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之路》 第1章 [无cp向] 《阴灵之路》作者:柳明暗【完结】 文案 朝有群贤,野有众伦;道有天师,佛有菩萨;阴阳之间,还有精魅妖鬼和神灵 这是一个百家争鸣、百舸争流的修行大世。在这个修行盛世里,仿佛每一个生灵都可以抓住机缘,一窥长生逍遥之玄妙。 但孟彰,生为望族世家嫡支子弟,却偏早早夭折,沦为阴灵。 也就是,传说中的 鬼! 都说万劫阴灵难入圣,但真要他在这个轮回不存的世界里就这样消散,他又怎能甘心? 所以,哪怕这条道路再难,他也要去闯一闯! 但谁能告诉他,他是怎么混着混着就混成了鬼婴胎灵之主,别名鬼婴胎灵老大的? 又名:灵婴之主是怎样炼成的 ps:大长篇,但不会坑的,看我专栏大树!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重生 升级流 正剧 主角视角 孟彰 一句话简介:一介阴灵的修行路 立意:再是艰难,也仍然有路 第1章 孟彰从那无尽的昏沉中渐渐找回了他的神智。 同时,他感觉到了睽违已久的轻松。 他并不觉得高兴,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快死了。 他也不觉得应该惊惧,因为他很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哪怕他现在还太过年轻。 更准确地说,他还太过年幼。 虚数不过八岁,原不该那般贴近死亡。 但,这就是孟彰现在的境况。 他要死了。 不必等到明日,就在今晚 孟彰重重吐出一口气,同时笑了起来。 打开的帐帘外一直守着的人听见动静,连忙凑过来低声问,小儿醒了? 孟彰眼珠转了转,看见那张在明珠辉光映衬下几如满月一般的面庞,低低应了一声,阿母。 那娘子看见他面上神色,心头一恸,几乎忍不住滴下泪来。 孟彰冲她安抚一笑,又看向同样走过来的那道颀长身影,阿父。 站在床前的郎君宽袍大袖,意态洒然,风流不俗,但那稍嫌凌乱的脚步却破坏了那股意蕴,殊为遗憾。 孟彰随意地点评着。 来到床前的郎君略站了站,才擎了一盏明灯,凑过来细看他的面色。 嗯,你感觉怎么样? 孟彰笑了一下,应道,感觉啊 感觉挺好的。 听到孟彰的回答,孟家的两位主人又都沉默了片刻。 阿父,阿母,孟彰一一唤过,又越过两人看见站在后头脸色阴沉悲戚的兄姐,大兄,二兄,阿姐 我大概是,要走了。 站在父母后头那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捂脸哭泣。 孟彰看着这一幕,心中或许有些许触动,但并不多。 大概是因为他现在正在快速靠近死亡,状态奇异,又大概是因为他本身的特殊 他并不是寻常的幼童,胎中之迷于他此世而言根本就不存在。而且他自降生以来就体弱多病,一直卧床,少有与他们这些孩童打交道的时候,已经不太能够理解这些孩童了。 孟珏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候直接蹲下身去,看定躺在床榻里的孩童。 孩童年岁小得很,又因为体质的缘故,身量很小,何况他现在还躺在床榻上,陷在那轻暖的被褥里,整个人看着更是小得可怜。 害怕吗? 孟彰眨了眨眼睛,看向孟珏,沉默半响,诚实道,怕的。 搭在孟彰脑袋上的柔夷抖了抖,竟是细微地抽搐起来。 孟彰转了目光,顺着手看了过去。 那张可与明月争色的秀美面庞已经是湿漉漉一片,泪水模糊了眼睛。 阿母 孟彰低低唤道,一瞬低垂的眼睑遮去了感慨。 事实上,除了身体虚弱这个大问题以外,他这辈子还是很不错的。 出身望族世家嫡支,父母慈爱宽和,兄姐友善仁俤 他曾在父母兄姐的期待中降世,如今也能在他们的不舍悲恸中离去 他理应满足。 但他仍旧被强烈厚重的不甘焚烧啃噬着。 强烈的不甘与渴望在他眼底燃烧成灼灼火光,可这一切,又都被孟彰自己仔细遮掩起来。 再如何不甘,也不该让阿父阿母兄姐来承受这份情绪的压力。 他们已经尽力了。 这些年送到他面前来的各色灵药仙葩,都能够堆出三个阴神道长了。 他们,不欠他的,反而是他 孟彰笑了一下,急喘几口气才复又稳住呼吸。 阿父,阿母 这么几年来,劳你们费心了,还请原谅孩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孩儿去后,还望阿父阿母保重 孟彰话越说,声音就越是虚浮。 有什么东西,正在以一种浩荡的姿态离开他的身体,四下流荡。 不独独是孟珏夫妇,就连站在他们后头的那三个半大不小少年,也都敏感都捕捉到了这一重变化,眼睛一红,泪水止不住地滚落。 第2章 搭在孟彰头顶的柔软手指颤抖着,却开始用力地收紧,仿佛要帮着他抓住些什么。 孟珏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到底是稳住了。 深重的哀恸中,他想起了什么,连忙俯下身去,在孟彰的耳边快速说道,小儿莫怕,阿父已经拜请过曾祖,你曾祖会照看你的。小儿尽可大胆上路 他哽咽了一下,略停了停,才又继续,我知道小儿心中不甘,放心,阿父都会帮小儿准备好的。小儿 小儿虽去,这孟府也还是我儿的家,只要我还在,小儿随时都可以归来,不必顾虑什么规矩。小儿,听见了吗? 孟彰眼中原本正在涣散的神采陡然汇聚,他瞪大了眼睛,强自凝神,看着近在咫尺的严肃面容。 往常时候他就知道,他这一世的阿父虽然面上严肃,常多要求规矩,但其实,他也是很疼爱他们这些孩子的。 尤其是他这个自生来就不足、体弱多病又无法进补,显见寿元不长的幼子,更比兄姐多得阿父的看顾爱护 孟珏眼里也有水光,但看着孟彰极力望来的目光,他还是点了点头。 孟彰心下一颤,却已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睑缓慢垂落。到得最后,便连那气息都彻底断了。 孟珏和孟娘子的身体定在当场,场中的几个小郎君与小娘子更是控制不住,当场哭出声来。 孟彰就是在这种哀沉的氛围中睁开眼睛的。 他支着身体,半坐起身。 床榻前的五人齐齐抬眼,看定孟彰的方向,眼眶仍有许多泪珠滚落。 孟彰低头看了看自己。 身体虚幻淡薄,有形而无质,轻飘飘的似是一阵风就能被吹跑了。 这就是阴灵么? 孟彰匆匆看过自己,便又抬头看向床榻前的那五个人。 孟珏等人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孟彰的阴灵。 他们五人里,哪怕是最弱小的小娘子,也都已经开始养精了。孟彰生前体弱不堪滋补,又是幼龄夭折,阴灵孱弱,可承受不住他们这一身养炼的元气。 哪怕孟彰如今新丧,阴灵上还余留着些阳气未曾散尽,也一样。 小郎君小娘子一面拿了帕子拭去泪水,一面往后退去,给孟彰让出位置来。 他们才刚开始修行没多久,不能向父母一样完美地收敛自身精元,不叫它们影响力到自家幼弟。 孟彰对着兄姐笑了笑。 他还待要说些什么,但张嘴后,却发现自己说的话稀奇古怪的,飘忽又阴诡。 意思他自己明白,但听着的感觉就很 孟珏率先收拾了心情。 见孟彰面上的窘迫,他不由得笑了笑,这是鬼话,小儿不必惊奇。 孟彰很是松了一口气。 他上一世可没有当过鬼,不知道鬼话原来就是这样子的。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能够理解,人所以能够发声,是因为有肉身的喉舌在,现在他肉身可还躺在床榻上呢,又拿什么来支撑他开口说话? 孟珏还待要说些什么,却是停住了话头,转头看向外间。 孟彰顺着孟珏的目光看过去,却见被书架隔开的外间,虚虚荡荡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两侧有四个奴仆守候。 马车车帘掀开,露出端坐在马车里的人。 那是一个戴高冠、穿宽袍大袖的青年。 青年相貌虽看着年轻,但眉眼间堆着的厚重与端凝,却已经昭示了他的不凡。 孟彰只一看,便知道这青年以及他身边的奴仆,也都是阴灵之身。 但这些人的身形凝炼厚实,却又远胜于孟彰。 事实上,若不是这些人没有呼吸,又是在如今这场景中出现,孟彰只怕都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 毕竟,这和活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即便已经成了阴灵,没有了呼吸和心跳,孟彰还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乱了一瞬。 如果,如果说,阴灵可以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他是不是也能够做到? 孟珏站起身来,快速整理过袍服,转出内室对马车躬身见礼。 孟氏第六十五代子孙,孟渺之子孟珏,拜见曾祖。 已经回过神来的孟彰也快速将马车里的这一位与祠堂里挂着的画像对上。 孟梧,他的高祖父,世人称怀德公。 孟梧摆摆手,目光转过内室里挤着的一群人,看见坐在自己尸身上的孟彰,也是缓和了语气,问道,今日要随我入阴世的,就是这小儿了? 这位怀德公说的却不是方才孟彰才说过的鬼话,而是字正腔圆的人话。 孟珏恭敬点头,与孟梧道,正是曾孙幼子。他年纪尚幼,身体又一直不好,族学也是断断续续地上,许多事情都不知晓 还请曾祖多多费心,也请多包容着些。 孟梧看了孟珏一眼,微微阖首,你且放心,我晓得了。 说着,他又对孟彰招了招手。 孟彰连忙从床榻上走下来。 内室里的几人都给孟彰让出道路来。 孟彰从中穿了过去,才走出几步,就停下了脚步。 他想要回头,想再看看 第3章 孟珏等人也好,孟梧也罢,都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指点。 孟彰在原地站立半响,到底是没有回头。 他是知道的,他已经死了,不再是生人,而是阴灵。 而阴灵与生人,间隔着阴阳。 他确实可以留恋人世,逗留阳间,孟家作为郡城望族,也确实能包容他的任性,他的父母兄姐亦不会驱逐他。可 之后呢? 之后他也要一直以孱弱阴灵的身份存留世间么? 就算他甘心,他愿意,作为最孱弱无力的阴灵,他能存在多久? 他不愿意的。 曾经灼烧着他的不甘如今也在他耳边不断叫嚣。 他,不愿意! 第2章 他并不是真正的八岁小儿,他知道自己想做的什么。或许他还在怕,但他不会因为那恐惧选择闪躲。 孟彰小小地笑了一下,回转身来。 泪水不住滚落的谢娘子仿佛明白了什么,睁着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了孟彰一阵,忽然抬手,竟是直接抹去面上的水痕,极力对孟彰露出一个笑容。 孟彰深深看过她,又一一看过孟珏与他后头的小郎君小娘子,仿佛是要将他们的面容深刻在记忆里。 然后,他跪下,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身体同时压下。 砰,砰,砰 明明没有什么声音传出,但不论是孟珏、谢娘子等人,还是一直在旁边静静观望着的孟梧与一众侍仆,仿佛都听到了沉重的叩响。 站起身来,孟彰又仰脸对着孟珏、谢娘子等人露出一个笑容,再不停留,快步走到马车前。 端坐在马车里的孟梧心下点头,将手伸出去,上来吧。 孟彰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乖巧将手伸出去抓住孟梧的手,是,高祖。 孟梧微微用力,将孟彰拉上了马车。 孟彰在孟梧身侧找了个位置,又伸手仔细整理了有些凌乱的袍服,端正坐定。 如果族中的记载没有问题的话,孟梧,他的这位高祖,他喜欢守规矩的人 孟彰快速眨了眨眼睛。 你们可还有其他的事? 孟梧的目光落在了孟珏身上。 孟珏看向了身边的其他人。 谢娘子此时已经收拾了面上的狼狈,若不是她眼角通红,只看她挺得笔直的腰背、纹丝不动的钗環,怕是都不会有人相信前一刻自己眼睛所见的事实。 谢娘子摇了摇头,回答道,并无。 孟珏的目光稍稍柔和下来,又转眼看向谢娘子身后的小郎君小娘子。 小郎君、小娘子对视一眼,齐齐从谢娘子身后转出来,站到马车前跪下,对着马车里的孟梧重重叩头。 幼弟就拜托给高祖了,请高祖放心,幼弟心思纯良、聪颖剔透,必不会让高祖多费心力,怕只怕旁人看幼弟年幼可欺 孟彰在旁边听着,是好笑又好气。 他是这么让人放心不下的么?就让这三个小孩儿这般担心他? 哦?孟梧面上神色不动,只问道,依你们的意思,若是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那都是旁人在欺负他? 小娘子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 两个小郎君虽没有多说什么,但面上满满当当的却全是赞同。 孟梧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随意点头,又道,既然尔等已经无事,那我等便走了。 旁边自有仆从放下车帘。 马车转了个方向,完全视面前的墙壁如无物,直接穿过去,消失不见。 小儿既随我走了,这里该料理的后事也尽快料理妥当了罢,莫要再耽搁。耽搁了,对尔等对小儿,都不是什么好事。 马车带着仆从离去,外间里只余这空荡荡的忠告之言。 孟珏回身,看向谢娘子。 谢娘子回望他,小郎是夭亡,且岁数太小,不宜声张,今日我等且自家收殓了就是,待明日 说到这里,谢娘子还是哽咽了一阵。 待明日,你再往父亲那里跑一趟,请父亲改了族谱。 丧葬自来都是有规矩的,似孟彰这等小儿幼龄夭亡,就不同于老人甚至是成人的丧葬安排。 成人能风光大葬,尤其是老人,更讲究一个哀荣,可夭亡的幼童却不成,他们得悄悄的 事实上,倘若不是当年他们夫妻费尽了心思,更兼他们是孟家嫡支,家主是孟珏父亲,谢娘子背后的谢家又花费了力气,孟彰甚至都未必能够录入族谱。 谢娘子想到这里,眼底又有一片水光氤氲而起,但到底是被压住了。 她转身,重又回到床榻前,小郎接下来的后事,也不必劳烦旁人了,就我来 孟珏细看她一阵,问道,你能撑得住? 谢娘子笑了笑,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床榻里那张渐渐失去温度的幼嫩小脸。 我想送他最后一程。 孟珏看看她,又看看陷在床榻里更显瘦小的平静面容,也走了过来,我也来。 但还没等孟珏走近,三道不高的身影直接将他给挤了开来。 第4章 借着两个兄弟的助力,小娘子成功挤占了谢娘子身侧的空当,低低道,阿母,我来帮你搭把手。 孟珏被拦在了床榻前,竟不能再往前多走一步。 他低了头,深深地望着他身前的两个小郎君。 小郎君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抖了抖,但,到底是站住了,没有往侧旁让出空当。 阿母,我们也来送幼弟一程 谢娘子的心神不由得缓和了少许,看着几乎挤成一团的三个孩子,好。 应了一声后,谢娘子便开始连声吩咐下去。 二郎,你去库房,将库房里备下的棺椁、黄绢等物什给带过来。大郎,你领了人,去将府里的东西换一换 虽然夭亡的孩子不能有葬礼,还得静悄悄的,但他们家的孩子,该有的就不能少。 两个小郎君各自领命带人去了,只剩下一个小娘子站在孟珏身前,倔犟地守住她的位置。 孟珏心里有些想笑,但实在笑不起来,就只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谢娘子看了小娘子一眼,先叮嘱孟珏道,郎君,劳你再去点一点小郎的东西,阴宅这些陪葬之物可都完备周善了? 孟珏点头,也走了出去。 谢娘子这才吩咐小娘子,蕴娘,你去取净水来,我两人先帮小郎洗一洗 孟小娘子低低应了一声,果真就接过了侍婢送来的浴桶,念诵天咒请来净水注入其中。 她年岁不大,才刚刚养精,修为不够,每次念诵天咒请来的净水都不够,只有浅浅的一掌。 不过孟小娘子却很耐得住性子,一遍十遍天咒的净水不够,就再念十遍二十遍。 谢娘子也不催她,只在床榻旁边专注而虔诚地给孟彰念诵消灾解厄的解渡大咒。 孟彰确实是自己跟着曾祖走的,但他毕竟是少年夭亡,身上煞气浓重,她念诵解渡大咒,多少也能为他消解部分煞气。 孟府里的五个主人奔忙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将孟彰的尸身盛入了小小的棺椁之中。 被一同收拾起来的,还有孟彰惯用的爱物。 这些都是要跟着孟彰一道安葬的。 站在那个小小的棺椁面前,谢娘子垂目看着其中沉沉睡去的小脸,默然半响,将旁边几案上打开的紫金木匣里的东西取出,放在孟彰枕侧。 孟珏看了谢娘子一眼,自己却也在谢娘子退开后,将一块玲珑血玉填入孟彰的舌下。 棺椁最后被合上的时候,屋里映照的明珠辉光仿佛摇曳了一瞬。 孟珏手才挪开,谢娘子已经取了一支沾着金粉的青玉笔在手。 孟珏让出空间,谢娘子就靠了过去,绕着棺椁不住游走,手中青玉笔勾连点画间,一道道闪耀着微光的繁复纹路浮现。 待到谢娘子终于停下来时候,小小的棺椁表面悬停着的,已再不只是线条,而是一个复杂又玄奥的符文。 这符文不过在空中略略停留了一瞬,便没入了整个棺椁中消失不见。 谢娘子放下手中的青玉笔,定定看得那个小棺椁许久,才抬眼看向孟珏。 她应该是要说什么的,但此刻,她却不想说。 孟珏心中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微微用力握了握谢娘子的手又放开。 我送小郎去族墓,你们 与寻常人家不同,孟氏一族是有自家的族墓的。 就在孟氏祖墓的外围。 孟氏一族枝繁叶茂,虽说代代俊杰不绝,但英豪俊杰之外可还有更多的中庸之辈。那些人不够资格入葬祖墓,亡去之后便安葬在族墓里了。 似孟彰这等少年夭亡的郎君,在寻常人家自是多有避讳,但孟氏一族却不会计较,所以他在族墓里也有自己的墓室。哪怕那处墓室的位置相当的偏僻。 不等他说话,两个小郎君就先道,阿父,我们与你一道。 这话小娘子也想说,但她有些犹豫,不由得又看了看谢娘子。 如果她也走了,那这家里就只剩下阿母一个了 谢娘子看见,只微微摇头,低声道,想去便去吧。 孟小娘子终于不再犹豫,她也摇头,道,我留下,陪阿母。 孟珏便道,那府里便交给你了。 孟小娘子郑重地点头。 孟珏领着两个小郎君将那个小小的棺椁带上,径自往城外去。 郡城有宵禁,入了夜是不能随便走动的,但孟氏是望族,孟珏此次出行又是为了安葬夭亡的小郎,且又有足够的力量护持自身、不使阴邪侵害,城门军到底是没有太过阻拦,简单询问过后便直接开门放行。 虽说孟彰已经随着孟梧入了阴世,但棺椁在孟氏一族的族墓中入葬那一刻,他还是生出了感应。 他不由得回头,往某个的方向看了一眼。 已然入葬了?却是孟梧在询问他。 孟彰回头,应了一声,嗯。 孟梧点点头,动作倒也不慢。 孟彰扯着嘴角笑了笑。 孟梧看他一眼,忽然伸出手去,揉了揉孟彰的脑袋。 孟彰抬头,愣愣地看着孟梧。 孟梧却已经站直了身体。 第5章 你已经入葬,你阿父阿母也为你备好了阴宅阴地、俑仆阴卒,那么 孟梧看着他,问道,你要入住么? 第3章 孟彰下意识开始思考,但他很快发现不对,不由得抬起头来紧紧盯着孟梧。 孟梧原本还不动声色,但孟彰身量小小,面上还惯常带着几分病气,看着就很叫人心软 他暗自叹得一声,还是先开口了。 怎么,有什么不对? 孟彰心里一定,郑重点头道,哪儿都不对。 哦?孟梧平静凝望他,问,那你来说说。 孟彰细看他一阵,收回目光。 毕竟他跟孟梧之间的身高差距太大了,这么一直仰头看着,很不舒服。 对,他如今是阴灵了,没有肉身,不会让他觉得难受,但他心里就是觉得不太得劲。 而且 孟彰心下笑了笑。 这位高祖待他很是宽和,远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严格。 孙儿我今日才刚过世,来此阴世,人生,地也不熟,此其一;其二,孙儿年岁尚小,又未曾正式进学,学识浅薄,不知道该如何去掌理家业;其三,孙儿记得 才刚孙儿随高祖离开阳世之时,记得高祖曾允诺孙儿父兄 孟彰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不再继续了。 孟梧盯着孟彰细细看了半响,才偏移了目光。 他转过身,看向远方。 孟彰也跟着稍稍侧过身,同样放眼望了过去。 他们现在已经下了马车,正站在孟梧府邸的大门前。 孟梧生前乃是孟氏一族英杰,养出阳神,乃是儒师一流中的顶尖人物。倘若不是在大晋征战中丧生,他必能入道,被世人尊为大儒。 正因为生前的厚重底蕴,哪怕孟梧身死化作阴灵,也能得大晋神朝封赏,登临郡城城隍神位。 是以即便孟梧在阴世权柄极重,他的府邸周围亦不缺热闹。 如今孟彰顺着孟梧的视线放眼望去,望见的就是众多阴灵热闹生活的模样。 来看一看了,今日新摘的柿子,水灵酸甜 客官来了?快请屋里坐,还是一碗三鲜面吗? 你这幅字画颇有灵性,不知作价几何? 阿父,阿父,我想要那个陶俑 孟彰偏了头回来看孟梧。 你年岁太小了,在阳世时候又一直卧病,少有外出时候,甚至都没有正经开蒙上学,孟梧的声音传了过来,比起旁人来,你缺的太多了。 生活的苦与乐,生命的瑰丽与黯淡,知识的广袤与磅礴,人心的善恶暖寒 都需要你一一去品尝,并不能真的完全托庇在我的羽翼下。 说到这里,孟梧顿住,目光扫向孟彰,你自己也是不愿意的,不是吗? 孟彰沉默。 他想反驳孟梧。 或许其他的鬼童是这样不假,但他不是。 他的情况与那些早早夭亡的鬼童可不一样。 也是在这个时候,孟梧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需要真正认识这个世界,然后才好去做出选择。 孟彰皱了皱眉头,做出选择? 孟梧点了点头,扬袖转身,率先跨过门槛,往府邸里走。 孟彰连忙跟了上去。 天地之中,万灵皆有寿限,尤其是 似你这般没有任何修为的生灵,寿限更是短暂。 孟彰心里想明白了什么,问道,难道似我这样的阴灵,除了修行之外,还有旁的去处? 不是说,这方天地没有轮回的吗?族里的记载也能存在纰漏? 自然。 孟彰只听见孟梧的声音,没能瞧见孟梧的表情,不知道孟梧此刻心情到底如何,但他还是品出了些许复杂。 你见谁个愿意心甘情愿神魂湮灭,彻底亡去的? 孟彰有些哂然。 倒也没错,死亡,毕竟代表着最彻底的丧失、离去与埋葬。但凡存在着的,若不是绝望到了极致,又或者洒脱到了极致,哪个能够接受自己这彻底的丧失? 而且,拥有得越多的,就越想要抓住,就越是贪婪地不愿失去 这方天地虽然没有轮回,但英豪一代接一代地长,每一代都有叫人击节赞叹、瞠目结舌的才情与天资,又岂会没有人去挑战这天地中不曾存在的轮回? 也所以,所谓的轮回不存,或许只是对寻常百姓而言罢了,真正的金字塔顶尖人物,都有办法活出一世、两世,乃至千秋万代。 飞快想明白这一点的孟彰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高祖的意思是,孙儿也能 孟梧垂落眼睑深深看定他,竟是摇了摇头。 旁的人或许可以,但你不能。 孟彰不禁脱口问道,为什么?! 孟梧神色不动,仿佛没有看见孟彰的失态。 因为你的魂灵。 孟彰就像是大冬天里被一盘冰水兜头浇了个正着。 第6章 我的魂灵? 难道,难道是因为我是穿越者的原因? 一大一小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中庭。 孟梧引着孟彰,在中庭的亭子里坐了下来。 对,你的魂灵。孟梧道,你的魂灵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远强于常人。这也是你一直体弱,连诸多仙药奇葩都无法为你进补的原因。 孟彰心神渐渐回拢,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如果说魂灵是生灵的根本,那么肉身就是生灵驻世的宝筏。肉身承载着魂灵,也滋养着魂灵。 孟彰自己的魂灵本质殊异,又得到肉身的滋养,自然越发的壮大厚重。可是厚重强大的魂灵也需要足够强大的肉身来护持支撑,一旦肉身壮大的速度跟不上魂灵壮大的速度,那么 就会是孟彰早先时候的处境。 不论用什么样的仙药奇葩滋补,他的肉身也始终无法被强化,那些仙药奇葩的药力最终不是逸散天地,就是被他的魂灵汲取,也成为他的魂灵壮大的底蕴之一。 孟彰这一世降生孟家,其实还真是他命好,否则,他怕是连这八年都撑不下来,早沦为阴灵了。 不,或许还是婴灵。 而且,这一次算是他命好,落在孟家这个望族里,但下一次呢? 下一次谁知道他会落到什么人家去! 即便他下一次转生运气不差,又落在某处高门里,得个不差的身份,那和现在这样,又有什么不同? 不还是过得几年又要回到这阴世里?甚至那时候,他的魂灵又一次得了肉身本源滋补,还会变得更强大 这就是一个死循环。 还是一个必得在幸运值点满的条件下才会成立的死循环。 孟彰品到了舌尖泛出的苦涩,那是从心底一路翻涌上来的。 穿越 对他来说,还真是好坏参半啊。 孟彰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不见动静,却拿眼角余光小心地瞟着孟梧。 不看不打紧,一看孟彰整颗心都被揪住了。 孟梧他正望定了他,目光中满是探究。 孟彰默然半响,到底问道,高祖何以这般看我? 孟梧摇摇头,只是想不明白。 孟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难道他还能继续往下追问吗? 他确实很想,但不敢。 他现在实在是太过弱小了,弱小到经不住人家的一根指头。人家没有恶意尚且罢了,若真有什么想法,他压根就没有任何反抗的办法。 何况 孟彰收在宽袖里的手悄悄摩挲了一下衣料。 阿父阿母阿兄阿姐他们,不论物质还是感情,都从来没有亏待过他。 孟彰有顾虑,孟梧却没有。 他看了孟彰一眼,竟然伸手从随身仙府里摸出一套茶具来,亲手烹煮了壶茶水。 清淡的茶香沁入孟彰的魂体,无言地抚慰着他的心神。 孟彰回神,凝神看着孟梧动作。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他终于放松了些。 孟梧亲自将一盏茶水送到孟彰面前。 想明白了? 孟彰双手接过茶盏,也不喝,只静静看着里面的茶水。 看着那茶水里轻轻荡起的涟漪一点点平息下去,也看着那水面上映出的面容。 那是一张格外稚嫩的、缠绕着深深病气的人面。 精致柔嫩,偏又病弱可怜。 这张人面他看了八年,不是上一世那清秀的眉眼 但他比谁人都清楚,他不只是孟小十七郎。 想明白了。孟彰点头,回答道。 孟梧笑了笑。 其实我等最开始时候,还以为你是从谁家来的,可多年翻找,却都不是。孟梧道,现下你在这里,能跟我说一说吗? 孟彰沉默一瞬,先问道,我阿父阿母他们,也都知道这事吗? 孟梧似乎并不惊讶孟彰的问题,很是随意地呷饮了一口茶水。 知道,他道,打从你出现在娘胎里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知道了。 发现腹中多了个孩儿的那一刻开始,谢娘子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谢娘子本身出自谢家,自家也有修为在身,更不是第一次开怀,怎么察觉不到这个孩子和前头几个孩子的不同? 孟彰眼眶有些酸。 他不怀疑阿父阿母的用心。因为这八年里,他一直都有感受到。 他并不瞎。 我不是谁家来的。 许久以后,孟彰道,高祖你应该也知道,我对这天地里的一切,都所知不多。 孟梧点了点头,这倒是。 可也正是这样,才更显出了孟彰的殊异。 明明生而知之,却偏对这方天地种种都是陌生,与寻常的新生儿没有什么不同,其魂灵还远胜于旁人 第4章 所以你的决定呢?孟梧问道。 孟彰手上动作一停,抬眼望向孟梧。 孟梧凝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所涉及的内容却绝对不简单。 第7章 生灵之间有着血脉作为纽带,而阴灵 连肉身庐舍都没有了的阴灵哪儿来的血脉纽带? 在这阴世里,牵系聚拢他们的,是某些无形无质的东西。 譬如感情,也譬如认同。 所以此时的孟梧也是在问他,往后到底是要成为河东郡孟氏六十六代小郎君,还是孤身的孟彰小郎君。 孟彰垂落目光,心神间诸般念头生生灭灭。 高祖,孙儿一时也没有主意,可否过几日再回答你? 许久后,孟彰终于开口了。 孟梧随意点头,自然。 他看着孟彰的目光带上了一点笑意。 你年岁尚幼,对世事了解不多,先多看看多听听也好。 他招来管家,直接吩咐的道,带小郎君去安置吧。 管家拱手应声。 孟梧又对孟彰道,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 孟彰站起身,垂手谨听。 是,高祖。 孟梧转身要走,但在迈开脚步以前,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孟彰,放缓了声音道,再如何,你也称我一声高祖。 孟彰重重点头,拱手作礼,送走了孟梧。 待站直,孟彰转过身来看着管家。 不知 管家先自笑了笑,拱手与孟彰见礼,恭敬道,仆得郎主赐名棕,小郎君只管称仆一声老棕便是。 孟彰摇头,客气道,棕管事乃是高祖身边得用的老仆,侍奉高祖近旁,劳苦功高,小辈怎能失礼? 棕管家辞了又辞,到底是没能拗得过孟彰,便也厚着脸面应下了,但行止之间却不见猖狂,仍旧恭谨。 小郎君新入阴世,是要先休歇一阵,还是另有安排? 孟彰想了一阵,回道,确实是有些乏劳了,便先歇息一阵吧。 郎主先前已为小郎君备下院舍,小郎君请随仆来。 棕管家果真就领着孟彰一路穿行,来到一处院舍。 孟彰停在院门前,抬头看着院舍上方高高悬挂着的匾额。 玉润院。 棕管家见孟彰站定不动,也不催促,只守在旁边陪伴着。 孟彰站了一会儿,问道,这院子是多久备下了的? 这院子是半个月前郎主吩咐布置下来的,内里也都是仔细收拾过的。棕管家回答道。 半个月前 孟彰笑了笑,抬脚往里走。 院子很是干净,没有什么花草,只在偏左侧的位置开出了一方小池,池里游鱼款摆,清静也生活。 孟彰一路往正屋走,正屋里已经有三个婢仆在等候。 见得棕管家领了孟彰进来,婢仆齐齐过来行礼。 孟彰俱都摆手免了。 屋舍里的摆设也都熟悉亲近,不用细看计较,孟彰就知道,这里处处都和他在阳世时候生活的那个玉润院一色无差。 别的不说,只看这一处院舍就知道,孟梧确实是很用心了的 见孟彰面上神色,棕管家也悄然松了口气。 能叫小郎君看见郎主的心意就好。 小郎君,可还有什么哪里需要再改一改的?棕管家问道。 孟彰摇摇头,不,没有了。 起码暂且是没有的。 我很满意。 既然孟彰对这个新的玉润院还算满意,棕管家也没有在这里待多久,很快就退下去了。 送走棕管家之后,孟彰也挥退了守在旁边的婢仆,自个儿在屋舍里转了一圈。 再回到软榻前的时候,孟彰手里就拿了一本书籍。 《阴世杂记》。 一本简单讲解阴世诸事的书典,正适合孟彰这样初入阴世的阴灵。 这大概也是它以及同类书典所以会出现在玉润院的缘故了。 孟彰将这本书典拿在手里,却没有翻开,只是静默地注视着。 他并不是真的就在发呆,而是快速梳理着种种信息。 这一日里发生的事情,委实是太多太杂了些,让他有些乱。 因着夭亡,他不得不离开阳世,离开疼爱他的父母兄姐,在孟家祖先的接引下进入阴世,开始阴世的生活;还没等他真正熟悉这阴世,他直接便被半点破自身最大的秘密,不得不再一次审视自身 片刻后,孟彰忽然笑着摇了摇头。 境况再如何错乱纷繁,他也总要在这混沌中为自己寻出一条道路来。 他若不能自己立起来,那才是真的废了呢。 孟彰将身前的书典又正了正,才伸手去捻起书页,翻看慢慢细看。 没有孟彰吩咐,不论是那棕管家也好,这玉润院里不多的婢仆也罢,都没有人胆敢来打扰,孟彰得以顺顺利利地翻完这一本《阴世杂记》。 翻完书后,孟彰复又将书页翻到了目录,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目录里的条目。 阴世与阳世不甚相同,但也颇多相类之处。 譬如阳世里,有日夜之分,白日里有大日凌空,暗夜里有明月高照;阴世亦有阴日、阴月划分天时。 不过若说阳世里的大日炽白,带着无穷生机,那么阴世里的阴日便是苍白,其中生机更贴近阴世本质,不会伤及阴灵脆弱的魂灵。 第8章 同样的,若说阳世里的明月皎洁柔白,给予阳世生灵白日里不同的庇护安抚,那么阴世里的阴月便是苍蓝,其光其气冷湛清和,更易滋养阴灵的魂灵。 日月如此,山川湖泊、植株草木也大体相类。 因此,单纯就环境来说,阴世与阳世,还真就是太极的两端,相互映照,彼此影响。 然而,除了这些之外,阴世与阳世也大有不同。 孟彰放开手里的书典,在屋里走了一圈,再回到软榻前的时候,他手里就多了一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装着的也不是别的,而正是阳世里孟珏等人为他备下的阴宅及种种阴地的地契。 阴世与阳世的一大区别便在这里了。 阴世的阴宅与阴地 是能够被炼制成单独界域存在的。 地契的主人就是这一片单独界域的主人。 没有主人家的允许,寻常人是很难破开门户,强行闯入其中的。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哪怕是再小的单独界域,那也是单独界域,是完全属于阴灵自身的,受阴灵自身掌控,也会随同阴灵的变化而一同变化的灵界。 同样的事情放在阳世,根本就想都不要想! 所以,孟彰手里的那一叠地契,其实就是一片片随时可以被他凝炼出来的阴宅界域。 孟彰又多看了那木匣子里的地契一眼,重又将木匣子合上。 他将木匣子推到边上,将那本《阴世杂记》拿了回来。 不过这一次,《阴世杂记》也只是被他拿在手里而已,并没有真的在翻看。 孟彰在返照自身。 他想要找到些什么。毕竟就像孟梧先前提醒他的那般,他是如此不同,或许就会有什么超脱于认知之外的力量伴随着他,能给他帮助和指引。 也就是俗称的金手指。 但让孟彰失望的是,不论他用了什么样的办法去检查,也不管他翻来覆去地找了多少遍,他的身上都没有多出什么东西来。 什么系统,什么伴生灵宝,什么记忆,什么知识,全都没有! 到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孟彰自己都不知道笑了。 笑得嘲讽也轻松。 待到他终于笑够以后,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在面前的《阴世杂记》上。 他没有金手指,往后的一切都得靠他自己。 不,认真说来,他也不是全没有金手指的。 他的金手指,在于他自身。 他那被孟梧这些孟氏高修所判定远胜于常人的魂灵,就是他在此世的金手指。 尽管这个金手指桎梏了他的道路,也是他的金手指。 好吧,是之一。 孟彰的目光扫过面前的木匣子,不由得柔和下来。 孟彰收摄心神,重又翻开《阴世杂记》。 这一次,他看得很是简略,几乎是翻一翻就过,全然没有细看。 将《阴世杂记》翻过之后,孟彰又在屋里转了一圈,抱了一堆书典回来。 待到屋外传来低低的询问时候,孟彰的心神才短暂地从书典里收回来。 什么事?他放下手中书典,扬声问道。 没有孟彰的应允,婢仆不敢入屋,只守在门外问询。 小郎君,时辰不早了,可要布膳? 孟彰才醒过神来。 那便布膳吧,他道。 得了孟彰的吩咐,婢仆们很快就忙活开了。 孟彰在桌前坐下,看着面前的膳食,眼睛有些亮。 天可怜见,就因为身体常年虚弱,他在阳世的时候是真的样样都需要忌口,冷的、辛辣的通通不能吃,口味清淡得不行。 这便也罢了,他吃的用的还多是药膳。每次吃饭的饭菜里都带着些药味 孟彰捡起了筷子,目光在那菜肴上梭巡。 这些膳食,是谁个准备的? 他问道。 守在旁边的婢仆应答道,小郎君的膳食不是仆等准备的,是从阳世那边供奉上来的祭品。 孟彰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难怪 他笑了一笑,果断甩开了筷子。 阿母,我想吃辣子鸡 阿姐,你那冰盏能不能分我一点? 二兄,那猪蹄炖得软烂的,味道好像很不错啊 大兄,你们才刚出游,吃的都是什么来着? 待到孟彰终于将筷子搁下,他整个人都坐不住,只能在这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勉强消个食。 第5章 吃完送上来的甜汤,孟彰满足地将汤勺放下。 小心收拾案桌的婢仆看见,面上不见,眼底却多雀跃。 孟彰掀开眼帘,心下很有些奇异,便叫住了将要退下的婢仆,询问缘故。 那婢仆小心瞥着孟彰神色,不见怒意,到底是放心了些。 仆等都是郎主为了照看小郎君特意招来的,若仆等不能叫小郎君满意,岂不是仆等无能,平白辜负了郎主对小郎君的心意? 孟彰点了点头,也是恍然,原是如此。 你是从族中出来的?孟彰问道。 那婢仆躬身应,是。 第9章 孟彰心下一动,又问道,如今族里其他郎君如何安置? 那婢仆甚至没有迟疑,便即回答道,族中诸位小郎君都跟随着各府郎主生活,待小郎君通过族中考核后,方才会分家立府。 孟彰沉默一瞬。 该说不意外么?年少夭折的小郎君,不论是因着什么缘故夭亡的,必有一场相对常人来说比较特殊的际遇。这样的际遇本就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性,何况这些小郎君夭亡时候年岁不大,其中影响更是难以预料。 倘若不加约束教导,便自随便将人放出去,怕就会害己害人。 族里如今还有多少小郎君? 孟彰这话问得不甚清楚,但那婢仆却听明白了。 她垂首应道,算上小郎君,尚有四位小郎君未曾分家立府。 四位 不多,但也不少了。 孟彰斟酌片刻,微微点头,却将这个问题放下,只问这婢仆道,你的名姓是? 那婢仆心中一喜,大礼与孟彰一拜,仆名青萝。 孟彰再点头,却是摆摆手,吩咐的道,下去吧,没旁的事,别来打扰我。 青萝再一礼,悄然退走。 孟彰又坐了一阵,到底是被撑得不甚舒服,索性便站起身来,在这屋里一圈一圈地溜达消食。 屋舍里各处立有书架,书架上更依门别类放上了许多书典。孟彰这一日,也只是匆匆将这些书典翻过一遍而已,还不能完全研读分明。 可饶是如此,也已经足够他简单了解这方阴世天地了。 诚如他先前所知,这方阴世天地里,各家各派有转生秘法,能让人破开阴世阳世之间的隔阂,重又在阳世转生。 但那都是秘法,为各家各派所珍藏,不入常人耳目。 寻常阴灵,只会在阴寿终了后消散天地。 这方世界里,或许有城隍等阴神,但却不存在轮回。 不论是道家的五道轮回,还是佛家的六道轮回,这方世界统都没有。 城隍这等阴世鬼神,与其说是他曾经认知中的地府轮回一部分,倒不如说是阴世皇朝的官吏。 而阴世皇朝,也是阳世皇朝的映照。 就似如今阴世皇朝皇座上的那位,就是阳世大晋皇朝的高祖皇帝。 阴世里更多的情况,孟彰如今还没有详细了解,但也能猜到其中的汹涌。 阴世本就是阳世的映照,阴世里的阴灵,不论根基如何,俱都是阳世里的亡人。 说得更直白一点,便是阳世里的败者。 阳世里的恩怨,在他们失去性命落入阴世以后,并不是真就完全了结,绝大部分延续了下来,甚至是越发的激烈凶暴。 何况,没有了肉身这样的庐舍养护,阴灵的魂灵直接暴露在阴世天地中,受阴世天地种种因素影响,阴灵本身的情绪也更容易出现波动。 也所以,相比起阳世来,阴世就凶险太多,那弱肉强食的法则也更不遮掩。 孟彰停在一排书架前,嘴角扯开,慢慢露出一个苦笑。 他其实没有选择。 尤其是,作为穿越者的他,还没有可以支撑他野望的金手指。 虽然已经做出了决定,但孟彰还是直到将这屋里的书典都仔细翻完了,方才在一日晨早询问前来为他布膳的青萝。 稍后请棕管家来一趟。 青萝闻言,低低应了一声,是,仆知晓了。 棕管家来得很快,还没等孟彰放下碗筷,他就已经在偏厅等着了。 棕管家已经来了? 终于放下碗筷的孟彰听见这个消息,并不如何惊讶,只让人去请棕管家过来。 棕管家一到孟彰近前,便来跟孟彰见礼。 孟彰抬手请起,当即便问道,棕管家,高祖今日可有闲暇? 棕管家露出一个笑容,应声道,郎主今日正有空闲,小郎君要见郎主? 孟彰点头。 棕管家直接就道,郎主曾经吩咐过,小郎君若是要见郎主,只管去正院便可,不必太过拘谨。小郎君若是方便,不若便随仆去往正院? 孟彰面上带出一点欢喜,直接站起身来,那我们现在就过去。 棕管家面上笑意更深,小郎君请随仆来。 孟彰果真在正院里看见了孟梧。 见得孟彰过来,孟梧略一点头示意,便又低头仔细去研究面前的棋局。 棕管家不敢在旁边逗留,无声与孟梧、孟彰一礼,便自退去,将这一片空间留给了两个郎君。 孟彰在孟梧对面坐下,也低头去看桌上的棋盘。 他没有正经学过棋,不知晓那黑白交错的棋子相互之间藏了什么样的机锋,便只安静地坐着,随意去数那棋盘上的子目。 也不知孟梧是不是琢磨明白了什么,总之孟彰还没将那子目点个明白,孟梧便已经舍了那棋局,抬眼来看孟彰。 七天过去了,你才来见我,可是已经想明白了? 孟彰笑着摇头,孙儿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想明白。 孟梧笑了一下,也不再说什么,只问道,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你自己可有章程了? 孟彰点头,这个倒是有一点计较的。 第10章 孟梧神色不动,拖长了声音,哦? 孟彰就道,孙儿想要进学,还请高祖为孙儿多费思量。 进学?孟梧咀嚼着,真正笑了起来,你倒是想得明白。 毕竟孙儿在阳世时候长年卧病,诸事不明,诸事不解,若就这般贸然修行,怕是所得寥寥,倒不若先进学,以补足学问、通晓世情。孟彰道。 孟梧看定他,那么,是皇朝官学,还是宗门教派? 孟彰不闪不避,直接迎上孟梧的目光,孙儿想入皇朝官学。 孟梧眼眸里不见涟漪,哦?这又是为何?我观你性情,不似是能圆滑周全的,为何就选了皇朝官学? 孟彰心中微紧,却还是诚实回答道,阴世皇朝管辖八方,信息、物华最是齐全,正合孙儿日后所需。而且,我族中根基在阴世皇朝,孙儿入皇朝官学,能够更好地借助家族的力量。 孟梧哂笑,你倒是诚实。 他除了在阴灵这条道路上走下去,难道还有旁的选择? 孟彰没有再作声。 如果我告诉你,孟梧看他一眼,竟然问道,我孟氏一族在各宗各门里也不是全无根基,族里能给你甚至胜过你入皇朝官学 如何?你可要改变主意? 孟彰神色不动,却也问道,这就是族中这些年多有郎君拜入宗门的原因? 孟梧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孟彰也并不真的需要孟梧的答案,他很快就摇摇头,回答孟梧道,不会。 孟梧深深看他一眼,抬手将一封书信推送了过来。 书信的封口是开的,孟彰拿过来后,直接便将内中信纸给摸了出来。 却原来,这就是一份请托。 落款也不是旁人,正是孟梧的名号。 你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那我便将这封书信封口送出了。 孟彰将信纸重又推回到信封中,多劳高祖为我费心。 孟梧摇摇头,待那边回信后,你便得自个往帝都去,太学那里并不简单,你得多做些准备。 原来是太学 孟彰应了一声,是。 孟梧又看他一眼,虽说太学里汇聚各家英杰,世家大族不在少数,但我孟氏亦在世家谱记中,更位列三品,不弱他人,只要你不闹事,旁人也不能随意欺辱于你。 孟彰再应得一声,是,孙儿知晓。 他这几日,甚至是更早几年也不全是白过的,他知道什么是世家谱记。 大晋皇朝乃是世族与皇族共治的格局,大晋境内诸多世族按血脉、名望、实力、根基撰写谱记,划分品位。 孟氏一族在大晋皇朝世家谱记中名列三品,位在王、谢等伍姓七望之后。 对,孟彰的母亲谢娘子,就是谢氏一族的旁支。 孟梧这会儿提起世家谱记,虽是在提点他,却也是在宽慰他。 太学毕竟在帝都,孟彰若要入读太学,自然需要去往帝都,而帝都那里 虽然也有孟氏一族的族人照看,但毕竟与孟彰不甚熟络,怕是会有些不便。 孟彰明白孟梧的心意,便又笑了笑,多谢高祖。 孟梧看他一眼,又道,到时候,你连孟棕一同带上。 棕管家?孟彰抬眼看向孟梧。 孟梧平静回望他。 孙儿若是带走棕管家,高祖你身边岂不就 孟梧摇头,不妨事。 孟彰还有些犹疑。 孟梧便问道,你担心孟棕? 孟彰点了点头,棕管家毕竟劳苦功高,孙儿觉得还是应该要问一问。 孟梧笑了一下,我已问过他了。 孟彰也是松了一口气。 孙儿多谢高祖。 他又谢过了一回孟梧。 嗯。孟梧应了一声,忽然问道,今日是你头七? 孟彰点头,确是。 可要我带你回去?孟梧问道。 孟彰想了想,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应了下来。 就劳烦高祖了。 第6章 头七对于任何一个阴灵来说,都是相当特殊的日子,哪怕是孟彰这样的世家子。 马车行进很是平稳,孟彰几乎察觉不到任何的颠簸。 他看了看孟梧,又看了看车窗那自然垂落的车帘。 高祖?孟彰低低唤了一声。 孟梧睁开眼瞥了瞥他,微微颌首。 孟彰高高兴兴道了谢,抬手掀起了车帘的一角。 孟梧再看得他一眼,微微摇头。 马车走的是阴路,是各处阴域间隙。莫说这样的地界里除了道则碰撞的痕迹之外就什么都没有,哪怕是真的有什么,也不是孟彰这样连炼气都不曾开始的小郎君所能捕捉得到的。 小郎君就是小郎君,什么都好奇 孟梧再不理会,只放了孟彰去。 孟彰果真没能从那一片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黑暗中看出些什么来,不免有些失望。 第11章 但在他即将放下车帘的那一瞬,车外忽然卷过一阵凉风。 孟彰的手停在了原地。 那风中 好像是一个灯笼? 孟彰到底将车帘放了下来。 高祖? 孟梧应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孟彰到了嘴边的话一顿,高祖,这条道路,是常有人在走的么? 孟梧从孟彰的话里听出了什么,自然不是。 到底是一郡城隍,哪怕不是为的公事,他去往阳世的车驾走的又岂会是寻常的通道? 你是看见什么了吗?孟梧一面问,一面转头往后细看。 孙儿似乎在一阵凉风中看见了盏灯笼孟彰回答道。 现在的他实力太弱,所知所识也太过浅薄,与其自己埋头琢磨,倒不如摊开来问一问孟梧。 灯笼?孟梧皱了皱眉头,你确定没有看错? 孟彰一哂,回答道,孙儿不确定。 他甚至连炼气都不曾正式开始,怎么就能那般确定?更何况,孟梧就在他身边,不也一无所觉? 孟梧默然。 少顷后,他说道,或许是哪位鬼王也在此时出行吧。 不过是道左相逢而已,不必太过在意。 孟彰点了点头,再不多说什么。 孟梧也同样无话,但也不似早先时候气定神闲,隐隐在思量着什么。 孟彰目光看了看孟梧,又看看随着马车行进自然摇摆的车帘,想了想,到底从袖袋里摸出一本书典来,慢慢翻看。 待到马车停下,车外传来通报的人声,孟彰方才从书典中记载的内容中挣脱出来。 到了? 外头的车夫听得,低声应道,小郎君,阳世孟府到了。 孟梧往外看了一眼,复又看定孟彰道,可需要我陪你走一趟? 孟彰摇了摇头,多谢高祖,孙儿自个儿就可以了。 孟梧应了一声,那你便去吧,待鸡鸣前我再来接你。 孟彰再一拜,辞了孟梧下马车。 马车停在孟府门前,并不似七日前般直接出现在他的玉润院,但这完全不会妨碍孟彰。因为即便此时已然夜幕深深,孟府里也是灯火通明,门户大开。 他的家人们在等他 孟彰略低了低头,再抬起时候,眼角处的红晕已经被笑意遮挡得严实。 他对侧旁的车夫点了点头,便自开始往里走。 规矩使然,或许也担心会有人惊了他,孟彰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在这四进的孟府里看见一道人影。 路过堂屋时候,孟彰看见了摆得满满当当的饭桌,桌上尽是孟彰曾经心心念念的饭食。 他在那饭桌前停了下来。 半响后,他笑了笑,伸手直接取过那玉梗米上插着的筷子。 吃完是不可能的,怎么都不可能,也就只能尝一尝味道的样子。 可饶是如此,到孟彰终于将筷子放下时候,也再坐不住了,只能来来回回地走动,好多少消耗一些。 用过饭食,孟彰起身,又往正院里去。 正院今日和孟府里的其他地方都是一般的,灯火通明、门户大开。 孟彰轻易走入了正院里。 孟珏与谢娘子见到孟彰走进来,一双眼睛当即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孟彰冲他们笑开。 阿父,阿母。 他与孟珏、谢娘子两人大礼拜见。 孟珏、谢娘子的身体动了动,想要将孟彰扶起,但他们到底是在原地坐定了,只用目光仔细打量着孟彰。 哪怕今日是孟彰头七回魂的日子,相比起孟珏、谢娘子两人来,他也还是太弱了,一个不留神,怕是就会被伤到。 孟彰用更大的笑容安抚孟珏与谢娘子,然后便在他们的下首坐了。 就似往日里孟彰偶尔来给他们晨昏定省时候那般,孟彰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事情细细说与他们听。 儿这几日一直都待在城隍府里看书,少有外出的时候高祖说,再过些时候,他送儿去往帝都洛阳,叫儿入读太学,儿今日归来之前,高祖已经将书信送出去了 待儿入了太学,应就能够开始修行了。 也不知阴世的太学是个什么样子的 儿倒不怕,就是觉得有趣 阿父阿母不必为儿担忧,待儿入了修途,修行有成,或能似高祖一般,在阴世皇庭里谋个职位。到时候,儿也就能自行来往阴世阳世之间,再来阿父阿母跟前 虽然堂屋里只有孟彰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但却并不落寂,因为孟珏与谢娘子一直都在听着。 阿父阿母放心,大兄、二兄、阿姐的修行资质都很是不俗,儿应该也不差才是。阴官职位对儿来说,不会是什么难事 孟彰正说着话,屋外就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孟彰不由停住话头,转眼往外间看去。 却是在自家院子里等了太久愣就是没等来孟彰的三位兄姐。 孟彰从席上站起,还如往日相见一般与三位兄姐作礼拜见。 第12章 孟昭、孟显、孟蕴各自与孟彰回礼,虽然是隔了相当一段距离。 孟彰细看了一眼三位兄姐的眼角,不禁又笑。 大兄、二兄、阿姐,你们竟还不如我 孟昭三人跟着笑了笑,但面皮还是太过僵硬了。 儿如今还在郡城隍府里,跟着高祖一道生活,一应日常都有高祖在看顾着呢,再是安稳不过了 也就是一点,郡城隍府里除了儿这一个小郎君之外,就没有旁的孟氏郎君了,听青萝说,我们这一支的小郎君都已经分家立府了呢。 对了,青萝是儿现今的近身女婢,是郡城隍府里的管家给安排过来,儿亲自挑的,甚为颖敏 孟珏看了一眼谢娘子,谢娘子无声点头。 孟彰看得清楚,又是一笑,阿父阿母放心,儿是仔细看过后才择定的,更何况青萝能入郡城隍府来到儿院子里,必也是过了高祖眼的,阿父阿母你们该相信高祖才是。 谢娘子也是笑着摇摇头。 虽她没说话,但孟彰也已领会了她的意思。 孟彰略想了想,最后也只是道,那便劳烦阿母了。 就让谢娘子看看吧,也能让他们安心。 将这件事放下,孟彰又开始絮絮叨叨说着日常里的那些事情,孟珏、谢娘子这几人也很有耐心兴致,一直听着,从不打断他。 夜色越渐深重,可那升腾的寒意却镇不住孟府正院这内屋。这一片小小地界,竟然另成一方天地。 暖融,却也隐着哀戚。 在鸡鸣之前,孟彰先感觉到了停在孟府外头的马车气机。 他停住了话头。 孟珏、谢娘子这几人先是一怔,然后才回过神来。 时间到了啊 孟彰叹着,从席上站起。 厚重的阴凉裹夹着他,将他魂体里最后的一丝暖意脱出、沉没。 孟蕴终于忍耐不住,滴下泪来。 孟彰站在原地,冲孟蕴安抚地笑。 阿姐,怎地还要弟来安抚你了? 孟蕴极力拉扯着唇角,只那泪水还是止不住。 孟彰无奈地叹了口气。 孟昭、孟显一左一右扶住孟蕴,但眼睛也在泛红。 孟彰躬身低头,再一次对孟珏、谢娘子拜下。 儿在此,拜别阿父阿母,望阿父阿母多保重。 这会儿,便连孟珏都有些扛不住了。 孟彰再看得孟珏、谢娘子等人一眼,退后一步,转身往外走。 谢娘子腾地站起身,急追两步,眼前一片朦胧。 孟彰能感觉从后头缠绕过来的目光,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默然抬头站了一阵,孟彰便继续往前走。 孟府大门外,车夫正在车辕旁等候。见得孟彰从里头走出,车夫躬身,帮着孟彰拉开车帘。 孟彰上了马车,在孟梧侧旁坐定。 可以归去了? 孟彰沉默点头。 孟梧看他一眼,便走吧。 车夫一拉缰绳,马车转头,直接走入了仍自厚重的夜色中,将那灯火通明的孟府留在了后头。 马车一路行进,孟梧也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们在郡城隍府里停下。 比起阴世,阳世更好。 孟彰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孟梧。 相比起孟彰来,孟梧真的很高大。也所以,此刻的孟梧,近乎是在俯视着孟彰。 但孟彰知道,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孟梧自己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回去吧。孟梧道,好好准备,再过不久,阴都洛阳那边该有消息回来了。 孟彰垂眸,低头一礼,转身离去。 孟梧就站在原地,看着孟彰那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许久以后,他才转身,吩咐等在身边的棕管家,去查一查,最近这郡里可有什么生人出入 第7章 回到了玉润院的孟彰其实也没有太过轻松。 那早先一直被压制的不安此刻在心头翻涌,搅得他心神颇为烦躁。 他始终觉得,那盏灯笼的主人,是冲着他来的 许久以后,孟彰抬手重重在额角上按了按。 别想了,再想也没用,我还就是太弱了! 该庆幸的是,我背后是孟家,有孟氏一族庇护,真有人将主意打过来也得先过了孟氏一族这关。 虽是这般安慰自己的,孟彰还是默默将自己的修行计划往前提一提。 旁人再如何厉害,也是旁人,力量还是要握在自己手上才是真正的底气。毕竟哪怕这力量再微弱,那也是属于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所桎梏。 孟彰不由苦笑。 所以这几年一直被护在孟氏一族的羽翼下,他是真的疲懒太多了 孟彰一面整理心情,一面从席上站起。在内室里转过一圈再回到席上坐下时候,他手上便多了一个木匣子。 打开木匣子,孟彰看见的,便是盖在了城隍大印的厚厚一叠书契。 这些,就是目前完全属于孟彰的私产了。 不是孟氏一族划给他的,是他父母兄姐为他准备下的。 第13章 孟彰将这些契纸拿起来,一张一张翻看过去。 安阳郡五进宅院一座,总占地三亩 洛阳三进宅院一座 安阳郡三淮县上等阴田六十亩 安阳郡足合县上等阴田七十亩 安阳郡三淮县山头六座 洛阳附县庄子三个 洛阳文和街铺面两个 洛阳药章街铺面两个 从落脚居住的宅院到出租或自行经营的商铺,从庄子到灵田,从山头到矿脉,从部曲到校场,应有尽有,一个不差。 翻看着这些契纸,感应着这些契纸上真实不虚、只待他落下印记接引过去的力量,孟彰原谅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懈怠。 家有丰厚恒产,身体又一直孱弱,懈怠是正常的,不懈怠才不正常。 孟彰笑着摇摇头,复又暗自告诫自己一遍。 将被这些契纸搅动的心绪稳定下来,孟彰心神一动,直接将这些契纸的力量引动。 这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都不需要孟彰如何费神,他便看见了那些契纸里落定的田产。 宅院、田产、商铺、山头、矿脉、药田、庄园、校场、部曲此刻全都映在孟彰眼底,无一遮掩。 正在营地里的五百部曲此刻也察觉到了孟彰目光投来,不论是正在操练的、还是在打理杂物的,一时尽皆肃容,齐齐对着孟彰的方向单膝跪下。 拜见郎主! 是郎主,不是郎君,更不是小郎君。 孟彰笑着点头,同时抬手做虚扶状,诸君请起。 孟彰仔细打量这些部曲。 都是化气境界的阴兵。 别看这些阴兵只在化气境界,仅仅只是炼精化气圆满就能够小觑他们了,人家可是修炼了军阵的! 有军阵汇聚众阴兵力量,只这一支部曲,也能越一大境界镇压修士。 莫说炼气境界的那些,寻常的筑基境界修士亦不在话下。 而这些部曲,就和孟彰手上的那些田产一般,也是完全属于他的私兵,不受孟氏一族辖制。 自然,既是私兵,那么这五百部曲的种种花糜耗费,也都得孟彰自家担起来。 但孟彰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阴世远比阳世凶险,有这一支部曲在手,孟彰能够安稳许多。 手里有兵,有强兵,那就是底气。 哪位是孟昌? 听得孟彰点名,有人从队列中站起,对他一礼,某家便是。 孟彰上下打量着这位部曲之首。 身量颀长,面容白皙俊秀。 比起武将来,这位还更像是文人。但不论皮相如何,只看其他部曲对他的敬服就知道,这位必定是个猛人。 不过 你我曾见过?孟彰问道,目光一直在孟昌眉眼间流连。 总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孟昌拱手再拜,某家侄儿多劳郎主援手,方才保住一命。 孟彰也有些恍然,原来是你,你竟也战亡了 原来这孟昌的孟,真就是孟家的孟。 他曾是孟家的家将。 孟昌闻言,也有些怅惘。 孟彰抬手,将校场的部分权柄转让了过去。 校场及诸君就托付给你了,望你能善加利用,提升我部的力量。 孟昌多看孟彰一眼,利索拱手应喏,郎主放心,部下必不负所托。 孟彰满意点头。 对于自己所拥有的这一众部曲,说孟彰不好奇不激动是不可能的,这可是私兵,私兵! 尤其是前世时候,这样的场景只能出现在最猖狂的妄想里。 可孟彰对自己眼下的定位也很清醒。 他一个幼龄夭折、不曾正式开蒙正式炼气修行的病秧子,有什么能耐大言不惭地说领兵练将?! 似今日这般能顺利地接掌这支阴兵的主权就很不错了。 尽管这根本一丁点难度都没有。 孟彰在校场中又多逗留了一回,方才脱身离开。 孟彰一走,一众百夫长就都来到了孟昌侧旁。 尉长,我等以后有人低声开口。 不等那人多说什么,孟昌便已转眼看了过来。 那人本就低不可闻的声音停住了。 孟昌的目光这才从他身上挪开,落向其他人。 所有人压低视线,不敢与孟昌对视。 孟昌这才有些满意。 我等乃是郎主的部曲,自然领郎主命行事,为郎主分忧。 这一点没有人有异议。 都是将名籍录在兵卷里的兵卒,又怎么会完全没有准备? 我等顾虑的并非此事,而是 孟昌循声看了过去。 是什么?他问,是郎主太过年幼?是担心郎主不善经营支撑不住我等的花糜耗费? 没有人应话,但他们眉眼间的忧色却也久久不褪。 孟昌呵笑一声。 我等今日也不过是第一回 拜见郎主,确实无从分辨郎主才干,且郎主如今的年岁也确实不大 第14章 可诸君也莫要忘了,我等最初时候,也并不是真的为郎主才干而来的。 孟昌也不跟这些人虚谈,毕竟他们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冲着孟氏而来,冲着孟彰身后的孟家而来。 有孟珏郎君及谢娘子在,我等五百部曲再如何也不会落到最糟糕的境地。更何况 孟昌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各位百夫长的目光却接连在他身上转悠。 孟昌眯了眯眼睛,好了,我等已然拜过郎主,各位便都散了吧。 回去好生操练,莫要辜负了郎主的心意。 五位百夫长面面相觑一阵,却只能应道,是。 孟昌转身,领着亲兵返回营帐中。 他的幕僚丁墨早早就在营帐中等候了,见了他,当即与他见礼。 孟昌抬手免了,自己在账中主位坐了下来。 你也见过我们这支部曲的主君了,如何? 孟昌见丁墨坐定,便问道。 丁墨沉吟片刻,答道,主君年虽幼,但能克制,有野心,重兵事 只目前来看,他确实是我等的明主。 能克制,有野心,重兵事 回想早先时候见得他们兴奋却强自压制的主君,孟昌面上也带起了一点笑意。 为什么是目前呢?孟昌收敛笑意,正色问道。 丁墨镇定道,因其年幼。 年幼,便代表着不稳定,所以才只是目前。 不是因主君羸弱?孟昌问道。 丁墨摇头,主君羸弱,我等可扶。 他们本来就是主君力量的一部分,只要他们实力不差,他们的主君就绝对不能用羸弱来形容。 何况 郎主不就是看中了主君的未来,才择定他的吗? 孟昌深深看了丁墨一眼,果然是君更知我。 世人皆知孟小十七郎君体弱多病,长年缠绵病榻,却不知主君心中自有一片瑰丽天地。 丁墨听得有些莫名,不禁抬眼看向孟昌。 孟昌却不曾与他细说。 他只道,待你仔细看过主君,你便知道了,此时我便是与你细说,也仍然太过简薄。 丁墨沉默少顷,问道,是因为主君曾送一株灵药予郎主救命? 孟昌摇摇头,不只是这样。 丁墨仍自探究也似地盯着孟昌。 孟昌叹了一口气,在其人。 在其人?丁墨暗自咀嚼着。 孟昌重重点头,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在其人。 常年病弱,困顿床榻,却不见哀怨迁怒,可见其性;能舍己之灵药以救家将后人,可见其行;身为世家子却未曾高高俯视旁人,视旁人如鄙履草芥,可见其德 如此主君,哪怕其他方面差了一些,又有什么妨碍呢? 年幼,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很不稳定,但对他们家的这位主君来说,却绝对不是。 他认定的这位主君,远比旁人所想的还要坚韧。 丁墨怔怔回神,又得见孟昌面上神色,便问道,郎主是真的拜定主君了? 孟昌笑着点头,拜定了。 丁墨又问道,郎主这份心意,主君可知晓? 孟昌道,不必特意明说,日后自见分晓。 丁墨深吸一口气,从席中走出,对孟昌一拜,恭喜郎主。 孟昌将人搀扶起,多谢君信我。 第8章 领到了一份三好评价的孟彰无知无觉,仍自清点梳理自个的家财。 往后,除了他自己的修行外,可还有一支五百部曲私兵需要养呢,没有足够的家财,可不行。 粮草 孟彰心里盘算着,特意将各庄园、田产、山头契纸给取了出来。 孟昌这些部曲也都是阴灵。作为阴灵,只要阳世的血脉没有断绝,大多都是能够作为先祖领受子嗣后辈香火的。再有,作为孟彰的私兵,阳世孟氏一族特别是孟珏这一家,也会帮着操持,给他们供奉香火。 孟氏乃至孟彰父母孟珏他们所操持的香火,自然和部曲后辈子嗣后辈供奉的香火不同,属于孟彰发放的俸禄的一部分。 有这部分香火供奉在,多少也能给孟彰消减部分豢养私兵部曲的压力。 这也是绝大多数庸碌孟氏族人所以能够维系私兵部曲存在的根本原因。 可这也仅仅只是能够维持私兵部曲而已,想要得到更多猛将强卒,想要培养、发展、壮大这些私兵部曲,还得看孟彰自己的经营。 粮草的重要性,孟彰就算是从来没有掌有私兵,也多少有些了解。 不过他现在已经成了阴灵,部下兵卒也尽都是阴兵阴将,所以他们养炼所需要的粮草也与阳世不甚相同。 黑玉灵米、青玉灵米、鬼头薯、纸蔓麦 借着契纸上的牵引,孟彰直接看到了契纸所囊括的灵田庄园中仍在勃勃生长的灵种谷米。 也还算可以。 第15章 孟彰这几日的书典可不是白看的,只略略对照一番,心里便有底了。 越是细看这些田产产出,孟彰的心情便越发复杂。 阿父,阿母 孟珏和谢娘子是真的方方面面都给他考虑到了。 沉默半响,孟彰摇摇头,便就将这一部分契纸放下,转而去翻看其他的资粮。 种满了各色药植的药田、药山,储量充足庞大的各种矿山 尤其这些产出也都有孟家积年老仆的阴灵照看,孟彰愿意接手经营,便能简单上手,倘若不愿意,也有足够忠心的老仆帮忙打理,极其的周全妥当。 孟彰想了想,心念一收,牵引契纸的力量直接出现在一处灵田里。 灵田里正在巡转、查看谷米生长情况的老人回过身,便见到了站在田埂边上好奇扫看田地的孟彰。 老人先是一惊,随即明白过来,领了一众长工过来拜见。 孟彰回过眼来看见,当即上前抬手,搀扶起老人。 老人家客气了,快请起。 老人心中一动,用眼角余光小心打量着面前的主家。 面前孩童身量矮小,只堪堪长到他的腰间,眉宇间更有一股病气萦绕不去,看着就让人心怜。 但他腰背始终挺直,眼眸也是润和透亮,又叫旁人眼中心里的怜惜尽数变成了敬服与平和。 这是一个好儿郎! 老人暗下慨叹,站起身陪在一旁。 孟彰招了招手,随意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老人家,我有些事情想要请教您。 老人看看他,也自在孟彰对面坐了下来。 其他人见得,面面相觑一阵,也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了。 众人围了一圈。 诸位如何称呼?孟彰先问道。 这田间地头里,就数孟彰身份最重,何况这里还是他的灵田,他不先开口,还真没有哪个敢说话。 仆名刘石桥,郎主称呼我一声老桥就行。老人咧着嘴笑了,先道,仆是孟家老仆,生前就在郡中掌理族中田产,入了阴世后,也在族中为各位郎君打理田产。珏郎君翻看过族中名录后,又遣人考察过,最后定下我为郎主主管这一处灵田 孟彰点点头,又看向了其他人。 仆是刘三山 仆是陈榔头 孟彰一一听着记下。 孟彰的认真与郑重,全被众人看在眼里,一时既惊又喜,更有些忐忑,言语间就更多了几分拘禁。 孟彰只做不见。 此方天地的绝大多数望族子弟或许会骄傲于自家血脉的源远流长,自认高贵,与鄙贱的下里巴人高下分明,可孟彰却做不到。 他不知道这方天地里,血脉是否真的有所谓高低贵贱之别,但他上一世的烙印告诉他,望族世家与平头百姓的区别,仅仅在于资源的多寡罢了。 虽然这些资源包括了教育、物资、田产、知识,内容庞大复杂,但确实都是资源。 他太过弱小,没有力量也没有那般心智行圣人之事,横推世间种种桎梏与封锁,重开天地。他能做的,也想去做的,就只是坚持自己的态度。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是谦逊,而是傲慢的自我。 孟彰笑了笑,又自与刘石桥等人谈话。 这几亩灵田近来的情况如何?此番转换主人,会不会对灵田里的谷米有影响? 孟彰是真的有些担心。 或许是这方天地阴世的特殊规则,又或许是各方高修对这阴世的规划,阴世田产归属权一旦确定,常会出现许多变化。 或是多生异种的变异,或是产量与质量方面的高低变化。 在第一次看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孟彰都有些惊了。 这真的合理吗? 合理不合理,再去质疑都没有用处。他真切生活在这方天地里,这样的情况也是可以复制的普遍而不是特例,那对于这方天地来说,它就是合理的。 再一次,孟彰提醒自己,他生活在这方天地,须得对天地、对强者保持足够的敬畏。 前生的种种可以成为他的底蕴,却不该成为他的桎梏。 到目前为止,灵田里的情况没有多大的变化,可能还是因为时间太短,具体的影响还没有出现,但郎主放心,我们必不会大意。而且 珏郎君早先就送来了浇灌田地用的泉眼,有这些滋养田地的泉眼在,什么影响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孟彰放下心来,这便好。 他随后又问道,这里的田地足有数亩之大,只得你们这些人照看,人手可足够? 刘石桥道,够的,够的,除了我们这些人以外,还有纸仆、陶仆帮忙呢,哪儿会不够人手?郎主放心就是。 孟彰点点头,脸色果真就更缓和了几分。 这刘石桥说的纸仆、陶仆也不是其他,正是阳世送来侍奉他们这些阴灵的各色纸人和陶俑。 那便好。孟彰道,我对田间农事仅仅只是了解,更多的却是不甚了了,还请桥翁及诸位多多留心,待收成后我必有谢礼。 刘石桥、刘三山等人尽都显出了几分喜色。 第16章 他们依附郎主,图的除了主家名望的震慑护持以外,不就是各种酬劳么?! 郎主放心,我们定会精心仔细,必不会叫这些田地空耗。 孟彰笑着点头,又坐了一阵,便离去了。 自这些田亩开始,到各处庄园、山头、药田,孟彰只简单查看过,居然也已经耗去了整整一日的时间。 待到他将这些契纸重新锁起,他已经倦乏得都要直接睡过去了。 摇摇头,孟彰挥去伺候他洗漱的纸仆,招来了青萝。 明日,你去前院问一问棕管家,看高祖什么时候得空,我好去拜见。 青萝不多询问缘由,直接应声,又见孟彰没有更多的吩咐,便悄然退了下去。 入睡以前,孟彰因倦乏而混沌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 虽然高祖他已经在留意了,但还是得要再跟他提一提,明明能够得到足够的保护却愣是不说不提,反将自己推入险境的,那就太蠢了 这样的蠢事,他才不干。 深沉的凉意不知从何处而来,缠缠绕绕地纠在他的身上 孟彰下意识地抖了抖身体。 他猛地睁开眼睛,拧眉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他坐在马车车厢里。 只得他一个人,没有昨日陪着他一同返往阳世的孟梧。 他是在梦中。 孟彰很快做出了判断。 他想了想,掀开了马车车厢阻隔内外的帘布,帘外马匹仍在拉着车厢往前奔行,但车厢外也没有驾车的车夫。 马是自己在走的。 孟彰拧眉看了一阵,放下车帘,重又回到车厢里。 他没有干坐,而是开始翻找马车里的各处暗格。 他的认知告诉他,梦境里,梦境主人才是真正强悍的那一方。 可他仍然不能安心。 梦境主人或许确实是梦境里最强大的存在,但那都是相对的。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人家想要抢夺梦境世界的掌控权真的就很难吗? 何况,他现在也只能认知自己当前的处境,确定自己身在梦境之中而已。其他的,别说是掌控梦境了,就是影响这梦境世界他也做不到。 事情到底是让他失望了,他没能从马车的各处暗格中找到任何能用的东西。 那里放着的就是些茶盏、茶壶等日常用具,几乎毫无杀伤力。 就算拿来砸人,都未必能够伤到人。 孟彰沉默半响,到底是将这些暗格又给关上了。 他不能这样干坐着! 感受那越渐浓郁厚重的凉意,孟彰闭上眼睛,全力感应自身。 他是这个梦境世界的主人,这个梦境世界与他存在莫大的关联,只要他找到这种联系,他理应能够对这个梦境世界施加影响。 他可是住在郡城隍府里的,有孟梧这位郡城隍看护,又有郡城隍府里的一众护卫看守,对方想要对他做些什么绝对不容易。 只要他不先自乱了阵脚,情况就没有那么糟糕。 第9章 约莫是孟彰在梦境一道中确实有那么几分天赋,再兼之孟彰那远胜于寻常阴灵的灵魂本源,他竟然渐渐地把控到了这一个梦境世界的边界。 那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 他明明身处梦境世界里,却又在同时俯瞰着这一方梦境。 在其内又高于其上,更是这一方梦境世界的根源 孟彰就像是发现了好玩的玩具,沉迷不已,下意识的便待要再玩上一阵。 但一浪又一浪从梦境世界之外冲击过来的浪潮惊醒了他。 他眼下并不安全! 孟彰回神,立刻试图去掌控这方梦境世界。 第一次,他失败了。 梦境世界岿然不动,甚至都不曾给予他丁点反馈。 孟彰很快明了其中的关窍。 他步子迈得太大了! 分明才第一次直面属于自己的梦境世界,就妄想要去掌控梦境世界,尤其是正在面临他人冲击的梦境世界世界,没叫人 孟彰正这么庆幸着,忽然听见一声细微的裂帛声在梦境世界边沿响起。 他心颤了颤,来不及查看情况,便即沉定心神,尝试着去加固梦境世界的壁障。 幸而那条出现的梦境世界裂缝还太过细小,也幸而孟彰在梦境世界的天赋颇为不俗,在他强烈的意志引导下,那条刚刚出现在梦境世界壁障上的细小裂缝快速弥合,直至完全消失。 咦? 在那条梦境世界裂缝修补上的那一刻,孟彰听见了一声甚为惊奇的声音。 这其实不重要,真正另孟彰既惊又疑的是,那是一道童声。 这声音落在孟彰心头耳边的那一瞬间,孟彰的眼睛微微恍惚,竟然不自觉地回想起了一个画面。 黑沉的道路中,一盏灯笼护着一点微光,灯笼纸面上,上千上万的孩童相互嬉戏玩闹,面上尽是喜乐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孟彰那越发混沌的意识中方才快速闪过一个念头。 他昨日是真的看见了什么的,但很可惜,当时的他入眼就忘了,只在认知里留下少许警觉。 那警觉开始时候虚薄浅淡,以至于他当时轻易就错过去,不曾专门提醒孟梧,随着时间流逝,那警觉越渐浓郁,他慢慢上心,却又下意识地将事情拖延 第17章 想明白的那一瞬间,孟彰几乎苦笑。 这一次可真是,给他狠狠上了一课啊。待他再次醒来,他 孟彰不甘心地睡过去了。 也就是孟彰意识彻底陷入混沌的那一刻,他的舌根处悄然出现一枚漆黑宝玉。 宝玉上凝固的黑色一层层地涌动,甚至径直冲出宝玉之中,向着孟彰神智快速蔓延而去,然后一圈圈将孟彰神智护定。 孟彰这边的情况落入孟梧眼中,孟梧先就松了一口气,随即半点不慢,更往孟彰的玉润院所在送去一道法力真元。 玉润院中堪堪破去的屏障终于又稳定下来。 孟梧抬手,托起手中的城隍印。 城隍大印上磅礴神威涌动,旋即向着东方的某个方向镇压过去。 鬼母既上门来,不妨来本官这里坐一坐,也好让本官尽些地主之谊,如何? 孟梧面色威严,但内里情况到底如何,他自己心里清楚。 