太子府中真相大白 谢文琼听罢, 失望苦恨之色浮上面庞,道:“原来真的是你。” 谢文琼道:“你早便知我的?身?世?,所?以在我成亲之后, 几次三番想要害我, 以掩盖这个你认为是污点的?事情?, 对不对?百戏刺杀、摘星楼大火、调换驸马尸首、公主陵置火药,都是你的?手笔,是不是?” 谢文瑜此时也不装甚么兄友妹恭,冷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无凭无据, 也不必弄清楚这些了?。” 谢文琼望着进屋来的?刀斧手, 道:“凭据?若非往日便起杀心,今日怎会如此痛下杀手?” 岳昔钧拄杖护在谢文琼身?前, 左手拉着谢文琼的?手作?为借力,右手中的?铁拐微微斜指, 做好了?准备。 谢文瑜道:“是耶非耶, 去和阎王爷算罢——动手!” 刀斧劈空之声如裂帛,谢文琼犹笑道:“好!没想到我竟然是死在兄长?手下,能?同若轻死在一处, 倒也……” 她话未说?完,只听一声清叱从外间?传来:“住手!” 谢文瑶跳将进来, 高举手中令牌道:“金吾卫大将军令在此,我看谁敢造次!” 那些刀斧手果然犹豫,谢文瑜喝道:“本宫的?话,尔敢不尊?!” 谢文瑶厉声道:“太子?假冒虎符调兵,害尔等弟兄被打为逆党, 死的?死,囚的?囚, 尔还要为他卖命么?!” “一派胡言!”谢文瑜声色俱厉地道,“动手!” 领头?的?刀斧手道:“太子?爷,对不住了?。” 几人抢上前去,一把将谢文瑜按住,捆了?起来。谢文瑜满脸不可置信,终于明白过来:“你们——” 谢文瑶蹲在他面前,笑嘻嘻地道:“皇兄啊,陛下和娘娘就是太疼你了?,甚么都纵着你,瞧瞧,你现?在连被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都不知晓。你这样的?人,又如何治得了?天下呢?” 谢文瑶道:“不过我还要谢谢你,若非你趁着驸马楼船之乱,趁势假冒大皇兄之令,调兵反叛,致使大皇兄和三皇兄问斩,我还真不能?得到他们母妃的?信任,笼络兵部和金吾卫的?势力。” 谢文瑶晃了?晃令牌,道:“不然,你以为金吾卫都是傻的?,就凭你一句话便肯乖乖埋伏,刺杀皇亲么?” 谢文瑜恨声道:“你既然知晓父皇母后疼我,今日绑我,你也未能?有好结果!” 谢文瑶叹了?口气,道:“皇兄啊,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断定你是伤害皇姊、害死皇兄们的?罪魁祸首么?正是因?为陛下和娘娘的?溺爱,他们给你擦屁股,但终究是事后而为,总有破绽。这一查么,不但查到了?破绽,所?有涉事之人都讳莫如深,你说?,我怎么能?不认定是你?” 谢文瑶道:“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是如此天真蠢笨,我既然敢绑你,自然是不怕陛下和娘娘怪罪的?。” 谢文瑜有些惊慌地道:“你要做甚么?!难道要弑父弑君么?!” 谢文瑶道:“自然不是。父皇敢杀大皇兄和三皇兄,是因?要保下你,你是他和与他情?深意重的?皇后所?出,我们旁的?儿?女,不过是为了?朝中制衡而生。可是父皇老了?,他忘了?我们是怎么出生的?,他只记得他的?江山要稳稳当当交到你的?手里——多么感人的?父爱啊。但他低估了?大皇兄和三皇兄母妃的?能?耐,以为她们在深宫中鲜少见客,便失去了?前朝的?助力。” 第189章 谢文瑶看着谢文瑜的?脸笑了?一下,道:“皇兄,我说?这么多,你是不是还不知晓我是甚么意思?” 谢文瑶站起身?来,向旁侧走去。她刚才蹲在谢文瑜身?前,遮挡住他的?视线,如今一走开,谢文瑜才惊恐地发现?屋里不知何时置了?一口大水缸,屋门大开,遥遥望见院门处人影攒动。 谢文瑜面色惨白地望向谢文瑶,却见谢文瑶正仰头?看着头?顶,赞道:“皇兄这个藻井,真不错。” 她低下头?道:“对了?,皇兄应该知晓,想要让戏台之上的?人声音传递得远,该怎么造戏楼罢?” 谢文瑶指了?指藻井,又指了?指大缸,道:“就靠这两?物。我还请了?些父老乡亲来听戏,皇兄,你说?,多久能?将你的?光辉事迹传遍京城呢?” 谢文瑜咬牙切齿,却是不敢多说?一字。谢文琼和岳昔钧坐在一旁,冷眼而观,见谢文瑶拍手差人看押住谢文瑜,二人便起身?告辞。 金吾卫护送她们来到了?公主府,公主府久不住人,丫鬟仆从皆调回宫去,只留一个门子?看门。因?而花草池鱼疏于打理?,恣肆生长?。 岳昔钧和谢文琼动手擦了?浮尘,二人瘫坐椅中,相视无奈一笑。 谢文琼道:“这宅子?也是父皇母后所?赐,他们待我不薄。” 岳昔钧道:“太子?三番两?次加害于你,量小不能?容人,不是天下之主的?好人选,殿下此番并未做错,是造福于天下。” 谢文琼嗳道:“谁知道呢。” 岳昔钧道:“端宁殿下身?为女子?,自会为天下女子?谋出路,殿下助她,自然也是为女子?谋福。” 谢文琼不叹气了?,改为轻笑道:“我并非是要你的?宽慰。” “我晓得,”岳昔钧道,“我所?说?这些,殿下都明白,只是心中觉对陛下和娘娘有愧罢了?。但变革哪里有不痛的?呢?” 谢文琼道:“希望谢文瑶遵守承诺,善待父皇与母后罢。” 此后,上书请废太子?的?折子?如雪花般堆积在皇宫案牍之上,朝中官员各个另寻明主,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恰此时,一处山体受雨水而滑坡,露出一座前朝大墓。此墓乃是前朝盈世?祖之墓,主棺冲出,有人开棺却发现?其中骨骸乃是两?位女子?,盈世?祖实乃女子?之说?,终被坐实。 谢文瑶趁此机会散布传言,广传女子?坐王位依旧能?清平之言,亦借岳昔钧经历,证明女子?从军亦能?建功立业,编制相关话本,联合朝中贵女,笼络上下,呼声渐高。 不出三月,皇帝下诏传位于端宁公主谢文瑶,其生母荣贵妃擢为太后,同闻傲霜平起平坐。 尘埃落定,岳昔钧和谢文琼收拾了?细软,入宫辞别。 