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推太子下水以后(1v1sc)》 第1章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 死在这天,也算恰得其时吧。就是不太方便家人出门祭拜——衣服鞋子,都或多或少沾湿了。 苏清方从观里为父参拜回来,一身潮意,莲步匆匆往自己小院赶。突然,一道墨绿色的影子闪出,稳稳当当挡在苏清方身前。 “表妹,”青年二十来岁,白面浓眉,笑意嘻嘻,折扇摇摇,殷勤问,“你回来了。” 苏清方停住步子,看清来人,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恭敬地欠了欠身,问候道:“八表哥。” 她三舅舅的三儿子,卫家老八,卫滋。 “表妹怎么老这么客气,生分了,”卫滋似是不喜,徐徐收拢折扇,上前半步,“今日,是姑父三年死祭吧。表妹又去太平观了?” 三年期满,她出孝了。 可许婚配。 “是,”苏清方维持着惯常的微笑,往后退了数步,不想多奉陪,谢道,“表哥恕罪,天雨水重,我鞋袜湿了,先回去了。” 说罢,苏清方绕过卫滋,背身而去。 背影窈窕,腰肢细软。乌发如墨,不着一饰,如瀑般铺陈在素裙白衫上。长廊烟雨蒙蒙,佳人肩背纤纤,何处不可怜。 女要俏,一身孝,古人诚不欺我。 以后看不到了呢。 卫滋嘴角微挑,撒扇轻扇,又觉得微冷,收好扇子,亦转身离开。 那头,苏清方恨不得脚底生风,奈何要维持淑女风范,只得以小步急走。 一回小院,苏清方便见房内满满当当摆着华丽的衣裙珠钗,疑声发问:“这些都是谁送来的?” “是你三舅母。”内间母亲打帘出来,微笑解释。 又是那个卫老八。苏清方腹诽。 母亲卫氏摸着光滑的锦缎,语重心长道:“你舅母同我说了很多次了,八郎想求娶你。之前你父去世不满三年,不好议亲。现在出孝,你年也十八,不小了,是怎么想的?” 苏清方自是不想的。 卫滋表面风光,实则一堆败絮。武不能耍刀,文不能弄墨,唯胜一张嘴甜,会讨长辈开心。如此一无是处,谈何爱慕喜欢。 可他们母子三人被长兄扫地出门,只能寄居舅府,拒绝又谈何容易。 答应则简单,一个“可”字,不过咳嗽一声就能说出来,而且能换来百事顺心——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居住舅舅家。 苏清方有点不想面对,也不知如何面对,只道:“我有点累了,先回房了。” 说罢,苏清方欠身回到闺房,衣服也再无心情换,坐在桌边默默吁叹。 “姐——”胞弟润平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晃到苏清方眼前,挡了大片的光,轻声问,“你真要嫁给那只卫王八?” 苏清方醒过神来,完全没察觉,自己这一坐,坐到了苏润平散学。 苏清方烦躁地推开苏润平的大脸,皱眉不喜道:“你乱说什么。” “卫家都传遍了,说你要嫁给那个卫老八,”苏润平搬来月牙凳,坐到苏清方对面,殷殷劝道,“姐你不能嫁他啊。他配不上你。整日里就会斗鸡走马,饮酒嫖娼……” 闻言,苏清方一瞬间瞳孔放大,眼疾手快揪住苏润平的耳朵,怒道:“你还会嫖娼了!你多大!” “哎哟哎哟,”十六岁的苏润平捂着自己耳朵,央求道,“姐,痛。我没嫖,真没嫖。我说卫老八。” 苏清方姑且撒了手,警告道:“你敢去嫖,我打断你的腿!” “知道知道,”苏润平揉着被捏红的耳朵,连连点头,不忘提醒,“姐你也要记得我的话,不能嫁给卫老八那个混球。” 苏清方无奈叹出一口气,“那你快点考个功名,扬名立万,你姐姐我说不定就能不嫁人了。” “考!”苏润平拍着大腿,信誓旦旦,“我今年就去考!” 今年秋闱,若能得中,便能参加明年的春试,否则便是又一个三年。不过润平还小,三年后也才十九。人家五十还能称一句“少进士”呢。 苏清方笑道:“那你要好好用功哦。” 两姐弟又说笑了一会儿,天色晚下来,母亲那边派了人来传饭。 心中烦郁的苏清方没什么胃口,但因为不想母亲、弟弟担心,也同平时一样用了一碗,结果有点积食,又看雨也早停了,就想着出门散散步、消消食。 侍女岁寒在旁掌灯,走一半忽然想起未带披风,受寒着凉了可不好,就把灯笼给了苏清方,嘱咐苏清方在原地不要走动,她去去就来。 “岁——”苏清方叫也没叫住,只见岁寒兔子一样蹦走,小小叹了口气。 冒失的丫头。 许是夜晚昏昧会把时间拉长,苏清方觉得等了许久,十分无聊,就想着边走边等。 晚上不太好认路,随意几步,也不知溜达到了何处,只见池塘微泛涟漪,假山错落迭起,一间小阁隐在其间。 苏清方悠然从旁经过,隐隐听到一点奇怪的声音,黏黏糊糊的。 起初以为是春日发情的狸猫叫,仔细听来,却是女人夹杂着男人的声音,说话不似说话,吵架不似吵架,吁吁喘喘,缠缠绵绵。 这是……碰到野鸳鸯了? 苏清方面容尴尬,不想惹事,蹑手蹑脚准备走,却恍然听到暧昧的言语中似是提及自己,提起的脚停在半空,伸长耳朵听了听。 “滋郎……”女人娇喘着气问,如娇似嗔,“不是一心想娶表姑娘吗?怎还来找奴?” 卫府里的表姑娘,眼下只有苏清方一人。所谓之滋郎,难不成是卫滋吗? 又听男人低笑问:“你吃醋了?” “奴有什么好吃醋的?”女子咯咯笑,“只是我听他们说,表姑娘不太愿意呢。” “由不得她,”男人拍了一下女人屁股,十分清脆,换来女人一声娇吟,“她们娘儿仨吃住我们卫家,何况又是个无依无靠、十八未许的老姑娘,做我的正妻,不算亏待她。现而今,府里的人都晓得我要娶她,待过几天我再禀明祖母,姑母还能拒绝不成?实在不行,给她灌几盅酒,生米煮成熟饭。届时呀,我再纳了你,好不好?” 已经挪到墙根底下的苏清方脸不红心不跳,唯剩背后一片冷汗。 卫老八,臭王八,肚子里没得一点墨水也就罢了,全是坏水,那种放了三年五载、馊透了的坏水。 苏清方切切咬牙,看到旁边摆的不及收拾的枯木残枝,怒向胆边生,揭开灯笼,把蜡往里一扔,顿时火起。 待到火势到了不大不小的地步,苏清方一边躲到旁边的假山后面,一边捏着嗓子,用完全不同于她平日的声音喊:“走水了!走水了!” 几声破锣嗓子,把一堆人喊了过来。 屋里的野鸳鸯闻得,更是惊得上蹿下跳,裤子都不及穿,连滚带爬跑出来,被一堆人看了个精光。 看戏的苏清方偷笑,放心了下来,拔腿准备开溜。 岂料一个转身,苏清方撞到一面肉墙。 那人生得大抵有门高,身上有一股木质香味,沉香檀木之类的,穿的是上好的苏锦料子,似是黑的,也可能是撞得苏清方两眼发黑。 苏清方撞入男人胸膛,额头生疼,心里更慌,手脚并用,一推,一踹。 只听噗通一声,伴着男人隐隐的闷哼,那人径直栽进了河里。 始作俑者苏清方想也没想,撩起裙子,掉头就跑——若是让旁人知道是她捣鬼放火,那就真的不用住在卫家了。 跑出约摸两座亭阁,苏清方又觉得不妥。这大冷天,若是腿脚一抽筋,淹死在水里,可怎么办呐!那她岂不是真成了杀人恶徒? 苏清方心中思量了很久,哎呀哀叹了一声,又往回跑。 到时候只当是路过,把人救上来,反正那人也没证据说是她推的。苏清方想。 苏清方气喘吁吁跑回原地,放眼四顾,却哪里见水里有人。 四下风平浪静,水里莲叶亭亭。 清明节,撞……撞鬼了? 一阵阴风拂过,苏清方不禁打了个冷颤,拢紧领子,猫着腰,溜了。 *** 清明节,水气重。 李羡出发来卫府时,舒然兴之所至给他算了一卦,说他今日犯水。 舒然的卦,果然灵。 李羡从水里站起来,水位到他大腿根,池底尽是淤泥,是养荷的好地方。 推他下水的是个女人,力气不算大,但是又推又踹,他不曾防备,再加上脚底一滑,直溜溜摔进池子里。 天太黑,李羡没能看清人脸,只瞧见女人逃跑的背影,一身雪白,手里的提灯是灭的,捞着裙子跑得飞快,跟只鸭子似的。 李羡用力抹掉脸上直往下滴的水,一掌拍在水面,又击起无数水花。 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中怒火,提着衣袍下摆,费力地从淤泥里挣脱上岸。 卫家大郎也寻了过来,见李羡这副湿涟脏污的模样,还在往地上淌水,心内拔凉拔凉,丝毫不逊眼前的春夜寒潭,忙关心问:“太子殿下,您……怎么掉水里了?” 一个掉字,化被动为主动。 “掉水里?”李羡冷嗤了一声,眉毛一扬,一滴水从额头滑过侧脸,“你家的鸭子,力气挺大。” “鸭子?”卫大郎不解。 府上确实为了添些生趣,养了些禽鸟,不过是鸳鸯之类的,何曾有过鸭子这种乡野俗物。 李羡没有多言,本也对卫家不甚喜欢,只当自己今日背运,拂袖而去,冷声道:“此事不必声张了。”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若让人知道当朝太子掉进他们卫府池塘,卫家怕是更无立足之地。 卫大郎连连告是,请道:“殿下,更深露重,寒气逼人,先去沐浴换衣吧。” 太子素来冷酷,此时间眉目湿漉,更若添一层冰寒,一言不发。 卫大郎思索良久,还是提醒道:“殿下,您冠上,有片叶子。” 绿的。 第2章太子李羡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九天神佛在上,小女子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此番点火,也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并非要害人性命。 恶鬼退散,恶鬼退散。 心慌意乱的苏清方一路念经,一路小跑,不期又撞到一个人,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原是去而复返的岁寒。 苏清方拍着胸脯子,松了一口气。 岁寒一手拿着披风,一手提着灯笼,奇怪问:“姑娘,你去哪儿了?我找你了好久。那边怎么了,闹哄哄的?” “没什么,”苏清方赶忙拉上岁寒往回走,不让她多好奇,只道,“就当今天没出来过,知道了吗?” “哦。”岁寒懵懵懂懂答应,不疑有他。因为岁寒心中,姑娘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女子,说的总没有错。至于为什么不是天底下最聪慧的“人”,因为还有润平公子,也是顶顶聪明的。若姑娘当了最聪慧的人,润平公子只能屈居第二了。 *** 此夜,苏清方未得好眠。 一来为撞鬼之事——冷静下来再想,苏清方确定,自己撞到的,是个人,身板敦实。跑回去不见人影,大抵是上岸离去了。 二来,苏清方纵火也是一时被怒气冲昏了头,回来后越思越怕。但做都做了,总得有点价值。 男女偷情,在卫氏这样的清流之家,是决计逃不掉责难的。及至天亮,苏清方便让岁寒私下去打听打听卫滋那边的消息。 偷偷打听,苏清方再三强调。 岁寒也机灵得很,和别的丫头仆妇闲聊闲叙,状似无意地提起昨夜失火的事,一来二回便明白了个大概。 卫八郎与母亲身边的侍女晓露苟且,被一众人看了个现形,卫八郎却说是晓露勾引他。三夫人一时气恼,竟将晓露活活打死了,又觉此事有损名誉,压了下来,不叫宣扬。 然则这种孽事哪里是随便能压下来的,不出一天,已经在仆婢间传遍了。 “晓露死了?”苏清方震惊不已,“卫滋不是说要纳她为妾吗?怎么又倒打一耙说晓露勾引他?” 话一出口,苏清方就想明白了。众目睽睽之下,那样不体面的事,把过错推给下人,自己才好高高挂起。 可怜晓露受劫,卫滋却毫发无伤。 苏清方抿唇垂眸,心头莫名浮起一股恼火与愧疚,招岁寒附耳过来,叫她私底下给晓露家人送三十两银子以抚慰,再将卫滋薄情寡恩之事说与府外小乞丐,给些银钱,叫他们唱诵几天。 最好闹得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卫老八想造势逼她就范,她也给他造点势,揭露揭露他薄幸懦弱的本性。 一时之间,府内府外,全是三房卫八郎的闲言碎语。 卫滋因此也老实了很多,整日介里在家装模作样念书,以慰老母。 苏清方虽知,在这个档口,卫滋必不会提求娶她之事,一来苏母卫夫人不会松口将女儿嫁与此等纨绔,二来卫家也会羞于强迫外甥女跳火坑,落人口实,但成天见卫滋那张脸,也着实让人恶心。苏清方只想避而远之,以防卫滋对她做什么灌酒的缺德事。 一日,苏清方给外祖母请安回去,碰上一身黄裙的表妹卫漪。 卫漪是大夫人幼女,正当破瓜之年,一笑两个梨涡,问苏清方:“清姐姐,我要和大哥哥去太子府,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苏清方眼角余光瞟见游廊里的卫滋,心中嫌恶,便答:“好呀。” 卫漪更欢喜了,打量了苏清方一圈,摇了摇头,“清姐姐,你穿得也太素了。姑父的孝期不是已经满了吗?八哥哥也给你做了好多衣服,你怎么不穿?” 苏清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还是守孝那套白服,确实不太适合穿去太子府,但又不想穿卫滋送的,便信口编道:“不太合身。” “那你穿我的吧。”说着,卫漪便拉着苏清方小跑着回了自己闺房。 卫漪比苏清方小三岁,身量却与苏清方差不多,甚至更丰腴些,以后应该还会再高。 卫漪翻箱倒柜,给苏清方挑了件桃粉的坦领半臂,推着耸着苏清方去换好。 苏清方许久不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但又没别的,只能依言更衣。 苏清方妆点清楚出来,只见卫漪也换了衣服,一身更素雅的葱绿,连发也重梳成了更简单的螺髻,只别着几粒白珠,譬如出水芙蓉,尤带朝露。 倒显得她扮嫩了。 苏清方疑问:“你刚说我素,怎么自己穿这么清淡?” 卫漪挑眉一笑,不作他言,拉上苏清方的手就出了门。 卫家长兄卫源已驱车在府门等候多时,见到二女,一惊苏清方也同去,二叹两人风姿绰约,调侃道:“不枉我等了小半个时辰。二位姑娘,请登车罢。” 身着绿罗裙的卫漪娇笑嗤嗤,拉着苏清方一同上了车。 红马香车徐徐行驶,檐角铃铛铃铃作响。 车内的苏清方撩起一点车帘,看向外面,人烟阜盛,完全不像是往守卫森严的宫城去,不禁发问:“太子不住在东宫吗?” 宫城以东,故名东宫。以东属春,又名春宫。为太子居。 “半年前,东宫失火,太子就搬出来了,”卫漪干笑,“搬到了废太子时期的府邸。” 