城隍大印乃一郡城隍的身份象征,更是城隍权柄所在,持城隍大印领受城隍神位者,自然可以借这枚大印调动阴世皇朝的力量,镇压一切不臣。 可这其中,却有一些例外。 就譬如,现在孟梧对面那鬼母。 其实鬼母还不是叫城隍最头疼的,真正棘手的,其实是鬼母身边的鬼婴。 鬼婴者,不是年少夭折,便是连出生都不能,直接胎死腹中的胎儿。 鬼婴生前未受教化,对世俗种种规矩所知寥寥,又因为早早夭折,胸中怨气远胜其他阴灵,此等种种因由,削弱了城隍大印面对他们时候的威能。 尤其是那些胎灵。 再有,城隍大印所以能有远胜普通灵宝的威能,是因为有人道规矩及汇聚而来的人念增幅。 可以说,根本就是人道规矩及众生在加持。 但那些夭折的鬼婴及胎灵 说真的,除了似少数似孟彰这般药石妄效的病夭,剩余的不都是因为人世成人所造就的种种厄难、痴妄而被终结阳寿,落入这阴世天地中的? 虽说那些鬼婴及胎灵的死,缘故在那些成人身上,可何尝又不是因为阳世的官吏失职失责? 此等内情,孟梧自然明了,可他也没得选择。 鬼婴、胎灵有强有弱,强的不少,弱的更多,倘若他下手不仔细掂量着些,谁知道这一道掌风横扫过去会不会带走葬送几个鬼婴胎灵? 鬼婴胎灵本就算是他们这些城隍的怨主,再要打杀 一个两个倒是不碍,但数量多了,孟梧可就麻烦大了。 如今他这真的是,轻不得,重不得,只能在保护好孟彰的同时,尽量和这位鬼母沟通了。 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孟梧心中暗叹,看着那城隍大印锁定的方向沉默。 我不是来见你的 厚重阴影处,有一个细弱怯懦的声音响起。 只听这声音,所有人都能勾勒出一道单薄悲怯的身影。 可孟梧却不敢小瞧了去,他甚至更缓和了声音。 哦?那鬼母这回到我府上来是 那边久久没有声音,直到许久,才有声音传来。 我的孩儿们想要见一见他们的兄弟 孟梧心头一沉,面上却不显,只问道,兄弟?我府上,竟然也有鬼母你的小郎君? 有的那声音胆子大了些,急急地回答道,昨日里他们才刚见过呢。 孟梧心里的那点不祥预感瞬间成真。 他反倒沉默了下来。 半饷后,他侧头,问站在他左后侧的孟棕,我城隍府上,近日可曾招引过新的童仆? 孟棕垂首,应道,回禀家主,并没有。 孟梧应了一声,再转头看向那黑暗处,鬼母也听见了,我这府上,近日并没有招引童仆,怕是没有你的小郎君。倘若鬼母你诸多小郎君里有不见的,不妨再往他处找一找,或许能找见呢? 那鬼母久久没有应声。 孟梧却不敢放松,反而悄悄摸向了袖袋,拿住了一柄戒尺。 他明明就在这里!你想要干什么!为什么不让他们兄弟相见!!你对他做了什么!!! 瞬间拔高的声音响起,尖利又满是怨怼憎恨。 从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厚重又悲戚的绝望汹涌而来,直压人心。 在那绝望之后,还有不顾一切的疯狂! 小郎君!小郎君!!你在哪里?!阿母来找你了,你别怕,阿母来了!! 孟梧脸色也在瞬息间沉了下来,他手从袖袋里拿出,高高举起手中的戒尺。 本君再说一遍,这城隍府里没有鬼母你的小郎君,鬼母你要找人,请往别的地方去! 别在本官这里发疯!! 随着话音一道落下的,还有那柄戒尺,以及戒尺周遭陡然暴涨的灵光。 轰! 剧烈的气机冲撞爆发,恐怖的余波甚至向着四周荡去。 幸而这里是阴世,更是郡城隍府左近,定居在此处的阴灵再是困窘,身家也浅薄不到哪里去。 他们自有别院避难。 更何况这场战斗直接爆发以前,孟梧也已经拖延了相当的时间,足够他们这等无关之人远远退出去了。 第18章 孟彰意识回笼的那一刻,噪杂的嬉笑玩闹声灌了他满满一耳朵,激得他脑袋发胀。 下意识地,他抬手按上了额角。 多久了,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吵闹的阵仗了?! 仔细算起来,得数到上辈子了吧 孟彰这般想着,猛然间记起自己的处境,暗自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来。 才刚刚睁眼,便有几个大脑袋挤到了他面前。 诶?你醒了啊?要不要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很好玩的 你们那边高跷有什么好玩的?不如跟我们一起来玩躲猫猫 去你的躲猫猫,还不如跟我们玩蹴鞠呢!蹴鞠才好玩!! 呵,什么蹴鞠!依我说,捉鱼才是最好玩的,小弟,你跟我们一起,我们带你去捉鱼! 孟彰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 既是吓的,也是被闹的。 这些满满当当将他挤在一处的,都是些七八岁的童子。若不看他们那或是紫黑伤痕遍布、或是肿胀尚且带着诸多水滴、又或是各处流着血水的身体,他们还真很像是孟彰曾经羡慕的活泼孩童。 透过这些孩童身体的缝隙,在他们的更远处,还有很多的孩童在远远关注着这个地方。 粗粗一数,只孟彰所见,便足有数百之多。 在更远处的,还有一大片一大片密麻而漆黑的人头。 都是些鬼婴。这些鬼婴里,还有许多的胎灵 绝大多数,都是女童。 孟彰垂了垂眼,压下心头一时汹涌而上的酸涩苦楚。 这苦楚来得突兀无由,可它就是出现了,还压住了他的心神,叫他险些落下泪来。 连自己此刻处境所潜在的危险,都给忘记了。 第10章 这些不属于他的情绪嘶吼着,咆哮着,就像是漩涡,又像是浪潮,一圈圈一浪浪冲击着他的心神,孟彰几乎是拼尽了全力,才勉强守住一线清明。 也幸而这些鬼婴胎灵数量委实庞大,自己就能争辩上半日,这就给了孟彰足够的调整时间。 你又不是阿弟,你怎么知道阿弟不喜欢跟着我们玩躲猫猫?! 听得这句话,孟彰提起心神,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嗤,你不也不是阿弟,你怎么又知道阿弟他会喜欢跟你们玩躲猫猫,而不是想要跟我们一道玩高跷? 就是 不只是你们,还有我们,你们都没有问过阿弟,怎么又知道阿弟不喜欢跟我们去玩水捉鱼?! 那就问问阿弟,看看阿弟他到底是更想要跟我们一起玩,还是想要跟你们走一起! 好!就问问阿弟!阿弟! 阿弟!! 一张张尚且稚嫩的面孔齐齐转过来看定了孟彰。 阿弟,你说,你到底是喜欢跟我们一道玩躲猫猫,还是喜欢跟他们一起去玩高跷? 还有我们,还有我们!阿弟,你想要跟我们一起去玩水吗?! 我们呢?我们呢?!别忘了我们,阿弟,我们可以带你去玩皮影,皮影可好玩了!! 孟彰脑袋越发胀痛,勉强维系住的一线清明神智在这些吱喳吵闹声中摇摇欲坠。 停! 他大吼一声! 孟彰已经不像早先时候那么怕了。 怕个什么?如果这里的鬼婴胎灵真想要对他动手,真要对他动手,他现在连碎屑大概都剩不下多少了。既然他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那就表示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而不论这些鬼婴胎灵到底是不愿对他动手,还是不能对他动手,结果都大差不差。 他现下不必太过提心吊胆。 数不清的鬼婴胎灵齐齐闭上了嘴巴,只用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孟彰。更甚至,有相当部分的鬼婴胎灵还抬手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发出声音来。 孟彰心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里的小郎君小娘子实在太多了,孟彰缓和了表情,噙着一点笑意说道,而且躲猫猫、高跷、玩水捉鱼、蹴鞠、皮影这一个个的,听起来都很好玩 许多鬼婴胎灵直接就笑了起来,虽然记挂着孟彰的话没有作声,但那眉飞色舞的,看起来便异常的得意。 但我也只得一人,想要一个个游戏地玩过来,没有个先后次序是不可能的 我也不能分`身不是? 要不,你们先自己商量,决定出一个游戏来 孟彰心头自然而然地浮起这样的念头,但在他将这话说出口以前,他先自停住了。 这话很有些挑唆的意味 他抬眼,看向仍自巴巴看着他,等着他说话的一众鬼婴胎灵。 这些鬼婴胎灵的面容身影或许恐怖惊悚,但他们看着孟彰的目光却很亲近柔软。 他们是真的,将孟彰当做自家兄弟看待的。 哪怕他们也是真的第一回 打交道,此前也没有任何的关联。 孟彰的目光骤然一顿,凝在吵嚷着要领他去玩蹴鞠的某个孩童身上。 那孩童脖颈处,赫然有着几个阔大的牙印 第19章 许是孟彰凝神看得太久,他居然看到了一片虚影。 虚影里,那孩童身上根本就不剩下一丝血肉,单就只是一具白骨。枯细的白骨之上,正是他早先看见到的牙印。 易子而食,两脚羊 一个个被隐在史书角落处的字眼伴着虚影强硬地闯入孟彰的眼帘之中,刺得他眼睛发痛。 他的目光动了动,强自从那个鬼婴身上挪开,落向更远处的那些女童、女婴。 许多还缠着脐带的女婴身上不断滴落浊黄色的液体 溺婴。 某些女婴、女童身上看上去完好无损,举手投足间却在胸腔中隐隐露出些金属的色泽 刺婴。 许多衣着鲜亮的女童、男童,脸色赤白红润,混不见一丝异象,但行动之间又能听见些液体流动的声音 殉葬童男童女。 还有那些梳丫髻、着青绿衣衫的女童男童 孟彰的眼睛太酸太痛了,他忍不住重重地闭上眼睛。 这会儿,他理解为什么这些鬼婴胎灵能够越过郡城隍府里的重重屏障,直接出现在他梦境里了。 阿弟,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我们给你呼呼 叫阿母,阿母会有办法的 听得某个更恐怖的字词,孟彰顾不上其他,睁开眼睛连声说道,没事,我很好,没什么事,就不必惊动大人了 诸多鬼婴胎灵停下动作,却还追着孟彰问。 阿弟,你真的没事了吗? 孟彰点头,笑着道,我真的没事。 一众鬼婴胎灵原本越发恐怖惊悚的表象顿时停了下来,渐渐恢复成孟彰刚才所见的模样。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还有许多鬼婴胎灵犹疑着打量他。 阿弟,你是真的没事了,还是不想去见那些大人? 没事的,阿弟,我们在呢,外头也还有阿母在,没有人能欺负你的 孟彰连声辩解,方才勉强让最后的那部分鬼婴胎灵相信了他的话。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极力笑了笑。他低头看了看左右地面,直接坐了下来。 都别站着了,坐下来吧,我们先说说话儿,游戏什么的,什么时候不能玩? 诸多鬼婴胎灵听得,又面面相觑一阵,最后欢呼一声,簇拥着孟彰坐了下来。 他们似模似样地学着孟彰的样子,盘膝坐在地上。 只不过 纵然他们已经尽力严肃端正了,可那太过稚嫩的脸蛋、瘦弱的身量,也已经将他们的根底通通泄露出去了。 孟彰看得想笑。 但他脸皮才开始抽动,数以万计的目光就盯紧了他。 他不由得轻咳一声,端正态度。 既然我等如今坐在一处闲话了,那我便先来介绍一下我自己吧,也好与各位认识认识? 舍弃了这一世在世家望族里炼就的姿态,孟彰选择用更直白简单的言语来跟这些鬼婴胎灵交流。 不得不说,这效果确实很好。 听到孟彰的话,诸多鬼婴胎灵都有些怔忪。 有人下意识坐得更笔直了些,有的皱着细小的眉苦思,有的却是懵懂茫然,周身气机渐渐涌动 坏了! 这里许多的鬼婴胎灵,大概连个名字都没有 不拘什么样的名姓,能辨别我等就好。名姓不过就是个称呼而已,我就听说,除了姓氏和名字之外,世人还能给自己取字、取号,取别称,取化名!我们如今来学一学,往后说出去,也能叫人见识我们的厉害! 原本渐渐激烈的气息齐齐一顿。 名字真的能自己取? 当然能!孟彰郑重点头,似我高祖,除了他自己的名姓之外,旁人也会称呼他怀德公,再有,安阳城隍也是他! 诸多鬼婴胎灵不为所动,神色漠然。 也对,这些鬼婴胎灵们对成人的感官都不怎么样。 他觉得,甚至可以说是憎恶了。 孟彰想了想,特意挺直背梁,做出骄傲自豪状。 再似我,我除了叫孟彰这个名字之外,又因为族里兄弟的排行,可以被称作孟十七郎。 还有,等我正式启蒙,我就能给自己取别号了。 听孟彰说起他自己,这些鬼婴胎灵们才又有了反应。 给自己取名字,听起来很威风的样子啊 哈哈!那我要给自己取个响亮的名号! 我也要,我也要!! 我取的名号一定是最响亮最威风的!! 谁说的!我取的名号就一定会比你的更威风更响亮!! 不可能!我的更威风!!! 明明是我的更威风!!!! 我的才 都还没有正式开始进入正题呢,这些鬼婴胎灵先就自己争吵起来了。 孟彰既被吵得脑袋生痛,又颇有几分欣喜。 第20章 他成功拖延了时间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这些鬼婴胎灵无意义的争辩吵闹,孟彰心里就只剩下了头疼。 眼看着孟彰神色越发木然,过万数的鬼婴胎灵中才有人出言将话题拉了回来。 行了!别号、山号还是名号,都不用着急,你们回头自己慢慢想慢慢拟就行。而且,谁说每个人就只能有一个别号、山号、名号了,多拟几个轮换着用不也一样的? 急什么急? 这一道声音压下所有噪杂,于是这方空间彻底清静了。 孟彰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一声轻笑响起,然后是几声,接着是一串,最后是一片 孟彰抬眼看去,望见的却是一双双闪耀着光的眼。 这些鬼婴胎灵早不是真正单纯天真的孩童了,起码 不全是。 他顿了一顿,又坐直了身体。 见笑了。 没什么值得好笑的,坐在孟彰身前的一个鬼婴说道,这一次确实是我们太冒失了。 没有吓着你吧? 第11章 孟彰团团转了一圈,看过他所能看见的各位鬼婴胎灵,缓缓点头,有一点。 这些鬼婴胎灵齐齐哄笑。 孟彰很有些无奈。 对不起,对不起,幸而这些鬼婴胎灵着实没有恶意,待笑过以后,他们又都来与孟彰道歉,我们的错,阿弟你放心,我们会给你送上赔礼的 孟彰一怔,随后摇头道,倒也不必 纵然这些鬼婴胎灵大概都是比他早进入阴世的,甚至还早得多,可只看他们眼下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在现世必定少有供奉。 而他 不论是在阳世还是阴世,他都得孟氏一族荫庇护持,还哪里要贪图鬼婴胎灵的一份赔礼? 听得孟彰拒绝,诸多鬼婴胎灵一时沉默,可他们看着孟彰的眼却越发的明亮了。 孟彰悄然皱了眉头,暗道不妙。 他似乎是,做错了? 还不等孟彰细细思量个中关窍,便已经有鬼婴先自开口,打断了他。 要的。那鬼婴道,是我们先自做了恶客,冒失登门,还吓到了阿弟你,一份赔礼是必定要有的。就是 他带着点歉意笑,这赔礼可能不是多么的贵重,阿弟你多包容。 孟彰心里更觉不妙,但他连连拒绝都被驳了回来。 没办法,实在是对面人多,他争不过来。 最后孟彰索性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诸多鬼婴胎灵齐齐安静下来,听着孟彰说话。 沐浴在明了中带着些笑意的目光里,孟彰坚持开口,将自己的问题问了出来。 我很好奇,你们怎么会忽然来找我呢? 略停了一停,他继续说道,你们看,我一个小小的阴灵,昨日才过了头七,在这阴世里可谓是彻头彻尾的新人,籍籍无名,你们怎么会来找我? 甚至不惜冲击一郡城隍府? 尤其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昨日我们在路上的那一回碰面,你们就是在冲着我来的吧 是昨日见过,确定我就是你们想要找想要见的人,所以今日就直接上门了? 这一方梦境世界里的鬼婴胎灵们都笑了起来。 重叠的笑声不断回荡,也不断冲击着孟彰的心神理智。 孟彰死死咬住牙关,背脊挺得笔直。 尤其他自己心里知道,这些鬼婴胎灵并没有恶意,撞在他心神理智里的,仅仅只有最干净的声音与笑意。除了这些之外,再没有其他。 孟彰的不适很快被那些鬼婴胎灵们发现,也不知道他们中的一些做了什么,孟彰很快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保护了起来。 那些声音、那些笑意,哪怕依旧存在,依旧回荡在这方梦境世界里,也像是处在另一方天地,与孟彰绝对割裂。 孟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半饷,他缓过劲来,又重新坐得挺直。 你没有想错,从昨日的那一面到今日里的这一会,我们想要找的,都是你。 坐在孟彰身侧的一个鬼婴说道。 孟彰偏头看过去。 我们听人说安阳郡的孟氏一族出了个资质卓绝的鬼童,便央了阿母,请她带我们来找你。 孟彰的脸色一时变得颇为古怪。 资质卓绝?他问,你们说的是我? 他自己怎么不知道,何况,别说是他了,孟氏一族不也 不对,孟彰想到了什么,陡然停住思绪。 见孟彰想到其中关窍,又有一个鬼婴笑道,看来阿弟你是想明白了? 孟彰缓慢点头。 确实想明白了。怎么还能想不明白?! 他还没有开始正式修行,他自己修行资质怎么样,旁人或许知晓一二,但他确实是还没有任何真切的领会。 所以这资质卓绝的评价,孟彰直接就先给打上了一个问号。 第21章 不过 早先几日里他也翻过了许多修行典籍,哪怕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他也已经对修行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知道,修行本身的资质既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是因为,在这方天地里,尤其是阴世天地,基本每一个阴灵,都能吞天地灵气修行。 亦即是说,修行资质这一样,每一个阴灵都是有的,区别只在于各自的优劣而已。 并不是孟彰前一世诸多同胞遐想的那般,需要灵根或者根骨来为修行做基。 修行资质所影响的,其实是阴灵们在同等修行条件下的难易与快慢。 既是同等修行条件下的,那么 即便某部分阴灵资质稍差一点,只要他们能够用种种修行资粮将资质差距抹平,他们的修行进度也还是能够追上修行资质强于他们的那一部分阴灵。 故此,这些鬼婴胎灵们此刻与孟彰提到的资质,绝对不仅仅只是修行资质,而是囊括了方方面面的考量下判定出来的资质。 此时再翻转回来细看孟彰本人,他是安阳孟氏一族子弟,有孟氏一族作为凭依,不论他本人的修行资质如何,他的资质也绝对远胜一般的阴灵。 尤其孟彰本人还有着远胜旁人的魂体,这魂体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增强 诚然,他的这一重特质断了他借秘法回转阳世另行入道的可能,但也帮助他增加了他本人在孟氏一族中的地位。 比起其他的孟氏子弟来说,孟彰也就只有他们孟氏这一个选择,他们也就能够更相信孟彰。 在诸世家望族堪称厚重的家史里,从来就不缺本家自阴世为自家家族所引渡来的其他世家望族子弟。 各世家望族之间为了保证自家血脉绵延,荣耀不绝,所能够付出的代价,远远超出寻常人所想象。 而孟彰 即便有其他的世家望族看中了他,愿意为他扛住孟氏一族的冲击报复,他也不可能借助阳世转生来转换门庭。 只这一世,孟彰便只在阳世中坚持了八年,而且这八年间,孟彰还总是缠绵病榻,莫说修行,就是正式的启蒙都做不到。那下一世,在孟彰神魂还越发壮大的情况下,他那新生的肉身又能支撑他在阳世生活几年? 没有了转换门庭可能的孟彰,只要孟氏一族不先背弃他,他就只会是孟氏的子弟。 同样的,只要他能够成长起来,他就必定会是孟氏一族在阴世里的中流砥柱。 在孟彰的身上,孟氏一族或许带了几分赌性,不太符合世家望族为了血脉传承、荣耀绵延的稳妥作风,但孟彰既然已经彻底绑在了孟氏一族的车驾上,那么他的成长与壮大,便也就是孟氏一族的成长壮大。 尚且算得上家大业大的孟氏一族,不在乎孟彰的这一点前期资源投入。 所以,孟彰才刚刚进入阴世,就直接入住了孟梧所掌的安阳郡城隍府,也所以,孟彰都还没有过头七,就已经先行敲定了阴世太学的一个入读名额。 真当孟梧的郡城隍府是那么容易入住的吗?真当阴世太学的入读名额是简单易得的吗? 孟彰固然是孟梧的嫡系血脉,但孟梧的嫡系血脉里,并不就真的只有孟彰这一个鬼童驻留阴世。何况在孟梧之外,孟氏一族中还另有其他英杰,他们的血脉后辈落在阴世里的也不少。 孟彰在孟氏一族里的特殊待遇,便是这些鬼婴胎灵判定的资质中的一部分。 而除了这个之外 孟彰再次抬眼看向诸多鬼婴胎灵。 不错,一个鬼婴对他笑,从昨日到今日,我们都在看着你。 看着我 孟彰垂了垂眸。 世家跟望族阿弟你也知道,旁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但人是绝对不少的。 似阿弟这样的世家子、望族子,阴世里也多得是。 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世家望族确实是都不缺族人。似孟彰这等幼年早夭的鬼童胎灵,也同样的多。 阿弟你在孟氏一族族里的地位,是我们考虑的其中一个因素,另一个因素是 阿弟你自己。 孟彰仍旧不说话。 从昨日初见,到今日再会又有一个鬼婴接话道,我们都能体会到阿弟你对我们的包容。 这也是我们选择你的原因。 听到这里,孟彰默默抬头,问道,包容 你们这么多人围堵我一个,我真的敢不包容? 另一个鬼婴似乎看出了孟彰的心思,笑着说道,不一样的。 他抬手,指了指孟彰心脏的位置,这里,不一样。 孟彰定睛看过去,在那鬼婴身上看见了道道青紫的勒痕。 我们也看过许多世家子,他们待我们或许也是周到,也没有恶意,可 不同的。那鬼婴摇了摇头。 孟彰皱眉,问道,你们只选定世家子? 其实孟彰还想问,这些鬼婴胎灵挑人挑得这么仔细严格,到底是想要干什么。但事情得一个个解决,他也只能慢慢来。 第22章 倒也不是一个鬼婴道,但是从世家子、望族子里挑人的话,能省我们很多、很多工夫的。 那个鬼婴为了表示形象,甚至还极力打开双臂,圈出一个大大的范围来让孟彰看。 孟彰点头。 这倒也确实是。 鬼婴胎灵都是夭折的,在阳世所积攒的阅历、人情、知识都太过浅薄,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相比较起来,还是世家子、望族子要优秀许多。 第12章 如果他们这般折腾的目的,真是孟彰所猜测那样的话。 你们这么花费心力,是为了孟彰喃喃道。 不错,一位鬼婴道,我们需要强者。 更多的强者,绝对的强者,属于鬼婴胎灵的、能够庇护他们的强者。 孟彰拧眉,又团团看过一圈,这还不够? 当然不够! 阿弟,你对现如今的阴世各方势力,了解多少?又一个鬼婴问道。 孟彰摇了摇头,我所知道的,并不多。只知道 这阴世里,每时每刻都有阴域成形破灭,而每一方阴域,都有可能驻守着一位高修。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天地,很危险,很恐怖。 深不可测。 这也是孟彰没有太多犹豫就选择归附孟氏一族的根本原因。 这阴世实在太恐怖了,他阿父阿母单给他准备的那点家底,根本没有办法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 那阿弟你又以为,又一个鬼婴问,这些藏匿的高修强者里,有多少,是属于鬼婴胎灵的呢? 孟彰沉默。 鬼婴胎灵 本就是在不谙世事的年岁夭折,连完整的人生观、世界观都难以构建,更少有庇护,完完全全就是野蛮生长的状态,想要走出一个高修强者,根本就是痴妄。 为什么我们要齐聚一处?为什么我们要给自己寻一个阿母?这就是原因了。 如果我们不齐心合力,我们就只会是其他鬼物的食物,成为旁人修行、祭炼灵宝法器与手段的资粮 胎儿孩童,甚至远比老孺弱小。他们非但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更没有清晰的理智和智慧来应对危机。 如果说阳世的孩童还会有父母、长辈、家族乃至朝堂的庇护看顾,有七成成长的可能,那么在阴世里,对父母、家族、朝堂乃至成人都失去了信任的他们,单单只求一个保存自己,可能性也会跌落到三成。 现在出现在孟彰面前的这些鬼婴胎灵,已经算是足够幸运的了。 其实我们今日找过来,也是想看一看阿弟你的真实境况。一个鬼婴率先打破了沉默。 看一看,我的真实境况?孟彰有些奇怪。 他在孟氏一族庇护之下,还有什么需要这些鬼婴胎灵替他担心的? 备受家族青眼,却最终被家族炼作镇物镇压家族福运的,这方天地里也不是就没有。 那鬼婴说得轻描淡写,孟彰却扎扎实实被惊了一回。 居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又一个鬼婴说道,阴世是阳世的映照,是阴灵的栖身之地,阳世里发生过的事情,阴世也不会鲜见,而且还要来得更疯狂、更狠绝。 阿弟,说到这里,那个鬼婴甚至语重深长地告诫孟彰,世家望族,最重的是家族传承,如果舍弃你一人能够使家族荣耀千百年的话,他们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所以阿弟,你务必要时刻提高警惕,必不能被那锦绣富贵给迷花了眼。 其他的鬼婴胎灵也都一脸赞同地点头。 孟彰一时只觉得荒唐。 他居然还要这些孩童甚至胎灵来担心? 你们放心,他艰难道,我会惊醒的。 他也只能这样说了。 而显然,孟彰这略有些勉强的模样并不太能让诸鬼婴胎灵满意。 没奈何,孟彰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诸位鬼婴胎灵,尤其是那些胎灵,为自己辩解道,对不起,实在是 很难适应啊。 诸位鬼婴胎灵相互看了看,勉强算是接受了孟彰的解释。 除了那些个少数看上去比孟彰大的鬼婴得意地昂起头外,其他的诸多鬼婴胎灵各自嘀咕起来。 虽然你看起来比我们年长,但我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你的阿兄阿姐!你是阿弟!! 这不太对吧,我们这里,真的算阳寿来的话,还是有比阿弟年幼的 谁跟他算阳寿了?我们都是阴灵,自然是算的阴寿!阿弟就是阿弟! 对,阿弟就是阿弟,绝不是 一时,整个梦境世界里又是一阵噪闹的喧嚣。 孟彰几乎都要抱头了。 他深刻后悔,自己怎么就幼稚地在这些鬼婴胎灵面前提起如此一个话题来了呢?! 还是坐在孟彰身侧的那几个鬼婴胎灵细致,察觉到孟彰的不适后,他们很快有了动作。 第23章 凶暴的鬼气炼成一片,浩荡压向黑压压的人群。 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 孟彰终于又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感觉。 抱歉抱歉,兄弟姐妹多了就是这样的,吵闹。等时日久了,阿弟你也会习惯的 孟彰无言侧过头去,幽幽看了那说话的鬼婴一眼。 那鬼婴哂笑一声,捂上了嘴。 孟彰别开了头。 你们择定了多少人?他问。 总不会只得他一个吧? 这个问题 有鬼婴放下手,问侧旁的兄弟,说得也对啊,这么多年来,我们择定了多少人了? 好像有近百数了吧,反正也没数。另一个鬼婴想了想,回答道。 同一时刻,也有鬼婴给孟彰报了一个更精准的数字。 这五十年来,我们敲定了九十五个兄弟,但半数都已经回归到了我们中间,目前还剩下的,该是四十八个。 孟彰脸色有些古怪,所以我是第四十九个? 四十九,这真是一个大有深意的数字啊 诸多鬼婴胎灵特意抬手数了一数,然后对孟彰点头,应该是这个数没错了。 孟彰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早先说,半数都已经回归到了我们中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能是什么情况,一个鬼婴回答道,在外间活不下去了,便跟我们搭伴过日子呗。 另一个鬼婴也道,也能说是养老。 养老 孟彰神色又是一阵古怪。 但即便这两个鬼婴胎灵用词颇为古怪,孟彰也还是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这些鬼婴胎灵五十年间拢共择定了九十多位他们认为有资质、有能力可以成长起来的同类,而目前尚且还能继续成长、独立生存的,不算上孟彰只剩下四十八个,剩余的那失去了成长可能的四十多同类,如今就在他们这逾万数的鬼婴胎灵之中 不过五十年时间,原本得他们承认、有机会成长的鬼婴胎灵就已经覆没了一半,这样的概率,也委实是叫人心惊。 近半数的人失败孟彰也有些好奇,你们说会帮助他们,那你们到底都是怎么帮忙的?怎么会是这样凄惨的结果? 近半数失败,就算凄惨了吗?听见孟彰的问题,周围的鬼婴胎灵反而很不解,满脸疑惑。 孟彰一见,也皱了眉头。 难道他还低估了鬼婴胎灵独自修行的难度? 放在你们开始择定人选以前,这阴世天地里,真的就没有几个能够成长起来的?他问道。 诸位鬼婴胎灵各自低头。 孟彰是真的明白了。 阿弟你是在担心自己往后的修行?一个鬼婴问道。 孟彰看了过去,没有说话。 阿弟你不必太过担心,散落在各方阴域里的我们确实很难成长,但如果齐聚一起,又或者得到庇护,我们也不比其他人差。又一个鬼婴道。 对的,而且阿弟你应该也知道的,不少修士都有秘法,能将我们豢养成灵童,用以积攒福德、护持己身。我们的境况也不是太过糟糕 灵童、积攒福德、护持己身 这些词语不论哪一个,听着都很是刺耳。 就是啊,阿弟,你不用担心,你背后靠着孟氏一族这株大树,又有我们作为臂膀,那些事情绝对不会找到你头上来的。 你尽可安心就是! 孟彰闻言,抬头看了过去。 那些鬼婴胎灵眉眼带笑,都很为他欢喜。 你们说要帮我怎么帮?他问,声音略有些低沉。 你问这个啊某个鬼婴从自己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张被仔细折叠过的书纸来。 都在这里了,你看一看。 孟彰将那书纸打开,细细看着。 我们不够强,也没有多少广阔的见识,甚至连阳间供奉的香火都没有,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确实很不顶用,但我们有一个好处 我们,人多。一个鬼婴给孟彰讲解道。 所以,我们可以帮你打听、传递你想要的情报消息,天南地北的,不论什么,但凡是你想要知道的,我们都可以帮你打听。 我们手里的东西,如果你想要,也可以便宜跟你交换。 还有还有,我们不怕那些阴世皇朝里的官员们,如果他们打你的主意,你尽可以通知我们,我们给你讨公道!书纸上所载录的内容,基本上也跟这些鬼婴告诉孟彰的大同小异。 第13章 而我就只需要加入你们,在修行之余庇护你们? 一众鬼婴胎灵齐齐点头。 听起来很不错孟彰说道。 诸位鬼婴胎灵听得清楚,却不见喜色,反而还更凝重了些。 只是听起来么? 孟彰缓缓开口,如果我点头,那么在阴世皇朝之内,我有孟氏一族为凭依,在阴世皇朝之外,我也会有你们为臂助,同时,孟氏一族与你们还是彼此的掣肘,能够在最大程度上保护我的利益于我而言,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弊。 第24章 但是 他的目光在诸多鬼婴胎灵面上转过一圈,又回到了簇拥着他而坐的各位鬼婴胎灵身上。 这天底下哪里就真的会有全是好处的事情?这些鬼婴胎灵本身,就是他的桎梏。 熊孩子到底有多能闯祸,孟彰就算是没有亲身领受过,也是听说过的。 尽管这些鬼婴胎灵经受世事磋磨,背后没有熊家长撑腰,成不了最高等级的熊孩子,可也正因为他们备受世事磋磨,那尖锐的性情也很容易惹祸。 就像今日这样,一言不合就做出直接冲击郡城隍府这样的大事来,于他们只怕也是稀松平常 而他,孟彰无言垂落眼睑,他还不曾正式开始修行,尚且在旁人的庇护之下,小胳膊小腿的,有什么资本应下这样的条件? 就凭他这不明来由的自信吗? 能在这一场会面里坐在孟彰侧旁的,都不是寻常的鬼婴。 担负着说服孟彰重任的他们,比之其他的同伴来更为机敏聪慧。 阿弟你觉得我们会是大麻烦? 一个鬼婴很直白,当场道破孟彰心中的忧虑。 孟彰抿了抿唇。 这问题确实很严重。 其他的鬼婴同样没有任何避讳,直接就将这样的评价给承认了下来。 我们很难控制自己的喜怒,旁人不论是刻意讨好也罢,故意辱骂欺凌也罢,我们都很难忽视克制,所以哪怕是最简单的陷阱,也能困住我们 另一个鬼婴点头,也是苦笑。 就像这一次一样。 他们就不知道那个传话给他们好引起他们对阿弟的关注干脆直接冲击阿弟这落脚之地的人目的不纯吗?他们不知道自己今日这冒失的做法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不说还会让他们得罪人、得罪整个阴世皇朝吗? 知道。 就算没有成人教导,在这阴世里摸爬打滚着生存的他们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想到? 不过是他们不在乎,不过是他们还想要趁机宣泄胸中怨气而已。 我们分不清轻重,分不清好坏 都是鬼婴们自己说的,孟彰一个字都没有开口。 我们不懂成人的那些规矩,也不懂什么东西才是成人们不惜一切都想要得到的,什么东西又是他们弃之如鄙履的 所以我们每每做起事来常会撞墙碰壁。 所以,我们这么多年来,也少有能够与成人分庭抗礼的兄弟姐妹。 只凭一腔蛮勇,怎么可能与成人争抢能够哺养他们的种种资粮? 不稳定、没智慧、难以控制 通通都是他们身上紧贴着的标签。 阿弟会犹豫迟疑乃至想要拒绝他们,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了。 孟彰依旧沉默。 那些鬼婴胎灵却都是笑了起来。 阿弟你可以直接拒绝的。一个鬼婴对孟彰道。 对,拒绝我们也没有关系,我们现在还有阿母在呢又一个鬼婴道,可不是什么真的无依无靠的人了。 你别看我们先前跟你说的那样凄惨,但那都是过去了,现在的我们哈哈,可了不起了!! 就是!你看,我们这一次不就是直接闯入了一郡城隍府吗?有见谁真的能阻拦我们了吗?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啊,本事可大着呢!! 阿弟你不跟我们玩才是可惜了 还不等这个鬼婴将话说完,他身边的另一个鬼婴就已经伸手扯了扯他的袖角,低声斥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 啊?可是我也没有说错啊? 孟彰始终没有吭声,只是静默地看着、听着。 一个鬼婴觑了觑孟彰的神色,狠狠一瞪。 整个梦境世界当即便安静了下来,不独独是方才七嘴八舌、手忙脚乱想将这件事揭过去却弄巧成拙的那些鬼婴,就连更远处那些反应慢了许多的鬼婴胎灵们也都紧闭上了嘴巴,乖乖噤声。 他们怎么就忘了呢,阿弟他不喜欢吵闹 阿弟,那个鬼婴转过身来,看定了孟彰的眼,很认真地与他坦诚,我们都嘴笨,很多时候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们的意思却是一样的。 虽然我们说承认了你,更选定了你,希望能在你修行的道路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以换取你日后给予我们的庇护但这并不是说,这事情就只能我们挑你而你不能拒绝。 就连我们这些做你兄姐的,也并不是只挑中了你,我们还有其他的备选,你能答应下来,我们很高兴,你要是觉得不可以,我们也没什么紧要。 所以不管你的决定是怎么样的,你都可以直接告诉我们。 我们的这个意思,你明白吗? 孟彰认真看过这周围一切他所能看清的鬼婴胎灵,最后点了点头,我明白。 这一个鬼婴,包括更多的鬼婴与胎灵们,听见孟彰的回答,都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阿弟,你没有误会就真是太好不过了! 第25章 这下,我们总算没有坏了事 就是啊 那与孟彰对话的鬼婴也是快速笑了笑,然后抿紧了唇极力端正神色,做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 他张了张嘴,又待要说话,却猛然被一声声越渐清晰的呼唤声打断。 小郎君们,小女郎们我们该走了 一众鬼婴胎灵又都激动起来。 是阿母,阿母来找我们了 又有一个鬼婴道,外面的情况大概是不好了,各位阿兄阿弟阿姐阿妹,我们得回去找阿母 众鬼婴胎灵齐齐看向了孟彰。 孟彰清晰地看见了这些鬼婴胎灵们眼底的不舍。 都还没有跟阿弟好好地玩乐呢,净说话了 但我们确实该得走了 也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来找阿弟玩 孟彰神色微动。 外头那鬼母的声音越发的清晰急切。 孟彰往外看得一眼,到底是问道,那阿母又是什么情况,你们跟她 那还在看着他的鬼婴笑了笑,一面引导着其他的鬼婴胎灵离开这方梦境世界,一面回答孟彰道,我们跟阿母啊,算是相依为命吧。 他说得很平淡。 阿母也是我们诸多兄弟姐妹一起挑的,阿母生前的境遇也很不好,长年被家中郎君磋磨,怀上的孩子一个个都没了。她到了阴世后也一直在找她的孩子,但都没找到 估计是不知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就没了的吧? 我们碰上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认人了,只记得自己要找孩子,还将我们当成了她要找的人 不认人,孟彰咀嚼着这句话,仿佛也看见了当时已然疯魔绝望的女郎。 我们原本也是不信她的,但她一直跟在我们后头,后来还慢慢地清醒了所以就这样搭伴着过日子。 挤在孟彰这个梦境世界里的鬼婴胎灵们数目是很庞大,但这会儿他们离开的速度却也不慢,只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而已,梦境世界里的鬼婴胎灵便少去了三成。 阿弟你是在担心我们?那个鬼婴回头看了看孟彰,眉眼间带着些笑意。 阴世里鬼婴胎灵跟鬼母之间的关系,远比阳世里的母子关系来得复杂。 或者说,残酷。 孟彰就知道一点,如果鬼母愿意,她是能够在劣势下虢夺鬼子的诸般本源补益自身的。 那鬼婴又道,阿弟放心,我们不蠢,吃了亏也是记打的。 所以,他们这些鬼婴胎灵真的曾经在这件事上栽过跟头? 孟彰心里默默道。 那鬼婴细看孟彰一阵,抬手从袖袋里摸了摸,最后将一件物什递给了孟彰。 却是一枚小小的海螺。 那鬼婴的手向前摊着,只将那海螺送到孟彰近前,而不是直接塞给孟彰。 阿弟快要开始修行了吧?待阿弟你正式修行以后,我们再想要见阿弟你就不似今日这样容易了。 这海螺只要不曾遭遇太过严密的阻隔,它能联通两地,哪怕彼此各自身在两方阴域里。 日后阿弟你若是想出去玩乐,不如叫上我们,怎么样? 孟彰看了看那枚小海螺,又看了看那鬼婴温和亲近的眼,默然点头,伸手将那枚小海螺拿了过来。 第14章 那鬼婴冲孟彰一笑,最后一个消失在他这梦境世界里。 梦境世界里安静了下来,也彻底地空了。 孟彰轻吐一口浊气,也离开了梦境世界。 醒来的孟彰静静看着顶上帐幔半饷,一时苦笑。 他自己先前都想得很明白,自己小胳膊小腿,身板细弱,又在旁人的庇护之下,有什么资格再妄言说以后道途有成愿意荫庇那些数量庞大且异常难以掌控的鬼婴胎灵们? 且在他拒绝以后,那些鬼婴胎灵们自己都不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为何他又这般耿耿于怀,只觉得心中愧疚?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就他如今的境况 孟彰坐起身,抱着被褥慢慢琢磨其中缘由。 这也是他这几年长年缠绵病榻养出来的习惯之一。 他必须要想清楚的,否则,这件事只怕会成为他心里的一个疙瘩,于日后他的修行不利。 他确实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但这不代表孟彰他就不清楚修心的重要性。 他就是太清楚了。 一遍又一遍梳理过自身的心路后,孟彰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此间的根源,不在那些鬼婴胎灵,而在于他自己。 前世的种种,让他拥有一个绝对富足的精神世界,不论他在这方天地遭遇了什么,他的精神、他的灵魂也有永恒的故土。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他很清楚自己当前其实没有多少力量,在纯粹的心理层面上,他也仍旧自认自己是强者。 这是穿越者的骄傲,也是当年那个有着璀璨文明子孙的骄傲。 尤其这方世界与他的故土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尤其他在那些鬼婴胎灵面前,还自认成人。 第26章 他不能否认,自那些鬼婴胎灵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其实就对他们存留了一定的宽容。 毕竟,那都是孩子啊。 身上仍然带着世事磋磨痕迹、成人恶意暴行遗留的孩子 除了前生种种,今生的这些经历也在影响着他。 异世转生、长年体弱,他从一个凭借着自己双手活下来的成人变成了吃穿嚼用都要依赖别人靠着别人活下来的 废人。 这种两极翻转的处境,成功放大了他种种心理需求。 他需要得到其他人的认可,需要寻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需要在这个天地、这个社会中寻找到自己的定位 自傲着的同时,他竟也在自卑。 孟彰笑了笑,将头整个埋进被褥里。 自傲于前世,自卑于今生;自傲于精神,自卑于肉身 笑了许久,孟彰才将头抬起来。 得调整他道,只告诉自己,得改,有问题不怕,怕的是没能发现问题。 他重重闭了闭眼睛,又道,还有 不知是因为没有了肉身这个庐舍养护,还是因为阴灵本身的问题,我自己的情绪波动时常过于剧烈,还容易受到别人的情绪冲击影响。这件事,也得注意。 回忆起梦境世界最开始时候他所受到的情绪冲击,孟彰又一次提醒自己。 将这种种梳理过一遍,孟彰往帐幔外张望一眼,拉了拉床边的一根细绳。 屋外守着的青萝听见动静,也悄然入了内室。 她帮着孟彰将帐幔打开挂起,低声问道,郎君? 孟彰问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 青萝显然已经听闻了消息,如今见孟彰问起,她直接便将外间发生的事情说道了出来。 先有鬼母率一众鬼子冲击城隍府,后又有凶徒冲击郡府牢狱 孟彰皱了皱眉头,问道,结果怎么样? 青萝目光在孟彰面上悄然转过,便低头回答道,鬼母及诸鬼子都退走了,至于冲击郡府牢狱的那些凶徒,都被长吏、郡尉刷领兵卒擒下,如今也都被关押在牢狱里。 孟彰听明白了,所以其实高祖他们是早就知道了消息,使了一出请君入瓮的计谋? 青萝没有回答。 孟彰也并并不需要她来回答。 孟彰暗自叹了一口气。 所以,那些鬼婴胎灵连同鬼母,根本就完全在双方的谋划之中 孟彰又问,正院可有人来? 青萝道,天亮前郎主亲来过玉润院一趟,不过彼时郎君还未醒来,郎主来看过郎君后,就回去了,不曾让仆等叫醒郎君。 所以,孟梧来看他的时候,就是鬼婴胎灵们离开他梦境世界以后? 孟彰慢慢点了点头。 他掀开被褥,从床榻上走下。 再去正院问一问,问高祖此时可有空闲能见我,我想拜见高祖。 青萝应了一声,果真就退了出去。 孟彰才刚刚梳洗过,青萝就回来了。 棕管家说郎主才刚已经出去了,不过中午时分就能回来。 孟彰点了点头,高祖回府来时候,来知会我一声。 青萝点头应是。 用过早膳,孟彰遣退了众人,自己拿着书继续翻看。 或许,孟彰一面翻书,一面琢磨道,在等待太学那边答复的同时,他也需要有一位老师? 又翻过一页,孟彰收摄心神。 待见到高祖以后,再跟他问一问吧。 到了临近午膳时候,孟彰才得到青萝的消息。 不过,同时被青萝送过来的,居然还有一封帖子。 孟彰抬眼看向青萝,这是? 青萝回答道,是从族中澄郎主府上送过来的。 澄郎主?孟彰若有所思,是高祖上一辈的那位澄郎主? 虽然在阳世时候,孟彰长年卧床,八年时间连最基本的开蒙都未曾完成,可孟氏一族族谱以及诸世家望族名录、血脉图谱这些东西,孟彰却是都学全了的,尤其是孟氏一族的族谱。 或者说,正是因为孟彰长年病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入阴世,所以他的父母才会更重视他在这方面的学习进程。 青萝应道,正是那位澄郎主。 孟彰点头,翻开了那张帖子。 只看了一眼,孟彰的神色就有些古怪。 却原来,这张帖子并不真的是孟澄这位祖辈给他送过来的,而是依附着孟澄、在他羽翼下的一位孟氏小郎君。 那小郎君和孟彰的情况大体相似,都是少年夭折、依傍脉系长辈存活,都未曾正式分家立府 早先时候孟彰就已经打听过族中的情况,知晓现下这安阳郡阴世里,孟氏一族中除他外就只剩下四位小郎君不曾分家立府,都还在脉系长辈的护持下生活,现在,就是这四位小郎君送出请帖,邀他一会。 如果这份帖子在昨日之前送到他面前来,孟彰大概不会有什么想法。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遭。 第27章 但偏偏是在今日,是在孟彰才见过那些鬼婴胎灵们后的第一日 孟彰沉默一瞬,快速收起那须臾间翻涌的感慨,捡起案上的纸笔,快速写了一个回帖。 他将这份回帖交给青萝,遣人送过去吧。 见是必定要见的,都是孟氏一族的儿郎,还都是一般的境况,他们天然就是阴世孟氏族群中的盟友。 生在望族世家有生在望族世家的好处,但亦有生在望族世家的桎梏。 世间万事,都一样的。 孟彰站起身,略略整理了身上袍服,转过榻案,往外间走。 青萝跟在他身后,直到他们抵达正院,才悄然退到一侧。 棕管家亲自领路,带着孟彰一路来到了正院书房。 孟彰皱眉,在书房外停下脚步,低声问道,棕管家,这里是书房吧? 棕管家笑着点头,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郎主就在里头等着小郎君呢,小郎君只管进去就是。 孟彰看了看棕管家,又看看那清幽安静的书院,最后缓慢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径直往书房里走。 书房里,孟梧正在案后提着笔书写着什么。 听见孟彰从外头进来,他头也不抬,直接与孟彰道,你先在那边坐一坐。 孟彰拜得一礼,站直身体往左右看看,果真就看见左手侧靠窗的位置上有一套案席,案席上还摆放着一些孟彰近些日子以来钟爱的小食。 就是那里了,孟彰想道。 他也果真走了过去,在那案席上坐下,只是还没等他伸手去拿小食,他先就看见了同样摆放在案桌上的书典。 孟彰抬眼看了看大案后头的孟梧。 孟梧还在奋笔疾书。 孟彰将那书典拿了过来,翻开一页。 入目便是一行楷书大晋阴世皇庭十年鬼婴胎灵总览。 孟彰的目光在这一行楷书上停顿了许久。 他手腕一动,将书页往后翻去。 一页接着一页,一页又是一页,不知过了多久,这一部不算薄的书典终于是,被孟彰翻到了最后。 在孟彰将书典合上以后,一个小碟被推送到了孟彰眼前。 吃一些吧。 孟彰手上动作一顿,却没有去看那碟子上摆放着的可口小食,而是抬起头,直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孟梧,高祖不是常说,这些小食不能多吃,尤其还是在饭时? 第15章 孟梧笑了笑,并不为孟彰的态度生气。 原本是这样的,他道,但今日里这午膳你大概是得耽误的,有这些小食垫着,总会好些。 孟彰抿着唇,半饷问道,高祖,他们怎么样了? 孟梧不意外孟彰的问题,也完全没有要隐瞒孟彰的意思。 都已经退去了。他先回答道,随后看了孟彰一眼,又补充了些,就鬼母受了些伤,其他都没什么妨碍。 孟彰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鬼母受伤,不会影响到诸鬼子的吗? 鬼母与诸鬼童之间的关系孟梧沉吟着,斟酌着用词,好能让孟彰理解,其实没有固定的上下关联,他们看的是彼此之间的强弱。 孟彰也明白了些,他点点头。 若子强母弱,那么鬼母便只是诸鬼童的附依,只有子弱母强,鬼母才能掌控诸鬼童的生死,能在危急时候强夺诸鬼童本源以增益补全自身 同时,鬼母及诸鬼童之间除了这种相互对峙的关系外,也还存在着共生的可能。 前者倒也罢,若是后者 孟梧摇了摇头,鬼童与鬼母相互联结依存、相互维系,一旦爆发,甚至能强行跨越大境界战斗,很是难缠。 说到这里,孟梧顿了一顿,看了孟彰一眼才继续道,这一回来闯我郡城隍府的鬼母鬼童,便是这种共生状态的,所以,我等也只是打退了他们,并未多加追赶。 孟彰一笑,压低视线避过孟梧的目光,顺手捡了一块烤饼慢慢吃着。 孟梧并不急,顺手斟了杯茶水来送到孟彰面前。 一小块烤饼并不大,孟彰很快就吃完了。 高祖,孙儿听闻鬼母闯入我城隍府的时候,郡里牢狱那边也出了事,可是真的?孟彰问。 孟梧随意点头,是真的。 孟彰坐直了身体,所以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瞒过谁? 瞒得过吗?孟梧轻笑,道门有天机推演、六艾梅花;佛门有五眼六通;诸贤有连山周易、寻丝搜迹;九流有旁门小术他们那动静能瞒得了谁? 孟梧说得轻描淡写、平和随意,可孟彰听着,反而越发的沉默。 正道旁门,大法小术,全都跟鬼婴胎灵无甚关系 孟梧抬眼看了看他,顺手端起茶盏。 你在想那些鬼童? 孟彰点了点头,高祖,孙儿能问一个问题吗? 孟梧点头,你问。 阳世、阴世皆有神通广大之辈,岂真的不曾眼见这鬼婴胎灵之祸患,为何没有人出手 第28章 孟彰声音低低,反而放任他们自己挣扎? 孟梧低头啜饮一口茶水,他们昨夜里果然是去见你了。 孟彰复又抬眼,看定孟梧。 孟梧对他笑,诸鬼童这些年的动静各家皆知,我们自然也不例外他们看中了你? 孟彰极力稳住了神色。 可他稳住了神色,却没能稳住自己的气息。 孟梧笑着颌首,而你拒绝了。 孟彰紧抿了唇,一双眼睛倔强地看着孟梧。 孟梧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反显出其中的凝重。 你既然拒绝了,就说明你也很清楚这些鬼童的麻烦之处,既是如此,那我 孟彰以为孟梧是要用这个理由将问题答案给带过去,没想到下一瞬听见的却是另一句话。 便简单地再说一说吧。 孟彰的眼睛眨了眨,又重重地眨了眨。 孟梧端正坐在他对面,神色认真,完全看不出其他。 孟彰狐疑地盯着孟梧看。 孟梧却已经不再理会孟彰了,径自开口,依你之见,你认为诸鬼童胎灵,最怨恨的是谁? 孟彰坐直身体,认真想了又想,才谨慎回答,成人。 给他们孕育、出生的希望,却又轻易剥夺走他们生命的成人。 许多鬼婴胎灵,真的是生不知何时生、死不知何时死,还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就承受着成人世界的厚重恶意落入阴世 孟梧点了点头,不错,鬼童胎灵们对成人多有怨怼,而他们更憎恶的,其实还是皇庭。包括阴世的,也包括阳世的。 孟彰没有说话。 孟梧轻声道,他们是我们的怨主。 孟彰想到了什么,他看向孟梧。 孟梧示意他说话。 高祖,既然诸鬼童胎灵是阳世与阴世的怨主,那随着阴世的鬼童胎灵数量越发庞大,皇庭的气数岂不是 就是前世那个仙神不显的时代,国家也仍有国运的说法流传于民间,这方天地乃是修行大世,自然就更讲究气数与福运这些东西。 孟梧先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天地有盛衰,皇庭自然也有。若真是皇庭气数出了问题,皇庭行到末路,昔日曾经镇压的种种矛盾与冲突尽数爆发,磨损皇庭气数的又岂止这些鬼童胎灵? 孟彰想了想,也赞同地点头。 当然,孟梧道,怨主这样的存在,能少一些还是尽量少一些的好,各方都能松快点。 孟彰看了孟梧一眼,不说话。 孟梧将话题带了回来。 但你得明白,鬼童与胎灵的真正根源,不在阴世,而在于阳世。 阳世 孟彰没有话说。 时人讲究的是多子多福、开枝散脉,不论是穷苦人家、小门小户、大家高门,根本就没有节育的意识。 阳世里,有形的生存环境、无形的思想传承,都是导致鬼童胎灵数量无比庞大的原因。而除了数量这个问题以外,鬼童胎灵自身的缺陷与抗拒也是棘手的难题。 孟彰明白孟梧所说的意思。 所谓缺陷,指的是鬼婴胎灵那没有正式成形的思维逻辑。至于抗拒,那更不会造成误解,就是鬼婴胎灵对成人的排斥、猜疑与恐惧。 孟彰也伸手端起杯盏,大大饮了一口茶水。 高祖能否告知孙儿,高祖昨日放诸鬼童胎灵见我可是别有想法? 既然此前谋算郡府牢狱的那些凶徒与诸鬼婴胎灵的动静都在孟梧他们的耳目之下,那么诸鬼婴胎灵能够越过郡城隍府层层防守进入他的梦境世界里的真正原因,就很值得思量了。 孟梧笑了一下。 是有一点想法。他道。 孟彰低声道,高祖想要让孙儿,收拢部分鬼童胎灵 孟梧又是一点头,你有这种潜力。 潜力?孟彰低低重复着,若有所思。 对,孟梧想了想,继续跟孟彰解释,这种潜力,其实不是指修行上的天资,而是指相对成熟、相对独立又相对完整的思考判断能力。 是指人格? 孟彰皱起了眉头,其他人就没有吗? 你昨日里也见过诸多鬼童婴灵了,那你觉得他们如何?孟梧不回答,而是反问他。 孟彰仔细回忆一下,也是无话。 昨日里他见到的那些鬼婴胎灵,也不是就不知取舍利弊、不知权衡轻重,他们也在学习,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生存,但就是 还很有些任性。 孟梧看定了孟彰,但你就不会。 你知道克制。孟梧又道。 克制自己的善,也克制自己的欲,孟彰与那些鬼子婴灵真的很不同。 孟彰看了孟梧一眼,错过这个话题,难道就没有高才贤士从诸多鬼童婴灵中择取弟子教导,精心培养成才以收拢、支撑诸鬼童婴灵的吗? 怎么没有?孟梧摇摇头,给了孟彰一个意外又不意外的答案,可他们都失败了。 第29章 失败了?孟彰的眉关锁得更紧。 你觉得,为什么他们不早不晚的,偏生是在你头七之后的第一日找上门? 这也有关联? 孟彰倒不曾想到这一点。 难道不是因为那些鬼婴胎灵赶巧的? 他们对成人的抗拒已经严重到这等程度了吗? 据书典记载,在诸高才贤士最开始布置的时候,诸鬼童婴灵们倒还没有到这种程度,孟梧道,但后来,渐渐就成这个样子了。 孟彰下意识追问道,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等后人已然不得而知了。孟梧先是摇头,然后又道,但可以猜测的是,那些曾被大力气教养出来、委以重任的鬼童婴灵与一众散落在阴世各处的鬼童婴灵之间,相处得很不愉快。 孟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想也知道,一方是被此方天地高才贤士精心教养出来的精英子弟,一方是自阳世时候就得不到教导、到了阴世更荒蛮成长的草根孩童,倘若双方没有足够的决心相互退让、相互包容,能够安生融洽才稀奇呢。 何况,就是有这样的决心,懂得退让和包容并将它们落到实处又如何?鬼童婴灵太多,退让一次包容一次可以,时时包容次次退让,这些还余留着孩童心性的鬼婴胎灵大概就真是做不到了 第16章 看了孟彰一眼,孟梧先道,神道那边的境况也是大体相似,没什么用处,最后都不了了之。 神道 这方世界,是有领受神位、受众生香火供奉的神灵的,可是,鬼婴胎灵没有香火。 鬼婴胎灵自己都还缺着香火供奉,又哪里来的香火奉养神灵? 阳世里确实会有许多爹娘会为自己夭折早逝的儿郎在神佛面前供奉香火,点燃祈福明灯,以求得神佛庇护,但那也仅仅只是少数而已,相比起落在这阴世里的庞大鬼婴胎灵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所以,神佛在这件事情上也顶不上大用。 孟彰默默低头,举起茶盏又饮了一口茶水。 温热的茶水盈满口腔,又顺着喉管往四肢百骸流去,魂体被茶水涤荡的感觉异常明显,但孟彰却不似往日般觉得轻快惬意。 但我拒绝了。他道,话音里意味莫名。 诚然,收拢那些散落在阴世各处、野蛮生长的鬼婴胎灵,不论是对阴世皇庭还是对孟氏一族来说,都是好事。 阴世皇庭能消解这一部分怨主,延长皇庭气数,不论是阴世的、还是阳世的;孟氏一族能积攒大量人望,更增益家族的实力,深扎家族根基,可是 我已经拒绝了。孟彰抬起头来,直直迎上孟梧的目光,不见波澜。 那是一种沉默的、没有任何动摇可能的坚定。 孟梧似乎也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问,这几日来,玉润院里的书典你都已经翻看了吧? 孟彰稍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是,基本都已经翻看过一遍了。 对于孟梧接下来会说些什么,孟彰心中已经有了预感。 果不其然,他听到了孟梧的下一个问题。 那你对于我们这些阴灵的修行,有相对清晰的理解了吗? 孟彰心下微微蹙眉,只面上不显。 算是有些了解。 孟梧点了点头,我们这些阴灵的修行,非但远比寻常生人更为艰难,而且修行之时还时常会受到外间的影响。 可以猜见的,不能猜见的,都可能会在你修行的时候出现,所以我们阴灵修行,又时常会 走火入魔。孟梧轻轻吐出四个字来。 孟彰静默许久,说道,是因为我们没有了肉身。 当从书典中看见一个个走火入魔的记载以后,孟彰其实很轻易就理解了其中的原因。 关键就在肉身。 肉身是限制,也是保护。 在天地与魂体之间,它就是一道闸门。将脆弱魂体不能承受、无法接触的所有东西阻拦在魂体以外。 包括有形的物质,也包括无形的信息和情绪。 而作为失去了肉身的阴灵 他们就缺失了这一层保护。 他们的魂体暴露在天地中。天地间时刻流动的繁杂信息、来自他人的过于强烈的种种情绪,都在挑战着阴灵自身魂体承受的极限。 除了来自外部的种种冲击以外,阴灵自己的心性也因为缺失了肉身的调节而变得更多变更尖锐 万劫阴灵难入圣,真的不是说说的。 阴灵想要在修行这条道路上跋涉,所面对的艰难险阻远胜于生灵。 孟梧笑了笑,然则面上眼底,混不见半点笑意。 是啊,因为我们没有了肉身 因为,我们曾经失败过一次,丢失了最重要的根基。 孟彰也是垂落了目光。 孟彰看他一眼,继续道,也所以,只要我们还想继续走下去,就需要燃烧更多的修行资粮。 你也一样。 孟彰抬起了眼睑。 第30章 孟梧直视着他的眼,望入他眼底深处。 诚然,你阿父阿母已然为你准备了相当丰厚的家底,他道,除了他们以外,孟氏一族族中也会给你准备一份。 再有,等洛阳太学那边的答复送来,你正式入读太学,太学那里你也将能获取一部分修行资粮。 相比起这阴世里的绝大多数阴灵来说,你的起`点足够高了,可是 这些就真的够了吗? 孟彰久久没有说话。 不够的。 他自己知道,这些真的不够。 孟氏一族确实是大晋皇庭里的世家望族,但真正计较起来,却只在三等。 第一等,是大晋皇庭的皇族司马家,是王与马共治天下的琅琊王氏。 第二等,是陈留谢氏,是龙亢桓氏,是颖川庾氏。 安阳孟氏?只是与诸郡各家强盛望族并肩的第三等世家而已。 何况孟彰还不是安阳孟氏的宗子,他只是安阳孟氏嫡支里的儿郎罢了,他或许能得到他这一支脉长辈的倾力培养,但要说整个安阳孟氏一族的资源倾斜 那就不必想了。 想也想不来。除非,孟彰他能展现出惊世才情,将上下数代的安阳孟氏儿郎尽数压下,彻底收拢孟氏一族。 倘若你能将那些鬼童胎灵收拢孟梧忽然停住了话头,少顷才继续道,哪怕只是万数,其中所聚拢过来的功德、信仰、气数、名望就不说了,单单是这万数的人手,也是一笔庞大的修行资粮。 足以弥补你与谢氏、桓氏、庾氏这些嫡支子弟的资粮差距。 高祖。孟彰居然很是平静,不曾看到任何动摇。 孟梧应了一声,嗯? 对于自己当前的状态,孟彰也很有些奇异。 但当前不是细问这些的时候。 你有没有想过 这或许就是你们所以都失败了的原因? 孟梧一顿,看着孟彰的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整个正院书房陡然沉寂,近乎凝固的气流堵塞在每一寸空间里,同时挤压着魂体与心神。 孟彰仍旧坐得笔直,目光未有分毫动摇。 安阳郡城外某处阴域中,诸鬼子婴灵簇拥着一个年轻单薄的身影,目光里满是担心。 阿母,你没事吧? 鬼母苍白瘦削的面容柔和下来,卸去层层防备后,终于展现出她本来的柔软醇和。 阿母没事。她道,城隍府里的那些人没有下死手。 诸鬼童婴灵只是不信,目光一下一下地看着鬼母身上遍布的狰狞血色。 鬼母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又是笑了一笑。 不过是消耗过多,露出了些本相而已,用不了多时就能恢复过来的。 她接连安抚了几回,才终于让诸鬼童婴灵的眉眼放松下来。 鬼母不动声色摸了摸裙角,抹去裙角上沾染的一点血迹,然后才顺势在一众鬼童婴灵之中坐下,问道,你们这回可有顺利见到那小郎君了? 见到了,我们见到阿弟了 啊啊啊啊啊啊 不独独是那些已经学会说话的鬼子,就是那些婴灵,也都张着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 这一片阴域里一时噪杂到令人心烦到近乎暴躁。 但鬼母却不觉得吵闹,她耐心听着,面上眼底还流露着明显的笑意。 是吗?都见到了啊?她问,看来你们对那小郎君的印象都很不错啊,那你们有将事情跟他说了吗? 说了,说了,不过一个鬼童道。 阿弟他拒绝了。另一个鬼童也道,她的声音有点低落,阿弟觉得我们以后会很麻烦 是这样的啊?鬼母道,面上并不见任何恼怒,甚至还添了几分笑意,但这样的小郎君不才是我们想要的吗? 如果你们一提起这事情,他就答应下来,我们才更不能放心的吧? 诸鬼童情绪仍旧有些低落。 你们很喜欢那小郎君?鬼母沉吟片刻,问道。 万数的鬼童婴灵齐齐抬起头来看着鬼母,各个点头。 孟氏阿弟的梦境世界很大很大,我在那里完全没有觉得逼窄拘束,我觉得,在那里,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不打架 对,阿母,孟氏阿弟他那梦境世界很轻松,也很舒服 这样啊鬼母叹息一般说道。 孟彰到底是尚未正式入道的小郎君,小觑了这些鬼婴胎灵的敏感与心机。 这些鬼童婴灵为什么一定要亲眼见他一面,为什么要选择进入他的梦境世界之中? 就是因为这个了。 以孟彰为主的梦境世界,其实能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孟彰对他们的态度。 是排斥,还是友好;是管教,还是尊重;是上下,还是平等;是假意,还是真心 梦境世界里自有明证。 第31章 尤其孟彰还没有正式入道,不能彻底掌控自己的梦境世界,才会让他的那方梦境世界无意中流露出更多的信息。 鬼童婴灵们或许不似成人一般圆滑成熟,但吃了许多亏的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去分辨人心。 孟彰可是望族世家里的郎君!在这些望族世家面前,他们是再怎么小心都不过份。 那这孟氏小郎君确实合适。鬼母道。 第17章 能在他们这些鬼童婴灵面前都坚定自己决意的小郎君,其心志之坚远超常人想象,哪怕是孟氏一族的那些郎君们,想要说服他,动摇他的决意,大概也得栽个跟头。 何况,孩童与长辈之间的争吵对峙,可未必就是长辈全然握定了胜券。 既然他不是一个世家氏族的傀儡,那我们接下来就能够随意些了。鬼母说完,又团团看了看坐在她邻近的诸多鬼童婴灵们,你们将东西给他了吗? 给了,给了。一个鬼童道,我递给他的,没有塞。 我们也都能作证,孟氏阿弟他是自己接过去的! 就是啊!! 鬼母又是笑,好好,阿母知道了,你们做得很好,没有出错 听见鬼母的赞许,诸多鬼童婴灵各自笑了起来。 阿母,笑过一阵,又有一个鬼童扬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跟阿弟一起玩?我喜欢他的那梦境世界! 什么时候啊?鬼母道,那得看他什么时候吹响那小海螺了。 啊?那鬼童有些失望。 鬼母安抚他道,不过放心,应该会很快的。 等孟氏的那些郎君们跟他说明白,等孟氏小郎君自己想清楚其中的分寸。 那,会是什么时候?又一个鬼童问道。 鬼母想了想,诚实说道,阿母也很想知道。 因为,这得看小郎君的决断以及才情。 鬼母耐心安抚着诸鬼童婴灵,也将其中关窍全都掰扯开仔细说予诸鬼童婴灵听。 诚如鬼母所想,孟彰与孟梧的那一场小小对峙,终究是以孟梧的退让落下帷幕。 或许吧。孟梧话语隐了叹息。 孟彰听得神色微动,但少顷又稳住了。 他并不觉得他自己说错了。历代有心改善这种情况的高才贤士全都失败了,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关键怕不是不在他们的能力上,而在于那更本质也更根本的人心上。 孟梧觑了孟彰一眼,眉眼间很有点好奇,看你这情状莫不是已经有把握了? 孟彰摇头,没有。 孟梧长长地看他,随后才将目光别开,也不说信还是不信。 罢了,且随你吧。 虽然这修行资源关乎孟彰自家的修行速度与效率,但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只能帮着谋划,而不能强行越过孟彰自己的态度行事。 若不然,受到影响的就是孟彰的道心。 而一旦道心出了问题 阳世修士尚且不敢让自己的道心出现纰漏,何况是他们这些阴灵? 那结果绝对比修行资粮不够更要来得凄惨。 孟梧也是修行之人,知晓其中的厉害。 孟彰略略低头,孙儿谢过高祖。 是该谢的,他方才的表现虽说并不过分,但放在这方天地、放在孟氏,已经能算忤逆的了。 孟梧摆摆手,又伸手将装着小食的碟子往孟彰面前送了送。 其实那小碟子也就往孟彰的方向挪了一点点,连一寸都不到。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孟梧这一动作中表现出来的态度。 孟彰便也伸出手去,在那小碟子上捡起一小块烤面饼。 其实我还挺高兴的。 孟彰目光一动,抬眼看去。 孟梧道,有自己坚持、自己看法的小儿郎,才是真正有望长成、能够在日后支撑起孟氏一族的儿郎。 迎着孟彰的目光,孟梧先是笑了一下,随后又道,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告诉你的是 你还小,有资格去任性。 也,有资本去任性。 孟彰定定看了孟梧一阵,垂下眼睑快速咀嚼着嘴里的饼碎。 高祖 将嘴里的饼碎尽数咽下后,孟彰唤道。 嗯?孟梧应道,还不忘叮嘱他道,且喝点水。 孟彰举起茶盏,果真又饮了半盏茶水。 孙儿想要开始正式修行了。 不是说我有资本去任性的么? 孟梧笑了一下,你已经想好了? 孟彰坐直身体,郑重点头,孙儿想好了。 孟梧便也就点头,那行,阴域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直接进去就是了。 他直接从身上解下一枚玉环递给孟彰。 孟彰站起身来,双手接过。 但他有个问题。 阴域? 不是静室? 孟梧稀奇看他一眼,自然是阴域,我等乃是阴灵,最上等的修行资粮必是月华、地气难不成你想要一个静室? 第32章 约莫是孟彰尚在阳世时候看过他阿父阿母在静室修行,所以到他自己开始修行的时候才也这样认为。 孟梧想道。 如果孟彰真的更想要一个静室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得等一等,等他们将静室布置出来 孟彰先自摇头,没有。 孟梧看了过去,准备一个修行静室而已,费不了多少工夫的。 不过是将阴域里的某些修行资粮转换成结晶置入静室中以造成相类效果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孟彰还是摇头。 孟梧亦没有太过坚持。 这毕竟是孟彰自己在修行,还应是顺遂他本人的心意才最为合适。 那行,且随你。孟梧道,随后又问,还有别的什么事,一并说道了吧。 孟彰想了想,果真就道,高祖,我今日里接到了一份帖子。 他以为,孟梧该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才对。 果不其然,孟梧直接便道破了孟彰的意图。 你想跟我打听打听你那些族兄弟? 孟彰笑了笑,异常乖巧。 那几个仍在长辈庇护下、未曾正式分家立府的族兄弟,他们的大体情况孟彰早已经拿到手了,如今再来问孟梧,要的并不是那等寻常资料,而是那更细微、更隐晦的态度。 孟氏一族枝叶繁茂,族兄弟之间的关系也甚为复杂,非是寻常人家的堂兄妹就可以一言以蔽之的。 还有那封太学荐书。 纵然孟彰才进入这阴世没几天,可他也知道他早前所看见的那薄薄荐书的份量。 那封太学荐书最终落上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孟氏一族中的其他幼龄儿郎,其中的利益分割孟彰不太了解,所以他需要知道自己在接下来那一场赴会中的分寸。 他们的话没关系,你且去便是,随意些就好。 随意些 孟彰似有所得,缓慢点了点头,孙儿明白了。 孟梧又是一笑,隐去叹息,只与他说道,至于那封太学荐书,你不必太在意,那不是归属于族里的,它是我的。 孟梧的? 孟彰看了孟梧一眼。 对,我的,昔年武皇陛下予我的封赏之一,只是一直收着,没有拿出来而已。 孟彰略低了头,孙儿多谢高祖。 孟梧摆手,我如今这城隍府里也就只有你这一个小儿郎在,不给你,难道还收着? 那得收到什么时候去,倒不如就给了你,反正不会平白辱没了去。 孟彰郑重点头,高祖放心。 我放心。孟梧笑了笑,再一次问道,那旁的事情呢,可还有? 孟彰也不那么客气了,他道,高祖,孙儿还需要一个老师。 老师?孟梧就道,说说看。 孟彰就将他自己的思量仔细说道出来。 太学毕竟在洛阳帝都,又是我大晋皇庭顶尖的学府,其中录入的,俱是各家英杰,孙儿都还没有正式开蒙,若是不早做些准备,待入了太学后,怕是会有些麻烦。 孟梧听得连连点头,你考虑得很是周全,不过这老师 他沉吟少顷,直接问孟彰,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孟彰闻言,看他一眼,孙儿的想法? 孟梧点头,对,说说你的想法。 给孟彰正式开蒙的老师,孟梧事先确实都有准备了。 有三位可供选择,而且都是孟梧亲自过目的。 原本孟梧还以为万无一失的,可经过这几日里的相处,特别是今日,他再回头去看那三位备下的老师,却是怎么看都总还有些不如意之处。 思来想去之后,孟梧觉得还是应该再征询一下孟彰自己的意见。 在这件事情上,孟彰确实也有一些他自己的想法。 孙儿希望,那位老师的见闻能更广博些 阴世的界域之庞大远胜于阳世,孟彰需要一个博闻广记的老师,哪怕只是蒙师。 心胸要够开阔、遇事能更洒脱些 阴世就这样的环境,他们的魂体还暴露在天地中,时常会受到天地和他人的影响,若是心胸不够广阔、遇上事儿了不够洒脱,整日陷落在泥泞里不能自拔,那可不被憋屈得要再死一次? 手段 提到这个,孟彰自己埋头认真想一想,反将它给抹去了。 这个就不必在意了。 不论是白猫还是黑猫,能捉到老鼠的就是好猫。 只要能够满足孟彰上面的那两个条件,想来其人的手段也不会差到那里去。 孟梧一直听着,到孟彰停下,他才问道,就这些了? 就这些了。孟彰点头,很肯定地道。 第18章 孟梧便也道,那行,那你也不必回去等着了。 孟彰正有些愣怔,就看见孟梧抬手,将一个巴掌大小的俑人递了过来。 这俑人的五官眉眼,跟眼前坐在他对面的孟梧分明就是一模一样! 第33章 这是? 孟梧混似不甚在意,只道,这是我闲暇时候用香火凝炼的一个化身,往日里也就是负责在我忙碌时候接手府上诸事,暂时顶替我就你提出的种种要求来看,他倒还是挺合适的。 孟梧说得轻松,但真将这一个俑人给了他,又跟孟梧他亲自教导还有什么区别? 孟彰问,高祖,这不会耽误你的事么? 孟梧笑了一下。 你也就只能在府里再待上这么一段时日罢了,待太学那边的答复一道,你便该准备准备启程前往洛阳了,能耽误什么事儿?何况,这段时日我也没什么事情需要用上他。 孟彰站起身来,转出条案对孟彰拜得一礼,方才伸出手去。 孙儿多谢高祖厚爱。 孟梧点头,将俑人放落孟彰的双手。 孟彰接住俑人,才重又回到条案后头坐下。 俑人才刚被放到条案上,就忽然眨了眨眼睛,活动起来。 呦,这是又有事情摊派到我头上来了?那俑人嘀嘀咕咕道,我可真是劳碌命啊 孟梧面上神色一顿,目光瞥向孟彰。 孟彰神色不动,端端正正地坐着,手又往那碟子探,想要再捡起一片烤面饼来。 俑人梧。孟梧平平淡淡张嘴,平平淡淡开口。 俑人梧的目光也瞥见了孟彰,他动作一顿,转而快速看向孟梧的方向。 孟梧正沉默地看着他。 俑人梧也有些无言。 他不高兴,他难道就能高兴得起来?孟彰是孟梧的嫡传血脉,那自然也是他的。他一个当人高祖的,还担着给人正式开蒙的重任呢,这就先在人面前露了底。 只是在孟梧沉默的目光凝视下,他也不能不站出来收拾场面。 轻咳一声,俑人梧拂手,宽大袍袖垂落。 我知晓了。 他先郑重对孟梧说道了一声,随后目光自然而然地滑向孟彰,细看着他。 孟彰快速咽下嘴里饼碎,目光垂落,端的乖巧。 