宫中一切景致如常,可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才晓得甚么是物是人非。 第115章 拜别双亲前尘别过 这三个月的休养, 岳昔钧的伤势明?显好转,虽然仍旧离不开拐杖,却走得比往日更加利索了些。 她和谢文琼被宫娥领着, 往太上皇寝宫去。有了通报, 太后闻傲霜也在此相候。几人见礼, 落座。 太上皇和太后似乎憔悴了些,面上透出些遮掩不住的疲惫。脱离了前朝政事,无所事事便充斥终日。谢文琼知晓,太上皇本可以晚几年?再做这个太上皇, 但他一生全心全意是要将江山社稷交给谢文瑜, 但废太子的民?意浩大,无力回天, 故而太上皇也无有甚么干劲了。 四人坐在清冷殿中,相对无言。 终是太上皇先道:“瓒儿和琼儿可还是怨我们?” 谢文琼和岳昔钧异口同声地道:“不敢。” 太后道:“是我们做错了。不该纵由?你?皇兄胡来。” 谢文琼微微自?嘲一笑, 也不辩驳。 太上皇道:“你?们都?是朕与皇后的亲骨肉, 琼儿在我们膝下长?大,我们又怎会真想害你?们。” 谢文琼道:“父皇,我虽不是你?和母后亲生, 但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非也, ”太上皇道,“琼儿你?确实是朕同皇后亲生,你?偏听偏信,怎就不信我们呢?” 谢文琼道:“若是亲生,我如何会有朔荇刺青?” 太上皇太息道:“一切不过阴差阳错。二十年?前, 我们确实收养了赵飞双和高学真的孩子,但是那孩子身体不好, 在回宫的路上便死了。” 太上皇道:“当时?,赵飞双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便发信给了许多人。这当中有她江湖上的朋友,也有她在朔荇的亲戚。这当中有一位名?唤的乌格的,他乃是赵飞双之?弟,收到信后潜入大丰,却终究是来晚了。他追上我等,要我等交出他的外甥女,朕只说?不曾抱过孩子——实则那孩子先天不良,救不活了。那时?,你?也刚出世不久,同梓童在宫中。那乌格以为是我们害了他外甥女,便潜入宫中,夺了你?去,用针刺下并蒂荇的刺青,扬言要我等日?日?活在煎熬之?中。” 太上皇流泪道:“琼儿,这便是真相。” 谢文琼望向太后,太后不置可否。谢文琼失望至极,不发一言,推了椅子,纳头便拜。 岳昔钧也随她拜倒,二人齐齐磕了三个响头。 谢文琼道:“父母恩情,丰朝情志,文琼永世不忘,只是恐难承欢膝下。儿出宫之?后,亦会常与爹娘书信往来,若遇新奇之?物,自?当寄来请爹娘观赏。” 第190章 谢文琼道:“缘法无常,就此别过。” 岳昔钧亦道:“臣拜别太上皇与太后。” 太后动情地道:“瓒儿到了今日?,也不肯改口么?” 岳昔钧一顿,平静地道:“儿拜别爹娘。” 谢文琼和岳昔钧携手起身,太后与太上皇早已泪流满面。谢、岳二人又是一揖,双双出了殿门?。 秋风有金石之?声,满地金黄打扫,落叶了无痕。 二人沿着宫廊行至偏院,偏院关着谢文瑜。被废了太子之?位后,谢文瑜府邸被抄,囚居宫中。此时?,他正坐在未曾洒扫的枯叶堆之?中,兀自?抛着碎叶,呵呵傻笑。 谢文琼在院门?处站了一会儿,岳昔钧问她:“要进去么?” 谢文琼摇摇头道:“不必了。” 于是二人又往南走去。岳昔钧问道:“怀玉,你?不信太上皇今日?之?言?” 谢文琼道:“若他所言为真,何必等到今日??” “我记得,”谢文琼看向岳昔钧,道,“‘乌格’是当今天汗的名?讳罢。” 岳昔钧点头道:“不错。怀玉是说?,太上皇恐怕你?转投天汗麾下,故而有此一语?” 谢文琼道:“想必是如此了。” 岳昔钧道:“这般说?来,我倒想起一桩旧事。” “说?来听听?”谢文琼道。 岳昔钧道:“我曾见过广惠公主,那时?,她意欲出逃。她同我说?,她听得朔荇接亲之?人讲话,言语间的意思是——广惠公主并非朔荇属意的和亲人选。” 谢文琼思忖道:“难不成,他们是想要我去和亲?” 岳昔钧道:“若是赵大侠当真是天汗之?姊,怀玉为天汗外甥女,天汗想借此机会接你?回去,便也说?得通了。” 谢文琼道:“究竟如何,如今也并不要紧了。” 说?话间,便来至了皇帝书房。谢文瑶开门?相迎,她不过豆蔻年?华,却有雷霆手段,当政这几日?,身上威严愈发显现。沈淑慎也在宫中,身着官服,手捧奏折,想来方才?正在议事。 落了座,谢文瑶道:“皇姊当真不留下助我?” 谢文琼道:“我胸无大志,又才?疏学浅,恐怕难堪大任。” 谢文瑶笑道:“皇姊忒谦了。岳姊姊和你?二人一心?,恐怕也是不肯留下的了。”她知晓岳昔钧并无认亲之?意,故而也不以“皇姊”相称。 岳昔钧也笑道:“臣弓马生疏,髀肉复生,不能饭了。” 谢文瑶道:“岳姊姊也爱说?笑。不过说?来,合该养好伤再走,何必如此着急呢?” “山川正好,晚行一日?,便少看一景,岂不可惜。”岳昔钧道。 谢文瑶道:“正是呢,那便祝二位一路顺遂,我也不多留啦。” 岳昔钧和谢文琼道了谢,沈淑慎起身相送。一路送至宫门?处,沈淑慎驻足道:“望二位平安喜乐,不送了。” 谢文琼微微一笑,道:“终温,莫要怨我。你?是青史留名?客,我乃飘萍天地人。” 沈淑慎闻言释然笑道:“殿下,谨儿都?明?白。” 谢文琼道:“保重。” 沈淑慎一揖,再抬首时?,只见谢文琼同岳昔钧并肩携手,悠悠出宫而去。彼时?秋阳似有还无,叶声娑娑,沈淑慎笑意渐深,转身向宫中走去。 而宫外,岳昔钧和谢文琼雇了辆车,奔莲平庵而去。进得庵中,谢文琼亦觉满目的旧物,熟悉之?中却又透着生疏来。 二人向一师太询问“空尘师太是否在庵中”,那师太合掌道:“施主来得不巧,师姊她云游去了。” 岳昔钧道:“化外之?人,理当如此。” 寻人不遇,二人出了庵,岳昔钧问道:“怀玉现下想往何处去呢?” 谢文琼道:“北上罢,终究还是要去一趟朔荇。” “怎么,”岳昔钧道,“怀玉真要寻亲么?” 谢文琼一撩眼皮,道:“当然不是,我可记得某人还贴身带着别人的物件,自?然是要归还的。” 岳昔钧哑然失笑,取出英都?的骨笛,道:“好,我这便请她属下来问问。” 