苏清方:…… 本朝这位太子,也颇为传奇,母为皇帝原配皇后,出生晋阳王氏,三岁受封太子。没有一出生就受封是因为皇帝当时还没登基,基本上可以说是皇帝前脚继位、后脚册立国本,荣宠至极。 十八岁时,因舅舅谋反,王皇后自尽,太子一度被废。三年后,重又复起。 二封太子,好像正是去年的事吧。 虽说不忘旧耻,可搬回当年幽禁的府邸,不觉得心里硌得慌吗。 苏清方抿了抿嘴,哑然一笑,“太子殿下真是别具一格。” 卫漪也憋笑,凑到苏清方耳边,悄声道:“我还听说,太子殿下喜欢男人呢。” 苏清方霎时瞪大了眼,拍了卫漪一下,“不要乱讲,要杀头的。” 卫漪撅了噘嘴,“那不然为什么太子都二十二了,别说正妻了,连个妾室也没有?坊间都说他不好女色。” 苏清方失笑,“不好女色也不一定好男色啊。男人就一定要好色?不好色不好吗?” “咳——”外面传来卫源提醒的咳声。 她们聊天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露骨,教外面的人都听了去。 苏清方和卫漪互相看了一眼,收起嘴角,端正坐好。 *** 马车抵达,眼前是恢宏肃穆的府邸大门,匾额上赫然书着三个隶体大字——太子府。 一年前,匾上写的还是“临江王府”。 太子被废,封临江王,幽囚于此。 每次来此禀事议事,卫源心间都会浮起一阵惶恐,甚至怀疑,太子执意搬回旧时的临江王府,是不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们这群或落井下石、或朝秦暮楚的人。 当初太子被废,三皇子李晖圣眷浓重,卫家以为太子大势已去,临阵倒戈。岂料三年后,三皇子自戕,皇帝病重,太子复起,协理国政。已是全然换了一番天地。 三天前,太子还掉到自家池子里。 卫源想到,不住叹气,奉着帖,请太子府门卫帮忙通传。 “殿下,”侍女灵犀莲步姗姗,手捧拜帖,禀道,“礼部郎中卫源,携妹卫漪、苏清方求见。” 书案前,李羡正在临帖,长身鹤立,手腕空悬。 “这么多人?”李羡抬眸,墨眉微蹙,似有不喜,“来赶集吗?” 还带着妹妹,两个? 灵犀微笑,请示:“那……” “宣。”李羡搁下笔,淡淡道。 第3章心如死灰 曾经的临江王府,现在的太子居所,也是非同凡响的敞阔,比之四世同堂的卫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要更冷清些。 毕竟只住了一个人,且一年前还是幽禁之地,再怎么修缮,也掩不住某些地方的荒寂。 卫家三人跟随侍婢一路斗行,至正厅,稍作等待,便见一人从内侧门转出,身后跟着一侍一婢。 其人着一身墨青常服,胸前绣蔓草团圆纹。窄袖,革带,白珮。束发簪冠,昂藏七尺。丰神俊逸,光华内敛。 厅下的苏清方并没有第一眼认出此人身份,实在是他出现得太悄无声息,哪怕在卫家,重要如老夫人驾到也有仆婢提前通告。 身前的卫源已经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见势,苏清方也连忙屈膝欠身,小声应和,隐了两个字,方才跟上他们的话音:“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坐在首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入座,有点鼻音。 形容举止,镇定从容,有一股不怒自威的严峻,令人望而生畏。 苏清方第一次见识天家威严,不禁敛声屏气,礼数周全地坐到下首第三位,捧过侍女奉的茶。 ——千岛雪芽。产自苏清方的家乡,江吴一带。香气清雅,滋味鲜醇,是绿茶中的上品,唯雨前一茬,仅供宫中。 以此待客,不可谓不奢华。但苏清方不甚爱绿茶,觉得太苦。 苏清方小抿了一口,只听上座的卫源率先开口,声音微紧:“听闻殿下感了风寒,微臣特来探望。” “无碍,”太子颔首,淡淡道,“今日休沐,有劳卫大人挂心了。” 卫源摇头请罪:“是臣治家有失,害殿下落水……” 砰啪—— 卫源的话还没说完,邻座猝然响起一声杯子摔地的声音,雪色的白瓷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众人的目光聚焦。 还在手抖的苏清方在数道注目中缓缓抬头,对上面南而坐的太子李羡,僵硬地莞起嘴角,给出自己生平最真心的赔罪笑容,道:“茶好烫……” 听来有些欲哭的委屈。 黛眉微蹙,红唇微抿,欲泣不泣,别样惹怜。映着她一身,浑似一朵含露桃花。 一旁的卫源却心如槁木。他说自己治家不严,不是真的要太子觉得他卫家没有法统呀。管不住鸭子尚能说一句牲畜无知,管不住人可怎么说。苏清方一向进退得宜,怎么今天就摔了杯子。 卫源连忙告罪:“殿下恕罪,表妹不懂礼数。” “是仆婢之失,”李羡面不改色,抬了抬手指,示意身旁的灵犀,“叫重新沏来,不要太烫。” 不过须臾,新茶奉上,温热适中。一口入喉,暖胃煦脾。 苏清方却心内怆凉。 娘耶,清明那天她推进水里的鬼,竟然是当朝的太子殿下,还害他感染风寒。 辱没皇族,可诛九族。 那真是太好了。 卫滋,还有她那杀千刀的长兄苏鸿文,可以给她陪葬了。 苏清方苦笑。 可她才十八岁,不想死啊啊啊—— 能不能只让卫滋和苏鸿文死啊。 苏清方又偷偷抬眸,瞥了一眼座上太子,见他神色如常,猜想他大概没认出那夜是她。 为数不多的好事了,苏清方暗想,抿了一口茶,试图压压惊。 压不住,脚在抖。 *** 一整场面见,苏清方是坐立难安、踧踖不宁,只一个劲低头饮茶,盼着这次拜谒快点结束。 绿茶喝多了,感觉嘴里都在发苦。 李羡和卫源实则没聊几句私事,后面全是国政,一个说一个应,细大不捐。 李羡有条不紊道:“八月的秋闱,离现在已不足半年,还有来年的春闱,礼部要慎重准备,不要懈怠。科举为国取仕,是头等大事,务必保证一切顺利。” 卫源应道:“是。” “还有六月的夏狩,和往年一样操办,礼仪规章如旧……” 他们还絮絮说了许多话,直到薄暮才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想留他们饭。 从太子府出来,苏清方感觉自己腿都是软的,差点摔倒,一下扶住身边的卫漪。 卫漪惊诧,忙问:“清姐姐你怎么了?” “坐久了。”苏清方回答,赶紧催促卫漪上车,逃离此地。 坐上卫府香车,苏清方总算松了一口气,靠着靠背,瘫成泥一样。 旁侧的卫漪察觉出苏清方今天的古怪,关心问:“清姐姐,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在想自己的祖宗八辈。 苏清方但笑不答,喃喃自语般问:“你说,太子这个人,记仇不记仇?” 卫漪忖了忖,回答:“记的吧。” “啊?” 卫漪娓娓道:“昔年太子被废,兵部尚书刘佳趁机参奏太子以权谋私,染指国家重器。太子甫入东宫,就下令查了刘家,亲自监审。刘佳贪饷百万,斩首示众。其余家眷,徙三千里,流放儋州。” 这个案子苏清方也听说了,牵连甚广,前段时间才结的,前前后后查了差不多一年。却不知还有这一层旧怨。 手段雷霆,可见一斑。 苏清方心内唏嘘,又听卫漪说:“其实,卫家也曾开罪过太子。哥哥一直想修复和太子的关系。三天前请太子过府,也不知怎么,太子掉水里了。哥哥估计要愁死了。” 苏清方:…… 她也要愁死了。 私仇家怨,都凑齐了。 苏清方心如死灰,只能祈祷太子这辈子别知道那晚的真相,不然她真的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如卫漪所言,卫源心中忧愁,不可言表。但反过来想,落水的意外,未尝不是一个走动的机会。 正所谓,君子待时而动,相机行事。 用罢晚膳,卫源寻到卫漪,问她:“你说回去换件衣服,怎么越换越寡淡?我瞧原来那件嫩黄的就很好看嘛。还拉着苏清方。” 卫漪表情嫌弃,“哥哥你不懂女子的装扮的,就喜欢黄的粉的。我当时正好碰到清姐姐,就问了一句。怎么,哥哥你不喜欢清姐姐,不愿意清姐姐去?” 卫源语迟,一半被卫漪噎得,一半是确实觉得粉衣的苏清方更妍丽些。往日只见苏清方着白衣,自有一股骨秀神清之气,今日稍作装扮,更是窈窕灼灿。这大概就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吧。不过他这个妹妹也不逊,端的是袅娜多姿。 而且各花入各眼,说不定太子更喜欢清丽的。早年的太子红颜——舒然姑娘,就出尘得似一朵水芙蓉。 “是是,我不懂,”卫源也不争,只叮嘱道,“这段时间,你多往太子府走走。我每天让人给你炖一盅汤,你带去太子府。知道没?” 卫漪暗自翻了个白眼,面前却还嘻嘻哈哈,满口答应:“知道了。” 次日,下人送来装着糕点与汤品的食盒。卫漪提上,转身就去了苏清方处。 闺门内,苏清方正在练字,落笔如潺流,舔墨似蜻点。 苏清方听到轻快的脚步声,仰头一看,见卫漪如燕般行来,手里还提着东西,便问:“你怎么来了?还带着东西?” 卫漪笑答:“却不是给姐姐的,是哥哥让我送去太子府的汤。” 说至此处,卫漪有些苦恼的样子,“可我已经和江家姐姐约好一起去放风筝了。清姐姐,你帮我送好不好?” “我送?”苏清方现在避之都恐不及,哪里还敢去,连忙摆手,“不了。” 闻言,卫漪长长叹出一口气,“那我就要失信江姐姐了。啊,还有八哥哥,叫我给他抄一份课业。清姐姐,你的字写得好,旁人都比不上,你帮我抄好不好?” 苏清方:……死都不要。 真是前有猛虎,后有豺狼。 果若卫滋和太子比,苏清方还是宁愿去太子面前讨嫌,至少太子看起来不恶心,而且太子似乎还不知道罪魁祸首是她,正好能借卫源这份礼,羡太子那尊佛。但愿太子以后知晓真相,能念点她的好。 “也罢,”苏清方放下狼毫小笔,接过食盒,应道,“我替你去吧。” 卫漪喜笑颜开,继而展出更底下的锦盒,迭着一套锦绣襦裙,这次是春枝海棠色的。 苏清方:……表妹真贴心。 第4章东风袅袅 卫漪和苏清方一同出门去,一个奔江家,一个奔太子府。 一回生,二回熟。苏清方已经知道谒见的流程,随婢女到厅堂等候。 俄而,常伴太子身侧的侍女灵犀款款而来,欠身道:“苏姑娘,殿下此时正在偏厅和其他大人议事,不便通禀,需请姑娘等候。或者姑娘有什么吩咐,可以让奴婢代为通传。” 闻言,苏清方不动声色地往内侧小门看了一眼。奉茶侍女进出时撩起门帘,遥遥可见到里面人头攒动,个个服绯穿紫,具是五品以上的大员。太子李羡,一身藏青,坐于正中,表情凝重。 苏清方本来就是想躲躲卫滋、献献殷勤,且也没什么事,等着也无妨,便道:“没事,我等着。” “可能会有点久。”灵犀提醒道。 “无妨。” 见此,灵犀也不再多言,命人奉茶奉食,一番客套后,便自顾自忙去了。 自此,再没有说话的人,只能一个人干坐着,喝茶吃点心。 仍是千岛雪芽,不热不凉。茶点换了,这次是水晶虾饺,爽滑清鲜,一样好吃。 太子府中这么好的掌厨,也不知卫府的汤,太子看不看得上。 苏清方暗思,微微晃着脚,有点百无聊赖。突然,一只狸奴从门外蹿进来,脚步轻盈得像一朵云。 苏清方顿时喜上眉梢,轻轻喊了一句:“喵喵,过来。” 那狸奴也不怕人,闻声,踮着脚就跑了过来,在苏清方脚边绕着弯儿地蹭了蹭。 是只长毛的三色狸奴,白色为底,背上有大片橘色黑色的斑纹,耳朵尖还有小撮聪明毛,温顺可爱。 苏清方一把把狸奴抱到怀中,颇用了点力气,感慨道:“哎哟,你还不轻。” 说着,手上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个遍。狸奴舒服得打起了呼噜,在苏清方怀中团成了一个饼。 苏清方就这样一边坐着,一边摸猫。也不知过了几时,薅下的毛都够搓一团了,还未等到太子殿下。 也是,那天太子和卫源单独聊,都前前后后交代了大半个下午,这次百官禀奏岂是一时半会儿能了的? 苏清方又悄悄抬眼往偏厅瞥了瞥,卷帘不动,完全没有要散场的样子,暗暗摇了摇头。 太子殿下勤政爱民,当然是天下百姓之福,只是不知道同他一起宵衣旰食的官员是怎么想的。大概要怨他,连茶都不敢喝一口——苏清方见那些侍女捧热茶进去,捧冷茶出来,还是满满当当一杯。 你说是不是呀,喵喵? 苏清方偷笑,低头默默问怀里的狸奴。狸奴不应,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溜圆的眼睛眯起,便睡去了。 耳边,唯剩阳春和畅的风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鸟鸣。 倏忽间,苏清方也觉得有些困顿,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屋外日晷,影子已经指到酉时许,议会方散。 偏厅官员陆陆续续离开,还自交头接耳,提及方才所论之事。经过厅堂时,恍然见到一名坐着打盹的女子,穿着娇丽,怀里趴着一只三色狸奴。 太子不近女色,身无嬖妾,而此女琼姿花貌,众人不免好奇,多看了两眼。 “此女是谁?京中有此等殊色,竟从未见过?” “看起来,像是卫家的表姑娘。父亲亡故,身无依靠,寄居在舅舅家。守孝三年一直深居简出,我也就在卫家见过两次。” 一人戏谑:“卫家,不会是想把这位颜色无双的表姑娘嫁给太子吧?” “此话说得。太子二十有二,无妻无妾。京中有适龄女子的家里,谁不想把女儿嫁给太子。但此女颜色虽好,家世却太单薄凄苦……” 话音渐远,人形消散。 候在门外的灵犀恰时进屋,冲屋内的李羡禀道:“殿下,卫家表姑娘苏清方奉命前来,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苏清方。 李羡正在揉眉心骨的手一顿,默默念出这个名字,想起是昨日那个摔了杯子委屈巴巴还一个劲喝水的女子。 跑到他府上抱怨茶烫的,苏清方是第一个。 李羡碾了碾指腹,信口问:“她来干什么?” 灵犀摇头,“不知道。苏姑娘没有和奴婢说。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也算耐力非凡。 “嗯。”李羡应着,撑着圈椅扶手,徐徐起身,阔步到外间。 正厅东侧,一身海棠红的苏清方坐在檀木椅里,像朵枝上花。他的猫躺在花丛里。 坐姿勉强还算端庄,双手揣着猫,两腿并着,只是脑袋是耷拉着的。 