他这辈子投在世家望族里,父辈姿容原就不俗,这一代更青出于蓝,底子可谓异常出色。孟彰如今虽是年幼,可他那面容上天然的孩子气与病气尽都被他自内而外沁出的端静压去四分,混合成另一种殊异的气度 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心生喜爱。 尤其这还是自己的嫡亲血脉后辈,唯一落到他这里的血脉后辈。 俑人梧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看孟梧。 也难怪了。 俑人梧回身,对孟梧道,行,接下来的事情,且只管交给我便是。 孟梧略略点头,却对孟彰道,他虽力量不足,但见识、学问却都是不差的,倘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只管与他讨教。他不能与你释难,你便来寻我,我总是能给你想办法的。 俑人梧虽面上不显,但在孟彰的视野盲角里,却狠狠地瞪了孟梧几眼。 好得很啊,用得上人的时候,说什么你手段不差的,这点事儿为难不了你事情交给你,我放心,好话说尽,姿态放低。现在呢! 现在就在血脉后辈面前说什么他不能与你释难的,我总是能给你想办法!话里话外全是我更胜他一筹的意思! 孟梧全不理会俑人梧指责的目光,仍自只看定了孟彰。 孟彰甚为放松,他还笑了一笑,应道,是,高祖,孙儿晓得了。 即便落在孟彰手里的只是一个俑人,可这俑人梧源自孟梧本人,甚至能在孟梧忙碌时候帮着孟梧调理郡城隍府诸事,如今不过是来给孟彰开蒙而已,会是什么难事儿?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 孟梧细看他一眼,又平平静静扫过俑人梧。 俑人梧的神色霎时收敛。 那便好。 孟梧看了一眼条案上的小碟子。 小碟子里的烤面饼其实没有多少,被孟彰拿去几块后彻底就空了。 可还有旁的什么事? 听得孟梧的问题,孟彰摇了摇头。 孟梧便率先站起身来,那便走吧,用膳去。 孟彰也站起身来。 他先看向了站在条案上的俑人梧。 俑人梧正瞪着孟梧的背影,忽然察觉到孟彰的目光,眼神霎时收敛,转眼看他。 高祖? 俑人梧眉眼霎时晴开。 他矜持地微微颌首,应了一声,说道,你也去吧。 才刚从阳世落入阴世不久的阴灵,即便已过了头七,短时间内也还是改不了阳世时候的习惯,这一点俑人梧自也是清楚的。 莫要饿着了。 他说完,化作一道灵光自去了。 孟彰垂手一礼,然后才快步跟上孟梧。 在正院里用过午膳以后,孟梧也没有多留孟彰,很快就放人了。 孟彰才刚回到玉润院里,就看见了守在前头的青萝。 青萝见得他,很是松了一口气,郎君。 嗯。孟彰点头,又问道,怎地站在这里,可是有事? 郎君,郎主好像过来了青萝低声回道。 第34章 孟彰当即便反应过来。 在青萝这等郡城隍府中的家仆来说,俑人梧与孟梧是一体的。若不然俑人梧也不能那般顺遂地在孟梧忙碌时候接管这郡城隍府里的诸事。 不必担心。孟彰解释道,这位高祖是来为我开蒙的。 他顿了一顿,又问道,玉润院里,可有安排? 俑人梧到底是孟梧用香火凝炼的化身,身份非同一般,玉润院里可不能怠慢了。 青萝行事确实极为稳妥,如今听得孟彰问起这件事,她便快速将安排说道了出来。 孟彰听得微微蹙眉。 安排在我玉润院里?他问,这是谁的主意? 青萝低头道,是郎主自己的主意,仆等未敢擅专。 孟彰的眉眼这才舒缓过来,既是高祖的主意,便就这样安排吧。 青萝应了一声,跟着孟彰往里走。 俑人梧已经在书房里等着孟彰了。 孟彰才踏入书房,就看见俑人梧端坐在条案后头,手里正拿着一部书册。 听见动静,他抬眼看来,回来了?且过来坐。 孟彰躬身一拜,果真在下首的席案后头落座。 俑人梧此时可不是巴掌大小的俑人状态,而是成人的形体。 只这一看,俑人梧与孟梧确实没有太大的分别,可若是细看,却又不然。 较之孟梧本人,俑人梧的姿态更为放松,神色也更为洒脱,举手投足之间不见城隍的端肃,而是世家子浸润到了骨子里的风姿。 看见这样的俑人梧,孟彰更明白为什么孟梧会让他来给他开蒙了。 他将往太学求学,太学那边,几乎全是世家子弟。而他此生虽也长在世家中,往日里因为身体原因亦未曾正式接受这方面的教育,只单凭耳濡目染养出来的那点,根本就不够。 俑人梧看出了孟彰眼中的赞叹,心下一笑,面上不显,只随手一敲。 不轻不重的敲击直接落在孟彰头上。 孟彰回过神来。 想的什么呢?居然走神?俑人梧道。 孟彰连忙低头道歉,孙儿失礼。 往后可不能这样了。俑人梧摆摆手,另又问孟彰,你这些时日在府上一直在翻看各部书典? 孟彰点头,也就翻看了些。 俑人梧笑了笑,倒也不差。 随后他神色一整,直接道,待腾出空来,你将你看过的那些书典名录列与我,我好细看细看。不过现在 他一眼扫了过来。 孟彰心有所感,眼睛就亮了起来。 俑人梧将手中书典放下,目光直接停在孟彰袖袋位置,将他给你的那玉环拿出来吧。 孟彰将那枚玉环取出,双手捧向俑人梧。 俑人梧心下点头。 这玉环先前就已经由孟梧帮着孟彰祭炼过,如今只有孟彰,才是玉环的真正主人。 孟梧手里所持有的那一部分掌控权,已经落在了孟彰后头。 很显然,这仅仅只是孟梧用以防备万一的举措。 也对,孟彰如今才初初尝试修行,即便身边有他在看顾,也仍然有出错的可能。 孟梧不想将孟彰赌进去。 俑人梧心下叹了一声。 玉环所牵系的那片阴域,可不单单只是一方小阴域,只凭内部种种布置,足够孟彰完成养神境界的修行了。如今不过是仅仅开放了其中的部分环境罢了 这玉环已经是你的了,你可以将它收起来。俑人梧道。 他的了? 孟彰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环,若有所思。 俑人梧没有点破其中关窍,只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他想要看一看,他这个嫡支血脉后辈的悟性。 孟彰盯着玉环看了半饷,忽然闭上眼睛。 玉环在孟彰手上躺着,初初时候未有半分异动,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玉环表面一道蒙蒙灵光亮起。 如萤火,似幽烛,薄薄蒙蒙,幽幽冥冥。 第19章 自玉环上灵光亮起,孟彰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缓和下来。 也似乎真让他找到了关窍,那道蒙蒙灵光过不了多时,便自陡然暴涨,从萤火之光、幽烛之光直接化作白蒙月光。 就是那一刻,白蒙月光从玉环上抖落,化作一道月亮门停在孟彰身前。 手上玉环轻重的骤然变化,惊醒了孟彰。 孟彰睁开眼睛。 只还不等他看清这一扇门户,耳边就传来了俑人梧的声音。 门都打开了,怎地还不进去?俑人梧问。 孟彰陡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心神本源正在快速流逝。 若他再在这里磨蹭下去,怕是真支撑不了多久的 压下心头那心头翻涌的兴奋,孟彰对俑人梧一礼,高祖先请。 俑人梧摇头,随手一挥,长长袖袍如云翻滚之时,一股柔和的力量直接带着孟彰没入了那道月亮门之中。 还真就是个小郎君 会因为自己第一次使用自己的力量激动兴奋 但他又能在临近的命运节点面前快速稳住自己的心神,想到他 第35章 难怪你会直接让我来,果真是个好儿郎。 俑人梧低低说了两句,遥遥往郡城隍府正院那边厢看了一眼,随后也不迟疑,直接迈入了那道月亮门中。 月亮门吞没了俑人梧的身影后,便又重新化作白蒙月光,化作幽烛光,化作萤火光,最后彻底暗淡下去,乃至了无踪迹。 原地,也没有了玉环的身影。 正院书房里正在埋头梳理诸般文书的孟梧抽空,抬头往空了的玉润院看得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继续忙活。 穿过那月亮门,才刚刚站稳的孟彰顾不得其他,先就抬头,往四周打量。 这一方阴域不似孟彰先前从孟珏、谢娘子手里得来的种种家财资产般,能从阴域边界中看出割裂与炼制的痕迹。 它更广袤,更完整。 张目望去,孟彰居然都没能看到它的边界,视野的尽头只有遥远的地平线,就似孟彰昔日在广阔无垠天地中所望见的那样。 山脉蜿蜒,天空高阔,一轮苍蓝阴月高照。而孟彰就站立在一片映照着阴月的大湖之前。 湖中有薄雾蒸腾氤氲,似帛带轻摆。在那薄雾之中,又有一朵朵水莲若隐若现,水莲下偶尔还有水声传来,现出其中一尾银鱼。 眼前所见,美到了极致,孟彰也不觉心旷神怡。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次如此轻松地在广阔天地间呼吸 他垂落了眼睑,呼吸也在一瞬间轻缓下来。 俑人梧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看见他当前的状态,心下一动,只在原地站定,细细地看着,默默地数着。 过不得多时,俑人梧的眼睫也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这居然是真的?这小郎君他居然能够这般轻易就感应天地灵机,与天地同呼吸? 不要以为这一片阴域能被一枚玉环控制,其中又有诸多人为痕迹、堆砌有许多修行资粮,就真认为这一片阴域已经与外间的阴世彻底割裂,失去了自身与阴世的根源联系,以至于从阴世天地里的一部分黜落成一片普通的阴域。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太小看了孟梧的手段了。 这一片阴域,其实还是处在那种既独立又完整的状态。 它独立于阴世大天地,又与阴世大天地一体,矛盾又不矛盾。 俑人梧将这些旧事压下,只细看着孟彰的状态。 他可是孟彰的蒙师,要为他正式开蒙的。 自见到孟彰,领了这一桩任务以后,俑人梧心里就已经在快速着手规划其中章程了。 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啊。 这血脉后辈如此资质,他若是只按着早先草拟的章程来教导,只会耽误了他。 蒙师的启蒙,可是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一个儿郎未来道路的起`点,俑人梧可不敢不慎重! 孟彰到底还是未曾正式入道,与阴域乃至整个阴世大天地同呼吸固然是大机缘,但在整个阴世大天地面前,他的魂体极其孱弱,若不是有这一片阴域在他与阴世大天地缓冲,又有孟梧送他的那枚玉环作为闸门,这一场大机缘或许就会演变成一场大祸。 倒也不会让孟彰多痛苦,只不过是在无喜无悲的状态下化入阴世大天地中,成为阴世大天地的一部分而已。 孟彰很快醒了过来。 眼前天地依旧,苍蓝阴月静默,月下湖上,薄雾流带,阴秀静美。 孟彰眨了眨眼睛,才发现自己状态前所未有的好。 轻快魂体上,隐隐还有什么莫名的意蕴缠绕。 尽管这意蕴正在飞快地退散,孟彰也还是发现了它的存在。 高祖?孟彰转眼去寻俑人梧。 俑人梧笑了笑,与他道,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得了一份机缘,能让你能更好地入道修行而已。 初初听得第一句话的时候,孟彰是松了一口气的,可等俑人梧的话全部说完,孟彰整个人都愣了愣。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孟彰不住地看向俑人梧。 俑人梧平静回望他,可是有什么问题? 定定望入俑人梧眼眸片刻,孟彰沉默地摇摇头,将目光别开。 好好的一个人,怎地偏就养出了个大喘气的坏毛病?! 你该听说过的耳边忽然又传来了俑人梧的声音。 孟彰看过去,问道,什么? 你的资质很不错。俑人梧回答他道。 孟彰抿着唇点头。 他的情况决定了他只能在这一条道路上走下去,资质好与不好,于他本人而言,确实影响很大,可他也还能把持得住。 前世今生的种种,无不在提醒他,资质不是全部,只是开始。 他脚下的路,得他自己一步步地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往前。 那才最稳当,也才走得最踏实。 俑人梧将赞善隐去,理所当然地道,那你更不应该太惦记方才那件事情才对。 孟彰只看他,没说话。 俑人梧先自别开了目光,你可准备好了? 到了这个时候,孟彰才开口道,请高祖吩咐。 俑人梧示意他去看那湖。 那你便去吧。 顺着俑人梧的目光,孟彰看见了那片隐在苍蓝阴月与蔼蔼薄雾中的大湖。 第36章 一层烟似的波光从孟彰眼底升起。 也是这一刻,孟彰只觉眼前疏阔一片,月、湖、雾、莲与鱼一切尽皆洞开,又尽皆明澈,有什么东西暴露了出来,映在他的眼里。 是那个么?孟彰醺醺然,问道。 俑人梧没有回答他,这个时候,也已经不需要俑人梧俩回答了。 孟彰迈开了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他原本是站在湖岸边上,身侧临近并无旁物,空荡一片,但他落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随着他走过,一缕缕的雾气从他脚下升腾,缭绕在他周身。 孟彰走到了湖岸的边沿处。 前方是柔软平静的湖水,湖水之下,是越往前就越深沉的暗。 但孟彰没有任何的犹豫。 他就像是行走在平地一样,往前落下脚步。 湖水支撑住了他的身体。 自岸上时候就簇拥着孟彰的地气之后,水气也聚拢而来,与地气交汇,尽皆环护住孟彰。 孟彰步步走了过去,湖水仍旧沉默,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帛带一般的薄雾似乎被孟彰的气机惊扰,犹疑片刻,也才聚拢而来,徘徊缠绕,最后汇入地气与水气之中。 孟彰走入了薄雾里。 薄雾之中,白莲摇曳,似女郎婀娜,闲适而静谧。 地气、水气、灵气之后,自那朵朵白莲莲台深处、莲叶下银白游鱼之中,又有木气、生气飘摇而来,一同汇入诸气之中。 孟彰未曾瞩目,他走了过去。 越往前走,莲叶越渐阔大、莲台越渐拥密,但孟彰才走过一段距离,又见那莲叶、莲台渐渐开始变得稀疏。 他没有停下脚步,直到面前厚重的浓雾被他周身缠绕的诸气撕裂开,露出最中央那一片近乎空茫的地界。 近前的湖面平静如镜,不见了浓雾,只与天中苍蓝阴月近色。 而在那平静湖面的最中央处的,却是一朵四品的白莲。 莲台静卧水面,与天地相安,与湖中水流齐息,又,与湖下银鱼共戏。 孟彰一时停下了脚步。 是这里了。 他心里明悟。 他走了过去,在那朵四品白莲莲台上坐下。莲台不过微微一晃,便将孟彰稳稳托住。 倒是莲台下方嬉闹的银鱼被孟彰动静惊了,尾巴一摆,细微的水声响起,激起一小片涟漪后,才与水光、月光一同沉下。 天地仿佛在那一瞬间变得静默,又仿佛陡然喧嚣。 孟彰笑了笑,在这天地的静默与喧嚣中,闭上了眼睛。 身下莲台岿然,可他这一路走过,身上汇聚而来的地气、水气、灵气、木气、生气、阴气、月华,却是齐齐灌落,柔和却坚定地扑向他。 也是在诸气激荡的此刻,那莲台上始终存在的微光才如此的显眼。 有莲台护持,非但俑人梧不担心,就连孟彰自己,心下也始终平静。 似这水湖上方的苍蓝阴月。 第20章 没有了肉身庐舍作为庇护的阴灵,魂体暴露于天地,虽然多受外界影响,常有情绪失控、心神错乱、走火入魔的风险,但也不是就全无好处。 譬如,阴灵比之生灵,其实更容易与天地交感。 何况孟彰灵魂本质较之旁人更多一分殊异,在这方面的天资自也表现得尤为明显。 可即便如此,此时的孟彰也有他自己的烦恼。 现下头一个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修行根基的选择。 阳世天地里,即便正值诸道并行、百花争艳的修行盛世,可入道修持的生灵,不论他们入的是正道还是旁门,修的是大`法还是小术,一切也皆是从炼精化气开始。 炼精化气、炼气入神、炼神返虚、炼虚合道 这便是方今阳世天地里公认的修行四重楼。 而炼精化气,作为入道修行的第一重楼,它最基础也最根本的第一层阶,便是养精。 唯有长养出足够的精元,诸修行者才能将之炼作元气,真正登上第一重楼。 对于阳世的生灵来说,这修行第一步甚为简单,只要吃得够多、吃得够好就行了。 哪怕他们没有精妙的炼化法门,肉身这具庐舍也会自发将他们吞服下去的东西炼作精气补益自身。 但那样的方便简单,就只属于阳世生灵,阴灵做不到。 阴灵要修行,除了稳住心境,以保留足够的心神调控周天运转以外,他们还先要择定自己的修行根基。 阴灵是魂体,他们所吞食的,并非实物,而是气。 就似那些正在向着孟彰涌灌而来的地气、水气、灵气、木气、生气、月华等等等等,都是孟彰这一日修行的食材。 孟彰需要在这些食材中择定一个主食,以此培养出属于他的道种。 心神似苍月高映,孟彰稍稍观望片刻,便有了动作。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轻忽几如清风。 随着他的呼吸变化,月下湖中汇聚而来的种种天地气便按着某种规律在孟彰咽喉处调和相融,最终在沉落孟彰丹田所在的时候,合作一缕虚实相间、阴阳俱在、生死交融的精气。 这缕精气在孟彰魂体内游走过一个周天后,最终裹夹着孟彰的神魂气息,深深扎根在他魂体丹田所在。 湖岸处等待的俑人梧感应到湖中央处的动静,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孟彰这速度小小惊了一下。 第37章 这便成了?可真是够快的啊俑人梧面上笑弧扯开。 这样的话,我也得尽快做好准备才行,莫要耽搁了他去。 俑人梧低声自语,随后便席地而坐,只取了纸笔来快速盘算,以作安排。 孟彰如今还在湖中养炼精元,尚未曾出来,俑人梧无法越过湖里层层保护窥见孟彰的根基,但这压根妨碍不了他。 过不了多时,俑人梧手边便堆了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的书纸。 且随着时间的过去,这些书纸还在不断地加厚。 俑人梧在湖岸边上自个忙活,湖中莲台处,孟彰也未曾有过丁点分神。但随着那一缕精气在他魂体之中一遍遍地运转周天,逐渐壮大,孟彰的呼吸也越发的轻淡、越发的绵长。 到最后,他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直睡到阴月沉落,阴日升起,湖面上笼罩着的白雾被日光破去,他才悠悠地醒转过来。 日光有点刺眼,孟彰不觉抬手挡了挡。 待他回过神来,孟彰悚然一惊。 不对,他早先时候不是在吞食天地气养炼自身精元的么?怎地就睡了过去?!那他 但魂体前所未有的舒适安抚住了他。 这像是饱餐了一顿,又像是好眠一夜的轻松舒适,哪儿像是出问题了? 尤其,体内那道存在明显、又如臂指使的精气,也很好地安抚了孟彰。 如果他的修行真的出了问题,那他的感觉绝对不可能如此惬意安适! 孟彰抬眼看向湖岸边的方向,也觉得甚为好笑。 外头就有人能够为他解惑,他在这里跟自己纠缠个什么劲啊? 孟彰站起身,走下莲台。 四品的白莲安然卧于水面,几如玉雕。 湖下水面寂寂,不知是因为今日天气晴好无风无澜,还是因为湖里闹腾了一夜的银鱼都安静下来了。 孟彰走过广阔的、如镜一般平静的湖面,最后上了岸。 高祖。他对坐在地上的俑人梧一礼。 俑人梧抬起头来,定睛打量过他一阵。 梦气?他道,随后将手中的书纸放下,转头在身边堆着的那些中翻找,坐吧,别站着了。 孟彰便也就在旁边坐了下来。 一张书纸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孟彰一面问,一面伸出双手去接。 这是你接下来一段时间里的修行安排。俑人梧道,你先看一看,有什么不明白的,你问,我与你仔细说说。 在指点旁人修行的时候,俑人梧从不独断,他更注重修行之人对自身的明悟和理解。 在他看来,倘若连修行之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道路,弄不清楚自己修行关窍,那他的修行道路就是走得再顺畅,也必会在某个时刻停下来,且再也无法继续往前。 旁人会将这样的妨碍、这样的困顿称之为瓶颈,但孟梧以及俑人梧,却常是嗤之以鼻。 修行确实会存在瓶颈,可如果瓶颈随随便便就能出现,那修行的道路为何还会如此的高远? 孟彰接过那张书纸,细细翻看。 相比起方才孟彰一眼瞥见的其他书纸来,这些书纸上的文字其实并不多,只有区区数百余,但孟彰看得很仔细,也很缓慢。 边看,他还边皱眉暗暗思量。 俑人梧也没有催促他,自己转身收拾起旁边的其他书纸。 一张张写满字迹的书纸被他分门别类叠好,装订成册后摆放在了孟彰与他的近前。 待孟彰终于将他手里头的那张书纸看完,已足有四五部的书册被摆放整齐了。 孟彰觑了一眼,随即收敛,只静默乖巧地坐在原地。 俑人梧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手上动作更为迅速。 待到他终于停下来时候,他们两人中间摆放着的书册已足有十余数之多。 俑人梧将这些书册往孟彰那边推了推,都收起来吧。 孟彰当即伸出手去,将这些书册收入他从袖袋里摸出来的一个书箱里。 待书箱重新合拢时候,那书箱复又自动缩小,只剩拇指大小被孟彰收回袖袋里。 俑人梧瞥他一眼,坐直了身体,你想问便问吧,不是什么大事。 孟彰便果真开口问了。 高祖,那些书典是? 俑人梧道,都是你原本可以走的路。虽然你已经养炼出了第一缕精元,道路算是已经择定,但也不是说那些你就不可以看了。 闲暇时候拿出来翻翻,自会有你的好处。 不过,不是现在,你且先收着。 孟彰并不愚钝,他很快明悟了其中的关窍。 这些修行道路既然被俑人梧罗列整理出来,必定是契合他身上某一些特质的,属于凭借他天资能够触碰到的修行道路。 哪怕他已经养炼出了第一缕精元,他身上的特质也仍旧存在,理论上仍旧契合那些修行道路的某些灵机。 待他夯实了自己的根基后,他就可以汲取那些灵机,扩宽自己的道路。 孟彰看了看手里玩物般大小的书箱,又看看坐在近前一脸随意的俑人梧,高祖就不怕孙儿冒失贪心,以致错乱了根基? 第38章 俑人梧笑了笑,反问他道,你会吗? 孟彰沉默少顷,摇摇头。 这不就是了。俑人梧先说道了一句,然后又道,修行是修行者自己的修行,这条道路上的分寸异常的微妙,除了修行者自身以外,旁人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把握精准周全的。何况 我也只是个指引而已,你的修行之路,总是你自己在走。 孟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除了这些之外,俑人梧大概也是在教导他,莫要空信所谓的权威,所谓的前辈,所谓的师长。 俑人梧见他果真明白,心下赞许,面上便就很自然地露出了一些笑意。 都收起来吧。俑人梧先说道了一句,又问孟彰道,关于你自己所养炼的那一缕精元本质,你自己可有明见? 孟彰将那小书箱收回袖袋里。 孙儿以为,他沉眉一阵,回答道,它该是与梦境相关。 孟彰没有继续说太多,俑人梧亦同样没有多问。 他到底源自孟梧,哪怕没有孟梧那般的力量,孟梧的眼界、学识乃至诸般积累,他这里也都有。 修行者养炼出来的第一口精元,尤其是阴灵修行者,与他们自身的经历、心中某种莫名又顽固的坚持有着莫大关联这一点,俑人梧比孟彰知道得更清楚。 是以俑人梧只将孟彰的身份玉牌点亮,顺便将一张书单递过来,告诉他,出了这里后,你去府上藏书楼,将这些书典拿出来看看。 第21章 不过那都是孟彰离开这一片阴域以后的事情了,现在的话 如今,你也已经开始正式养精,我便先与你说一说接下来你的修行与学习安排。俑人梧道。 孟梧将他送到孟彰这里来,原就是为的这个。倘若只要孟彰自己一个人看书便足够了的话,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孟彰将书单仔细折叠收起,重又坐直了身体,凝神细听。 养精是修行的第一阶,乃是修行的基础,这一步倘若走得不够踏实,后续的修行你也走不了多长多远。 孟彰缓慢点头,迎着俑人梧期许的目光,他开口,高祖的意思,是要在这个修行阶段,尽量夯实根基? 可是 我等阴灵修行时候,会大幅度消耗心神,是以比起生灵来说,我等能够专注修行的时间也相对的更为短暂,在加上修行时候所消耗的资粮我们想要将自身的根基夯实到足以与有肉身庐舍护持的生灵相比,会很难。 莫看孟彰昨日里的修行很是顺利,修行效果似乎也甚为不俗,就真以为阴灵的修行都是那样的简单了。 不是谁都似孟彰一样,为了他的修行,有人直接给他备下了一整个修行阴域的。 而即便是以孟彰的天资,昨日一夜里消耗的修行资粮,认真清点起来也足够叫人心疼。 从最初的地气、水气、灵气、生气、木气到月华,这方修行阴域里的种种天地气,无不是上上等的修行资粮。 也是正式开始修行,孟彰才真切理解为什么孟梧为了他,要开始谋划那些鬼童胎灵。 实在是修行所消耗的资粮太过恐怖了。 俑人梧看他一眼,却全然没有要抓住这件事不放的意思。 是会很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孟彰眉眼一动,看向俑人梧。 俑人梧回望他一眼,目光示意也似地落在了孟彰魂体的丹田所在。 高祖的意思是,孟彰想到了什么,我等精元的根基所在? 俑人梧微微颌首。 孟彰有些不解,可孙儿我如今也只养炼出第一缕精元而已 俑人梧道,所以你能够做到的也不多,只能一步一步来。 孟彰仔细思考少顷,还是不得其解,请高祖指点。 罢了。 毕竟他列出的书单才刚给了孟彰,孟彰还没有时间细看。 俑人梧便细细解说道,天地皆是因道而生,由道所演化,是故天地之间,道恒在。 孟彰心神一肃,听得更为认真。 道恒在,化于天地万物,但天地之间,常有阴阳、虚实、生灭之变,而我等作为天地生灵之一,与道并在,却也难以窥得大道之玄妙瑰丽 是以先贤求道,皆是从道之枝蔓始,由其表溯其源。 俑人梧一点孟彰,牵引你那一缕精气入眼窍,再看一眼这天地。 孟彰略一沉神,便有一道精气自他魂体丹田处游出,转过魂体间无形的脉络,直入眼窍之中。 那一瞬间,天地陡然变了个模样。 你看到了什么?俑人梧的声音传了过来。 孙儿看见,孟彰的声音略慢了一拍,无尽的炁。 被锁住了的炁。孟彰郑重道。 俑人梧在一旁静看着,哪怕孟彰那缕稀薄的精气支撑不住,几乎是只余一点沉烟归于丹田之处,他也未曾多说些什么。 孟彰急喘几口气,手指习惯性地重重按压在额角。 第39章 怎么样?这滋味可好?俑人梧笑着问。 孟彰摇头,低声道,是孙儿莽撞,托大了。 俑人梧先前让他引自身精气入眼窍,可是说了只让他看一眼,偏他自己没有把控住,多看了。 这会儿自身精气过大,以至于自己难受又能怪得了谁? 俑人梧倒并不生气。 提前感受一下自身的极限,也能让你更好地把握住自己的分寸不是?他随口道了一句,就问孟彰道,你可想明白了? 孟彰一面收拾心情,一面点头,孙儿明白了。 天地中道恒在,但大道过于幽深晦涩,所有求道者难观其本相,是以认知诸大道,皆从其表起。 而大道之表,又非是其他,正是这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道炁。 道炁汇聚流动,便有万物生灭,万象演化。 这点,相较于阳世来,阴世表现得更为明显。 而俑人梧想让他明白的,却是另一点。 这天地、这万物万象皆是由道炁汇聚碰撞演化,那么,当单一的道炁大量汇聚于天地某一个所在的时候,天地那一处角落,岂不正是走在这一条修行道路上的修行者的圣地? 孟彰的眼中尚余留着些红泽,却亮得摄人。 梦炁也有汇聚之地?他问。 俑人梧笑着点头,自然。 孟彰当即追问,在哪? 俑人梧回答他道,在这天地间,在众生之中,其名 梦海。 梦海?孟彰喃喃重复道。 俑人梧点头,不错,正是梦海。 孟彰快速抓住了重点。 高祖,梦海既在这天地之间,在这无尽众生之中,那岂不是说,孙儿无需花费太大的心力,就能找到梦海,甚至进入梦海之中,借助梦海修行? 俑人梧面上仍是在笑,但那笑意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确是如此。他顿了顿,又问道,所以你的想法是? 孟彰没有立时回答俑人梧,他快速地冷静下来。 看着孟彰那激动的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俑人梧面上的笑意也逐渐变得浓厚,变得纯粹。 孙儿失态。 孟彰稳住心神后,低头与俑人梧道歉。 俑人梧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 阴灵之身,七情时常波动太过,还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若不然,这阴世天地里也不会比之阳世天地还要更混乱浮躁了。 相比起这个,俑人梧更欣喜的是孟彰的自省与自控。 对于阴灵来说,这是能与修行天资同等的天赋。 你果真明白了?俑人梧只问孟彰道。 孙儿明白了。孟彰点头,迎着俑人梧的目光细说道,梦海确实算是孙儿的修行圣地,但孙儿如今才初初修道,根基薄弱梦海对现下的孙儿来说,还太过危险了。 孙儿不能碰触。 说到这里,孟彰快速凝神,看了俑人梧一眼,但高祖既然与孙儿提起梦海,想必,也并不真就全没有办法让孙儿利用梦海修行。 他站起身,双手在身前重叠,然后拜下,请高祖指点。 稍显宽大的衣摆遮去了孟彰半个身形,越发的衬得孟彰身形单薄瘦小。 俑人梧更满意地笑开。 你这小儿郎,倒是机敏。 他虚虚一拂衣袖,将孟彰扶起。 坐吧。 孟彰这才重新坐下。 俑人梧抬手一指,引着孟彰的目光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湖。 你可看见了? 湖水平静,未见游鱼,但却正有风吹过,将那挺立的白莲压向水面。于是到得风停,白莲复又挺立时候,便有水珠被莲瓣带起,沾染过空气中的薄凉后才重新落入湖中。 孟彰心中一动。 孙儿明白了。 梦海源自众生,是以危险重重,非是常人能够畅游之地,但梦海其实也似这湖水一样,虽是看着广阔,但其实都是由一方方水珠也似的梦境世界汇聚而成。 以孟彰此时那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道行,梦海自然是想都不能想的,可作为天地众生之一,孟彰自也有属于他的一方梦境世界。 他能从这一方梦境世界开始。 俑人梧见他果真明白了,满意点头,既是知晓,那就先去准备罢,待今夜,你再来这里入梦,且探一探路。 孟彰应道,是。 走出这一方修行阴域,他们便出现在孟彰那玉润院的小书房里。 约莫是早得了提点,见得孟彰、俑人梧从书房里出来,青萝便领人将早膳送了过来。 孟彰扫了一眼异常丰盛的早膳,没有多说什么,请俑人梧入席。 俑人梧也不客气,当先在主位上坐了。 待到早膳撤去,俑人梧叫住了青萝。 青萝垂手立在原地,仆请郎主吩咐。 俑人梧从袖袋里又摸出一张书纸来,挥手送到青萝面前。 告诉厨房,从今日起,玉润院的膳食都按这份单目送来。 第40章 青萝接住书纸,不过是不经意瞥过一眼,面上便显出了几分异色。 她抬起头,小心地看向上首的位置。 孟彰只是低头喝茶,俑人梧却含笑看着她,眸光清淡漠然。 如何? 青萝的目光转向孟彰,一时没有应话。 孟彰抬起目光,对青萝点了点头。 青萝这才垂落目光,抬手在额前重叠,恭敬一礼,仆领命。 俑人梧哼笑了一声,不说话。 青萝悄然退了出去。 直到青萝等一众婢仆走远,俑人梧的声音才只出现在孟彰耳边。 你这院子收拾得不错。 孟彰一笑,多谢高祖夸赞。 第22章 没有多耽搁,用过早膳后,孟彰亲自前往郡城隍府中藏书楼,按着书单上的罗列,将一本本书典从藏书楼抱回玉润院里。 将书典一本本摆放上书架时候,孟彰目光不时瞥向旁边闲适自在的俑人梧,神色甚为怪异。 俑人梧头也不抬,有事? 孟彰直接点头,有事。 俑人梧轻笑一声,却道,都先搁着,等你看过这些书典再来问我。 孟彰并不惧他,可是高祖,孙儿觉得这事不先问个明白,孙儿难受。 你胆子大了啊俑人梧叹了一声。 孟彰笑了笑,仍是不惧。 若说早先时候,孟彰待俑人梧还是恭谨有礼的话,那么现在他可就放松多了。 俑人梧如何不知道这都是自己惯出来的? 他摇摇头,不甚在意。 算了,你问吧。俑人梧道,问完就好自个看书了。 孟彰先应了一声,孙儿明白。 从刚刚整理过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典来,孟彰拿着他,在俑人梧下手的席上坐下。 高祖,他示意俑人梧看手上的书典,问,孙儿方才将这些书籍取回来的时候,也简单地翻了翻这真的没有问题? 俑人梧瞥眼去看。 《古今梦魔集录总册》。 更远处的书架上,其实还摆放着另一本书典《古今梦神集录总册》。 这两部书典记录的内容,乃是古今梦之一道高修大才集录,一正一邪,内容齐全。 不过俑人梧知道,孟彰真正要问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更直观、更表面的一些东西。 就譬如,这两本书典的厚度。 单单只是这两本集录的总册,《古今梦魔集录总册》也要比《古今梦神集录总册》厚了三倍有余。 三倍! 这还只是两本集录总册之间的差距,还没有去对比这些梦魔、梦神的个人传记数量。 孟彰不信这两本书典厚度对比如此明显,只是因为梦魔比梦神更为猖獗、活跃。 俑人梧收回目光。 有问题没有问题,你也已经定下了自己的根基。又或者,你想要更易根基了? 孟彰毫不犹豫地摇头,不。 俑人梧笑了。 那不就是了?俑人梧又自低下头去,翻看着自己手里的书典,去看你的书吧。 孟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古今梦魔集录总册》,站起身来,重又回到书架前。 俑人梧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先看那本《何所谓梦》。 《何所谓梦》,是俑人梧罗列给他的那条书单上的第一本书典。 俑人梧是在提醒孟彰,按着他罗列的书单条目一本本看过去。 孙儿知晓了。 孟彰应道,果真就带了那本《何所谓梦》回到了坐席上。 梦者,灵于沉眠之时魂所照见之天地。梦,非生灵独有,阴灵亦可生梦,且相比起生灵而言,阴灵更与梦相近,是以即便是寻常阴灵,亦能更容易贴近梦中天地。 孟彰的学习与修行,自这一日起,真正迈入了正轨。 每一日夜里入修行阴域养精,回到玉润院中又或是自己翻看书典,或是跟随俑人梧学习,氏族华章、血脉源流、过往荣光、当今态势、各方阴域隐秘与景致轶事 孟彰不断地收纳从俑人梧那边厢传递过来的知识,就像一片干涸的湖泊接引从旁边流淌而过的河水。 他渐渐入迷,也渐渐成长。 似那璞玉被磨去了表面的石衣,似那灯盏被添上了灯油。 待某一日晨早,青萝如往常般为孟彰与俑人梧送上早膳时候,抬头看见孟彰,不由一时愣住,动作竟也慢了一拍。 孟彰已然从青萝手里拿过玉筷,见她手停在半空中,不似往常,便抬眼看了过去。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问,其眸辉辉,如湖泊清光,又似晨间露晖。 并无。青萝收敛心神,笑道,只是今日见郎君,才发现郎君较之往日,辉光更盛了呢。 往日那眉眼间萦绕不去的病气,似乎也被这辉光压住,成了衬托辉光的一抹薄雾。 孟彰摇头,笑得一笑,这段时日确实有了不少收获。 青萝乖顺低眉,退守在侧。 第41章 俑人梧也打量过孟彰,点头赞道,确实不错。 他心中沉吟少顷,已然有了决断,但也都先行按捺住了,待到孟彰用过早膳,他才与孟彰开口。 今日夜间养精之后,你便尝试着入梦吧。 孟彰脸色一喜,高祖的意思是,孙儿可以尝试着掌控自己的梦境了? 俑人梧点头,你虽才养精七日,但已有些成效,可以试一试了。 孟彰心中欢喜,回到书房后也尚还有些雀跃,虽然说不至于到了会影响他翻书,影响今日功课的程度,可比之往日来,却是活泼了不少。 俑人梧在旁边看得好笑,不过也没有阻止。甚至,他想了想,还特意从旁边取了一张单条来。 到孟彰翻看过一本书典,稍作休息时候,俑人梧将这一张单条送到了他面前。 你没有忘了这个吧? 孟彰看着这张单条,面上一时有些尴尬。 他还真的是 没有没有。孟彰连连摇头。 差点忘记就是还没有忘记,他还没有忘。 俑人梧也不知信了没信,只笑着点头,行吧,那后日的功课,你便先停一停吧。 修行孟彰不需要俑人梧提醒,他自己便不会放下。 孟彰快速扫过那张单条,对俑人梧点头,多谢高祖。 这张单条也不是其他,正是孟彰给自己弄出来的记事条目,就像前生时候贴在案头或者随手可见的什么地方的,用来提醒他某些事情的小单条。 八月初二,与族中四童子相约于澄郎主府上。 今日已经是七月最末的一日,后日,就是他们约定的日子。 俑人梧看了看他,有些不放心,便叮嘱他道,你去了就好好玩,若是他们欺负你,你就直接回来。莫怕。 孟彰听出了俑人梧未尽的话语,笑着点头,高祖放心,孙儿知晓的。 俑人梧细看他一阵,别开目光。 未免被俑人梧误会他不满一直被锁在城隍府上学习、想要出外玩乐嬉闹,孟彰平复心神上余留的那一点兴奋雀跃,重新将所有心神投入学习之中。 待一日的功课完成,孟彰用过晚膳后,便又跟随着俑人梧入了修行阴域。 俑人梧照常在湖岸边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只在孟彰临行前叮嘱了孟彰一回,你且只试一试,倘若不成,便不勉强,待日后根基更扎实些再来也是一样的。 孟彰只能再一次应道,高祖放心,孙儿明白的。 俑人梧点点头,随后又是一笑,很有些自嘲的意味。 他往日里总笑其他同族对后辈儿郎过份紧张,孰知如今轮到他来,他也没比人家好到哪里去! 孟彰走出湖岸,穿过薄雾,走过水莲,裹夹着一身天地气在银鱼的凝望中走上胡中央处的那座四品白莲。 莲台轻轻摇曳之间,浅淡莲香呼吸间沁入魂体各处,安抚住那浮动的诸般念头。 孟彰笑了笑。 不似白日里激动,而是平静安和的,更贴近湖中正嬉闹的银鱼。 他闭上了眼睛。 地气、水气、灵气、生气、木气、月华 诸天地气再一次汇聚而来,在莲台薄光的护持过滤后,温和地簇拥住盘膝坐在莲台之上的小儿郎。 孟彰引诸天地气在三魂七魄中流淌过,最后牵引着它们沉入丹田,与丹田中的精元汇聚成一。 若虚若实、生死相依、阴阳相和的精元在丹田沉定的那一刻,孟彰完全放松心神,感应着那精元外薄薄的气机意蕴,让自己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他睁眼看过四方,也是一愣。 那是一片冷凝的、由钢筋泥石搭建而成的城市,城市中灯火通明,华彩处处,仿似星河落入了人间。 而孟彰自己,就站立在城市中最高的那一层高楼楼顶,俯瞰着下方璀璨的灯河。 他已有多久 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幕了呢? 当年只觉寻常,如今隔世再见,却是心绪难平。 孟彰在顶楼上站立了许久,才下了高楼,走入那一片灯河之中。 这城市寂寂,只见灯河流车,却不见了那喧嚣人群。 到底只是他的梦境而已。 孟彰垂落眼眸,周遭一切就像是被小心剪切过后收起的纸张,快速消失不见。 在那纸张极速缩小的间隙,孟彰看见那在夜色的山岭上沉默蜿蜒的长龙、那在黄土上咆哮的长河 他笑了笑,又笑了笑,隐去眼角悄然泛起的水光。 自那片城市隐去,孟彰周遭便只白茫茫的一片,混似白纸。 好半饷后,孟彰再次抬头,仔细打量这一方世界。 他拧眉思虑一阵,喃喃道,似乎,可以这样? 随着他心神落定,这一片白茫茫的空间开始涌动,有色彩无端破碎而来,侵染这片空间。 第23章 天光先行破开白蒙,随后而来的,便是稍为柔和些许的波光,接着又是拂面而来裹夹着凉气的微风 待这一切色彩固定下来,孟彰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泛着微澜的湖面上。 这是在那月下湖上修炼时间久了,那湖就出现在梦里来了?孟彰失笑。 第42章 不过这梦中湖与那方修行阴域里的月下湖还是不甚相同,这梦中湖里没有浓重的白雾、没有绵延铺开的水莲,它的湖面干净澄洁,只架了一座两层水楼、停了一叶小舟。 更为奇异的是,这梦中湖湖水里只倒映了那座水楼,而不见同在湖面之上的那叶小舟。 尤其那座倒映在梦中湖湖水里的水楼,还不似湖面上架着的那座水楼,它足有三层。 孟彰脸色很有些古怪。 但毕竟,这是他自己的梦境世界,是他吞服天地气养精以后牵引精元进入的梦境世界。他对这方梦境世界的掌控能力,远胜于当日诸鬼童胎灵闯入郡城隍府时候孟彰匆忙撑开的那一方梦境世界。 他很快明白了湖面上、湖水倒映的那两座水楼的本质,以及它们间的不同。 不论是湖面上的这一座两层水楼,还是湖水倒映中的那座三层水楼,都不是什么用来起居的屋舍,它们其实是藏书楼。 孟彰在湖面上站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先推开了湖面上的那座两层水楼的门扉。 水楼里摆着一层一层的书架,书架里又填了书,只不过 相比起这楼中摆放得满满当当的书架来,这书架上摆放着的书典却少得可怜。 我这些年看的书还是太少了啊孟彰叹了一声,但并不如何着急。 这里的书典稀少,不过是因为孟彰这几年能花费在看书、学习的时间不多罢了。 如今不同往日,孟彰成了阴灵,又正式开始养精,更有孟氏一族作为凭依,他所能翻阅、查览的书典怎么可能少得了?必然会将这一座书楼填满乃至扩建的。 林立的书架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木桌,木桌上摆放纸张笔墨等四宝并一盏灯。 那灯灯盏古拙可爱,别有一番意味。 孟彰只站在书楼门边遥遥观察过,却不往里走。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知道,这一座书楼现在还支撑不住他。若他非要在这座书楼里做些什么,这书楼就会像一片幻影般破散。 原因不需要询问旁人,孟彰自己就很清楚。 有意无意地,他将更多的梦境本源倾注在了另一座书楼里。 孟彰转身,走出这一座书楼。 停在湖面上的那一叶小舟无人撑篙,却直接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孟彰走了上去,在那叶小舟上坐下。 小舟轻巧一拐,便就荡了出去,周围的光影开始扭曲,随着一声微弱的破碎声响起,小舟停在了一座三层书楼的大门外。 小舟带着孟彰,直接穿入了湖水倒映的那座三层书楼里。 孟彰并不为之奇异,他站起身,自然地走出小舟,来到那座三层书楼门外,推开大门走入去。 这一座三层书楼若单从外间看去,其实与外头湖水上架着的两层书楼没有什么不同,但真正走入这一座书楼,便会发现这一座书楼的内里,与外头那座根本就是大相径庭。 外头那座书楼里的书册是线装,这里头的书楼是用某一种凝胶封装;外头那座书楼里的书册色彩相对古拙凝重,这里头的书楼的书册色彩却是更为活泼缤纷;外头书楼书桌上摆放着的是文房四宝并一盏油灯,这里头的书楼书桌上摆放着的却是只有简单的纸、笔和树在地上的座灯 孟彰只扫了书桌上的摆设一眼,便来到了书楼的书架前。 相比起外头那座书楼里书架上的寥落空阔,这一座书楼的书架里的书典,倒是能称得上一个满满当当。 不过,这就是相对而言的罢了。 如果孟彰不是这方梦境世界的主人的话,只单单看这一眼,约莫都会为之震撼。但可惜 孟彰抽出了一部书典。 《上下五千年》。 他翻开一页,又翻开一页,再往后翻开一页 这一页页的书纸,大片都是空白,只有寥寥几张书纸里,有那么几个印刷的字迹,几张尚算清晰的图画。 到他将这一部书典翻完,孟彰自己都笑了。 倒不是气的,实在是好笑。 历经两世的时间,当年又是一阵兴起翻开那本书,到现在还能记得那么几个字、几张图画,已经是他厉害了的。 孟彰将《上下五千年》放回到远处,转身在几个书架上穿行,时而从中抽出一些书籍来打开翻看。 《语文》(小学)、《语文》(中学)、《语文》(高中)、《数学》(小学) 别说是当年随兴翻看的一本《上下五千年》了,就算是这些被人认真叮嘱着学习的书典,到如今,不也一样的大片空白,不过是空白的地方相对较少,更多的是模糊罢了。 孟彰将这些书册又给放回到原处。 一楼的小部分书册是孟彰从小到大,被学校、被社会压着学习的知识。 仔细算来,这些知识其实算不上多,只能勉强摆出三个书架,更多的书架里摆放着的,是孟彰道听途说得来的信息。 一楼转遍,孟彰略停了停,便上了二楼。 二楼里也是书架,书架上摆放着的,却再不是只光看书名就让人肃容的书典,而是更加随性、更加杂乱的小说以及戏剧电影之类的杂戏。 《包青天》、《拍案惊奇》、《神州奇侠传》、《黑侠奇缘》 第43章 一部部的,都大差不差,甚为相似。 站在这些书架前,孟彰仿佛想起了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也想起了青年挣扎的那些岁月。 他扯了扯唇角,想要笑,但那笑太过僵硬,到底未能成形,反更显滑稽古怪。 静默片刻,孟彰放过了自己。他走过去,将那《拍案惊奇》取了下来。 出乎他的意料,《拍案惊奇》并没有比下面一楼的那些书典更为清晰,甚至还要更为模糊,空白更多。 捧着《拍案惊奇》,孟彰愣怔半饷,陡然失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也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我曾经所眷恋的,曾为之沉迷的,并不只是这些小说故事曾为他娓娓道来的稀奇与古怪,还是我在沉闷的、日复一日几无变化的、死水一般的生活里难见的轻松与闲适。 笑了好一阵,孟彰才勉强停下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拍案惊奇》。 《拍案惊奇》的书页有些褶皱,显然是方才被孟彰折腾出来的。 孟彰伸手,拂过书页。 书页上的褶皱顿时消失不见。 这里到底是孟彰的梦境世界,还是灌注孟彰那原就稀薄的绝大部分精元的梦境世界,并不是现世。 孟彰将《拍案惊奇》给放了回去。 站在书架前再看得一眼,孟彰上了三楼。 三楼里也是书架,但这些书架里摆放着的书册,却再不是一个个或言简意赅,或意蕴深长的书名,而是两个、三个或是四个文字。 这其实不稀奇,因为这些书架里摆放着的,根本就不是由人编撰而成的书册,而是一个个人的人生。 孟彰曾经所记得的、所认识的乃至是只听说过的人的人生,都被汇聚成一本书册,摆放在这书架上。 是以这里的书册,除了部分书典上录有名字之外,更多的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道剪影、一片空白。 孟彰站了许久,才伸出手去,在那摆放在最前面的书架上的一册书典取了下来。 《孟清章》。 那个他曾经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最熟悉的名字,这一刻印入眼帘里,还是叫他一阵阵发抖。 《孟清章》其实不厚,也就薄薄的三页书纸,书纸也只用寥寥几十行文字,便已道尽二十余年的时光。 但孟彰却翻得很慢,一行一行字咀嚼着,就像是要将那段时光嚼碎,然后吞食入腹。 到得这一本《孟清章》翻完,孟彰面上也已闪过一丝倦色。 他不禁停了下来,少顷才将《孟清章》放回书架上。 他放得很小心,时刻注意着不让书架折压了书页。 到这《孟清章》一丝不苟地放回到书架上时候,饶是孟彰,都不由得轻轻松了口气。 他没有再去取这三楼中的其他书典,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只用目光在《孟清章》侧近的五部书典处流连过。 那是孟清章的父母、祖父与兄妹。 但孟彰又知道,其实那几部书典与《孟清章》都是一样的。 大体框架模糊,只有少许细节清晰得惊人。 他其实,没有那么了解他的那些亲人,即便当年他们少有亏待他。 孟彰苦笑片刻。 说来,谁又真的就有多了解另一个人呢?哪怕是血亲。 孟彰下了三楼,直落到一楼,最后走出这座三层书楼。 小舟仍停在那里,等待着这片梦境世界里的唯一生人。 第24章 踩上小舟后,孟彰停下脚步,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身后的三层书楼。 与外面湖上那座未来必定还会扩建叠加的两层书楼不同,这一座三层书楼,往后大抵就都是这样了。 或许往后随着他的修为抬升,那些旧事、旧人、曾经过目即忘的诸多书典也会被找回,但那也只是补全,只是深挖,而不是增多。 这便是过去。 过去都被留在了岁月里 孟彰闭了闭眼,在小舟里坐下。 小舟倏然滑出,无声无息越过内外屏障,出现在湖面上。 看了看面前的两层书楼,又看看湖水里倒映的三层书楼,孟彰默然半饷,到底是拿定了主意。 平静的湖面上,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而来,似顽童一般带起一点涟漪。 第一圈涟漪荡开去,那湖水里倒映的三层书楼似乎就被蒙上了一片幻光。 第二圈涟漪荡开去,又一层幻光覆压上三层书楼之上,那三层书楼便更模糊了几分。 第三圈涟漪荡开去,那三层书楼与湖面上的两层书楼看着便相似了些。 第四圈涟漪,第五圈涟漪 直到那风累了,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消去涟漪的湖水里倒映出来的书楼,便跟湖面上伫立的两层书楼一模一样,再没有任何差异。 那真正代表着孟彰过去的三层书楼,被隐在了梦境世界最核心的地方。除非惊动孟彰,否则旁人很难悄无声息地进入那座三层书楼。 到这个时候,孟彰方才松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哪怕不需要孟梧与俑人梧耳提面命,孟彰也知道叫旁人完全摸透自己根底的可怕。 那将会是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成为旁人手中牵线偶人的绝望。 第44章 孟彰抿了抿唇。 尽管他已经做出了布置,可若真的以为只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的话,那就太自大了。 待日后修为再有长进的时候,还得将这里层层加固。 孟彰心里暗自警醒,又多看了那座湖面上的两层书楼一眼,便放松心神,直接在这小舟里睡了过去。 第一次构筑、锚定一方梦境世界,对于任何一个养精境界小修士来说,都是大幅消耗心神力量的苦差。 甚至很多小修士的心神力量不足以支撑这样的消耗,梦境世界才刚成形便就坍塌也是常有的事。 孟彰第一次构筑梦境世界,便能顺利锚定,并对这方梦境世界的部分进行遮掩与隐藏,其梦之一道的天资,已是出类拔萃,远胜同侪的了。 但饶是如此,孟彰的心神力量也有些吃不消,待他一觉醒来时候,天色早已大亮,连早膳都给错过去了。 孟彰醒来,见得天上高挂的苍白阴日,心中陡然一惊,当即下了莲台,回到湖岸上。 俑人梧仍在湖岸边上坐着,头也不抬地翻看手里的书典。 孟彰有些忐忑,走到近前与俑人梧一礼,高祖。 俑人梧这才抬起头来,醒了? 孟彰的目光瞥过俑人梧手里的书典,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俑人梧翻开的书典仍然停留在昨日里他离开时候瞥见的那一页。 孟彰心下一顿,随即升起一点笑意,但他压住了,只凝神正式回答俑人梧的问题。 醒了。 进境如何? 孙儿已然构筑了梦境世界,也顺利将它锚定下来说到这里,孟彰抿了抿唇,才又道,但就目前来说,还做不了更多。 俑人梧定睛看他一阵,笑着颌首,很好。 孟彰端正摆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 俑人梧又道,可还记得我早前叮嘱过你的那些话? 人,若想求进、求广、求成,则必有师,但师者,仅为指引,仅为劝教,非人之己身,所以即便求学、求教,人亦不能将己身之所有和盘托出,人亦不能完全遵循师者之教导践行,必得有所抉择 这些话,乃是俑人梧结束第一堂课之前,语重深长告诫孟彰的。 什么意思呢?意思是,孟彰往后不论是学习、修行还是单纯做人,都会有老师教导。但这些老师,仅仅是为了教导孟彰、指引孟彰前行的,对于孟彰来说,老师再亲近,也是旁人,不是孟彰自己。 所以哪怕是多与他亲近的老师,孟彰也须得保存自身的隐密,不能全盘托出。 孟彰的手指一顿,随后缓缓放松下来。 俑人梧笑道,你做得很好。 孟彰略低了低头,多谢高祖。 俑人梧摇头,你今日是与那些小儿郎有约?那便去吧,时候也不早了,莫要迟了。 孟彰笑了笑,不会的。 俑人梧收起手里拿了许久的书典,先自起身往阴域外走。 孟彰跟在他后头。 见得孟彰和俑人梧从书房里走出来,青萝很是松了口气。 她上前与俑人梧、孟彰一礼,问道,郎主、郎君,今日里的早膳,可要摆上? 俑人梧看向孟彰。 孟彰只略想了想,便点头道,都摆上来吧。 后头有约,必定还要摆宴那又怎么样?昨日里为了构筑、锚定乃至遮掩修改那方梦境世界,他心神力量消耗过大,如今饿得可谓是整个魂体都瘪气了,正好多吃些补上! 俑人梧看着孟彰,唇角带上笑意。 他也点头,对青萝道,多送上一些吧。 青萝细细打量过孟彰,心里也是了然,她福身一礼,转身便下去了。 待她再回来时候,后头便跟了一行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待这些膳食从食盒中取出,尽数摆放在食案上时候,那不大的食案就被挤得满满当当的。 还是再摆上第二张、第三张食案,才勉强将这些膳食给摆放下。 孟彰强自忍耐,待到诸仆婢退走,他又看向俑人梧,用目光询问。 这实在怪不得他,喷香的膳食就摆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所有的自制力都用上了,才勉强维系住如今这副仪态,再要求他更多 那就过份了! 俑人梧只笑着摇头,我不用,你吃吧。 孟彰腼腆一笑,捡起筷子,似缓实快地夹起一块豌豆黄。 俑人梧在旁边看着,偶尔被孟彰的食欲引动,也夹起一两块小食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待到孟彰终于将一桌子饭食扫空,他才终于放下筷子,抽出布帛擦拭嘴角。 可饱了?俑人梧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孟彰点头,饱了。 俑人梧轻笑一声,既是饱了,那就起来赴约吧。 孟彰还自有些懵懂。 如果你不想让那些小儿郎直接换一个相聚地方的话。 孟彰陡然一惊,本就已经挺直的背梁当下更是绷紧。 高祖的意思是 俑人梧道,如果让那些小儿郎等得久了,他们说不定还会更高兴呢。 第45章 更高兴? 孟彰心头只觉得不妙。 高祖。他低低唤了一声。 俑人梧带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神山。 孟彰抿了抿唇,在高祖看来,族中的这些儿郎,与那夜里的诸多 他将鬼童胎灵隐去,只问道,有什么不同? 俑人梧不答,反问他道,你以为呢? 他以为?他能怎么以为?! 孟彰腾地站起身来,与俑人梧躬身一拜,恕孙儿失礼,高祖,孙儿这便去赴约了。 俑人梧只笑着看他,并不阻拦,但孟彰看见他这般模样,却也不觉得如何安慰。 然而,这天下间,大抵都是好的不来坏的来。孟彰才刚刚来到玉润院的院门边,尚且还没有推开院门,就听见几道热闹洪亮的童声从外头传了过来。 这里就是郡城隍府啊 跟我们的孟府比起来,还真是不一样呢! 咿咿呀呀 小四郎说得对,这里是郡城隍府,我们须得克制,可不能像是自家府里一样到处跑 说是须得克制,可那话里的意思,那声音,乃至是声音中自然流露的高涨情绪,还真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们所谓的克制的影子。 孟彰才抬起要去打开院门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 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说服了澄祖,让他答允我们来这里找小十七郎的,若是在这里惹出什么事叫梧祖抓住,回头 对,回头我们再想要出来,可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好,我们说定了,今日里无论如何,都要做出个样子来!也,莫要吓着了小十七郎 说来,今日里我们能出来,也多亏了小十七郎呢 嗯?这个应该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吧?!若不是我机灵,将约定的时间放到晨早,也不会有小十七郎迟到的事啊? 哈哈,这个么,还真是 算你一功,说吧,你想要什么?!先说好,我才刚到手的小偶人不能给你! 嘿嘿,我也不要你那小偶人。 那你要什么? 我听说,小四郎你阿舅给你送了一个翠玉蚂蚱,我要那个! 第25章 翠玉蚂蚱?你想要它?可那是我给小十七郎准备的见面礼啊! 我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它也可以成为我送给小十七郎的见面礼 好哇,原来你不是想跟小十七郎争抢,你是想跟我争抢!我不,就不给你!! 哈,可是你 那越来越近的童声快速将孟彰的心神拉了回来。 他快速思考一番,发现自己有两个选择。 第一,转身回屋,找俑人梧。 俑人梧还在屋舍里,只要他回去找俑人梧求救,当着俑人梧这个族中长辈的面,这些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跑出来的小郎君绝对不会太过分。 第二,走出去,抓住主动权。 孟彰回头,遥遥往屋里看了一眼。 但回头,也就意味着这一回他得当个主人家招待这些上门来的族兄弟 孟彰一咬牙,抬手狠狠揉搓面上肌肉,尝试着露出一个笑容来。 试了两三回,总算是能让孟彰自己满意了。 他点点头,抬手打开院门,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孟彰也不过才走出几步,院外那条小路转弯处陡然走出一群人来。 四五个婢仆簇拥着四个小儿郎,一行人跟在棕管家的身后正往这边走。 双方不过一对上眼,孟彰便已看见棕管家眼里快速隐去的庆幸与解脱。 孟彰对他笑了笑,也不等那四个小儿郎打招呼,先就快步走过去,对四个小儿郎拱手作揖而拜。 可是几位族兄到了?他道,笑容灿烂轻快,不见一点阴霾,是十七迟了,劳烦各位族兄弟特地过来跑一趟。 那四个孟氏小儿郎尚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凭借着本能与孟彰回礼。 孟彰站直身体,又先问道,几位族兄过府,可有见过高祖了? 孟彰的目光扫过去,停在棕管家身上。 几位小郎君已经去过正院了。棕管家回答道,郎主命我领几位小郎君过来见郎君。 已经见过孟梧了? 孟彰克制那回头控诉俑人梧的冲动,面上笑意越发的灿烂耀眼,我也已先行辞别过高祖了,那我们现在就快走吧 他一面说,一面抬手一引,先自走在了前头。 那脚步快得,就像是后头真有什么人在追着一样的。 那四个孟氏小儿郎都还没等想明白其中的因由,孟彰就已经走出一几步了。 没奈何,那四个孟氏小儿郎只能紧追几步,赶上孟彰。 小十七郎,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诸位族兄弟不是与我约在澄高祖府上的吗?快走吧,自来到阴世,我也就在回魂那一日离开过这郡城隍府 第46章 也不知是孟彰的那句话触动了这四个孟氏小儿郎,原本还只是被动跟上孟彰的他们面面相觑过一眼后,居然快步追上来,甚至越过孟彰走到前头去。 那小十七郎你跟我们走吧,这地儿我们比你熟! 哈哈哈,就是!快走快走,澄高祖府邸就在那边呢! 一行五个小郎君很快走出了府门,又在更多人的簇拥下沿街向另一个方向走。 转过街角之前,孟彰悄无声息回头看了一眼郡城隍府。 郡城隍府檐阶上,孟棕正领着一众婢仆遥遥目送。 两人对上目光,孟棕先是笑了一笑,随后低头与孟彰一礼。 孟棕是在谢他,谢他带走了这一群小郎君。 孟彰扯了扯唇角,收回目光。 他选了第二个。 求助俑人梧确实会让这四个小郎君更安分克制一些,可那也意味着他默认将小郎君们的碰头地点转换到郡城隍府里,乃至就是玉润院中。 若局势真演变到那般情况,他便需要作为主人家招待这些小客人。 他只会更头秃。 别人折腾让自己成为收拾场面的其中一个,倒不如让自己成为折腾别人中的一个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反正孟澄府上既然多日前便已经应允了这一场共聚,想必早已做好了控制局面的准备了 孟彰并这些小郎君急走过了一条街,远远看见孟澄府邸的石狮时候,他才终于放慢了脚步。 孟彰这脚步一慢,旁边的四个小郎君也就跟着慢了下来。 小十七郎,你这是 也是到了此时,这些孟氏小郎君才终于有机会将这问题问出来。 孟彰轻吐一口浊气,面上满是庆幸。 诸位族兄弟不知道,方才我高祖就在玉润院里呢 孟彰尚且没有多说,只这么一句话,那四个孟氏小郎君就都理解了。 什么!梧叔祖居然就在你院子里?!他都不需要处理公务的么?他是郡城隍公吧? 可怕,太可怕了,梧叔祖居然盯你盯得这么紧,小十七郎,你可真是 迎着这些孟氏小郎君或是同情或是惊悸的目光,孟彰苦笑,并不是高祖真身,是用香火凝炼出来的 居然连法身都招出来了!一个孟氏小郎君惊呼,旋即又抬手,异常自觉地捂上了自己的嘴,更不住用眼角余光小心观察着周围,生恐哪个地方忽然冒出一个孟氏郎君来。 不该奇怪的,一个年岁看起来稍长的孟氏小儿郎脸色凝重,小十七郎才刚到这阴世来,原就该有长辈在旁侧看顾教导,何况我还听说,在小十七郎回魂之后的那一夜,郡城隍府里有生人闯入,惊扰了小十七郎? 提到这件事,四个孟氏小儿郎齐齐看向孟彰。 孟彰看向近在不远处的门户,先进去了再说。 四个孟氏小儿郎对视一眼,当即将孟彰挤在中央,裹夹着他快速往那府门走。 孟澄府门前非但有门子,就连管家都在门房处等候。 见得五个孟氏小儿郎从外间急步走入,这位管家连忙带了人出来相迎。 孟彰细看了一下这位管家的脸色。 比之早先时候的棕管家,这位倒还更从容平和。 也不知道是早接受了现实,还是人家心态原就这般卓绝。 某见过小郎君,见过诸位族公子。 作为孟澄的血脉后辈,这一座府邸的主人之一,孟商站了出来。 不必麻烦了,我领着他们往我院子去就是。对了,我吩咐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安排好了吗? 那管家面上笑容依旧亲和,听得孟商的话也不着急,从容应道,已经都准备好了,就在小郎君院子里。 孟商满意点头,随后转头就对孟彰这些小儿郎道,等回你们看见就知道了,都是好玩有趣的。 旁边三位小儿郎皆是欢呼不已,孟彰也很有些好奇。 都是好玩有趣的? 他还自琢磨着,如果真那般有趣好玩,说不得下次那些鬼童胎灵找上门来,他也有东西招待他们 高祖现下在府上吗? 孟彰耳尖,哪怕孟商特意压低了嗓音,他也将这句话听得清楚。 那管家仍是笑得亲和。 郎主此时并不在府上,据说是族中有些事情需要他去料理,小郎君及各位族公子 尽可以随兴。 孟商这四个小儿郎陡然欢呼一声。 哈哈哈,澄祖不在,那真是太好了! 我们今天能玩个尽兴呢!快快快,商哥,我们快走 还有小儿郎一把拽住孟彰,带着他就往府里头跑。 孟彰被托着带着,颇为狼狈。 那管家仍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们。 见得孟彰回过头来看他,那管家笑了笑,遥遥行了一礼。 孟彰回转目光,身体自动调整节奏,好让自己在被带着跑的时候更加好受一些。 反正所有人都接受良好,他又何必那般拘着禁着。 第47章 也放开了玩才是正道啊! 孟商的参商院里,果真已经摆满了玩器。 各种好玩有趣的小法器,仿着阴世阳世某一个角落制造出来的小模型,各式各样的趣致可爱的阴兽妖灵 哪怕是孟彰,也切切实实地大开了一番眼界。 这方天地,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在玩乐方面还真不比他前生差多少,甚至因为修行大世的缘故,这里的玩乐手段还更加高明更繁琐,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不知道的。 孟彰不过堪堪转过参商院的一个小角落,就已经累了。 而他才略停下脚步,就有女婢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福身与他一礼,询问道,族公子可是乏了,可需要先行歇息一阵? 孟彰才刚点点头,另一边厢还自玩得兴起的四个小郎君便各自放下手上的玩器,凑了过来,将他簇拥着引到了另一侧的亭台里。 小十七郎乏了?那我们就先歇一歇,待歇过了,再来玩过!! 也是,哈哈,我们兄弟几人,净顾着玩了,都没有好好地说过话呢!都来坐一坐吧。 孟彰抬头,团团看过一周,见四个浑身带着一身薄汗的小儿郎眼睛晶亮,也不觉带出了几分笑意。 那我们就停一停,等歇过了再说。 第26章 这处亭台原就是为了让他们稍作休憩收拾出来的,果子、甜水、糕点、小食等等摆满了条案,孟彰这些小儿郎随意捡了些自己喜欢的,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用着。 小十七,快说说,那日胆敢闯入你们郡城隍府的,到底是什么人?具体又是怎么样的?听说那些人还特意闯到你面前来了? 对啊,小十七,那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有没有知道些什么? 这一个个小儿郎眸光晶亮,全是期待,哪儿有什么畏惧? 孟彰一阵无言,抬手将半盏甜水送入嘴里。 那些人不都已经被打退了吗?既是如此,有什么可害怕的?快跟我们说说!当时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孟彰眼见躲不过去,随手将杯盏放回去。 当日啊 他将那日回魂路上瞥见的灵灯与之后发生的事情删删减减地,跟这些孟氏小儿郎说了。 饶是如此,这四个小儿郎也像是听一段传奇故事一样,脸色跟着孟彰的诉说一起一伏变化,其精彩程度堪比孟彰曾所欣赏过的变脸。 哇!这么厉害的! 太可怕了! 好玩,太好玩了 但到最后,这几个孟氏小儿郎听闻孟彰梦中所见的万数鬼童胎灵时候,却又奇异地沉默了下来。 他们 孟彰抬眼看去,这四个看似锦衣玉食、被庇护得无微不至、不识人间疾苦的小郎君的面上神色却是旁人以为不会出现的复杂。 同情、怜悯还有一些隐藏得很深的向往。 见孟彰定睛细看他们,孟商先自收拾了面上表情,笑问孟彰道:你没被他们吓着吧,小十七? 在点头与摇头之间,孟彰果断选择了 点头。 面子算什么?让这些小儿郎知道他胆子小,不会做什么事情都非要带上他一个才最为要紧! 见得孟彰点头,孟商这四个小儿郎顿时脸色一整,各自作声安慰。 小十七放心,那些小郎君约莫就是想要找你一道玩儿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不会伤你的。 对,何况小十七,你还傍着梧高祖生活呢。有梧高祖在,他们再想要对你做些什么也难,这次他们不就都被梧高祖给拦下来甚至是赶走了?! 如果小十七你还是害怕的话,那那待到你修行有成,自己握有力量的时候,情况也就大不相同了! 对,小十七你不是已经正式开始养精了吗?我看你精元颇为充沛,修行进境应该很是不错,那你跟不必惧怕他们才是! 还是说,小十七你就是胆子小?这样的话 咿咿呀呀 孟彰眨了眨眼睛,无辜地看着孟商这四个小郎君。 孟商、孟柏这四个小郎君对视一眼,心头更觉责任重大,当即又更严肃了几分。 也对,认真计较起来,小十七可是他们之中最为年幼的那一个了。 他们是兄长。 而,既担了兄长的名分,就该做些兄长该做的事情。 从年岁最长的孟阳到年岁最小一直咿咿呀呀的孟安,一个个开始从自己的身上掏东西。 孟彰被惊了一下,急问:几位族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小十七,孟阳神色很是认真,你所以会害怕,其实不是你的胆子小,而是你手里没有足够的、好用的东西护得住你自己。 拿着。他将好几枚道韵深藏的玉符塞到孟彰手里,这是小青山青松观里求来的玉符,很好用的,日后有谁吓唬你,什么话也不必说,只消将这玉符拿出来激活,自有他好看的! 孟商、孟安这些小儿郎距离孟彰有些远,才刚拿着东西走过来就看见孟彰双手已经被塞满了。 第48章 他们上下打量过孟彰,竟然挤得更近,亲自动手将一件件宝贝给孟彰带上。 腰间系着的,是孟商掏出来的一条五色丝條;脖子上带着的,是孟松拿出来的璎珞;头上插着的,是孟安取出来的小铃铛。 孟彰都有些无奈了。 眼看着孟商这些小儿郎还想要再从袖袋里给他掏东西,孟彰连忙抬手拦住了。 够了够了,诸位族兄,已经够了。他放下手上的那几枚玉符,直接翻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件件护身的小东西来,诸位族兄,这些东西我自己也有。 他正色,又一次强调道,那一日以后,高祖就让人送了许多东西过来,还叮嘱我都随身带着。你们不必将你们手里的给我。 孟商、孟安这四个小儿郎拿着自己的东西,还是有些犹豫。 孟彰不由分说,也将自己手里的那些护身物什给一一送出去。 诸位族兄,我现在身上的这些东西,我就全当是族兄们给我的见面礼了,但更多的,我就不收了。他强调道,你们看,这些东西我真的也有,而且还很不少。 正好。他先自笑了起来,缓和亭台中的气氛,我正觉得这些东西太多了呢,诸位族兄权当是帮我一把,也拿一点东西回去。 孟彰不说还礼,只说让孟商、孟安这几人帮忙 孟商、孟安这四位孟氏小儿郎纠结了一阵,面面相觑后又细细打量过孟彰的神色,最后到底是收下了。 那好吧 孟彰终于放松了些。 若不然,孟彰自己的面子要怎么过去? 占人小孩儿的便宜? 他又不是真的就缺了这些东西! 好不容易应付过这一遭,终于又各自坐下时候,孟彰觉得自己才刚恢复过来的一点精力再一次丁点不剩了。 他懒懒地坐在那里,给自己倒了一盏甜汤。 说起来,孟商这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将目光落在孟彰身上,小十七郎,听闻梧高祖往洛阳太学那边送了信书,希望用他的那个荫庇名额送你入洛阳太学那边读书? 孟彰抬头,看向孟商、孟阳这些孟氏小儿郎。 孟商、孟阳这些小儿郎的眼底俱是清明与关切,不见任何异色。 孟彰心里一顿,已然有点明白方才这些小郎君为什么要给他塞那些东西了。 他点点头:确是。 略停一停,他又补充道,现如今,就等着太学那边的复函了。 果真是如此啊孟阳喃喃道。 孟彰将甜汤饮去小半盏,才问:族兄,可是这里头有什么事情? 早先未曾与这四个小儿郎打交道的时候,孟彰只循着常理猜测这一个洛阳太学入读名额可能会在他们中间掀起的波澜,但现在看着 情况却似乎有些不太对? 孟商看看旁边尚且未曾回神的孟阳,又看看另一边将小脸蛋皱成苦瓜脸的孟松和孟安,暗自叹了一口气,将话题引了过来。 洛阳乃是我大晋阴世皇庭所在,堂皇贵重之极,太学又是大晋皇庭甄选人才的机要之地,自然没什么不好之处。顿了一顿,孟商才继续道,但就是太好了。 孟商也是夭亡,落入阴世时候的岁数也不是很大,不过十一二岁。 虽看着是比孟彰年长一些,可他的身量也还未曾拉伸,面上更还带着些婴儿肥,童稚之气未脱。 如今沉闷与忧虑爬上这样的一张脸蛋,未免看着就有些滑稽可笑。 但亭台中的一众小儿郎却未有这种自觉,哪怕是孟彰自己,那笑意尚未升腾开来,便被尽数压下了。 因为他知道,孟商是认真的。这里的孟氏小儿郎,哪怕是看着最年幼的孟安,也都是在真切地为他忧虑,为他发愁。 作为领受这一份心意的那一个,孟彰怎么能因此发笑? 他也端正了神色,认真问道,所以? 孟阳此时也已经回神,他接过了话题。 小十七可曾了解过洛阳太学那些学子结束学业之后的去向? 孟彰点了点头,道:了解过。 洛阳太学乃是大晋皇庭的培养人才的重地,从那里走出来的诸学子向来得大晋皇庭青眼。诸学子从洛阳太学出来以后,或是入选朝中,或是任职地方,或是留在洛阳太学之中担任教职 少有洛阳太学的学子会流失在皇庭之外。 孟彰抿了抿唇:也正是因为如此,洛阳太学的入读名额一年比一年贵重,不论是朝野,一旦有名额放出,必会引起一番争夺。 不论这争夺,是在族群内部,还是在族群之外,总之就是不消停。 孟阳点头:所以当时梧高祖也是立下了大功,才得武帝开恩,下放这一个洛阳太学名额。 孟彰面色更为凝重。他知道,接下来大抵就是这些孟氏小儿郎要跟他说的关键了。 你可知道,当年我孟氏族中,为了梧高祖手上的这个洛阳太学入读名额,惹出了多少事端? 迎着孟阳、孟商等小儿郎的目光,孟彰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 第49章 我不曾打听到更仔细的情况,但我能够想见。 第27章 孟阳、孟商这几个小儿郎对视一眼,都笑了开来。 