她举起骨笛便要吹,谢文琼拦了一下,岳昔钧从善如流地将骨笛交到谢文琼手里,谢文琼犹豫一瞬,终是没有接,自?笑道:“算啦,你?吹罢。” 第116章 岳昔钧打趣笑猎事 于是, 岳昔钧吹了骨笛,不多时,英都的属下果然来见。 岳昔钧言明想去朔荇当面交还骨笛之意, 那属下应了, 自去联络英都。 谢文琼和岳昔钧便又坐上车, 晃晃悠悠向北而去。愈往北走,天气愈发的寒凉,二人添置了厚衣裳,每日检点随身银两?, 真好似寻常人家精打细算一般, 各项开支用度都算得明白。 谢文琼心知脱离皇家之?后,坐吃必定山空, 心中暗暗琢磨起谋生的路子来。她一路上留心观察,发现这挣钱之?道?, 要么有差事在身, 要么便有技艺为傍,她扪心自问,一来寻不到甚么好差事, 二来也无有好技艺,只有骑射算佳, 可?打?猎为生。 谢文琼主意已定,便在一处镇子上?买了弓箭,笑盈盈地背了,邀岳昔钧同往山林走走。 岳昔钧哪里不知她的心思,笑道?:“那我可?要仰仗谢猎了。” 谢文琼和岳昔钧并肩上?山, 岳昔钧腿脚不过?微跛,行起山路也不觉疼痛, 倒有一番惬意。 第191章 谢文琼眼尖,遥遥瞧见一猎物跑过?,立时搭箭上?弓,抬手?便射,果?然射中。二人走至猎物跟前,皆开怀而笑,竟然比往日都痛快。 谢文琼连射三个猎物,串成一串,拖下山去,寻了个肉铺卖了。[1] 她自小在金银珍宝中长大?,这沾了荤油的银子本?不该入眼,如今却紧紧攥在手?里,好似甚么明珠宝玉。 二人在面店痛痛快快吃了两?碗面,谢文琼笑道?:“我怎也觉得,这面比那些龙肝凤髓要香上?百倍千倍。” 岳昔钧就着谢文琼那笑容又吃了两?口,方道?:“是啊。” 又往北而行,行至一处酒家?,掌柜的说山上?有猛虎,劝谢文琼和岳昔钧绕道?而行。 谢文琼道?:“既然如此,我们绕道?便是了。” 岳昔钧打?趣道?:“想来话本?上?,此时主角必定说‘呔,区区一条大?虫,能耐姑奶奶何?’,提箭上?山,使一招连环箭,射那大?虫于箭下,为一方除害,留一世佳话。” “这自然是话本?中语,”谢文琼点点自己,道?,“我有几斤几两?,还是省得的。” 于是,翌日便改道?而行,一路顺遂,直直到了斌州。这一路上?,谢文琼每每打?猎之?时,岳昔钧必定从旁掠阵,若有中箭了仍能逃跑的猎物,岳昔钧拿铁拐一敲,便也老实了。故而一路并不为银钱发愁,到了斌州,便结了车马费用,自寻一处客店住下。 要了饭菜,岳昔钧问小二道?:“往年这个时候,正值朔荇人秋猎时节,斌州城内人人自危,今日我怎瞧着一派祥和呢?” 那小二道?:“客官,你有所?不知,这朔荇人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能秋猎嘞?” 岳昔钧奇道?:“不正是因他们无有食物,便来劫掠么?” 那小二道?:“嗐,我是说啊,他们起了内乱了,自己人都打?来打?去,哪里还有空来打?咱们?” “内乱?”谢文琼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小二道?:“我也就是个跑堂的,知不了这么详细,就是听说王帐那边先乱起来,互相?打?呗,连带底下人也打?来打?去了。” 谢文琼又问道?:“乱了多久了?” “大?略月前罢,就乱起来了。”那小二道?。 岳昔钧抛给他几枚铜板,道?:“多谢。” 那小二走后,谢文琼道?:“月前就乱了,这倒不曾听英都手?下提起,想来英都应当无事。” 岳昔钧道?:“希望如此罢。” 二人休整一晚,以客商的身份过?了边关。英都属下主动现身,交给二人两?匹快马,说马自会带二人去王帐。岳昔钧见那马上?有朔荇王室烙印,想来也是一张通行凭证。 荼切儿?部离斌州最近,岳昔钧与他们也交手?最多,最为熟悉。如今,岳昔钧乔装蒙面,凭着刚拿到的英都腰牌,一路顺利进了荼切儿?部营帐,竟有些百味杂陈。 但不容她多想,马儿?并不停蹄,真真一路往王帐跑去。草原辽阔,夜幕降临之?时,马儿?停下吃草,岳昔钧和谢文琼也下马歇息。 谢文琼帮岳昔钧揉了揉腿,关切地道?:“你的伤可?还好?” 岳昔钧道?:“并无大?碍。倒是此处前后并无帐子,今夜恐怕要委屈你了。” “这算甚么,”谢文琼道?,“睡一觉罢了。” 岳昔钧道?:“夜间风凉,晨时露重,你我又无帐,恐怕真得熬一熬了。” 谢文琼笑道?:“好办,你把外衫解了铺在地上?,钻进我的怀里,便可?解矣。” 岳昔钧也笑道?:“殿下好生霸道?——臣也只好遵命了。” 二人笑闹一阵,自相?拥睡去,翌日晨起,吃了干粮,又起行赶路。 岳昔钧道?:“怀玉可?否注意到,你我行过?的这些部族,现下似乎并未有兵戎之?事。” 谢文琼道?:“不错,看起来倒是安乐。不过?营帐器具,仍有兵燹之?痕。” “正是,”岳昔钧猜测道?,“难不成变故已熄,多方已然决出胜负?” 谢文琼道?:“恐怕只有当面见见英都,才能得知了。” 二人又行一日,终于来到了王帐前。谢文琼扶岳昔钧下马,出示了英都腰牌,岳昔钧用朔荇话道?:“烦请通报英都殿下,故人求见。” 那人称“是”,转身进了王帐,不多时便请岳昔钧和谢文琼进去。 岳昔钧在马停在王帐前便有猜测,此时见英都果?然身着天汗服饰,不由拱手?道?:“恭喜天汗。” 英都下位来迎,道?:“你们远道?而来,想必累坏了,快快请坐。” 待二人落座,英都自把这月余之?事娓娓道?来。却原来,丰朝易主之?事传至朔荇,和亲的广惠公主谢文瑛便请回丰探亲,天汗乌格不允。二人大?吵一架,谢文瑛失手?杀死醉酒的乌格,冷静之?后,佯装乌格熟睡,辗转行走于几家?王子、王女营帐,皆言自己看到了乌格立继位诏书,却故意不透露其?上?继位者名姓,言语模糊,引得众王子、王女相?互猜忌。 翌日,乌格尸首被?发现,谢文瑛佯装惊恐,无意间提及继位诏书之?事,将天汗之?死往子弑父上?引。王子、王女们借此由头,大?清宿敌,各个母族间争斗也一触即发。 第192章 谢文瑛趁乱出逃,而英都早觉蹊跷,盯住她的一举一动,因而将她拦了下来。其?时,因谢文瑛之?言,王子、王女们皆怀疑诏书之?