再走近一看才发现,此女竟然在打瞌睡。 看来不是耐力非凡,是春眠不觉晓,跟他的猫似的。 李羡轻笑,好整以暇喊了一声:“喂。” 座中女子幽幽醒来,眨了眨惺忪的眼,发现自己被半片浅淡的影子笼住,懵懂抬头。 一个人站在她跟前,眉若刀裁,骨如剑削。 哦,是太子。 她还没睡醒,眼神空蒙得像只鹿。然她的眉相较一般女子的要更浓一些,墨染出来的一样,不笑的时候,隐隐透出一股清倔气。 是双很好看的眼睛。 李羡不冷不热问:“找孤什么事?” 娘耶,太子! 苏清方顿时清醒,一下弹了起来,怀里酣睡的猫喵的一声摔到地上,一溜烟就跑了。 二人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狸奴逃跑的轨迹,才又对上。 苏清方连忙低头欠身,“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李羡抬了抬手,又重复问了一遍,“找孤什么事?” 苏清方依言直起腰,头仍低着,斟词酌句道:“害殿下落水染疾,实在抱歉。府上特意熬了……” 苏清方也没看具体是什么汤,结巴了一下,接着道:“汤品。还望殿下笑纳。” 闻言,李羡把目光挪向案上的漆红食盒。八方形的,每面都绘着八仙之一。此时对着李羡的这面,是倒骑毛驴的张果老——仙人鹤发飘逸,胯下的驴子却健壮而憨傻。 良久,苏清方没听到太子的声音,心中惴惴,偷偷抬眼瞄了瞄李羡,心情似乎还不错的样子,于是借机试探问:“殿下……怎么会落水呢?” 若是抓到那个害他落水的人,想怎么处置?像卫家三夫人那样,打死完事? 一时出神的李羡思绪回笼,又想起那只夜里白色的鸭子,默了默,懒得多费口舌,淡淡回答:“失足。” 失足? 苏清方一愣,诧异地望着李羡,心底却已似春风里的池塘,泛起层层涟漪——原来太子真的不知道是谁推的他,似乎也没打算追究。 苏清方强忍着压住嘴角,应和道:“清明雨多,道路湿滑,是要小心。” 像哄被椅子绊倒的稚童,拍着骂着椅子腿,怪天怪地,反正不是本人的问题。 根本不是因为不小心而失足落水的李羡心中五味杂陈,无话可接,只觉得面前这个女人表情奇怪——时阴时晴,而且转换十分迅速。刚才还畏畏缩缩的,转眼,眉目间浮生出许多喜意。不知是不是为安慰他摆出的笑脸。 李羡当苏清方还要寒暄什么,旁人见他总是这样,却听苏清方说:“天色也不早了,清方先告退了……” “殿下注意休息。”最后不忘留上一句关心的话,便跟猫似的溜了。 李羡微微侧了侧头,乜着苏清方离开的方向,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溜这么快,真的是来献殷勤的吗,还等了两个时辰?卫家真是越来越不济了,派了个这么个胆小如鼠又脚底抹油的人来。 接着,李羡随手掀开食盒,一看,竟是一道老鸭汤。鸭头撅着,露出汤面,两喙大张,透出一副诡异气息。 李羡失笑,心头浮起一股荒诞、苦涩又可笑的感觉,扣上了盒盖。 “殿下笑什么?”一旁的灵犀好奇问。 “没什么,”李羡压下了嘴角,信步朝书房走去,吩咐道,“喂猫吧。我最近不想吃鸭子。” 第5章万柿如意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三。 次日,卫漪又提着给太子的汤来了,这回的理由是要去祝府绣花。 接连两天,苏清方有点觉得卫漪别有心思,不过五十步不笑一百步,她自己也用心不纯。 实话讲,给什么都不知道的太子送汤,对苏清方来说委实算一份不错的差事。 能躲卫滋,能混脸熟,能摸狸奴,而且很清闲。 太子越忙她越清闲——这话可不能让太子知道,杀千刀的。 太子府内,灵犀连续三天见到苏清方,也是一愣,微微一笑,问:“苏姑娘今天也是来送东西的?” 苏清方点头,“对。” 灵犀歉疚地说:“不巧了,吏部的单大人也来了……” 先公后私,虽然单大人比苏清方慢半步,但还是得先见单大人。 苏清方了然,更不在意,微笑道:“好,我等着。” 灵犀感念颔首,告退而去,亲自去前院门外领了一人。 他们经过游廊时,苏清方远远见到了,是个很年轻的男子,二十岁出头,绯衣乌帽,仪表堂堂,文质彬彬。 这位单大人,定是太子府的座上宾。 苏清方想着,忽听一阵翻爬声,侧头一看,原是那只三色狸猫,不晓得从哪里窜出来的,伸着爪子正要扒拉食盒。 “哎呀,”苏清方连忙把狸猫抱开,“别动,那是给你主人的。我给你带了别的。” *** 咚咚—— 灵犀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门,禀道:“殿下,单不器大人来了。” 闻声,李羡当即停下了批阅的朱笔,道:“快请。” 单不器依言进入书房,冲李羡躬身长拜,“参加殿下。” 李羡笑道:“玉容不必多礼。” 玉容,正是单不器的表字。虽然李羡每次都说免除这些繁文缛节,但单不器从不逾矩。 单不器不失礼数地谢恩:“多谢殿下。” “殿下,”侍立在侧的灵犀在他们开始说正事前插了一嘴,“苏清方姑娘也来了,还是来送汤的。是不是先让她回去?” 灵犀是好心,不想苏清方苦等,却见李羡摆了摆手,道:“你今天让她回去,她明天还是要来的。还会让她不好交差。她等够了、等不下去了,自然会走的。” 灵犀似懂非懂地点头,替他们关上了门。 一旁的单不器闻听苏氏女的名字,顿了顿,“苏邕的女儿?” “你认识?”李羡正襟危坐问。 单不器摇头,缓缓道:“微臣只知道她的父亲,是前吴州刺史,曾亲自带领民众抗洪修堤,清正廉明,深受爱戴。然积劳成疾,不幸亡故。” 当时的单不器还只是吏部司勋司郎中,亲自起草了一份悼文,并负责了其余抚恤之事。 这样一位清直之臣,身后的家事似乎一团糟。 单不器想到,只觉唏嘘,“听说,这位苏姑娘是被同父异母的兄长赶出家门的。” 闻言,李羡低下眉,嘴角微挑,淡淡吐出四个字:“兄弟阋墙。” 这四个字说起来,作为太子的李羡,心情怕是比任何人都沉重。 单不器垂眸不语。 “今年百官考核擢升的名单,拟定了吗?”李羡重新开口问。 这也正是单不器今天来的目的之一。 百官每两年一次的考核,又逢太子新立,是破除朋党的好时机,但又不可落人口实。名单的拟定,大有讲究。 “请殿下过目,”单不器掏出袖中的奏折,双手奉上,又道,“还有兵部尚书之缺。尹相和定国公都推了人,不过陛下似乎都不太满意。” 李羡打开奏章,从头阅至尾,漫不经心道:“尹相推荐的洪琼,从没有上过前线,乃纸上谈兵之辈。而定国公已有军权加身,再用他的人掌兵部,无异于养虺成蛇。皇帝自然都不满意。” “殿下有推荐的人选吗?” 当然有,不然他费那么大劲把刘佳搞下台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只是不能由他直接举荐。 “谷虚甫,”李羡抬眼,“我记得他父丧三年已经结束,回京了吗?” 谷虚甫曾领兵驻守云中,多次击退胡狄,又任冀州刺史多年,兼资文武,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单不器颔首回答:“半月前已经回京到吏部报道,正在待职。” “嗯,”李羡点了点头,“帮他上一封折子给皇帝,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个人。我哪天再去拜见一下御史中丞。” *** 送别单不器,李羡闲步回书房,行至游廊时听到女子清灵的笑声,不经意寻着声音望了一眼。 ——苏清方,他把她给忘了。 厅内,苏清方蹲在地上,浅红的裙摆撒开,像一朵春日红花。三色狸奴蹲坐在她面前,按照她的指令行事。 “手。”她道,手里握着白水煮过的鸡肉。 狸猫若是乖乖伸出爪子,苏清方就会把肉奖给它,然后摸摸它的头,夸道:“喵喵,真厉害。” 什么名字。 李羡暗嗤,更正道:“它叫柿子。” 闻声,苏清方仰起头,不知太子什么时候已到她跟前。 他的出场怎么每次都这么无声无息、没有预兆,清明那天也是,突然站在她身后。看他神色,似有点疲惫。不过换谁成天从早到晚议事,精神也好不到哪里去吧。苏清方心中嘀咕。 “参见殿下,”苏清方起身,板正行礼,想起桌案上的食盒,手指着,“啊,那个汤,殿下记得喝。” “还是老鸭汤?”李羡随口问了一句。 苏清方瞥了一眼李羡,又火速收回目光,心道不好,她没打开看。但太子既这么问了,必定昨天的是。 于是苏清方把问题抛了回去,避免自己回答:“殿下不喜欢鸭汤吗?那殿下喜欢什么?清方回去让厨子熬。” 李羡也没有回答,反问:“你好像很怕孤?” 和前两次比起来当然好很多,但神态目光还是闪躲,不是害怕,就是做了亏心事。 苏清方似被戳中脊梁骨,抿嘴干笑,奉承道:“殿下昭昭如九天之日,清方不敢逼视……” 恭维话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的李羡扬了扬手,制止她的后文,好心提醒道:“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不要随便乱说。” “是……”苏清方点头应道,自知不善交际之道,躬身告辞,“那清方先告退了。” 李羡也不拦她,只是心中更肯定了,苏清方是被逼来太子府的。 见了他就想跑。 *** 苏清方当然不是问题的关键,李羡也不想让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难做,于是十五那天在六部衙门遇上,李羡就叫住了卫源。 “卫大人,”李羡首先交代了几句公事,“夏狩章程,孤看了,没什么问题。” “是,那臣这就着手去安排。”卫源颔首,心想这汤送得还是有点作用的,没打回来让他一遍一遍改。需知去年冬祭,可是来来回回改了十稿。 “嗯,还有,”李羡又道,“承蒙卫大人挂念,孤的风寒已经痊愈,就不要再让令妹奔走了。” 他那猫照苏清方那样喂下去,一天四顿地吃,顿顿不是鸡就是鸭,过个春还要再胖三斤。李羡也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嘘寒问暖,干好他们应该干的就是对他最大的助力。 太子既已发话,卫源自然也不上赶着自讨没趣,嘴上却还说:“实乃小妹卫漪一片心意……” “卫漪?”李羡挑眉,怪道,“不是苏清方吗?” 卫源大睁着眼睛:“啊?” 卫漪那个死丫头! 第6章牡丹花开 从礼部衙门回来,卫源便火急火燎遣人去找了卫漪。婢女去而复返,却说漪姑娘去了太子府还未回。 “苏姑娘呢?”卫源问。 “表姑娘同漪姑娘一起出门的,此时已经回来了。”婢女回答。 一同出门,做戏还挺像。 卫源冷哼了一声,吩咐道:“卫漪回来,速来报我。” 傍晚,疯玩了半日的卫漪回家,问起苏清方是否已经回来,婢女回答已回,还说卫源有急事找她。 卫漪赶到厅堂,只见卫源一派严正地坐在正中央,冷声问她:“去哪儿了?” 刚回来的卫漪尚不知背后原委,只当卫源不喜欢她晚归,理直气壮道:“太子府呀。不是你让我每天去的吗?” 闻言,卫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咧嘴而笑,“倒是我忘了。好妹妹,你这汤也送了五天了,太子可有什么反应?” “嗯……”卫漪含糊应答,“太子挺满意的。” 反正没听清姐姐抱怨。 “甚好,”卫源点了点头,又作不懂问,“可今天不是十五吗,按例太子要留在宫中用膳,不回太子府。你怎么送的?” 下首的卫漪有点察觉卫源话里有话,但还是提溜转着眼睛糊弄:“是。我这不就在外面多玩了一会儿嘛……” “卫漪!”见卫漪死不悔改,卫源一掌拍下,案上茶杯都颤了颤,“你根本就没去,撺掇着苏清方替你跑腿,还骗你哥!” 见此情状,卫漪哪里还有不明白,噘起嘴,怒气冲冲控诉:“你都知道!还来套我的话!” “你倒有脾气了!”卫源气不打一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对着卫漪指指点点,“一天天的,没个姑娘家的样子。” 自小捧珠含冰似养大的卫漪哪里听过这等重话,眉梢吊起,面红耳赤,骂道:“你有个好哥哥的样子。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就是想把我嫁给太子!” 被这样直截了当戳破,卫源不免羞恼,语迟了一瞬,不满道:“什么叫‘安的什么心’?太子龙章凤姿,有什么不好?你也是议亲的年纪了。” “我不喜欢,就是最大的不好,”卫漪义正辞严道,“我十六未满,太子将近二十三,前前后后差了七八岁呢。” 太子若是真看上她,那就是德行有亏,老牛吃嫩草。 卫源翻了个白眼,“一个算实岁,一个算虚岁。哪有你这样算账的?”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太子,”卫漪叉起腰,“你别想拿我去换你的——平、步、青、云!” “卫漪!”卫源听得,恼得和个烧水壶似的,七窍冒气,一掌推了出去。 只听扑通一声,卫漪一个屁股蹲坐到地上。 卫漪呆了一瞬,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卫源,眼眶一下红透,豆大的眼泪水晶珠子似的往下滚,“你打我?” “我没有……”卫源也没反应过来,他真没用力啊。 “我要去告诉娘!”说着,卫漪爬了起来,哭着嚷着跑了出去。 卫漪从小就有做讼师的天分,什么状经她的嘴一说,那都是别人罪大恶极。 卫源一个头两个大,喊道:“卫漪你都十六了还告状?你羞不羞?” 话音未竟,人已经脱笼的兔子似的跑没影。 卫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推人的手,深深叹了口气。 他这个妹妹哟。 *** 从卫源处逃开的卫漪,却不敢履行自己的狠话去找母亲。 卫氏因当初得罪太子,又见太子雷厉风行处置了兵部尚书刘佳,父辈几个早早就急流勇退辞了官,目今只剩卫源一个还在礼部任职。此事涉及朝堂,不比别的,卫漪怕母亲真应了大哥,把她送给太子。 卫漪越想越委屈,只觉举目无亲,呜呜地跑去找苏清方诉苦:“清姐姐,大哥哥欺负我。” 因今日太子不在府中,苏清方早早就打道回来了,正在整理字画。 