也是,这些乱七八糟的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小十七你如今还小呢,听这些听得多了,怕会移了性情 孟彰看着孟阳、孟商这四人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甚为古怪,尤其是那目光落在孟安身上时候,就越发的明显。 不是,诸位族兄你们的年岁也不大吧?他问。 我们总是比你年长的。孟安理直气壮得很。 就是,小十七你还在叫我们族兄呢?! 孟彰一时沉默,不知该说些什么。半饷,他率先转移话题。 那个洛阳太学的入读名额,诸位族兄是真的不在意? 不等孟彰将话说完,孟安便已连连摇头,当然不在意。我们在府里被各家长辈盯着读书修行已经够凄惨的了,若是被送往洛阳入读太学 孟安单单只是这般猜想而已,便倒抽了几口凉气,一脸的避之唯恐不及。 孟商笑着推了孟安一把:好好说话! 他转了目光,重又看向孟彰:洛阳太学确实是一个读书进学的好地方,但那里真的不太适合我们。 孟彰有些好奇,便直接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孟阳接过了话题,先反问孟彰道:小十七郎先前也说了洛阳太学乃是大晋皇庭培养人才的重地,从洛阳太学里走出来的诸学子,都各有去处,但 孟阳笑了一笑,半是嘲讽半是无奈。 洛阳太学的诸多学子里,能够得到大晋皇庭重用的,无不是成年的、风度卓绝的儿郎。 成年的、风度卓绝的儿郎?孟彰低低复述着,脸色渐渐变得怔忪。 不论是在阳世还是在阴世,皇庭都是一方朝廷的中枢所在。稳稳站在那里的人 除了皇座之上的那位以外,都不缺能力,不缺智谋,不缺手段,更不缺学识。 在有限的席位面前的,是数目庞大的时刻盯紧了这些席位想要坐上一坐的英杰。 同等的条件下,能决定这些席位归属的那位自然更希望每日出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是能够让他心情愉悦的人。 不论容姿,还是仪态,亦或者是才情,能叫人心怀开阔的,总是会叫人高看一眼的。 何况,大晋皇庭还是氏族与皇族共掌天下的朝代。在这一朝 甄选人才用的不是相对公平的科举制度,而是九品中正制。 何所谓九品中正制? 九品,即官员品阶所划分出来的九个等级。九品的芝麻官、一品的大员,都是在这九品等阶之中。而中正,便是评定人才、考核人才能力与心性,握有向中枢朝堂推举人才大权的推荐官。 这等由中正向中枢推举人才的制度,从最初阶段开始,就有着很强的主观意味。哪怕这些中正,都在各地方乃至全国都享有莫大名望。 孟彰眨了眨眼睛。 不过即便是相对公平一些的科举制,到最后的殿选时候,也一样脱不出这些窠臼。 钟馗不就是一个例子? 似钟馗这等在科举中一路闯出来、哪怕在殿选中都以绝对的才学摘下状元魁帽的神人,最终也因为面容丑陋这等原因被黜落不用 孟彰将发散开去的心神拉了回来。 哪怕是在孟彰前生,青史记载的这一朝,也是历朝历代里对容姿、仪态、学识、才情等等追捧得最为丧心病狂的一朝。 美姿容、意恣睢、态放纵的才子佳人,在这一朝里备受推崇。 只晋这一朝,以美姿容留名的就有卫阶潘安一流;以意态恣睢、纵情狂傲传名的,有竹林七贤一流;以才学风骨传世的,又有王羲之、王献之、谢道韫等等大家。 孟彰如今所生活的大晋,也同样有许多高才贤伦驻世,似灼灼星辰点缀夜空,璀璨而耀眼。 但,不论怎么看,也确实都跟他们这些很难再长大的鬼童没多大关系 我祖还是将那个名额留给了我。孟彰低低道。 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或许是梧高祖更相信小十七郎你的资质。 卓绝的天资能孵化出更超人一等的才情,只这才情,便能踏平大部分的台阶与门槛,更何况 大晋一朝崇尚风仪和风骨不假,但大晋一朝也同样推崇才学。 孟阳、孟商、孟松和孟安转了目光来更仔细地打量着身侧坐着的小郎君,心下更是连连点头。 旁的不说,只孟彰的这一身气度,也并不逊色于任何人。即便是他眉眼间总有一股病气萦绕不去,这病气也并未削减他的风华,反而更点缀了那双眉眼。 唯一的遗憾在于 小十七郎往后约莫也都是这副样子了,很难再长大。 更何况,哪怕只看这风骨与仪态,我们小十七郎也不比旁人差。 就是,就是 孟彰怔了片刻,摇头失笑:非得这般说的话,诸位族兄的容貌也不比我逊色啊,为何单只说我来哉? 第50章 都是出身世族的子弟,不说经过代代甄选出来的容貌,就是一年年锦衣玉食养、世家庭训熏陶,他们这几个孟氏小儿郎,哪怕年少夭折,又差到哪里去了? 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连连摇头。 差的,差的,差太远了! 就是就是,比起其他人来,我们还是有差距的,这一点我们自己清楚,小十七郎你不必如此宽慰我们 小十七郎放心,我们四个早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不必担心我们 孟彰默默地,默默地在心里打出了一个问号。 他想了想,忽然抬起眼睑,上上下下更认真、更仔细地打量着孟阳这些小儿郎。 诸位族兄,这里也无甚外人,就不必遮掩了,个中到底是什么缘故,你们尽可以与我直说,我必不会告诉旁人。 看着神色端正认真的孟彰,孟阳、孟商这四位各自看了看对方,最后默契地落在孟安身上。 孟安似乎也已经习惯了。 当这些族兄弟看向他的时候,他便也坐直了身体,用同样认真端正的神情看定孟彰。 小十七郎。孟安道,其实原因没有你想的那么乱七八糟,就很简单的一条 孟彰微微颌首,认真听着。 洛阳太学乃是诸多英才汇聚之地,是求学问道之地,似我们这些小儿郎,就不去打扰他们了,免得两厢耽误。 孟安将话说完,孟彰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旁边的孟阳、孟商和孟松就齐齐点头,各自应声。 是啊是啊 没错,就是这样。 那地方太重要了,我们就不去了,免得各自耽误 孟彰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说什么怕会两厢耽误,分明就是厌学! 孟阳、孟商、孟松和孟安四个小儿郎也不管孟彰什么表情,一股脑地将自己的苦楚尽数倒了出来。 我们每日里在各自祖翁训导下读书,已经是很凄惨了,倘若真被送到洛阳太学那边 你说要是不用心学吧,对不起这一个名额,对不起族里为了取得这个名额付出的血汗,更对不起族里其他对这个名额孜孜渴求的族人,不说旁人,我们自己心里都过不去 你说要是用心学吧,我们又坐不住,总想着往外跑,何况洛阳太学那等地方,随便拿一块石头丢下去砸中的都是满腹经纶、才情惊绝的人物,真不是我们说用心学就能追上去的 孟彰心里很有些无奈。 这不就是典型的躺平? 还有呢?他问道。 还有孟阳小心地觑了一眼孟彰的脸色,才继续道,小十七郎,你既然不反抗梧高祖对你的安排,想来你也是翻看过相关的信息的。 孟彰点了点头。 孟阳看向旁边,孟商便也就很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诚然,洛阳太学里,绝大多数的学子都是成年的儿郎,但那里头,也有为数不少的小儿郎 他看向了孟彰,孟彰缓了一口气,回答他无言的问题。 我知道,是因为这阴世皇庭里,也有许多皇族夭折的小郎君。 大晋承汉制,除了各分州郡之外,皇族里也各有分封。 而,哪怕是夭折的小郎君,只要经过阴世皇庭的考量,也仍旧可以得到封地。 洛阳太学里招收的这一部分小儿郎,就是为了皇族里那些同样夭折的小郎君。 不论是招为臣属,还是单纯的伴当,亦或是更复杂的利益牵绊枢纽,那些皇族里夭折的小郎君身边,也各自聚拢了相当一部分的氏族小儿郎。 孟彰顿了一顿,补上一句话,在诸世家里,司马氏未成年而夭折的小儿郎,数目同样不小,甚至更多。 第28章 哪怕是出身皇族,哪怕如今他们都是在阴世,阴域广袤远胜阳世,全然没有阳世中的种种土地问题,可 真正能通过司马氏族中考核,得以分封一地的小儿郎,也少得可怜。 孟彰笑了一笑,抬眼对上孟阳、孟商这些小儿郎复杂到不似少儿的目光。 可就算是成为了领受王号、手握封地的诸侯王,那些司马氏的小儿郎里,哪个又真的完全将封地大权牢牢握在了手里的? 相国、郡城隍、学祭从朝政大权到兵权,从祭祀到文教,全都落在旁人手上。那些小儿郎能拥有的,只有一个王号、一个王位、一座王宫。 孟阳无声一叹,垂落目光的同时,也将话头给接了过来。 能从宗族手里得到一个分封名额的,哪怕是小儿郎,也不是全无野心的童儿。 真没有野心,他们也就不会选择走出洛阳,走出那座禁宫。 他们都失败了 亭台里的五个小儿郎尽数沉默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院子里有和风吹过,小儿郎们刚刚才亲手做成挂在窗棂前的贝壳风铃随风嬉闹,发出阵阵好听的铃声。 第51章 倘若是往常时候,几个小儿郎说不得还要争吵一番,为谁个做出的风铃铃声最清脆、在风中旋转得最为好看来回拉扯辩驳,但现在,从孟阳到孟安,却真是谁个都没有了那样的心情。 孟彰举起杯盏,啜饮了一口甜汤。 汤水的甜度和味道仍然是他今日里尝过的甜汤里头最得他心意的,可如今这么一入口,却在他舌尖泛起了几分苦涩。 甜得都发腻发苦了 孟彰将嘴里的那口甜汤吞下去后,便顺势一撂手,把那杯盏搁在了条案上。 事情都摆在那里,他们总得去面对,然后想办法解决 资历。他道。 忽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静默,也将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的心思拉了回来。 他们不解地看向孟彰。 孟彰也直视着他们:那些成年的儿郎们,以资历为理由遮掩了背后的利益纠纷,将小儿郎们都给压了下去。 什么小儿顽劣,办事无方,什么我等食过的盐比你等吃过的饭都多,什么面上无须,办事不牢 通通都不过只是借口! 真正的理由,是他们不想让位。 不论这个被他们这些未长成小儿郎在背后虎视眈眈盯着位置的,是不是他们自己,感受到威胁的他们也会本能地抱团,好将他们打压下去,以保存他们自身的利益,以维护他们自身的安全感。 或许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天赋所在,有他自己远胜于旁人的地方,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社会与体系中获得培养、孵化自己天赋与能力的机会。 更多的人,都是被社会与体系催逼着,往并不适合他们的方向打磨,然后在自己的迷茫与挣扎中渐渐迷失,丢掉自己的锋芒与角度,最终只能成为平常的、随时可以被丢弃被更换的零件 是以不论是哪一个世界,皆是天才罕见而庸人居多。 并不真的就那么多的人没有天赋资质,而是他们没有得到机会,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孟彰想到了前生的他自己。 他自己当年,又何尝不是在迷茫、挣扎中渐渐沉沦与迷失呢? 他快速垂了垂眼睑。 但这社会与体系,终究是为了族群的稳定而出现的,它需要相对的公平。而我等中绝大多数小儿郎的资质与能力,也确实没有到能够与这庞大的利益群体抗衡。 孟阳、孟商这些小儿郎面上止不住的怨愤翻腾。他们的情绪如此激动,以至于周身阴气开始剧烈翻滚,渐渐显出他们的本相来。 通红发紫的肤色,留着狰狞痕迹的肌肤 所以我们就这样被牺牲了?! 从阳世到阴世,遍数两界中枢朝廷到各地地方,漫长岁月下来,我们之中也只出了一个甘罗! 提到甘罗,孟阳等小儿郎面上的怨愤到底是缓和了一瞬。 年十二却拜相中枢的甘罗,不能不叫人心生向往与崇拜。尤其是自甘罗之后,越渐受到成年儿郎打压、排斥到如今朝廷与地方都没有他们立足之地的历历现状,更不住地催化着这样的情绪。 孟彰袖手,看着这几个渐渐显出狰狞本相的小儿郎们。 他很平静,面上心头未有任何动容,甚至还有空闲在心里提醒自己 一定不能过份放纵情绪,让情绪颠覆理智。 这表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也太狼狈了。 你们这就生气了?孟彰问道。 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顿了一顿,旋即表情更为恐怖,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还稳稳地坐在原地,而不是冲上前去扑打孟彰。 这里只得我与诸位族兄们在,所以我们也便不遮掩,各自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他仍旧直直望入孟阳、孟商这四个小儿郎的眼眸,似完全未看见他们仿佛被背叛了的愤怒与伤痛。 小十七有几个问题,孟彰心下一叹,到底放缓了语气,想要在这里先问一问诸位族兄。 阴冷鬼气翻腾许久,终于稍稍平静下来。 你问。孟安回答他道。 那因为年幼而格外尖利的童声,撞在耳膜里先就不住地撩拨着旁人的情绪。 孟彰仍旧坐得稳当。 倘若真的有那么些机会,让诸位族兄入仕,乃至是掌领一地文教兵事,诸位族兄可愿意抓住? 他对面那翻滚震荡的阴气潮汐陡然僵滞了片刻。 孟彰看得清楚,面上却也不显,只继续问道,抓住了这个机会后,诸位族兄又是否能坚持下去,不轻易摞挑子,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办事? 那阴气潮汐开始往四下流散,就像它们最初成形时候的那样。 你们在办事的时候,能否稳定自己的情绪,始终保持公平、严谨与克制,不任性不胡闹? 孟阳、孟商、孟松和孟安再一次出现在了孟彰的对面。 他们皮相已久狰狞可怖,但比起方才时候,却平白多了几分颓然,看着就叫人好奇好笑又隐有怜惜。 孟彰没有再拿了问题来问,只低叹道,这些,也都是理由。 第52章 两世为人、先后历经两方世界的孟彰,到底不比这方世界里的鬼童胎灵们怨愤憋闷。有很多事情,哪怕不落这方世界的任何一部典籍,只在成年儿郎之间心照不宣,孟彰也仍旧看得清楚。 或许不论阳世还是阴世,成年郎君们都有意无意地给他们这些小儿郎添加条框与封锁,但除了各自的利益、立场以外,他们也不是就没有他们的顾虑。 尤其是阴世里的鬼童胎灵,更很难让他们放心。 那,那他们就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接受自己不论是在阳世还是阴世,都没有存在位置、没有自我价值的现实? 孟阳、孟商、孟松、孟安茫然许久,面面相觑后,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孟彰身上。 他们面色复杂,但挣扎过片刻后,还是开口问道:十七郎,你有办法? 如果面前这个思路清晰、情绪稳定的小儿郎都没有办法的话,那他们 他们就真的不知道该去问谁了。 家中祖辈、长辈如果是能问的,这些愤懑与怨气也就不会堆积成方才那般模样了。 诚然,他们备受家中祖辈、长辈爱护怜惜,自落到阴世以后,更是一直在祖辈、长辈的庇护下生存,可家中祖辈、长辈也只是拿他们当小辈、小儿郎看待,从来没有真正正视过他们。 他们在长辈与祖辈面前,只是小郎君、小童子,却不是同等的、能与他们分席议事的族人家人! 孟彰一眼看出了孟阳、孟商这些小儿郎心中所想,也是沉默。 一直未能通过族中评判与考核,不能分家立府的小儿郎,却想要得到与其他儿郎同等的待遇与权利,这是不是有些太过想当然了啊? 可孟阳这些小儿郎没有明着将这腔怨气说道出来,他也不好莽撞点破。 小儿郎也有他们的自尊心,也会恼羞成怒,甚至比起成年的儿郎们来,小儿郎们还会更记仇更直白。 哪怕是孟彰这样被他们接纳,比旁人更多得他们的宽容的小儿郎,真要说破了,也必不能讨得了好。 孟彰心下又叹了口气。 小儿郎们,是真的很难搞啊 难道,我们想要破开这种局面,就只有长大这一条路?孟安看了看有些出神的孟彰,茫茫然转头,问身边的其他族兄。 可是,我们已经是阴灵了,再要长大的话,很难的啊 孟安近乎不知所措的声音将孟彰稍显发散的心绪带了回来。 长大 他听见孟安的话,也不由得一时沉默。 夭折的小儿郎,不是不能再长大,可问题是,他们想要再成长,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啊。 第29章 鬼童与胎灵,到底能不能再长大? 打自知晓自己的状况开始,孟彰就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尤其是在那日回魂之后,见过闯入他梦境世界里来的诸多鬼童胎灵,孟彰就更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了。 不需要特意去向谁请教,求得指点,当孟彰开始去了解修行的时候,那个答案就自然而然地浮上了水面。 鬼童与胎灵当然能够再长大,但前提是,鬼童与胎灵能够获取到可供给他们成长的先天元气。 什么是先天元气? 先天元气又称本命元气,乃是生灵在母胎孕育时候,因父精母血交汇、契合天地诸般造化而形成的一股根本元气。 它非但决定着生灵自身的初始寿元,甚至还影响着生灵的资质、天赋、福缘、气运等等不显于人前的根基与底蕴。 而每一个生灵,自打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先天元气便已经确定下来了。 随着他们呼吸、活动,乃至是成长,他们身体里贮藏的先天元气便开始消解转化,或成后天元气支撑肉身成长,或成为后天魂气流入魂体之中壮大生灵的灵魂。 生灵的寿元终了,表现在生灵的肉身上,确实是生灵肉身里的种种重要器官衰老乃至衰竭,最后肉身死亡止息。但其更深层的原因,却还是因为支撑肉身的后天元气已经消耗殆尽的缘故。 阴灵有阴寿之限,细说起来也是一样的原因,后天魂气用尽,阴灵的魂体也只能沉寂乃至消散。 而先天元气,也是婴童所以会被诸邪修恶道盯上,用以祭炼法器与法力的根本原因。 因婴童肉身灵魂都尚未长大,他们的先天元气来没来得及转化成他们成长所需要的元气,都封存在肉身与灵魂之中,远比成人来得充沛富足 婴童夭折死去以后,魂灵落入阴世成为鬼童胎灵,也同样因为裹夹在魂体中的大量先天元气而成为阴世诸多鬼邪的食物与资粮。 所以真不怪阴世里的万千鬼童胎灵对外界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实在是被吃怕了。 也所以,在孟彰了解过这些以后,他便放弃了长大这一个选择了。 先天元气既是关乎生灵根本,自然非同寻常的宝贵,尤其是在阴世之中,那等能够补益生灵先天元气的,无一不是上上等的天材地宝,更没有哪一次,不是一出世就被世人所哄抢的! 似那等至宝,除了生灵自己抢到手,否则真没有几个人会转让出去。 哪怕是血亲,哪怕是道侣。 自然,想要补益先天元气,并不是只有那样罕见至极近乎撞大运一般的路子,它还有一种更普遍更寻常的办法。 第53章 大境界突破。 生灵修行,每一次大境界突破,都是生灵本质的抬升、增益与补强,体现在生灵根本之上,那自然也就是作为生灵根本元气的先天元气的增长了。 然而,生灵本身在大境界突破时候的先天元气增长,又从来都不是生灵自身能够控制乃至是引导的,它更契合某种冥冥的造化。 孟彰不知道这种冥冥中的造化到底是什么,但想来,大抵还是生灵本身的生存与圆满。 因为生存与圆满,是贯穿生灵一生的执念,不是生灵其他一时念想就能够动摇和取代的。 不过,哪怕修行道路上大境界突破所增长、抬升的那一部分先天元气真的能被生灵本人所掌控,孟彰 孟彰也不会愿意为了长大而使用先天元气。 一点一滴都不愿意! 有那样丰沛充裕的先天元气,拿来补强自己的根本,夯实自己的根基,踏碎更前方的门槛不好么?非得用来长大? 长大 孟彰呢喃了一句,目光定定看着孟安。 目光乱颤、心慌茫然的孟安不经意间对上了孟彰的目光,激烈颤抖的身体一点点地缓和下来。 他紧抿着唇,固执地回望孟彰,也看入孟彰的眼底。 孟阳、孟商和孟松也渐渐安静下来。 阿兄说长大 在一片并不凝固、并不憋闷的安静之中,孟彰开口说话了。 但阿兄自个问一问,真的是我们长大了,就能够解决这些问题了么? 长大了,就能够解决么? 作为小儿郎,他们有许多烦恼,受到了许多有形无形的桎梏与排斥,可当他们长成郎君,也必定还有更多更复杂的问题等着他们 孟阳、孟商和孟松不说话,但孟安却忽然重重地摇了摇头。 不能!他说道。 孟阳、孟商和孟松偏了头来,看向孟安,却看见孟安嘴角扯开的僵硬弧度。 他们不会的,这阴世到底是个什么世道,我们谁还不知道呢?! 丢失了肉身这个驻世宝筏的阴灵们,根本就是跌落在水潭里各自求生的遇难者,平常的时候,大抵还能维持个表面上的和睦稳定,可真到了关键时候,真到了情绪被刺激、心绪浮动失控的时候 所有的条框都将是虚妄,所有的是与非都将直接叩问本心! 孟阳、孟商和孟松各自收回视线,沉默不言。 鬼话连篇,人心隔肚皮,从来都不是虚言 孟安并不看孟阳、孟商和孟松这三个与他相伴已久的孟氏小儿郎,他看着孟彰,也只看定了孟彰。 十七郎,你且记得,在这阴世里,不,在这天地内外,不论是对谁,都得保持相当的戒心,不可全然放松警惕,托付信任。 包括我! 包括孟氏一族,更包括孟梧这个高祖!! 虽然孟安没有将最后那一句话说道出来,但这一处亭台里的其他四个小儿郎,又有哪一个,真听不出呢? 所以哪怕在这一刻以前,他们还有很多的话想要述说,还有许多有趣的玩器没有一道把玩过,还有更多美味的小食甜汤没来得及品尝,这一场共聚也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早前议定的散去时间到了以后,孟商作为小主人,亲将各位小郎君送出府门,看他们在婢仆的簇拥下离去方才转身回府。 他一路往里走,目的非常明确,并不是那座属于他的参商院,而是正院。 正院书房门外,管家也正在等候着他。 高祖在忙吗?他问。 管家躬身一礼,随后亲自帮他挑开门帘,郎主正等着小郎君呢。 孟商并不惊讶,他随意点头,抬脚往里走。 门帘挑开之际,有风顽劣卷入,转过书房主位那厚重的条案时候,更玩闹似地掀动摊放在那里的书页一角在空中划出一点细微的弧度。 孟商听见了动静,却没有往那边厢瞥去一眼。 他看向了窗前的案席上。 那里一副棋盘打开,上面黑白棋子差牙交错。而这个书房的主人,孟澄正执了一枚白子在手,细细打量着棋盘上的局势。 孟商无声一礼,在棋盘对面落座。 啪嗒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空间中落下一声脆响,然后才有人声闲闲传来。 人你也见过了,怎么样? 说话时候,孟澄也不抬眼看人,而是直接从对面的棋篓子里捡了一枚黑子拽着,更认真地斟酌判断棋盘里的局势。 金麟之资。孟商答道。 孟澄轻笑一声,终于抬眼看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孟商没有应话,孟澄自个悠悠然开口,若不是看见这份资质,孟梧那家伙也不会那般花费心力 孟商低了低头,掩去眼底快速滑过的羡慕。 但他瞒不过对面的郎君,孟澄比他认知中的更为老练,也更为了解他。 你很羡慕? 孟商听见了孟澄的问题,犹豫一瞬,他苦笑着点头。 是有一点。 第54章 孟澄看他一眼,又自低头,将手中的黑子放入棋盘之中。 孟商目光微凝,也去留心棋盘上那黑子的位置。 那一处棋盘的局势并不复杂暴烈,甚至可以说是和缓。 孟商心下微松。 孟澄笑了笑,又从自己身前的棋篓子里取了一枚白子来。 如果你想的话,我也可以为你跟族中争取,腾挪出相当的好处来,但你 愿意么? 孟澄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只显于眉眼之间。 纵然孟商并没有抬头细看对面的孟澄,但他也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 多谢高祖费心。他当即摇了摇头,但孙儿资质拙劣,怕是会浪费了族里的资粮。 孟澄拿着棋子的手一顿,又一次看向了孟商。 孟商坐得笔直,神色未有动摇,即便这是今日里,孟澄头一次这般正色认真地打量他。 看来,孟澄面上略显惊奇,你是真的被那小十七折服了啊。 孟商低了低头,只道,十七郎比我清醒,也,比我看得更远。 孟澄若有所思,半饷后将手里的白子丢回棋篓子里。 罢了,你既是这样说了,便随你去吧。 孟商心下微松:多谢高祖。 第30章 孟彰踏入玉润院书房的时候,孟梧先就抬头,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可他到底还是没有询问什么,只提醒他道:修行之前,须得先静心。 孟彰略低头:孙儿谨记。 孟梧想了想,放下手里拿着的书卷,转而从袖袋里取出一份信函递到孟彰面前。 这是?孟彰有些奇怪,但莫名的又有一种预感。 孟梧笑了一下,并未回答他,只是又将那封信函往孟彰的方向推了推。 孟彰双手将那封信函接了过来,目光在那信函的扉页上扫过。 果然,这封信函并不是其他,而正是洛阳太学那边的回函。 孟彰抬眼看向孟梧。 孟梧这才道:打开看一看。 孟彰将信函翻了过来,却见那信函上封口的腊印完好无损。 早一步拿到它的孟梧居然没有打开过。 孟彰拿着信函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便就很自然地将腊印破去,将信纸从里头抽了出来。 这封回函很官方也很正式,但内里的意思亦同样明白。 孟彰得到了洛阳太学的入读名额,当择日前往洛阳太学录名,正式进学。 孟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信纸放下。 身前忽然探过来一只手,那手向着他打开 孟彰抬头看过去,果然就是俑人梧。 有什么好奇怪的?俑人梧随意道,我也还没有看过洛阳太学那边的函书呢。 孟彰将手里的信纸放到俑人梧摊开的手掌上。 俑人梧的手收了回去。 孟彰看了看俑人梧,在他对面寻了个位置坐下静等。 俑人梧看完了信函,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叠起来,重新放回到信封里。 看着又一次被送到他面前来的信函,孟彰也有点奇怪,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有什么呢?俑人梧却是轻松得很,这封书信原就是洛阳太学那边给你的,你拿着它,才是理所应当吧。 说到这里,俑人梧掀起眼皮子瞥了孟彰一眼,略略坐正了身体,直面孟彰。 有些话,先前因为这封书函还没有送到,我不好先问你,但现在 他目光在那封正在被收起的信函上转过。 却是不同了。 孟彰心里明白俑人梧大概要问他什么,但手里却没有丝毫停顿。待到那封信函被收起,他才抬起目光来迎上俑人梧的视线。 我看你前段时间也一直有在留心洛阳太学那边的情况,对洛阳太学中走出的诸学子、诸郎君的去向,大概应该是清楚的,但我想 我还是很有必要再跟你说一说。俑人梧一面道,目光一面在孟彰面上梭巡不去。 孟彰微微点头,请高祖与孙儿分说。 他在郡城隍府里翻找过的诸多资料或许也能算全面,但这些资料全都来自郡城隍府里的藏书和来往文书,到底是太过局限,孟彰想要知道得更多。 事实上,今日里他与孟阳、孟商这些孟氏小儿郎共聚,也有想要从这些小儿郎中得到更多信息的缘故,但可惜,今天这方面的收获,实在是所得寥寥 孟彰也只是这般随意一想,便快速收摄念头,静听俑人梧的分说。 太学坐落在大晋帝都洛阳,乃是大晋中最为显赫的学府,从那里走出的儿郎,大多都能在我大晋皇庭里得到一个极好的起`点 孟彰眨了眨眼,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 起`点 俑人梧看他一眼:虽仅仅只是起`点,但不论是后续仕途上的转迁,还是仕途道路上的顶点,都远胜于其他学社所出,是以洛阳太学的入读名额,也是各家英杰所争抢之物。 第55章 孟彰听到这里,肃容站起,躬身深深对坐在席上的俑人梧一拜,孙儿多谢高祖荫庇。 俑人梧摆摆手,并不以为然。 我与你提起这些,并不是为了这个。起码不全是。 这话,孟彰是信的。 他重新在席上坐下。 俑人梧从不避讳这阴世上下众多阴灵对孟彰这些夭折小儿郎的态度,他此刻跟孟彰说道起这件事来的时候,言语也很是平常。 相比起我等这些成年郎君来,似你这般的小儿郎,想要在这阴世里成长乃至真正扎下根基来,着实很不容易这些事情,你现在或许有些体会,但必不会太多。不过到你去往洛阳,正式入读太学时候,你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了。 孟彰沉默不言,但眼前到底还是闪过了许多人影。 包括那夜闯入他梦境世界里的诸多鬼童胎灵,也包括今日里才在孟澄府邸上共聚过的四位孟氏小儿郎。 俑人梧似乎也猜到了此刻孟彰所想,他话语一顿,又瞥了孟彰一眼,方才继续。 大晋是司马氏的天下,也是诸世家的天下,尤其是在这阴世里,大晋所面临的困境更远胜于阳世中。 孟彰心神一动,也想明白了什么。 俑人梧心下点头,面上只道:我大晋太`祖建朝,颇有些因缘巧合 听到这里,孟彰心头升起一阵古怪。 大晋建朝那叫因缘巧合?这话高祖你若是拿去问前朝,你看人家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那分明就是处心积虑,分明就是篡朝! 俑人梧看孟彰一眼,话语间的情绪并未有太多的变化。 纵然历经岁月,前朝诸多寻常百姓的阴灵已然阴寿终了,散入这茫茫阴世之中,但前朝仍有诸多高修贤才存活。他们或许因为天时因为阳世的堂皇大势的缘故,偏居各处,却不代表他们就接受了现实 而这,也不过是我大晋阴世皇庭所需要处理的棘手问题其中之一。 孟彰对此早有猜度,也不惊讶,只是缓慢点头。 毕竟是修行盛世,入了道的生灵不论是阳寿还是阴寿,寿元都普遍高于寻常百姓,而皇朝气数虽然负担极重,但也是一种难得而贵重的修行资粮。不论是有志于更高远的道途,还是想要让自家血脉传承绵延昌盛,都需要皇朝气数相助 俑人梧见孟彰能够理解,便也不耽搁,轻易点破大晋阴世皇朝里的其他困难。 除各前朝遗老以外,这阴世天地本身,也是我大晋阴世皇朝所需要时刻警惕的对象。 阴世天地本身 孟彰往外看得一眼,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阴世天地远比阳世天地广袤,更何况这阴世天地里各处阴域层叠,出没无踪,谁也不知道哪一个地方就藏了一片阴域,那藏起的阴域之中又隐了怎样难缠的角色 就连我大晋阴世皇庭内部,也并不就全然安稳 孟彰心里紧跟着道出一个词:世家。 虽说大晋皇庭,从阳世到阴世,都是司马氏与诸世家共掌天下,但自己就是篡朝夺取江山的司马氏皇族真能放心诸世家? 俑人梧也是顿了顿,将这一页隐去。 阴世之中,因阴世天地之故,常有阴灵得逢机缘,增进修为,跃迁本源是以阴世皇朝内部各处地方,也从来不安宁。 听到这里,孟彰抬眼看了看俑人梧。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有孟梧这样真切手握大权的封疆大吏,不是吗? 迎着孟彰的视线,俑人梧平淡地笑了笑。 我说了这么多,你可有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听俑人梧询问,孟彰快速收敛心绪,肃容点头:大晋皇庭内部,其实是希望能够将诸多人才尽数收入朝中的。 从皇朝内部到皇朝外部,从中枢到地方,从皇朝过去到皇朝未来,大晋阴世皇朝所面临的麻烦与挑战远胜旁人所想象,是以他们对人才与英杰的渴求,也是完全可以想见的。 若不然,为何未长成的司马氏小儿郎只要能够通过了皇族内部宗室的考核,就能够分封一地,建制称王呢? 孟彰想到了今日里所见的四位孟氏小儿郎,眼睑快速扇动。 也不知这些孟氏小儿郎是有意还是无意,在今日的五人小聚之中,他们就只关注司马氏那些小儿郎们如今的困顿与憋闷,却没有去深究司马氏一族乃至是大晋阴世皇朝此举的深意 俑人梧眼中快速闪过一点笑意。 但即便如此,孟彰却始终清醒,想要入得司马氏一族的眼,想要得到诸世家望族的默认,孙儿还得努力。 俑人梧眼里原本还藏得很好的笑意终于溢出,自然而然地显在面上。 所以,是循依常例进入大晋皇庭各处关节,成为诸大贤堂前灵童;还是择选一方诸侯辅助;亦或是扎根太学内部;又或是任职地方;更或是入选大晋皇庭中枢 就端看你自己了。他道。 孟彰站起身,复又对俑人梧一礼,孙儿明白,多谢高祖指引。 第56章 这一次,俑人梧端端正正地受了他的礼。 去吧,待静心后,再开始今日的修行功课。 第31章 孟彰不觉抬眼看了看俑人梧。 真不细细询问一下他的打算,且全无干预的意思,就只看他自己的决断与选择? 俑人梧看他一眼:怎么,还有别的事情? 孟彰摇摇头:孙儿告退。 你自去吧。俑人梧对他点点头,坐在原地不动。 孟彰低头一礼,自个取了玉环出来,去往修行阴域不提。 俑人梧目送着玉环隐入虚空之中,方才从坐席上站起。 又是一个客人 他摇摇头,径直走出玉润院,一路往正院书房而去。 俑人梧也不过是刚刚在书房里的主位上坐下,孟棕便已亲领着一个郎君从外间走了进来。 湖族弟,你来了,快往里进。俑人梧上前迎了人,将人带到窗前的坐席处。 孟湖也不扭捏,举起送到面前的茶水来啜饮一口,便开口直入主题。 今日我家那小孩儿冒失,言语有些失措,累得几个族兄弟都不甚开心回到府上的时候他还有些闷闷不乐,我瞧着,既担心他,也怕小十七郎心里不舒坦,便想着过来看看 说到这里,他抬眼,问:梧族兄,不知小十七郎他眼下情况可还好? 俑人梧很自然地显出几分恍然。 原来如此,我还道小十七他今日回府来的时候看着不太高兴呢他先是叹了一句,然后回答孟湖道,小十七他还好,不似太挂心。安小郎呢?他如何? 孟湖脸色有些沉郁,他摇头。 不是太好,偏我又不好细问他孟湖想到了什么,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一般,殷殷看着俑人梧,梧族兄,在我们之中,就数你与小十七最为亲近,不知族兄可有主意能教一教我? 俑人梧先是有些得意,随后神色一敛,也有些苦涩。 这他道,我怕是也没什么办法。 孟湖眼神更为殷切,甚至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我能与小十七亲近,一来是小十七性情好,懂事能体谅人;二来大概也是因为小十七的阿父的缘故。 毕竟小十七是亲眼看着他阿父将他交托给我的,而你家的安小郎 俑人梧摇了摇头,才道:他那阿父阿母我们都知道,指望不上。 孟湖神色有些颓然。 他默默坐了一阵,抬手在面上抹过。 那些深藏的、浮于表面的情绪尽数被抹去,孟湖面上带笑,倒也是。 俑人梧无言抬手,拿起水壶象征性地给他面前的杯盏续上一点茶水。 孟湖也很给脸面,配合地举起杯盏又饮去小半盏茶水。 听说梧族兄这些时日都将小十七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孟湖另寻了一个话题。 俑人梧谦逊地笑了笑,说道:小十七想要一个能为他正式开蒙的蒙师,来求了我,偏他挑剔又性情古怪,居然跟我提出了许多的要求 蒙师也是师长,从来只有师长挑拣学生的,哪能让学生挑拣老师?!俑人梧佯怒,我若真依着他的那些条件去帮他求请蒙师,怕是还没张口就被人给打出来了! 说到这里,俑人梧愁苦地重重一叹:没奈何,我也就只能自己来了。 我就不信,他那小儿郎家家的,还敢来挑剔我?! 孟湖应也是头一次听说其中的详情,脸上到底忍不住露出些惊异。 小十七郎他,居然有那样的胆子这样跟梧族兄你提条件?! 可不是!俑人梧也是一脸头疼苦恼,养孩子,是真的难啊!乖僻叛逆的,你骂不听,打不痛,自然为难;可那乖觉聪明的,也很有他自己的一套,而且仔细说道起来他也还真的很有道理,让你气不是,不气不是 你是不知道,俑人梧跟孟湖诉苦,我当年自己做人阿父的时候,都还没有这么为难的,偏生如今对着这么个小儿郎,却还不能撒开手去! 可不就是!孟湖也是一脸头疼的模样,但这件事倘若细说起来 孟湖叹了一声:我还更羡慕你。 俑人梧心中明白这话的来由,只是笑了一笑,并不做声。 小十七郎虽然也很有主意,但他懂事聪慧,只要梧族兄你好好跟他说,他都听得进去!可我家那安小郎君呢呵想都不要想! 孟湖呷饮一口茶水缓和心头闷气,方才继续:再说,梧族兄你就算是还想要继续亲自教导小十七郎也是不大可能了吧 孟湖抬眼看向俑人梧。 来了 俑人梧心下暗道一声,面上神色也是自然一动,半是不舍,半是放松,这倒是 他道,并不介意将一些消息透露出去。 反正也瞒不住。 洛阳太学那边的回函都已经到了,再过些时日,等小十七收拾停当,他就该去往洛阳,入读太学了 第57章 孟湖原待伸手去拿茶壶,此时听得俑人梧的话,手上动作略顿了顿,方才继续。 太学那边,这么快就送出回函了他很有些疑问,按照常例,不是还该有半个月的时间的吗 从孟梧将信函送去洛阳太学,说起要动用这个名额到现下,也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吧 似这等信函回复时间的小问题,对洛阳太学行事作风与规矩还不甚明了的孟彰可以没多放在心上,但孟湖却不然。 俑人梧听得孟湖提起这个问题,神色也显出了些许凝重。 这一次,他并不全然是在作态。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他道,但我想,大概皇庭里,已经有人留意到小十七郎了。 孟湖一时没有说话。 少顷,他才找了一个看起来也颇有道理的理由:或许,还是因为那群胆敢闯入郡城隍府的鬼童胎灵 俑人梧扯了扯唇角:也许吧。 不然,还能是坐镇阴世皇庭中枢的司马氏一直留了眼睛在看着他们吗? 这话是他们能够说出口的? 何况,似洛阳太学回函书信早一点晚一点抵达的小事情,与其说是司马氏在防备他们安阳孟氏,倒不如说是在敲打。 不是孟湖和俑人梧心大,实在是安阳孟氏还真没有那份让人家警惕防备的能耐,换了龙亢桓氏和颖川庾氏还差不多 那两家可不比王氏和谢氏安分! 俑人梧与孟湖对视一眼,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事实上,我也还在斟酌着另一件事 孟湖问:什么? 俑人梧笑了笑,小十七将要往洛阳求学,我在想该怎么给他收拾行装。 孟湖一时惊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俑人梧哈哈笑了起来。 孟湖回过神来,也不免失笑摇头。 这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啊。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可我们这些做人长辈的,也差不多了 孟湖在孟梧这里又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告辞离去,可送走了孟湖的俑人梧却也没有进入孟彰修行的那一方阴域,而是另换了一壶茶水,仍坐在书房里等待着。 他不过堪堪将手里拿着打发时间的书典翻过几页,管家孟棕便从外间走了进来,与他一礼禀告道,郎主,椿郎主的车驾已经到前街了。 不比孟湖来访时候,俑人梧可以留在书房里等待客人,孟椿来访,俑人梧再这般作为可就是怠慢了。 无他,概因孟椿不是寻常的安阳孟氏族人,而是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 对待寻常族人孟湖,俑人梧可以随意一些,可若是他胆敢这样对待族长,呵呵 俑人梧比谁都明白其中的不同,他站起身来,随手将书典往案桌上一放,便快步往外走。 快迎! 管家孟棕连忙跟上:是,郎主。 作为牵引安阳孟氏族中一圈小涟漪的那个引子,孟彰身边却是奇异的平静。 从定境中脱出,孟彰先是左右看了看。没看见往常守在湖岸边上看书的俑人梧,他也不太在意,只是微微垂落眼睑,静心体察丹田里那一口越渐厚重的精元。 那口精元在他的丹田里贮留,就像是一片浅浅的湖,湖水仍旧缓慢循环流转,却已经有了些许深度,能映照出些光影来了。 孟彰眼底闪过一丝笑影。 他不知晓跟旁人比起来,他自己的修行进度到底是快还是慢,但他自己还算是满意的。 而,在这片表面看似平和安乐、实则处处暗流的阴世天地里,实力才是他面对诡谲人心的真正根本。 孟彰在四品白莲上坐了一阵,又见俑人梧迟迟不到,便也懒得离开,只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四周。 从天穹上将坠未坠的苍蓝阴月到四周越发厚重的浓雾,从偶尔传出几声湖水拨动声响的湖面到湖水里嬉闹声息间歇似乎有点倦乏了的银鱼,从更远处连绵团簇的莲叶到他座下随风款摆的微凉白莲 孟彰看得很仔细,很留心。 偶尔,他也会伸出手去,在那湖水里掬一捧水来,看那水中倒映的月,看那水被折射的蒙蒙月光。 他也会伸手去摩挲那四品白莲,看它洁白的莲瓣,看它细腻的纹路,也看它莲蓬里深藏的、正在孕育的莲子。 他不过分打扰,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 待到他最初的好奇被满足,孟彰收回手,抬头看那缓缓沉落下去的苍蓝阴月。 那更遥远的水天之间,冥冥薄雾氤氤氲氲,阻隔内外阴域。 静默许久,孟彰笑了笑,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 他是真的有些乏了 孟彰这样想着,便也懒得从这四品莲台上离开,直接放松身体,在莲台上躺下,沉沉睡了过去。 湖中有微风轻拂而过,卷着清晨的薄凉,卷着湖水的沁凉,只是还未等那阵微风来到沉睡的孟彰身边,那四品莲台层层展开的莲瓣轻轻摇曳,便将一切的惊扰拦在了外头。 莲台里酣睡的小儿郎仍自深眠好睡,不知外事。 一场酣足的饱睡过后,孟彰的意识终于再次开始活跃起来。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真正醒来,而是出现在另一片湖泊里,站在湖面上静静悬停的小舟上。 第58章 并不是新的梦境,而是孟彰自己早先固定下来的根本梦境世界。 那栋建在水面上的两层书楼与它倒映在水面里的影子一道,沉默而安然地看着他。 孟彰笑了起来。 他脚下的小舟微微晃动,带出湖水一圈圈涟漪,于是这湖与这书楼的影子也跟着他、跟着小舟一道笑了起来。 我其实他喃喃自语,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面上那座始终静默的两层书楼,一直都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问题的。 孟彰的声音近乎叹息,但这片梦境世界里,也只有他脚下这一叶小舟、承载着小舟的湖以及对面静默的两层书楼得以一听。 孟彰心神沉定之际,脚下小舟轻轻一荡,竟就滑了出去。 穿过白雾,穿过无形的层壁,待到小舟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孟彰的面前却是另一个湖岸。 岸上芳草萋萋,稍远处更有柳树林立,枝条迎风舒展,轻盈而自在。 孟彰四周看了看,满意点头:不错。 作为湖中书楼那一处根本梦境的遮掩,这一方外层梦境已经很完美了。 它足够广阔庞大,也足够生活灵动,能满足孟彰的绝大部分要求,轻易不会让人怀疑它作为孟彰根本梦境世界的真实性。 但孟彰满意归满意,却并不会真的就拿这一处梦境作为招待外客的场所。 世人都讲究藏一手,尤其是这阴世里的阴灵,更是不会相信哪个真的就会大咧咧将自己的根底摊放出去。他若真这般做了,只会平白惹人猜疑,反而弄巧成拙。 所以孟彰没有走下小舟,他脚下小舟又一次开始滑动,接连穿过几个无形壁障以后,才在一片云海中停下。 他左右打量过一阵,满意点头:就是这里了! 孟彰走下小舟,小舟便也就自然隐去,不复痕迹。 孟彰步步向前,那厚重的云海开始翻滚收缩,露出一片广阔蔚蓝的天穹。 那不是阴世所常见的天穹,而是那仿佛久远的生前里所习惯的、阳世的天。 收缩到极致的云海陡然撕裂,分出一团白絮般的薄云飘向孟彰,将孟彰托起带上天穹之上。 又有另一片薄云飘出,在孟彰左近来回飘荡,竟是充作案台。 梦境世界就是有这一点好处,只要不是太过离谱的安排与要求,梦境世界都能满足他。 孟彰喟叹一声,在那白絮上坐下。紧接着,一枚小海螺出现在他手里。 小海螺造型不甚别致,却另有一种可爱。 这小海螺也不是梦境世界回应孟彰希冀所出现的梦中之物,而是更早时候,那些闯入孟彰梦境世界里的鬼童胎灵们留给他的信物。 孟彰打量过这个小海螺,尝试着将它抵到耳边。 哗啦啦的浪潮声像是从岁月的某一段尽头,通过小海螺撞上了孟彰的耳膜。 孟彰顿了顿,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尝试着去捕捉那些规律的海浪声。 好半饷后,孟彰神色复杂地将小海螺放了下来。 先前不留意,一直将这小海螺封存,却没想过,这小海螺里,居然藏了一部修炼法决? 尤其是,即便以孟彰如今的眼力来看,这一部修炼法决品质居然能够称得上中上? 可莫要以为只得一个中上的评价,这部修炼法决就很稀松平常了,那得看评价的是谁。 孟彰因孟氏儿郎身份的缘故,得安阳孟氏一族庇护,又因自身资质不俗,更得安阳孟氏资源倾斜,是以他如今虽还年幼,对此方天地所知有限,可他的眼界真的不浅。 能得他一个中上评价的修炼法决,放在外界必是能让人抢破脑袋的宝物。 哪怕是搜寻某个颇有些根基底蕴的寒门,怕也未必能够找出这样的一件宝贝来,何况是那些几乎没有扎根之地、只在这阴世天地中四下流荡的鬼童胎灵们? 孟彰无言地叹了口气。 那些鬼童胎灵们真不知道这样一部修行法决在他们看来贵重无比,但在孟彰这里却只是稀松平常吗? 他们当然知道。 可即便知道,他们也仍旧将它送了过来,甚至在送出时候,都不曾与孟彰言明 真是,谁都有谁的小心思,也谁都有谁的大胆果断啊 孟彰摇摇头,复又将那窥见了半章的修行法决封存起来。 他不缺这样一份修行法决,没必要为此在自己心上添上一道枷锁。 这并不是畏惧那未知真假的因果,而是为了孟彰自己心安。 心有不安,做起事情来就总会有些拉扯,总有些犹豫,今生的孟彰或许了解不多,但前世的他可实在是太有经验和心得了。 他将那小海螺一并放下,看着那自□□移到他身前来的案台一般的薄云,也看着那薄云上快速显化的纸张笔墨。 这些事情,还是得再多想想,再理一理,否则 那些鬼童胎灵虽看着童稚天真,但实际上也有他们自己的心思。若孟彰真只拿他们当寻常孩童看待,恐怕吃亏栽跟头的就会是孟彰自己。 这与那些鬼童胎灵本身对孟彰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无关,一切结果只在于事实到底做了什么,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端坐案台之前,孟彰铺开纸张,凝神提笔,时而在纸张上落下一行文字,时而又提笔在纸张上勾划,将其中的一些文字稍作修改又或者彻底删去。 第59章 他做得很认真,字字斟酌,句句谨慎,唯恐哪里出了丁点疏漏。 到一份精简的契书终于完成,孟彰才将手里的笔放下,将那一页书纸给拿了起来。 一字字看过,孟彰满意点头。他先收起了这一份契书,转而拿出那枚小海螺。 案台上的笔墨纸张也在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小食、甜浆与玩器。 孟彰团团看了这方梦境世界一周,眼见诸事准备停当,便再不犹豫,将那小海螺抵到唇边吹响。 小海螺悠长的声音越过梦境世界与阴世天地之间的阻隔,直接回响在另一个小海螺那头。 苍白阴日下正与同伴在树间嬉闹的鬼童忽然停下动作,怔怔站在原地,面色似惊又喜。 才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被人从身后一抄手抢走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没让身后的鬼童得意,反而也有些惊愕地探身来看同伴。 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停下来了?可是 他的话在清楚觑见鬼童面上脸色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那鬼童咧开嘴笑得异常高兴。 小海螺响了! 同伴歪了歪头,回过神来的时候脸色也很有些欢喜:你是说前些时候我们送给孟氏阿弟的那个小海螺? 对!就是那个!!鬼童兴奋回道,随后也不管其他,直接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海螺来,你先去找阿母,将这事跟阿母说一说,然后也将其他人叫过来。 粗粗一看,那鬼童新近掏出来的小海螺跟如今孟彰拿在手里的那一个,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那同伴瞥了一眼小海螺,也再不迟疑,直接点头,同时将手里的果子往嘴里一塞,便往树林的更深处跑去。 手拿小海螺的鬼童瞥见同伴的动作,很有些无言。 你这是要去找人传话的啊,嘴里塞着一个果子,不会耽误事儿吗?! 但同伴已经走远,他再想要说些什么都迟了,而更重要的是,小海螺的另一头有孟彰的声音传了过来 请问对面的,是哪一位? 他连忙回答道:孟氏阿弟,是我,就是我给你的小海螺! 孟彰只一听,也将人认了出来。 他笑了笑,问道:那日仓促,人也太多,还未来得及请教郎君的名姓,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鬼童半点不在意,开开心心跟孟彰道:我姓杨,在众兄弟中行三,阿弟叫我杨三哥就好。 有那么一瞬间,孟彰怀疑那杨小郎君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低头,瞥了一眼袖袋里仔细收着的那份契书,到底没有太过挣扎,顺着小海螺那边的意思开口道:杨三哥。 杨三童乐呵呵地笑了一阵,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提点孟彰。 我们兄弟人数太多,所以只在前头的一撮人里算排行,后头来的,就都混叫着的,不算入排行里,所以阿弟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孟彰觉得也是,那群鬼童胎灵足有万余数,又都是幼童胎儿样貌,大家都未曾长开,自然多有相似之处,辨别难度极大,更莫说其中绝大多数的鬼童胎灵在阳世时候连个正经的姓名都没有,就更难以区别划分,只能混叫着。 想到这里,孟彰心里又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姓名,是生灵所以区别与我、他,独立于人群之中的基础象征,连个姓氏、名号都没有,在相熟的同伴中都只能混叫着的他们,又要怎么去找自己,怎么去确定自己的存在? 所以鬼童胎灵的怨气增长速度远胜于其他阴灵群体,也真的很容易理解。 杨三童似乎察觉到了小海螺对面孟彰的心情,也是沉默了少顷,才又继续笑开:阿弟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孟彰垂了垂眼睑,只简单应了一声。 不论这杨三童是真习惯了所以此刻能全不在意地与孟彰提起,还是他就是故意的将这些事情点破,孟彰也得承认一个事实。 在这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那无边无涯的、深重到仿佛空气一般的茫然。 比之绝望更叫人无奈的茫然。 杨三童也觉得失言,他再一次沉默下来,待缓得一缓,他再开口的时候,已经转了话题。 阿弟今日吹响小海螺联系我,是有事情的吧,可以跟我说一说吗?他挠了挠头,虽然我们这边是什么都没有,比不得你们孟氏,但我们人多。 他还挺有些骄傲的。 总还算是有些力量。 孟彰笑了一下,将那些激荡而起的心绪斩断放下,与对面道: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们商量一下,不知杨三哥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 杨三童直接告诉他:我已经使人去叫了,阿弟你且等一等就行。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呢,眼前便已有一道道人影掠过,直接出现在他的对面。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姐、陈五姐、安六姐 他们一众鬼童胎灵里,能够说得上话的人这会儿都齐活了。 杨三童跟鬼母白氏一众人等对视了一眼,到了嘴边的话语很自然地就变了。 第60章 阿弟,他们都到齐了,你有什么话想说的,便就直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到齐了? 孟彰有些惊奇,又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杨三童笑道:那可不?人都在我跟前站着呢,还有假的? 他是一点不忌惮,当着鬼母白氏及众姐弟的面就将这边的事情跟孟彰都说了。 孟彰沉吟着。 白长姐团团看过一圈周围人的面色,上前一步,抬手不轻不重地在杨三童头上敲了一下。 好你个杨三郎,该说明白的话你不好好跟孟氏阿弟分说清楚,倒是胡扯这些有的没的?你是不是这林里的果子吃多了,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杨三童夸张地伸手揉了揉脑袋,却还是诚实地跟小海螺对面的孟彰道:是因为我们听到消息,说你收到了洛阳太学那边的回函,不日将前往洛阳求学 孟彰略停一停,问道:连你们都听到这消息了? 要知道,这些鬼童胎灵可是前不久才冲击过郡城隍府,虽然郡城隍府那边只是简单地在通告中提了一嘴,并没有大张旗鼓发出告示缉拿追究这些鬼童胎灵的罪责,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这么快就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安阳郡城内啊。 那实在是太挑衅安阳郡城隍府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暂且安分下来隐匿在各处隐蔽阴域里的鬼童胎灵,居然也得到了孟彰拿到了洛阳太学回函的消息,足以想见这消息传播的范围和速度了。 杨三童一时敛去所有玩笑意味,郑重点头:是的,我们都已经听到消息了。 孟彰皱眉。 所以昨日里他看过的那封看似公事公办的回函里,其实不似他原本以为的那般简单? 不等身前的白长姐再用手敲醒,杨三童便已经先开口了。 按照洛阳太学那边的惯例,即便是以功获取入读名额的生员,也须得先经过太学内部的层层审核,才会真正地由太学里发下文书,确定名额,但很显然,你这边收到的回函太快了。 孟彰沉默。 快了多久?他问。 杨三童回答道:足有近半个月。 孟彰暗自吐气,才又问:此前,各处可有先例? 杨三童点头,肯定回答他:有。 五十年前,琅琊王氏有一儿郎,较之寻常提早半月余收到回函;四十三年前,陈留谢氏也有一女郎提前半月收此回函;三十六年前,龙亢桓氏有一儿郎提前近一个月收此回函;二十年前,龙亢桓氏再出一儿郎,也提前近一个月收此回函 杨三童在对面如数家珍,孟彰在另一边却是长久沉默。 杨三童此时所提起的前例数量不少,但其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也相当的微妙。 琅琊王氏和陈留谢氏,皆是以才学、能为著称于世,他们族中能出骄子,得洛阳太学看重优待,很是合情合理。倒是龙亢桓氏那边,中间相隔不到二十年,却足足出了两个得此优待的儿郎,其待遇较之琅琊王氏、陈留谢氏还要来得厚重 孟彰想到了昨日修行之前,俑人梧跟他在书房里说过的话。 大晋皇庭,其实内忧与外患同在。 但他也只是这般稍一分神,便很快将心思收拢了回来。 原是如此。他叹道。 洛阳太学以及大晋皇庭中枢用一封信函的提前抵达,表现出了他们对孟彰的青眼;孟氏一族顺势将这一个消息传扬出去,用明晃晃的造势铺路行为表现出他们对孟彰的看重与倾斜 毕竟,大晋皇庭是用九品中正制择选人才,除生员本人的才学、能力、姿容、风骨以外,其名望也很重要。 名高望重者,不论在哪里都会让人高看一眼。 而在孟氏一族、洛阳太学以及大晋皇庭都已经有所表现的当下,众鬼童胎灵若还是藏着掖着,那他们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不用想了。 想也没用。 但我不觉得这样的青眼与看重,是因为我自己孟彰道。 他很清醒,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这一介还在养精的小小阴灵,能有什么资格承受得住这样的看重。 更大的概率,是他成了一枚博弈的棋子。 或许是孟梧这样的封疆大吏与朝堂中枢的博弈;或许是大晋皇族司马氏与出身各顶尖世家的中枢重臣之间的博弈 孟彰不得而知,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暂且还只是一枚纯粹的的棋子,只负责牵引局势、推波助澜,却没有要求他做些什么的棋子。 毕竟,孟彰是孟梧的嫡支血脉后辈。而孟梧,是晋武帝的心腹。若不然,只凭安阳孟氏的名号,哪怕孟梧立下大功,又怎么可能出任一郡城隍? 孟梧可是孟彰的高祖,此时的安阳孟氏或许能算得上枝繁叶茂,可在孟梧那一代,安阳孟氏却绝对不能算是煊赫。 不,说对孟彰完全没有要求这一点不对。 孟彰,他要有能够支撑得起这一份青眼与看重的资本。 不论是天资、才干;还是风骨、气度,他必得要有一样。 否则名声、局势反噬之下,幕后执棋之人顶多不过是失了些脸面,可孟彰呢? 第61章 他会被辗成碎粉。 而届时,倒霉的不只有孟彰自己,还有整一个安阳孟氏。 因为孟彰最初所以会出现在人前,就是安阳孟氏一族内部的风传。 是安阳孟氏一族内部先传出的风声,说孟彰资质不俗,远胜同辈 所以这应也是坐镇中枢、调度各方的那些人们对孟氏一族的敲打。 你们不是觉得你们族中又出了一个骄子么?来来来,拉出来让我们瞧瞧。看看到底是真骄子,还是虚有其表。 若是真骄子,那正好,我们这里也正缺人,有的是地方给你安置;但倘若不是 那就不好意思了。 孟彰扯着唇角,无言笑开。 虽然修行的时间还不长,他也确实觉出了自己的几分天赋,可是 直接将他的天赋抬升到能与琅琊王氏、陈留谢氏的儿郎女郎相较,是不是太过高看他了? 想到史书记载的、他所听闻的那些琅琊王氏陈留谢氏英杰的名号,孟彰心头压力越发沉重。 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目光定在手上的小海螺。 或许,这些鬼童胎灵,就是他破局的关键 他更缓和了语气,对那边也在沉默、仿佛是给他时间空间整理思绪的鬼童胎灵们说道:我想与你们仔细谈谈。 第32章 可以。杨三童一一看过面前的鬼母和弟妹,先应了一声,随后问道,阿弟你那边有什么安排?直说就可以,我们这边都会配合的! 开口便问他的安排,直接将一切主动权拱手让出 杨三童那边的诚意,孟彰确实领会到了,但要他就此放下戒备,那不可能! 就在我的梦中如何?他谨慎道,明日此时,我邀诸位入梦,可否? 杨三童又看了一眼侧旁,一口应道:可以!我们等阿弟你。 孟彰放下了手中的小海螺,默然看着这方梦境世界的云海。 片刻后,他抬手,将早先才花费莫大心力拟订的契书取出来。 一个字一个字又看遍,孟彰终于抬起头来。而也就是那一瞬间,一缕浅红色的火焰在契书末端燃起。 孟彰松开手,那烧起的契书便跌落下去,又在半空中化作一片粉末纷纷扬扬洒落。 对于那些鬼童胎灵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有趣的玩器?充裕的修行资粮?能纾解心中怨气的复仇?又或者是看见更前方的光明的希望? 在这只有一个人的梦境世界里,孟彰低声呢喃,好再一次为自己梳理思路。 到得后来,他的眼睛神采汇聚,隐有亮光。 都是,又都不是。孟彰道,他张目往前方望去。 这一方梦境世界天高日朗,孟彰身边此刻除了飘荡的白云以及广阔蔚蓝的天穹以外,再无其他。可他这打眼一望,却已然越过了这一方梦境世界,更穿透层层作为遮掩表象的梦境,直达梦境最深处那一方似乎能够映照整个天穹的湖泊。 孟彰的目光先是在那座建在湖面上的两层书楼徘徊过,最后陡然沉落,停在那湖泊里倒映的影子。 那是孟彰的本命梦境,层层遮掩皆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笔,只要孟彰想,那里的一切就全都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中,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三层书楼上方高挂的匾额没有一丝错漏地印在他的眼帘之中。 知识他道,刚刚出口时候,声音还有点滞涩,但到后来就很顺畅自然了,改变命运。 知识就是力量 对了,就是知识,就是它!孟彰有点兴奋,他身体挺得笔直,眼睛里的神采更是明亮得摄人。 古代可不比现代,只要有心,一般的、相对不怎么贵重的知识可以随意翻阅。在古代,上层根本就是在有意无意地封锁着知识,其程度甚至能够称得上严苛 神通不显、仙神绝迹的世道都是那样的世情,又何况是如今这个仙神处处、修行大昌的大晋? 对这一点,作为出身安阳孟氏这样一方望族的孟彰,或许未有太多的感触与体会,可他并不傻。 他见过那些无人庇护只能流荡四野的鬼童胎灵,也查看过自家的家底,见了那些为了获取某些东西依附在他这个小儿名下、兢兢业业为他打理家底的家臣们。 他知道这阴世里寻常百姓乃至是无家族仰仗的英才到底要怎么挣扎,才可以在这方浩瀚的阴世天地里抓住一线希望。 哪怕他所知道的极其片面,他也是有所了解的。 对天地的认知、对修行前路的探索、对过往历史的记录、对种种修行过程的积累 孟彰又一次低了声音。 这些知识,各家世家望族只会看得更小心,也只会封锁得更加严格。 原因很简单,因为不论多枝繁叶茂的世家望族,比起数量庞大到近乎难以计数的寻常百姓来,都是不值一提。 诚然,世家望族经过一代代的筛选,经过一代代的熏陶与教导,是要比一切野蛮生长的寻常百姓更容易出人才、出英杰。 可一旦有人杰从杂草中长出、从蛮荒与懵懂中睁开双眼,他的光辉与华彩,也不是随便一个世家望族的英杰就能够镇压得下去的。 第62章 人民的汪洋大海孟彰神色有些复杂。 他知道这股一直沉默、一直隐忍的力量在真正暴怒时候爆发的力量到底能有多恐怖,因为他前生就长在那样彻底爆发之后的平静里。 孟彰眼睑半垂,缓缓长出一口气。 那些站在更高层次的人物与高修所需要去斟酌考量的,就当前来说,与孟彰这一个小小的童子没什么关系,委实不需要他来头疼费心。但是 他又很清楚地明白,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一直往前走、向上爬,这些问题总有一天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总是需要做出一个选择的。 不谋一时者不足以谋一世,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不谋一世者不足以谋一时。 真的要拖到那问题、那矛盾彻底在孟彰面前爆发时候,那就迟了。 更何况孟彰现在就站在一个选择与决断的岔路口上。 因为 哪怕是无关于实事与实物的知识,也同样在构架着一个人的世界。不管这个成形的世界是真是假,当它出现在那个人的胸中时候,对于那个人来说,这天地、这人生就已经不同了。 是以只要孟彰将知识送出去,尽管这些知识与修行无关,与做人无关,与技艺无关,那些知识也必定会在某个时刻,发挥它的作用。 我到底也是孟彰的眼睑抬了起来,同时,一本白纸做页、麻绳做线装订而成的书册出现在他的面前,自私的啊 不论是如今势盛人强的世家望族,还是未来不知道会不会彻底爆发力量、让世人震颤的人民汪洋;不论是为了他自己现在未来的发展,还是只为了让他心安理得, 他抬起手,轻轻松松将那书册摘了下来。 书册上,淡白的纸页干干净净,不见一点墨痕。不过随着孟彰打开书页,眸光落定,一个文字快速勾勒成形。 然后是一句话,一个段落,到最后,串联成一篇文章。 寓言故事孟彰凝神去读,沉吟半饷,先自摇头,不好不好,有点太童稚了。 虽然这些书册孟彰是准备面向诸鬼童胎灵出借的,但人家也是历经了世情沧桑,深切承受过社会与成人恶意的,真拿人家当寻常未长成的童稚小儿看待,孟彰怕不是个傻子。 孟彰两手一合,书页就闭上了,待到他再翻开书页去看,淡白纸页上又是干干净净的。 孟彰想了想,再凝神去看淡白书页。 书页上一个文字成形,接着是一个段落,一篇文章 上古时代,有周天子承天应命,立下国祚, 历史故事?孟彰思量半饷,还是摇头,不好不好,太晦涩沉重了。 那些鬼童胎灵再如何直面恶意,再如何被恶意催折,他们也仍旧还是孩童,天性中的童稚与本真未曾泯灭 他不能拿这些鬼童胎灵当寻常未长成的童稚小儿,可也不能真拿人家当成人看待啊。 孟彰两手一合,少顷又将书页打开,看着那淡白干净的纸张再一次被文字填充。 茫茫荡荡、上下不明、时节不清的无边混沌中央,生有一大蛋,蛋中有巨人, 神话故事孟彰才刚看过半段,悚然一惊,啪的一声直接将书页合上。 不行不行他连连摇头,这大晋可不是前生,这里是真的有仙神,是真的能修行! 太危险了!不行!换一个! 谁知道这些在前生时候只作幻想故事听听的人物与事迹,在这方天地里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孟彰不敢赌。 若这些故事里的仙神真的存在,若那些仙神真似故事里所描述的那般神通广大 就算孟彰没有恶意,就算那些仙神也没有,还没有在孟氏诸多藏书中翻寻到相关记载的孟彰也不敢轻易过线尝试。 机缘不机缘的都另说,更关键的是它可能带来的危险孟彰现在招架不住。 孟彰缓了少顷,才再次打开那本书册。 书册上淡白干净的纸页受到孟彰浮动的心绪影响,显化的文字先是凑成一段又淡去,再出现时候已经是另一段截然不同的文字 民间故事? 不行,那些鬼童胎灵本就来自民众之中,四下流荡时候他们什么流言没听说过?他们自己都可能是那些流言故事中的一部分主角换! 童话故事? 也不行,那些故事初听或许还能听个稀奇,可细听又太黑暗才森冷,还跟这方天地格格不入!再换! 我这是头脑发昏了?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 骂了自己一句,孟彰毫不留恋地合上书册。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时打开书册,而是拿着那书册沉默了好半刻钟,才再次翻开书页。 战国时,齐宣王使人吹竿,必三百人。 成语滥竽充数?孟彰拿着书页的手指停了停,看起来,确实很不错啊 别看成语向来只有四个字,极其简练,但每一个成语的背后,都有一段来历,或是故事,或是背景。总之,细细品去都不简单。 第63章 孟彰斟酌一阵,也觉得很是不错,终于点头。 就它了! 将成语敲定下来以后,孟彰欢喜一阵,又将目光停在那摊开的书页上。 不过,直接将成语来源《韩非子.内储说上》的这一段给摘出来,是不是也太简单晦涩了?这跟历史故事有什么区别吗? 孟彰自问一回,也很快有了答案。 于是淡白纸页上那原本极其简练的文字下面,又出现了一篇大白话。 战国时期,齐宣王非常喜欢 孟彰很快看完这一篇大白话的《滥竽充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迟疑。 是不是太过单调了点? 虽然这世道里的书典大抵都是这般模样,即便偶尔有几张插画也都是另成一页,不会直接插入在文字里,但孟彰总还觉得有些遗憾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 反正都将成语故事给拿出来了,就不妨也变一变。反正,又不是做不到 孟彰一面说话,一面抬起手,缓慢抹过书页。 于是,在原本淡白的、只有文字的纸张底面处,又渐渐浮出几个只用简洁流畅线条勾勒出人物形体与物品的画像。 那画像用墨浅淡,衬着淡白的纸张、墨黑的笔迹,丝毫不会喧宾夺主,反而相得益彰。 看着底图里的人和竽,孟彰再一次笑着点头。 这不就好了? 他翻过书页,看着下一张没有一点墨痕的淡白纸页。 有了《滥竽充数》在前面定调,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很多。 《画蛇添足》、《守株待兔》、《刻舟求剑》 一个又一个简洁却不简单的成语故事在书页上出现,到得孟彰终于兴尽,暂时停下来时候,他手里原本只是薄薄的一部书册,俨然已有两寸厚。 然而,就这还是孟彰仔细挑拣之后的结果。 孟彰将书册拿在近前,仔细去衡量书页的厚度,心里既是骄傲,也是慨叹。 上下五千年的华夏啊他摇头,若不是我近日修行颇有些进益,怕是都未必能够这么顺利地将它们从记忆里整理出来。 孟彰将书册放下,重新拿在手里,翻开书页去看前头的目录。 这一部书册很厚,其中收录的成语故事也多,如果真要孟彰自己再回头去整理目录页的话,倒不是不行,就是太繁琐了些。 庆幸的是 这是在我的梦里。孟彰道,看着快速出现在目录页上的文字,很满意地点头。 越过目录页再往前,那扉页上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等待着孟彰定稿。 孟彰思量一阵,决定不再去弄什么眼花缭乱的东西。 于是那扉页的中央处,便直接出现了六个墨黑中正的大字。 华夏成语故事。 而在那六个墨黑中正大字的下方,又有一行小字。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将唐朝经学家《春秋左传正义》里的这一句华夏注解并他的名字留在扉页上后,孟彰才真正将这一部书册合上。 也就是在那一顷刻间,书脊上又出现了一行小字。 华夏书社编著。 这方天地的大晋朝里,也有许多流传于各部典籍里的精炼典故,但似孟彰手中这本《华夏成语故事》一样明确收录记载的,却是没有的。 也所以,这一部《华夏成语故事》虽看着简单,但在这方天地里,却是当之无愧开天辟地一样的巨著。 一旦这部《华夏成语故事》流传出去,其所造成的影响简直不可估量。 不必孟彰自己去想象,那自天地各处汇聚而来、直接浸入他手中这部《华夏成语故事》的厚重文运,就已经将遮挡未来的幕布一角掀起,让孟彰去窥见其中的璀璨与煊赫。 我知道孟彰低低道。 对这方天地,也对他自己。 这毕竟是能流传后世数千年而不衰的经典,是融入了所有华夏血脉中的烙印 我知道只要我在上面留下一点属于我的私人痕迹,哪怕只有一点,我早前所面临的压力就会在顷刻之间消散殆尽。 由这部书册汇聚而来的名望与文运,会因为那些痕迹分润他一部分,而且显然会比他现在分到的这些名望与文运多得多。 到时候,这方天地里只要有一点修为在身的人,不,是只要有一点眼力见的人,都会在那股厚重的名望与文运面前退让。 他可以证明洛阳太学以及阴世皇庭中枢对他的青眼与看重值得,证明他可以与琅琊王氏、陈留谢氏的英杰比肩 握有那股名望与文运,他不再是旁人手里可有可无的棋子,他可以更加自由、更加轻松。 但它身上不该有属于我的痕迹,真正因为它的出现而属于我的名望与文运,就只有现在分落到我身上的这些。 孟彰的声音平淡,也始终平稳。 这一刻,他瘦小的、始终萦绕着病气的身躯坐得笔直。 比起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笔挺。 而只有这些,他的话语还在继续,对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再多 第64章 就是祸非福。 孟彰仍是清醒的。 正因为这一部《华夏成语故事》一旦面世必定会在大晋皇庭内外掀起莫大风浪,孟彰才那样的小心谨慎。 不论是《华夏成语故事》里所收录的成语,还是成语故事里流露出来的脉络与思路,孟彰都小心挑拣,尽可能的契合这一方天地。 也幸而他出身安阳孟氏,族中藏书足够多,他也因为生前一直缠绵病榻,能沉下心花费相当时间来梳理两世不同,否则想要将这一部《华夏成语故事》拿出来,他都做不到。 别说他胆小,不在这个年代,不会知道名望于人的重要性;不在世家,也不会知道世家对名望的看重与贪婪。 一旦孟彰露出马脚,被人知道他非但灵魂异于旁人,他们原本以为的宿慧还是来自于另一方与此方天地有着相当因缘的后世 孟彰甚至都不敢去猜想自己的处境。 