上?并非己名,自然不想叫诏书现世,那么唯一知晓诏书位置的谢文瑛,便有被?灭口之?险。 英都深知眼下局势,不该究误杀父汗之?事,平乱要紧,便以保护谢文瑛、许她事成后归国为筹码,换她相?助。谢文瑛身为可?敦,有意无意便知晓一些乌格秘事,因而在她的帮助下,英都坐实父汗钦点继承者之?名,招揽兵将,四处平乱。 如今英都刚登上?天汗之?位不久,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谢文瑛也尚未起行,岳昔钧和谢文琼二人便来了。 英都讲罢自己近日遭遇,一不问丰朝新帝如何,二不提两?国日后如何相?处,只同谢、岳话话家?常,问问她二人近日可?好。 岳昔钧和谢文琼相?视一笑,道?:“一切都好。” 岳昔钧取出骨笛,双手?递还英都,道?:“天汗乃是重诺之?人,此物不在我手?,料来也无妨。” 英都大?笑道?:“必然不辜负你的信任。” 她取了骨笛,郑重收好,问谢文琼道?:“不知谢姑娘可?想见见你妹妹?” 谢文琼道?:“自然,我同她也许久未见了。” 于是,英都亲领谢文琼和岳昔钧来至谢文瑛的营帐,谢文瑛同谢文琼相?见,亦百感交集。 说了一阵子话,谢文琼问道?:“你要回宫去么?” 谢文瑛道?:“总该见见母妃。没想到小妹竟然当了皇帝,也不知还认不认我这个皇姊。” “自然是认的,”谢文琼道?,“她并非薄情寡义之?人。” 谢文瑛道?:“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回宫去了。” 英都道?:“若是可?敦愿意,留在朔荇也无妨。” 谢文瑛摇了摇头,英都知晓她终究是思乡心切,便也不再挽留。 谢文琼道?:“妹妹何时起行?” 谢文瑛道?:“今日便走。若非听闻你们要来,恐怕我前两?日便走了。” 岳昔钧道?:“是我们耽搁了。” 谢文瑛道?:“能见一面,属实不易。见到了,也就没了念想。这就走了。” 她说着,利落果?断地拎起包袱,向帐中几人微微一福,便出帐去了。三人连忙起身相?送,英都道?:“可?敦不用了膳再走?” “不了,”谢文瑛一甩鞭子,“再多说几句,我就不肯走了——多谢!” 她纵马而行,马蹄声渐远,人也渐渐瞧不见了。 英都微微有些怅然,招呼岳昔钧和谢文琼道?:“你们二位今日可?不能再走了,陪我吃吃肉罢!” 岳昔钧笑道?:“那自然不能走,早便听闻朔荇的烤肉香得很,今日我和怀玉可?要一饱口福。” 英都也笑道?:“放心,那自然要叫你们吃个够!没有吃饱,可?出不了我的王帐!” 第117章 黄泉共渡死生同舟 朔荇酒菜上了桌来?, 烤肉香气扑鼻,整个羊腿被切下来?,盛在银盆中呈上。谢文琼哪里见过这阵仗, 讶然道:“你们都这般吃么?” 英都道:“自然。谢姑娘若是吃不惯, 我叫他?们给你切细了。” “不必麻烦, ”谢文琼笑道,“入乡随俗嘛。” 侍从用刀切了一块羊腿肉,放到谢文琼面前?的盘子中,又撒上些调味料, 端的是热气腾腾, 香气袅袅。谢文琼尝了,果真?是别有风味, 满口弹滑。 英都问道:“如何?” “好极。”谢文琼赞道。 岳昔钧也道:“果真?是朔荇一绝。” 英都哈哈大笑,三人把酒言欢, 筵席尽兴而散。 英都领岳昔钧与谢文琼二人到了客帐, 送二人入内之后,便笑着告辞。谢文琼和岳昔钧简单梳洗罢,两人皆有些酒意上头, 彼此多少有些踉踉跄跄,互相搀扶了, 双双倒在榻上。 谢文琼和岳昔钧侧身相对,头挨着头,肩碰着肩,望着对方放大的脸庞傻笑。两个醉了酒的人,笑得像是襁褓中的婴孩。 谢文琼喃喃道:“原来?, 若不是造化弄人,我会在此间长大。” 岳昔钧道:“殿下也必定如今日一般心若赤子。” 谢文琼笑了一声, 道:“若我当真?为朔荇王室女,恐怕便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战场相遇,一枪将我杀了,也是可能?的。” 岳昔钧抬手按在谢文琼唇上,道:“怀玉切莫要这般说。英都也是王女,不也同我交好?” “对不住,”谢文琼猛然意识到,“我方才竟忘了……” 岳昔钧道:“不打紧,我的病么,已然大好了。这三个月,有你相陪在侧,我不为生死离别忧闷,梦魇已许久不至了。” 岳昔钧专注地望着谢文琼的眼眸,轻声道:“生死颠离之舟,有怀玉同我共渡,便心安了。” 谢文琼将手按在岳昔钧的手掌上,她一说话,唇瓣便蹭着岳昔钧的手心,痒痒的,像是许久前?离飞的胡蝶归来?。 谢文琼笑道:“我可贪心得很,不但今世要共渡,来?世、再?世,还要与若轻红线相牵。” 岳昔钧道:“那你我便下至地府,叫那生死簿上生生世世绑着你我的名姓。” “好极好极,”谢文琼将手指插|进岳昔钧的指缝间,把她的手从自己唇上拉下,道,“死生同舟。” 第193章 岳昔钧回?握紧她的手,坚定重复道:“死生同舟。” 二人对视,“扑哧”一笑,相拥而眠,一夜同心好梦。 天光大亮之时,谢文琼同岳昔钧方姗姗起身,出帐见近处营帐林立,英都差了人告知她们自己有事,恐不能?相陪,赠骏马两匹,良弓两张。 谢文琼同岳昔钧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纵马驰骋,高?声呼喝,头顶猎鹰盘旋,身侧细犬追随,快活之中,岳昔钧竟忘记了自己伤未痊愈。 谢文琼马上拉弓,一箭势如破竹,正中猎物。当午,二人架火烤肉,都忘了带盐巴,吃得没滋没味,却都顶着满嘴油不管,转去用?干净的帕子为对方擦拭。 饭毕,谢文琼往草上一躺,叹道:“若是能?日日这般快活,便好啦。” 她说罢,自先反驳道:“不过,同若轻在一处,日日都快活。” 岳昔钧笑道:“这时候知道找补啦?晚啦!” 岳昔钧佯装生气,滚到谢文琼身边,挠她痒痒,谢文琼“咯咯”笑个不止,也伸手反击。二人滚作一团,草料沾满衣衫,发髻散乱,彼此看看皆是一身狼狈,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岳昔钧坐起身,道:“怀玉来?,我为你整髻。” 