卫漪兔子似的猛扑过来,苏清方手中的画卷都没来得及放下,为免被碰坏,只能抬着手,活像只被架着的稻草人。 苏清方僵着身体,关心问:“大表哥怎么欺负你了?” 卫源作为长房长子,又早早任官,性格柔滑,待人仁善,何况是对自己这个最小的亲妹妹,都是能顺着则顺着。 卫漪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他要……把我嫁给太子,要我送汤。我不愿意,他就骂我无德无行……还出手打我……呜呜呜……” 天可怜见的。 等等—— 苏清方察觉其中的不对劲,缓缓将哭得可怜的卫漪推离怀抱,嗔问:“所以你每天让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是想把我推给太子?然后你好无事一身轻是不是?” 哎呀,暴露了。 也别说得这么难听嘛,那天真是凑巧撞上的。太子配卫漪太老,配苏清方则年龄正好。于是卫漪灵光一闪邀请苏清方,不想苏清方竟答应了。 卫漪弱弱地解释:“我只是觉得,和太子比起来,我那个八哥实在是不太够看。姐姐和太子,女貌郎才,年龄也相仿……” “你真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啊。”苏清方无情打断。 “怎么会,”卫漪讪笑,轻轻拽住苏清方的袖子,撒娇道歉,“好姐姐,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诚然,这事也不全赖卫漪,毕竟嘴长在苏清方自己身上,是她亲口答应的,为在太子面前混个脸熟。 苏清方慨叹,卫源想让太子看上卫漪,卫漪想让太子看上她,合着只有她一个人单纯想着献殷勤、消旧怨。 想至此处,苏清方苦笑了一下。 一旁的卫漪当苏清方还在生气,又扯了扯苏清方的袖子,“这样,我们都别理卫源那个王八蛋了。清姐姐,我带你去牡丹花会好不好?我们自己选个喜欢的夫婿。” 等别人来安排她们,不如她们自己安排自己。 *** 春三月,谷雨际,正是牡丹花开的时候,国色天香,艳动京城。而京城最好的牡丹,在万寿长公主的洛园——一株墨玉牡丹,据说是长公主的驸马苦寻所得。 是故每年谷雨,长公主都会在洛园举办一场牡丹花会。 牡丹花会不仅可以赏牡丹,亦可成良缘——与会的多适龄未婚男女,得觅情缘者,亦不在少数。 苏清方往年也曾听说牡丹花会的盛况,不过彼时她正在守孝,不便外出,从来没参加过。 哪怕不为姻缘之事,那株墨玉牡丹,也是值得去看一看的。 谷雨那天,正好苏清方差人裁的新衣裳也做好了,不用再穿卫漪赠的一水艳粉了。穿粉色和十六岁的卫漪站一排,真的很显她扮少。 苏清方换好衣服,和卫漪携着手出门。刚跨过门槛,一道鹅黄的影子跳到她们面前,兴致勃勃问:“姐,你们要去牡丹会对不对?我去保护你们呀。” 苏润平同苏清方一样,还没去过洛园看牡丹,赶巧今天学堂休假,怎么能不去一观。 卫漪自是知道苏润平的心思,也喜欢人多热闹,一把就拉上了苏润平的胳膊,“好呀,润平哥哥我们一起去。” 美人登香车,少年骑红马,踏扰蝶尘,相伴南去。 京城以南,曲水之畔,即为洛园。 苏润平踩蹬下马,走到舆前,呼了一句车中人,见素手撩帘,便伸出了手,扶卫漪、苏清方下车。 眼前的府园,或许称之为宫殿更合适。屋檐深展,富丽堂皇。 洛园,亦可称万寿长公主府。先帝宠爱万寿公主,从公主出生时就开始修建公主府,一直修到公主变成长公主、二十岁出嫁,才竣工。 这么一看,长公主嫁人也不算早。 可惜长公主驸马不长命,婚后不足一年就病逝了。 苏清方正感慨,一辆骈马玄漆赤凤车徐徐驶来,停在洛园正大门。 君主驷驱龙驭,太子骈马凤车,亲王公主再次之。 绵密的帘布从车内搴起,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青年微微低头走出车厢,踩梯下车。一身灰青,身量颀长,譬如芝兰玉树。 斜侧方的苏清方不动声色瞧了一眼,偷笑暗谑:忙成那样还来参加花会,难道太子也愁娶亲? 第7章万寿公主 恢恢京都,贵人岂止万千,宴请更不下百十,却只有长公主的牡丹花会蔚然成风,当然不仅仅为赏花相亲,更多的是为长公主的无上尊荣。 太子凤驾来此,代表的正是皇家的尊仪与重视。门口瞬间簇拥起一堆人,迎接太子的到来。 角落里的苏清方看罢太子的热闹,才同卫漪一起避开太子的锋芒,慢吞吞进了园。 门口,有戴帽插花的仆从登记名册,旁边摆着粉黄二色的鲜花和香囊,可供选取。女取粉,男取黄,取花则是有意寻缘,香囊则反之。 这个风俗还要追究到当年的安乐公主,在会上一眼相中了那年杏榜的状元郎。十五岁的安乐公主深谙箭术之道,一把折下枝上花,掷入十七岁的状元郎怀中。美人抛花,郎君回顾,结成眷侣,传为一段美谈。 此后,牡丹会上,不论男女,若遇到中意的,都可赠花表爱。 赠花与人人不受,亦属常事,赠花人不可恼羞成怒,受花人也不可乱收一堆,不然会被乱棍打出去。 门口,卫漪和苏清方取了花,润平在旁看了很是艳羡。卫漪打趣道:“润平哥哥,你想娶媳妇了呀?前程不想想裙钗?” “功名未取,何以为家!”润平连忙申辩,“我只是想要一朵。也不知道这满园子的花,能不能摘一朵。” 几人说笑着,顺着盆栽牡丹摆布出的道路,行至内园。月桥镜塘,画柳霞花。园中侍女,个个绿裙云鬓,髻簪白蕊,和满园花卉相映成趣。 因为客人众多,园中摆的是流水席,也无固定座位,方便大家赏花。 席面上,有一道牡丹饼,以牡丹花瓣入馅,酥软绵香,乃是洛园膳夫的拿手之作。传说长公主重金聘请此人,只为一年做这一回。 若是真的,做一次休一年,苏清方愿为学徒。 苏清方拈起一块,轻咬了半口。一口酥,二口软,三口尝到棉密的花馅,至于香味,却别怪她没闻见,实在是满园的牡丹已经够香了。 她这算不算牛嚼牡丹? 苏清方想到,轻轻抬起手中的花,遮住上扬的嘴角。 ——好一副牡丹美人图。 女孩儿家手执的牡丹,花色粉嫩,如美人两靥羞红之色,故称“美人面”,乃牡丹中的名品。 牡丹国色,映着席边青衣美人的黛眉柳目,却是人比花娇,满园失彩。 远处,杜信遥遥见到人面粉花相映红,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靠近,笑眯眯问:“敢问姑娘芳名。” 捧花的苏清方不明所以,默默打量了来人几下。二十五岁,一袭紫衣,腰上配满了玉佩香囊之类的物什。 见美人不语,杜信自悔莽撞。这等佳人,却未曾听说过,大抵是初来京城的。杜信以为京中之人都该识得他,便忘了自报家门。 杜信整了整领子,有模有样地拱了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定国公之子杜信,表字诚之。请问姑娘芳名。” 定国公杜家,乃皇帝亲信,因平定太子母家王氏叛乱受封国公,可谓呼风唤雨,权倾朝野。 苏清方默了默,只答:“我姓苏。” “苏姑娘,”杜信唤道,也没再追问具体家世,反正再强强不过他定国公府,迫不及待将手中的花递上,“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一旁的卫漪暗地里猛扯苏清方的袖子。苏清方余光瞄了一眼神色紧张的卫漪,婉拒道:“我手有油污,不敢承公子的花。” 说罢,便携了卫漪和苏润平离开此处。 眼睁睁看着细腰美人逃走,杜信也不恼,颇有兴致地转抛着掌心牡丹,冲身后的仆人吩咐道:“去打听一下,刚才那名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边,起初还是苏清方拉着卫漪,后面已变成卫漪拉着苏清方,似见了洪水猛兽。 一直到角落,再见不到杜信的影子,卫漪才松了一口气,跺脚骂道:“那个杜信,真不要脸呀,纳妾纳到长公主的牡丹会来了。” 临了不忘叮嘱苏清方:“清姐姐,你千万别和那个杜信扯上关系。他已经有三十六个小妾了。” “三十六个?”十六岁的苏润平比苏清方还震惊,拇指食指一合,比了个三。 “对呀。听说他的目标是纳三百六十个,一年到头天天不重样,”卫漪嫌恶地说,“清姐姐,你可千万别和他扯上关系。选他不如选我八哥。” 别比烂。 苏清方正想说,忽然听到一声内官的尖细唱喏声: “太子到——” “长公主到——” 终于,苏清方听到了太子驾到的通禀声,寻声望去。 太子位尊,名次在前,但尊长公主为长辈,行走时落后了半步。可哪怕太子在前,众人的眼光也只会聚集在万寿长公主身上。 她实在是太艳丽了。 一身茜红的诃子裙,外罩浅缃色的广袖长衫,罗纱轻薄如蝉翼,隐隐透出女人凝脂一样雪白的肌肤。莲步生花,裙摆曳浪。 发髻高耸若山,簪三十六枚花叶钗,闪烁着阳春三月的柔和日光。描眉画钿,点唇扫腮,眼如秋水,脸若银月,美艳无双。 “长公主……”苏清方也看呆了,喃喃念了一句,“好年轻呐……” 苏清方知道长公主年轻,但不知道这么年轻。太子今年二十二,长公主看起来才二十五。二人站在一起,完全是一副姐弟相。 身旁的卫漪微笑解释:“长公主是陛下最小的妹妹,深受宠爱。皇家嘛,年龄差大一点,也是情有可原。” 也是,皇室有才会走路的亲姑姑也不该觉得奇怪,毕竟那是个真有三百六十房小妾的位置。 只要皇帝还能生,太子还能喜提儿子一样大的弟弟。 也差不离吧,太子最小的弟弟今年四岁。太子十八岁那年若是努力点,说不定儿子和弟弟一起出生了。 啊,好像不行,十八岁那年太子被废,可能有时间没心情。 但是皇帝有时间且有心情生孩子。 不知道太子殿下作何感想了。 *** 长公主的出现,昭示着宴会正式开始。重头戏,自是那株墨玉牡丹。 自刘汉以来,便有牡丹之名。及至目今,姚黄魏紫,欧碧赵粉,五彩纷呈。然墨色的花,放眼百花之中,也是罕见。世间唯此一株,且为先驸马之情,是故单独栽在月桥对岸园圃中,每日有专人照养。 长公主在台上致完辞,就要领着众人过桥。卫漪见到,赶紧拉上苏氏姐弟,一手一个,跟上队伍,念着:“快点快点,慢了要排好久的队呢,天黑就看不着了。” “这么难见?”苏清方诧异,放眼一眺,一片乌泱泱的人头,全是过桥的,也不由信了几分。 “可不嘛,”三人中最有经验的卫漪回答,“所有人排成一列进去,围着那株花转一圈又出来,统共就看那么两三眼。到规定时辰就不让人进了。” 一旁的苏润平好笑问:“那要是没轮到,岂不是得再等一年?” “对呀,”卫漪点头,“牡丹会办了六年,还没见过一眼的也大有人在呢。我是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外面这些红的粉的漂亮。但你们两个不是都没见过吗。得快点。” 三人说着,便跟随人流走上了月桥,忽闻得不远处池畔有人呼救: “救命呐!来人呐!” 原是有个五六岁的女童,在水边玩水,不小心栽了下去,此时正在水里死命扑腾。陪伴的侍女惊慌失措,哭哭啼啼地喊人救命。 闻声,园中的贵女郎君各个都慌了手脚,又都堵在月桥两头,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了。 眼瞧落水女童挣扎渐渐无力,水中波纹都小了许多,千钧一发之际,人群里一个黄衣少年,爬上护板,从桥上纵身跃下,扑通一声,黄龙一样扑入水中。 “润平!”苏清方惊呼,倚在桥边,探出大半个身子,伸长了手,似只捞月亮的猴子。 第8章谁家年少 有人落水,又一人扑了下去,惊嚷声此起彼伏,场面一度乱成一锅粥。 桥下的李羡见状,当机立断,示意身后的侍卫:“凌风。” 凌风乃太子卫率,统领太子府兵,贴身侍卫太子。没有太子命令,不得妄动。侍立身后的凌风闻得,抱拳道是,二话没说也跳入了水中救人。 罢了,李羡又命灵犀:“速去请太医。” 水中,苏润平从背后拖住小女孩儿双臂,将之一点点带着往岸边游,不久有一位大哥也游了过来帮忙,又有人伸出了用以清除水藻的长竿。两人拽着长竿,协力把落水昏迷的小姑娘救上岸,交给早已等在一边的大夫。 苏润平这才感觉有些累,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着气。 桥上的苏清方没差点吓出眼泪,第一时间搡开众人,从人堆里挤下桥,围在岸边。 苏清方见润平终于上岸,随手就把手里的花扔给了旁边围观的人,蹲到苏润平身边,用袖子给他擦脸上的水,忙问:“润平,你没事吧?” “姐我没事,”苏润平轻松摇头,一笑咧出八颗雪白的牙齿,骄傲道,“我可是浪里白条嘞。” 出生在水乡吴州,苏润平四岁就光着屁股蛋在水里游,什么样的游法都会,白花花的一条,人送外号“浪里白条”。 若非熟通水性,又是个小女孩儿落水,苏润平也不敢扑通就往水里跳。 作为姐姐的苏清方却一点也笑不出来,打着苏润平的胳膊,骂道:“你吓死我了!” 一掌下去,苏润平湿透衣服上的水,溅到苏清方眼下,便如一滴晶莹的泪。 “我这不没事吗,”苏润平轻声安慰,顺便求道,“姐,还有漪妹妹,你们回去可千万别跟我娘说。不然我要被骂死了。” 骂都是轻的,别被打一顿,再给娘气出个好歹来,虽说他这是见义勇为。 苏清方也知母亲身体不好,自是不会碎嘴,没好气地答应:“知道了。” 那头,小姑娘已经被救醒。落水女孩儿的母亲涕泗横流,到苏润平跟前道谢。苏润平就着苏清方的搀扶缓缓站起身,摆了摆手,谦逊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公子,”着青簪花的长公主府侍女插嘴道,“先随奴婢去换身衣裳吧,小心着凉。” “嗯,那多谢了。”说着,苏润平便和苏清方一起,跟着侍女去了内院房间换衣。 至此,这场纷乱才算结束。侍女安抚完众人,继续领着队伍到墨玉牡丹花圃去。 一直作壁上观的长公主望着黄衣少年消失的背影,似笑非笑地赞赏道:“那个少年,有点意思。” 旁侧的李羡闻听此语,心底一咯噔,沉声唤道:“姑母。” 万寿睨向墨眉横起的李羡,抬袖掩笑,眼波流转,自有一股妖娆妩媚,“太子,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本宫看上那个少年?” 李羡默然不语,只想到洛园十二个气质截然不同的面首,其中也不乏十六七的稚嫩少年。 心如明镜的万寿低眉微笑,瞅见李羡手中一朵粉色牡丹,分明是女子赠情郎的,惊诧道:“哟,还有人给你送花呢。” 方才明明还不见有,哪位姑娘送的?万寿懊悔没看到这个热闹。而李羡这株二十二年的铁树竟也会动心,接了这朵花? 