就连现在这一部小心精简的《华夏成语故事》,也不是现在就能够拿出去的东西。 孟彰说到这里,也是慨叹一声,手指一寸寸抚过书页。 得等我有足够的把握。 他松开手,低低对手里的《华夏成语故事》,也对在这方仍在往书册里灌注文运的天地道歉。 抱歉。 《华夏成语故事》从孟彰手中飞出,落下云端,穿过梦境间隙,最后在那书楼打开的大门中,径直上了新出现的三楼,在三楼中央处的书架上停下。 孟彰一直看着,直到那新成的三层书楼门户再一次闭合,他才收回目光。 《华夏成语故事》可以暂时藏起,但杨三童那里的布置却不能停,所以 又是一本白纸做页、麻绳做线的空白书册出现在孟彰的手里。 孟彰拿着它,面色比之方才却是轻松了太多。 就它了吧。 故事会三个墨黑中正的文字最后出现在书册的扉页,在这三个字下首的,还是相同的文字和注解。 华夏书社编著。 第33章 可是,只有这一本《故事会》明显不够啊 想到那逾万数的鬼童胎灵,孟彰不由得抬眼,紧盯着手里的《故事会》。 这一刻的孟彰,必定是这天下所有书商都羡慕嫉妒的存在。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完全不需要他多做些什么,那原本只有一本的《故事会》自动印刷装订成册。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孟彰面前就堆放了足有五千数之多的《故事会》。 单从数量上来说,估摸着应该是够了的,但只有一部的话,选择面太狭窄,似乎也不太好 孟彰嘀咕一句,又看看那《故事会》扉页上的华夏书社四字,很有点迟疑。 尽管同样有着华夏书社名号的《华夏成语故事》如今已经被孟彰搁置书楼三层,而且显然接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它都不会出世,但孟彰仍然需要考虑周全。 到得《华夏成语故事》出现于人前,所有一切跟它相关的信息,都将会成为世人追寻、探索的重点。 明显是它编者所在的华夏书社,就更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会去探寻,会去猜测,甚至还会去细查 因为《华夏成语故事》绝对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够完成的。它所含括的范畴、所涉及的知识面,远超大晋皇庭所有人的想象。 大晋皇庭也好,诸多世家望族也罢,他们可以接受天地中忽然冒出一方强大至极、底蕴深厚至极的势力,却不能容忍自己对这方恐怖强悍的势力一无所知。 一旦大晋皇庭、诸多世家望族、各方势力开始大力搜寻,只凭孟彰自己,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天衣无缝的。 他需要援手。 他也确实有能帮得上忙、立场还足够坚定的目标。 诸鬼童胎灵。 他们对成人的防备、警惕、排斥,注定了他们不会轻易跟对面达成合作。 什么是熊孩子?就是要跟你对着干,就是不愿意让你顺心如意的存在啊! 他跟那些鬼童胎灵有着相近的立场,双方之间目前还有合作的意向 孟彰愉快地弯了弯眼睛。 计划是这样计划的,但该低调的也得低调。 孟彰将手里的《故事会》跟它的印刷品放在一处,又是随意一捞。 一部书籍凭空出现在孟彰手里。 这是一部成书,不似早先《华夏成语故事》和《故事会》出现在孟彰手上时候的全是一片空白,它上面铺满了字迹。 细看其上内容,正是孟彰进入阴世以后,在玉润院里翻看的那一部《阴世杂记》。 毕竟是孟氏一族拿来给自家儿郎讲解阴世天地的启蒙书籍,质量怎么会差? 他如今到底也是安阳孟氏的儿郎,得安阳孟氏一族庇护,既然知道让孟氏一族在这件事情上搀上一脚必定会带来不菲的好处,他又为什么不做? 他也是需要加重自己在安阳孟氏一族的份量的。 至于先斩后奏这个问题,孟氏反倒不会太过在意。 一直以来,他们缺的都是一个契机,而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 第65章 等他从梦中醒来,从修行阴域中出去,在俑人梧面前提一嘴那这事也就可以揭过去了。 孟彰看着上面诙谐有趣的文字,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也可以拿出去。 孟彰将《阴世杂记》放下的时候,又是足有五千数之多的《阴世杂记》出现在旁边的云海之上,跟《故事会》垒在一处。 孟彰这一天的时间就在挑拣书籍中渡过了。 到阴日沉落、阴月爬升的时候,孟彰终于停了下来。 这样大概也够了。孟彰看着那些堆满了云海的书籍,面上也不由得闪过一丝倦色,再不够的话 那就到时候再说! 他拍了板,也不多看那些山林一般堆放着的书籍,逃似的出了梦境世界。 以月下湖为中心的这一方修行阴域早就已经全然交付给了孟彰,没有孟彰的指引,哪怕是俑人梧,也不能悄无声息地进入其中。 所以孟彰从梦境世界里出来时候,整一方月下湖都安安静静的,再未听见有任何外人的动静。 若不是确定月下湖的这种情况,他也不会轻易带着新得的、毫无遮掩的不菲文运走出来。 孟彰躺在四品白莲莲台之上,睁着眼睛看那从浅墨渐渐变成深黑的夜空,微微笑了笑。 俑人梧和孟氏这里需要遮掩,但明日里约见的诸鬼童胎灵那边却不需要。孟彰就需要给他们展示一些东西,以证明他能给他们的,不独独只有未来,不只有希望和曙光 清而淡、几乎融入薄凉晚风里的莲香丝丝缕缕缠绕过来,在孟彰不抗拒的前提下一点点沁入他的魂体,舒缓他的心神。 阴月攀上枝头的时候,月下湖里消失了一整个白日的银鱼也从湖底里游出,在莲下嬉戏玩闹。 孟彰又笑了笑,直接从莲台上坐起,盘膝结印,在垂落的月华之中吸纳天地灵气养炼一口精元。 待阴月落向山头,孟彰也才从定境之中醒来,然后又跟着这阴月、这白莲、这银鱼甚至是这一整方修行阴域睡去。 他回到了梦境世界里,就站在湖上那新成的三层书楼前面。 三层的红木建筑已然很是庞大,尤其跟孟彰那矮小瘦削的身形比较起来时候,更平添了几分巍峨之感。 孟彰站在叶舟上望了片刻,少顷,走下叶舟来到三层书楼的屋檐下。 他推门走了进去。 比起这方根本梦境世界正式锚定那会儿,湖面上的这一座书楼已经稳定太多太多了。 这是孟彰近段时间以来苦修的成果,也多得书楼第三层里的那一部《华夏成语故事》。 孟彰一路畅通无阻上到三楼,见到了那书架上静静放着的《华夏成语故事》。 不过是一夜的工夫而已,这一部《华夏成语故事》又似乎多了点不同。 是因为因它而汇聚过来的天地文运终于暂告一段落的缘故? 孟彰沉吟着,将《华夏成语故事》从书架上取了下来。 不过甫一入手,孟彰就知道这部《华夏成语故事》到底是哪里不同了。 它更沉了。 孟彰拿着它,与其说是拿着一部纸张整理成册的书籍,倒不如说是拿着一段溪河。 这《华夏成语故事》随着孟彰动作向着孟彰靠近的时候,孟彰耳边甚至还听到了些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河水在流动。 孟彰暗自慨叹一声,才去翻开书页。 和书籍陡然抬升的重量不同,《华夏成语故事》的书页却是肉眼可见的更为单薄轻盈,近似蝉翼。 孟彰很有些爱不释手,但捻着书页的手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将书页给撕破了。 孟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待到他将一部大变样的《华夏成语故事》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手指终于离开书页,他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看着手里厚重又轻盈、似老人沉稳也似小儿生活的《华夏成语故事》,孟彰不觉摇头失笑。 是我太过小心了。 虽话是这样说的,但孟彰自己面上却也不见有多少的从容轻松。 他一整神色,郑重将手里的《华夏成语故事》捧起,抵在自己的额头处。 尽管昨日这部《华夏成语故事》新成的时候,他已经有所感觉,但今日,他还是需要再确认过。 因为它关乎着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里孟彰的动作。 请帮我将身上这些文运隐去。孟彰心中默念。 抵放在他额角处的《华夏成语故事》似乎动了动,随后,一道华美的流光从华夏书社中飘出,绕着孟彰转过一圈后陡然扩大,像纱衣一样披盖在他身上。 流光在他魂体表面转过几圈,便就直接没入孟彰魂体消失不见。 这就成了? 感觉到身边的动静,孟彰心头有些茫然。 但心底同时升腾起的某种笃定却也在提醒他,事情已经成了。 孟彰连忙将手上的《华夏成语故事》小心放回到书架上,折身去找镜子。 摆在一楼入门处的人高铜镜直接出现在孟彰的身前。 孟彰定睛,细看铜镜里他自己的头顶上方。 那里,原本经过一楼时候还在这镜子里看见的霞光一样的文运,如今已经削减去了九成九,只剩下可怜的几乎可以忽略过去的一抹。 第66章 孟彰自己知道,如今他身上显露的这一抹文运,是如今还堆在云海梦境里的《故事会》、《阴世杂记》等书籍汇聚过来的,跟《华夏成语故事》全然没有关系。 真的,都隐去了 孟彰有些惊,有些叹,又很是欢喜。 因《华夏成语故事》的出现而分润到他头上来的这一部分文运,果然就似他最早时候所猜测、所感知到的那样,不论是想要将它遮掩隐藏,还是要镇压住它不令其流失,关键都在《华夏成语故事》书籍原本上。 孟彰咧着嘴,大大地笑开。 待再转身回去看书架上那本《华夏成语故事》时候,孟彰脸上的愧色和遗憾也越发的明显。 多谢,也委屈你了。 对于一部书籍,尤其是一部被整理编录出来就是为了能将璀璨文明传承下去的书籍来说,被束之高阁,就是莫大的委屈。 《华夏成语故事》扉页上,一丝流光悄然亮起又隐去。 孟彰看着它,低低声音里隐了笑意。 放心,那一日总会到来的。 就是《华夏成语故事》愿意这样一直藏匿着,孟彰自己也不舍得。 他也是馋那些文运的啊 何况,除了现在已经落到他头上来的这一部分文运以外,一旦《华夏成语故事》在这方世界里流传开去,孟彰还会再分润到一些文运和教化功德 咳咳!想得太远了 孟彰清咳一声,将沉浸在那美好将来的心神拉了回来。 未来确实是美好的,但脚下的路还长还远,如果他不能一步步踏实稳妥的趟过去,再美好的未来都将是别人的。他反倒成了旁人的嫁衣 孟彰闭上眼睛,再一次将这两日里的事情从头到尾梳理一遍。 待确定几无差错以后,孟彰点了点头,离开这一处根本梦境,回到了云海梦境那边。 他在云海梦境里渡过了小半日的光景,等约定的时间到来的那一刻,他在云座上站了起来。 高高堆在云海之上的书籍直接被挪移到了另一方梦境世界中安放。 它们是不适宜在一开始就出现在那些鬼童胎灵面前的,得先等孟彰跟那些鬼童胎灵商谈好了。 孟彰站在云座之前,清风簇拥着他,承载着他。 他深深看了一眼下方广阔又虚无的天地,闭上了眼睛,开始感应那些应邀而来的客人的位置。 诸鬼童胎灵们这一次倒是相当的守规矩,他们也都入了梦境,但只在自己的梦境世界里静等,再不似上一次那样硬闯。 以孟彰浅薄的修为,哪怕他能进入诸鬼童胎灵的梦境,他也承受不了诸鬼童胎灵一身怨气、戾气的冲击,所以孟彰只是站立在梦境世界的边沿,在那些梦境世界的壁障处留下一点印记。 这一点印记是道标,也是锁匙。 也唯有循着这一点印记,诸鬼童胎灵们才能够不惊动安阳郡里的所有人进入孟彰的梦境世界里。 当然,这一点印记也是不稳定的。它时刻都在不规律跳动着,且仅有一次催动的机会,外人想要留下它、捕捉它,以此定位孟彰的梦境世界,不得不说,难度极高。 而且必定会惊动这一点印记的主人 白长姐看着梦境世界壁障处跳动的梦境印记,暗自赞叹不已。 旁的不说,只看这位阿弟展现出来的小心谨慎,他能长久存活的概率就胜过了旁人。 白长姐这样想着,却没有立时伸手去接那梦境印记,而是看向了杨三童。 杨三童察觉到她的目光,遥遥看了过来。 白长姐示意杨三童去看鬼母白氏的梦境世界所在。 鬼母白氏的梦境世界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梦境印记出现的痕迹 杨三童思量片刻,对白长姐点了点头,并传音道:长姐,你等一等。 他取出小海螺,联络另一个小海螺的持有者。 孟彰将小海螺收起,面上笑意不减,又是一指点出,将手中留了一阵的最后一枚梦境印记送到了鬼母白氏的梦境世界壁障处。 鬼母白氏笑了笑,但也等到白长姐、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循着梦境印记出发以后,她才开始动身。 如果说最开始时候,他们之间还会为谁出面跟孟彰交涉这个问题争论的话,那么现在,这个问题就完全没有了意义。 孟彰本人的态度,已然在方才的一点小波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恰好,鬼母白氏也并不是多强势的一个人。 守在自家云海梦境世界里的孟彰见得鬼母白氏到来,很是客气地迎了上来,对她拱手一揖:白娘子来了?请上座。 鬼母白氏打眼看去,果真就看见白长姐、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的上首,空了一席云座。 她含笑稽首,还了半礼,才在那云座上坐了。 鬼母白氏已然就坐,白长姐、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也再没有在席边干坐,各自坐下。 诸客入席,孟彰便抬手向外一招。 原本沉默、舒展的云海当即裂出十二方食案,食案上盛有满满当当的甜浆灵果,看着就很是可口。 鬼母白氏的食案处,比之白长姐、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来,还另多了一个长颈小壶。 第67章 鬼母白氏看着好奇,便伸手去取了那小壶过来,在空盏上斟了一杯。 香甜清冽的酒香飘了出来 鬼母白氏也是有些奇异。 居然是果酒? 她将酒盏端了过来,抵在唇边浅浅吃去一口。饶是已成阴灵多年的魂体,竟然也从这果酒中觉出了几分醺醺然的醉意。 这绝对不是寻常的梦境之物,应是从梦境世界之外带过来的 鬼母白氏心下洞见,可她也没有多说,只似沉醉一般慢慢品着这杯中果酒。 白长姐目光瞥见鬼母白氏那边的动静,心头也有所蠢蠢欲动,不觉抬头看向对面的主人家。 孟氏阿弟,难道那酒就只有阿母能吃,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不能?她问着孟彰,目光则接连落在鬼母白氏身前的云案上。 那暗示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不过了。 其他的鬼童胎灵也都蠢蠢欲动,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向鬼母白氏的云案。 白长姐以为她很快就能尝到一口果酒的滋味,毕竟作为主人家,被客人这样点明要求了,孟氏阿弟他怎么的也会有所动作。何况现在想吃那果酒的,可不只有她一个 孰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对面席位上安坐的孟彰仍旧坐得稳稳当当,未有任何动作。 确实是不能。他道。 白长姐、杨三童等十个鬼童胎灵一时愣住了,就连原本只吃酒不说话的鬼母白氏,手上的动作也不禁停了停。 你说什么?白长姐不敢置信,愣愣问。 孟彰正色道:我们年岁都还太小了,吃不了酒的。还是多吃些果子吧 就别惦记那果酒了。 白长姐、杨三童等鬼童胎灵的怨气怒气还没有升腾,就被孟彰的这一句话给扑灭了。 孟氏阿弟他说我们 所以并不是孟氏阿弟他区别对待作为成人的鬼母和未长成儿郎的他们,而是他真的就是那样确定地相信着的。 相信年岁还太小的他们,不能吃酒,哪怕这酒不是烈酒,而只是果酒。 白长姐愣怔片刻,忽然回过神来,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果子果子果子,果子都给吃腻了,哪里有果酒香醇! 她话虽是这样说的,但手却很诚实地从身前云案里拿了一枚果子塞入嘴里。 而咬下果子的第一口,白长姐的目光也是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好吧好吧,这果子确实还是很好吃的几口将果子吃完后,白长姐一面迎着各兄弟姐妹的目光说话,一面很诚实地再往云案伸出手去。 杨三童等鬼童胎灵没在白长姐面上找到丁点异色,也只能各自收回目光。 云案里各色的果子吃用过一遍,勉强算是解了馋,白长姐先往鬼母白氏那边厢看过一眼,见鬼母白氏仍旧在品酒,便也就将目光扫向了杨三童等兄弟姐妹处。 杨三童等鬼童胎灵各自加快了速度,将手里还拿着的果子几口吃完。 白长姐心下满意,旋即坐直了身体,看向对面的孟彰。 孟氏阿弟,多谢你的招待,这果子很好吃。但 阿弟请我们来叙话,不是只想请我们吃这一顿果子的吧? 孟彰取过旁边放着的手帕,擦拭去手指里沾染着的果汁。 确实。他看向了白长姐,神色认真而郑重,我此次请诸位来,是想要跟诸位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然后 说说我们之间能够完成的合作。 即便在进入这方梦境世界之前,白长姐、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就已经对今日这一场约见的内容有所猜测,但等真正听见孟彰道明,他们还是眉眼舒展、欢喜不已。 就在白长姐、杨三童他们只顾着咧开嘴笑得高兴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了一阵水液流淌的响动。 那声响的动静并不大,但落在白长姐、杨三童耳里,却是重重一扯,将他们高昂兴奋以至于四下发散的心绪给拉了回来。 孟彰目光往侧旁一落,便见鬼母白氏正取了长颈小壶在手,给自己的杯盏续上酒液。 察觉到孟彰的目光,鬼母白氏也抬起眼睑望来,对他笑了一笑。 孟彰回了一笑,将目光别开。 得鬼母白氏提醒,哪怕白长姐、杨三童面上喜色仍在,心绪也已经稳定了太多。 孟彰没有太放在心上。 他原就不曾想过要在这些时候占便宜。 孩童是天真的,也是偏执的,一旦让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欺负甚至是背叛,那迎接对面的,就必是激烈且决绝的反击。 在他们的心里,是没有缓和可以言说的。越是亲近,便越是如此。 孟氏阿弟你要跟我们开诚布公地谈,是觉得早先时候,我们曾提起过的帮助,你觉得有问题?杨三童看了一眼白长姐,问孟彰道。 孟彰也很诚实,他点头:我确实是觉得太过模糊了。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鬼童胎灵对视一眼。 那孟氏阿弟你的想法是?程二郎开口问。 孟彰直视着他们,说道:我出身孟家,不日又将前往洛阳,入读太学 第68章 对于我来说,我的修行资粮并不稀缺,且就算是有不足的,我也能有相当的渠道去获取。 在这一点上,你们对我的帮助不大。 程二郎并没有否认孟彰的说法。 毕竟,这就是事实。 所以?他听完了孟彰的话,问道。 孟氏阿弟既然约见了他们,又跟他们细说个中关窍,想来是有想法的,总不至于耍他们玩的吧? 孟彰微微偏头,目光在杨三童身上停了一停,昨日里,杨三哥告诉我的那些事情,给了我不少帮助。 杨三童自得地挺了挺胸膛。 程二郎沉吟着,问:你是想要从我们这里得到消息? 孟彰点头:我需要更多的耳目。 不会轻易被孟氏一族、被其他世家乃至是皇族遮掩的耳目。 程二郎看向了白长姐。 白长姐凝神思量少顷,对程二郎点了点头。程二郎又一一看向杨三童等其他鬼童胎灵。 他也必须得这样做,概因鬼母白氏膝下的诸鬼童胎灵虽有兄妹排行之分,但各自照看、率领千数鬼童胎灵的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上下高低之别。 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代表着千数鬼童胎灵的意志。 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多是沉默的鬼童胎灵也都各自点头,并没有太多的异议。 确定过最后一个妹妹林十女的态度之后,程二郎转回目光,以同样的坦诚凝望着孟彰。 这个条件我们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他道。 只是帮孟彰收集一些阴世皇庭内外的消息情报而已,对于胆敢冲击一方郡城隍府还能全身而退逍遥自在的鬼童胎灵们来说,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 但我们还想听一听我们将能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 程二郎说得很直白,一点不避讳。 不独独是席上的诸鬼童胎灵,就连一直斟酒独酌的鬼母白氏,也都停了酒盏,转眼看他。 但,相比起带着渴求与欲`望的贪婪来,孟彰在他们眼里读到的,更多还是纯粹干净的好奇。 他们只是好奇,这个与他们出身、经历多有不同,但又能自然而然地接纳他们、承认他们的孟氏阿弟,到底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他们在乎的,是这种好奇的本身,是其后带来的惊喜,而并不是真的想要从孟彰这里得到些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下,孟彰缓和了面上的表情,随意而轻描淡写地说道:书籍,如何? 鬼母白氏手里的酒盏直接跌落,杯盏中剩余的酒水洒在她身上,污了她的衣裳。 但,没有人在意。 不论是鬼母白氏,还是各处席位上坐着的诸鬼童胎灵,都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书籍。林十女的声音近乎尖叫,孟氏阿弟你方才说的,是书籍?! 孟彰好脾气地点头:自然。 得了孟彰的再一次肯定,诸鬼童胎灵们非但没能缓过神来,反而还更浑噩了。 我居然没有听错?! 孟氏阿弟他方才说的,居然真是书籍?! 孟氏阿弟他真要给我们书籍?! 鬼母白氏将掉在膝上的杯盏捡了起来,却没有去理会被污了的裙衫。 孟小郎君。先前一直都只是在听着的鬼母白氏也有些坐不住了,她开口唤了孟彰一声。 孟彰循着声音看过去。 鬼母白氏的目光甚是严肃。这还是孟彰正式与她碰面以来,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见这样的神色。 我可以唤你彰小郎吗?她不说其他,而先是询问孟彰道。 孟彰点头:当然可以。 不过是听得孟彰与鬼母白氏的这两句对话而已,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童胎灵就安静下来,既整理自己的情绪,也留心听着接下来的谈话。 彰小郎,我想问一问,你准备送给我们这些小女郎小郎君的书籍,大概都是些什么书籍呢? 面对鬼母白氏的问题,孟彰想了想,抬手虚虚一托,一部约有二十来页的书籍出现在他的手掌上。 他轻轻将那书籍一推,它就出现在了鬼母白氏的身前。 鬼母白氏眼睛盯着那书籍扉页,手却往旁边探。 就着酒盏跌落时候就悄无声息出现在她案侧的清水净过手,又拿了手帕来将残留水痕擦干净,鬼母白氏方才敢伸手去接这一部《故事会》。 越是一页一页地翻过,越是一篇篇小故事地看过,鬼母白氏心里的惊喜与激动就越是难以按捺。 待到她终于将一部《故事会》翻完,小心翼翼合上书页,再去看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时候,果真就看见这些小女郎小郎君都用如出一辙的小心翻着看着。 是的,不论是鬼母白氏,还是白长姐、程二郎这些能在万数鬼童胎灵中排序领首的小女郎小郎君,也都是认字的。 尽管他们的那一点学识远远比不上寒门家族精心教养出来的子嗣,但阅读和书写都难不住他们。他们都会! 可,也就单单只限于他们以及少数的其他鬼童胎灵而已。还有更多的同伴、更多的鬼童胎灵仍在艰难、愁苦地学习。 第69章 而就算是这样惨淡的局面,也已经是他们这不足五十人极其努力之下取得的成果了。 鬼母白氏眼眶一酸,但嘴角的弧度也控制不住地上扬。 孟彰安静地看着,等着,没有打扰。 没有真正教导过小童课业的人,是不会懂得其中的艰难与辛酸的。尤其是,这些课业还不是一般的晦涩难懂。 前生的小孩子学的是简体字,笔画简洁,还有拼音帮助学习,就那样,还都为难家长为难到变身咆哮虎。但这里呢? 在这里,小郎君小女郎起手学的就是繁体字啊,繁体字!! 那笔画之繁多,那形体之相似,简直叫人恨不能撞墙。 至于拼音?你根本想都不用想,这地儿就没有那东西! 小郎君小女郎就算学的是同一个字,说出来、读出来到底是个什么声响,那得看蒙师到底是哪里的人! 笔画、发音都可以硬着头皮默记模仿,但越过这些关卡之后,却还有另一个更超乎想象的难题堵在道路的前方。 内容! 在后世,幼童启蒙,有相对简单又易于记忆的启蒙书籍,《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幼学琼林》 到近现代,幼童启蒙直接用的大白文! 但这个朝代呢?!这个朝代倒也不能算完全没有给幼童启蒙的书籍,但那都是什么? 《埤苍》?《广苍》?《始学篇》? 到后世,不是特意去查记载,谁听说过这样的启蒙书籍?! 而在那诸多琅琅上口、简单易记的启蒙书籍之中,《千字文》算是成书最早的了,但它也是南北朝时候才编撰成书的。 当年孟彰在阳世启蒙的时候,对着那些书籍,真的是时时刻刻都有昏厥的感觉。 他一个有点知识底子的,都被折腾成那个鬼样子,何况是这些跟文字就是两不相识的真正幼童? 鬼母白氏再说话时候,声音里有些微的哽咽。 彰小郎,我看这部书籍似乎并不简单,可是别有玄奇之处? 孟彰点了点头,白娘子可看见书上每一篇文章背后的一个印记? 鬼母白氏点了点头:是那文章名目后头的那个小耳朵?我看见了。 白娘子不妨试试用手指轻点那个印记,三下即可。孟彰道。 鬼母白氏深深看他一眼,也不迟疑,甚至翻开书页,伸手在那个耳朵小印记轻点了三下。 一个清朗端正的童音在云海梦境中响起。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全都看向了鬼母白氏手里拿着的那部《故事会》。 这是鬼母白氏若有所思,随后抬眼看向孟彰,是在诵读? 孟彰点头,理所当然地道:这该能帮得到各位想要学习的小郎君。 鬼母白氏的神色已经算是复杂了的,但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的神色却还要远胜于她。 岂止!华九女声音不大,却道出了席间所有小郎君小女郎的心声,当年我们跟着阿母学认字读书的时候,要有这样一部书籍,我又怎么会过得那样痛苦?! 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虽然没有说话,却都暗自点头,满满的全是认同。 孟彰笑了笑,只做寻常。 似这等事情,放在孟彰这里,也确实稀松平常得很,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待到一篇故事诵完,那童声停下,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众人的目光又一次停在了孟彰身上。 第34章 阿弟,你给我们准备的就只有这一部吗?杨三童抢先开口,目光中满是期待。 孟彰摇头:自然不是。 又是一部部的书籍分落在鬼母白氏及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面前。 却是《阴世杂记》这些孟氏一族为自家小儿郎准备的普及书籍。 看见这些书籍,鬼母白氏和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面上的期待就淡了些。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鬼童胎灵一时未动,各自拿眼角余光瞥着旁边的同伴。 孟彰神色不动,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原地,一点都不见担忧。 到底是鬼母白氏先自伸出手去,将《阴世杂记》拿了过来。 书页翻动的声响本是极为细微,但此刻却显得尤为响亮。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目光最后在孟彰身上转过一圈,亦没有干坐到底,各自伸手去将《阴世杂记》这些书籍取了下来。 但随着书页一页一页地翻过,一部一部书籍被拿起又放下,鬼母白氏及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的脸色就慢慢地恢复过来了。 将最后一本书籍放到条案旁边的时候,鬼母白氏笑着抬头,来跟孟彰道歉。 彰小郎,方才是我等妄自猜度,失礼了。鬼母白氏说着,尤自觉得不够,从席上站起,遥遥对着孟彰福身一礼。 白长姐、程二郎等诸鬼童胎灵也都端正了神色,从席上站起来跟孟彰赔礼。 孟彰连忙站起身来,虚虚抬手,将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搀扶起。 书籍固然是知识的载体,但也是思想的载体,这一部分书典既是出自孟氏一族,你们会对其中的内容有所担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诸位那边厢,又全是未长成的小女郎小郎君,更容易受到知识与思想的影响 第70章 他正色道,我能够理解,也并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诸位不必介怀。 孟彰身形自来瘦小,兼之时下世家子皆喜宽袖长袍,如今他立在天穹之上,沐着那干净柔和的天光,纵然无风吹拂长袖大袍,也仍然显出了十二分的清朗与坦然。 鬼母白氏深深看他一眼,更觉惋惜。 这样的一个轩肃儿郎,居然没能长成就早早夭折,委实可惜 但这样的惋惜尚且未曾沉淀,就化作了一种莫大的欣喜与庆幸。 这彰小郎没能长至成人,固然是他的遗憾,可又如何不是他们这些孤儿寡母的幸运? 鬼母白氏柔和了眉眼,笑着先坐了下来。 如此,我就领受彰小郎的体恤了。 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也都各自点头,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云席处。 孟氏阿弟为我们准备了这近二十数书籍,就类别上而言,暂且是够了。程二郎开口将话题带了回来,但孟氏阿弟应该也知道,我们还有许多许多的兄弟姐妹,不知阿弟你 孟彰笑了笑,将天穹更远处的庞大云海拉了过来。 同时被转挪过来的,还有那近十万数的、如山脉也似的书籍来。 鬼母白氏及白长姐、程二郎等人或许在这一日的来往交谈中对孟彰的谨慎与周到有了相当的了解,也完全能够预见到这种情况,但等这山脉一般堆放着的书籍真切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也还是被镇住了。 这,这可真的是 白长姐真是真是了半饷,还是没能找到下半句话。 程二郎也是花费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强镇定下来。 虽然都是梦境世界的造物,大抵也只能在各位兄弟姐妹入梦以后,才能翻阅细读,但是他吞了吞口水,对于我们更多的兄弟姐妹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程二郎还有一点没有点破。 这些仅仅只是梦境造物的书籍,除了经得起折腾、能随时恢复、随时扩增这样的便利以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好处。 那便是 它还足够隐蔽。 起码在他们这些鬼童胎灵的变化引起各世家望族乃至皇族司马氏注意之前,这些只在梦境世界中存留的书籍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 他们能有足够的时间将这些书籍的好处尽可能消化,而同时,还不会将更多有心人的目光投注在孟氏阿弟的身上。 旁边的张四女也点头,连声赞叹道:尽管孟氏阿弟如今的修为还太过浅薄,但他真的是我见过的那么多人之中,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的一个了! 梦境亦虚亦实,存于肉身与灵魂之间,同时勾连阴世与阳世。各方有名有姓的梦境一道修士,于是也大多在虚实、沟通阴阳之间打转。 似佛门世尊阿弥陀,又似道门南华真人庄周。 现在的孟彰当然不能跟那两位大神相比,但只看他这会儿对梦境世界及梦境造物的使用,却也是足够叫人大开眼界的。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看看那堆成山脉的书籍,又看看四周的环境,各自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论行事手段、心思细密、天资才情,孟氏阿弟都要比他们众兄弟姐妹强出太多太多去了 我们必不能错过!白长姐道。 他们如今到底是在孟彰的梦境世界里,白长姐并没有将话说得太透,但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却也已经完全领会了白长姐的意思。 以程二郎为首,各鬼童胎灵无声点头,深表赞同。 而就在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暗自嘀咕的这一阵子工夫里,鬼母白氏已经将那云海上堆放的近十万数书籍收起。 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云海陡然一空,莫名地竟然让人觉出了几分不舍。 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留恋地看着那方空荡荡的云海。 有文运从天地各处而来,在这方梦境世界边沿徘徊过半饷,最终分落在孟彰、鬼母白氏、白长姐这一群人中。 其中,又要以孟彰所分到的文运最多,几乎占去了这一部分的三成。其次便是鬼母白氏,她所分到的文运也就比孟彰稍低半成,接下来便是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他们十人共分剩余的四成半。 这等分配方式孟彰完全没有异议。 他毕竟也只是将这些书籍送出去而已,并没有亲身力行去做事。真正完成接下来所有事情,让一切好处落到实际的,是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些人。 更何况,接下来随着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些人将这些书籍交付出去,并着力借这些书籍为诸鬼童胎灵开蒙,必将还会有更多的文运分润到他这里 孟彰拂手扬袖,微微侧身,正准备说什么。孰料他还没有开口,就先对上了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激动热切的脸。 刚刚落向我们这里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鬼母白氏也有些怔忪,许久没能缓过劲来。 是文运吧?还是程二郎开口,半猜半度地给出了答案,但他自己也同样仿佛落在幻梦之中,全然没觉出半点真实。 第71章 他目光晃晃荡荡之间,不知怎么的就转向了孟彰那边,与孟彰对上一眼。 孟氏阿弟,方才那些是他跟孟彰确认,是文运没错吧? 孟彰到了嘴边的话停住,转而笑着点头:确实是文运不错。 杨三童再按捺不住,一个欢呼。 是文运!!哈哈,真的是文运!!!原来文运是这样子的!!原来我们也能,我们也能有得到天地文运的一天!!! 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这些鬼童胎灵也激动难耐,甚至有人低头抹泪,又哭又笑异常的狼狈。 随着这些鬼童胎灵的心绪波动越发剧烈,他们的魂体也开始一阵阵颤抖,就像是持续受热的沸腾开水,即将要凭着那满腔的热切冲荡四方 这显然是很不理智的。 孟彰面上眼底的笑意慢慢就停住了。 但他又知道,这不是他能够制止的。起码现在的他还不行。反正也会有人能够站出来将他们安抚下去的。 孟彰现在在想的,是此刻心头莫名而来的某一种笃定 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连同鬼母白氏,都不只是为了他们所得到的这些文运而高兴。他们似乎,更在意的是另一层意义? 什么意义呢?是他想漏了,还是因为他不是这些散落飘零在天地间的鬼童胎灵,所以没有那等体悟和感触? 孟彰这样想着,面色也渐渐地平复下来。 直到鬼母白氏终于收拾了心情,为自己及诸鬼童胎灵的失态对孟彰歉意一点头,孟彰才暂且将那些思虑放下。 鬼母白氏简单收拾过自己面上的泪痕,见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尤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便起身离座,一一走过去,拉着他们的手帮着他们整理,也安抚他们,让他们能够从那些一朝爆发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孟彰沉默地看着,未做任何打扰。 那不是他能够插`入的氛围。因为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太多太多的心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只有他们这些相互扶持着从世道中闯出来的同伴能够相互理解 孟彰,或许已然被他们接纳,得到他们的承认,但他到底是与他们不同的。 何况,相比较起来,他也来得太晚了。他们的那些过去,他从未曾真正触碰到。 鬼母白氏一一安抚过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见他们已经能够控制各自的心绪,便就抬手一一抚过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的脑袋,示意他们随她来。 领着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鬼母白氏转身低头,向着孟彰的方向深深福身而拜。 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鬼童胎灵也都毫不犹豫地跟着拜下。 孟彰皱了皱眉头,迈脚上前一步,再次抬手,便要将鬼母白氏、白长姐这些人扶起。 但,不比上一次的轻松简单,这一次,孟彰几番用力,居然都没能将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些人成功扶起来。 孟彰才刚刚平缓过去的眉峰再一次拢起。 你们这是?孟彰问,同时侧身往旁边一避,各位有话,且好好说便是,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见孟彰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鬼母白氏无奈地笑得一笑,果真还是领着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站直了身体。 孟彰这才松了一口气。 彰小郎以为我们太过郑重了?觉得自己受不起?鬼母白氏问道。 孟彰直接点头:这礼真的太重了。 鬼母白氏笑了一笑,却有她侧旁的程二郎来为她接话。 并不重。程二郎脸色极其郑重认真,因为我们这次并不只是多谢彰阿弟你给予我们的这些东西而已。 孟彰知道程二郎即将为他带来答案,不禁凝神,听得越发认真。 文运对于我们来说,确实也是一种极其难得的修行资粮。 文运啊,那是文运! 各位出身世家望族的英杰高才,尚且追逐着文运,他们这些杂草一样生长的鬼童胎灵,只有更宝贵、更珍惜文运,绝没有将它们当做各处可见的诸天地气的道理。 但更叫我们在意、让我们畅快开怀的程二郎压不住自己的笑意,便只能放任它们伴随着过往的苦涩,肆意在脸庞上攀爬,其实是这些文运所以会出现、所以会分给我们的原因。 文运所以会出现、所以会分给你们的原因?孟彰喃喃重复着,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白长姐点头,将话头接了过来。 不错,就是原因。她深吸一口气,先是张眼看了看附着在自己周身气机、簇拥环护着她的文运,然后又转眼,一一看过程二郎这些兄弟姐妹,看见他们身上同样缠绕着的文运,咧嘴笑了开来,它的出现让我们知道,我们或许生来就被厌弃,生来就没有从理应最亲近的血亲里得到承认 但在这天地眼里,我们和其他人、其他成年郎君,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所以,就算我们被同族漠视、丢弃、抹杀、否定,这方天地也仍旧承认着我们。我们有在这里生存的资格,也同样有接受人道辉光的资格。 第72章 看得出来,白长姐已经在尽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竭力将自己此刻的心路剖白,好让孟彰能够理解到他们这些鬼童胎灵的心绪。 哪怕只是一点点! 孟彰有些怔然。 他是真的没想到,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原来是在纠结着这样简单的一个问题,让这样一个原本理所当然、不受任何质疑与猜测的事实变成死结,堵在他们的心神之中。 文运源自文道,文道又是人道里最璀璨的精神文化结晶,它扎根在人道深处,又汲取着人道的营养不断生长壮大 白长姐的话还在继续,但孟彰的心神还停留在上一刻所受到的冲击里。 他以为他自己是会笑的,因为那实在是太过可笑了,但方才鬼母白氏、白长姐这些人的心绪波动却直白而细致地在他眼前一次次重复,不断提醒着他 所以,那个笑话真的好笑吗?真的可笑吗? 不,在那逗人发笑的荒缪背后,是莫大的悲恸与凄凉。 孟彰的眉眼一时低垂下来。 白长姐原还待要继续往下说,但看见孟彰的表情,她不知怎么的,也就说不下去了。 这一方云海梦境里,便只剩下了沉默。 甚至因为受到主人孟彰的情绪影响,原本柔和干净的天光渐渐黯淡,就像是被夜幕笼住的夜空。那远远荡开的安静舒展云海,也渐渐相互挤压碰撞,暗色一点点取代了纯白 夜色已至,或将有雨。 但这梦境世界的天象变化到底惊醒了孟彰。 他眨了眨眼睛。 于是相互积压着的云层便开始往旁边更广阔的天穹分离,暗色淡去,重新恢复早先时候的清淡舒缓。 在如丝如缕般飘散的云海背后,又有一轮皎洁银月高悬。那白净的、如水波一般的月光铺泄而下,充塞整个天地。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见得,也都放下心来。 他们并不是担心自己受到这梦境世界的天象变化影响,而只是担心孟彰而已。 此刻的孟彰,在他们眼里的份量,可远比今日之前来得重要太多了。 彰阿弟,你没事吧?诸鬼童胎灵中与孟彰私交最好的杨三童关切问道。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也都小心地凝望着他。 孟彰扯了扯唇角,摇头:我没事。 迎着对面有些自责的目光,孟彰想了想,解释道:不是你们的问题,我只是没有想到而已。 隐去叹息,他柔和了干硬的眉眼,道:既然你们都已经想明白了,那么剩余的那些 也劳烦诸位帮忙开解了。 那样的一个心结,在诸鬼童胎灵之中绝对不是罕见稀有。或许所有的鬼童胎灵,都有那么一个死结纠缠着,折磨得他们麻木 若不纾解,于天地也好,于他们自身也罢,都没有什么好处。 连带着已经与他们达成合作的孟彰自身,也是一样。 不过这事情如果反过来,那就不同了。 孟彰将手伸到身前,作揖而拜。 宽长的袖袍在他身前随着微风轻晃,几乎带着他整个人融入了这充塞梦境天地的月华之中。 鬼母白氏、白长姐等人先是一惊,旋即回过神来,也同样端正着脸色,给孟彰还了一礼。 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妹姐弟,我们既然已经从那死结中挣脱出来,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继续沉沦,不得解脱? 彰阿弟放心,此事我等必不会轻忽!白长姐代表着诸多鬼童胎灵跟孟彰承诺。 鬼母白氏也在旁边点头。 显见,哪怕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懒怠疏忽了这件事,鬼母白氏也一定会提醒他们的。 孟彰站直身体,笑着点头:我自然放心的。 倒是白长姐细看过自己身上,又转眼看向孟彰,还有一件事,我们可能 白长姐有些犹豫,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跟孟彰说。 杨三童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定白长姐,在孟彰之前先开口了。 长姐,如果真是什么不恰当的话,我希望你能慎重。 程二郎、张四女等鬼童胎灵也都严肃点头,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表露得明明白白,没有一点遮掩。 倒是鬼母白氏,她顺着白长姐的目光转过一圈,最后停在孟彰身上时候,也悄然拧起了眉梢。 白长姐偏头,怒瞪着自家的这些阿弟阿妹:我不说,难道就要放任眼看着?! 长姐凶势陡然爆发,放在往常时候,杨三童是绝对不敢硬扛的。但此刻,杨三童只觉得自己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他后退半步! 杨三童站直了身体,直视着白长姐。 我知道长姐你在担心什么,但这一身文运乃是天地嘉赏赐予,彰阿弟他应得的!你要彰阿弟他遮掩收拢这一身文运,怎么不是委屈了他?! 文运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非得让彰阿弟将它遮掩隐藏起来?! 何况我们今日来这里之前,难道就没有看明白彰阿弟他的处境?他如今被人提起摆放在局中,正要不断地加重自己的份量、正要想方设法地增加自己的影响力保存自身甚至是争取到更大的自由! 第73章 有这一身文运,有后续还会不断分落到他身上的文运,他能省却许多麻烦! 为什么要将它遮掩隐藏起来?! 明明是站在白长姐、杨三童这一众鬼童胎灵对面,却像是被杨三童、程二郎他们护在身后的孟彰,此时的心情尤为古怪。 他也是真的没想到,白长姐、鬼母白氏白氏有让他遮掩隐藏以消减外界压力的打算,就像他同样没想到,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会更希望给他堆砌筹码,以求得足以破去绝大多数桎梏的利刃。 省却许多麻烦?!明明是站在众兄弟姐妹的对立面,白长姐的气势却一点都不弱,到底是有进有出的溪流可怕,还是那逐渐积蓄且水势不断抬升的水坝更可怕?! 明明不是怒吼,却掷地有声,压得程二郎、杨三童这九个鬼童胎灵一阵沉默。 白长姐得势不饶人。 不趁着那些有心人还没有太将彰阿弟放在眼里,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盯紧彰阿弟的时候让彰阿弟好好修行,尽快提升实力,难道还得等彰阿弟被人死死盯住,拿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分化彰阿弟的心力,才绞尽脑汁的给彰阿弟挤出修行的时间吗?!! 面对着白长姐的逼问,程二郎、杨三童有一瞬间的忙乱,但他们到底心性不差,很快镇定下来。 但彰阿弟他不是只有一个人!程二郎道,就算孟氏一族靠不住,也还有我们。我们众兄弟姐妹就站在他身后! 杨三童跟上。 除了我们这万数的兄弟姐妹以外,这天地四下还有更多的兄弟姐妹!只要他们听说过彰阿弟,只要我们登高一呼,他们也绝对坐不住!! 彰阿弟他是有底气的,他能更任性一些!! 张四女等剩余的鬼童胎灵也都各自点头。 白长姐嗤笑一声,眼神陡然带上讥诮。 是,彰阿弟他是有底气能任性,你,我,包括更多未在场甚至还一无所知的他们都愿意为彰阿弟出面。但是! 她明明并不比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高大,此刻却分明在俯视。 但修行是一个人的事情!是不论怎么样都得那个人自己趟过去的事情! 我们可以成为彰阿弟的倚仗,却不能帮着他走过去! 杨三童张了张嘴,正想要再说些什么。 白长姐一个目光扫过来,杨三童的话直接就被堵在了嘴边。 你莫跟我提旁人! 旁人怎么样,那是旁人的事!而且你去找一找,看到底哪一个由旁人帮着带着闯过修行道路关坳的,能真正站在巅峰! 巅峰 这两个字一出,程二郎、杨三童等鬼童胎灵又更沉默了几分。 在旁边看着,分明是话题的主角此刻却俨然成了局外人的孟彰,心情也越发复杂了些。 他自己都没敢想自己能站在巅峰,白长姐就敢。 孟彰隐隐觉得,自己像是 输了? 白长姐似乎也察觉到了孟彰的心思,转眼看了过来。 彰阿弟觉得,我太大胆了?她问。 迎着白长姐的视线,孟彰想了想,点头。 确实大胆。他诚实道,就连我自己都没有这样的胆子。 白长姐笑了,又问:你觉得不可能? 面对这个问题,孟彰没有多想,就直接摇头。 倒也不是。他声音平淡,只是我没想过那么遥远罢了。 未来畅想得再美好,那也是未来。它与现在的距离一直在那里,不会因为任何人美好的猜想就缩减,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悲观猜测就扩大。 比起高抬着头满怀畅想,孟彰更愿意平视着往前。 白长姐深深看他一眼,重又偏转了身体,看定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阿弟阿妹。 你们看,彰阿弟他有走到巅峰的可能! 孟彰抬眼看了看白长姐。 白长姐却没有看他,而是继续盯紧了她的那些阿弟阿妹。 我们理应是彰阿弟的助力,而不是成为他的阻力! 杨三童张了张嘴,却又发现这会儿他居然找不到话。明明他还是不赞同长姐的 杨三童最后将目光转向了程二郎。 程二郎上前一步。 长姐你说得没错,他神色平淡,显然已经从白长姐最开始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了,我们理应是彰阿弟的助力,而不是成为他的阻力 杨三童、张四女等人看着程二郎,眸光有少许动摇。 莫不是,连二哥也被长姐说服了?不应当的啊 所以!程二郎却是在这个时候陡然加重了语气,这事情到底要怎么做,彰阿弟他会有主意,长姐你与我们一样,都只能做个提议,而不是越过彰阿弟自己的意思,要求彰阿弟怎么做! 杨三童、张四女等鬼童胎灵一时扬眉吐气。 不错,就该是这样!! 对,这件事理应由彰阿弟自己拿主意!我们只能提议,而不能越过彰阿弟的意思去要求!! 连旁边一直隐隐支持着白长姐的鬼母白氏,也都在微微摇头。 第74章 白长姐愣怔了一瞬,气势却是柔和了下来。 你说得,也在理她道,目光落向了孟彰。 程二郎、杨三童等人的视线也都在向孟彰瞥去。 再一次迎接所有人的目光,站在这方云海梦境的中心,孟彰面上只有笑意,全不见一点古怪意味。 关于这一身文运,我确实也是有些想法的。他道,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的话语不由得停住,目光不着痕迹地转过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人。 他面上笑意微不可察地加深了些,同时很自然地将原本就要说的话说道出来。 但不论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也没有相应的手段,只能是想想罢了。他很是认真地叹了一声。 白长姐低了目光沉吟。 这倒也是 彰阿弟你从出生起就一直长在孟家,从未外出,所谓奇遇根本与你无关,想要凭借孟氏一族的手段瞒过孟氏一族、诸世家望族乃至皇族司马氏,确实是不可能。 要知道,孟彰不日将前往洛阳太学入读,而洛阳太学,又是大晋皇庭绝大部分英才汇聚之所,就凭孟家的手段,他就算有想法,又能如何? 弄巧成拙是很愚蠢的事情。 白长姐自言自语,似乎是在想办法,鬼母白氏、程二郎、杨三童等人也都在各自沉思,显然同样是在帮孟彰想办法。 孟彰更配合。 他笑了笑,就像是完全没有惋惜一样。 诸位不必为此烦扰,我毕竟也是孟氏一族的儿郎,且多得族中看重,我也就是还未曾去见过我高祖,不然,他总是会给我想办法的。 我高祖任安阳郡城隍,乃是坐镇一郡的封疆大吏,我没有办法的事情,未必就为难得了他。何况除了我高祖以外,族里也很有些底蕴 总还是有办法的。 孟氏白长姐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异常复杂。她深深地看了孟彰一眼,似乎是在探究孟彰这话,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孟彰无辜地回望过去。 白长姐的视线便压低了下来。 罢了,不论彰阿弟到底是不是因为看破了他们一时兴起演出的那场戏所以有意无意在他们面前提起孟氏,结果总也是一样的。 何况,就算真是彰阿弟有意而为,也是他们这边厢先起了算计的。 白长姐无奈一笑,手上动作不停,直接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破旧的小囊。 鬼母白氏、程二郎、杨三童这些人显然知道这个小囊对白长姐的意义,哪怕早有预想,到这个小囊真的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一时也还是很难控制自己的脸色。 只是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谁开口阻止。 哪怕是他们之中最后省过味来的杨三童,也只是抿了抿唇,神色复杂地看了白长姐一眼。 白长姐低着头,将那小囊翻开,从里头拿出一枚灰朴扑的石块来。 但很快孟彰就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家其实是玉质的。 白长姐郑重地将这灰朴扑的玉叶送到孟彰面前。 它应该能够帮上你。她道。 孟彰深深看了白长姐一眼,没有犹豫,接住了那片玉叶。 也是直到入手,孟彰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小觑了人家。 明明这里是他的梦境世界,明明他的眼睛一直在告诉他它的存在,明明他也正拿着它,可他的手指却愣是没有一点触感传递回来。 比起实物,它更像是影子。 孟彰原本就端重的神色不觉又凝重了些。 他尝试着将拿着玉叶的手收回来,那玉叶果然也随着他的动作开始移动 孟彰就顺势将玉叶拿到眼前,更仔细地观察。半饷后,一无所获的他看向了白长姐。 白长姐对他点头:我得到它的时候,它就是这样的,但这完全不影响我们使用。 她指点孟彰道:彰阿弟,你将它拿住,往里头送入一缕神念看看。 孟彰依言行事。 神念探出,却像是落在了空处,全无任何痕迹。 孟彰看了白长姐一眼,将神念收了回来。 也是那一顷刻间,像是水波泛起了涟漪,孟彰的眼前陡然出现了一篇百字小章。 却是一篇收敛、隐藏身上气息的精妙法门。 孟彰惊了一下,猛地抬眼去看白长姐。 饶是他才入道不久,饶是他出身孟氏一族,他也能看出这一篇百字小章里记载的法门精妙无方,远胜于孟彰生平所见。 或许 孟彰不自觉地将这一篇法门拿去跟《华夏成语故事》比较。 也就只有《华夏成语故事》在镇压、遮掩文运方面的效果,能胜过这篇法门的效果了。 这是相当恐怖的事情。 《华夏成语故事》能将孟彰那一身文运完美镇压、遮掩,概因孟彰当时被镇压、遮掩的文运就来自于《华夏成语故事》,它是源头。 换了今日新分润得到的这一部分文运,《华夏成语故事》的效果就没有那么好了。 而且,尽管孟彰还没有开始修炼这一篇小章,甚至都没有认真揣摩过,只这么简单翻看,孟彰也能确定这小章里记载的法决不只是局限在文运上。 第75章 它对遮掩、修饰修士的其他气机,也同样有着奇效。 这是一份绝对的大礼。 看来,彰阿弟得到的东西白长姐却是笑道,正合阿弟你用啊。 孟彰听着这话,又觉得不太对。 什么叫彰阿弟得到的东西正合阿弟你用?白长姐送出来的东西,难道她自己还不知道吗? 孟彰的眼神很自然地变得狐疑。 白长姐只是笑,于是程二郎来回答孟彰。 这玉叶是一件奇物,它似乎勾联某一方冥冥所在 听着程二郎的讲解,孟彰看着手中玉叶的眼神也变了。 这玉叶真是一件奇物,它就像锁匙一样勾连着某处所在。只要有人找到它,得到它的认可,就可以通过它,取得一门妙法。 当然,这门妙法到底是一般精妙还是极其精妙,法门本身又到底是神通、根本法决还是一些辅助修炼的法决,还得看领取法门的人自身。 孟彰想到了那个小海螺。 杨三童交给他的那小海螺里,就有一份不俗的修行法决。 他看向了杨三童。 杨三童对他点头:那就是我从这枚玉叶得来的。 孟彰便又看向了手里的玉叶。 杨三童也在催促他:快揣摩那法门啊,这宝贝每三十年才能用一次,每一次送出的法门也只能停留一炷香的时间,彰阿弟你快莫要浪费时间了。这宝贝催动期间,是能够帮助你领悟法决的。 孟彰果真再不犹疑,对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人点头致歉后,就将绝大部分的心力投入到那玉叶映照在他眼底心上的小章里。 一炷香的时间稍纵即逝,到那小章字迹隐去,孟彰的心神陡然一空的时候,他心头一股莫大的遗憾涌起。 察觉到不对,孟彰沉定心神,快速将那一部分心念斩落辗灭。 鬼母白氏、白长姐等人还待要提醒,就看见孟彰清清明明望过来的眼睛。 鬼母白氏、白长姐等人先是一愣,随后也都是摇头失笑。 原来我们还是小看了彰阿弟你啊 孟彰摇头,将手里奇异的、抖落了所有灰暗、显得莹润晶透的玉叶送回到白长姐面前。 多谢阿姐。 第35章 白长姐看看被送回到眼前来的玉叶,又看看更远处的孟彰,面上有一瞬间的犹疑。但她思虑片刻后,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抬手将那玉叶摘下,重新放回到小囊里去。 孟彰不在意那一瞬间白长姐到底都想了什么,又是不是生出了要将这件宝贝直接送给他的想法,他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说来这玉叶用确实奇异,三十年一次机会未曾启用之前,它浑身灰扑扑的,几如路边随处可见的石片。可到它的机会被用去了,它反倒又有个宝贝的派头和模样了。 然而,与其说那玉叶是一件异宝,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枚锁匙? 这样的一种想法浮出水面,被孟彰留意到的时候,孟彰怔了怔,又有些失笑。 凭它是什么奇宝,还是什么惊天机缘的锁匙,它都不属于孟彰。 他猜度这个干什么? 只不过,在他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孟彰又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 他从这片玉叶中得来的那份百字小章,要不要也给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们一份。 但不过须臾,孟彰便有了答案。 给! 他是从那玉叶里得来的百字小章,而那玉叶又是白长姐拿出来给他的。 这原就是属于白长姐这些鬼童胎灵的机缘。何况,还是白长姐他们等待了足有三十年的机缘 他转身,对云案一招手。 云案直接出现在孟彰身侧,上面更早早地备下了笔墨跟纸张。 若说最开始时候,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还不明白孟彰到底想要做什么,那么当云案上出现笔墨纸张时候,他们再说自己没猜到就是在诳人了。 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既是感动,又很有些好笑。 他们对视一眼,却是谁都没有点破,就看着孟彰转身,抓起那云案上的笔。 白纸铺在云案上,笔锋饱蘸了墨汁,那百字小章也还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但孟彰拿着笔,面对着身前的白纸,却是几番尝试,都没能在那纸张上正确地写出一个字来。 不是他不认真,也不是他故意为之,而是真的 哪怕他尝试着完全抛开自己的认知,只对着记忆里的文字照样画图,可落到白纸上的,却仍是一团漆黑的墨点。 莫说是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了,就是写下这些墨点的孟彰自己,也愣是没能认出这些墨点的本相来。 提着笔的孟彰站在云案前,都要开始怀疑人生了。 看着孟彰面上的表情,白长姐、程二郎等鬼童胎灵终于绷不住脸,各自笑开来。 捕捉到那不太明显的笑声,孟彰的身体更是绷得死紧,号半饷才能转过身来,沉默地看着白长姐、程二郎这些鬼童胎灵。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童胎灵面上的笑原本都要停下来了,可目光瞥见孟彰那张与其说是面无表情倒不如说是尴尬到不知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的小脸,竟然爆笑出声。 第76章 孟彰深吸一口气,转身将手里仍然提着的笔放回到了云案处。 还是杨三童还惦记着孟彰是他的阿弟,快速抹去眼角被笑意逼出的泪花,来跟孟彰解说其中缘由。 不是阿弟你的缘故,是这宝贝里出来的功诀就是那样的古怪! 孟彰的目光落到了杨三童身上。 从这宝贝里获取到的功诀法门是最为契合求取者本人的,给了旁人倒不是说不行,但就是会有些别的要求。 孟彰的眸光不动,但杨三童还是感觉到了从他那边传过来的无言催促。 它要求的不是分予给的旁人,而是要将功诀法门传出去的那个有缘人。杨三童道,唯有那个有缘人自己先将这一门功诀法门修持到一定的程度,那有缘人才可以将它转送出去。 顿了一顿,杨三童拿自己举了一个例子。 就似我早前留在小海螺里的那部功诀一样。它就是我从这件宝贝里求得的,但一直到我成功筑基,我也才能将它分享给其他的兄弟姐妹。 杨三童的神色一时很有些复杂。 而且,这样的例子还不是只有你我,长姐和二哥也是一般的经历。杨三童最后安抚他道,阿弟你有这份心思就很好,但实不必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孟彰含笑颌首,领受了杨三童的这一份好意。 待到杨三童终于放心下来以后,白长姐再一次将话题带回来。 彰阿弟,你虽得了这么一门能帮得上忙的法诀,但想要真正将它派上用场,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的心力。她道,若是需要的话,你就闭关吧。 至于闭关的理由 你尽可以推到我们的身上来。 程二郎、杨三童等鬼童胎灵也都各自点头。 孟彰笑着颌首:我明白的,多谢阿姐。 鬼母白氏见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含笑站出来,一手搭在白长姐的肩膀上,说道:彰小郎心里必有计较,你就莫要担心了。 白长姐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鬼母白氏同时安抚过诸多鬼童胎灵,便又看向孟彰:我等都是出身小门小户,就算长年在天地各处流荡,见过不少人不少事,但对于世家望族的手段来说 我们比你知道的还要少。鬼母白氏抿了抿唇,才继续道,但有一点,不论你早先是不是已经考虑到了,我觉得我也还需要再跟你提一提。 孟彰拱手一礼:白娘子请说。 世家望族聚众而居,集一族数百数千人的气运、力量在这天地中扎根,争夺各种资粮 对各世家望族来说,名望固然为他们所重,但气运、功德、福德,也同样是他们所看重所珍视的。 尤其是气运。 不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除了主人自己消耗不会再流失的功德,气运是流动的。 孟彰已经知道鬼母白氏是要跟他说什么了。 能猜到的并不独独只有孟彰,还有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鬼童胎灵们。 白长姐先前都在沉默,到这时候,却是在鬼母白氏话语停顿的下一刻,给鬼母白氏的话加上了条件。 如果没有能够镇压气运的灵宝的话。 鬼母白氏看了她一眼,将条件给拎了出来。 如果没有能够镇压气运的灵宝的话。但下一刻,她的话语又是一转,能够镇压一族气运的灵宝,各个世家望族确实未必都会有,可他们都一定会有能够镇压家族气运的手段。 孟彰一直静静听着。 能镇压气运的灵宝确实稀有罕见,但各家镇压自家家族气运的手段,却是不缺的。 风水法门、厌胜手段 只有旁人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连各家家族的元神道长尸骨,都能成为镇压家族或者是个人气运的镇物。 这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 白长姐、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第一次闯入孟彰梦中的时候,提醒他莫要完全信任家族,需得保持相当的警惕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原因。 他们怕孟彰什么时候,也会成为孟氏一族镇压自家家族气运的镇物。 这些鬼童胎灵不会无的放矢,他们必是曾经见过不少这样的惨剧,才那般提醒孟彰的。 孟彰微微垂眼。 鬼母白氏又道;彰小郎聪慧,应该也能想明白另一件事。 孟彰抬起眼睑:各世家望族里,除了镇压自家气运的法门与手段之外,还能时刻监测自家气运的波动变化。 若不然,阳世的生人里,又哪里会有那么多先祖托梦警示这样的传闻来呢? 白长姐皱了皱眉头,正要为自己分说。 鬼母白氏原本看定孟彰的目光瞥了过来,同时转过来的,还有孟彰仍然平和的目光,白长姐就放松下来了。 没有谁误会她的意思! 白长姐无声却畅快地笑了起来。 彰小郎你是孟氏族人,你的气运虽然大部分都归属于你自己,但也有部分被牵引入孟氏的族运之中。 第77章 孟彰神色不变:我受孟氏庇护,为此付出代价也应当。 鬼母白氏笑了笑,继续道:文运是气运中的一种,彰小郎有文运灌注,气运也很自然地有了变化。 而这些变化,很明显是瞒不过孟氏族里去的。 鬼母白氏的目光在自己收着近数十万数书籍的梦境小空间转了转。 何况,彰小郎送出来的书籍里,许多都是出自孟氏族中。 鬼母白氏这话说得是真的很委婉了。何止是许多这么简单,分明就是只有一部《故事会》跟孟氏一族没有太过直接的关系,其他的,根本就都是孟彰从孟氏一族藏书中精心挑选出来的。 我等收下这些书籍,并决意在归去之后以这些书籍作为教材,教导更多的孩童识文学字、启蒙开智,自也会有不少的一部分文运、气运乃至是教化功德分润到孟氏一族族中。 孟彰神色之间仍是不见有任何变化。 鬼母白氏说起这些来,也并不是要跟孟彰计较这些。 如今我等都还在这里,尚未归去,这一切的事情也都还没有正式开始,只是堪堪将事情先定下来,所以分润到孟氏那里的文运、气运和教化功德都还不是太多。 孟氏族中或许会有所察觉,但应该还在排查,且没有太重视。 只是一小部分汇聚过来的文运、气运和教化功德,相对于孟氏一族这个雄踞一郡的世家原本的庞大气运体量来说,还算不上什么。 哪怕文运、气运、教化功德的汇聚会引起孟氏一族元神道长的注意,但也仅仅是注意而已,远还没有到刨根问底非要将人挖出来的地步。 可是,这种情况仅仅只限于现在。 只限于那近十万数的书籍还都未曾分落到各个鬼童胎灵的现在。 但到了之后 到这些书籍散出去,到越来越多的鬼童胎灵因这些书籍而破除蒙昧、开始用另一种全新的目光看待这方天地、看待他人、看待自己的时候,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孟氏不可能还坐得住的。 鬼母白氏看着孟彰,眼里满满的都是复杂。 这个小郎君 孟彰笑了笑,迎着鬼母白氏与一众鬼童胎灵的复杂目光,问道:那是得多久呢?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愣了一愣。 鬼母白氏更是沉吟了片刻,才勉强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 最快三年。 诚然,孟彰拿出来的这些书籍相对来说,比他们早先用来给众兄弟姐妹启蒙的书籍有趣也周全太多,还有几乎算是单独教导的童声指引教导,能更大程度地引动众兄弟姐妹的兴趣,提升他们的效率。 可众兄弟姐妹们在阳世阴世中挣扎太久,早不是阳世时候那样的纯挚如白纸,更难以进学。何况早先时候他们为了教导众兄弟姐妹,不可避免地采取了相对强硬的方法,以致于众兄弟姐妹越发地排斥识文学字 如此林林总总盘算下来,三年已经是鬼母白氏估算的最快出效果的时间了。 就这个时间,鬼母白氏说出来的时候,还没有考虑能达成他们标准、能结束一个学习阶段的人数。 这不就是了?孟彰又笑了笑,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哪怕只是启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启蒙,听起来很简单,可真要做到,又岂有那么的容易? 而三年之后孟彰道,三年之后,你们觉得,那时候的我们和现在的我们,还会是一样的吗? 会是一样的吗?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人几乎不用考虑,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怎么可能?! 事实上,鬼母白氏还想得更远。 彰小郎不日就要前往洛阳太学入读,他留在安阳郡里的时间,莫说是三年,怕是三个月都不会有。 到他入了洛阳帝都,孟氏一族若是不想拿捏他、两厢便利倒还罢了,可若是孟氏一族生出了旁的心思,彰小郎必定也会找到办法反制。 只要缓过了这一段时间,只要暂且稳住了孟氏一族,站稳了脚跟的彰小郎在孟氏一族这里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同时,他们这些人教导家里众多小女郎小郎君、为他们启蒙的这至少三年时间,应该也是彰小郎为自己在洛阳帝都那边定下的蛰伏时间。 等到他们这边取得喜人的效果,文运、气运、教化功德反哺之下,花费数年时间积蓄底蕴的彰小郎自然就能乘势而起 彰小郎果真是胸有沟壑,是我平白操心了。鬼母白氏叹道。 孟彰只是含笑回望,并不承认也不推托。 鬼母白氏偏头,团团看过一眼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我们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该离去了,否则彰小郎这一方梦境怕是支撑不住。 你们可还有什么事情要跟彰小郎说的? 程二郎、杨三童等鬼童胎灵俱各摇头。 鬼母白氏轻轻颌首,便来与孟彰辞行。 孟彰没有留客。 诚如鬼母白氏所说,他的梦境世界接待鬼母白氏等人到此时,已经濒临极限了。哪怕鬼母白氏、白长姐这些人都特意收敛周身气机,以减轻他们带给孟彰这方梦境世界的压力,也不过是能让孟彰这方梦境世界支撑得再久一点罢了。 