谢文琼坐至岳昔钧身前?,感受她细细挑出自己发间草籽,不由笑道:“你我这般,好似……” “好似猿猴挑虱,是也不是?”岳昔钧接口道。 “正是,”谢文琼笑得花枝乱颤,“忒也好笑。” 岳昔钧学着猴音道:“小的认认真?真?给大王抓了虱子,今日这巡山的事务,便免了罢?” 谢文琼挥一挥手,道:“免!” 岳昔钧笑道:“谢大王。” “大王也来?给你挑一挑虱子。”谢文琼觉察到自己的发髻被整理齐整了,便转过身道。 岳昔钧也背过身去,道:“那便有劳大王了。” 谢文琼“啧”了一声,道:“小猴子,你这顽皮得很,哪里来?的这许多?” 岳昔钧道:“托大王的福。” 谢文琼佯怒,轻拍打了一下岳昔钧的背,道:“明讥暗讽,这便是你同大王说话的规矩?” 岳昔钧正声道:“小的知错,小的赔罪则个。为大王献上——” 她伸手揪了一把近处地上的野花,将手背到身后,道:“——一束灵花。” 谢文琼道:“不过是野花,说甚么灵花?” “大王有所不知,”岳昔钧道,“这花有个别名,换做‘悦卿花’。” 谢文琼道:“这有甚么稀奇?难不成?还有一桩典故么?” “正是有一桩典故,”岳昔钧道,“传说,九天之上,有一位玄女娘娘,司兵书战策,法力无边。但人间总有些人见她乃是女子之身,便向她求姻缘、求子。玄女娘娘为难得很,便稍施法力,散作满地悦卿花。” 谢文琼疑惑地道:“散作悦卿花为何?” 岳昔钧道:“玄女娘娘之意啊,乃是‘虽则我帮不了你们,但这花漫山遍野都是,你们摘了去,讨心上人欢心,岂不便也成?就佳话?’,故而这花便唤作‘悦卿花’了。” “好哇,”谢文琼从后抱住岳昔钧的肩头,轻拧她的双颊,道,“原来?又是在编排典故消遣我!” 岳昔钧佯愁道:“可惜啊,昔者周幽王为博红颜一笑,烽火戏诸侯。今日岳昔钧甜言蜜语,却惹红颜一怒。” 谢文琼道:“你这哪里是甜言蜜语,分?明是油嘴滑舌!” 她红着脸又要去挠岳昔钧的痒痒,岳昔钧连忙告饶道:“好姐姐,饶了我罢,再?也不敢啦。” 谢文琼便松了手,又为岳昔钧理起了发髻,道:“下不为例!”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遵命。” 整理停当,谢文琼起身,转至岳昔钧身前?,弯腰拉了她一把。谢文琼道:“趁着天色未暗,你我还是回?营,否则夜晚失迷路途,便不好了。” 岳昔钧颔首,二人打道回?帐,又同英都用?一回?晚膳,不提。 如此,在朔荇住了三日,岳昔钧和谢文琼向英都辞别。 英都拱手道:“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二位保重。倘日后来?朔荇,我定然也扫榻相迎。” 岳昔钧和谢文琼还了一礼,俱都道:“多谢阁下款待,后会有期。” 话别英都,二人信马由缰,向南而行。一路上行过部族帐落,见老人赶羊、中年纵马、孩童放牧,金乌起落,草渐渐稀了,目力所及之处,是大丰的城墙。 谢文琼与岳昔钧过了城关,缓缓牵马而行。沿街之景,亦是一片欢乐祥和,稻谷香气隔着粮仓散了满城。 谢文琼道:“英都继位,自会同大丰议和,若是能?通商,也是好事一桩。” 岳昔钧道:“正是。想?来?渐渐断绝了血肉拼杀,也能?少些‘无定河边骨’。” “盛世太平景,不远了。”谢文琼道。 岳昔钧微微颔首,问道:“不知怀玉接下来?要往何处丈量这盛世呢?” 谢文琼道:“你可还记得,上巳船上,你应了我甚么?” 岳昔钧道:“自然是记得的,我许怀玉同游江南。” “那便往南而行罢,”谢文琼道,“也好同娘亲们汇合。” 岳昔钧与娘亲们早通书信,得知娘亲们南下游玩,此事谢文琼也是知晓的。 第194章 岳昔钧道:“好。” 二人便南下而行,一日,行至一处县城,岳昔钧望了望县名,若有所思。 谢文琼低声问道:“怎么?” 岳昔钧道:“容后细说。” 二人寻了一处客栈歇脚,关起门来?,岳昔钧方道:“我娘亲们脱籍之后,曾遇过刺杀。” 谢文琼一怔,道:“难不成?,是我爹娘的手笔?” “前?尘往事,说好了揭过,我不该提。”岳昔钧道,“在此处,她们还遇见了一桩不平之事。” 谢文琼问道:“何事?” 岳昔钧便将娘亲们如何遇到贾元元,又如何打听到县丞公子配阴亲之事细细道来?。 谢文琼养在宫中,修在庵中,哪里听过这等?腌臜之事,闻言立时义愤填膺地道:“竟然还有此等?事!王法能?饶他?,道义也不容!” 岳昔钧道:“虽然贾元元乃是受人指使,构陷娘亲,但王公子前?几位冲喜的妻房,恐怕是真?。” 谢文琼道:“那几位娘子都遭了毒手么?” 岳昔钧凝重点头,道:“多半是了。” 谢文琼霍然起身,道:“好哇,看来?是天意叫我们再?来?此处,此事须得探听明白,否则这一县女子日后岂不是还是有遭殃之可能??便是无有李公子,也有王公子、赵公子,总该将这股妖风吹尽为好。” 岳昔钧道:“怀玉有侠义之心,却不知可有妙计?” 谢文琼思忖一回?,道:“县衙中人原本是听我父皇的话的,却不知听不听新皇之言?” 岳昔钧道:“怀玉是要上书给陛下么?” “山高?水远,我是等?不及啦,”谢文琼道,“倒不如试他?一试,看看他?服不服新皇之威,若是不服,在这上头做文章,岂不是一顶大帽?” 岳昔钧道:“是了,这般不尊重女子之人,恐怕未必对陛下心悦诚服。” 谢文琼道:“我听皇妹说,新律也在修订之中,只是不知几时颁布,我们也是等?不及的了。只不过他?这般做,恐怕也违反旧律,但我们并?未有审理之权。” “那便设局,”岳昔钧道,“叫他?们自入牢笼。” 谢文琼道:“若轻想?必是有主意了?”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说来?同怀玉参详。” 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谢文琼拊掌笑道:“好极好极,端的是猫捉耗子,玩弄于股掌。” 第118章 共设圈套合力惩奸 当晚, 用?膳之时,谢文琼向小二打听道:“听闻县丞大人家有位公子,身子抱恙, 不知?现?