李羡似是才想起手中轻盈的美人面,垂眸,转了转花梗。 花被摘下已有小半日,又经历了几番折腾,花萼有些松散,时不时飘落几片细碎的花瓣。 倒别有一番凌乱可怜的美丽了。 李羡淡淡解释道:“是刚才有人慌乱胡塞的。” 那个女人,还急中推了他一把。 万寿挑眉,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那你可要还回去,不然要误会了。一出洛园,全京城的人都要以为太子殿下寻到心仪之人了。 “不过承情容易还恩难,太子殿下不如顺势接受。如此,安乐公主当年在这里找到驸马,她的亲哥哥又在这里找到太子妃,本宫这牡丹会,来年可以更热闹。” 李羡不置可否,微微一笑,不知是祝福还是许诺:“姑母的牡丹花会,会越来越热闹的。” 说罢,李羡颔首离开,随手将花插在了梢头,亦有一番从容淡定的倜傥风流,好似还是四年前那个光风霁月、不染尘埃的李临渊。 万寿眼睛微眯,唇角勾起。 “长公主,”一旁的贴身侍婢喜文担心问,“不留太子吗?” 万寿无甚所谓地说:“他大忙人一个,出现就行了。” 储君的出现,即是最大的添彩。李羡同时也借了她的势彰显他的地位。 互利互惠,再好不过。 *** 傍晚时分,牡丹花会结束,卫家三人也一起回去。 因为苏润平白天落水,苏清方便不让他骑马吹风,让苏润平同她们一起乘车。 苏润平靠着靠背,双手垫在脑后,左看右看,发觉苏清方手里少了点东西,疑怪问:“诶?姐,你花呢?” 经人一问,苏清方才反应过来,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双手,艰难地回忆了一下,“好像……随手给扔了?” 苏润平甚是可惜,“我还想你那花别送出去了,咱们还能插水里养几天呢,怎么还给扔了。” 坐在左边的卫漪调侃:“润平哥哥你该期盼清姐姐的花快点送出去才对,怎么还不让送?你不想要姐夫呀?” “我瞧呀,没一个配得上我姐,”苏润平叉手在胸前,冲卫漪撅了撅下巴,问,“你的花呢?” “嗐,”卫漪双手一摊,“我撞到一个人,花掉地上,让人给踩了个稀碎。” “到头来,一朵也没落着,”苏润苦笑,又想起赏花之事,原本还有些揶揄的面容顿时愁苦起来,“姐,我们没看到那朵黑牡丹,得再等一年了……” 坐在中间的苏清方:…… 两个小孩儿好吵,左耳朵讲罢右耳朵说,苏清方脑瓜子嗡嗡的。 能不能别老聊她嫁人的事呀。 *** 虽然料峭春日中水里游了一遭,所幸润平身体好,第二天仍旧生龙活虎,早早去了学堂上课,不然苏清方真不知道怎么和母亲解释。 经过卫源和卫漪一吵,苏清方自是不用再去太子府叨扰。 几日短暂的接触,苏清方觉得太子似乎没有传说中那么冷酷。他明明是被推进池子的,也没翻天覆地地要把人找出来,然后和三夫人一样将之杖杀,还和卫源说无碍。 也可能是忙得没功夫追究吧。 苏清方却闲得很,便趁着出日头,一直在整理书籍字画,以免春天雨水多密,坏了纸页而不知。 书大部分是苏清方这三年间买的,毕竟守孝期间,深居简出,无事可做,只能多读读书打发时光。至于那些字画,则多为父亲遗物,皆为名家名品。 长兄苏鸿文不喜欢卫氏母子,会把这些名贵字画给苏清方带走,单纯因为不懂行,只觉得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苏清方是真怕苏鸿文把这些字画当柴火烧了,才装尽可怜,反问苏鸿文是不是连一点父亲的念想也不给他们留。苏鸿文把继母幼弟驱逐出家本就不占理,也不好赶尽杀绝,这才十分不情愿地答应。 苏清方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救下的字画,想起母子三人从吴州到京城的颠簸路程、苏鸿文的嚣张跋扈,以及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的场景。 好像都变成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苏清方叹了口气,把字幅仔细卷好收好。 “姑娘!”门外的岁寒笑嘻嘻提着裙子进来,递上一份洒金红帖,禀道,“御史中丞府上送来了一大堆礼物,还有请帖,请您和润平公子过府一叙呢。” 第9章桃花鳜鱼 苏氏姐弟虽入京三年,但因为守孝禁娱,和京中士宦之家都无甚往来,何况是三世公卿的御史中丞杨氏。 苏清方半忧半疑地接过这份来头不小的请帖,从头读罢,才知其中缘故——原来御史中丞杨璋之孙,正是苏润平那天在洛园救下的小女孩儿。杨家少夫人为表感谢,特意遣人送来了谢礼和请柬。 请帖上说赏鳜鱼脍,正是吴州当地的特产。若在江南,桃花时节,鳜鱼肥美,不是罕事,但在京都绛城就不一样了。要吃一口新鲜的鳜鱼,需要一路从江南走水路生运,十条能活两条已经算多。而鳜鱼脍,必须要现杀。 这一看就是专门为他们姐弟准备的。 晚间,苏清方同润平说起。润平摆了摆手,无甚兴趣,“姐你还不知道我,我最讨厌吃鱼了,小时候差点没被鱼刺卡死,而且我还要去学堂呢。” “行。”苏清方应道,对润平的回答毫无意外,也不勉强,准备一个人去。 倒不是苏清方有多想念家乡味道,她也不甚爱吃鱼,恐怕任谁小时候见过大夫伸着个夹子往人喉咙里拔刺,都不会有好印象,不过苏清方的讨厌没到润平一点不碰的程度。 但人家特意准备,少夫人又是长辈,辞之不恭。润平不愿往,苏清方便更要去了,不然显得他们多自矜。 三日后,苏清方如期赴约。杨少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接,正是那天牡丹花会上连声感谢的女人。 苏清方受宠若惊,连忙告罪:“舍弟润平正在准备秋试,学业繁忙,不能赴约,还请少夫人见谅。” 杨家少夫人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平易近人,携起苏清方的手进门,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令弟真是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说不定,能成为我朝最年轻的状元。” 本朝最年轻的状元,是安乐公主的驸马。十七岁高中,举国震动,争相拜读状元及第的策论文章,一时之间洛阳纸贵。苏清方也看了那篇状元文章,针砭时弊且文辞优美。苏润平目前的水平,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能十六岁通过秋试,都是祖坟冒青烟。 苏清方摇了摇头,谦虚道:“都是花架子,登不得大雅之堂。” 少夫人不以为然,“怎么会。若不是令弟,我家燕儿怕是已经没了。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们。” “少夫人太客气了。” 正说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一颠一颠跑过来,怀里抱着个竹子扎的球。竹球里有个小铃铛,随着小姑娘的步子一响一响。小姑娘也如球一般扑到少夫人怀中,口中呼着“阿娘阿娘”。 少夫人蹲下身子,让女儿转向苏清方,教导道:“来,燕儿,说谢谢。” 燕儿年幼,那天又基本是晕乎的状态,完全不认识眼前人,但是听话,转着葡萄似的眼珠子,想了想,大声喊道:“谢谢姨姨!” “……”苏清方的笑容僵在脸上。 十八未嫁,已经是被五岁稚童喊姨的年纪了? “燕儿!”少夫人连忙拍了一下燕儿溜圆的脑袋,让她改口,“叫姐姐。” 燕儿只是觉得这个人和阿娘妹妹的年纪差不多,顺口就叫了,不知道为什么被打,瘪了瘪嘴,乖乖改口:“谢谢姐姐。” “不客气。”苏清方干笑。 *** 三人继续往前走,一直到后院。屋檐如翼展的凉亭内,已经摆好两张小席,上有各色吃食,最中央的便是那道冰山鳜鱼片。 春光明媚,惠风和畅,室外倒比室内清爽宜人,所以杨少夫人把这次小宴设在了凉亭内。 假山有影,白鸟翩飞,正应了那首轻快的《渔歌子》,只可惜这个时候已经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 杨少夫人和苏清方在凉亭一边用食一边闲谈,讲起各自家乡的事,很是投机。燕儿吃不了冰的,便在旁边拍球。 稍时,有侍女过来,回禀说夫人请少夫人移步,有事相商。 这个夫人,自然是御史中丞的夫人、少夫人的高堂。 闻言,杨少夫人和苏清方颔了颔首,抱歉失陪,便同侍女暂且离开了一阵。 苏清方一个人坐在凉亭里,百无聊赖,恍然眺见假山上有一只长腿白鹭,一动不动,一时看出神,也似入定了般。 “姐姐,”一旁的燕儿一个人玩倦了,抱着球跑到苏清方面前,求道,“和燕儿一起拍球好不好?” 苏清方回神,微笑答应:“好呀。” 于是,一大一小两人,开始互相抛球。 燕儿毕竟只有五岁,力气不够,抛不高,回回被苏清方接住,但又老是接不住苏清方的,心里头不服输的劲一上来,像个陀螺似的转着身子。 “嘿!”燕儿喊着,使了吃奶的力气,一把把球扔了出去。 扔偏了。 竹编的球从苏清方眼前飞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径直往一个经过的蓝衣青年头顶砸去。 “小心!”苏清方惊慌喊道。 青年反应也是极快,早闻得越来越近的铃铛声,余光瞟见有异物砸来,转头,扬手一拦,便抓住了竹球。 铃声止在青年手中。 罢了,青年冲着球砸来和提醒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苏清方? ——太子? 苏清方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方才想起见礼,“参见殿下。” 怎么哪里都能遇见太子,这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吗? 良久,还不听太子叫平身,苏清方默默抬了抬眼。 相较于之前几面,此时的太子眼眶有些许缩敛,眼神严肃之外还有探究,一直停在她身上。 苏清方意识到瓜田李下,连忙摆手,“这回不是我。” 这回不是?哪回是? 洛园那次,她是故意把花塞给他的? 李羡仍盯着一脸紧张的苏清方,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掂着球,发出轻微又清亮的铃声,飘散风中。 倏然,苏清方腿后闪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奶声奶气地问他:“哥哥,可以把球还给我吗?” 被抱着大腿的苏清方表情有点垮,目光移向燕儿。 为什么她十八岁被叫姨,太子二十二可以被叫哥哥?这不公平! 恰时,有侍女来找李羡。李羡无暇多留,把球朝苏清方抛了回去,“接着。” 李羡是瞅准了扔的,苏清方不需要动,球自然会落她怀中。偏她眼神不行,身手更不行,看不出球的轨迹,手忙脚乱地伸手接,往前挪了一步。 “啊!”球砸到苏清方额头,稳稳当当落到她两手之间。 勉强也算接到了吧,就是有点傻。 李羡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 经此一事,苏清方和燕儿都没了心思再玩闹,一个两个都撑着下巴在发呆。 燕儿戳着她的球,发出清脆的铃铃声,好奇问苏清方:“姐姐,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苏清方诧然,“你不认识他?” 燕儿摇头。 苏清方更郁闷了,“那你管他叫哥哥?” “那叫什么?”燕儿要被搞糊涂了,之前叫“姨姨”被打了,这回学聪明叫了“哥哥”怎么还不对。 苏清方讪笑,又不能真教唆燕儿管太子叫叔,抑着嘴角道:“就叫哥哥吧。他有个比你还小的弟弟呢。” “他是哪家的哥哥?” “太子哥哥。”苏清方戏谑,出口又觉得肉麻,暗自掉了一层鸡皮疙瘩。 “太子是什么?” “太子就是……”苏清方语顿,发现自己不太会和小孩子解释“太子”是什么东西。 正在此时,杨少夫人回来,见苏清方在陪着燕儿聊天,自惭招待不周,微笑和苏清方解释:“苏姑娘久等了。原是太子殿下突然造访,母亲叫我过去叮嘱了几句。” 已经见到了。 苏清方回以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杨少夫人继续近前,揽过苏清方的手臂,带她进屋,提起正题:“实际呀,我这次请你来,是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雪霁帖》,”杨少夫人眉梢飞舞,颇有得意之色,“家父前段时间得的,准备过几天皇后娘娘千秋,献给皇后娘娘。令尊亦是书法名家,我想你肯定喜欢,所以跟父亲借了半天。” 这才是杨少夫人真正为他们姐弟准备的谢意。 苏清方步子一顿。 杨少夫人口中的皇后,是继后张氏,曾经的四妃之首,亦是自尽的三皇子李晖的生母。 《雪霁帖》乃前前朝书法大家赵逸飞赠友人的一首短诗,用笔秀美劲挺,字意洒脱飘逸,被誉为书中神品。 经过几百几千年的战乱,赵逸飞的传世之作已经极少。以《雪霁帖》献皇后,当然可谓相称。 可如果,是假的怎么办? 第10章雪霁初晴 送赝品给皇后,和推太子落水比起来,那都是大巫小巫吧。 苏清方和杨少夫人一起站在字卷之前,面对杨少夫人问的“如何”,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若是真迹,夸就完了,实在不会讲好听话也可以点头妙妙妙;可对着一幅伪作,能说道只有一句“假的”。 苏清方歪头,似在仔细品赏,实则心里在纠结如何开口。 “少夫人——” 于时,一个老仆微躬着腰进来,道:“老爷和太子殿下在棣华堂,要看《雪霁帖》,命老奴来取。” 太子也要看? 一旁的苏清方心道不好。此事恐怕越拖会越麻烦,别到时候不好收场。 眼见杨少夫人将字卷收好就要交出,苏清方也顾不得委婉,悄悄附到杨少夫人耳边,直言相告。 