第78章 于是过不得多时,这一方梦境世界便又只剩下了孟彰自己。 孟彰直接醒了过来。 抬手在额角上揉了揉,孟彰还来不及多做些什么,便直接在莲台上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孟彰实在是睡得太沉,甚至都未曾察觉到梦境世界的存在。 又一次将神念送到玉润院却没找到孟彰气机的俑人梧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或许 会有惊喜呢。 他收回心神,继续处理手上的卷宗。 孟棕从外间走来,悄无声息将手里拿着的卷宗给堆在了俑人梧面前的书案,却没有离开,躬身等待着。 俑人梧头也不抬,只问:还有什么事? 孟棕低头回禀,同时又取出一本簿册,递送到俑人梧面前。 刚才椿郎主府上送过来的,孟棕道,械管事说,请郎主再看一看,若还有哪里不够的,族里再给补上。 俑人梧抬头扫了一眼,将手里的卷宗放下去接那簿册。 这部簿册上记录的并不是其他,而正是孟氏族中给不日将去往洛阳太学入读的孟彰准备的各色物什。 不止有孟彰修行必须要用到的资粮,还包括他日常生活、人际来往等等杂事上的耗费。 俑人梧将这本簿册从头翻到尾,然后很自然地在簿册末尾的地方落下自己的气机。 簿册微微震动起来,待到这震动停止,这部簿册却是凭空高出了一倍。 这一处书房里,没有谁觉得意外。 俑人梧将簿册拎了起来放到一边,转而拿起出现在书案上的另一本簿册。 这一本新出现的簿册不似上本,它上面的,是孟氏族中拟定交付于孟彰的人脉。 浏览过一遍这簿册上的名录,俑人梧不甚满意地皱眉。 只这些了吗?他问。 孟棕低了低头,应道:械管家今日送过来的,就只有这些了。 俑人梧将这一本簿册与早先被随意放到一边的那本摆在一处,没什么评价,只问:孟械离开了吗? 孟棕道:械管家还在外头等着。 俑人梧再不看那两本簿册,再一次捡起早先被搁置的卷宗。离了俑人梧的手,那两本簿册便又悄然合作一本。 正是刚才孟棕拿出来时候的模样。 那便将这些还给他吧。他道,正好也省得你再跑一趟。 孟棕暗自松了口气,连忙走上前去,将那本簿册拿了回来。 他不过才来到外院,就被扑过来的孟械拉住了衣袖。 棕兄弟,你可回来了?梧郎主那边怎么说? 只是他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完,就被一本簿册抵在了胸前。 孟械低头,看着那本簿册。 孟棕也没有心思为难他。 大家都只是孟氏郎君府上的管家,各为其主而已。何况,他们的主君都是孟氏的郎君,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别说两位郎君只是未能达成共识,在彰小郎君的事情上有些小分歧,可他们到底没有撕破了脸面。 如今这种情况,正是需要他们这些管家帮着主君奔走调和的时候,他们怎么能自己这里先给对方脸色? 孟棕缓和了脸色。 我们郎主说,让你将这本簿册送还回椿郎主手上。 孟械自然也很清楚他与孟棕所扮演的身份角色。 他站直了身体,将还到面前来的那本簿册小心收入怀中,问:梧郎主可还有其他话要我转告我家郎主? 孟棕摇头,就像是随口一提地说道:我家小郎君已经在修行阴域里待了四天了,一直未曾出来,郎主正担心着,便懒怠料理这些琐碎事 正院书房里奋笔疾书的俑人梧飞快给自己换了新的一份卷宗。 所以这些事情,就要拜托椿郎主多费心了。孟棕说得理所当然,全无半点心虚。 孟械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拱手一礼:彰小郎君是我安阳孟氏一族的儿郎,我家郎主作为孟氏当代族长,为彰小郎君花费些心思是应当的,请梧郎主放心。 孟棕如释重负。 椿郎主自来公正明智,我家郎主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他拱手,给孟械还了一礼,接下来我家小郎君的事情,也多劳累械兄弟了。 孟械是孟椿府上大管家,若只是寻常孟氏族中子弟入读书院,孟椿府上再重视,也不需要他出面。他下头可还足有四位管家能代为奔走呢。 也就是最近声名鹊起的孟彰了,也就是郡城隍府上不日将入读洛阳太学、得洛阳太学乃至洛阳帝都青眼看重的孟彰小郎君了。 孟械毫无破绽地温和笑开。 分内事而已,棕兄弟不必客气。他略停了停,再开口时候话语里就多了几分真诚,彰小郎君天资卓绝、福缘深厚,我能为他奔走一场,也是我的荣幸呢。 孟棕深望入孟械的眼底,少顷,更亲近地笑了。 孟械很快告辞离去,而他才刚刚走过小门入府,门房处等候着的人便已经迎了上来:大管家,你可算是回来了!郎主正问你呢! 孟械脚步不停,一直往正院处走:我知道了,这就去拜见郎主,你且忙你的吧。 第79章 孟椿正在窗前细看一份卷宗。 孟械只瞥了一眼,依稀瞧出那是孟氏一族族谱的样式。 他不敢细看,连忙收回目光,躬身来与孟椿见礼。 郎主。 孟椿抬头看他:回来了?怎么这么迟? 孟械是今日一早就出府去往郡城隍府的,却直到这时才回来。这都午时了 孟椿想到了什么,定睛看住孟械:是郡城隍府上那边发生什么事情了? 郡城隍府上无事。孟械摇头,只是彰小郎君这几日都留在修行阴域里一直未出,梧郎主有些担心,仆就多等了一阵。 等了将近三个时辰,就只是多等了一阵? 孟椿皱了皱眉,却没有提起,就又问道:你说,彰小郎他这几日一直都待在修行阴域里没有出来? 孟械点头。 孟椿再问:他待了多久了? 孟械回答道:说是有四日了。 有四日了孟椿沉吟。 孟椿了解孟梧,知道他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更不会只是为了意气跟他弄虚作假。 所以,孟械说的是真的,孟彰他真的在修行阴域里待了足有四日的时间未曾出来。那么问题又来了,孟彰他到底为什么滞留修行阴域? 他年岁小,修行阴域里又只有他一个能走动的,若是没有真正要紧的事情,孟彰他怎么能待得住? 最大的可能是,孟彰自己的修行进入了某种紧要时候,所以他不能分心 孟械没有说话。 事关孟氏中新近出头的小郎君,在孟椿这个孟氏族长面前,他一个孟氏管家,有什么资格点评? 哪怕他心里也隐隐猜到了原因。 天资卓绝啊孟椿叹道,面上既是欣慰,也是羡慕。 他还没有真正见过那位彰小郎君,但他相信孟梧。 孟椿低头,看向了手里拿着的族谱名录,手指缓慢摩挲。 孟械不敢打扰,也不敢细看孟椿的脸色,便低了头去,默默等着。 半日后,孟椿将手从族谱名录上挪开。妥善收起族谱名录,他望向孟械。 他让你带回来的东西呢? 孟械双手将怀里的那本簿册奉了上去。 孟椿没有去接,只瞥了一眼那本簿册,沉吟片刻:你将它销了吧。 话音落下,孟椿直接从窗前的案桌后走出往外走。 孟械就要跟上去。 你才刚回来,就先去歇一歇吧,待我回来,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你来安排。孟椿的话飘了过来。 孟械的脚步就停在了原地。 是,郎主放心。 俑人梧看见被孟棕请进来的孟椿时候,还真是一点都不意外。他站起身,走过去与孟椿见礼,将孟椿带到正堂处请他坐了。 孟椿也不去看俑人梧刚刚当着他的面放下的卷宗,含笑在俑人梧对面坐了。 我这趟过来,没有打扰你吧?他问。 俑人梧给孟椿沏了一壶茶,又将茶水送到孟椿面前。 我这会儿也没有心思做事,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他很是自然地应了一句,面上全无异色。 孟椿亦似乎只是这样提一嘴,并没有太将俑人梧的答案放在心上。 就这不到五日的时间,我都往你这里跑了两趟了彰小郎他却偏还留在修行阴域里面,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见他一见。 听着孟椿这半真半假的抱怨,俑人梧笑着为孟彰解释了一句。 也是实在不凑巧。他又叹了一声,不过等他出发去往洛阳时候,无论如何必是要去跟你辞行的,到时候再见面也不迟。反正,都是自家人呢。 孟椿就笑了起来。 倒也是,自家人,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他将杯盏端起,接连品过茶香、汤色、然后才啜饮了一口茶水,细品它的味道与意蕴。 放任心神在那茶汤中带出的意蕴中徜徉一直到那股意蕴散去,孟椿才睁开眼睛去喝第二口茶水。 待到大半盏茶水饮去,孟椿才终于舍得放下杯盏来。但即便如此,他那带着浓重暗示意味的目光还是在侧旁的茶壶上流连不去。 俑人梧笑了一笑,也不吝啬,抬手拿起茶壶帮孟椿将茶水续上。 这一整壶新沏出来的茶水被孟椿一杯接一杯地吃空了,俑人梧都只有最开始的时候他给自己留出来的一杯。 饶是那仅剩的一杯,在俑人梧未曾举杯之前,也有孟椿的目光流连忘返。 俑人梧抬手,将那杯茶水端起,啜饮了一口。 孟椿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你若喜欢,俑人梧道,就从我这里带些回去。 孟椿既觉得惊喜,又觉得意料之中。 真的? 俑人梧点头,甚至还从旁边的小柜里取了一个纸包来推送到他面前。 今年我也只得这些,你且省着点,用完了可就没有了。 孟椿拿着那纸包,觑他一眼,问道:今年的没有了,不是还有明年,明明年? 第80章 俑人梧看他,拉出了一个异常亲和的笑容。 只有这些。他道。 明明站在孟椿面前的不过是俑人梧,并不是孟梧本尊,明明俑人梧说话时候的语气与目光都只是寻常,孟椿仍然感受到了一股厚沉森冷的寒意。 真是小气。孟椿摇了摇头。 放在往常时候,孟椿是不会这样说的,毕竟俑人梧拿出来招待他的乃是茶中珍品,能滋养他们这些元神道长魂体的,非是寻常之物,连孟梧自己都是一片片算着来沏茶的。 孟椿今日能将孟梧今年的存货尽数带走,实在是头一遭。 可孟椿还真就是拿得毫无愧疚,甚至还胆敢肖想孟梧接下来两年得到的这些珍品,一点不带心虚的。 等回头,我再让孟械过来走一趟。孟椿道。 俑人梧点了点头:得赶紧,他还要去洛阳太学那边录名入读呢。 孟椿看他一眼,目光便就往后边一偏,准确地落到了玉润院的方向。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够出来?孟椿问。 俑人梧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应该快了。 孟彰纵有天资,但到底年少,积攒的底蕴不多,就算是灵光乍现别有心得体悟,他的底蕴也不足以支持他更长时间的体悟。 应是就在今日了。俑人梧道,然后又瞥了孟椿一眼,你不就是猜到这一点,才跑过来的? 难道还真是只为了他的这一包茶叶? 倒不是说这包茶叶不够资格,而是不值得孟椿这个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直接放下手里的事情跑这一趟。 孟椿叹道:毕竟我此前还未见过他呢。 纵是名头传得再大,纵然不论是族里成年的郎君还是未长成的小儿郎,说到孟彰时候就多是夸赞,孟椿也还是想要在真正敲定往孟彰身上倾斜的资源份额以前,亲自见他一见。 这是他作为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所必须要做的事情。 如果他都不曾亲眼见过孟彰,接下来的族会里,他又要怎么去说服诸位族老? 只有孟梧是不够的。 俑人梧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澄族弟早前也来我府上坐了坐。 我听说了。孟椿笑道:好像还有其他的几位族兄弟也都往你们府上给你们的小郎君送礼了? 俑人梧点头:他们这些小儿郎玩得好。 孟椿笑了起来:这倒也是好事。 俑人梧颌首,很是赞同:确是好事。 孟彰跟孟阳、孟商这些未曾分家立府的小儿郎玩得好,他为他争取种种资源倾斜时候就能轻松很多。 现在,孟椿这个孟氏一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也享受到了这种好处,平白消减了不少的压力。 孟椿将手上空了的茶盏直接推到俑人梧面前。 俑人梧看他一眼,倒也利索,另又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一块茶饼来。 你这里便再没有更好一点的茶了吗?孟椿一眼看见那块茶饼,嘀咕着抱怨出声,我好歹是孟氏一族的族长,你就准备拿这个来招待我的? 这一回俑人梧就不惯着他了。 要更好的自然有,最好的也有 孟椿面上带出了期待。 但俑人梧接下来的话却是给了他重重一击。 不过现在都在你手上了,你要是舍得的话,也可以拿了来,我不介意拿它再给你另换一壶茶来。 孟椿直接伸手捂住了袖袋。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虽是孟氏一族的族长,但也是你的族兄,随意就好,随意就好,不必太过客气。 俑人梧连一个多余的目光都没分给他,直到一壶茶沏好,他抬手给孟椿续茶,情况才有所改善。 孟椿饮了一口茶水,很有些厌弃,再饮过半盏后就直接将杯盏放在那里了。 客观地来说,俑人梧新近拿出来的这一块茶饼也是上品,招待孟椿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谁让孟椿刚才才饮用过一壶上等的珍品呢? 俑人梧不理会孟椿,自顾自地饮茶。 我说梧族弟,孟椿问道,你这说话大喘气的毛病,还没想着改过来吗? 俑人梧掀起一片眼角,从眼帘的缝隙中瞥向孟椿:需要吗? 孟椿轻咳一声,佯作没听见俑人梧的问题,只自顾着问俑人梧道:梧阿弟,那件事,你有结果了吗? 孟椿问得不甚明白,但俑人梧还是快速领会了孟椿的意思。 他举着的杯盏停在了半空。 没什么发现。 回答了这么一句后,俑人梧也问孟椿。 你那里呢?不是回去翻族谱了吗,也没有结果? 摇摇头,孟椿的目光凝重了许多。 这几日里,我翻遍了族谱名录,遍观族人,也没找到族中文运、气运变动的源头。 俑人梧沉默半饷,到底将手里那盏没饮去多少的茶水给放了下来。 但你是有怀疑对象的。 孟椿笑了笑,反回敬他道:是的,我有,就像你其实也有一样。 第81章 书房里原本还算轻松的氛围陡然多了几分不同。 孟椿的目光从俑人梧身上移开,又一次望向了玉润院的方向。 不单是安阳郡这边,连洛阳帝都那边的族人,我也都询问查看过了,不是他们。 而除了这些我都已经见过了的族人以外,也就还剩下一些或闭关不出或游历在外行踪不定的族人我没在这几日里细看过的。 静默许久,佣人梧道:但那也未必就是他。 孟椿将目光转了回来:所以我现在不就在这里陪你坐着? 何况,孟椿的话语停了一停,若不是你也知道有这种可能的存在,你又怎么会陪我在这里坐着? 俑人梧压低了目光,凝望着身前杯盏那清澈的茶水里倒映出来的面容。 你是我孟氏一族族长,又是我的族兄,你亲上我府来,我自然得招待你俑人梧平淡道,这有什么问题? 孟椿很随意地应了一声:那可真是我的荣幸了。 俑人梧看得他一眼,孟椿半步不让回望他。 俑人梧的身体到底稳稳坐在席位上,而不是将孟椿丢在原地,自己回头去处理还堆在案头上的卷宗。 族中文运、气运增长,于族中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喜事,为我孟氏一族考量,不论那人的身份如何,我族中也应该有所嘉赏,如此才不负人心、不负功果。俑人梧道。 孟椿笑了。 确实应当,我孟氏一族所以能从寒门崛起,盖因族里子弟同心戮力,而我孟氏一族也轻易不辜负族里子弟的缘故。孟椿顿了顿,又看向俑人梧问,这样够不够? 俑人梧沉默。 他倒是想给一个肯定的答复了,但孟椿自己就没有咀嚼过他方才的用词吗? 轻易不辜负! 那不就是说,若有那不轻易的情况,就可以辜负了吗? 俑人梧懒得看孟椿,抄起半冷的茶水大大饮了半盏。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又知道说什么都不会顶用。 因为方才那句话,就是孟椿的心里话,一点不虚,一点不假。 第36章 孟椿能看出俑人梧未曾诉之于口的不满,他也完全能够理解,但他从头到尾没想过改口。 这句话真的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承诺的极限了。 他作为孟氏族长,该考量的是整个孟氏一族的存续。若真的要在孟氏与孟氏某个族人之中选一个,哪怕那个人是现今孟氏支柱之一的孟梧,孟椿也同样能狠下心来舍弃。 俑人梧很明白孟椿的选择,是以他果断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我近来听说你们那一支好像出了些幺蛾子? 这样的一个问题 梧族弟啊,孟椿看定了俑人梧,我说你是故意的吧? 什么事情不好提,非得提起这一茬子来? 俑人梧无辜地回望他:怎么可能!我这几日都忙着呢,还没来得及过问阳世那边。 不是吧?俑人梧面上是没有一丝虚假的惊异,紧张地看着旁边的孟椿,想要跟他问个究竟,看你这激动的模样,难不成阳世里你们那一支真的出乱子了? 孟椿狐疑地仔细打量着俑人梧。 可不论他怎么看,还是没能从俑人梧这里找到任何破绽。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点闹心罢了。他随口道,却伸手去拿面前放了有一阵子的茶盏。 俑人梧眯了眯眼睛。 你说的话,我是信的。但是他道,你不要忘了,你们这一支是家族嫡脉主枝,嫡长子嫡长孙若不出意外,都会是我孟氏一族的未来宗子,直接关系到我孟氏一族的兴衰,大意不得的。 他话里的意思明白到根本不容孟椿装傻。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孟椿暗自叹了口气,就不知他说的是现在还等着他亲自将孟氏宗房里的那点不大不小麻烦事的俑人梧,还是阳世孟氏长房嫡子里闹出这些事端来的那位娘子。 俑人梧完全没看见孟椿的脸色,只侧头看他,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就是你听说到的那样,长房这一代宗子的嫡长孙出世了,但因为是早产且寤生,更好巧不巧地撞上他外祖母的丧事 所以他阿母待他就有些冷淡。 俑人梧面上不见笑意,问话时候的声音沉沉:只是有些冷淡? 孟椿没有说话,抬手将茶盏送到嘴边,啜饮一口那已然失却大半温度的茶水。 到这个时候,他倒是不嫌弃这一壶茶水了。 他们府上的主母已经将那小儿郎带到她自己的院子里了。孟椿道,往后大抵也会由她这个做祖母的,教导那小儿郎了。 俑人梧不置可否:你就不担心这小郎君日后跟生身母亲的情分?不怕那娘子凭借母亲身份拿捏他? 孟椿斜了俑人梧一眼,没甚好气:有那么容易?不说阳世族中也有族老看着,就说他们那府上,不是还有高堂在上头坐着呢吗?等那小郎君长成 第82章 他若是资质尚算不错,便会是我孟氏一族在阳世里的一代宗子,想要拿捏我孟氏一族的宗子,就算是生母,也没有那么容易! 俑人梧乐呵呵一笑,另又问道:这事粗看没什么,细瞧却总觉得有些问题。 孟椿略略坐直了身体,看向俑人梧,等他继续细说。 俑人梧就道:那娘子嫁的是我孟氏一族的未来宗子,也就是说阳世里的孟氏一族,是按着孟氏族中宗妇的标准来挑人的 论理来说,阳世孟氏里定下来的人,应该很是不错才对。 孟椿没有说话,只用眼神询问。 所以呢? 那娘子又怎么会因为这种种巧合,而迁怒于一个才刚出生的小郎君呢?俑人梧有点不太能理解,那可是她的亲子,还是她的长子! 孟椿认真思量了片刻,才回答俑人梧道:阳世家族里已经探查过,没找到什么问题。而且你该也知道,许多妇人产后,心思跟产前是很有些不同的。那娘子的变化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但应该还算是正常的吧。 俑人梧皱了皱眉头,少顷才道:这倒也是。 说是这样说的,但孟椿却也拿定了主意。 待我回去以后,会再仔细看一看的。他道,不过就我孟氏目前阳世、阴世两边的情况来看,应都还是家业昌盛的时候 但还是轻忽不得。俑人梧道。 孟椿沉默点头。 说来俑人梧问,那小郎君有名字了吗? 孟椿就笑了:哪儿有这么快?他还小呢。 就一个小名,叫泉郎。 俑人梧点头,将这个小名记了下来。 这般就着闲话喝完一壶茶,俑人梧又看了看天色,往旁边问道:时间不早了,你还要在这里等着吗? 孟椿没说话,只给了俑人梧一个眼神。 俑人梧便明白了。 那便随你吧。他站起身,招来了孟棕。 孟棕领命而去,过不多时带着一个大大的食盒回来了。 俑人梧接过那个食盒,从里头取出一碟碟小食摆放到孟椿面前,然后将空了的食盒往旁边一放。 你且自个儿吃用吧,我就不陪你了。 孟椿全然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随手捻起一块豌豆黄:你且自去吧,我自个儿在这里等着也是一样的。 俑人梧瞪了他一眼。 谁个担心他会觉得自己被冷待了?!他担心的是孟彰! 谁知道孟彰出了修行阴域找到这边正院来的时候,会不会被孟椿他给吓着了?! 孟椿冲俑人梧笑得一笑。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不会吓着小郎君的。 最好真是这样。俑人梧没甚好气地说了一句,便往不远处的书房那边去了。 孟椿笑笑,将手里拿了有一阵子的豌豆黄送到嘴里。 孟彰、孟梧 嗯,还得再算上一个孟澄。 毕竟自孟澄的血脉后辈见过孟彰这个小儿郎之后,孟澄在族里消停了不小,他最近多余的心力似乎都集中在跟孟梧这里拉近关系了 更关键的是,他还很好地把握住了分寸,族里局势平稳,孟梧这里也不会觉得麻烦。 其交好孟梧这一脉的意图,是真的很明显了。 孟彰这小孩儿,旁的先不说,只这一手给自己增加盟友的手段,就足以叫人另眼相看的了。 约莫是这些小食的味道很让孟椿满意,孟椿吃得眉眼舒展,哪儿还看得方才跟俑人梧提起阳世孟氏长房宗脉那点不大不小糟心事的小情绪了? 大抵也差不多该是这个时候了,孟椿一碟子豌豆黄还没有吃完,玉润院那边忽然就多出了一道气机。 孟椿停住手上动作,转眼看过去。 急什么?且等着吧。俑人梧的声音传来过来,他很快就会过来的。 孟椿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我这不是还坐着呢么? 凭什么就说他急了? 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那边回转的俑人梧瞥了他一眼,走到孟椿旁边的席位上坐下。 用得着这么担心?孟椿面露不满,我又不会吃了他。 我这是为的谁?!俑人梧道。 孟椿一时没说话。 俑人梧开始帮他将面前的各色小食取下,重新收回到旁边的食盒里。 孟椿这会儿肯定没什么心思享用这些小食的。再干摆着不收起来的话,到孟彰过来,孟椿面上怕会不太好看。 孟椿默默看了俑人梧一眼,也站起身来帮忙收拾。 虽然那小食是多了点,但两个人动手也是很快的。不过少顷,孟椿面前的条案就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孟椿盯了条案案面一眼,扭头问俑人梧。 你这里的棋盘呢?放哪儿了? 俑人梧并不觉得惊讶,直接转身就往侧旁的柜台那边走。 孟椿跟上去,帮着搭把手。 抱着棋盘的俑人梧将棋盘放下后,孟椿就将手里拿着的棋篓子分放在棋盘的两侧,然后自己在棋盘的一头坐了。 第83章 俑人梧由着孟椿分别拿着黑白棋子在棋盘上摆谱,转身去取茶叶。 孟椿头也不抬,忙得不亦乐乎。 待半个棋谱摆出,孟椿自己手里拿了一枚白子,将黑子递给回到案桌旁边落座的俑人梧。 俑人梧无言看他:你我换一个。 孟椿不同意:换什么换?我这边棋篓里装的就是白子,你那边的才是黑子。换了白子给你是不是还要再换一个棋篓给你?! 那也太麻烦了。 俑人梧皮笑肉不笑。 有什么麻烦的,不就是你我之间换一个位置而已。 孟椿面上的神色堪称古怪。 可是,你坐着的位置是主位,我这边的才是客位。这位置,是你我说换就能换的?别不是被气糊涂了吧? 何况,我早先拿了棋篓子摆谱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反对啊? 俑人梧的声音甚冷: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给摆的是这样一个棋谱! 我原以为你应该是有分寸的,谁知道俑人梧沉沉看着孟椿,我竟是高看你了。 孟椿轻咳一声:这哪里就扯到什么高看不高看上面了?不过就是一局棋谱罢了,彰小郎他还未必会注意到这些呢 是啊,不过就是一局摆在这里看着的棋谱而已,我那后辈都未必会注意俑人梧的语气陡然一变,你为什么就那么坚持,愣就是不给我换? 孟椿目光坦然:因为我这是头一次见你家的小郎君,需要给他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印象啊。你跟我又不同 俑人梧冷笑:哪里不同了? 你在他面前,已经不需要用上这些小手段了吧?!孟椿说到这里,神色忽然一变,更仔细地盯着俑人梧,莫不是? 俑人梧半步不让,目光直直地迎上孟椿似乎别有心意的视线。 莫不是什么? 你敢说出来? 孟椿眨了眨眼睛。 他还真不敢。 行了行了,既然你我都想要这白子他道,那换一张棋谱行了吧? 只要不是这种一方被另一方大优势领先而分到他这边还是被领先的棋谱,俑人梧就可以接受。 孟椿屈指在棋盘上轻轻一敲。 棋盘上的白子、黑子陡然飞起,悬停在棋盘上方一掌高的位置。 孟椿手指再敲。 那悬停在棋盘上的棋子就纷纷落下,在棋盘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事情孟椿做来轻描淡写,哪里还有他自己早先拒绝俑人梧更换棋谱时候所说的麻烦? 但这么明显的事实,俑人梧却压根就没在意。 他盯了那棋盘上新换的棋局一眼:这个也不行,再换。 孟椿不满意:这一局棋又有哪里不行,还要换? 俑人梧也不跟他含糊:你看看这棋局的脉络,黑子方像是有脑子的人下出来的吗?这一手接一手的昏着,生怕自己这边的局势太好了?换! 孟椿低头看了棋盘上的棋谱一眼,屈指又是一敲。 棋盘上的棋局再次变换。 俑人梧看了一眼,依旧不满意。 换!这个棋局布置的思路不合我的性情,他一眼就能看出破绽 换!虽然局势不太明朗,但你那边的优势比起我这边来还是太大了 你那边的棋势野心太大,而我这边太被动,你要是乐意让他第一面就警惕防备你,你也可以不换 就这么一盘摆在明面上的棋局,俑人梧和孟椿这两个人也是折腾了好半饷,才算是勉强满意。 看着面前终于定下来的棋盘局势,孟椿也有些奇异,他问俑人梧:真的就需要这样周密? 俑人梧举起杯盏,轻轻吹开那氤氲的茶雾。 他虽年岁还小,但极有主意,心思也严谨,你若是马虎疏忽,即便你是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也未必能让他信服。 孟椿皱了皱眉头:这么有主意的? 俑人梧点点头:就是这么有主意。 权威和长辈 那小郎君确实也是敬重的,但比起几乎不会质疑的其他人来,他却总是会多问一个为什么的。只凭权威和长辈的身份,就要让他磨灭自己最初的想法,压根就不可能。 他那里,是你给他正式启蒙的吧?孟椿有些好奇,于是他问,会不会很难教? 俑人梧摇头:难教不至于,就是在给他启蒙的时候需要更多地注重一下分寸和态度罢了。 那小郎君虽然常常会有很多问题,可他态度也很认真,问题也很有意思,并不是故意捣蛋闹腾 说到这里,俑人梧从茶雾中觑了孟椿一眼。 你真不好奇,为什么这会儿我还在闭关? 俑人梧说的当然不是坐在这里的他自己,而是最近一段时日都不见影踪的孟梧。 孟椿眨了眨眼睛。 这是能跟他说的事? 第84章 俑人梧倒是很自然。 我不是在修行上有了更多的体悟需要闭关突破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俑人梧如何还能似现在这般放松? 我是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需要花费不小的时间和心力去仔细梳理。 孟椿有些了然:是他启发了你的? 俑人梧笑了起来:虽然还有点温故而知新的原因在,但确实跟他很有关系。 孟椿沉默少顷:听你这话说得,我都有点想要挑一个小儿郎来帮他启蒙了 到他们这个层次,每一点新的认知和体会都是珍贵的,像俑人梧这样的,不过是抽空给自己看重的儿孙启蒙,居然就能从他已然近乎固化的认知中再迸发出更多新鲜的想法 既享受了含饴弄孙的和乐,还能在其他方面得到启发,如何不叫人心动羡慕? 你?俑人梧斜斜瞥了孟椿一眼,什么都不说,低头呷饮了一口茶水。 孟椿憋气,但又没有办法反驳。 不错,似这样一个将某一血脉后辈带在身边并亲自帮着他启蒙的事情,孟梧做得,孟椿却做不得。 倒也不是就完全做不得,毕竟不论是从修为、地位还是族中份量来说,他跟孟梧都算是不相上下。 他是元神道长,孟梧也是;他固然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可孟梧也是安阳郡的郡城隍,还跟大晋武帝有着不俗的君臣情谊 对于垂涎着他们手里各种资源的孟氏族人来说,他跟孟梧基本都是一样的。 也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孟梧可以将孟彰留在郡城隍府里,可以亲自给他启蒙,可以将他手里的洛阳太学入读名额留给孟彰,那他也同样可以。 然而,这也仅仅只是理论。就实际而言 孟梧将孟彰留在郡城隍府而不会引起他其余支系血脉后辈的非议,是因为孟彰的父亲孟珏为他打点了上下;孟梧能亲自为孟彰启蒙,是因为孟彰入了孟梧的眼,能让孟梧为他将其余支系的异议压下;至于那个洛阳太学的入读名额,最开始或许确实是孟梧更看重孟彰的缘故,但到现在,一切非议暗论平息,还是因为洛阳太学那边给予孟彰的青眼。 天时、地利、人和 孟彰都给占全了才真正平息族里的暗潮。 但这孟氏族里,哪里又还能再出一个孟彰来? 何况,他还是安阳孟氏的族长。 他对族中儿郎的偏爱,更会影响到家族的根本传承。 孟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俑人梧不理会他,仍自悠然自得地品着茶。 到属于孟彰的气机终于从玉润院中走出,往这边过来的时候,孟椿探身从俑人梧手边的棋篓子里拣出一枚黑子,递向俑人梧。 俑人梧目光垂落,看了一眼那枚黑子。 孟椿冲他笑了一笑。 俑人梧这才将那枚黑子接了过来,拿在手里做沉吟思量状。 孟椿也给自己拿了一枚白子,双眼紧紧盯着棋盘局势,俨然正在长考。 孟彰才走入正院里,就看见等在外头的孟棕。 孟棕见得孟彰,连忙迎上前来,与他行礼。 小郎君来了? 孟彰应了一声,望向正堂的位置。 阿祖这是在待客? 孟棕不瞒他:是椿郎主过来了。 椿郎主?孟彰沉吟着拧眉,心里已经有了点猜测,是椿族长? 孟棕点头。 他来多久了?孟彰又问。 来了有小半日了。孟棕回答道。 小半日了啊孟彰垂着眼,那想来族长是有要事要跟阿祖商量,我就不 正堂里的孟椿眼睑微动,目光陡然抬起,看向对面的俑人梧。 俑人梧不看他,却有声音传了出去。 阿彰吗?进来吧。 也听到正堂里头传出的声音的孟棕对孟彰一笑,往侧旁站了站,让出路来。 小郎君,郎主让你进去呢。 孟彰冲孟棕点点头,抬脚往屋里走。 孟梧这正院孟彰是常来的,并不陌生,他一路走入正堂,见到正堂里对着棋局各自思考的两个成年郎君。 这两位成年郎君的风度皆很是不俗,即便只是坐在堂屋里,也有临渊峙岳之感,叫人移不开目光。 但此刻,这两位郎君都转了目光来细看着他 孟彰眨了眨眼睛,目光自然垂落,在那张棋盘上转过一圈。 孟彰见过阿祖,见过椿族长。 俑人梧对孟彰笑开:别在那里站着了,过来这边坐吧。 孟彰依言,走到俑人梧手边坐下。 孟椿的目光一直落在孟彰身上,直到俑人梧瞥了他一眼,笑问:怎么,这就眼馋了? 孟椿长叹了一声:如此一个麒麟子,怎么能不叫人眼馋? 顿了顿,他又笑道:幸好,他是我孟氏一族的儿郎。 俑人梧深深看了他一眼,手腕微动,原本一直在手指里摩挲着的白子便落在了一个星点上。 第85章 随着这啪的一声轻响,整盘棋局的局势陡变。 孟椿盯着这大变的棋局看了一阵,默默抬起眼睑,看着对面的俑人梧。 俑人梧却还冲他笑:该你了。 对着那样一个满是和气的笑容,孟椿却想将手里的棋子直接摔过去。 暗自瞥了一眼边上坐着的孟彰一眼,孟椿终于将大半的心思收回,真正专注于这一局脱离了棋谱的棋局中。 见孟椿收敛,俑人梧面上虽不显,心情却好了许多。 不必太过客气,你且只管叫他椿祖就行。他对孟彰道。 听见俑人梧的话,孟椿心里的气就顺了许多。于是他手里原本已经有了确定位置的那枚黑子就被换了一个位置。 也就是你了孟椿抱怨了一句,落在孟彰身上的目光却带上了明显的笑意,你阿祖说的是,不必太过客气,唤我一声椿祖就行。 孟彰乖顺地点头,果真就唤了一声:椿祖。 孟椿听得眉开眼笑,一时顾不上棋盘上的局势,从袖袋里摸了一阵子,翻出一个盒子来。 那盒子打从孟椿袖袋里出来以后,就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成原本的大小。 俑人梧看见那盒子的质料和样式,脸色动了动,有点似意料之外,又似并不惊讶。 盒子打开,露出里头装着的东西,却是一把玉质细腻、刻繁枝茂叶大树的玲珑玉锁。 孟椿将玲珑玉锁取了出来,递给孟彰。 你既唤我一声椿祖,那我做人阿祖的,也该给你一份见面礼。他道,只拿那玲珑玉锁当寻常,这锁还算是有些妙处,便给了你吧。 希望它能护你一护。 孟彰有些犹疑。 他不傻,不会真信了孟椿这套糊弄小孩儿的说法。 旁的不说,只那一把玲珑玉锁上的刻纹,就是他们孟氏一族宗房嫡系的郎君才有了。孟彰是孟梧的血脉后辈,虽然也是孟氏嫡支,但却不是孟氏宗房嫡系。 这把玲珑玉锁他拿着,是有点出格的。 孟彰看向了俑人梧。 收下吧。俑人梧对他点头,目光随后就转向了孟椿,反正这把玉锁是你椿祖他拿出来的,万事都有他摆平,你怕它什么?收下就是。 孟椿对俑人梧那明里暗里的要求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他也是点头,同时将手里的玲珑玉锁又往前送了些,就差直接塞到孟彰手里了。 孟彰到底是将那玲珑玉锁接过来了。 玲珑玉锁一入手,便有一道灵感落入孟彰心中,叫孟彰知晓了这把玲珑玉锁的妙用。 这把玲珑玉锁 锁的是魂体,是心念,也是气机,是气运。 孟彰垂了垂眼睑,将玲珑玉锁送入了袖袋之中。 见孟彰将玲珑玉锁收了,孟椿就将目光转开,紧紧盯着棋盘上的局势,眼眸里隐约有流光转动,似乎正在衍化着什么。 任是谁瞧见了,都得道一句棋痴。 俑人梧见得孟椿这副模样,先是怔了怔,眼角余光瞥了眼侧旁专注看着棋局的孟彰,也就回过味儿来了。 好样的,居然真是想要在他的血脉后辈面前那他当垫脚石! 俑人梧眸光一厉,也不觉伸出手去,在手边的棋篓子里拣出一枚黑子来。 带着莫名锋锐、仿佛将前方一切阻挡尽数劈开的气势,俑人梧啪的一声,将黑亮玉润的棋子给拍在了棋盘上。 棋盘之上的棋局,风云再变。 啪啪啪,在那一声声接连响起的棋盘敲击声里,棋盘之上,黑白双方开始爆发了激烈的冲杀。 一旁的孟彰看着看着,不禁渐渐入迷。 到一盘激烈厮杀的棋局终于分出胜负,俑人梧手里拿着一枚黑子,幽幽地看着对面满意笑开的孟椿。 孟椿全不在意俑人梧的目光:今日这一局,是我赢了。 是啊,是我输了。俑人梧将手中的黑棋放入棋格子里,承认了这一场棋局的胜负,棋局开始时候就落了一点差距,后来虽然是我率先变阵,也还是慢了 孟椿似乎就没有听出俑人梧那句话里的意思,还笑着点头道:下次开局的时候再注意些,就没有这么多漏洞让我抓了。 俑人梧看着孟椿,面上笑容如同面具。 偏孟椿还在那里极有感触地慨叹道:棋局也是人生,再最开始时候就该谨慎,日后的道路才不会那么的艰难 俑人梧眼角余光瞥着旁边的孟彰,见孟彰的心神似乎还停留在棋局的局势变化之中,未曾注意到孟椿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心里的那口闷气才弥散了点。 他又看了孟椿一眼,直接伸手去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你午时说近来太忙,到我这里来躲一躲清闲。现在茶喝了,棋也下了,你享了足有半日的清闲,是不是该回去了?天色都不早了,我可不想等会儿你府里的几位管家抱着卷宗书信往我这边跑。 孟椿听着,脸色渐渐变得沉痛。 我说梧族弟,你也就招待了我半日而已,要不要这么快就赶客?这是很失礼的事情啊你知不知道 第86章 俑人梧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赶客会不会失礼我是知道的,就是不知道旁人知不知道拖着别人陪他消磨时间耽误别人也是很失礼的一件事啊。 孟椿看着俑人梧,俑人梧也看着他,两人再次形成了一场无言的小对峙。 只是这一次,孟椿心知,俑人梧再不会像上一次那样轻易退让了 暗自权衡一阵,孟椿站起身来,连声叹道:罢罢罢,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那我这个惹人厌的客人也不能再厚着脸皮赖在这府上了,我还是回去吧 才刚回过神来的孟彰见局势陡然转变成这副模样,哪里还敢再坐着,连忙站起身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有点像劝又不敢开口。 那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着就叫人心疼。 孟椿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像是想到了一个极妙的主意一样亮起。 他向着孟彰伸手,随手将孟彰捞到他身旁来。 料想你短时间内不会想要看见我了,那也不劳烦你了,只叫阿彰送我就行。 俑人梧眯着眼睛看孟椿,似乎有些意动,又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 孟椿正想要直接带人走,就听见俑人梧的声音传了过来。 只叫阿彰送你就行?俑人梧的声音虽带了笑,却也泛着冷意,族长,我看你是觉得我的日子过得太清闲安乐,所以想给我找点事情做啊 孟椿是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他早先时候过郡城隍府来时候,俑人梧就没有亲迎,如今他离开,俑人梧竟然也没有亲自送一送,这消息传出去,如何不惹人斟酌?若再要让他们知道,俑人梧赶了孟椿 孟椿无辜回望过去,却在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孟彰时候,暗自叹了一口气。 怎么会?孟椿冲俑人梧露出了笑容,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罢了。 担心我?俑人梧嗤了一声,声音里的冷意是消减了些,但听着还是不太美妙,你少给我找事我就不需要你担心了。 孟椿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往外走。 那走吧。 俑人梧低哼一声,也带着孟彰快步跟了上去。 将孟椿送到正门外,俑人梧还没说些什么客套的话,孟椿就先端正了神色,看定他道:今日是打扰你了,来日你上我府上来,我必倒履相迎。 俑人梧的脸色已经完全缓和了下来,他听得这话,笑得欢喜。 那便如此说定了,待日后我上你府上,你可不能太吝啬。 孟椿点头:必不会。 俑人梧看他一眼,开始默默在心里盘计孟椿府上的那些好东西。 有了今日里孟椿说的这句话,回头那些东西总有一样是他能够带回来的。毕竟,孟椿这家伙可是从他这里带走了他剩余的宝茶! 不知为何,孟椿忽然觉出了一点冷意。 他心中诸般思绪停顿一瞬,似有所觉地看向了俑人梧。 俑人梧无辜地回望他。 孟椿沉默一瞬,再不看俑人梧,直接去找孟彰。 阿彰再过些时日就要去帝都了,帝都那地方孟椿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群英荟萃、龙腾虎踞,非是寻常。你出行之前,要多做些准备才好。 孟彰应了一声,同时回礼道谢:多谢椿祖,阿彰知道了。 孟椿笑着抬眼,看向俑人梧:你这个做人阿祖的,也需得多为阿彰思量思量才好。阿彰虽是你的后辈子孙,可也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可轻忽不得。 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这样的一句话,孟椿这个安阳孟氏阴世里的当代族长,居然直接就说出来了?而且还不是在私下里说说,而是就在安阳郡的郡城隍府大门前,当着所有人的面,理所当然又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了?! 一时间,安阳郡城隍府方圆三百里地,清晰听见了这句话的阴灵齐齐转了目光过来盯着孟椿,似乎想要找到这位安阳孟氏的族长被旁人冒充了的破绽。 但他们看看神色间全无异状的孟椿,又看看孟椿对面似乎也没觉得不妥的俑人梧,也都只剩下默然。 这是真的啊 最后,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孟彰这个小郎君的身上。 这个年岁不大、身上还缠着病气却仍然挺直如幼松的小郎君,就是被安阳孟氏族长承认的孟氏麒麟子? 阿彰有人默默在心里琢磨,最后陡然惊醒,他就是孟彰! 原来是那个孟氏阿彰啊难怪了! 俑人梧笑着点头:阿彰他是我的血脉后辈,我还能不顾惜他?你且安心便是。 孟椿笑了笑,与俑人梧、孟彰一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是的,虽然孟椿是自己走过来的,没备车架,但俑人梧为他补上了。 第37章 目送着马车载了孟椿远去,俑人梧也不理会那些还在旁观的人,只对孟彰道:行了,我们也回去吧,别在这里站着了。 孟彰应了一声,连忙跟上俑人梧,逃出这一片目光聚焦之地。 第87章 俑人梧没有带孟彰去正院,而是一路回到了玉润院。 但孟彰并不为此觉得轻松,因为他知道 接下来的对话,就是他落到阴世以来所面对的最大考验。 意外又不意外,俑人梧没有直接带孟彰去书房,而是在偏厅那里停了停,问他:你刚才从修行的阴域里出来时候,可用膳了? 孟彰想说话又不敢,只小心地用目光瞥着俑人梧的面色。 俑人梧一整面容,故意严肃道:说话! 孟彰一时站直了身体,低垂着视线不敢看俑人梧。 用了。 俑人梧笑了起来:不错。 孟彰有些惊喜,猛地抬起视线来看俑人梧。 俑人梧一面带着孟彰换了个方向,往书房那边走,一面不忘教导他: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也得先用了膳食再说其他。 虽然孟彰身上也带有些小型的随身阴域,但里面准备着的都是干粮。用来应急确实可以,真拿来当正经的膳食却是不行的。 也就是说,孟彰待在修行阴域那边的几天时间里,就没有正经地用过一餐饭食。 如果这样的他从修行阴域里出来后,因为害怕他担心就直接去见他,而不是先照料他自己,俑人梧才会生气不满的。 孟彰跟在俑人梧后头,很清晰地感觉到他心底那根防备警惕的绳线在下降。 那可不行 孟彰的目光在刚才孟椿送给他的那把玲珑玉锁上特意停了停。 待到他的视线挪开,他那有动摇趋势的防线就又一次稳固下来。 俑人梧,不,孟梧,他固然待他好到了七分,但还不足以让孟彰给他交托十二分的信任。 玉润院里偏厅离书房并不是很远,所以过不得多时,俑人梧和孟彰便回到了书房里。 只是俑人梧没有去书房的书案后头坐,而是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孟彰跟着他来到窗边,在他对面坐下。 修行从来不只是服气养精炼法,还是人情世故,是审时度势,更是为人处事。俑人梧看着孟彰开口道,同理,启蒙也不会单单只是教人识文学字。 尤其对我们这些世家子来说,更是如此。 这个道理,你可明白?俑人梧问道。 孟彰也是一整脸色,郑重道:孙儿明白。 世家子,世家子。 除了世家子自己本人之外,他还受着一整个血脉支系乃至是整个家族的奉养,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只是代表他自己那么简单,它必会牵扯到他背后的血亲脉络。 独行者,背后没有牵系着数十、数百、数千乃至是数万的血亲,自然可以肆无忌惮、任性而为。 可他们不行。 世家中,除了支撑家族门庭的柱梁以外,更多的 还是妇孺老幼。 你有这种觉悟,俑人梧笑着点头,赞道,很不错。 今日下午这一阵,你怎么看的?俑人梧问,自窗外蔓延进来的暗色给他的表情也蒙上了一片薄雾,看得不是很清晰。 这是在考较,也是在教导。 孟彰心里很明白。 他一面沉吟,一面起身,将放在屋里另一边的烛台拿了过来。 烛台火光亮起,照遍这一整个书房。 孟彰重新坐回了席上。 孙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但孙儿还是觉得他拧着淡且薄的眉,斟酌着开口,椿祖他对孙儿似乎,很看重? 说这句话的时候,孟彰的目光还下意识地看向俑人梧,寻求俑人梧的判断。 俑人梧笑了:你可是他亲口说的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呢,他这个做我安阳孟氏族长的,见得族里出了这样一个骄子,加以青眼不是很正常? 孟彰面上还是有些迷糊:可是为什么呢? 俑人梧一时不答,只借着那照明了一室的烛光细看孟彰。 孟彰似乎被俑人梧眼里的审视给吓着了,身体紧绷,直挺挺地接受着俑人梧的目光,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窗外原也有声声虫鸣,但就连它们,似乎也都被这室里近乎凝固的氛围所震慑,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惹来了窗内这两人的目光。 好半饷,俑人梧的目光才缓和下来。 阿彰,你年岁尚小,本来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慢慢的教你,但现在俑人梧摇头,似乎有些遗憾,不行了。 孟彰还有些愣,但也下意识地凝神静听。 既然要教导你,那这一切事情,就该从头开始说起。俑人梧顿了顿,然后就将这几日外头的事情详细地跟孟彰分说清楚。 从他所收到的那封来自洛阳太学回函的不同寻常之处,到孟氏内外对洛阳太学这一动作的猜测到他陡然扩散抬高的声望,到这几日里族中发生了变动的文运气运,最后到孟椿这个安阳孟氏族长找上门来 几乎是这几日里发生的事情,俑人梧都跟孟彰说了,无一疏漏。 不过也仅仅只是发生过的事情而已,而且俑人梧用词很客观,完全没有在其中搀杂任何一点主观的判断与猜测。 第88章 说完这些事情以后,俑人梧就停了下来,将更多的空间与时间留给孟彰自己思考咀嚼。 直到过了约有盏茶时间以后,俑人梧才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孟彰抬起目光,直直看向对面的俑人梧,不遮掩不粉饰。 阿祖,我在这安阳郡里乃至是帝都洛阳那边的名声,除了其他有心人以外,族里是不是也做了什么? 俑人梧沉默少顷,也诚实点头,回答他:是。 孟彰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俑人梧细看孟彰的脸色,没从他面上看到太多的抗拒,不由得笑了笑。 你能自己想明白然后自己去接受,很不错。 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己被亲近的人有意无意地拱着推着送到火坑上去承受火焰灼烧的。尤其是年幼却备受宠爱的小郎君,更是容易生出一种被利用被放弃被背叛的误解。 孟彰摇摇头:孙儿也不是不觉得委屈,但这件事不是族里先起的头,是外头有人先点起了火堆,族里才做下这种决定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的道:而且在这件事情上,孙儿也不是全无好处。 他举起手,对着俑人梧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地掰着算。 孙儿虽是得了洛阳太学的青眼看重,可不论是对帝都洛阳里的世家望族还是对全天下来说,孙儿都是凭空冒出来的,在此之前,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说服人的事迹。 族里此举,固然是帮着将那堆火烧得更盛,却也是在帮孙儿落定孙儿在天下人眼里的形象。 名望是什么? 名声和威望。 威望孟彰暂时是不用想的,想也白搭,此刻在世人眼里,他根本就没有能够获取威望的实绩。 所以他能够争取的,也就只剩下名声。 但在名声之下,也还需要有更详细更周全的资料来帮他补足世人眼中他过于空白的形象。 用后世的话来说,那就是人设。 他需要更多的人设细节来支撑起世人对他的认知,让他区别于其他的世家子 或许在后世,这些手段都玩出花儿来了,可也不代表这个大晋时代,就对这些手段没有研究,没有认知。 在这个大晋时代里,寻常人家、小门小户的人家,或许不会太在意这些细节,但各世家望族却不会。 塑造人物、操纵舆论 这些手段他们哪一个不会的? 而除了这些以外,孙儿在族里的地位也变得超然了。 对自家得到洛阳太学青眼,又是自家亲手捧出来的骄子,孟氏一族自然也不会拿寻常的待遇来培养他。 从孟氏族里做出这样的决定开始,孟彰在孟氏里就不同了。 那日以前的他,不过只是安阳孟氏嫡系嫡支里的一个小儿郎而已,可从那一日之后 大概也就只有他们这一代的嫡长能跟他相提并论。 甚至,等孟彰在帝都洛阳里站稳脚跟,真正地成长起来,他们这一代的安阳孟氏嫡长,都将会比他低一线。 莫看只是低一线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法,可对于世家望族来说,这种地位的颠覆变化是很不可思议的。 因为世家望族远比寻常人家更重视传承有序。 在世家里,一代血脉里,自来只有宗子最贵最重。 能让家族里的一代宗子在某个子嗣面前低一线,就是整个世家所能交付出来的最大认可了。 孟彰并没有畅想得太过遥远。 他笑弯了眼,对俑人梧道:阿祖再要给我准备各种修行资粮的时候,也轻松了很多,是吧? 俑人梧不说话,只是面上漏出了一点笑意。 我知道族里的议论影响不了阿祖,但阿祖也是不太高兴的吧?其他堂叔伯他们 孟梧并不是只有孟彰这一脉子孙后辈,何况就算是孟彰所在的这一脉里,他也还有许多的堂兄弟,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也同样有他们的堂兄弟 而哪怕不是世家高门,只是小门小户,父母高堂的偏颇也都是大忌。不患寡而患不均,孟梧对他的偏爱,一个不小心也是会招致怨怼的。 即便在最开始时候,不过是些小小怨言、怨气,可当这些怨言、怨气一日一日地积累,到最后也必将会爆发出来。到时候 支系人心离散、分崩离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将这些个好处数完,孟彰收回手,让它们安分地叠在膝上。与此同时,他面上的笑意也收了起来,陡然变得严肃。 好处很多,但孙儿的压力也确实不小。不过 火中取栗这种事,孙儿不是不能做一做。 俑人梧看着身前面容稚嫩却脸色认真的小郎君,既是好笑也是满意。 放心。他道,有孟氏在,有孟家在,不会叫你小小一个儿郎孤身一人去闯火堆的。 孟彰面上有些惊喜,周身的气机也欢喜雀跃,仿佛满怀热切与希望,心里却无波无澜。 并不是孟彰就真不信俑人梧,而是,世家总是在权衡,在秤量。今日他们可以二话不说就给予资源上的倾斜,给他送上安阳孟氏麒麟子的名头,但来日,他们舍弃他的时候也同样不会有太多的犹豫和不舍。 第89章 世家,只是可用,却不可信。 起码,不能交托过多的信任。 谢谢阿祖,阿祖放心,孙儿必不会辜负家族的厚望! 俑人梧先是笑着点点头,但随后却又很快收敛笑意,对孟彰摇头。 孟彰面上有些迷茫,周身气机也是陡然一滞:阿祖? 俑人梧的面被烛台火光完全照明了,所有一切细微表情都暴露在孟彰的面前。 阿彰,他道,你还记得你看过的《世家志》吗? 孟彰面上茫茫然,但还是下意识地点头。 《世家志》里,每一个收录其上的世家望族,都是绵延数千年乃至数万年的大家高门。在这数千年、数万年的家族绵延传承史记里,是各个世家一代又一代的人站出来才能支撑门庭,使家族兴盛不绝,但是 这些支撑门户的世家子里,能录名《世家志》,与家族同享荣耀的,也不过只有寥寥几人。 孟彰知道俑人梧是要告诉他什么了,他心情很有些复杂。 更多的英才,为家族倾尽一身才情,却是连个名号都找不到。 这是为什么呢?俑人梧问。 孟彰抿了抿唇,在俑人梧的目光下张嘴:是因为他们被家族吞食了,他们成了家族的养分。而且 哪怕是录名《世家志》,与家族同辉同耀的那些英杰,他们的子嗣后辈也大多都只是庸碌 孟彰说完,面上也是一片震惊,似乎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甚至还将这个结论给说道出来了。 家族和家族子,确实是相互支撑的关系,但同时,它们也在相互拉扯。 俑人梧声音里隐有叹息。 阿彰,哪怕是家族,你也需得保持相当的警惕,不可尽抛一片心。 孟彰看定了俑人梧,缓慢点头:孙儿记下了。 佣人梧笑了笑,将话题重新带回来。 那么继续吧。 是。孟彰应了一声,整理了心情后便又重新开始整理语言,今日里的椿祖 顿了顿,他抬起不自觉压低的视线,细细捕捉着俑人梧面上的表情:不止是椿祖,就连阿祖,也觉得家族文运、气运波动增长这件事情,跟孙儿有关? 俑人梧并不介意孟彰的目光,甚至可以说是满意的。他笑问:就你身上还在不断汇聚浮动的文运来说难道还会不是你么? 孟彰不好意思又有点心虚地笑了笑。 俑人梧看他,问:行了,仔细说说吧,这几日里,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孙儿孟彰一阵犹疑后,索性一股脑将剩下的话都说了,孙儿给那些鬼童胎灵送了一批书籍! 俑人梧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却不问,只等着孟彰自己说。 孟彰挑挑拣拣,避重就轻地将事情说道出来。 就,大概有万余数吧 是的,十万也是万余。不过是万数之后再多了九万而已。 都是些族里定下的启蒙开化书籍 《故事会》虽然不是孟氏一族族里定下的,孟氏一族内部也根本不知道这一部书籍的存在,但,孟彰现在是被孟椿这位安阳孟氏在阴世中的当代族长认定的孟氏麒麟子。他在孟氏族中有一定的话语权,他更是孟氏子,跟他有着相当渊源的《故事会》自然也能跟孟氏一族扯得上关系。 这话,也没有毛病! 孟彰说完也就停下来了,目光也一同压落,不敢迎视俑人梧的目光。 俑人梧无声一叹,笑道:你是怎么将那万余数的书籍从那修行的地方给他们送出去的,我就不问你了,但我需得提醒你。 那些鬼童胎灵游荡天下,又人数众多,谁都不知道他们手里藏了些什么惊天的手段 那处阴域地界是你父母和我为你精心准备下来的修行之所,其中的防御布置颇为不俗,他们若再在里头沟通联络你,你不能还像这一次一样轻易相信他们。 那处修行阴域,如果没有作为主人的孟彰应允,哪怕是那些鬼童胎灵合万千同类之力,想要不支付代价就闯入其中根本不可能。何况还是像这一次一样,连俑人梧都给瞒了过去 孟彰又是不好意思地笑,脑袋压得更低。 只此一次,俑人梧看着面前几乎只剩下一个脑勺对着他的人,还是道,下次就不能这样大意了。 孟彰惊喜地快速抬起头,看着俑人梧。 俑人梧故作严肃,绷着脸看孟彰。 孟彰脸上的笑却渐渐扯开。 阿祖放心,孙儿记得了。 是记得了,至于有没有下次 那得下次再说。 俑人梧抬手,在孟彰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真记得了才好。若再有下次 你什么结果你自己掂量着。 孟彰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想,俑人梧看他,意味深长地慢悠悠补上后面的话,你大概不会愿意看见你的父母兄姐在你坟前哭的。 第90章 孟彰脸皮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俑人梧。 不是吧,找家长? 阿祖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是我的家长啊?! 俑人梧似是看出了孟彰眼里无言的惊吓,他对孟彰笑:我这个做人阿祖的,虽然辈分高,但血脉也远了,说的话不太好使,但没关系,有人说话好使就成。 孟彰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却是抿紧了唇,倔强地不改口,而只是道:孙儿会小心的。 面对这样有主意的孟彰,俑人梧有些欣慰也有些无奈。 那就最好。 但在极度坚持的孩子面前,先退一步、做出妥协的,大多时候都会是家长。 孟彰见俑人梧似乎没想再在这件事情上追究下去,他不禁有点奇怪,便唤了一声:阿祖 嗯?俑人梧应道。 阿祖,你不再给我立些规矩么? 佣人梧笑了一声,反问孟彰道:我给你你规矩,你就会听吗? 孟彰不说话。 你看。俑人梧看他,既然结果总是这样的,又何须我再来给你立下条条框框?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在这里兜转,直接问俑人梧道:阿祖,所以鬼童胎灵那边,是都让我自己拿主意了? 俑人梧板着脸:你也好,他们也好,是会乐意让孟氏、让我往里掺一手的? 孟彰缩了缩脖子:阿祖,这事情不是孙儿说了就能成的。 所以我不是就没提起这件事么?俑人梧又道,索性你如今也是不一样了,那边的事情便只交给了你又如何?反正,那些鬼童胎灵们,也不会真的动你。 或者说,但凡知道孟彰都给了他们什么的鬼童胎灵们,都不可能会在主观意识上伤害他 俑人梧接着是真的又一次将话题带回来了。 好了,继续说说你今日里看到的东西吧。 孟彰连忙收拾了心情。 孙儿看椿祖他才刚开始说话,又顿了顿,眼睛觑着对面的俑人梧,脸色一时变得有些古怪,阿祖,我怎么觉得,椿祖今儿是不是有些太? 太什么?俑人梧毫不遮掩面上细微的笑意。 太刻意了?孟彰艰难找了一个形容词,孙儿感觉,椿祖似乎从最开始时候,就很想给孙儿一个足够深刻、足够信服的形象? 继续。俑人梧道。 于是孟彰就继续道:椿祖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作为我孟氏一族的族长,统领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诸多族人,使我安阳孟氏安居乐业、声名日隆,椿祖的手段已然可见一斑,他为什么非得这么在意他给孙儿的印象? 难道椿祖觉得孙儿会小看了他?孟彰很有些不解,他目光看向俑人梧,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过是些坏毛病罢了。俑人梧话语随意,但谁都听得出他的好心情。 叫孟椿那家伙想要让他做那个垫脚石,好给孟彰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印象!这下子弄巧成拙了吧! 孟彰顿了一顿,问道:所以阿祖今日里的那盘棋其实输得很无辜? 当然!俑人梧丝毫没有犹豫,话语掷地有声,若不是他使了小手段,哼哼 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但是阿祖,孟彰看着俑人梧,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盘棋的局势到底是怎么演变成孙儿看见时候的那种局势的呢? 俑人梧被问得顿了一顿。 这实在是一个好问题,连俑人梧都被问倒了。 难道他要告诉孟彰,孟彰过去拜见俑人梧、孟椿时候所看见的那一盘棋所以会有那样一个让俑人梧心气不太顺的开局,是因为那时候俑人梧被孟椿利诱,松口答应配合的缘故? 那一开始被孟椿许下的好处诱动、答应要配合他摆棋、最后却被孟椿摆了一道、真成了他在孟彰面前建立更光辉形象的背景的俑人梧,又还剩下多少的脸面? 孟彰等了一阵,没等到解释,反而看到了俑人梧的沉默。 为了避免日后被俑人梧算旧账,孟彰果断跳过了这个问题。 再有,今日的椿祖他做若有所思状,是不是还想要跟孙儿独处? 棋局结束那会儿,俑人梧的心情不太美妙,要再从孟椿这里掰回局面,见好就收的孟椿却不答应,直言要告辞。 那会儿,孟椿就想着要让孟彰送他 孟彰不追着俑人梧要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俑人梧的脸色就好看了许多。 你也看出来了?俑人梧面上不显,就哼了一声问孟彰。 孟彰道:孙儿自认不顺愚笨。 为了这个,椿祖似乎还允诺了阿祖好东西呢。 都说了让俑人梧过府去尽挑他府上的东西,这么地大方,不是利诱又是什么? 孟彰最后问道:阿祖,椿祖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俑人梧一时不回答,而是问他道:你觉得呢? 孟彰沉默了片刻,方才缓慢开口:孙儿觉得 第91章 椿祖他不仅仅是想要得到跟孙儿独处的机会,他似乎还想要将孙儿带回到他府上去。 俑人梧哼了一声:可不是?那会子我若真只让你去送他,他怕是能直接把你带回到他府里! 那家伙自己一脉里的子孙不太顶用,就盯上了别人家的儿郎!呵呵,我能让你跟他两个人单独一处说话? 孟彰沉默少顷,问俑人梧道:阿祖,是椿祖那一支脉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孟彰将问题问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点点担心的。 孟椿可是安阳孟氏的族长,他的支脉是安阳孟氏一族的宗房,宗房里若是发生了什么乱子,是有可能波及到整个安阳孟氏,影响整个安阳孟氏的。 可不能轻忽了事。 俑人梧便将阳世宗房一息里发生的那一点子不大不小的堵心事情简单跟孟彰说了说。 这?莫非那宗房里的娘子产后抑郁? 孟彰暗自猜测道。 但他看了看俑人梧,发现俑人梧面上神色有些奇异。 阿祖觉得,这件事情里,是有旁的什么人在背后搅事? 俑人梧微微颌首:实在是太过巧合了。 孟彰默默地升起了一个疑问。 你已经显露声名,站在世人面前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你应当能够得到我安阳孟氏的资源倾斜,成为我安阳孟氏少年儿郎中的领头人物。在我安阳孟氏一族中,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都找不到几个儿郎能够动摇你的份量。 孟彰稍稍理解了些。 而只要阿彰你不是徒有虚名,那么待到你成长起来,我安阳孟氏几代的儿郎,都将汇聚到你的麾下,为你牛马。汇聚了我安阳孟氏一族力量的你,也必将会把安阳孟氏推送到另一个高峰。 就像我与椿族兄、澄族弟等一众族兄弟协力,将原本只是寒门的孟氏推入世家行列一样。 孟彰沉默少顷,在俑人梧鼓励的目光中接过了话题。 我资质若果真不差,成长的速度必定比他们最初料想的要快,那么 在最高层,我安阳孟氏有阿祖、椿祖、澄祖扛住压力;在中层,有我阿爷、阿父这些能力也很是不俗的郎君支撑门庭;在年轻一辈里,又会有我 老中青三个阶段,都有能够支应门庭、甚至抬升门庭根基的人物,安阳孟氏这几代的兴盛昌隆是可以被所有人料见的。尤其是孟彰 如果他的资质真的那般出类拔萃,他甚至还能再支撑起安阳孟氏十代数十代的荣华昌盛。 别说不可能。 在这个修行大世里,一个站到高处的大修士的影响力是绝对的。 这本就是个伟力归于个人的世界,这本就是个强者通吃的世界。 阿祖是怕孟彰有些恍然,是有人在背后搅动风云,要挑起我们这一支系与嫡系宗房那边的矛盾? 俑人梧摇摇头:未必一定要是矛盾,也可以只是纷争,可以只是别扭,可以只是疏远 哪怕你成长起来了,有足够的能力来庇护反哺我安阳孟氏一族了,如果我安阳孟氏面和心不合,各个支系之间都有龃龉,无法将人力、人心真正统合起来的话强的也只是你孟彰,而不是我安阳孟氏。 到那时,我安阳孟氏固然会因为你的缘故得享平和安定,不敢有人轻易招惹,但安阳孟氏也只能在这样的安稳和平之中的慢慢衰落 阿彰,俑人梧道,人心是很微妙的东西,若是我安阳孟氏一族里人心有隙,不论你走到什么样的高度,我安阳孟氏也只会慢慢地死去。 孟彰久久沉默。 他也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若果俑人梧说的这种情况真出现了,那么一定不只是安阳孟氏族里某一个人的问题。 俑人梧笑开,冲淡了书房中的凝重。 行了,他伸手,又拍了拍孟彰的小脑袋,这些事情不是你这个小郎君需要去考虑的事情,你现在只在一旁看着就行。我和你椿祖、澄祖也还在呢。 再不济,也还有你阿爷、阿父他们,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好好修行,待到你长成起来,哪怕我安阳孟氏一族真出现人心离散那种最糟糕的情况,你也能由着你的心意来。 由着我的心意来? 孟彰眨了眨眼睛:阿祖的意思是分宗? 俑人梧并不觉得有什么。 树大分枝,枝大又分丫,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么?俑人梧道,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那样的,也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的。 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孟彰咀嚼般地重复着。 俑人梧点头。 阿彰,大晋诸世家望族以皇族司马氏和琅琊王氏为首,看上去琅琊王氏风光无限,但琅琊王氏俑人梧停住话头,问孟彰,你觉得琅琊王氏风光吗? 孟彰想到后世流传的那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想到历史上晋朝衣冠南渡以后到明清年间,虽然依旧还有文人名仕出世、却已经分崩离析再没有族聚之势的琅琊王氏 第92章 现在吗?孟彰点头,很风光。 俑人梧笑了:太原王氏呢?比之琅琊王氏如何? 太原王氏孟彰想了想,然后道,太原王氏也是各郡望族之一,虽然比之琅琊王氏来确实是差了许多,但依旧是高门之属。 到隋唐年间,琅琊王氏没落,反倒是太原王氏崛起,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等并列为五姓七族。 俑人梧又问:那阿彰你知道这些年来,琅琊王氏一直都与太原王氏保持着联络,且隐隐庇护着太原王氏吗? 孟彰沉默少顷,点了点头:知道一点点。 但他很快又说道:琅琊王氏和太原王氏虽然同源同根,但支脉传承已久,相互之间的交情也是有限的吧,就算琅琊王氏有意留太原王氏为后手,以待一朝崩析后能有援力帮助东山再起太原王氏能愿意吗? 俑人梧神色平静:愿意不愿意的,到人真的投奔无路的时候,总也还是有这一条活路。 一条 不求保存家族,却必定留存薪火的活路。 何况,只要王氏最上面的老祖宗还在看着,他们后辈子孙就不会将事情做得太绝。 孟彰沉默:所以,椿祖打算让我成为那个站在最上面的那个孟氏老祖宗? 俑人梧不点头也不摇头。 不是有意。而是只要你一直不停下来,一直往上走,你就比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有可能成为那个看着安阳孟氏宗族的老祖宗。 孟彰吐槽道:你们想得可真是长远啊 俑人梧只作寻常:为子孙计、为家族计,自然当谋长远。 孟彰还待要再说些什么,俑人梧又道:你也是我们的子孙,只单从现在来说,我们也算是在为你筹谋。 孟彰看了看他,忽然问道:阿祖,那你为什么要阻止呢? 俑人梧道:因为那一切都太早了。你不需要那么急。 急的,应该是宗房那一脉才对。 若不然,在孟氏族长孟椿正式敲定族里对孟彰所倾斜的资源以后,还要以安阳孟氏宗房家主的身份对待孟彰,以增加孟彰对安阳孟氏宗房的认同与亲近。 孟彰也终于被点破了最后一点迷障。 所以他总结道,在今日那盘棋局行到中途的时候,坐在阿祖对面的是安阳孟氏的族长孟椿;到棋盘分出胜负、椿祖与阿祖你争辩的时候,椿祖就是孟氏宗房家主;到阿祖跟我将椿祖送出府去时候,椿祖他又汇合了他所有的身份? 俑人梧点头。 孟彰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声,道:椿祖他可真难啊 俑人梧看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乐在其中? 孟彰也不惧俑人梧,直接就续着他的话头问:那椿祖他是吗? 俑人梧理直气壮地摇头:他不是。 孟彰好险没能反应过来。 第38章 俑人梧有点得意,他笑道:谁让他没有我幸运? 孟梧后继有人,孟彰就不说了,孟彰他阿父孟珏也是一个可造之材,眼看着孟彰他的两个兄弟、一个阿姐,似乎也不算太差。 反观孟椿呢? 他那一脉明明是宗房,明明是嫡长,郎君们的资质却还要比孟珏差一点,再用心教导大抵也只能维系家族的平稳。 如果没有孟彰,孟椿还不用那么担心。 对于一个世家望族的宗房嫡长来说,能维系家族稳定其实也算是不错的了。世家望族本来也就是更看重稳定的血脉承继。 世家望族的兴衰都是平稳的,水到渠成地昌盛,无波无澜地衰败。 不似皇族,出明君能造盛世,出暴君能使国灭,皇族宗室的命运几乎总在这两个极点中徘徊 没有孟彰,以孟椿血脉后辈的资质,他们能平稳维系家族的声名,等待着一代代的族人积蓄力量将家族往更鼎盛的位置推,又或者是一代代的族人丧德败行将家族拖下浑水最后无声无息消亡。 他们会走过一条太多太多世家望族走过的道路。 然而,孟彰投落到了他们安阳孟氏,成为了他们安阳孟氏的儿郎。 尽管现在的孟彰也还年幼,可他却是锥立囊中,压根藏不住,也收不住。于是安阳孟氏也就被他带着引着,离开了那条过分平稳的轨道。 于是原本能力应该是足够了的孟椿那一系儿郎,顷刻间就显得不太够看了。 安阳孟氏想要将孟彰的好处发挥到极处,就不能只看着孟彰一个人大踏步往前走。 他们不能站在原地,就像是被老牛拉着的车架。 他们需要迈开脚步,且是更快地迈开脚步。 就算他们前进的速度相比起孟彰来说,还是太慢太慢了,根本追不上 但起码,他们也需要有这样的一个态度。 他们需要让世人知道,安阳孟氏在尽全力追赶孟彰;他们也需要让孟彰知道,他们并不会辜负他的努力,给他拖后腿、找麻烦 可只看宗房那一脉的儿郎,怕是会很难。 第93章 俑人梧心下摇头,目光回转,看定孟彰:阿彰,如果日后孟氏有哪里让你不够满意的,你可以直接跟他们说的。不用瞒着 不是俑人梧不心疼那些日后可能被无形的鞭子抽着赶着的孟氏郎君,也不是俑人梧不想为他们跟孟彰求请,让孟彰对他们更宽容一点 而实在是,俑人梧觉得,比起心疼那些孟氏郎君,他还更心疼没能追着孟彰脚步一路前行的孟氏一族。 孟彰眨了眨眼睛,问:真的可以直接说?真的不用瞒着? 俑人梧肯定地点头:真的。 孟彰认真思量少顷,终于回答他道:我会的,阿祖放心。 俑人梧笑了起来。 他往窗外厚沉到将烛光都锁在窗前的夜幕看了看,问孟彰:阿彰,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好好休息。 孟彰站起身来,却对俑人梧摇头:阿祖,我不累,我想入月下湖。 俑人梧皱了皱眉头,更仔细地打量他:你真的不累?还可以再入月下湖修行? 孟彰认真点头。 俑人梧查看过孟彰的精神状态,心里也是有些惊讶。 居然是真的? 连续在月下湖一人待了四日时间,孟彰的精神状态依旧饱满,似乎全然不受独自一人滞留某个地方的影响 更重要的是,孟彰他非但不受影响,还大有再来一次的勃勃兴致。 卓绝的天资,可怖的心性,还有这令人惊叹的意志力与韧性! 这样的一个小郎君,哪怕是落在了这阴世里,也绝对比阳世中的绝大多数生人都有资格走到更高处。 俑人梧将叹息隐去,没有再强硬要求,但也提醒孟彰。 从明日起到你正式出发去往洛阳,你怕是都不会多清闲了,俑人梧笑,你可有做好准备? 孟彰原本准备对俑人梧行礼然后离开的,这会儿听得俑人梧的问题,孟彰的面上当即浮上了苦意。 所以阿祖,今日里椿祖其实是特意上门来见我的? 俑人梧点头:是啊,为了等到你出来,他在我那里干坐了好一阵子呢。 孟彰脸上的苦意几乎能拧出汁水来。 阿祖?