下?如何了?” 那小二低声道:“客官不知道罢?他死了!” “死了?”谢文琼道, “何时死的?” 那小二道:“就三天前, 熬不住了。” 谢文琼道?:“冲喜也不管用?么?” 那小二左右瞧瞧,声?音压得?更低,道?:“冲了这么多次喜,哪次管用?了?前几天还冲过一次, 那新娘子刚过门不久, 李公子便死了!” 谢文琼和岳昔钧相视一眼,问道?:“那新娘子现?在如何了?” 小二道?:“这我哪能知?道?, 后来就?没听说过了。” 岳昔钧又问道?:“你可知?这位新娘子是甚么人么?” 小二道?:“好像是个外乡客,姓甚名谁我倒是不清楚。” 岳昔钧点头道?:“多谢。” 谢文琼和岳昔钧商议一番, 决定依旧依计行事, 各自准备,不提。 翌日,岳昔钧乔装改扮一番, 身着新买来的男子装束。谢文琼看了,道?:“你这般打扮, 我还真不习惯。” 岳昔钧笑?道?:“且忍忍罢。” 谢文琼携了岳昔钧之手?,二人同往县丞府上递上拜帖。门子领着二人进了正堂,那县丞上下?打量二人一番,迟疑地道?:“公子拜帖上所说,你乃是我父的叔叔的堂妹的表弟?” 岳昔钧道?:“正是, 论起来,大人乃是在下?的孙辈, 但想来隔得?远些,大人不认在下?这门亲戚。” 那县丞道?:“这属实隔得?远些,不知?令尊名讳?” 岳昔钧早溜进他家祠堂,把?家谱看得?明白,因而一一数来,件件对得?上,那县丞也便信了大半。 岳昔钧道?:“在下?才搬到贵县,听闻大人之名,略觉耳熟,发信问了爹娘,才知?道?这门亲戚。此次贸然登门,实则是想同大人谈一桩买卖。” “哦?”那县丞道?,“甚么买卖?” 岳昔钧道?:“在下?便直言了,恐触及大人伤心之事,大人勿怪。” 岳昔钧道?:“内人有一胞弟,久病在床,沉疴难愈,老爷子便想成亲冲冲喜,但发愁于无有新娘子的好人选。在下?无意之中听闻令郎娶过几次亲,不知?大人可否……介绍介绍?自然会有谢礼。” 岳昔钧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推在桌上。 那县丞眼神往玉佩上一溜,呵呵笑?道?:“这事么,我也是旁人代办,恐怕受不得?你这谢礼喽。” “那还是要?仰仗大人牵线,”岳昔钧道?,“我做东,请大人和牙人酒楼用?膳,不知?可肯赏脸?” 那县丞道?:“好说,好说。” 岳昔钧又道?:“只?是不知?这些新娘是甚么样人?可否叫内人见?一面,也好……看看货色。” 第195章 那县丞面上有些不自在地道?:“这个……你放心,肯定都?是好货。” 岳昔钧微笑?起身,顺手?将桌上的玉佩又拿了回去,道?:“那在下?午时便在金元酒楼恭候大人了。” “哎,”那县丞的眼睛粘在岳昔钧手?中玉佩之上,道?,“见?见?也无妨,只?不过前面几位都?休了,只?有这最后一位还在府内。” 岳昔钧道?:“怎么,她给令郎守寡么?” 那县丞道?:“她一过门,我儿便过世了,岂不是要?好好查查她?因而还在柴房关着。” 岳昔钧道?:“原来如此,叫我娘子去瞧瞧罢。” 她说着,又把?玉佩缓缓放回了桌上。 那县丞便呼了个下?人,领谢文琼入内堂。谢文琼来到柴房,果然瞧见?一女子坐在当中,便道?:“这位……”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谢文琼见?那面庞生得?眼熟,再仔细一瞧,竟然是改扮过后的五娘! 谢文琼面色不变,只?当不识,接着道?:“这位夫人可是李公子宝眷?” 五娘微微颔首。 谢文琼同五娘寒暄几句,便回转前厅,与岳昔钧一道?告辞。出了县丞府,谢文琼将见?到五娘之事言明,猜测道?:“难不成李公子之死,是五娘的手?笔?” 岳昔钧道?:“娘亲们决计不是擅动私刑之人,不会杀人。既然五娘在此,想必其余娘亲也在左近接应,你我找找便是。” 谢文琼道?:“好。” 说来也巧,二人在一处宅院门处恰遇出门采买的安隐,两方见?了,安隐连忙带二人入院内,同娘亲们相见?,俱都?是感慨非常。 把?未见?时见?闻聊罢,岳昔钧问道?:“娘亲们在此是为行侠么?” 七娘道?:“不错,大姊慈悲心肠,始终记得?这一县腌臜事,我等便来瞧瞧这县丞可有甚么把?柄可以拿住。五姊潜入其中,却不成想那李公子苟延残喘,恰在此时断了气。五姊暂先按兵不动,计划寻机试探出那县丞的软肋来。” 谢文琼道?:“那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她和岳昔钧便把?计策说了,几人合计一番,决定将事情闹得?更大些,各自行动起来。 正午之时,岳昔钧同谢文琼来到金元酒楼二楼雅间,不多时,李县丞和钱二也来到。李县丞见?了谢文琼,道?:“尊夫人也一同吃席么?” 岳昔钧心中啐他,口中却道?:“都?是亲戚,不必避讳。” 那李县丞也不再多言。酒过三巡,岳昔钧佯醉道?:“大人啊,这买卖若是做好了,可并非内人胞弟这一桩生意啊。” 李县丞醉醺醺地道?:“怎说?” 岳昔钧道?:“本?县有钱娶阴亲的人不多,可不见?得?别处不多啊。李大人和钱老板难道?就?不想再进一步?” 李县丞还有些理智,道?:“老弟啊,这本?县之中,本?官还能说上话,若是他乡纠察起来,恐怕难保啊。” 岳昔钧笑?道?:“这有何难,实不相瞒,我这娘子,乃是名门之后。县官啊,还见?不到她爹爹呢。” “哦?”李县丞低声?道?,“不知?是哪府的大人?” 岳昔钧也压低声?音,道?:“京官。” 岳昔钧怕他不信,又以更小的声?音道?:“不过,我娘子有些个讲究,不肯叫我现?在便说出岳父大人的官职来,只?等事成之后,方好告知?。你也晓得?,这事须得?偷偷摸摸,他们有些个疑心,也是正常。大人也看了那方玉佩罢,这可不是寻常府衙里的货色。” 李县丞早便找人鉴了那方玉佩,知?道?是好货色、好水头,如今听了这话,便也信了,道?:“原来如此,若是事成,你就?是我亲爷爷!” 岳昔钧放声?大笑?道?:“不敢不敢。” 岳昔钧笑?罢,又道?:“只?