瞬间,杨少夫人脸色微变,拉住苏清方的手,“你随我来。” *** 棣华堂内,御史杨璋与太子李羡相与对坐,正在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 太子随口提了一句《雪霁帖》,杨璋便差了人去把画取来。 不过片刻,老奴去而复返,却是两手空空,神色紧张地贴到杨璋耳畔回禀其中情况。 “字是假的?”杨璋惊愕出声,速速摆了摆手,命令道,“叫她们进来。” 已经在外等候的杨少夫人带着苏清方进门,正要欠身,上座的杨璋迫不及待开口问:“苏姑娘,你说这幅《雪霁帖》是假的?可有凭证?” 下方的苏清方迎上杨璋的视线,见到旁侧的李羡。他亦斜视了她一眼,随即举杯啜了一口茶,一副闲适淡然的样子。面前摆着冰片鱼脍,只夹了一片,还余一半在碟中。 收到赝作这种事,当着作为外人的太子的面说,真的好吗? 随后又想明白,主人叫客人赏玩宝物,突然拿不出手,总要有个理由。 于是苏清方也没什么忌讳,点头道:“赵逸飞本为齐郡人氏,却因为北方胡族肆虐、朝廷羸弱,不得已南渡,一心想回归桑梓,是故只用桑皮青檀纸,以明心志。桑檀纸纸质偏黄偏硬,还会有桑皮细纹。大人这幅字,用的却是更常用的稻檀纸。” 一旁的杨璋边听边命人将卷轴展开,细看,果然有纤细的米色稻草丝。 苏清方接着说:“而且《雪霁帖》是赵逸飞晚年所作,笔触举重若轻,已入神境。而这一篇,细节处仍可见迟疑,虽然也很老练,但和真迹比起来,还是相差远矣。” 听罢,杨璋叹气捋须,与一旁的李羡陪笑道:“老夫眼拙,误将鱼目当珍珠,让殿下见笑了。” 旁观的李羡微笑摇头,“赵逸飞盛名在外,仿作本来就多。这幅字的用笔亦功力深厚,当为前人摹本。” 一句话把这幅仿品的身份抬高,也无形中抬高了杨御史受欺骗的眼光。 苏清方觑了李羡一眼,不成想他也在瞥她,目光中透着洞察的锐利。 完全出于一种身体的惯性记忆,苏清方心虚地低下了头。 *** 经过假帖一事,天色也已不早,苏清方便和杨少夫人告了辞。 将将跨出御史府邸的门槛,李羡也后脚迈出了大门。 太子车驾停在大门口,这次却不是张扬的凤车,制式十分普通。 苏清方退到一旁,给太子让路。李羡经过她身边时,却停了下来。 苏清方左右瞥了瞥,并无旁人,看起来是找她。 “永世克孝,怀桑梓焉,”李羡念道,“赵逸飞心念故乡,却不一定只用过桑檀纸吧。” 一千年前的人每次写字用的什么纸,一千年后的人哪里说得准。苏清方那话,未免有些以偏概全。 苏清方听出来了,这人是不信她说的。可不信为什么不当堂质疑她,要私底下问她? 苏清方也不虚,答道:“赵逸飞的传世之作,大多是桑檀纸。” 李羡置若罔闻般道:“内库中有一幅,用的就是普通的稻纸。” “我说的是大多。”苏清方强调。 李羡见苏清方还没明白他的意思,说得更直白了些:“《雪霁帖》乃赵逸飞雪日去友人家做客逢晴时所作,按理更可能用的是普通稻檀纸。你自己也说大多,堂上却言之凿凿用的是桑檀纸,还说什么和真迹比……” 相差甚远。也真是敢说,一点面子没给杨璋留。 “真迹?”李羡微笑,随即压低了声音,“你见过真迹?” 完全是陈述的语气,没有多少疑问。 苏清方的身体瞬间绷起,对上李羡的眼睛,感觉像是对上了一把锋利的刀,在一点点、一层层把她剥开,露出赤条条的真实——一丝不挂,无所遁形。 此时此境,苏清方感受到了李羡为人说道的冷峻与危险。 苏清方不自觉捏了捏手指,顾左右而言他:“那字确实是假的……” “这么说你是见过了。”李羡道,注意力丝毫没有被字的真假分散,反而捕捉到她不否认中的默认。 “……” 这人真应该兼任个刑部尚书,站在那儿听人说话就行了,抓漏洞一抓一个准。 此人敏锐,越说越错。 苏清方认败地默默叹了一口气,老实交代道:“是。《雪霁帖》是在我手上……乃家父遗物。还请殿下……不要声张……” 语气哀切,好似李羡要夺人所爱。 实则李羡对琴棋书画一点兴趣都没有,感兴趣的是皇帝。 杨璋偶然间得到《雪霁帖》,却为皇帝所知。天下宝物,岂有臣先君后的道理。虽然皇帝没有明面上要,杨璋却必须要献,正好借张氏生辰之名。 临了,字却是假的。 杨璋那样不稳重地喧嚷又留李羡在场旁听,就是为了让李羡能在皇帝面前作证:《雪霁帖》为假,不是臣子不愿意献宝。 李羡为兵部的事而来,这点人情当然要还。不过他可不想一切不清不楚,所以才会找苏清方问个明白。 李羡凝视着面前孤哀的苏清方,算是好言忠告:“如果孤是你,孤会把《雪霁帖》献给御史中丞。” 苏清方歪头,“啊?” “御史中丞为官清正,”李羡稍微解释了几句,“你乃忠良之后,弟弟又才救了御史中丞的孙女。他会喜欢你。” 与其她保护《雪霁帖》,不如《雪霁帖》保护她。 苏清方仍呆呆地盯着他,拿她那双鹿一样透彻的眼睛,似乎还是不懂。 一个十八岁、涉世未深的姑娘,能懂什么人情世故。 “算了。”李羡没兴趣再点拨,转身登上了马车,辘辘远去。 苏清方回首展望,瞧着奔驰的太子车驾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于拐角,眉毛微挑。 亏她以为太子为国为民,原来也不过是钻营之辈。 教她抱大腿。 苏清方轻嗤,转身回府。 *** 李羡的话虽不太入苏清方的耳,不过也算提醒苏清方,她今日为杨御史鉴宝却不说真品在自己手中,来日若是被人知道,很难说会不会被记恨。 想着,苏清方放下茶杯,将《雪霁帖》翻了出来,准备妥帖收好。 “姐——”苏润平下学回来,呼呼嚷嚷的,见苏清方双手执卷,打趣道,“你又看帖呢。” 苏润平的字也是父亲一笔一划教的,端方周正,不过性子活络,对书法的兴头也少些。 苏清方没理会苏润平的调侃,一边收拾一边叮嘱:“润平,《雪霁帖》的事,记得千万别到处说。” “我知道的,”润平应道,从怀里掏出一个长盒,献宝似的递到苏清方眼前,“喏,我今天路过翠宝阁,看到这个。给你。” 是一对蝴蝶钗。 闪石做躯,珍珠为触,金丝镂的翅膀栩栩如生,还会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流光闪烁。 他们寄居卫府,吃喝自是不愁,旁的却不敢多要多想,所以苏清方的首饰不多。 苏清方欢喜地摇着蝴蝶钗,看蝴蝶翅膀晃动,怀疑问:“你干嘛送我东西?闯祸了?” 苏润平叉起手在胸前,不服气问:“为什么我送你东西就是闯祸?” “你说呢?” 苏润平想起自己以前种种,什么打弹弓把老师的盆栽打掉了、玩球砸了窗,气势弱了几分,“这回真没有。” “信你一回。” 二人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笑,“你们两个都在呢。” 两人齐齐转头,见卫源阔步而来,异口同声喊了一句:“大表哥。” “嗯,”卫源笑应着,“我正找你们有事呢。” 姐弟二人面面相觑,“什么事?” “过两天就是皇后娘娘千秋了,要宴请百官,”卫源指了指二人,“皇后说,请你们两个也去。” 苏清方、苏润平:? 第11章千秋盛宴 皇后三十六岁千秋,并非整十的大寿,按理不会大肆操办。但三皇子李晖去世一年,张皇后一直郁郁寡欢,宫中也许久没有宴饮之事。皇帝便特意吩咐了要办热闹些,想借机为皇后排遣郁闷,也扫一扫宫中的阴霾之气,还下令大赦了天下。 宴请百官及其家眷,实则非五品官不在受邀之列,更牵扯不到孤儿寡母的苏氏。 苏邕已经去世三年,承袭祖祧的是长子苏鸿文。虽然当年朝廷也因功赐了个诰命,却是给了已然故去多年的原配夫人、苏鸿文的生母,而不是作为继室的卫夫人。 卫夫人带着两个幼子回到娘家,可以说是彻彻底底的白身,娘家夫家的事都挨不着。 不过皇后金口玉言,要谁来参宴,都是一句话的事。 送走传旨的卫滋,苏润平打趣了一句:“姐,我怎么感觉最近很多人叫我们去吃饭啊?” 旁侧的苏清方太阳穴突突,一把拧住苏润平的耳朵,训道:“你这话敢不敢到宫里说?” 苏润平连忙讨饶:“不敢不敢。我会记得的,谨言慎行嘛。” “不!”苏清方真是怕了苏润平的活泼性子,斥道,“你给我不言不行!” “姐,”苏润平抬了抬腿,谑道,“我要是不行,可怎么去?” 是做事的行,不是动腿的行呀! 苏清方恨得牙痒痒。 *** 宫宴安排在了晚上,融安殿。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宫门外,已然张灯结彩,公卿侯爵的车舆停满了长街。 苏氏姐弟跟随卫家众人一起进宫朝贺,从西侧风华门进入,跨过安水桥,又过了许许多多道门,才终于到达融安殿。 夕阳下,宫墙深红高耸,琉璃瓦愈发橙黄,在地上投下乌黑的影子。人行在其中,只觉得宏大曲折。 夜渐笼下,灯照愈显明亮。融安殿内乌泱泱坐满了人,细小的人声此起彼伏。 倏然,所有声音静止,只剩下内官的唱喏声: “皇上驾到——” “皇后驾到——” 瞬间,群臣出列拜倒,口中高呼:“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在高昂齐整的呼唤中,皇帝携皇后气定神闲登上玉阶,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笑道:“今日同欢,大家不必拘礼。” 隐在人群中苏清方很轻声地跟着谢完恩,起身站定,偷偷瞟了一眼龙椅凤座上的帝后。 皇帝穿的是常服,四十出头的样子,很清瘦。相较而言,皇后穿着要庄重很多,金钗霞裙,正在接受祝贺——首先是皇子,然后是未出嫁的公主和嫔妃,出嫁的公主与驸马一道,最后是群臣。 这样放在一起一看,苏清方发现皇帝的妃嫔不少,子嗣却可谓单薄,儿子就更少了。祝寿的皇子中,竟然只有一个四岁的李昕,由生母淑妃带着。 苏清方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一时也说不上来。 正想着,轮到卫氏上前恭贺。苏清方连忙收回神思,亦步亦趋跟着上前。 台上的皇后语态和善地问:“卫夫人一家也来了吗?” 队列之中的卫夫人连忙行礼,“民妇苏卫氏,携女苏清方、子苏润平,为皇后娘娘祝寿。” “卫夫人不必多礼,”皇后点了点头,目光从跟随在后的苏氏姐弟身上一一扫过,十分怜爱,“这就是卫夫人的一对孩子吗?真是粉妆玉砌。” 卫夫人谦恭道:“都是陛下和娘娘的福泽庇佑。” 皇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可惜了苏大人,英年早逝,留下你们孤儿寡母。本宫原也有一对孩子……” 说至此处,皇后抬袖抹了抹眼侧,嘴角重新带出一抹笑,道:“今天是喜日,不提这些。正好本宫有一对玉如意,赐给你的一对儿女吧。” 皇后生辰,众人都只有献礼的份,只有苏氏姐弟,得到了一份礼物。旁人视之,莫不艳羡。 苏润平也很稀奇皇家的赏赐,只是苦于这种场合,不能大大方方看,只能时不时瞥几眼桌上的盒子。 转头间,苏润平见苏清方低头蹙眉,心思重重的样子,关心问:“姐,你在想什么?” “啊?”苏清方恍然回过神,微笑摇头,“没什么……” 话音刚落,身旁负责斟酒的小宫女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杯,深红的果酒撒了苏清方一身。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连忙告罪,眼见已挂上星泪。 苏清方望了望周围,所幸乐声人语鼎沸,无人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也不想小宫女为难,只道:“没事的。” “多谢姑娘,”小宫女抹干眼泪,“奴婢陪姑娘去整理一下吧。” 苏清方点头应好,也觉得室内太闷,想出去透透风。 时下已经四月,白天已有些热气,但晚上还是冷的。风一吹,更料峭。 苏清方却觉得脑子一下清醒了很多。耳畔没了人山人海的恭祝声,思绪也通畅了。 可她还是想不明白皇后对他们特殊对待的原因——专门点名他们赴宴,还送他们姐弟玉如意,所为者何? 为了表彰功臣之后? 似乎不对。 苏父的功绩是否够格另论,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皇后难道不知苏家那些破事?不然他们也不至于客居京城。皇后说那话,置苏鸿文于何地? 想着想着,苏清方的步子不自觉放慢,渐渐和前面带路的小宫女拉开了距离。再回神时,小宫女已经不知道拐进了哪个巷道。 啊? 苏清方望着面前长长的甬道,与五六个拐角,不知所措。 她想原路返回,回头也是同样漫长晦暗的夹道,发现自己也不太记得来时的路了。 皇宫怎么跟个迷宫似的,人也没一个,难道都去宫宴上当差了? 四下暗沉,苏清方一个人越呆越害怕,又不敢大声喧哗,放眼顾了顾,见十步开外有扇半大不小的门,透出光影,可能有人,便寻了过去。 门上悬匾,有“瓜瓞门”三字。门后,是一座庞然的宫殿,却只点着寥寥几盏灯,在黢黑的夜下像只沉睡的巨兽。 右手旁,一座小暖阁倒是灯火通明。 苏清方上前拍了拍暖阁门,却发现门没闭,留着一条缝。 “请问有人吗?”苏清方轻声问,朝里探了探头。 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徘徊,没有人应答,只有宫灯摇曳,照着墙上一幅画,画着杏花疏影。画旁桌案上,摆着一壶一杯。 没人? “喂。”冷不丁,身后响起一个冰冷的男声,鬼魅似的轻拍了一下苏清方的肩膀。 第12章星灯疏影 “喂。” 大晚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幽幽响起,接着又是不轻不重一拍。 “啊!”苏清方顿时汗毛直立,整个人弹了起来,尖叫着转身,拼命往后靠。不成想身后的门本来就是半闭不闭的,被苏清方一压,直接大开了。 苏清方脚后跟退到门槛,背后又没了凭靠,直接向后仰去。 像只落水的鸟,翻来覆去,两只手拼命打着圈,以维持平衡。 眼见就要摔倒,来人拉了她一把。 苏清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借力往前栽,脚下似乎还踩到了一块石头,终于站定。 苏清方这才缓过神来,长长松了一口气,随即闻到了一股不小的酒味儿,意识到自己都快靠人怀里了,连忙退开,也看清了装神弄鬼的人。 太子。 苏清方一时也不知道该喜该忧了。 苏清方木木地行了个礼,声音还没有完全从惊吓中恢复,带着微微颤抖,“参见殿下。” 