孟彰唤了一声,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就带上了几分讨好,你能不能 俑人梧没说话,只用一双黑沉的眼睛看着孟彰。 不得不说,俑人梧这个样子,还真的很有威慑力。 但幸好,孟彰的胆子也足够大。 阿祖,如果真有帖子送上门来的话,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孙儿拦一拦? 俑人梧声音平淡,意味不明:帮你拦一拦? 对。孟彰连连点头。 俑人梧问孟彰:阿彰,你知道为什么族里各家大抵都会送帖子到府上来么? 孟彰细看俑人梧面色,察觉到了什么,也收敛了面上表情,显出了十二分的端正。 知道。他点头,因为待我出发去往帝都以后,怕是不会有太多时间能够族里的各位兄弟姐妹、叔伯姑姨来往了。 孟彰要修行,要读书,要跟洛阳里的各位世家子望族子打交道 这些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心力。 一个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有限的,哪怕他再天资出众,那也一样。 而修行、读书、结交其他世家望族的人脉,哪一件不是要事重事?!他们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要求孟彰从这些事情里挤出时间,只为了跟他们说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所以留给安阳郡里的孟氏族人的时间,不多了。 当然,更重要的是 孟彰心里悄无声息地转过一道思绪。 还在安阳郡里的孟彰纵然天资惊人,也还是个备受宠爱的、少不经事的小郎君而已。 这个时候的他,是最好拉近关系、结下交情的年岁。 可到他去了洛阳帝都,在太学里历练过,在帝都里磨练过,就不会是今时今日的纯真模样了。 其实不仅仅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不断往郡城隍府里送来帖子的普通孟氏族人,今日里他见过的孟椿,也有着这样的打算。 他们在谋算他的情分,等待着将它兑现的某一日 孟彰泰然自若,未曾从面上显出分毫破绽。 可是阿祖,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了。孟彰极力做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模样,来说服俑人梧,阿祖你看,首先,我需要竭尽全力提升自己的修为 我如今已经快要养精完满了,若我能在正式入读洛阳太学之前,率先完成养精的修行,开始炼精,我在太学里也能多几分底气。 境界实力才是一个人真正的立足根本,这一点孟彰知道,俑人梧也知道,并不需要孟彰再花费太多的语言来说服他。 所以孟彰只在这方面点了一点,便继续往下。 再有,阿祖,我此次去往洛阳,必定得专注己身修行、学业,熟悉环境,短时间内我怕是都不能返回安阳郡里的,所以我得收拾好行装 孟彰敏锐地察觉到了俑人梧微动的神色。 第94章 洛阳是帝都,物华天宝,确实不会缺了我什么,那里也有我孟氏的族人扎根,我去那边同样有人照看,不至于落个人生地不熟的状况 孟彰垂落眼睑,有点不舍又有点留恋。 但那里到底不是我家,孙儿他想笑,又笑不出来,孙儿还是第一次独自离家。 俑人梧的神色彻底松动了,但他还是没有开口。 孟彰深吸一口气,俨然自己就调整了状态。 孙儿是郎君,并不真就怕了外头,也不是就胆怯了,孙儿只是觉得,能多带上一点家里的东西也是好的。 俑人梧微微吐气。 孟彰又道:更重要的是 阿祖,我孟氏是大族,族里的支系极多,依附着各支系的小家就更多。孙儿也是想熟悉族人,但孙儿实在是不能一个个地探访过去。 俑人梧开始仔细思考起来。 孟彰又继续道:孙儿年岁小,虽然在阿祖的教导下梳理过族里的各个支系,但具体到各个支系之间的恩怨,孙儿又不甚清楚。 孟彰最后做出了总结。 除了阿祖,孙儿也真不知道还有谁能够在这些事情上帮得了孙儿。 俑人梧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偏又给压回去了。 孟彰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绝然决然的表情。 若不然孙儿去找椿祖?椿祖是我孟氏一族的族长,总能给孙儿些办法的,如果椿祖他真的太忙抽不出时间来,那孙儿拜托他请他给孙儿一个能指点孙儿的人也是可以的吧? 孟彰暗自嘀咕着。 应该是可以的。 椿祖家里的郎君多,再怎么样也应该能够找出一个人来 行了!俑人梧的声音传了过来。 孟彰惊喜地闭紧了嘴,只拿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俑人梧。 俑人梧抬手,又是不轻不重地敲了孟彰一下。 我答应你就是了。俑人梧道,但是 他这话语的转折一出,孟彰不禁脸皮一紧,下意识地盯住了俑人梧。 俑人梧的后半句话来得慢悠悠的,就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孟彰的紧张,又或者根本就是在欣赏着孟彰的这种表情。 介时送到府上来的帖子,我会帮你择去七成,剩下的三成帖子,需得你自己来想办法应对。 孙儿自己来想办法应对?孟彰重复道,若有所思。 俑人梧点头:不论你是要找理由推了,还是要接下帖子待客,都只随你,我不会插手。 孟彰问俑人梧:阿祖,这也是我的功课? 俑人梧又是一点头:当然。 你也说了,你去往洛阳之后,需得跟洛阳里的各世家子、望族子乃至寒门子来往。你要不先拿孟氏里的族人试手,如何知道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就犯了旁人的忌讳? 你又要怎么去把握住人际来往的分寸? 孟彰若有所思,他点了点头后,又探寻一样地看向俑人梧:阿祖,这功课,我可以找人来帮着搭一把手? 当然。俑人梧当即就给了答案,找人帮忙,本身也是一种破局的办法。 孟彰了解地点了点头:阿祖,孙儿知道了。 俑人梧应了一声,微微抬起下颌对孟彰示意。 那你自去吧。 孟彰重新站直身体,对着俑人梧一礼,低头道:孙儿去修行了。 走到玄光处,孟彰忽然停下脚步,转回身来直面俑人梧:阿祖。 俑人梧本来已经站起身,正弯腰去拿案前的烛台。 他要去书案那边,准备处理手上积压着的事务。 听到孟彰的声音,俑人梧抬起头看向他。 还有什么事? 孟彰的目光有点躲闪,似乎知道接下来他说的话会引得俑人梧不快。就连他的气机也在隐隐摇晃,不甚稳定。 俑人梧一时站直了身体,眉头也微微皱起。 孟彰在他面前,还从来没有过这幅模样的 就是先前他为他谋算那些鬼童胎灵,孟彰不赞同他的做法,跟他对话的时候也始终是坚定的,可现在呢? 约莫是俑人梧目光里倾泻下来的压力越渐庞大厚重,原本还勉强算是直直面对他的孟彰,竟然渐渐低下头去。 俑人梧眉关锁得越发紧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等待着孟彰开口。 因为视线角度的偏差,俑人梧完全没有发现 在那些躲闪、避让的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深深扎根,就似那万仞高山,从未动摇过。 阿祖孟彰到底开口了,如果,如果孙儿我不喜欢那些人情往来孙儿是不是能找人帮着打理,好让孙儿能够更专注于自己所喜欢、所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就譬如修行?又或者是简简单单地读些书、做些梦? 但他只说了半句话,他也只能说出那半句话。 剩下的话语尽数被俑人梧陡然变得幽深漠然的目光冰冻封印,难有再见天日的机会。 第95章 一声低低的、闷闷的呜咽在孟彰喉咙深处挤出。 俑人梧却根本没有收敛的意思。 待孟彰的身体都支撑不住压力,摇摇欲坠的时候,俑人梧才别开了目光。 他将案上的烛台拿在手里,然后站直身体。 阿彰。俑人梧唤了一声,那声音里的温度竟然与他平常面对孟彰时候没有任何的不同。 如果不看孟彰自己魂体那止不住的、应激性的颤抖的话,任谁来看,都不会对书房里的这一幕有任何多余的猜测。 阿彰,抬起头来看我。 孟彰极力稳定心神,以安抚自己仍在不断颤抖的魂体。 这很难,可孟彰仍旧做到了。 他抬起白惨惨的、蒙着厚重病气的脸。 这也是他的本相,是他死亡那一刻被凝固的模样。 阿祖。他看着他,唤道。 阿彰。俑人梧手上拿着烛台,面容被烛台的火光照得异常的清晰,但孟彰却只觉得自己看得还不够清楚,若不然 他眼里、心里所见的这张面容,又怎么会套着另一个表情? 他迎着俑人梧目光的那双眼睛里,瞳孔一阵阵收缩,俨然是被过度惊吓的结果。 俑人梧仍自直视着他,似乎完全没有看见孟彰此刻的狼狈。 我以为你知道,你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他道。 孟彰瞳孔又是一阵阵紧缩,抿紧了唇没说话。 但在这一层层外相、心情遮掩的最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平静地反驳着。 在修行道路上、在孟氏一族族中身份处,他确实没有退路。有,他也不会选。因为那不是退路,那是在退让。 有很多事,在人的一生中,是绝对不能退让的。 这一点他很清楚。 然而,那并不代表着他就不能换一种方法去做事。 阿祖孟彰想要跟俑人梧仔细分说,俑人梧微微颌首,看着他。 孟彰深吸一口气,就像是生前一样。 阿祖,孙儿想将更多的时间和心力放在修行与读书上,所以孙儿是不是能够将那些人际来往的事情移交给别的什么人来处理? 这个话题,其实还是上一个话题寻人帮忙搭一把手的延续。又或者说,是更进一步。 单单只是寻人帮忙搭一把手的话,那么主理这些人情来往的事情的,仍然是孟彰自己。他找来帮忙的不过是帮着处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而已,碰上稍为有一点份量的人,也仍旧得孟彰自己来出面打交道。 可是将移交就不同了。 孟彰将人际来往的事情移交出去,那么除了份量极重的人、到了某个关键等级的事情外,其他的鸡毛蒜皮、随随便便、一般重要、比较重要、相当重要这种等级的事情,就都不会拿到孟彰面前来烦他。 换一句更简单的话来说,那就是 孟彰想要给自己找一个人际关系方面的代理人。 原来是这样俑人梧沉吟了起来。 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不过阿彰 你就算是要将那些你不喜欢的事情移交出去,也必须得是在你真正熟悉了我安阳孟氏之后,你可懂? 孟彰神色也明显地放松了许多。 他白惨惨的面色开始泛上血色,厚重的病气也褪去大半,只余下薄薄的一层。 他点头:孙儿明白的。 不论孟彰最后有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代理人,也不论孟彰最后给他自己找的代理人到底是谁、能力如何,如果孟彰自己不熟悉安阳孟氏,也总是会留有隐患。 这是事实,但同时,这也是俑人梧需要让孟彰这样认为的。 因为如果孟彰不够熟悉安阳孟氏,损失更大的,绝对不是还会继续往前、往上走的孟彰,而是体量更庞大、脚步也更缓慢的安阳孟氏。 孟彰不够熟悉安阳孟氏,安阳孟氏决定向他倾斜的资源难道就会缩减么? 不会。 但孟彰如果不够熟悉安阳孟氏,跟安阳孟氏里的族人没有足够的交流、积累不下足够的情分,待到有朝一日安阳孟氏真的消耗完了他们在孟彰那里的所有情分以后,安阳孟氏就不会再从孟彰那里得到除了安稳生存以外的更多保护了。 俑人梧看孟彰再没有其他的话要说,便对他点点头,示意他道:你去吧。 孟彰又是一礼,转身往外走。 阿彰,我早就告诉你,我也不是可以尽信的 孟彰抬脚走过门槛的时候,俑人梧带着复杂心绪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随着夜风飘飘荡荡转落,在孟彰耳边徘徊不去。 孟彰脚步一顿,整个人就停在了屋檐下。 屋外夜幕黑沉,夜风薄凉,浸得人心似乎也是凉的。 阿祖,孟彰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天幕上方寥寥的星点,孙儿并没有失望。 因为本来也没有过那样一种奢望。 俑人梧目光也是停住,许久没有从屋檐下背光的那道小小身影上移开。 他似乎是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了。 第96章 嗯。他简单地应了一声,似乎是有些好笑,又似乎是有些动容。 孟彰笑了笑,仍旧不回头,而是抬脚往前走。 他走下台阶,穿过中庭,一直回到内室。 青萝领着人伺候孟彰梳洗过,便退了出去,只留下孟彰自己一人。 孟彰取出玉环,踏入了月下湖所在的那方修行阴域中。 月下湖里,阴月苍蓝寒凉,湖水静默无声。 孟彰走下湖岸,走上湖面,一直来到了那株四品白莲处。 他在那株四品白莲莲台上坐下了。 莲台初初也有些冷,但坐得一阵后,它似乎也带上了一点暖意。 孟彰静静看着面前平静微凉的湖水半饷,忽然伸出手去,在莲台前方的湖水里插了插。 有什么同样微凉的东西在他指尖滑过。 那是一条银鱼。 孟彰在莲台上坐着修行了这么大半个月,这些湖里生长着的银鱼似乎也终于习惯了他的存在,敢于靠近他所在的这一处莲台了。 银鱼在孟彰手边一掌处的位置回身,不知是在等待还是在观察。 孟彰的手指并没有追上去,依旧停在湖水里。 银鱼终于放下心来,它一个摆尾,竟是又游了回来,在孟彰手掌前后左右的湖水里玩闹嬉戏,偶尔还轻轻地撞一撞孟彰的手掌,俨然将孟彰的手掌也给当作了某种浮叶。 孟彰稀奇地看了一阵,终于抿着唇,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来。 这个笑容很小、很淡,隐在月光、水光里几乎都要消失,但却是孟彰从见过俑人梧、孟椿以来,最真的一个笑容了。 得孟椿这位安阳孟氏在阴世的当代族长亲口承认麒麟子身份、如他离开这片阴域时候所想那样将身上文运汇聚的事情解释过去 安阳孟氏一族、孟椿、俑人梧等等的反应全都没有出乎他最初的意料,他顺利达成了他所有的计划,可饶是如此,也未见得就比他这一刻的心情来得愉快。 只可惜,除了这月、这湖、这薄雾、这莲台并这银鱼,竟是再无人得缘一窥。 孟彰收回手。 那银鱼似乎还有些不舍,竟然在孟彰的手指完全离开湖水以后一个摆尾,跳出水面追上来。 孟彰的手便也停在了水面一寸处,直到银鱼又一次不轻不重地撞了上来,他才将手指收回。 银鱼跌落湖水里,借着湖水减了冲势才有是一个摆尾,转身看向莲台上的孟彰。 孟彰却已然抬头,看向了天穹处洒落月华的苍蓝阴月。 谢谢你。他收回目光,对湖里的那尾银鱼道,但我不能再跟你玩了,我要开始修行了。 他话说完,还对银鱼点了点头,充作告别。 银鱼却似乎听懂了,深深看莲台上的孟彰一眼,一个摆尾,没入湖水中消失不见。 孟彰一笑,低头拭去手掌上的痕迹,便就将手帕收起。 他垂落眼睑,心神内敛,观想天上那一轮阴月。 带着湖水气息的晚风在他身边转过,却被他规律的呼吸捕捉,便也和那些同样被汇聚过来的诸天地气一样,灌入孟彰的魂体中,又被魂体里静默安然的意念炼化,合入那流转的精元里一道汇入孟彰丹田处。 孟彰不知不觉间,竟也沉入了梦境之中。 那梦境里,有浩茫天穹,有皎白银月,有月下微波的湖,也有连绵铺了半个湖面的莲,有湖中央处静静卧水的四品青莲,有湖里嬉戏玩乐的黑鱼 如果说孟彰所在这一方修行阴域中的种种皆是阴属的话,那么孟彰梦里的那些,月和湖也好,莲和鱼也罢,就都是阳属的。 它们不该出现在这阴世里。 孟彰在梦境世界里醒了。 他立在湖岸处,就像是他第一日踏入月下湖那方修行阴域时候的那样。 抬头看看天穹,看看那天穹上几乎夺尽一切华彩的银月,又看看身前的湖,看看那湖上的莲、湖里的鱼,看看那湖对面更远处连绵一片的山峦,孟彰没有任何动作。 无他,只因他清楚地知道 眼前这一切尽是虚妄。 眼前这一切比纸薄、比光轻。 眼前这一切支撑不了他的任何动作。 他但凡有一点大的动作,这个梦境就破碎了。 孟彰静默片刻,直接就原地坐了下来。 他手结法印,眼睑垂落,观想明月 于梦中修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旁人孟彰是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的。 最初的时候只有一片空茫,不论是天地,还是他的魂体内部,全都没有动静,就似孟彰只是在那里空坐一样。 但他也不急,只收束心念,观想明月。 渐渐地,他似乎感应到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精元。 它似乎与孟彰隔着一整个世界,哪怕它是那样的熟悉,完全就是孟彰一点点孕养而成的精元。 孟彰仍然不急,心湖未有半点波澜。 到他从梦中醒来,月下湖里原本高悬于天穹上的阴月已经落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的阴日。 孟彰只往外间看得一眼,便即内感自身。 养精完满,只差一线,就可以开始正式炼精了 想到昨日里的那个梦境,孟彰心头升起了一种明悟。 第97章 阳属的月下湖算是孟彰修行进度的映照。 它与孟彰的那个湖中书楼的根本梦境世界是不同的,湖中书楼那个根本梦境世界是孟彰修行的果。 他修行上、生活上、学习上的所有一切收获,都将会出现在那方根本梦境世界里。 而那个阳属的月下湖,它则代表着孟彰的修行进度。 就似昨日里它的出现,就是因为孟彰他修行突破,养精完满。 等孟彰将自己养出的精元充入那方阳属月下湖的梦境世界里,将它凝实的时候,孟彰炼精境界的修行就也基本完满,可以试着开始化气了 在莲台上站起身来,孟彰好心情地大大抻了一个懒腰。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今天阴日高照,风微而暖,天气真的很不错了。 孟彰从白莲莲台上走下,走过平静的湖面。 还是快些出去吧,不然回头还真不好交代 听得内室里的动静,早已在外间等候多时的青萝连忙看了一眼旁边。 捧着衣案的婢女连忙低了低头。 可都准备好了? 一众婢女尽数低低应声:都准备好了。 青萝再仔细看过这些婢女手里捧着的案台匣子,终于稍稍放松。 那就行。今日小郎君必会很忙,但不论如何,小郎君的服饰、冠带都绝不能出错,你们该知晓 小郎君身上的服饰、冠带出了问题,小郎君都不会如何,但我们就不定了。 我想,你们应也不希望再死一次的吧。 在青萝身后列成一行的各位女婢尽皆脸色一敛。 姐姐放心。 青萝不置可否,又细听了一下内室的动静后,便领着人站到了门帘边上。 她才刚刚站定,内室里就传来了声音。 青萝吗?是孟彰,进来吧。 青萝应了一声,领着一群女婢走了进去。 内室本就相对狭小,再挤了这么一群人,更是显得逼窄,但饶是如此,这些女婢们也都只在孟彰几步以外站着,不敢太靠近孟彰。 孟彰抬眼往门帘那边看,果然就看见门帘外头还排着几个人。 一眼看过那些女婢手上捧着的托盘中盛着的衣服和冠带,孟彰走了两步,直接站到内室中央。 他打开手:还是由你们来吧,这样快些。 这些衣裳、冠带之繁复华丽,远胜于孟彰此前所见,就连阳世时候他的嫡亲兄长,也没有穿戴过这样繁复华丽的衣装。 真要让孟彰自己穿戴,不说要花费上多少时间,能不能穿好都还得两说。 青萝笑着道:多谢小郎君体恤。 都不需要她目光示意,旁边便又有几个空着手的女婢走出来,各自从旁边同伴托着的盘案上取下东西。 襦、裤、大袖飘飘的长衫 待到衣装穿好,又有女婢拿着牛角梳走出。她先与孟彰一礼,便站到了孟彰背后,伸手去结开孟彰头上扎着的发鬏。 孟彰毕竟幼年夭折,又是病夭而亡的,身体实在不好,这发质、发量就更不能看。 再怎么折腾都是那样的,孟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就只尽力给梳两个总角就行。 女婢原本还想着再找一找办法,这会儿听得孟彰的吩咐,看了孟彰一眼,索性就不挣扎了,莹白修长的手指拿着牛角梳快速滑过几下,就将孟彰的头发给从中间分成了两半。 紧接着,两个用发带绑起来的总角也就梳好了。 女婢福身一礼,往后边退去。 孟彰朝镜子里的自己看去。 小小儿郎头扎总角,身穿宽袖长衫,下着黑色长裤,脚踩一双雪白短靴 虽处处不见奢华,却有隐隐华彩相随。 就像薄云随着皎月,又像薄光映着宝珠。 孟彰不由暗叹:这真就是低调到极致的奢华了。 饶是跟随在孟彰身侧已有些时日的青萝,也缓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她眼角余光瞥见那些尚且昏昏然的女婢,心下暗叹,便就低下头去,唤道:小郎君。 这一声称呼,打破了一室的静寂,也唤醒了那些女婢。 一众女婢连忙压下视线,不敢多看。 孟彰知晓青萝的用意,也不介意,只点头问道:阿祖可还在玉润院里? 青萝回答道:郎主今日晨早就回正院那边去了,临走时候吩咐仆告知小郎君,请小郎君也往正院里去。 孟彰沉默一瞬,从镜子里看了一眼那些垂首站着、极力压低存在感的女婢。 今日里府上的情况如何? 虽然孟彰没有特别指明,但青萝还是听明白了孟彰真正想问的问题。 从今日天光破晓开始,门房那边就忙活了起来。她想了想,补充了一下语言,很忙,忙到棕管家接连往门房那边调了几批人。一批更比一批多,但也只能算是勉强支应。 是谁送来的?孟彰顿了顿,问道。 青萝回答道:是各府里的郎君、女郎亲送过来的。 第98章 孟彰一时沉默下来。 哪怕他早有猜测,但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过分。 送一张拜帖而已,只叫各家府上的管家走一趟不就行了?除非那些处境相对穷困,没能在府里养出一个管家的,那倒是可以理解。 但都是各府里的郎君、女郎亲自跑郡城隍府里来送拜帖 这就离谱了。 第39章 青萝觑了一眼孟彰的脸色,补充道:还未分家立府的几位小郎君,也都来了 孟彰道:他们府上是他们自己来的吧? 孟阳、孟商他们跟孟彰曾有过一次共聚,相互之间也没闹红脸,算是有些交情。 起码比起其他的孟氏族人来说是这样。 所以那几位叔祖和伯祖大概能更坐得住。 青萝点头。 孟彰往外头看了一眼:现在呢?他们回去了吗? 青萝又点头。 孟彰低头笑笑,再抬起头来时候,他收回手:摆膳吧。 青萝一福身,先退到一侧,等孟彰从她面前走过去,她才也跟着出了内室。 待吃过饭,孟彰便往正院去。 他才刚走出玉润院,就看见了快速来往奔走的纸人俑仆们。 孟彰脚步慢了一瞬。 连府里一直收着的那部分纸人俑仆们都给调出来了,可见眼下这郡城隍府里到底有多忙碌 见得孟彰,那些纸人俑仆相比起寻常阴灵可谓过分僵硬的面容动了动,齐齐停住脚步,来跟孟彰见礼。 小郎君。 小郎君 孟彰点头,便在这些纸人俑仆让出的道路中走了过去。 他走远了点,那些纸人俑仆们才又各自往自己的目的地跑去。 也许不是孟彰错觉,他还听到了些木然的、杂乱的的声音在快速交谈。 小郎君原来是长那个样子,果真风度不俗 刚刚我好像离小郎君比较近?啊,我都没反应过来 不单单是你,我也没反应过来。说来我们这次被管家从库房里带出来,就是因为小郎君啊 是啊,我都还没有跟小郎君道谢呢!若不是小郎君,我都不知道要在库房里呆到什么时候呢,我已经在库房那地方呆得太久了 呵,你说你在库房里呆得太久了?有我呆的时间长么?我都快要沉眠了!管家将我唤醒的时候,我身上还积了一大片灰尘呢! 谁不是呢?!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过是等闲!你知道我们那个库房里到底有多少纸人俑仆睡着睡着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的?! 这句话一出,所有声音都没了。 既是为了那些沉睡过去再没醒来的同类们,也是因为它们实在没有其他的话语来驳斥了。 所以找个机会,跟小郎君道谢吧一个声音忽然道,如果不是小郎君,我们中的一部分是真的要沉眠,然后再醒不过来了。 纸人与俑仆本来就不是正经的生人。它们是阳世的生灵为了寄托对亡人的美好祝愿,向有道真人求取得的一份照顾。 所以它们没有生灵都会有的灵魂,只有虚幻的、浅薄的灵识和被贯注在它们形体之上的那一点力量。 也所以,如果它们一直被封存在库房里而得不到阴灵气机浸染的话,它们的力量会散去,它们的灵识会蒙昧甚至熄灭。 真到了那种程度,它们也就算死了。 没有任何存在会甘愿接受自己的泯灭。 哪怕是它们这些灯烛一样的、必须要供阴灵差使才能够继续存在的造物也一样。 孟彰脚下不停,只有微微垂落的眼睑证明他真的将那些话语都听在了耳里,也只有它能够证明孟彰此刻有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然而,当孟彰走到正院外头,远远能看见正院的匾额的时候,他暗自摇头,放弃了方才那乍闪的灵光。 纸人与俑仆 作为造物,它们是与它们的主人之间的联结远超想象的紧密,是完全忠诚于它们的主人、甚至它们的存亡都只系于主人一念。 没有它们主人的允准,它们是绝对不会为旁人做事的。 它们更不会背叛它们的主人。 不论是多么隐秘的事情,只要它们的主人询问,它们就绝对不会帮旁人保守秘密。 所以如果真要用纸人、俑仆来试法或者演法的话,他就只能用属于自己的纸人与俑仆。 可是,面对那样忠诚于自己却又有着自己独立意识的纸人和俑仆,孟彰 自觉自己下不了手。 那些纸人、俑仆的灵识实在太过脆弱了,就像烛台里的烛火一样,轻易就会被吹灭。 罢了 孟彰暗道。 还是再找一找其他吧。 反正这阴世里,多的是厉鬼恶灵,也多的是阴兽戾兽。拿它们来炼法、试法和演法也很合适,比那些连反抗都不会尝试的纸人俑仆来可好上太多了。 不过,梦境一道相关的灵感,倒是可以在它们身上试试。或许,还能够将它们那虚幻至极的薄弱灵识给凝练出来呢? 第99章 借假修真、从虚幻中走出化作现实这样的法术或者神通效果 甚至,如果能将它们这些纸人、俑仆那虚幻薄弱灵识当作节点联结在一起,形成类似曾经小说里设定的虫族一样的集群意识,他或许能为自己造出一个管家来。 至于这个管家能不能成为似孟棕一样可以帮助孟梧统筹内外、梳理上下的大管家,那得到时候看那个纸人或者俑仆成形之后的具体效果。 不过都没关系,只要那纸人或者俑仆能成,不论是直接顶上大管家的位置,还是只能屈居其下,对于孟彰来说,都有着相当不俗的好处。 更何况,不说最后的成品效果如何,只要能有一个结果,或者说干脆就只有一个过程,对于孟彰自身的修行也是一种积累。 孟彰如何能不动心? 但对于孟彰来说,这些确实也太早了点。 他如今才刚刚养精完满呢 将这一切异想收敛的那顷刻间,孟彰也跨过了正院的院门,走入了正院里。 往日里孟彰过来总会看见守在外头的孟棕此时完全不见人影,只有那来来往往、人影幢幢的纸人俑仆来与孟彰见礼。 孟彰只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让人通传就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声音:阿彰吗?进来吧。 孟彰才迈过书房的门槛,当即就被整整齐齐摆在俑人梧身侧的那些个木盒给镇在了原地。 他居然没能再往前迈出一脚。 一个叠着一个、整齐又相似单单只是上面的纹饰不一样的近千个木盒堆在一处,不可谓是不壮观。 尤其是 那些木盒子里装着的,居然都是饰金朱两色粉末的拜帖和请帖。每一个木盒子里的帖子还足有十份之多。 孟彰停在原地,看着那些木盒的表情堪称惊恐。 而除了那些已经被摆放在那里的木盒之外,还有更多的装着拜帖、请帖的木盒正在被纸人和俑仆从门房那边送来。 用得着被吓成那样吗?俑人梧的声音将孟彰心神拉了回来。 孟彰一寸寸地将目光挪过去,看见俑人梧面上那堪称恶趣味的笑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俑人梧面上笑容里的看戏意味越发的浓郁。 别太着急,这些还是孟棕他提前筛选过一遍了的呢。更多的都在外院那边。 孟彰沉默。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送过来的帖子,甚至都未必能被送到孟梧面前,那些孟氏的族人还是要往郡城隍府里送。 因为他们需要表示自己的态度。 因为他们要提醒孟彰他们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想要得到这个机会。 万一,真就有万一呢。 孟彰毕竟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小郎君,小郎君总是更淘气一点的,也更任性一点,或许他们送来的礼物能引起孟彰自己的兴趣呢? 而除了安阳孟氏族里的那些族人之外,与安阳孟氏联结有亲的各个家族,远的近的,大概都往这边送帖子了。 见得孟彰那副几乎僵直的模样,俑人梧又想要叹上一口气。 看来阿彰你昨晚说的是真话啊俑人梧嘀咕了一声,反应居然这样的激烈,还真是没有想到。 孟彰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指开始尝试性地活动。 然而,还是有些僵硬 俑人梧短促地笑了一声:阿彰,你看这个。 他一指点出,书案前方半空处,陡然升起一面圆光。 圆光如同镜子,映照出一方阴域所在。而那方阴域里,满满当当地摆着各色的礼盒。 看到这个,有没有觉得高兴一点?俑人梧问。 不得不说,孟彰确实是被惊到了。 他这一辈子,不,是两生以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仿佛杂物一般被堆在一处的、显然价值不菲的礼盒。 如果说那些装着各色帖子的木盒有近千数的话,那么圆光上方映照出来的那方阴域里面,就摆放了足有数万个礼盒。 孟彰面皮有些抽动,并不觉得多惊喜。 短时间之内,他的修行资粮都还是足够的。何况还有安阳孟氏族里即将为他倾斜过来的那些 他暂时还没有太过担心自己修行资粮的问题。 所以面对这些几乎堆成山的礼品,还是高等级的礼品,相比于高兴,相比于惊讶,孟彰本心其实更觉得木然。 这么多? 俑人梧被孟彰的这句话给逗笑了。 多?这里的,只是品阶尚算不错的那部分而已。剩余的那些部分,都在另一个随身小阴域里堆着呢。 俑人梧说完,对孟彰招了招手:别在那里站着了,过来吧。 孟彰才刚走过去,就被俑人梧推过来的两本名录给塞了满怀。 这些都是那些拜帖、请帖什么的名录汇总,你并不需要看那些拜帖、请帖,那些都是随便找的一个理由,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你只用看这个整理出来的名录就行了。 至于另一个俑人梧随意瞥了一眼,道,那是各色礼品登记之后的账册。 你收着,日后也好还礼。 第100章 说到这里,俑人梧忽然停住了话头,看向孟彰:你好像还在学着怎么打理家事吧? 孟彰艰难地抱着那两本又大又厚又死沉的簿册,点了点头。 那你那些产业经营得怎么样? 孟彰张了张嘴,就要回答。 不过俑人梧自己就先摇头了。 你也才来到阴世里没多久,你接手的那些家业都是你来到阴世之后的事,这么短的时间里,能有多大的变化?我真是忙昏头了 孟彰就闭上了嘴。 俑人梧吐了一口浊气。 原本没必要这么快的,但现在不行了。他道,你需要一个管家。 孟彰极其赞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今日里被送到俑人梧这里来的请帖、拜帖和礼盒就能看得出来,拥有一个合格的、能力出众的管家是多么的愉快。 看看俑人梧吧。 如果不是有孟棕在前头给他先筛选过一遍,孟彰怀疑俑人梧能直接被这些东西给埋起来! 俑人梧看了孟彰一眼,居然有些发愁。 可是合适的管家,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还是那句话,孟彰天资、心性都不俗,他日后的脚步会越来越快。 就似眼下。 昨日夜里的时候,孟彰还跟他说将要养精完满。 将要,是将要。 可今日一早呢? 今日一早再见他,他已经真正养精完满,将要进入炼精阶段的修行了。 是,养精、炼精以及之后的化气,都只是修行第一阶炼精化气层次的修行,并不困难。 可是真像孟彰这样,不足一月就从凡俗到养精圆满的阴灵,遍数天下,又能有几个? 随着孟彰修为不断精进,他日后将会接触到的社会层次也必定会不断抬升、不断突破。 所以给孟彰挑的管家 哪怕修为上的精进速度惨不忍睹,他在协调诸事、梳理内外这些方面的能力也必定要有相当的提升速度。 这真的是太难了 俑人梧头都疼了。 他不由得再次伸手,重重在额头的位置按了按。 孟彰没有说话,只低头,一页一页地去翻看那本名录,看得可谓是异常专注、极其认真。 仿佛让俑人梧这般头疼为难的,就不是他一样。 事实上,真正为难俑人梧的,也确实不是他。即便看起来,俑人梧就是在为他的管家人选头疼一样。 诚然,孟彰也很在意自己未来管家的实力。 但他在意的也仅仅只是他未来管家的实力,并不在意他的来历和身份。 只要那位管家能够尽职尽责,帮他将他的府邸管理好,不让他太过烦心,他就无所谓。 可俑人梧不是。 他显然想要将孟彰未来那管家的位置留在孟氏一族。 最起码也得是跟孟氏一族有关的人。 而就孟氏一族内部,有这个能力的即便修为不够,也必定在安阳孟氏族里担当重要的职务。 俑人梧当然可以从这些人里选一个出来,那个被选出来的族人必定也不会拒绝,可是选出来的那个族人手里早先管理着的那部分族务、族产呢?不需要另外找人接手的吗? 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契合孟彰未来管家条件的族人,如今安阳孟氏里有三个。这三个人里,俑人梧要给孟彰挑哪一个? 另外,纵然孟彰年岁不大,但他很有主意。他未来的管家如果不能让他满意,不管俑人梧怎么说,他也必定会拒绝。 所以俑人梧在给孟彰挑选未来管家的时候,也需要让他们之间相互尝试,彼此磨合 这些事情同样需要俑人梧去安排。 俑人梧只觉得自己脑袋一阵阵发疼。 阿祖。孟彰的声音传了过来。 俑人梧抬头看过去:嗯? 孟彰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关切。 阿祖你没事吧?我看你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 俑人梧一时半会儿不太想看到孟彰的脸,于是他将目光别开。 没事。他道,不过是想着怎么帮你挑一个合用的管家而已。 孟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里的簿册放下,将身体往前倾,硬生生将自己的面容挤入俑人梧的视野范围里。 未来管家这件事孟彰道,其实也不用太急的吧。 俑人梧再一次别开目光。 他看了看那些盛着帖子的木盒,又看了看孟彰身前的那两部厚厚簿册,目光里的意味明显至极。 不急那日后你在洛阳再有这些事情,你又要谁来处理?你自己吗? 孟彰沉默了一瞬,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借调?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俑人梧默默地赞了一声,但他不能夸出来。 因为那样显得他方才头疼、为难的样子很愚蠢。 于是俑人梧将还按着额角的手放下,目光直视着孟彰。 借调确实是可以,但你要找谁借调?这些都是你的管家需要处理的事情! 请帖、礼单这些事情,听起来都很普通。 第101章 不过就是谁想要在那一日上门拜访,就是谁家里那一日有什么喜事,通知主人家一声好请主人家赴宴。 不过就是谁给主人家送了什么礼物。 但真正深入去了解 他将会发现这些事情远没有表面上听上去的那么简单。 送礼自来就是一门人情世故。礼单的轻重、礼品的选择,都会透露出许多信息。或许是主人家的,或许是收礼那户人家的。甚至还可能会涉及到两家对时事、要事的倾向及选择。 真正在这些事情上能力卓绝的人,能捕捉到的重要信息远超旁人想象。 再有,借调而来的管家也是管家! 除了这些帖子、礼单的具体内容,管家还一定会深入到府邸内部。 不论是府邸内部的具体格局,还是府邸内部人手的能力、性情和渊源,那位管家显然都需要在协调内外的时候有所了解。 孟彰这一句借调说得是轻松,但如果借调来的管家生出歹意,届时孟彰府邸里的信息情报可就危险了。 俑人梧说到这里,不由得怒瞪了孟彰一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严重性!? 且莫说孟彰未来府邸内部人员的信息泄露到底会有多危险,只单单是孟彰府邸内部的具体格局和种种布置流传出去 孟彰如果不想舍了那座府邸,就得再想办法调换府邸里的种种禁制、法阵! 俑人梧怒目,孟彰却没有害怕,他甚至还笑道:借调是会有许多问题,但只要借调过来的人能信得过就没问题了。 红楼梦里,宁国府上为了操办秦可卿的丧事,不也从荣国府那边借来了凤姐? 俑人梧面上怒色一收,眯着眼睛看孟彰。 看样子,你这会儿居然就已经有了人选了? 孟彰冲俑人梧笑得讨好。 人选孙儿暂时是没有,但孙儿想着 若孙儿真的被这种事情烦扰,阿祖必定不会舍得的。 俑人梧深深看孟彰一眼。 这个主意 阿彰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就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管家人选,就干脆直接地从孟梧这里借调 是的,孟梧府上,有的是能力不俗的管家。 以孟棕为首的郡城隍府一众管家尚且不说,就连俑人梧,甚至是孟梧本人,都可以借调过去,充当孟彰府上暂时总理诸事、统筹上下的管家。 没听错,孟梧本人都可以暂时充当孟彰府上的管家。只要孟彰那府上宴客的规格足够高、足够大。 到那个时候,不独独是安阳孟氏,就连孟梧本人,都能通过孟彰这个联结,获得足够多的好处。 许久,他气笑了:好啊,原来你竟是算计上了我来了?! 孟彰冲着俑人梧又笑了笑,说道:孙儿本来就对这些事情没什么兴趣嘛。 昨夜里孟彰离开玉润院书房之前,也曾说过这样类似的话,彼时俑人梧几乎盛怒,但现在俑人梧却不见那澎湃怒意,反而更多了几分妥协的无奈。 你啊俑人梧长长叹了一声,明明知道自己总有一日会独自立府,却还是总想着躲。 孟彰只是笑着应道:独自立府那是日后的事情,现在孙儿不还是傍着阿祖你住着?有阿祖照应着,那些烦心事孙儿暂且还不需要理会。 还要多谢阿祖。孟彰站直了身体,抬手躬身,对俑人梧端正一礼,让孙儿能够更多得几日轻快的日子。 俑人梧摇头:到你去往洛阳,这些事情你再不乐意,也得忙起来了。 重新站直了身体的孟彰眨了眨眼睛,又只是笑。 俑人梧看着将偌大一个正院书房都衬得逼窄的木盒,又看看圆光镜面上映照出来的那些礼盒,目光往外放得更远,看见又在往这边过来的、显然身上随身小阴域里又装满了礼盒和各色帖子的孟棕 孟彰顺着俑人梧的目光往外看,脸色又是一阵阵发苦。 棕管家这就又来了?他问。 俑人梧冷呵一声:不然你以为这书房里的东西是怎么堆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孟彰闭紧了嘴巴。 俑人梧再一次按上了额角,对他道:该说的事情都跟你说得差不多了,你也别在这里站着,带上这两本簿册回去吧。 孟彰哪里还敢再有别的话,乖乖点头应下。 他对书案后头几乎被埋在木盒影子里的俑人梧躬身一礼,抱起放在书案上的那两本簿册转身就走。 俑人梧站在原地,看着似慢实快的孟彰不过三五步便走到了门槛边上。 等再有名录和礼单整理出来,我会着人往里那边送,你记得也一并细看。 孟彰的脚步一滞,却只能转身,苦着脸低头,应道:是,孙儿记得了。 嗯,俑人梧应了一声,不等孟彰转身,他就又道,不是说要找人带着你熟悉族里? 孟彰面上一喜,直接就冲散了原本的苦意。 俑人梧神色不动,只嘴角微微扬起。 合适的族人我已经单给你列出一些来了,就在那名录里头,你仔细看看,便挑一个合适的吧。 第102章 孟彰点头,高兴地应了一声:是,孙儿知道。 就在孟彰以为俑人梧已经将话说完了的时候,他又听到了俑人梧的话。 趁着这个机会,你索性将你未来的管家也一并给定下吧。 孟彰心神一动,目光却很自然地抬起,直直望着俑人梧。 管家?他问,同时拧起了薄而淡的眉,由我自己来定? 阿祖不帮着我挑了吗? 俑人梧没甚好气,与他道:你都说了必要的时候要从我这里给你借调管家,那你府上管家的能力如何,还重要吗? 孟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为自己辩解道:怎么不重要?如果那管家太差劲,孙儿就得时常来阿祖这里求人了。 孙儿也不想太打扰阿祖,所以孙儿也觉得,管家的能力还是越强越好的。 俑人梧摇头:能力再好,能有人追得上你的脚步? 孟彰不说话了。 所以与其按着能力挑,倒不如按着你的心意来挑。毕竟是你的管家 俑人梧顿了顿,叹息一般说道:总是要合了你的眼缘和心意才好的。 这句话,你为什么最开始为他盘算管家人选的时候说呢?若不是他说了借调,说了借调的人可以从郡城隍府里挑,这句话是不会有的吧。 孟彰心湖深处掠过这样一道思绪,只面上分毫不显,还甚为孩子气地憋了憋嘴。 俑人梧摇摇头,安抚他道:这不会是多麻烦的事,你且只按着你的意思挑就行了。 孟彰近乎赌气地问:孙儿出了门,随手只一个人也可以? 俑人梧沉吟一下,对他点头道:如果那人也愿意,又能过得了孟棕的考核的话。 孟彰这才缓和了脸色。 俑人梧见状,连忙叮嘱他道:虽然只要是你挑的人、只要他能过了孟棕的考验,谁都可以成为你的管家。但阿彰,我希望你在这件事情上还是能够更慎重一些。 否则到时候忙乱的,可就是你的府上。 借调毕竟只是借调,总要给我还回来的。你不能完全指望着我郡城隍府这边。 孟彰面上的随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慎重和深思。 半饷以后,被从外头走进来的孟棕动静惊醒的孟彰抬眼,对俑人梧郑重点头。 阿祖放心,孙儿省得的。 俑人梧摇着头叹道:你是真省得才好。 说罢,他看了一眼站在门槛外头等着的孟棕,对孟彰挥挥手:好了,你既然没想要帮忙的话,就先回去吧,别在这里站着了。 孟彰对俑人梧一礼,转身走过门槛。 经过也跟他行礼的孟棕时候,孟彰脚步一停,高抬着头看掩不住面上倦色的孟棕。 幸苦你了。孟彰诚心诚意道。 孟棕心头一暖,下意识就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冲散了他面上的倦怠,倒让孟棕的气色好看了不少。 分内之事,小郎君不必介怀。 想了想,他往书房内看了一眼,又对孟彰道:府里上下虽然都忙都累,但我们也都很高兴。 这不仅仅是小郎君你的光彩,也是我郡城隍府上下的光彩,更是郎主的光彩呢。 孟彰怔了怔。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么? 孟彰心湖最深处,又是一个念头闪过。 这个道理他懂,何必总是时时处处地、只要找准了机会就提醒他呢? 孟棕又笑着对他一礼,往后退了两步。 孟彰细看他两眼,转身离去。 看着孟彰先走了,孟棕才转过身,继续往书房那边去。 回到了玉润院里,孟彰将收在随身小阴域里的那两本死沉死沉的簿册取出,直接放到书案上。 待青萝奉命将茶水、小食送了过来,他才开始将其中一本簿册拿翻开。 孟玑,安阳孟氏第六十五代子息,寿年七十又九,在运送孟氏物资往来安徽一带时遭遇盗匪战死,阳世中尚存一妻四妾,留六子三女于世。 孟琪,安阳孟氏第六十五代子息,寿年八十又七,生时任职安阳郡尉,于缉捕鬼物时遭群鬼围攻战死,阳世尚存一妻六妾,留五子六女于世。 孟玒,安阳孟氏第六十五代子息,寿年九十又二,生时 不得不说,俑人梧送给孟彰的这一本簿册里收录的信息很对得起它的厚度。 簿册上,每一页都是一个安阳孟氏族中郎君的详细信息,从生时到死后,从家室到交友,从面容到能力 所有可以被登记在册的信息,都在这本簿册上了。 孟彰捻着一页书纸,无声地勾起唇角。 说起来,安阳孟氏族里真的很有诚意了。就这一本簿册,怕是比孟椿那位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手里收着的孟氏族谱,都要来得详尽。 也所以,倘若这一本簿册泄露出去 孟彰手腕一动,将书页翻过。 安阳孟氏族里怕是会有不小的麻烦。 第103章 一页接着一页,孟彰越翻越快,直到足足翻过二十页后,他的动作才再度放慢。 无他,只因那列在前头的二十位孟氏郎君,都跟他一样,出自孟梧一脉。 第六十五代的那些王字辈郎君,是跟他阿父孟珏一辈的,是他阿父的堂兄弟,亦即是他的堂叔伯;第六十四代的那些氵字辈郎君,则是跟他阿爷孟渺一辈的,是他阿爷的兄弟,亦即是他的叔祖伯祖。 若真是选了他们 孟彰接下来的日子,大抵就会是一个被自家长辈领着走遍整个安阳孟氏的小郎君。 倒不是说做一个这样的小辈没有好处,有的。 作为被自家长辈领着见人的小郎君,孟彰可以更简单地只做一个小郎君。 然而,这样一来,孟彰这个被孟椿承认的麒麟子就更多是孟氏一族的麒麟子。 不论日后孟彰走到哪里、做到什么程度,只要孟彰没有拿出更为强硬的姿态来刷新族里对他的认知,他在大部分的安阳孟氏族人眼里,就始终只是一个小儿郎。 而小儿郎,谁都知道,是没有多少威望可言的。 何况孟彰还是年幼病夭而亡,他大概率不会有长大的时候。和其他人比起来,本来就是他更容易给旁人留下懵懂可欺的刻板印象 这就是第一印象。 而第一印象,到底能有多重要,俑人梧知道,孟椿知道,孟彰也很懂。 只为了一时的轻快,只为了安抚孟梧的其他支系血脉,就给自己留下这样不大不小的麻烦 孟彰摇了摇头。 反正俑人梧那边他已经用借调管家这个提议安抚过了,就算他最终选定的这个要带领他熟悉安阳孟氏的人选,不是出自孟梧的血脉支系,俑人梧那里也不会有太多的麻烦。 簿册的第二十一页,并不意外,是孟椿那边的血脉。 孟庙,安阳孟氏第六十五代子息, 孟彰低低念着,面上笑意深了深。 宗房一系,还是嫡支,只比宗子差一等了 虽然说是比宗子差一等,但孟氏的宗子还好好地在阳世里活着呢!所以认真说起来,这位已经是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第六十五代族人身份最贵的那一个了。 很有诚意。孟彰低低评道。 他捻着书页的手指清点,在簿册上留下属于他自己的一点气机。 就你了他漫不经心地道。 第40章 孟彰敲定最终人选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郡城隍府正院。 好不容易从那些帖子、礼单中逃出的俑人梧停住手上动作,沉吟着道:阿庙? 有了早先时候孟彰的铺垫,俑人梧果真完全没有生气。 阿庙,也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来孟庙出身宗房,一直以来也帮着孟椿调理族中事务。 仅就对族中各房各家的了解来说,他这一支脉里的这些郎君们,还真没有一个能跟他比较的。 二来孟庙是孟椿的子息,在宗房里的身份也比较贵重。 选定他,也是跟宗房一脉示好,同时结交宗房人脉。 比之先前孟彰在正院看见他时候脸色还要来得倦怠的孟棕听见这话,心里也先就为孟彰松了一口气。 管各房的郎君到底都有些什么意见,只要郎主没有别的话,他们这一支脉里就再不会有谁能在小郎君的事情上指手划脚。 何况,郎主都已经令他将各房郎君的名录挪到那本簿册的前列了,小郎君还是没选中他们。 那还有什么话说?! 庙郎君 哪怕在他看来,他也觉得庙郎君合适。 倒是他们支脉里的各房郎君,居然还想着借辈分在小郎君面前占去些便宜,这可真是 俑人梧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打断了孟棕的思绪。 既然阿彰已经敲定了人选,你便将话传过去吧,好让阿庙也先做好准备。 孟棕连忙打点精神,应了一声:是,郎主。 嗯。俑人梧先应了一声,然后又留神打量孟棕。 孟棕站在原地,垂手低头,很是恭顺。 阿棕,你要是真的累了,便也去歇歇,手上的那些东西暂时往下分一分也不打紧。 孟棕连忙摇头:郎主,仆不过是来来回回地多跑了几趟而已,就这点事情,还比不上当年行军杀敌时候。仆不 唉。俑人梧叹了一声,我也不是就要让你放下手里的事情去养老。只不过今日里的事情确实多,我如今能歇一歇,你却还得守在我前头。 孟棕张张嘴,却不敢说话,只等着俑人梧先将话说完。 今日你我忙活这半日,也不过是勉强将今日里的事情给料理罢了。明日呢?明日我是没什么事了,但你呢?阿彰要随阿庙行走各家,必不可能两手空空、一无所知的上门。你得帮着他准备 你接下来的半个月怕是都不能清闲。 然后呢?俑人梧顿了顿,然后阿彰又差不多得出发去往洛阳了,他的行装和随行人员,也都得你来安排吧? 第104章 再有,阿彰到了洛阳那边,跟现在立府洛阳那边的几家也必是要有所来往的吧,这也得你来帮着准备 俑人梧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看向孟棕:只这一番盘算计较下来,我都要怀疑你到底是我的管家,还是他的管家了,怎地他的事情都得你来帮着料理?! 听佣人梧数落一大通,孟棕也只是稍稍放松,并未为此骄傲自得。 仆自然是郎主的管家。他道,神色谦和忠耿,是郎主看重小郎君,不希望小郎君为这些琐事烦扰,又怕小郎君身边的侍仆处事不够周全,出了纰漏怠慢小郎君,方才由仆接手小郎君的事情了而已 俑人梧摇摇头:待阿彰他挑出了他的管家,你再将他带在身边教一教,便把那一应事情都丢给他们吧。 孟棕先是有些惊讶,随后便开始仔细沉吟,但最后他还是问道:郎主,真的就将小郎君的事情给交出去? 俑人梧笑了。 麒麟子,麒麟子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怎么可能被人拿捏住呢? 可是!孟棕下意识反驳,待他反应过来后,连忙闭紧了嘴。 俑人梧仍是笑着,他将手中杯盏举起,啜饮着杯中凝脂一般的酒液。 再是先祖,再是前辈,那又如何?终究不是他自己。 我若是不能及时脱开手去,只怕就要被这只幼虎给伤了。 孟棕皱紧了眉头,不知道俑人梧这番感触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郎君一贯孝顺,郎主何以 俑人梧将嘴里的酒液咽下去,摇了摇头。 阿彰他确实也是挺孝顺的。 不论是与他意见相左的事情,还是孟彰自己不太喜欢的事情,孟彰都在尽力与他沟通,希望能达成一致,调和双方 任是谁来,都不能说孟彰不孝顺! 阿棕,昨夜里阿彰跟我说他不喜欢。 孟棕才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关又陡然挤压在一处,似深谷,似峰峦。 不喜欢 对某些事情不赞同、别有想法,这些其实都是寻常。 世上诸事,因各人想法不同、认知不同、学识不同、眼界不同,便有不同的判断,再有不同的处理方式。真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但喜欢不喜欢不同。 它更主观,也更唯心。 对于绝大多数寻常人来说,喜欢与不喜欢是可以被人影响的,也是可以轻易改变的,或许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可孟彰 他们郡城隍府上的这位小郎君,却不是那些寻常人。 尤其他还跟郎主说了。 显见,这件事情远不是小郎君随口一提那般简单。 他是认真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孟棕,很快就舒展了眉峰,笑着拱手与俑人梧深深一拜。 仆恭喜郎主。 虽然郎主现下神色看着平淡,或许也会有更多的想法和计较,但 他必定也是高兴的。 小郎君能跟他袒露自己的喜恶,而不是似其他后辈对上长辈一样将来自长辈的训导全盘照收,本身就是小郎君亲近郎主的一种表现。 俑人梧笑了出来,原本还很是凝重的神色一下子便也转了晴。 果真还是你知道我。 孟棕笑着低头。 俑人梧重又将杯盏抵到唇边,一口饮尽杯中酒液。 待他将杯盏放下,他道:接下来那些事情的分寸,你便仔细斟酌着处理吧。 别太勉强了阿彰。俑人梧最后叮嘱道。 孟棕没有抬头去细看俑人梧的面色,低眉顺眼地应声。 郎主放心,仆知晓该怎么做了。 嗯。俑人梧应得一声。 孟棕复又对俑人梧一拱手,退出了书房。他得往孟椿府上走一趟,将孟彰定下的人选先跟孟椿说了,然后才会通知到孟庙这个正主。 但事实上,已经不需要他再往孟庙府上多跑一趟了。 他在孟椿府上见到了孟庙。 你是说,孟椿问,阿彰要请阿庙领他熟悉族里各支各房? 坐在孟椿下手的孟庙神色也是肉眼可见的激动。 孟棕笑着回答道:是呢,小郎君已经拿定主意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太打扰了庙郎君。 说是这样说的,但孟棕也真不担心事情在孟庙这里还会有别的答案。 要真有,孟庙的名录也不会出现在那本簿册之上不是? 孟椿矜持地沉吟少顷,看向下手坐着的孟庙,问:阿庙,你认为呢? 孟庙此时已经平复了心情,他站起身来,对主位上的孟椿拱手一揖。 阿彰是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是我安阳孟氏未来兴旺鼎盛的希望,我安阳孟氏上下,正应当为阿彰铺平道路,如今不过是着我领阿彰熟悉族里上下而已,谈何打扰?! 孟棕深知,这就是孟庙在跟他背后的俑人梧表明态度和立场了。 他先是感激地笑了笑,随后又连连摆手,代表孟彰谦虚几句并真诚地恭维过孟庙方才作罢。 第105章 孟庙含笑听着,态度也很是温和。 待到孟棕停下来,他方才道:因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郎君女郎着实不少,支系房室也多,一门一户地拜访过去是不太可能的,阿彰料想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他停住话头,思量过一阵,问:不知道阿彰那里有没有更具体的章程呢?或者说,暂时还是只有这么一个决定? 孟棕抬眼,仔细看孟庙。 孟庙的神色认真,似乎真的很为这个问题发愁。 但孟棕知道,孟庙其实是想要更多在孟彰面前露面的机会。 若不然,孟庙要怎么跟孟彰联络感情,又要怎么跟孟彰展示他的能耐? 孟棕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孟椿的动静,孟椿却只是笑看着,并不说话,俨然已经将这一系列的事情都交给了孟庙。 孟棕垂落眼睑又抬起。 小郎君那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仆出来之前都未曾得到消息,是以 仆不敢给庙郎君答复。孟棕拱手弯腰,面带愧疚。 孟庙有些失望,也很有些为难:这 但很快,他面上的失望与为难就一扫而空了,因为他听到了孟棕的提议。 庙郎君如果真的为难的话,不妨随仆亲自回府跑一趟去问问小郎君。或许能顺道将其中诸事的章程给整理出来呢? 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孟庙笑着点头,不过他另又问道,我看这几日郡城隍府上都忙得很,我直接跟你去找阿彰的话,会不会太打扰了他? 孟棕摇摇头,更似乎是想到了旁的什么事情,面上原本只是客气的笑容就深了许多。 庙郎君的到访,或许正好解救了我们小郎君呢! 这一下,不仅仅是孟庙,就连旁边一直旁观的孟椿面上都显出了几分奇异。 哦?孟庙偏头看向孟椿,发出了一声询问的单音。 解救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啊。 孟棕摇摇头,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 我们郎主说,昨日里小郎君跟他说不喜欢这些事情了。他道,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上头孟椿、孟庙两人微微变化的神色,今日晨早小郎君来正院拜见郎主的时候,看见了仆等送来的各色帖子 孟棕摇了摇头,虽没有继续说道下去,可他的脸色却已经将一切都说了。 孟椿、孟庙两人沉默得一瞬。 阿彰不喜欢啊孟椿叹了一声,这可不是小事。 孟棕跟着点头,脸色也有些苦恼:可不是,我们郎主当时脸色都变了。 孟椿反而更担心了,他连声问道:那阿彰呢?阿彰可有跟他拗? 孟棕摇摇头:这事仆不知。 他很快又补充道:不过据郎主说,那都是昨夜里的事情了。今日晨早小郎君去往正院拜见郎主的时候,仆瞧着跟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孟椿也好,孟庙也罢,都很灵醒地无视了孟棕话语里的那句据郎主说 笑话,孟棕生前就是孟梧的忠仆,跟着他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落入阴世后又随他征战四方,最后更帮助他镇守安阳郡这一方地界。 若没有孟梧示意,似这等私密之事,孟棕会这么轻易就给他们说了? 孟椿、孟庙的脸色也随之放松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毕竟是血亲的祖孙俩,若他们两人真的非要跟彼此较劲,那就不太好了 孟庙的道行到底是比孟椿差了不少。 单从孟椿面上看来,他俨然就是只担心孟梧、孟彰这一对祖孙的关系,可孟庙的话,却是多少夹杂了些旁的更为微妙的东西。 孟棕也陪着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孟庙面上的破绽。 孟椿看了孟庙一眼,索性接管了话题。 看来阿梧到底是更疼阿彰的啊他叹了一声。 孟棕也是一叹,却道:也是小郎君孝顺。 孟椿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细问道:所以你过来的时候,阿梧到底是怎么说的? 孟棕一整面色,严肃且恭敬地将孟梧的话给复述了一遍,然后道:郎主的意思是 他向另一侧的孟庙一拱手,深拜下去。 在这些事情上,怕是得要庙郎君多担待些。 孟庙压下眼底的喜色,也郑重地站起身来,向着郡城隍府的位置深揖一礼。 请梧祖放心,庙必定不负所托! 孟棕脸色放松了许多。 待孟棕退了出去由孟械陪着稍作歇息,孟庙看向上首的孟椿,压抑许久的激动、欢喜流泻了满面。 阿祖! 孟椿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却也是笑着对他道:阿彰既是不耐烦这些事情,又在族里挑中了你,那便是你的机会。 难得阿梧也没出手干涉,你得多多谨慎多多用心才是。 孟庙重重点头。 但在他退出去找孟棕,要跟着他一同去郡城隍府的时候,孟庙还是没按捺住心头的疑惑。 第106章 阿祖,梧祖这次能轻易抬手让这件事落到我们宗房,是不是还有别的缘由? 孟椿也是一阵沉吟。 少顷后他摇头:不论是因为权衡,还是为了族里,又或者还有阿彰允诺了别的什么的缘故在里头,这都是阿梧的事情,是他们那一支系的事情,跟我们宗房不大相干。 我们只需等着就是了。 孟庙听着,缓慢地点了点头。 孟椿看出他心里的期望,便看定了他,唤道:阿庙。 孟椿的声音只是平常,并不见多少严厉,但孟庙却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 他坐直了身体,低下头恭顺应声:阿祖。 孟椿深深凝望着他,直到孟庙的脸色隐隐发白,他才稍稍柔和了目光。 阿庙,你需得记住,我们是宗房但却不仅仅只是宗房。这中间的分寸需要小心拿捏,否则的话 是宗房但却不仅仅只是宗房,孟椿的这句话说得很是奇怪,但孟庙完全能够领会他的意思。 是宗房,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是宗房的主事人。或许孟庙不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里的宗子,但在宗子还于阳世存活的情况下,他在阴世宗房里的话语权仅次于孟椿,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主事人。 不仅仅只是宗房,意思也同样明白。孟椿是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孟庙在阴世安阳孟氏族里也执掌极重极紧要的一部分族务,所以哪怕是孟庙,他也算是安阳孟氏族里的主权人之一。 同时具备着这两重身份的他们,不能不考虑宗房的利益,但也不能只考虑宗房的利益。 私心可以有,毕竟谁都不是圣人。但这私心要在界线之内,否则莫说他们只有一个孟彰,就算再多来几个,等待着安阳孟氏的也只有分崩离析的结局。 孟庙垂手,肃容应道:是,阿祖,孙儿谨记。 孟椿深深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去吧,去想一想见到阿梧、阿彰的时候,该怎么说怎么做。 孟庙深深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孟棕歇了一阵,才等到了找来的孟庙。 细看了孟庙一眼,孟棕略略放下心来,与他行礼:庙郎君。 孟庙点头,与他道:走吧,我也一道去城隍府上拜见梧祖。 见到随着孟棕走进来的孟庙,俑人梧当即笑开。 等孟庙拜见后,俑人梧便直接从他招手:阿庙,过来。 孟庙走到近前,直接就被俑人梧塞了一个随身的小阴域。 只瞥一眼,孟庙就看见了这个随身小阴域里堆放得似小山脉一样的木盒。 孟庙只觉得自己脑海里一直翻腾的思绪齐齐静止了少顷。 这些这些都是今日里送到郡城隍府上来的帖子? 这些帖子的数量 据他所知,近二十年里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盛况了。哪怕是他从阳世落入阴世,甚至是在阿祖手上接管过部分族务的时候,也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俑人梧重重点头:都在这里了。 他还跟孟庙介绍说:高的、大的那一堆,是经我和阿棕筛选过了的,只需要让阿彰知道这些帖子的存在就行;稍微低一点、小一点的那堆,是阿彰需要看一看这些帖子的;再往边上的那一堆,是阿彰需要认真看的;然后更往边上去的那堆,是阿彰需要回帖的;最后数量最小的那一堆,则是需要阿彰亲自走一趟的 孟庙一面听着,一面也一一看过那些分了几堆的帖子山峦。 俑人梧见他明白,面上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对他道:那这些事情,就都拜托你了。 孟庙此时已经简单看过这个随身小阴域里各部分帖子的情况了,他到底常年经手安阳孟氏族务,当即便明白俑人梧和孟棕为什么会这样分理了。 安阳孟氏族人虽多,但族人与族人之间,也是有份量和等级区别的。 孟庙跟俑人梧一礼,郑重道:庙必不负梧祖重托。 俑人梧笑了起来,跟他道:阿彰现在在他的玉润院里,你在这里等一等,他很快就会来了的。 纵然孟彰如今在安阳孟氏族里的地位陡然拔升,但孟庙的身份不差,还是他的长辈,更是他自己请来的帮手 他怎么可能真在玉润院里坐等孟庙过去?! 自然是要亲自过来领人的。 孟庙也很清楚这其中的枝节,他笑着点了点头,就拿着手里的随身小阴域到旁边坐下了。 孟彰到得也很快。 孟庙才刚刚坐下,孟彰就到了。 见得孟彰,俑人梧当即就笑开了。 正说着你呢,你这就到了。来,见过你庙伯父。 孟彰才刚拜见过俑人梧,就听到俑人梧的话,当即也就向着孟庙的方向躬身作揖。 阿彰拜见庙伯父。这次,是真的要烦劳庙伯父了。 孟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被他阿祖承认的家族麒麟子,但即便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心里便有些底了。 这是个聪颖、爽利又诚恳的小郎君。 比起其他早夭的小郎君来,他更平和、也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第107章 也是。 孟庙不禁被自己心里这才发现的某些阴暗情绪逗笑了。 如果阿彰只是寻常的小郎君,又怎么可能得到梧祖、阿祖乃至洛阳那边的认同? 不妨事,小郎君自己分家立府之前,也需要有人引着熟悉族里各支脉。阿彰天资不俗,总会有这么一遭,我也不过是稍微能在这些事情上帮上点忙罢了。 孟庙的姿态很客气,也很温和,全然没有在孟彰面前耍弄长辈威风的意思。 虽然也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会出现,但俑人梧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看向孟彰,道:阿彰,人我们是帮着你请过来了,既要你庙伯父帮忙,你便好好学,好好看,知道了吗? 孟彰笑着一礼:孙儿明白,阿祖放心。 随后,他往孟庙那边转了个方向,也是一礼:庙伯父也请放心。 俑人梧看向了孟庙。 孟庙笑着点头。 俑人梧便也就一摆手,将孟庙和孟彰这两个人放了出去。 行了,那你们就自个儿找地方去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别在我这里呆着了。 俑人梧嘀咕了一声:呆在这里也不会给我帮上点忙,反而还要拉了我去帮你们 孟庙也不是没有跟俑人梧打过交道,但他还真没见过俑人梧跟哪个族里小郎君这样说话的。 就是孟梧自己血脉支系里的小郎君也没有这个殊荣。 他半饷回神,不免用更多的心神去留意不远处的孟彰。 孟彰却是只作寻常,他见孟庙眼光瞥过来,便也分去目光与孟庙对上一眼,又冲他笑得一笑。 阿祖,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他行了一礼,又示意似地看向孟庙。 孟庙连忙回过神来,与俑人梧一礼告辞后,先就转身往外走。 孟彰脚步轻快地跟在他后头。 迈过门槛的时候,孟庙、孟彰还听到了从书案后头传出来的一声低哼。 孟庙走到书房外头,略回过身,就看到了后头孟彰面上的欢快笑意。 察觉到孟庙的目光,孟彰面上的笑意没有收敛,反而还更肆意了些。 孟庙受他情绪渲染,也不禁露出了相似的欢快笑意。 等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孟庙也都惊了惊。 他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胆子了呢? 孟庙的目光落在了孟彰身上。 孟彰无辜回望他:庙伯父,怎么了吗? 孟庙摇了摇头,只在心里又将孟彰的资质评价往上抬了一等。 那一刻,孟庙的心情也颇为复杂。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极尽高估孟彰的资质了,孰料居然还是低估了 这位族侄不过才堪堪炼精,居然就能完全不受俑人梧这等存在的情绪影响,保证自己的情绪独立,这等资质,委实是孟庙平生所仅见。 诚然,俑人梧只是俑人梧,并不是孟梧本人,但俑人梧作为孟梧为自己炼制的香火化身,他们的本质根本就是一样的,没有多大的差别。 而阴灵失却了皮囊肉身的保护,灵魂直接暴露在天地之中,相互之间情绪的冲击和碰撞自然就会更为直接,更简单粗暴。 尤其是高品质的魂体,对低品质的魂体更有着强大的压迫和控制 也所以,孟庙自己在面对孟椿、孟梧、俑人梧等元神道长的时候会那般拘谨凝重,并不全是因为他们长辈的身份,还因为双方魂体与修为之间的巨大差距! 可是孟彰呢?! 孟彰他就能不受影响,全程泰然自若! 这里头 固然有俑人梧特意克制了的缘故,但又何尝不是孟彰魂体本质的一种体现? 孟庙眸色深了深,随后很快缓和下来。 孟彰天资高绝不是正好?他可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呢! 这里头的事情很多,很琐碎孟庙对着孟彰举了举手上的随身小阴域,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仔细说说吧。 孟彰点头:庙伯父去我玉润院里坐坐如何? 孟庙怎么会有别的意见? 他跟着孟彰直接入了玉润院,在玉润院书房里分席坐下。 青萝领着人为他们送上了茶水、灵果便悄然退了出去,并不打扰。 孟庙饮了半盏茶,便将茶盏挪到了旁边。 他对孟彰道:阿彰,你可做好准备了? 孟彰三两口将手里的灵果吞吃了,又拿帕子来擦拭去上头沾染的汁水,才端着凝重的表情对孟庙点头。 我准备好了。 孟庙看他一眼,手在那个随身小阴域表面拂过。 另一个更小一点的修行小阴域出现在他手上,被他递给了孟彰。 孟彰双手接过,同时分出一点心神去查看这个随身小阴域里装着的东西。 才看了一眼,孟彰的表情便又更凝重的一分。 倘若不是孟庙就坐在孟彰的对面,更是亲手将那个随身小阴域交给他的人,不然孟庙都要怀疑孟彰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沉痛的事情了。 孟庙压住心头陡然升起的笑意,另将一个簿册送到孟彰面前。 第108章 孟彰才刚放下那个随身小阴域,就又要去接那本簿册。 这些你只需要看一看就行了,不用太过在意。 孟彰却是摇摇头,他双手接过那本簿册,将它与那个随身小阴域摆在一处。 孟庙有些不解,便问道:这些送上帖子的族人,都平常得很,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阿彰你为什么这样郑重? 自家没什么家底,资质庸俗,能力平平,却偏没有自知之明,跟着旁人一窝蜂往郡城隍府上送帖子,也不想想阿彰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等无知又蠢笨的族人,只消看过一眼便可作罢,往后大抵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阿彰又何必浪费自己本来就相当有限的时间? 孟彰垂着眼睑,伸手抚平那簿册上因为随意而留下的痕迹。 他们不过是想要伸手去抓住一个希望而已。 哪怕知道这个希望太过渺茫,也知道那个希望太过高远,不是他们这些寻常族人可以触及的,他们也还是想要试一试。 他们的做法或许很蠢笨、很贪妄,他们自己也知道只会惹人发笑,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但他们到底是做了。 蠢笨地、贪婪地,想要接住自天穹上洒落的月光。 孟庙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居然只能沉默。 孟彰将手收了回来,同时抬起目光,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孟庙。 我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我必将会得到安阳孟氏族里的资源倾斜 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族里的资源已经有部分分到他手上了,还有什么可以质疑的? 孟庙有些疑惑,不,是很疑惑,很不解。 所以他茫然地看着对面那个年岁极小、坐在那里矮矮瘦瘦的小郎君。 这些倾斜到我身上、分落到我手里的资源,是从哪里来的呢?孟彰凝望着孟庙的双眼,平静问。 孟庙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竟是没能说出话来。 孟彰的目光却是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放到他手边案桌上的随身小阴域以及那本簿册上。 是从他们手里分出来的。 孟彰给出了答案。 同时,在孟彰的心底,还有一个补充答案。 也是从被孟家收拢的佃户、隐农嘴里抢出来的。 因为世家望族,本来就是扎根在旁人的尸骨血肉上开出自己绚烂、荼蘼花朵的存在。 但是那个补充答案不必跟孟庙提起。 因为在他们这些最正统不过的世家子眼里,莫说隐农、佃户,就是平头百姓,也未必是个人。 孟彰不是圣人,他落在这个时代,长在孟家,终究只能和光同尘,做不到高举火把去照亮着茫茫无尽的黑暗。 但他能留存一点悲悯。 谁都可以嘲笑他们,但我不能。他道。 孟庙忍不住道:但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孟彰笑了起来:是的,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但我可以记住他们的名字。 