是,我岳父大人近日有些个烦心事,若是李大人能为之分忧,我也好将以后源源不断的好差事顺理成章给大人,不是么?” 李县丞连忙道?:“大人为何事忧虑?” 岳昔钧指了指天,道?:“还不是上头之事。” “莫不是为了新皇登基一事?”李县丞道?。 岳昔钧道?:“正是为此事呢。” 李县丞眯着眼半醉半醒地试探道?:“大人在新皇跟前……” “在新皇跟前依旧说得?上话,”岳昔钧道?,“只?不过么……” 李县丞急道?:“只?不过甚么?” 岳昔钧慢悠悠地道?:“只?不过觉得?女人么……” 李县丞连忙附和道?:“女人干政,那是牝鸡司晨,大逆不道?,是也不是?难不成大人想要?扶保哪一位殿下?,取而代之?” 岳昔钧不置可否,只?道?:“李大人莫慌,自然不叫李大人涉足如此险事,我那岳父只?是恐有人效忠新皇,来揪他的把?柄。李大人所做之事,更是紧要?,万万不可被新皇党羽截了去。故而,我那岳父嘱咐我,一定摸清经手?之人是否对新皇忠心耿耿。” 李县丞立时道?:“大人放心,李某身家性命全系在大人身上,一家老小还想进京住住,定然不会辜负大人。” 岳昔钧微微一笑?,道?:“李大人发心不诚罢,若是诚心,为何不说说心里话?在下?听了,也好放心,不是么?” 第196章 岳昔钧又道?:“李大人,在京城,那种玉佩,可是丢到地上,都?没有人拾的啊。能否一飞冲天,可就?看你一句话了。” 李县丞被忽悠得?飘飘忽忽,吃了盏酒,忘了谢文琼也在,开口道?:“好啊,老子也早看那新皇碍眼了,女人能成甚么大事?在这县里,不都?是随意发卖的货色?我看啊,不消几日,她就?要?完蛋!” 那钱二也连忙附和几句。 谢文琼咬牙,抚上腕间,才想起佛珠取了,强自忍耐。 岳昔钧眼中杀意现?了一瞬,又换上了笑?意,道?:“好极。” 岳昔钧从怀中摸出一方契纸,和一小盒印泥,道?:“我先前也说,这京官么,总有些疑心病,大人,不若画个押?画了押,事情就?板上钉钉了,是你的,终究是你的。” 岳昔钧又劝道?:“富贵险中求,若是你做事周密,这市券绝不会现?世。” 李县丞哈哈大笑?,满口应承,醉眼朦胧,也看不清契纸上写了甚么。岳昔钧便将纸拎起,道?:“我给大人读读。” 她读了一番,也就?是双方寻常买卖云云,只?字未提是配阴婚。那李县丞连道?几声?“好”,晃晃悠悠地按下?了指印。那钱二也随之画押。 这时,只?听一声?炮响,那李县丞和钱二被唬得?一跳。那李县丞跳将起来,推窗骂道?:“直娘贼,哪个放炮!” 只?见?隔壁雅间窗子被“吱呀”推开,一串鞭炮伸将出来,在他耳边噼啪炸响。 第119章 刀斩秋风平不平事 那李县丞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破口大骂, 却?被鞭炮声全压了下去。 四?邻街坊听到鞭炮之声,纷纷推户出?屋来看,酒楼下前街聚起人来, 议论纷纷:“这是哪家有喜事了?” 然而, 那鞭炮一停, 便有人从窗中抛出?漫天纸钱,雪白的纸钱洋洋洒洒落了满街,像是一场大祭。观者连声道“晦气”,正欲离去, 只见那放鞭炮、抛纸钱之人探出?头来, 大声道:“李县丞草菅人命,买卖妇女, 害死?女子五人,尸埋荒郊, 不得安息, 今日为屈死冤魂一大哭!” 这高声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五娘。 李县丞听闻此言,酒醒一半, 厉声道:“血口喷人!掌柜的!掌柜的在哪!” 轰然一声,雅间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二位身着官服、腰间佩刀的女子闯入,那李县丞一看,脱口道:“你们?是新皇的走——” 他尚还有些神智,险之又险把“狗”字吞入腹中。 那二女把住房门?,将?意图溜走的钱二一脚踹了回去。李县丞这才?知道害怕, 连滚带爬地扑在岳昔钧脚下,哀声道:“爷爷, 爷爷,你要?给孙儿做主啊!” 岳昔钧微微清清嗓子,居高临下笑道:“哪个是你爷爷?” 李县丞悚然一惊,震惊抬头道:“你、你也是女人!” 岳昔钧嘲笑道:“李大人,轻视女人的滋味如何?” 岳昔钧道:“这衣服么?,不过是扯几匹布罢了,哪里分甚么?男女,李大人可不要?心存偏见、先入为主啊。” 李县丞面色惨白?,冷汗汩汩流了满脸。他仍有侥幸地道:“姑奶奶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一时糊涂,饶了小人这一次,小人给你们?当牛做马!” 谢文琼摆一摆手,一位带刀女子便走上前去,一把揪住李县丞的衣领,从他怀中掏出?了那枚岳昔钧给他的玉佩。 谢文琼道:“这玉佩脏了,卖了罢,钱给姊妹们?分了。” 那女子躬身道:“谢殿下。” 那李县丞和?钱二听得这一声“殿下”,心中轰隆一声,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李县丞和?钱二不住磕头,额头在楼板之上磕得鲜血淋淋,口中不住道:“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谢文琼冷喝道:“何必惺惺作态!你们?不是拜本宫,不过是在拜自己的一线生机而已!” 谢文琼道:“我今日料理你们?,不是因?为我出?身好、权柄在握,而是因?为尔等犯我大丰律法,丧尽天良!” 李县丞和?钱二哪里还听得进?去,只是口中不住告饶。 谢文琼嗤笑一声,道:“泯顽不灵。” 她向二位带刀女子微微一点头,二女便一人拎起李县丞,一人拎起钱二,将?他二人按趴在了窗边。李县丞和?钱二的脖颈卡在窗框之上,脑袋从大开的窗户探出?去,能清清楚楚地望见楼下百姓。 一位带刀女子高举那张“契纸”,朗声道:“县丞李当,富户钱方,略卖妇女,滥杀无辜,视天下女子为草芥,上辱新皇、下欺民女,已认罪伏法,按律当诛!新皇为天下女子谋福,为天下开清平盛世,绝不姑息此等奸佞!” 二女抽出?佩刀,道:“此二人罪大恶极,依章示众,就地正法!” 李县丞和?钱二凄厉惨叫,却?