低头时,苏清方看到李羡的脚尖,皂色靴头上有半寸灰扑扑的鞋印。 她踩到的不会不是石头,而是太子的脚吧? 苏清方窘迫而迟缓地抬起了头,只见李羡的视线也从鞋尖收回,投到她身上。 苏清方干笑,弱弱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李羡默默叹出一口气,颇为无奈地道:“怎么好像每次遇到你,都没有好事?” 他本来一个人好端端在这里喝酒,瞧见她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什么人,却原来是只胆小的老鼠——嗓门却不小,没差点把李羡吓到。 李羡摇头,自顾自进了屋坐下。 门外的苏清方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给他送汤那会儿怎么不说这话?她也不想遇见他呢,就会装鬼吓人。 想着,苏清方就准备走,提步的瞬间,想到自己压根不认路,抿了抿嘴,硬着头皮也转身进了屋,小声请教:“这里是哪里啊?” 李羡抬眸瞥了一眼傻不愣登的苏清方,一边提起酒壶斟酒,一边漫不经心回答:“椒藻殿东偏殿。” “这里就是椒藻殿?”苏清方惊异。 花椒多子,荇藻柔情。椒藻殿,是历任皇后的居所,也是先皇后的身亡之地。 当年,皇帝于骏山行宫避暑养病,王勉却举兵围山,最后败于定国公,身死于野。被拘捕的王氏部下却说是受王皇后手令前来护驾,不是谋反。 但那份手令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彼时的皇帝雷霆大怒,连下两道诏书,一废太子,二废皇后。 诏书还未到椒藻殿,王皇后已然自缢。 皇帝追悔莫及,再不许追究王皇后是否参与,并摒弃了废后之言,下令封宫,命一切陈设如旧,不可变更,以缅怀发妻。 后来哪怕张氏封后,椒藻殿也没有再启用,仍命之居住在自己旧时的宫殿。 难怪这里既壮丽,又冷清。就像它背后的故事,深情,又残酷。 墙上的杏花疏影图,色调明媚,却微微发黄。卷尾还题着一句杜子美的七言: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苏清方心中默默念完,问:“这是先皇后的墨宝吗?” 李羡也将目光投向杏花图,嘴角微莞,眼中却是驱不散的愁,“是。她喜欢杜工部。” 苏清方可惜地说:“书画的话,其实不适合长时间挂出来,会脱色发黄的。” 李羡轻嗤了一声,向后一倚,整个人似躺进了椅子里,浑身透出一股散漫不羁,“他不会在意。” 哪个他? 不等苏清方明白,李羡接着饮了一口酒,语气讥诮:“一年到头也不会来这里一次,装什么深情。人都死了。” 苏清方大惊失色,脱口制止:“殿下慎言!” 都不要说隔墙有耳了,她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呢。他就不怕她告到皇帝跟前吗? 哪怕皇帝只有他一个儿子,也不能吃饱了撑的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吧。何况他还不是独子。这样妄议君父,苏清方看他是吃酒吃多了。 酒壶倒出的酒水,颜色清亮,显然不是什么温和的果子酒,而是猛烈的烧春。 旁侧的李羡微微抬眼看向苏清方——眉蹙似今日之月,眼瞪如星,满脸忧虑地盯着他手里的酒。 李羡默默放下酒杯,老神在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哦,我本来是跟着一个小宫女出来更衣的,不知怎么跟丢了,又不认路,见这里有光就过来了,”苏清方怕他不信,还指了指自己裙子上的脏污,求助道,“殿下能找个人送我回去吗?” “跟人也能跟丢?”李羡揶揄。 “……”苏清方抿了抿唇,隐去了自己心不在焉的因素,辩解道,“是皇宫里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多。” 也不知这话哪里逗趣,惹李羡哈笑了两声,反问:“江南的园林,不是更复杂吗?” “可是江南的园林没有皇宫大。”苏清方道。 李羡不置可否,起身,与苏清方擦肩而过,似乎要离开。 见状,苏清方失望地叹了口气,想他果然是不想帮一个踩了他一脚的人。 “跟上。”李羡走了几步没听到跟随的脚步声,冲还傻傻站在原地的女子喊了一句。 “哦!”苏清方忙不迭提起裙子,跟了上去。 这回,苏清方生怕再跟丢,紧紧跟在李羡身后,一直维持着五步远的距离。 然而李羡虽饮了酒,步伐却十分稳当,而且宽阔,跟在后面的苏清方要小步急走才能跟上,跟小鸡崽跟大母鸡似的。 要练出无影腿了。 前头的李羡并未回头,只是闻得苏清方急匆的脚步声,暗叹了一口气,放慢了步子。 苏清方这才有喘息之机。 风吹云动,两人一前一后悠悠然走着。十步一悬的宫灯投出交织的光线,他们的影子围在脚下转圈,一时往前投,一时往后投,一时在李羡眼前,一时在苏清方脚下。 幽深的宫道,有人一起,似乎也没有来时那么漫长难走了。 没过多久,前面的李羡停了下来,指着不远处,示意苏清方,“前面就是了。” 苏清方神情有片刻茫然,顺着李羡的指向,见到一片灯火辉煌。 正是其乐洩洩的融安殿。 她以为他只是带她去找小宫女或者小太监带路呢,竟然亲自把她送回来了。 苏清方微笑点头,走上前去,经过李羡身边时,仍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好奇问:“殿下不进去吗?” 李羡撇头不答。 苏清方已经明白他的答案。 此时,苏清方终于想明白宴会上哪里不对了:李羡作为太子,却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在皇后的寿宴上。 他是皇帝的长子,同时也是先皇后唯一的儿子,看继后过寿,心中五味杂陈可想而知,难怪一个人到椒藻殿饮酒。 苏清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醉意——外表看起来很清醒,却会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 苏清方感念他的相送,劝了一句:“更深露重,殿下少喝点酒吧,当心寒气入体。先皇后在天有灵,大概也不想看到殿下如此。” 说罢,苏清方欠了欠身告辞。 刚才还一脸无事值得上心的李羡明显愣了一下,目光落在苏清方低垂的眉眼间。 她真是多事。 李羡瞧苏清方转身要走,没由来的,也多事提醒了一句:“你如果不想掺和进这些事,就让你弟弟离张氏,还有长公主,远点……” 末了,李羡又补了一句:“你也是。” “啊?”苏清方歪头,这回是真没听懂。 他难道知道张皇后为什么邀请他们?和长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这回的李羡没有多余的解释,转身迈入了暗沉的宫墙夹道中。 他应该是继续回椒藻殿,苏清方想,转身朝着融安殿去。 一南一北。 *** 李羡重新回到椒藻殿,随手斟满了酒。 他回想起自己方才多嘴说的话,大抵确实有点喝多了,脑子有点转错轴。 想着,李羡端起酒杯,倚到门边,醒了醒神。 夜风轻拂,吹得杯中酒水波纹涟涟,映着灯火粼粼,如银河在杯中。 苍天在上,星空也澄澈,璀璨烂漫。 明天大概是个好天气。 李羡嘴角微挑,一口饮尽了银汉水。 罢了,李羡便要回屋放下杯盏,转身时看到地上有一点微弱的光在闪烁。 萤虫? 不,这个时节还不是萤虫求偶的时候。 李羡探究地蹲下身,从草垛里拾起一物。 一支蝴蝶钗。 剔透的宝石在暗沉的夜里折射所有的光,便似一只闪蝶隐藏在丛中。 那时候掉的吧。 她生得算高挑,髻发更是如云,将将到李羡鼻尖。李羡扶她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幽香,如兰似桂。 味道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 李羡转着手里的蝴蝶钗,若有所思。 第13章太平逸世 宫宴至亥正方散。 几乎不熬夜的苏清方早就开始上下眼皮打架,又跟着喝了几口果酒,酒劲发上来,更是困顿,恨不得躺下就睡,一回府就开始洗漱卸妆。 菱花镜前,苏清方坐着犯瞌睡,岁寒在后面帮苏清方一点点卸发饰。 “哎呀,”岁寒惊疑,“姑娘,润平公子送您的那对蝴蝶钗,怎么不见了一支?” “什么?”苏清方被岁寒叫得醒了一半,听完又醒了一半,摸了摸头,环簪已经尽数摘下,只剩下一支蝴蝶钗孤零零躺在岁寒手里。 估计是掉宫里了,在苏清方都不知道的时候,更不要说去寻了。 苏清方惆怅地从岁寒掌中拈起蝴蝶钗,哀叹了一声,想着只能明天偷偷去一趟翠宝阁了,看能不能买支一样的,瞒天过海。 次日,苏清方收拾齐整准备出门,正撞上卫夫人从大舅母处回来,问她:“要去哪里?” “没去哪里……”苏清方不想声张蝴蝶钗的事,正自思考应付之语,脑海中猛然蹦出昨夜李羡那句话,回答,“最近气运不好,去太平观拜一拜。” 卫夫人素有向道之心,欣然点头,另外交代道:“那你顺便把我抄的《南华经》送去供奉吧。” 说着,卫夫人示意身后的婢女去取经书,又想到方才和大夫人的谈话,孜孜叮嘱道:“记得再求求姻缘。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也上点心……” “知道。”苏清方被念叨得头疼,连忙接过《南华经》,带着岁寒开溜,徒留卫夫人在原地叹息。 两人却乐呵得很,蜻蜓似的嬉闹着出了门。 岁寒紧随在后,轻声问:“姑娘,我们是去翠宝阁,还是太平观啊?” “都去。”苏清方挑眉回答。 *** 此时的苏清方,最挂心的莫过于蝴蝶钗。两人登上宝马香车,便直奔翠宝阁而去。 翠宝阁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宝饰之铺。其间珠翠,选材上乘,做工精美,最重要的是款式推陈出新,因此很受追捧。 苏清方曾经也只是听说,真正来到这里,满目琳琅,形态各异,方知不是虚名。 老道的掌柜见有客至,热情地过来招呼道:“姑娘想看看什么?” 苏清方一眼就看到了摆在中央的蝴蝶金钗,指着问:“这个,还有吗?” “姑娘好眼光,”掌柜夸赞道,“这是小店最新出的样式。不过店内摆的这对只是展品,姑娘若是要,得专门定做。工期三个月,定金二成,一百两。” 二成一百两,那总值便是……五百两?!二百五一支簪子? 普通三口之家一年的花费也不过二十两。 苏清方心中惊诧于这个价格,面上却没有多显现,压下微微张开的嘴角,一脸惋惜地说:“我原也是想朋友快生辰了送她,要等三个月的话就算了。” 二百五的话就算了。苏清方可不想当二百五。 殷勤的掌柜继续引导苏清方向里走,道:“姑娘还可以看看别的有没有喜欢的。有些有现货。” “不用了。多谢。”苏清方微笑摆手,一刻也没敢在翠宝阁多呆。 主仆二人重新登上车舆,坐在旁侧的岁寒疑问:“润平公子哪来那么多钱呀?” 五百两,对他们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苏清方也百思不得其解,“到时候问问。我们先去太平观吧。” *** 本朝道教颇兴,女观却少。太平观便是京都绛城周围唯一一座女观,观内约有坤道三十来人,位于城外仙石山。 仙石山上,有一块人高的巨石立在悬崖边,将落未落,传说是天外来客,因此得名仙石山。 车停山下,经过九百九十九级青石台阶,便是太平观。 苏清方将手抄《南华经》交给掌观时,已经临近中午,掌观便留了她们一顿斋饭。 苏清方颔首道谢,接着问:“妙慧真人在吗?” 妙慧是苏清方之前来观里结识的女冠,年龄同苏清方差不多大,可能大一点。她们下过几次棋,一来二去,便熟识了。苏清方每次来,都会和妙慧坐坐,或说说话,或手谈几局。 掌观指了指东边院落,微笑回答:“在的,善人去就能见到她了。” 太平观东侧有一个小塘,塘里植着荷花。荷影深处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名逸世轩,正是妙善居住的地方。 苏清方站在槛外,轻轻扣了扣门框,笑喊:“真人?” 门内的妙善亦是一袭灰白的道人装,朴素无华,正在整理茶具,闻声抬头,见苏清方立在门口,展眉一笑,起身迎接,“许久不见你了。今日怎么来了?” 吐词不疾不徐,语调悠长轻柔,似高原静静流淌下的冰川水,涓涓不断。 “我父丧已满,不能有事没事往这里跑了。今天是替母亲来送经文的,”苏清方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坐在妙善对面的位置,戏谑道,“我来得巧,正撞上你的客人离开,不然还没用午膳,就要先吃一道闭门羹了。” 妙慧有一名尘世旧友,交情甚笃,而且神秘。每次这位朋友来,妙慧便会关门闭户,不见其他人。 这位神秘朋友似乎还是个挑剔且有洁癖的人物。茶叶和茶具都是专门的一套——茶是上好的红茶,残汤亦有幽香;杯是越窑的白瓷,釉面光润似玉。只要见到妙慧摆出这副白瓷茶具,便知是她的那位老友来了。 不过妙善似乎不是很喜欢红茶,哪怕和那位朋友对坐,吃的也是自己亲手做的荷叶茶,采的正是轩外池塘的荷叶。 精于制茶烹汤的妙善将白瓷茶具妥帖收进柜中,重新取来干净的青花茶盏,给苏清方泡了同自己一样的荷叶茶,道:“他公干经过这里,只是顺道来看了看我。我们许久未见了,若是知道你来,我肯定是见你的。” 室内燃着浓郁的檀香,浸润着荷叶的悠远味道,十分闲适。 苏清方接过杯盏,轻笑道:“我玩笑的。你近日如何?” “我在山中空享岁月,一切如常。你呢?” 苏清方苦笑,“我母亲老是念叨我嫁人的事,烦得很。” 妙善抬袖掩笑,“善人花容月貌,不怪令堂忧心。” “好啊,你个出家人,也打趣我。” 妙善收了笑,劝道:“躲着,总不是个办法。你自己确实要想想。” 诚如妙善所言,苏清方当初三天两头来太平观,不能说没有安躲避的心思。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苏清方一想到就头疼,叹息道:“我想同你一样出家了。” 妙善微微一笑,似是祝福:“善主是有大福的人,必不会有此劫难。” *** 在太平观用完斋饭,苏清方又和妙善对弈了一局,才不紧不慢下山。 下山的台阶似乎比上山陡峭,主仆二人手挽着手,彼此搀扶,以防摔倒。 岁寒一边看着脚下的路,一边随口问了一句:“姑娘,你说妙慧真人为什么会出家呢?” 妙慧的言谈举止,皆从容淡雅,茶道棋道,亦无一不精,一看就出身不俗。 遭逢劫难? 否则也不会在听到苏清方想出家时说那话吧? 逸世之人,又有几个不是历尽劫波、看破红尘? 妙善就似一汪山间泉,波澜不惊,润泽静默,触碰起来却是冷的。 苏清方摇了摇头,“不知道,也别问……”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倏然从旁边林里跳出来,跳到苏清方面前。 第14章并蒂荷花 簌簌—— 右边林子里传来一阵响动,猝然,一道熊一样的黑影跳到苏清方面前。 似是个逃难似的壮汉,胡子满面,衣衫邋遢。 相距不过五步远。 这就是劫难? 苏清方一瞬间想到自己出门时顺嘴编的谎话——不该嘴坏的,说什么运气不好,结果就应验了。 苏清方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硬生生压住了尖叫,下意识抓紧了身边的岁寒。 岁寒却吓得不轻,当即叫了一声。 须臾,又听到一阵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壮汉面色一紧,与苏清方擦肩而过,朝山上逃去。 不多时,一列官差打扮的人追到此处,戾声问:“你们两个,有没有看到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 苏清方咽了口口水,指着上山的方向,“那……那边……” 衙差见状,当即上山追捕。 旁边的岁寒总算缓过了一些神,声音都是哽咽的:“姑娘,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快回去。” “嗯……”苏清方转头应道,余光瞟见右手边矮树上挂着一条素白方巾,手帕大小。 那个男人掉的吗? 苏清方弯腰拾起,触手非常细腻光滑,是上等的丝绸,上面还有字。 “姑娘别看了,快走啊。”岁寒心急如焚,二话不说,拉起苏清方就跑。 *** 卫府。 苏清方和岁寒一路马不停蹄回来,惊魂稍微安定,才感觉到一阵后自后觉的口渴。 房中的茶俱是新沏的,热气滚滚,看得人就冒汗。岁寒便想着去厨房拿点什么冰饮,顺便也压压惊。 苏清方一个人坐在房中,感觉有点像做梦一样的经历。倏然,她想起袖中的巾帕,掏出来看了看。 这明显是块女子用的方帕,右下角还绣着双飞燕,不过似乎有点年头,帕身发黄,绣线磨损。 古有尺素传情,这张手帕上写的却不是什么缱绻的词句,工工整整列着两行十分端正清丽的小楷,末尾还盖着一个拇指大的落款印章: “上病, 速点兵以卫。 ——辞” 什么意思? 这个字,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哪里呢? “姐,你们遇到盗匪了?”身侧陡然响起苏润平担心的声音。 正凝神的苏清方连忙将锦帛揽进袖中,转头见润平同岁寒一起过来,便知是走漏了风声,无奈地瞅着岁寒,“我不是叫你别说吗?” 岁寒放下手中的冰山酥,一脸委屈地控诉道:“是润平公子套奴婢的话。” 他们路上遇到,明明一开始润平公子只是问怎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问着问着就全露馅儿了。 苏润平也是关心,接着问:“你们受伤没有?” “我们没事,只是碰到官差抓人而已,”苏清方圆了圆,便扯开了话锋,歉疚道,“润平,你送我的那对蝴蝶钗,我不小心弄丢了一支。” 闻言,苏润平放心了些,宽慰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钗不钗的。人没事就好了。” 苏清方知道润平误会了,如实道:“不是今天丢的,是昨天在皇宫。” “管它哪天丢的,就当挡灾了。”苏润平道,正要端起手边的冰山酥,被岁寒一把夺去。 苏润平眼巴巴地问:“我没有吗?” 岁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撇过头去。 苏清方轻笑,把自己的那份推到苏润平面前,叫他吃自己这份,又问:“我去翠宝阁问了,那对差要五百两呢。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苏润平眼睛转了转,解释道,“存的呀。一个月二两银,我还是挪得出来的。” 说完,苏润平腾一下站了起来,“姐你吃,我自己去厨房看看。” 话音未竟,人已经溜出去好远。 不久后,卫夫人又来了,吩咐苏清方十六那天不要出门。 苏清方一开始以为是太平观的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母亲耳朵里,但指定日子更像是有事,母亲的样子也不像受惊担心,便问:“怎么了?” 卫夫人没有回答,只道:“你听我的,不要出门就是了。” 于是十六那日,苏清方老老实实呆在了家里。 也容不得苏清方溜出门。卫夫人一大早就派人来盯着苏清方,还吩咐需要细装扮一番。 “这到底要干什么?”苏清方问。 卫夫人仍是那句话:“你听我的,快点收拾。” 待到卫夫人领着苏清方到后院凉亭——那处已经围坐了一堆人,有大夫人、卫漪,还有许多从未见过贵女、公子,苏清方一下明白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相亲局。 苏清方转身就准备走,被卫夫人拽住,瞪了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今天哪里也不许去。” 卫夫人惆怅女儿的婚事,那日和大夫人聊完,觉得大夫人说得很对,也不能什么都顺着苏清方来。正好大夫人也为卫漪筹算攒了一局,都是亲友的子女,叫她们也来看看,卫夫人便半哄半骗把苏清方带过来了。 苏清方心里憋屈,也不知是不喜欢相亲多一点,还是不喜欢哄骗强迫更多一点。 但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使性子,就只能像个木头似的坐在一边,偶尔别人问一两句,她也礼貌回答几句。 卫漪也是被差不多的手段骗来的,脸比苏清方臭不知多少倍,任谁搭话都爱答不理。 稍时,大夫人道:“他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聊法,我们先走吧。” 说罢,便和卫夫人一起离开了。 长辈一走,席面上的话题活泛了许多,苏清方也轻松了许多。 因为根本没人再搭理她。 她可以完全做一根不说话的木头,只要看着他们聊天侃地。 红男绿女零碎的交谈声,飞跃池塘,传到对岸。 从岸边经过的人远远闻见,驻足远眺,望见池边凉亭里男女逗趣,感叹道:“今天,府上倒是热闹。” 跟在后面的卫源闻得,也顺势看了一眼不远处凉亭,回答道:“回殿下,是家母约的一些亲朋好友,不打紧的。” 那边谈情,这边看花,所幸不是为一桩事。 也不知道一向心牵公务的太子殿下打哪里知道卫府生了一朵并蒂莲,听卫源奏完事便说想来看看。 卫源当然欢迎太子莅临,可现在还不是看花的季节呢。 “孤来得不巧了。”太子道,嘴角微挑,无疑是在笑,却笑意不深,似乎还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 不知是在说花还是什么。 袖中,李羡摩挲着簪子的花纹,凹凸扎手。 “走吧。”李羡收回视线,迈步离开了这个吵闹的地方。 第15章飞光飞光 古人有诗:“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感叹时光短暂,想来被逼着做不喜欢的事,也是一种煎熬吧。 苏清方陪坐在旁边,对着逐渐狼藉的杯盘,神思已经不知飞到了何处。 忽然,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投壶,大家都起了兴致,便叫人取来壶与箭摆在庭院里。 苏清方本就不善投壶,见状,便趁着无人留意,溜了。 甫离开热闹的凉亭,苏清方四肢舒展地抻了个懒腰,又活动活动了脖子,才终于觉得自己从一个木偶变成了活人。 一旁的岁寒担心提醒:“姑娘,你就这样走了,夫人知道了要生气的。” “不这样,你家姑娘要没气了,”苏清方讨饶道,又安慰说,“没事的,等我娘来了我们再回去,反正也没走多远。来,我们来斗草。” 斗草斗的是韧性。苏清方本来是想哄岁寒提的,随手折的一根,是新生的狗尾草,嫩得能掐出汁来,没两下就断了。输了又不服气,瘪着嘴说自己没有好好挑拣,不算,再来一次。 岁寒嘲笑道:“姑娘你耍赖。” 苏清方抿了抿嘴,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那我们三局两胜。” “行吧。”岁寒大人大量同意,重新又择了一根草茎。 两人把各自摘的草茎交结成十字,互相拉扯,斗得你来我往。 较得正欢时,苏清方恍然瞥到一个眼熟的影子叉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正在看她们。定睛一瞧,竟是李羡。 阳光被茂密的树叶筛过,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一块明一块暗,随着风微微晃动。 手上的力气松懈,草茎没有断,却被从苏清方手中扯开。 她输了。 苏清方霎时回神,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败局,又瞪了一眼始作俑者,脸色不太善。 倚树而站的李羡觉得莫名其妙,嗤笑反问:“刚才还和人有说有笑,见到孤就是这副表情?” 还是说那群人中有她钟意的,所以可以悦色和颜? 苏清方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转着手里已经弯折的狗尾草,否认道:“没有……” 她才没有给太子殿下甩脸子,她小女子一个怎么敢呢,是太子殿下看错了,还说遇见她没有好事。 这回落到她头上,也算应验吧。 他们大概八字相冲吧。 “是吗?”李羡轻念着,漆黑的瞳仁里笼着一层怀疑,投在妆明衣绣的苏清方身上,显然是不相信。 至少她那个时候看起来心情不比现在差。 被紧盯着的苏清方默默挪开了视线。 实话讲,苏清方不喜欢李羡拿这样的眼神看她,可能因为在他面前不自觉的心虚,何况自己真的在说谎,再加上此前和他对峙的不好体验,于是岔开了话题问:“殿下怎么在这里?” 面对这样简单的问题,李羡却顿了顿,挡在臂后的手指无声碾了碾,不咸不淡道:“听说府上有一株并蒂莲,无事来看看。” 说起那枝并蒂莲,可谓深得卫家人重视。打从有人发现花苞,就派人保护了起来,以防鲤鱼跃出来咬坏了。 之前池子里还养着几对水鸟,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全被赶走了,据说是因为啄了人。如果没有被驱逐,可能还要防范水鸟啄花。 开花的话,大概还需要十几日吧,可能要到端午后。 一般人也都该知道四月中旬是没有荷花可看的吧。而且他真的有不忙的时候吗? 苏清方露出了一个差不多的怀疑眼神。 这次轮到李羡被看得局促,反问:“不相信?” “没有,”苏清方莞尔一笑,“只是替殿下可惜。殿下好不容易空闲,却不是看荷花的时候。” 嘴上说着讨巧的好听话,李羡却莫名觉得她的表情里透着几分讥诮。 大概是嘲笑他的不合时宜。 来之前,李羡根本没注意时间的问题,来看了之后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这个时节说来看荷花。 也许他那天捡到簪子就该让灵犀直接还过来,而不是想着授受此等私密的东西恐怕会给两个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不如自己私底下还她。现在他借口跑一趟,还是一个无比蹩脚的借口,更像是刻意为之了。 一根簪子,凭什么值得他刻意跑一趟。 这个决策本身也是蠢笨的,因为即使他来,也不一定能刚好遇见苏清方。 对面的苏清方见李羡的脸色别扭,想自己的话可能刺到他了,实则她真的没有什么暗戳戳的嘲讽,但惹来贵人的误会,也只能找补道:“不过栀子花开了,很香,就在前面,殿下如果喜欢,可以去看看。” 至少不虚此行。 苏清方见太子府不怎么栽花卉,更多的是绿植,可能没有栀子花。 花木娇贵,需要悉心照养。临江王府作为曾今的囚笼,没有人会花费心思布置这些东西。 二封太子的李羡也已经不再留心风花雪月,没有特意命人捯饬。当然,李羡也会赴一些花会月宴,但都无一例外抱着另外的目的。经苏清方一提,李羡似乎也闻到了空气里清淡的栀子香味。 杨廷秀有诗曰:“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恰如其分。 李羡摸了摸袖子,正要开口:“那天夜里……” 苏清方在很仔细地听。突然,一直站在苏清方身后的岁寒脸色骤紧,扯了扯苏清方的衣服,轻声喊着:“姑娘姑娘!” 顺着岁寒使眼色的方向,苏清方转头一看,远远眺见去而复返的卫夫人,心中大呼不好,连忙对李羡欠了欠身,“殿下,我还有事,先告退了。殿下放心,那天夜里的事我不会乱说的。” 他不是说这个。 然而没等李羡回应,苏清方提起繁杂的裙子就走了。开始几步还维持着淑女风范,后面越走越着急,直接跑了起来,结果两人跑错了方向,又拐回来走另一边,嘴里嚷着“这边这边”。 怪滑稽的。 只是她这个跑路的姿势……怎么感觉有点眼熟? 李羡眯起眼,仔细看着。 一些想不太通的东西逐渐开始浮出水面。苏清方此时的背影和夜里那道鸭子似的白影重迭到一起。 分毫不差。 “呵,”李羡醍醐灌顶,冷笑了一声,喃喃念道,“原来是你。” 那只健步如飞的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