忽然戛然而止—— 刀荡秋风,利刃割头,血冒三丈。两颗头颅抛下酒楼,跌坠在人群让出?的空地之中,鲜血浸染了满地雪白?的纸钱。 人群静然,忽又炸开锅来,复再议论纷纷起来。不知何人高喊一句“杀得好!”,便引来众人附和?,长街一片赞声。 二女擦了佩刀,向谢文琼和?岳昔钧行礼道:“多谢二位殿下相助,若非你们?激他们?说出?辱及女子之语,我二人还真不好插手。” 第197章 谢文琼伸手一托,道:“客气了。同仇敌忾。” 二女拖了残尸回去复命,岳昔钧和?谢文琼同去隔壁雅间和?娘亲们?相见,俱都觉大慰。 三娘快人快语,道:“俺们?若是当初出?事时,是在新朝,哪里还会受这许多苦!” 六娘道:“三姊此言差矣,若是新皇当政,当初那事,也不会发生。” 四?娘掩口咳嗽两声,道:“罢了,少谈政事,我们?还是快些走罢。” 众人见她面色有些不好,恐怕是身子骨弱,见不得血腥,于是便住了话头,将?她护在当中,一齐下了金元酒楼。 待等众人下楼之时,楼下人群仍旧没散,有窃窃私语者,有静立而观者,亦有慷慨激昂者。秋风吹起纸钱,悠悠打了个旋。众人皆明白?,有甚么?在悄然改变了。 休整几日,娘亲们?便将?租来的庭院退了租,雇了三辆马车,和?岳昔钧、谢文琼一道南下游山玩水。愈往南方而行,愈发热潮起来,街上女子的装扮也愈发丰富,不局限于闺阁装束,千姿百态、百花齐放起来。几人心中了然,并非是愈南之地愈开化,而是时日愈久,谢文瑶的新政愈加行效。 一路上,几人兴至便行,累了便歇,见江山千百风光,日日怡然。原先不过向南而行,到了后?来,也不管东南西北,随意行走,寄身山水巷陌之中,不拘何处。 谢文琼倒果真给宫中寄信、寄物,连带些新鲜见闻,常常说与谢文瑶和?沈淑慎听,也算代天子一观民风。谢文琼本分别给谢文瑶和?沈淑慎写信,后?来得知她二人在一处看信,便也省去了一封,因?为给二人信中内容相差无几。 谢文瑶和?沈淑慎回信之时,常常不知谢文琼身在何处,便也只得寄往官驿,待等谢文琼在一处城镇停留久些,再往官驿询问,彼时再送信到手。然而,有时并非是一封信不曾拿到,而是几封信不曾拿到,这几封信又散在不同官驿,送到谢文琼所在地之官驿时,也错乱了回信先后?之序,纵然落款处有日子,有时谢文琼也不知那时究竟回的自己哪封书信。 谢文琼只寄一封信后?,二人也便只回一封,将?二人所想写在一处。若是沈淑慎回信还好,沈淑慎细致,知晓谢文琼恐怕不能立时得信,便每每俱在信中标明何事收到她来信,信中所言何事,倒省去了谢文琼回忆的功夫。而若是谢文瑶回书,开头常常简洁,略提一句“皇姊来信云……”,便顺着写下去了,故而谢文琼常需和?岳昔钧一同回想,此信究竟回的是哪封去信。 这日也是如此,谢文琼和?岳昔钧看罢谢文瑶的回信,谢文琼道:“皇姊回的是月前在未城那封罢?” 岳昔钧道:“在未城寄了两封信,恐怕回的是第二封。” 谢文琼道:“正是,这回第一封的信并未到手,不知皇妹写了甚么?,这信恐怕是接着上一封中所言,如今单看就有些不明不白?了。” 岳昔钧道:“那也只好等等了。” 谢文琼道:“是了,正巧这城佛法兴隆,大娘要?多住几日,我们?可多等等书信到来。” 岳昔钧道:“不错。” 却?原来,大娘礼佛虔诚,若是遇到寺庙,常常入内供奉,其余人等也并不觉麻烦,时时相陪。在未城住的这些时日,大娘也常常坐车沿街而行,若是见了佛门?之地,便下车来。 这一日,又途径一处庵堂,大娘意图进?入礼佛,车马便停在了近处。 谢文琼和?岳昔钧也相扶下车,共入庵内。 其时,正值冬季,琼花漫天,银树凝雨。而这庵并不大,同莲平庵相似,一眼便可知其大致格局。地上积雪,前院香炉也被大雪盖住,供香点了便灭,因?此院中无人参拜。 谢文琼回首瞧了一眼来处雪上脚印,忽然玩心大起,将?脚踩了一圈,笑道:“若轻来看,可像一朵花儿?” 岳昔钧低头瞧了,亦笑道:“像极。” 岳昔钧也伸足踩了一回,道:“既在庵中,印一朵莲花。” 她腿疾几乎全然好了,此时动?起腿来,往日的功夫使将?出?来,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一朵莲花栩栩如生现在雪上。 谢文琼赞叹一回,央道:“若轻教我。” 岳昔钧道:“好说。” 为不扰旁人清修,岳昔钧便轻声指点起谢文琼要?领来。谢文琼冰雪聪明,虽则功力不足,却?也掌握了关窍,也在雪地之上印出?一朵莲花来。 两朵莲花并开,岳昔钧和?谢文琼相视一笑,双双步至廊下,收了伞,并肩望着那莲花印被雪重又覆盖。 谢文琼慨叹道:“莲花开灭,恰如浮云来去,生死?天地。白?驹过隙,了然无痕。” 岳昔钧道:“俗人难脱生死?,生时来过,便也够了。” 二人双手交握,谢文琼道:“不错,何意忧寂灭,徒惹今生苦。爱人在侧,便为心安。” 似乎有一雪块从屋顶崩落,沿檐下了一场短促雪瀑,将?那两朵莲花全然覆住了。 有人行来,谢文琼和?岳昔钧侧身让道,二人看去,只见那人好生熟悉——恰是空尘。 空尘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别来无恙?” “一切俱安好,”谢文琼还礼道,“空尘师太可好?” 第198章 空尘微微点头道:“缘法自然。” 岳昔钧亦合掌道:“山水有相逢,不想今日得遇师太,恐亦是缘分。” 空尘道:“正是。” 闲话几句,空尘望见谢文琼捧着手炉的手腕之上,失却了那串佛珠,淡淡道:“谢施主想来已有自己修行之法。” 谢文琼道:“人世走走,便为修行。我方入门罢了。” 空尘道:“往日同修,见谢施主颇有佛缘,如今重逢,多嘴相劝一句,还望岳施主勿怪。” 岳昔钧有些明白她要说些甚么了,笑道:“师太乃是善意,自然不怪。” 空尘便向谢文琼道:“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风雪忽而大作,银砂满廊之中,谢文琼道:“那便来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