孟庙看着对面的小郎君,眉头一点点锁起:但你要知道,阿彰,如果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你往后的日子就很难寻到清闲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事情的吗? 孟彰点了点头:我是不喜欢。所以这件事情,只要庙伯父你不往外传,也就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孟庙是真的被孟彰弄糊涂了。 那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意义啊孟彰笑了笑,有的。 孟庙下意识地问:是什么? 孟彰回答却是缓慢而平静。 我知道我自己回应了他们的一点心意,我安抚了我自己的心。 安抚了我自己的心? 孟庙近乎怔愣地看着对面的小郎君。 是的,所以接下来,我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消受那些族里倾斜到我身上的资源了,我也能坦然调用他们给我送过来的礼物了。 孟彰笑得狡黠,只这一瞬间,他便从方才端正凝肃的小郎君变成了如今这个仿佛偷到了糖果的顽童。 孟彰自己笑了一回,又见孟庙始终愣坐在对面,久久没递给他第二个随身小阴域,他也便不打扰孟庙,自己取了旁边的簿册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着。 这本簿册比起晨早时候孟彰从书房里带回来的那本名录轻薄了太多。 没办法,虽然这本簿册里收录的名单要比那本簿册里的多了太多,但这一本簿册没有那一本簿册来得精巧华美,里头录下的仅仅也只有一个名字,没有那本簿册里的细致周全,连人的影像都收录上了。 这一本簿册里记录的人名,都是普通的、寻常的,只能跟它们的同类挤在一行里。 孟彰看得很快,但也同样的细致,甚至还将这些收录在簿册里的名单跟装在随身小阴域里那些帖子一一对应起来。 孟庙回过神来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平静、轻松却绝没有任何敷衍的小郎君。 他心里竟然升起了一个问题。 第41章 他真的 能在这件事情上帮得上孟彰,他们安阳孟氏的这位麒麟子吗? 第109章 这样想着的孟庙也没有去打扰孟彰,就干坐等着,想他自己最开始为孟彰敲定的行程。 最开始见到孟彰时候,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安排有什么问题,但现在 孟庙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小郎君,又将目光垂落。 现在再看,却是哪儿都有问题。 他必须得改一改,否则的话,阿彰这边也是过不去的。 毕竟,阿彰是个有主意的小郎君。 待孟彰将簿册合上,收入那个装着诸多帖子的随身小阴域时候,孟庙才猛然惊醒。 他定了定神,手又是在那个随身小阴域上拂过。 又一个随身小阴域并一本簿册送到了孟彰的面前。 孟彰也没有多说,只双手将它们接了过来,也一页一页、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看过去。 再然后,又是一个随身小阴域,又是一本簿册 孟彰固然是变成了一个无情的录入机器,但孟庙何尝又不是一个默然的工具人呢? 到孟彰终于将所有往郡城隍府里送帖子、送礼的郎君女郎名录看过一遍后,孟庙默默地将那个已然空了的随身小阴域递过去。 孟彰接了过来,将案前摆放着的那几个随身小阴域里的东西一并收入其中。 随后,孟彰将旁边的茶壶、茶盏一类东西拿了回来,并亲自给孟庙斟了茶水送过去。 庙伯父,请喝茶。 孟庙将那茶盏接了过来。 孟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庙伯父,不知接下来,我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安排呢? 来了! 孟庙心头一提,他望了过去,正对上那小郎君随意的、平和的、等待的目光。 孟庙沉默少顷,还是将自己才刚匆忙敲定下来的计划说道了出来。 我们就按着支系来吧。安阳孟氏如今有十三支,其中嫡支有五,庶支有八。我们宗房、梧祖、枞祖、杻祖、杹祖皆是嫡支的支系,澄祖、汇祖、汲祖等等皆是庶支的支系。 各支之中又多有房头 这些支系、房头的区别,孟彰也是了解的。 因为家族数量庞大、子息众多的缘故,所以有支系、房头之分。 支系是从上到下的竖直分割,似孟椿与孟梧,虽然他们是同一代的孟氏血脉,但因为他们各自绵延血脉,且子又有孙,孙又生子,所以就以他们这一代为根,将他们的子嗣统合为一支。 而房头则是一代血脉中从年长者到年幼者的横向分割。就似孟彰自己的父亲孟珏。 包括孟彰自己在内,孟珏原有三子一女。但现在孟彰入了阴世,阳世那边孟珏便只剩下二子一女。 作为女郎的孟蕴不论出不出嫁,她都是不能算在孟珏这一支下面的房室里的。 概因如果孟蕴不出嫁,那么没有夫郎、没有子嗣的她仍然是孟珏的女郎君,她只会被归入孟珏这一房中;而如果孟蕴出嫁,那么她便该与她的夫郎结成一房,算在她夫家的房室里。 也所以,待到孟珏的两个儿子各自成家,那么孟珏的两个儿子便就分成了两房。 长子孟昭的长房和二子孟显的二房。 若孟珏再还有其他的子嗣,那么待其他的子嗣长成后,又会依照他们的排行分立房室。 如此,以支系为经线、以房头为纬线,便能清晰勾勒出一整个家族的脉络,同时锚定家族中的每一个郎君。 支脉繁杂、房头众多,自然而然便会生出诸多事端,为了保证家族传承不绝,各世家望族基本都是遵循的嫡长继承制。 何所谓嫡长继承制呢? 很简单,任何一个成家立室了的郎君,在其过世以后,都将由嫡长子继承家族的大部分产业。余下的产业中,先由除嫡长子之外的其他嫡子分去,最后才余下一点留给诸庶子分配。 一家一户是这样,一房一支是这样,一整个家族也是同样的规矩,几乎没有例外。 除非没有嫡出子。 这种嫡长子继承制,很好地将家族的绝大部分产业一代代地保存了下来,同时只分得部分的其余嫡子、少量的其余庶子,也能聚拢在嫡长子附近,成为嫡长子保证家族实力的力量。 我可以帮你联络除了你们这一支系以外的其他支系,与他们商量着各自敲定一个日子共聚,到时候你随我一道去赴会,如何? 孟彰思量少顷,问道:他们能同意吗? 安阳孟氏虽然整体上算是比较融洽,但嫡支和嫡支之间、嫡支和庶支之间、庶支和庶支之间,细看其实也不是没有龃龉。 尤其是嫡支与庶支之间。 面对庶支,嫡支总是多了些傲气,也习惯了高出庶支一头,现在这种情况 嫡支会愿意放任庶支跟他们平起平坐? 孟庙冲他笑了笑,不答反而又道:待你收拾好行装,正式确定出发去往洛阳的日子之后,我祖当下帖邀请血亲为你设宴送行。 孟彰就明白了。 孟庙是在安抚嫡支。 只要嫡支这一次安安分分的,让孟彰顺利熟悉安阳孟氏各支脉,那么在孟彰正式出发去往洛阳之前,宗房那边就会有另一场宴席补偿他们。 当然,也不是说庶□□边就不会有参加这一场宴席的机会了。 第110章 听清楚了,是椿祖下帖邀请血亲! 这安阳孟氏上下,真计较起来,哪个又不是孟彰的血亲? 嫡支是,庶支难道就不是了?! 只要庶支里的郎君足够优秀,足够聪明,足够让宗房一支、孟梧一支满意,庶支的郎君也不是就不能出现在那一场宴席,亲自为孟彰送行。 设宴送行这件事是椿祖说的?孟彰问道。 孟庙点了点头,很是随意:我过来的时候,阿祖就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了。 孟彰垂了垂眼睑。 孟椿跟孟庙提起过这件事,俑人梧也很轻易地将孟庙放了过来,显然这件事情俑人梧也是同意的 所以,他其实又充当了一次孟椿、孟梧的工具人,被他们拿来敲打、分化、拉拢庶支? 亦或者,孟椿、孟梧其实就是顺势而为,借了他来将庶支镇压下去? 孟庙忽然想到了什么,细看着孟彰的神色,安抚他道:为外出求学、任职的族中郎君设宴送行,是族里的惯例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过是孟彰的这一场送行宴席相比起来更加热闹、更加盛大而已。 阿彰你若是不喜欢不习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不过就是这一回了。孟庙劝道。 孟彰抬眼看了看孟庙。 不是只有这一回的吧,庙伯父 孟庙哂笑一声,别开目光,心虚地不看他。 怎么可能真的就只有这一回? 只要阿彰一直名头不坠,只要他还在往上走,那他每跨上的一个重大台阶,都会成为安阳孟氏的一场狂欢,在安阳孟氏里掀起一波·波浪潮。 而只要阿彰这个正主呆在安阳孟氏族里,这大大小小的宴席,他就算能拒绝大半数,也总还得有那么两场需要出席 孟彰苦恼地叹了一口气:行吧。 十三支系,十三日 虽然这一切都还未正式开始,但孟彰已经能感觉到那种窒息了。 孟庙笑了一声,安抚他道:倒也不用这般为难,阿彰,这几日你可都是贵客啊,只有他们苦心思量要怎么招待你的,没有你愁眉苦脸想着怎么让宾主尽欢的。 你只管当这是你入读太学前的最后闲散日子,好好玩乐就是了。 就算真的有人拎不清,非得让你心烦,万事也还有我在呢!你愁什么?! 孟彰看了孟庙一眼:嗯。 他相信孟庙的话,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孟椿,都必定不会容忍他在这件事上弄出什么纰漏。 宗房可以接受被孟梧这一支系压过一头的事实,毕竟他们那一房是真的没有绝对出彩的后人,可他们不能接受其他更逊色于宗房的支系因为他们宗房本身的疏漏而反盖过他们! 事实上,孟庙在这些事情上确实做得很周到。在询问过孟彰的意思之后,他很快就将孟彰接下来的行程给正式敲定下来。 孟彰这些日子的行程透露出去后,安阳孟氏族里原本的躁动陡然收敛,换成了另一种涌动的暗潮。 这些暗潮又随着孟彰、孟庙两人串联过一个个支系后,化作更为深沉的、也更为勃发的力量。 不过是十三日的工夫,整个安阳孟氏的气机都勃发起来。 安阳郡中其他望族见得,心中既是羡慕也是憋闷。 都是在安阳郡里扎根数千年的大族,怎么就孟氏气运勃发,出了一个麒麟子?! 怎么就让孟椿、孟梧这些老对手抓住了这个机会,借孟彰这个麒麟子再次统合家族力量,激发家族生命力?! 憋闷归憋闷,该做的事情他们倒也没有忘记。 就这么十来日的工夫,孟氏一族与郡中其他望族、世家的来往频繁了许多。就连孟阳这些未能分家立府的小郎君,也得到了那些世家、望族的问候。 孟安这些小郎君跟着自家阿祖来参加孟彰的送行宴时候,就半说笑也似地跟孟彰说起了这些事。 十七你是不好见,也忙,否则他们还真能找到你面前来。孟安叹道。 孟商、孟阳、孟松也都齐齐点头,面上俱都显出了几分倦色。 孟商更是对孟彰道:我都不敢细想这些日子十七你是怎么走过来的?感觉整个人都头大了。 孟彰还能说些什么? 这次委实是多亏了庙伯父,若不然,只凭我自己他重重摇头:怕是得糟。 孟阳、孟松和孟安对视了一眼,俱都深深叹了口气。 但随即,五位小郎君也都齐齐地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过了这遭,十七你就能够轻松很多了 孟彰苦着脸摇头:哪有那么好?接下来我还到了帝都洛阳那边,事情也不少。 帝都洛阳孟商低眉咀嚼片刻,抬眼问孟彰道:十七,帝都洛阳那边也有不少的族人,你到了洛阳那边,怕是也要先认一认人再说其他的吧? 梧祖和椿祖没像这次一样给你安排人吗? 孟彰答道:自然是有的。 孟松问:那是谁呢? 第111章 孟彰抬眼在设宴的院子里看过一圈,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孟庙:仍是庙伯父。 庙伯父么?孟松低低重复着,神色很有些犹疑。 孟彰细看他一眼,又看看边上几乎是跟孟松一般表情的孟商、孟阳和孟安。 他眼睑垂落又抬起的时候,心中已是明了。 怕是这四个小郎君所在的支系里,对孟庙如今正在做的事情也很有些想法啊。 尤其是 在洛阳帝都那边颇有几分声势的孟松这一支。 缓和了语气,孟彰问道:阿祖和椿祖都是这个意思,而且这十几日里我也得亏了庙伯父照顾才没有那么手忙脚乱 他笑着道:所以阿祖和椿祖来问我的时候,我也点头了。 诸位阿兄今日里跟我提起这件事来,可是有什么要提醒我的? 孟商、孟阳、孟松相互看了几眼,目光最后竟都落在了孟安身上。 孟安皱了皱眉,又看看孟彰,最后一咬牙:阿彰,我跟你提一个人,你若觉得她还算不错 希望你能在庙伯父面前为她讨一个机会。 她? 孟彰意识到了什么,他凝望着孟安,正式道:阿兄你说,十七我听着呢。 我有一位姑母,名敏,因所嫁非人,年不过二十许便已亡故。归于阴世以后,她绝了婆家,别归孟氏。但我阿祖不喜,屡屡责难,近日里她遇上了些事情 孟彰眉头皱了起来。 不等孟安继续,他就将话头接了过来。 你所说的这位敏姑母,可是如今以一个胭脂商行立足帝都洛阳的那位?他问。 不仅仅是孟安,就连孟商、孟阳和孟松都惊了一瞬。 十七,你知道这位姑母? 孟商帮着另外三位小郎君问了出来。 孟彰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她。 孟商有些不解: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孟敏在洛阳孟氏中,并不是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头,甚至族里各家其实都不怎么提起她来。十七是怎么知道她的? 这十来日里,孟彰到底有多忙,不说孟商、孟阳这些小郎君,就是整个安阳郡里的人都有所耳闻。 他真的能在这么忙碌的日子里去了解那样一个不大受族人待见、又远离了安阳郡的女郎? 总不可能是更早之前孟彰就已经在留意她了吧? 孟彰平静又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敏姑母曾特意遣人从帝都洛阳里为我送上了一份贺礼。 贺他即将入读洛阳太学。 孟敏送回来的那份贺礼比孟彰收到的洛阳太学回函稍微迟了一些,却正好追上了安阳孟氏族里往郡城隍府送帖子、送贺礼的大部队。 最终,她的这一份贺礼被孟棕录入簿册上,送到了孟彰的手里。 孟商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敏姑母给十七你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份贺礼? 居然能让十七你能在那么多的族人里记住了她? 孟彰回答得很是随意:是一份品质不差的香料。 略停了一停后,孟彰补充道:能很好地帮助新入道的小道童修炼的香料。 孟商追问:那香是什么香? 品质不差、能很好地帮助新入道的小道童修炼的香料 最极品的,当要数养魂香吧? 可孟敏手里那的个胭脂商行规模只是中下,能拿得出养魂香这等极品的香料来? 莫说是养魂香,就是次一等的护魂香、净神香、养神香,孟敏手里也未必会有 孟彰见孟商、孟阳、孟松、孟安这四个孟氏小郎君都追着他想要答案,便也没有遮掩,直接揭晓:是十二月神引。 十二月神引?! 孟商、孟阳、孟松和孟安尽都愣了一瞬,差点没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只是十二月神引?! 如果说养魂香是小道童修行阶段最极品的香料,而护魂香、净神香、养神香这些香料是低了养魂香一等的香料的话,那么十二月神引就比护魂香这些香料还要低了三个品阶。 似十二月神引这样的香料,孟商、孟阳、孟松和孟安或许还会多看几眼,但对于孟彰来说,大抵还是算不得什么。 孟商、孟阳、孟松和孟安只是寻常的孟氏小郎君,还是未长成就夭折的小郎君,他们各自的手头上确实也有些家底,每月里也会从族中、各自阿祖府上领得一份修行资粮,但他们的家资到底没有富裕到能视十二月神引这样的香料为寻常。 所以孟敏如果是给孟商、孟阳他们送贺礼的话,一份十二月神引真的是很拿得出手了的。 但孟彰不是孟商、孟阳这些寻常的孟氏小郎君。 他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得安阳孟氏族中资源的特别倾斜 十二月神引在他面前,真的只是寻常。 据说这十来日里,族中分给孟彰的香料都是护魂香和净神香。或许没有养魂香,但护魂香、净神香族里是给他管够的! 第112章 族里分给孟彰的资源,孟商、孟松这些未曾分家立府的小郎君知道,孟敏这个已经长成的孟氏女郎君当然也可以想见。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着人代她为孟彰送上了一份十二月神引。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十二月神引,约莫就是她能够拿得出来的最好的贺礼了。 礼单没有记错的话,孟彰认真想了想,重新点头道,敏姑母送来的,确实只有这一份十二月神引。 孟商沉默一瞬,忽然抬起目光,定定看住孟彰:十七,你告诉我,族中所有往郡城隍府上给你送过礼的族人,你是不是都记得? 孟松、孟阳、孟安原本还都在各自想着些什么,这会儿听到孟商的问题,也都齐齐回转心神,或惊或疑地看定孟彰。 五个未长成、未能独自立府、还在长辈羽翼护持下生活的小郎君凑在一起说话,放在往常时候,大抵是没有多少人会特别留意的。 但今时,却是不同于往日。 这五个凑在一起说话的小郎君里头,有今日这场宴席的正主。 虽然说因为考虑到孟彰这个正主年龄尚小,又顾虑孟彰的喜好和心情,来郡城隍府上赴宴的各位孟氏郎君都只是简单地跟孟彰说道了几句就放了他自由,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会留心孟彰那边的动静。 尤其他们还都有修为在身,耳力不俗,往孟彰这些小郎君圈子里分去一点注意力并不是多么为难的事情。 也所以,几乎院子里的所有孟氏郎君,都听到了孟商的问题。 孟椿、俑人梧脸色皆是平常,不见任何异状。 倒是院子里散在各处的孟氏郎君,都忍不住一阵阵耳语。 居然是真的 我还以为这不过是郡城隍府又或者宗房那边为了安抚族人而放出来的消息呢,没成想 是啊,这么做,真的有必要吗? 毕竟是未经历多少世事的小郎君吧 所以,所以那消息,是真的?原本正在与孟庙叙话的一个孟氏郎君转眼看向孟庙,低声问他道。 孟庙低叹了一声,对这个平日里还算是亲近的族人道:是真的。 所有整理出来的礼单和名录,阿彰都看过了一遍。 那位孟氏郎君怔忪,半是奇怪半是复杂地开口问:可这有意义吗? 我是觉得没有意义的。孟庙先是说道,然后又摇摇头,阿彰自己不是这样认为的。 那他那位孟氏郎君自己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能顺着心中涌动的思绪,将话说完,那他是怎么想的? 提起这件事,孟庙心里其实是有些愧疚的。 当日阿彰虽然没有特意要求,但他的意思是不愿意将这件事往外传的。他原本也无意跟外面的族人透露,只可惜,阿祖和梧祖 他们不是这样想的。 孟庙看向了那边被孟商、孟阳这四个小郎君簇拥在中央的小郎君,将当日里孟彰跟他说的话也给这位孟氏郎君复述了一遍。 回应了一点心意吗? 那位孟氏郎君沉默许久,缓慢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也没有看任何人,不看近在身边的孟庙,也不看远远待在一处角落却始终在视野中央的那位小郎君,自顾自端起酒杯,一口尽饮杯中酒液。 透亮的酒水在他嘴边落下,打湿了他一小片衣襟,但这位孟氏郎君浑不在意,只招手取来了酒壶,又给自己满上。 孟彰察觉到了从院子各处汇聚而来的目光,更敏感地分辨出这些目光里复杂的心思。 是不解,是揣摩,是猜疑,是嗤笑,也是好笑,更是沉默 他们不能理解孟彰,于是就粗暴地将孟彰的做法归结于小郎君的天真。 他们正在俯视着孟彰。 高高在上地、用一种所谓成人的包容俯视着孟彰。 毕竟啊,能出现在今日这一场宴席上的,除了孟商、孟松、孟阳、孟安这四个小郎君以外,都是在安阳孟氏一族里有些手段、有些份量的族人。 孟彰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果真是 很难喜欢这样的场面啊。 孟彰抬眼,看向了孟商。 孟松、孟阳和孟安他们也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疑惑,凝望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孟彰笑了开来,随意又天真:他们都给我送了礼来,我看一看不是理所应当的么?至于记下 虽然我还只是一个小道童,但也是入了道的,记下这么些东西,花不了我多少时间,看一遍顺道也就给记下了。 有问题? 孟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没有问题。 但要他直接顺着孟彰的话点头,他又觉得浑身不对劲。 一时间,孟商僵在了原地。 孟彰又是笑了笑,亲自取了茶壶过来,给孟商、孟阳他们这些小郎君续上茶水。 接着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孟安身上,将话题带了回来:所以是那位敏姑母吗? 第113章 孟安怔怔点头,下意识应道:是,就是她了。 孟彰想了想,回答孟安道:那我得问一问庙伯父,如果他的意思吧。 孟安回过神来,先往孟庙的方向看了一眼,正正撞上孟庙的目光。 他不觉浑身一个激灵。 孟彰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孟庙见他望来,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才将目光别开。 孟安下意识地急喘几口气,却忘了自己如今只是阴灵,没有了肉身只剩下魂体的他其实并不需要空气。 孟彰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孟安的身上。 见得孟安的狼狈模样,孟商、孟阳和孟松对视一眼,齐齐放下了心头那些个想法。 倘若他们真将自己心里的那些事情跟孟彰提了 莫说梧祖、椿祖又或者族里到底是个什么反应,就单单只是面前的十七郎,怕是都过不去。 十七郎虽然面上看着和气,但实际上 他可是很有脾气的。 孟安这次所以能成,其实并不是因为孟安豁出去了,也不是因为孟安给十七郎有多深厚的感情,而只是因为能力确实不俗的敏姑母需要这个机会,甚至单单只是因为十七郎自己愿意。 孟安缓过劲来,并不去看周围投注过来的目光,而是仔细打理过自己身上的袍服,举起茶盏与孟彰敬了一杯。 我代敏姑母谢过十七郎。 孟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话,只将面前的杯盏举起,饮去半盏。 宴席散去后,孟彰亲自将孟安送到了他阿祖身边。 孟汇垂眼看了看孟安。 孟安身体僵直,目光死死看着脚下地面,却抿紧了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家阿安太任性,这次真是为难阿彰了,下回,汇祖必让阿安给阿彰赔礼,希望阿彰不要太放在心上 孟汇先是对俑人梧笑了笑,然后跟孟彰道。 孟彰摇摇头,也笑道:阿安听说敏姑母遇上了些事,担心她才跟我提起她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而且 他道:这些事我其实也做不得主,还得看阿祖、椿祖和庙伯父的意思呢。 孟彰话是这样说的,但他亲自陪着孟安过来找孟汇,本身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孟汇笑开,抬眼对俑人梧、孟椿道:阿彰不仅聪慧,也懂事,果真不愧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我安阳孟氏能得阿彰,是我安阳孟氏之幸,也是我安阳孟氏之福,我安阳孟氏得珍惜这场福分才是。 孟椿连连点头,满脸的赞同。 倒是俑人梧这个孟彰的血脉亲祖,却是谦逊了起来。 阿彰资质确实是很不错,但他年岁还太小,性情里很有几分天真,还得多多磨练 你们就别太夸着他了。 不等孟汇说话,孟椿先就反驳了俑人梧。 你这个当人阿祖的,怎能这样说阿彰?阿彰哪里就天真了?我看挺好的!阿敏虽然是女郎,也早已出嫁,但她不归夫家,仍是我安阳孟氏的女郎君,她遇上了事情,阿彰听说了问一问有什么不对? 孟椿、俑人梧、孟汇这三个支系如今的血脉顶端,居然就这样当着孟彰、孟安乃至更多还未曾散去的安阳孟氏族人的面,就着这件事情拉扯分辩起来。 他们各有各自的道理,也各有各的说法,但争论到最后,还是没在孟敏这件事情上达成共识的他们,却将孟彰过问孟敏之事这一点给轻易揭了过去。 孟彰在旁边听着,越听越是明白。 孟敏的事,或许在安阳孟氏族中多有争议,孟彰沾染这样的事情,对他而言怕是弊大于利,所以孟椿、俑人梧、孟汇这三人,就默契地联手将孟彰给摘了出来。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孟安其实还是不太明白这其中的微妙的话,那么听到最后那一段,他也终于明悟了其中的关窍。 孟安脸色纸白,不住地拿眼瞥着孟彰。 孟彰垂着目光看他。 孟安夭折的时候年岁太小,不过是两三岁上下。孟彰虽然也不高大,但对比起孟安来,优势还是太明显了。 孟安魂体颤抖着,却挪到了孟彰的近前,拉了拉他的袍角,给他传音道:十七,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孟彰冲他微微摇头,也回他传音道:不能算是你给我添的麻烦。 啊?孟安有些想不明白。 不是他先跟十七提起孟敏的事情,然后才让三位阿祖默契配合将这件事情给抹过去的么? 孟彰只是对他笑了笑,简单回他一句传音道:敏姑母那边的事或许并不只是针对敏姑母那么简单。 不只是针对敏姑母那么简单?难道孟安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孟彰的表情陡然变得更为凝重,难道是有人在背后针对你? 孟彰再摇头,但他却也不跟孟安细说了,只是自然地看着身前的位置。 与其说是针对孟敏又或者是针对他,孟彰其实更怀疑是在针对孟家。 这些时日孟彰跟随着孟庙行走于族里,跟各支系的孟氏郎君共聚相会,可不是平白折耗时间和精力的。 第114章 他对安阳孟氏的了解远胜于从前。 在落入阴世、跟随孟梧在郡城隍府里生活的最初那段时间,孟彰只是暗自留心着他们这一支系里的恩怨纠葛;到他见到孟椿以后,他又开始留心安阳孟氏族中支系与支系之间的暗涌;到现在 现在他除了各支各系各房头之间的那些事情以外,他还注意到了族中女郎与郎君的较劲。 大晋,在他看来,其实对于女子的束缚并不严苛,起码没有到他所知晓的明清年间那种苛刻到禁锢的地步。 女郎们可以识字读书,可以呼朋引伴各处玩乐,可以郊外纵马场上打球 她们活得比明清年间的小姐骄傲肆意。 可即便如此,她们在这个年代里的生活仍然算不得多痛快。 小家小户的女郎是;世家望族的女郎也是。 几乎没有例外。 对,就连皇族里的公主,都只能偶尔任性,时常妥协。 但不论是小门小户里的,还是世家望族里的,女郎们也并不真就比郎君们逊色。 她们有自己的能力,有自己的人脉,更有自己的人格。 就像这一次让孟安为了她找上孟彰的孟敏,她能在落入阴世后顺利别出婆家、回归娘家孟氏,更能在与自家血脉祖亲存在某些龃龉的情况下,在帝都洛阳经营起属于自己的家业 如此女郎,岂能没有她自己的过人之处? 既然她有能力,既然她依旧承认自己是安阳孟氏的女郎,那么她遇上了事情,安阳孟氏又岂能袖手旁观,看着她被人欺负? 倘若安阳孟氏真的在孟敏的事情上毫无作为,孟氏一族的女郎又会怎么想?心疼、疼爱她们的阿父阿母和兄弟们,又会是怎么想? 所以,对于孟敏的事情,安阳孟氏本来就该有所表现。 更何况,孟彰觉得孟敏这件事情,总与阳世里宗房那泉小郎君的事情有那么些相似之处。 孟彰不确定俑人梧、孟椿是不是也这么认为,但他相信他们会重视。 除了这些个以外,还另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孟彰过得三两日就要出发去往洛阳了,这事情孟彰这会儿不过问,真到了帝都洛阳那边,也必定会有人来询问他的态度。 是这个时候就表明态度,还是等到他抵达洛阳太学再说,会有什么区别吗? 不会。 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撞到孟彰手里,他都不会再有别的决定。 这无关其他,只因为孟彰现在受着整个安阳孟氏的供奉。 而孟敏,作为安阳孟氏的族人,只要她没有败坏德行,在整件事上没有错处,那她就理应受到安阳孟氏的庇护。 孟安看了孟彰一眼,又看了孟彰一眼,直到孟汇带着他归去,他仍然是五步一回头地看着孟彰。 来到自家的牛车旁边,孟汇没急着上车,而是先看了孟安一眼。 孟安一个激灵,连忙收回目光,垂着眼睛看着前方。 孟汇这才上了牛车。 孟安连忙跟上。 孟汇在牛车里坐定,半饷没有说话。 孟安如坐针毡,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只能干坐在位置上。 谁让你在阿彰面前提起你敏姑母的?孟汇的声音平平传了过来。 孟安嘴唇嗫喏片刻,才在孟汇漠然的目光中回答道:没,没有谁。 孟汇呵笑一声,只问他:你说我信不信? 孟安没说话。 孟汇深深看他一眼,别开了目光。 只此一次。再有下回孟汇道,要么,你立府自居;要么,你就去转生。 孟安脸色霎一下全白了。 牛车里安静得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两个纸人。 相比起孟汇、孟安这一对祖孙来,俑人梧和孟彰那边倒是轻松了太多。 尤其是将所有客人送走以后,孟彰像是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俑人梧瞥他一眼,问他道:真这么厌烦这些事情? 孟彰不知是太累了,还是觉得俑人梧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回答的地方,他掀起眼皮子看了俑人梧一眼,不说话。 俑人梧也不介意孟彰的态度,只问他道:再有两三日,你就要出发去往洛阳那边了,但你的管家可还没有着落,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呢? 难不成,你想着自己来? 孟彰摇头:孙儿原是想在族里寻一个的,但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一个合适的。阿祖 俑人梧转眼看他。 孟彰带笑,讨好也似地看着他:阿祖,你早先曾答应过我的,可以从郡城隍府里给我借调管家。现在就是这样的时候了! 阿祖,先借给我一个管家吧!待到我找到合适的,我一定把人还给你。 俑人梧沉默地盯着孟彰。 孟彰的表情一点点变得僵硬。 许久以后,俑人梧才将目光别开。 行吧,但你说的,一定得将人给我还回来。 一定一定!孟彰大喜过望,连声道,生怕俑人梧下一秒就给他改了主意。 俑人梧看他那般模样,冷哼一声,将手收入袖子转身离开。 第115章 孟彰想到了什么,扬声叫住他,问:阿祖,我走的时候你会出关吗? 第42章 俑人梧回身看他,笑道:自然。 孟彰拱手一礼:孙儿多谢阿祖。 俑人梧的脸色也好看了不少。 你在洛阳那边府上的管家,你自己看着挑一个。俑人梧斜眼看他,好好地选,别给你自己找麻烦。 孟彰连连点头:阿祖放心,我知晓的。 俑人梧深深望他一眼,忽然柔和了脸色:这一次,你做的很不错,我终于能放心让你自己一个人出发去往洛阳了。 孟彰面上笑容加大: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道理孙儿知道,定会小心谨慎的。 上位者的喜恶与倾向,是下位者恨不得拿了放大镜来一点点细究着看过去的,而且越是聪明人,就越是敏感,也越是会联想。 孟彰现在,也能算是一位上位者了。 他若不能万事多想一点、谨慎一点,最后发生的事情怕是他不会想要知道。 孟彰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可真是太麻烦了 所以代理人还是一定要选,而且必须得尽快。 他还是更喜欢清清静静修行、读书和做梦的日子。 俑人梧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你年岁尚小,虽然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但毕竟还有我在,有你椿祖在,还不需要你来完全代表安阳孟氏,你可以稍微放松些,不须对自己过于苛求。 你这次去往洛阳太学,原本就是做个学生去求学的罢了。 而学生,就该得到学生应该有的纯粹。 迎着俑人梧的目光,孟彰神色先是怔愣半饷,然后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点头,笑道:多谢阿祖。 俑人梧再看得他一眼,真的转身走了。 不过在他迈过门槛以前,一句话也落到了孟彰的耳边。 待你去往洛阳以后,你的功课就要换一换了 孟彰一惊,下意识地追了两步:阿祖,我的功课要换成什么? 换成俑人梧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洛阳时局变化。 孟彰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阿祖,这功课的时间是? 俑人梧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中庭位置了,但他的答案还是传了过来。 一月一交。 孟彰脸色放松下来:一月一交,倒也还行。 孟彰往外看了两眼,直接摸出那枚玉环来,沟通它走入了月下湖那处修行阴域中。 他尚且还没有在白莲莲台上坐下,一尾很是眼熟的银鱼便甩着尾巴在莲叶下方游了出来。 一连串细小的气泡往孟彰的方向吹了过来。 孟彰笑着,伸出去捞住那串小气泡,先跟银鱼玩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银鱼从莲叶、莲花下面游出,一点不认生地带着孟彰玩了起来。 孟彰心中兴起,心头又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便索性暂且放下诸事,只尽心与这湖中银鱼游玩。 到阴月上了柳梢,孟彰才收敛心思,走上了白莲莲台。 银鱼们兴犹未尽,围绕着孟彰和白莲一圈圈地转。 孟彰笑着,将手放入湖水里拨了拨:好了好了,今日里就到这里了,你们莫要贪玩,我得开始修行了。 也不知道这些银鱼是听明白了孟彰的话,还是觉得有趣,一众银鱼绕着孟彰游走了几圈后,忽然回头,冲着孟彰的位置吐出一串小气泡。 孟彰初时也只以为这些气泡不过都是寻常,可随着这些小气泡向着他靠近,孟彰的神色也渐渐变化。 这些到底是什么?怎么给他的感觉有点奇异? 没有人回答他。 这个时候也不可能有人来回答他。 那些小气泡靠近的速度并不快,如果孟彰有意的话,他是可以躲闪过去的。 但孟彰神色一阵波动后,到底是稳坐在白莲莲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气泡接近,然后没入他的魂体里。 他确实没有答案,但他知道 这些银鱼没有坏心。 它们没想害他,所以,这些气泡,更有可能是一份礼物。 从第一个气泡没入他的魂体时候,孟彰心头便涌上了一阵倦怠。 他居然有点困,想睡了 孟彰没有抗拒,顺着这股倦怠放松精神。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间,孟彰看见了他的修行梦境。 还是那轮高悬中天的银月,还是那株生机勃勃的湖中青莲,还是湖水里嬉闹生活的黑鱼 孟彰仍然站在湖岸边上。 他依旧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即便这方修行梦境比起最初显化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真实,这方修行梦境也还是太过脆弱了。 孟彰倒也不急,他耐心等着。 笼着薄雾的湖水里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孟彰抬眼看过去。 那动静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大 孟彰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湖水被拨动的声响。 这是孟彰的修行梦境,代表着孟彰的修行进度,在孟彰自己没有任何动作的前提下,这方修行梦境里的湖水又怎么会被拨动? 第116章 但事实就是,孟彰真的听到了不属于他的动静。 孟彰几乎是第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些动静的来由。 应是湖中的那些黑鱼。 因为除了它们,这湖里是再没有别的能动的生物了。 在他确定根源的时候,那些黑鱼也从湖中央处来到了湖边。 它们簇拥在湖水边沿处,款摆着尾巴,微微抬头看坐在湖岸边上的孟彰。 孟彰回望它们。 不知是不是孟彰看错了,他居然在那些黑鱼黑亮的眼睛里看见了光。 孟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吃惊,但他的心境很是平静,全然没感觉到一点的惊讶。 那些凑到湖岸边上来的黑鱼定境看他一阵,居然张开嘴,也给他吹了一连串的细小气泡。 那些小气泡晃晃荡荡出了水面,却在水面上就破碎了,甚至都没有脱离湖岸,就更别说触碰到孟彰了。 但是当那些小气泡出现的那一刻,孟彰却在心头捕捉到了一阵细微的欢欣。 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那些黑鱼对他吹了这么一阵小气泡,便像是完成了任务,头也不回地转身往湖中央处游去。 孟彰被一个人丢在了湖岸上。 他也不生气,闭上眼睛,开始感受这一方修行梦境,也去一点点充实着一方修行梦境。 待到孟彰醒来,阴日早已替换了阴月,湖中银鱼也早不见了踪影。 孟彰大大地抻了一个懒腰,从白莲莲台上走下,出了这一方修行阴域。 青萝伺候他梳洗,见孟彰今日眉眼间更多了一分生机,便也笑着福身一礼,给他道喜:恭喜小郎君修行再有精进。 孟彰笑着摇头:还是炼精呢,没入化气。 青萝笑而不语。 虽然都是在炼精,但今日里的小郎君和昨日里的还是不同的。 迈过了这一个关窍,再过不了多久,小郎君怕是就能入化气了吧。 可真好 修行有小小突破,孟彰今日里的心情也很是不错。 他饱足地用过一顿早膳后,便先问道:棕管家可是来过了? 青萝回答道:来过了。 她转手,从旁边捧了一个托盘来奉给孟彰。 孟彰垂眼一看,那托盘上摆了足有九个之多的木符。 每一枚木符上刻有人名,同时勾连了一道气机。 棕管家来传郎主的话,说 说让小郎君你尽快在这些管家里挑一个出来带上。 孟彰一时没有回答,他细细看着这九枚木符。随后,他分出一点心神落入其中一枚木符之中。 那枚木符亮起的同时,便有一份详细周全的资料送入孟彰心神之中。 姓名、来历、履历、境界 事无巨细,俱在这一枚木符上了。 青萝垂眼,不去看那些木符。 孟彰看过一枚玉符,将心神收了回来。 青萝。他唤了一声。 青萝以为孟彰已经选定,应道:仆在。 但孟彰没有伸手去拿托盘中的木符,他的目光落在了青萝身上。 青萝,你可有意做一个管家? 青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从来想都不敢想的机会,现在居然就摆在她眼前? 青萝猛地抬眼,望向端坐在席上的小郎君。 小郎君眼眸漆黑,神色间平静随意,问得再是理所当然不过了。 可是 青萝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心头更多的,并不是惊喜、惊慌,而是诧异,是奇怪。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她不知不觉间,就问出声来。 看着她的孟彰面上居然也很有些奇异。 为什么就不能是你呢?他反问。 青萝没有回答。 她有很多的答案可以用来回答孟彰的问题,以致于她根本不知道该用哪一个,最后只能保持沉默。 孟彰看定她:你办事妥帖,玉润院这些日子以来诸事平顺,都是你的功劳;你心思细密,这些时日以来交托到你手上的事情,也没有出现任何疏漏;你处事公正亦宽和,玉润院里的其他婢仆对你都是心服 为什么就不能是你。他道。 青萝嗫喏半饷,才吐出一句话来:仆常年居于内院,内院诸事,仆甚为娴熟,但小郎君在洛阳 她顿了一顿,才继续。 小郎君或许还不曾正式分家立府,但小郎君在洛阳里,也跟分家立府没有什么不同了。 所以她很清楚,现在孟彰挑选的这个管家,其实就是日后孟彰分家立府以后的管家。 而这样的管家 青萝对比了一下孟棕,只觉差得太远了。 孟彰微微颌首,然后问:还有呢? 青萝低了低头:仆于外事,本就不甚了解,何况小郎君入读太学,必是要跟太学里的其他学子、帝都洛阳里的诸多郎君及小郎君来往的,小郎君的管家,也理应能够为小郎君打理这些外事。 她越是分说,心头便越发清明。 或许往后,她确实可以想一想这个管家的位置,但就眼下,就当前,她的能力还不够。 第117章 小郎君愿意给她机会,引领她去看那片更广阔的天地,她心实感激,可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更不能给小郎君添麻烦。 孟彰定定看她,半饷后,他笑了起来,手在托盘上轻盈拂过,拣出一枚木符拿着。 现在你的能力确实是不够,他道,但往后,可未必。 青萝的脊梁微不可察地挺直,低垂的眼也有微光浮动。 好好跟着他学,孟彰将那枚木符递了出去,他总是要回到这郡城隍府的,到时候 青萝将托盘放下,双手接过那枚木符。 然后,她捧着这枚木符,大礼对孟彰跪下:仆,多谢郎主。 孟彰还未正式分家立府,哪怕青萝早早就已经认主,其实也是不能称郎主的,但这一刻,不论是孟彰,还是青萝,却谁都没有在意。 孟彰点了点头:去告诉棕管家吧。 青萝退了出去。 孟彰垂眸想了想,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枚符令来。 符令亮起的时候,远在校场里练兵的孟昌便生出了感应。 他收了兵势,吩咐副将继续统领诸部曲训练,自己转身下了点将台。 副将虽隐有猜测,但并不敢随意询问,只能兢兢业业地接过任务。 副将不敢问,幕僚却是敢的。 尤其是原本正该统兵训练的孟昌忽然就回转营中,他更是需要问一问原因。 郎主,你 但当丁墨看到孟昌面上表情的时候,他却也是什么都不需要问了。 丁墨站直身体,对孟昌一拱手:恭喜郎主。 孟昌笑了笑,然后陡然一收表情。 主君有召,我便不跟你多说了,这些时日我请你整理的簿册呢? 丁墨也不多话,转身利索在书案上一扒拉,将一本簿册奉了过来。 都在这里了。 好。孟昌将那簿册接了过来,又对丁墨道,我去拜见主君,这里的事情暂且劳烦你多看着些。 丁墨先郑重点头应下,随后就笑开道:如今主君的情况早不比往昔,莫说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少心思,就是有,现在也只有奋发的力气,郎主应该放心才是。 我知道。孟昌道,但浮华初兴,我怕他们心性稳不住,反而给主君惹出麻烦来。 虽然部曲里的大大小小兵卒都是经过孟珏郎君和谢娘子挑选的老实人,但老实人遇上这等天降的机缘,也未必能够稳得住啊。 若是在他们校场里惹出什么乱子,他也没脸见主君。 丁墨心神一凛,将同样浮动的心思镇压下。 郎主放心,我省得的。 孟昌微微点头:就托赖你了。 说完,孟昌直接将那本簿册往怀里一塞,便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校场是一方独立的、有着重重禁制布置防护的阴域,但并不意味着校场就是完全被封锁起来的。 它也跟其他的阴域一样,可以与其他的阴域勾连。 不过相比较来说,是要更麻烦些罢了。 但兵事乃是要事,是重事,再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孟昌耐心经过一层层查验,终于来到了符令所贯通的门户。 他摸了摸怀里的簿册,心中豪气万丈,直接几个踏步便穿过了门户。 眼前一黑再亮起时候,孟昌发现自己直接出现在一个书房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孟昌心头更是熨帖。 这是主君的书房! 而,能让他这一个部曲校尉直接出现在主君的书房里,本身也代表着主君对他的信重。 看到坐在上方的孟彰,孟昌当即抱拳,单膝跪下。 校尉昌,拜见主君! 孟彰走上前去,双手将孟昌扶起。 昌尉·长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孟昌就着孟彰搀扶的动作站了起来。 虽然从最开始时候,孟昌就已经认主,且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过叛主、弃主的心思,但主君如果本身前程远大,能力超卓,他也很欢喜激动。 为主君,为他自己,也为诸多部曲弟兄。 孟彰笑了笑,抬手请孟昌入座。 孟昌在孟彰下手坐了。 孟彰看着孟昌,问道:今日请昌尉·长来,是有事情要拜托昌尉·长 孟昌当即站起,抱拳对孟彰道:不敢当主君一声拜托,某乃主君部下,主君有事,且尽管吩咐就是。 孟彰笑了笑,便道:是这样,再过得两日,我便将出发前往洛阳。 孟昌早想到该是为了这件事,也不说话打断,只更凝神认真听着。 从安阳郡到帝都洛阳颇有一段距离,且阴世之中危险重重,我准备请昌尉长领诸部曲为我护送一程。 孟昌脸色凝重,但他知道孟彰理应还有后续。 概因只凭他们这五百部曲,想要将孟彰安全送到帝都洛阳去,难度实在太大了。 阴世里是真的危险。 我入读洛阳太学,非但只是我自己的事,也是我安阳孟氏的事,是安阳郡的事,所以护送我去往洛阳的,不会只有我们这一支部曲,安阳孟氏和郡城隍府也都会遣派人手。 第118章 听到这里,孟昌才放松了一些。 孟彰面上微微收敛,深深看了孟昌一眼,才又继续道:有安阳孟氏和郡城隍府派遣的人手在侧,我并不担心我的安危,但昌尉长 孟昌神色也随之凝重:主君请说。 现今我身份有变,于诸君来说,是机会,也是挑战。我得安阳孟氏资源倾斜,又有洛阳太学教导,未来当不会驻足不前,诸君也必将要随我应对更多、更大的挑战。 如果诸君不能跟上我的脚步 说到这里,孟彰顿了顿,抬眼深深看定孟昌:我虽亦会妥善安置诸君,但诸君甘心么? 第43章 孟昌腾地站直身体,单膝跪在孟彰前方,沉声道:某不甘心!某等兄弟亦不会甘心! 孟彰这次没有直接伸手去扶。 他稳稳坐在席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孟昌。 原本孟昌还觉得寻常,但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孟昌赫然从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一浪接着一浪攀升的滔天浪潮。 这些浪潮重重排在他的心神上,敲击着他的神魂,也拷问着他的意志。 孟昌眼角开始泛红。 那是血色! 狠厉的、从战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中研磨出来的凶戾血色。 他死死咬着牙,直直迎着孟彰的目光,不动不摇。 虽然孟彰第一次见到孟昌时候,就得到了他的效忠,但那个时候,孟昌更多只是承认了孟彰的品格。 对于孟彰本人的能力与手段,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 这当然也跟孟彰自己有关。 除了孟珏之子的身份,除了只能算不薄的家底,除了他对孟昌的那一点小恩情 他原本就没有多少东西能够慑服孟昌。 诚然,已经得到了孟昌效忠的孟彰,可以自如地调动孟昌,不用担心孟昌会谋叛。 可是这种完全寄托在孟昌品行上的效忠结果,跟孟彰如今这种慑服收取所得来的效忠,是不一样的。 或许就孟彰当前的实力来说,想要真正压服孟昌,根本就不可能。 他也不过就是炼精化气阶段的炼精修为而已,有什么能力可以压服孟昌这样一位猛将? 孟彰没有那么天真。 孟昌也不是那么的软骨头。 孟彰展现的是己身的心志,当然,借用了自身修为乃至周边环境布置大幅度放大、催发而出的心志。 他是主君,这玉润院是他的地盘,这玉润院还是郡城隍府的一处院落,而郡城隍府又是孟梧的地盘。 孟彰非但是占尽优势那般简单,更是借了这玉润院、借了孟梧,将他原本的优势扩大到了极限。 而孟昌呢? 作为孟彰帐下部曲,他不能动用修为反击,只能凭借自身意志被动抵抗。 若非孟彰没有杀意,孟昌怕是当场就被重创了。 但孟彰想做的,只是要让孟昌感受那更高、更远层次的力量而已。 展示自己的部分心志与期许,展现自己的进步速度,不过是顺带。 孟昌身上,越发浓郁的血气升腾而起。 正院书房里,正在奋笔疾书的俑人梧轻咦一声,抬头往玉润院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道:原来是在熬将啊 他收回目光,不再理会玉润院那边闹出来的小小动静。 然而,也就是俑人梧抬头低头的这一眼工夫,孟昌陡然感觉到了从远方某个位置投送过来的磅礴压力。 他不禁闷吭了一声。 孟彰闭了闭眼。 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压力又像是潮水一般退去。 孟昌重新感受到了轻松。 他来不及查探己身的情况,便重又抬起目光,迎上孟彰的视线。 孟彰的目光依旧幽深,但却已经没有了那份恐怖的压力。 可是不仅仅是他们,就连你,也还差得很远 孟昌紧咬虎牙,却一个字都没能辩驳。 孟彰没有说谎 他自己知晓,深切地知晓。 所以,这是一次机会。孟彰的话语缓和了下来,甚至带着几分熨帖的暖意。 孟昌知晓孟彰的用意,但他仍然毫不犹豫地重新抬起眼睑,看着上方坐着的小郎君。 打从他效忠这位小郎君开始,他其实就再没有了别的机会。 这原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何况,现在这一切变化,也诚如主君所说,是他、他麾下诸部曲的机会。 远胜于他们最开始加入这一支部曲时候所能想象的机会。 只要他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他们的前程无比的光明。 不过是不成功便成仁而已,在战场上经过一场场你死我活熬炼的他们,会怕吗? 不会! 他们怕的是没有机会! 一次你们向安阳郡城隍府、向安阳孟氏一族证明你们的机会。 孟彰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你们或许暂时实力不足,但如果你们足够的勇武、足够的无畏与忠诚,那么你们便不会轻易被其他人抢去位置,你们还会从安阳孟氏那里获得一部分的资源。 你们应该已经听说过安阳孟氏对我的看重 第119章 那么你们应该也想到这个可能了。 孟昌沉默。 是的,他们理应想到的,不过是保持了一份侥幸而已。 安阳孟氏会为主君增加部曲又如何?主君重情,不会轻易放弃他们。 新人来了也只会在他们之下。 尤其是他。 可是他怎么会忘了呢?主君固然重情,不会轻易舍下他们,但不代表他们不会被新人压过风头,不会被失望的主君边缘化 他们是部曲,他们是主君的将属,他们是主君的刀兵。 是要饱蘸鲜血、满披荣耀的利器。 不是被收在鞘里、□□干净净架在墙壁上的装饰! 孟昌再拱手,沉声道:某多谢主君提醒。 是某等懈怠,辜负主君厚望,请主君责罚! 孟彰摇了摇头,只道:也只这一次罢了。 孟昌沉声应:请主君放心,必没有第二次。 孟彰应了一声,随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随身小阴域来递送过去。 孟昌双手接住。 这些物资你带回校场里,也算是让你们沾一沾我的喜气了。 孟昌咧开嘴笑:某还未贺过主君 孟彰摆摆手:起来说话吧,别跪在那里了。 孟昌应了一声,在原本的位置上坐了。 再过得两日出发,这么短的时间也做不了多少事情,你回去也不必太过强求他们,只要精神不差,便也就可以了。孟彰道。 孟昌点点头,郑重应了。 从安阳到洛阳,距离不短,阴世又极其危险,所以我与阿祖商定,就从阳世的阴路走 孟昌心下松了口气。 阴世地域庞大,各方阴域又多有交集,若不是绝对熟悉,若不是有着绝对的实力压阵,这阴世里还真没有几个胆敢在阴域里穿州过郡的,都是走的阳世阴路。 虽然阳世的阴路也不是谁都能走的,尤其是阴灵数量过多的时候。 多少算多? 十个阴灵就已经算多了! 哪怕是七个八个,也得小心。而且上了阳世阴路后,他们还会被许许多多的眼睛盯紧,稍有逾矩怕是就会遭到雷霆轰击。 似孟彰这回从安阳赶往洛阳,他们这一行,人数绝对不少于这个数。但孟昌却也是真的放心。 孟彰这回从安阳赶往洛阳,是为的入读太学,太学那边书函既然已经发下,那么这一路上的城隍府就都不会阻拦。再有安阳孟氏在旁边联络 借道阳世简直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也谁最开始时候,孟昌一点不担心这趟出行,甚至还早早准备好了护送主君出行的人选名单 但孟彰先前的提醒也却在孟昌脑海里一遍遍翻滚。 这一趟 对于他们这一支部曲来说,并不只是沐浴主君荣耀、简单护送主君出行这么简单了。 他们需要拿出他们作为主君部曲的气势来。 幸好,他早先在为主君草拟护送队伍名单的时候,并没有一点私心,全尽着好的、强的挑,否则他还更难办呢。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放松。 待主君真正确定过队伍名单之后,他得给弟兄们紧一紧身上的皮子了。 孟昌琢磨着这件事的时候,上首的孟彰也正问起他。 关于出行队伍的名单你可有准备? 孟昌连忙收摄发散的心神,将怀里贴身收着的那本簿册取出,双手递了上去。 主君得到入读太学名额的消息传出时候,某便已经思量这件事了。到如今,也拟出了一份名单,主君请看。 孟彰将那本簿册拿了过来。 你拟定了多少人?孟彰问道。 孟昌老实回答道:某不知道主君要怎么安排,就将好的弟兄都录上去了,并未敲定人数。 还请主君决断。 孟彰笑着摇头,问:你们就没有相关的信息情报? 孟昌脸色有些发苦。 某等查了,但没有找到多少可用的信息。 本来么,安阳郡里就许久没有人收到洛阳太学那边的入读书函了,哪怕孟昌他们打听消息的时候借了孟彰的光,轻松了太多,也只能勉强找出一两个前例。 可是那仅有的两个前例,他们看了又看,都觉得跟自家主君出入太大,不能拿他们的例子来给自家主君做模板 头疼到不行的孟昌索性就没有敲定人数,只将他觉得不错的人名写上,交由主君自己决断。 这举动,虽然在当时的时候多少算是为了躲懒,但此刻的孟昌对当时的自己也实在是满怀感激。 真是多亏了当时的自己另存了这五分思量啊,不然这一回,他真的很难在主君面前过关 孟彰看了孟昌一眼,笑道:这倒确实是辛苦你们了。 孟昌连忙辞功:不辛苦不辛苦,我们其实也没有多费力,那些知情人知道我们打听这个是为了主君你以后,都很大方。是我们借了主君的光呢。 孟彰失笑摇头,他看过一遍后,也没有在那本簿册上留下什么印记,直接就将它还给了孟昌。 第120章 你跟他们更熟悉一些,还是由你定下吧,至于人数的话 孟昌心中暖意涌动。 他知晓,孟彰这是在展示他对他的信任。 至于早先那一场 倘若主君没有跟他来这一遭,他才要担心呢。 主君身份大幅度抬升,却对早先只凭身份尊卑、信义轻易收拢过来的部曲没有更多的作为,谁知道主君是不是对他、对他们这一支部曲不满意又或者是不看重,另有别的筹谋了? 这样才正好。 也不必多,只择四伍部曲就好。再加你一个,定二十一人。 部曲之中,五人为一伍,四伍即四个队伍,便是二十人。 队伍里,族中和郡城隍府也别有安排。 孟彰道:不过这个他们还在商量,到出发的前一日,他们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到时候,我也会将他们的资料给你,你再琢磨琢磨,在出行的时候,也好跟他们相互配合。 孟昌郑重应声:是。 孟彰看了看他,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孟昌的紧张。 他安抚道:别太过担心,你们是我最早的一支部曲,只要你们不先出了差错,没有人能轻易找你们麻烦。 孟昌放松了些:多谢主君。 孟彰点了点头:嗯,你且回去准备吧。 孟昌站起身,与孟彰一拱手:某告退。 直到退出了书房外,孟昌才重新打开通往校场的门户,走了进去。 孟昌回到校场的时候,诸多部曲还在演练。 但也许是因为这些部曲们都知晓孟昌到底是为的什么忽然离去,所以校场里的氛围比起平日又更浮躁了些。 孟昌站在校场大门外,看着这些心不在焉的部曲皱眉。 主君今日里会跟来一场慑服,想来也是料见了如今校场里诸部曲的情形罢? 不过 孟昌垂眸思量。 如果真让主君看见这一幕,主君怕也是懒得多做些什么了吧? 想到今日里在玉润院中看见的主君,想到在意志的碰撞中隐隐窥见的那种高远与疏淡,孟昌不免又更多了几分庆幸。 他往校场里多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悄然隐去身形,直接入了营帐。 营帐中的丁墨被突然出现的身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袖底的短弩。 是我。 听到声音,丁墨已经摸到短弩位置的手才收了回来。 郎主?他问。 孟昌应了一声:嗯。 安定心神,两人各自在席中分坐。 丁墨仔细打量孟昌,神色疑惑。 孟昌笑问:怎么了? 丁墨一横心,直接问道:我看郎主神色多了几分锋芒,可是在拜见主君的时候,遇上了什么事? 孟昌抬手摸上眼角,问:这么明显的吗? 丁墨重重点头,看着孟昌眼角还未散尽的猩红。 很明显! 孟昌低声笑了笑,随意在眼角一抹,便将手放下。 今日里,我拜见主君时候 他将发生的事情简单跟丁墨提了。 丁墨也是坐不住,离了席位在帐中一步步转着走。 半饷,他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几步来到孟昌案前,跟他深深一揖。 恭喜郎主!贺喜郎主! 孟昌笑问:喜从何来啊? 丁墨答道:恭喜郎主觅得强主! 是的,不仅仅是孟彰第一次来这校场时候丁墨跟孟昌道贺时候所说的明主,更是强主! 对文臣来说,自然是明主更胜强主的,可孟昌虽然看上去像是个文臣,但他却是实打实的武将。 对于武将而言,他们真正想要寻觅得的,是强主。 能用他们的、能将他们用好的强主! 孟昌哈哈大笑出声。 不错,不错,今日正是大喜之日! 不过可惜,他忽然一收笑声,校场之中,无大功、无主赐不能饮酒,否则 我当与君痛饮作贺。 丁墨摇摇头,唇边原本只是平常的笑容陡然加深,平添几分血气。 不能饮酒作贺也没关系,用血也是一样的 孟昌默契地一扯嘴角,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不错,用血也是一样的。 孟昌腾地站起身,抄起身后架上长木仓。 今日,当以血,洗我主君威名! 他将长长仓一扫,带出一片凛冽寒风,直接往外走。 丁墨跟在身后,也打开帐帘走了出去。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校场上演练的诸多兵卒才察觉到孟昌的归来。 他们面上的喜色还没有完全绽开,先就感觉到了一阵裹夹着厚重腥臭味的戾气。 只这阵戾气一冲,整个校场中五百人,便有百多人往后连连倒退,又百余人两腿颤颤,几乎站立不稳。唯有剩余的近三百人下意识地一横长刀,与邻近的伙伴结阵相抗。 第121章 一时,不论是倒退避让的,还是腿软几乎没办法做出任何反击的,又或者是正在合五人、十人之力极力与孟昌相抗的,都齐齐看向血气爆发的方向。 尉长!副将强自怒喝。 若不是他声音里藏不住的震颤,校场中的其他兵卒都要以为他真似表面看起来的那般镇定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你问我?站在血气、戾气中央处的孟昌面上尚有笑意,他问:我倒还要问问你呢,我不在,你们就是这样演练兵阵的?! 第44章 被自家主将这么一喝问,本来就是在实力的差距面前强撑的诸兵卒气势一滞,更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早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理亏 孟昌长木仓横扫,血芒随着木仓势横扫而出,直接冲向拦阻在前方的诸兵卒。 副将心惊,连忙一震长槊相迎,同时爆喝:顶住! 摇摇欲坠的兵势这才勉强支撑住了。但即便如此,尚且还能够站立着迎击的诸兵卒们也腾腾地往后倒退了两步。 这两步的空间被让出,早就已经往后退的那百余兵卒也就罢了,不过是退得更后、更远一些而已,可那两腿颤颤、几乎要软倒在地的百余兵卒却是被暴露在了孟昌的木仓势之下。 孟昌面色不动,恍若未见,但一身凶暴气机却完全没有收敛,凶狠无比地冲撞过去,直接将那百余兵卒压得匍匐在地,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 副将及其他兵卒见得,都是头皮发麻,只觉得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的惨状。 顶多 顶多也就能看在他们的表现还算是硬气的面上,看起来稍微不那么凄惨。 不行! 他们必须得想个办法! 尉长! 又是一阵木仓与长槊碰撞的锵鸣声撕裂整个校场,副将终于想到了什么。 他盯着对面不远处那双血红的眼睛,喝道:我们是主君的部曲,领主君将令行事,守校场军规,但是! 不论是校场里的哪一条军规,都没有主将可以随意折辱部下兵卒的! 你就不怕我等告到主君面前吗! 孟昌原本还只是血红的双眼陡然化作猩红。 你还有脸面提主君! 他手里长木仓的木仓势更为凶暴,只逮着副将就是一通猛砸。 副将心头也是一阵火起。 是!校场里兵卒演练是有些松懈,在主将不在的情况下,确实是他的责任,可是! 可是!抓着他这一点错处就要打人,是不是太过了!! 真当他好欺负的?!! 副将被砸了个灰头土脸,眼里也开始爆出凶光,他抓着长槊的手青筋直接暴起。 来!! 他怒喝一声,接引身后两百余的兵卒气势汇聚成军势,合身一撞,直接向着孟昌冲了过去。 孟昌不怒反笑:来得好!! 凶狠爆裂的气势凝成实质,一浪一浪向着校场冲荡过去。 也幸好这个校场是跟整个阴域勾连起来的,否则只这一遭,校场怕就得重建了。 不等那尘烟平息,孟昌踏过残碎的盔甲:咔嚓,咔嚓。 副将吃力地睁开眼睛,偏头看了过去。 副将及诸兵卒固然凄惨,但孟昌看上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整个校场里,如今衣衫整齐、气机平顺的,大概也就是一直在后头观战的幕僚丁墨了。 孟昌一拄长木仓,也不管身上同样残破的盔甲挤压身体上的伤口,蹲下身去,看着副将。 副将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才抖落眼睫上沾染的沙尘。 尉长,你到底发的什么疯。 孟昌摇头,否定了副将的话:我没有发疯。 副将感觉自己都不会说话了,他大大地哈了一声。 说不出是嘲讽还是疑惑。 孟昌不为所动,只盯紧了副将,道:今日我在安阳郡郡城隍府里见到了主君。 副将的表情慢慢收敛。 不独独是他,在他更远处瘫倒在地、几乎全都显露出自己的阴灵本相的诸兵卒,也都强自睁开眼睛,向着孟昌看来。 他们早先所以会那般浮躁,不都是为了等孟昌的一个准话吗? 孟昌目光压根就不曾往侧旁分去一点半点,冷硬得可怖。 副将心中一个咯噔,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脱出了正轨。 他手指动了动,半饷才摸到掉在他身侧的那柄长槊。 主君怎么了? 主君说,孟昌道,再有两三日,他便将前往洛阳求学。 这事情副将心里早有猜测,他没有任何反应,仍旧直盯着孟昌,等着他的后续。 他将从校场中调兵,择四伍部曲汇同安阳孟氏及安阳郡城隍府的人手,护送他前往洛阳。 四伍?副将用力吞了吞口水。 四伍。孟昌点点头,再算上我一个,便是二十一人。 主君还说,这对于我们,是一个机会。 第122章 副将并不愚笨,他很快明了了这个我们到底是哪些我们。 他们那位主君是不会被包括在内的。 安阳孟氏、郡城隍府乃至太学和帝都那边看重的只是主君的天资、潜力,不是能力。 他们原本就没有奢望能在年岁尚小的主君身上看到成形的、成熟的能力。 所以孟昌嘴里所说的我们,只是他们这个校场里的部曲。 听得两位将领的对话,诸多兵卒都是一阵沉默。 相比起两位将领来说,他们或许不够敏感,但不代表他们就捕捉不到两位将领话语里的情绪。 他们往后的日子,未必能像他们最开始听到消息时候所料想的那样安稳富足 副将咧开嘴,无声笑了一阵,陡然从地上坐了起来。 主君确定了人选了吗?他问,但不等孟昌回答,他自己就先开口了,必定没有,不然尉长你就不会弄出这一出了。 孟昌不置可否。 副将又问:但如今离主君出行也就只有两日时间了,主君出行,诸事忙碌,看来也没有想要亲自过来择人的意思 如果主君真有这个意思,也不会到现在还没有见到他。 是要尉长你来挑人吧?副将道,这次就是一次筛选? 孟尝这才点头,应了一声:嗯。 副将抬眼,往四周瘫倒在地上的兵卒看过去,目光在方才的对峙与碰撞中支撑得最久的那二十个兵卒看了过去。 就是他们了? 感受到副将目光落下的二十个兵卒心头一阵激动,原本已经力尽的魂体居然又生出了几分力气。 他们强撑着,也坐了起来。 跟这二十个兵卒不同,其他的四百余兵卒却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魂体越发的倦怠乏力,尤其是唯二两个不在二十人之列的百夫长,更是觉得自己脸面都没有了。 他们也挤出了魂体的最后一点力气,但却不是坐起来,而是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脸庞。 孟昌点头:就他们了。 副将垂头坐了一阵,又问他:那我呢? 这话才刚出口,副将就又有了答案,他回头,团团看过周围更无力、更狼狈也更颓靡的诸兵卒,幽幽叹了一口气。 行了,我知道了。 自再次踏入这校场以来,孟昌第一次缓和了面上神色。 其他兄弟就拜托给你了。他郑重道。 副将随意地摆了摆手:谁叫我不如你?谁叫他们不如他们? 虽然副将最后那句话说得有些含混,但这整个校场上下,都不会有人误解他的意思。 前一个他们,指的就是被留在校场里的四百八十个兵卒,而后一个他们,理所当然的就是得到了名额,即将随孟昌这位主将列阵护送主君去往洛阳的那二十个兵卒。 副将的意思是都听明白了,在主、副将意见一统的情况下,众兵卒也只有听命行事这一个选择。 但这不代表诸兵卒就会有怨气了。 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的兵士,今日里的这一场既是教训也是筛选的战斗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不如人就是不如人,他们自己也认,那还有什么是不服气的?! 但那两个原就觉得自己脸面丢尽的百夫长,这时候却是恨不得自己直接消失了去。 幸存的三位百夫长隔着灰尘面面相觑一阵,都感到由衷的庆幸。 幸好啊,幸好他们支撑了下来,若不然,他们的脸也都没有了 副将扫了一眼校场里的诸位兵卒,用眼角余光瞥着孟昌。 孟昌先是对他笑了笑,然后一收面上笑意,板着脸冷声道:如主君所说,这次对于我等而言,着实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领二十位弟兄护送主君出行,必定宣扬我部声势,不坠主君生威。而留守在校场之中的诸君 他道,声音斩钉截铁。 也当戒骄戒躁,勤勉修行,才能待时而起,乘势而飞。 方才不负我等武力。 方才不负主君厚望。 不负我等武力,不负主君厚望?副将扭头,看住了孟昌。 孟昌郑重点头,掷地有声。 主君说这是给我们的一个机会。 只要我及诸位弟兄不曾让主君失望,那机会,就不会只有一次。 孟昌说完,陡然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随身小阴域来。 他将这个随身小阴域高高举起,让随身小阴域表面某个特殊的标识强悍地霸占各位兵卒的瞳孔。 彰。 这个标识他们实在是太熟悉了。 校场里随处可见! 孟昌不再多话,他神念直接勾联手中的随身小阴域,于是从那个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布囊的随身小阴域里,便落下了一大片的东西。 盔甲、兵器、香火、灵药 所有他们平时得一点点小心计算着使用的物资,便似小山般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而且随着孟昌的手晃动,还有更多的物资从随身小阴域里流泻而出。 到最后,不说那些躺在地上的诸多兵卒,就连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副将,也都被这些物资淹到了咽喉的位置。 第123章 要知道,副将可是一位丈八的大汉啊! 副将伸手,用力在脸上抹过,才算是压住了面上的笑容。 不亏,不亏啊 孟昌却是早早避到了台上。 他一一看过那些怔愣的、惊喜的面孔。 主君信重,予我等资粮,我等焉能辜负主君?!他爆喝道。 包括副将在内,所有的兵卒,就连早先在孟昌气势冲压下连连退后的百余兵卒,也都涨红了脸,紧抓着手里的东西,用力地、凶狠地在空中挥舞,恨不能再冲杀他十回百回。 不能! 不能!! 我等不能辜负主君!! 不能说这些兵卒的士气全都是被这些物资所催发的。 确实有这些物资的功劳,孟昌心里明白,但不全是。 这些物资虽然动人,但更动人的,是他们的主君的用意。 他们的主君,是真的有意培养重用他们的。 虽然早先主君第一次过来接管校场的时候,也曾表明过态度,但谁知道主君身份陡变之后,他们这些不及孟家最顶级部曲优秀的兵卒,会不会被主君放弃,只养而不用呢? 但现在,他们不担心了。 他们不担心! 至于更早之前,他们选择加入这一支部曲时候带着的那点养老心思,更是早不知被抛到什么犄角旮旯去了。 他们是兵卒。 是战死在沙场的兵卒。 他们可以养老,却绝不缺少那口恶气。 好!孟昌喝了一声,随后一震长木仓,在空中扫出一片气爆之声,我与诸君共勉。 现在,辎重官过来整理,将它们登记入册,同时,优先分配部分给即将随我出发的二十位弟兄。 是。辎重官应得一声,随即挥手,带了自己的麾下就走了过去。 孟彰又看得一阵,目光重新回到了站在点兵台上的孟昌。 这位 手段很是不错啊。 他笑了笑,收回目光。 也就是这个时候,青萝带了一位青年郎君走了进来。 小郎君,孟丁到了。 孟丁,就是孟彰定下的、从郡城隍府里借调出来的管家。 他是孟棕的儿子,目前正是郡城隍府里的一个副管家。就面相上来说,他看上去却要比孟棕更为温和。 孟丁走入书房中央,便就停下脚步,拱手与孟彰见礼:丁,见过小郎君。 孟彰点头,同时抬手,请他坐下。 很快送上茶水的青萝正要退下,却见孟彰抬眼看了过来,她便也在旁边站定了。 孟丁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用眼角余光看了青萝一眼,心中领会到了什么。 只他并不作声,就等着上首的孟彰发话。 孟彰细看他一眼,面上笑意加深。 丁管家。 孟丁抬头:请小郎君吩咐。 孟彰摆了摆手,但也果真说起了正事。 我有意将你从郡城隍府借出,暂时随我去往洛阳,助我在那边安置,你觉得如何? 孟丁不假思索点头:得小郎君看重,是某的荣幸,不敢领小郎君问询。 孟彰笑了笑:那我便放心了。 丁管家请放心,他很快又道,待我那边收拾停当,你便可以回返郡城隍府了。到得那个时候,我当另有重谢。 孟丁谦逊摇头,连连推辞。 孟彰也并不介意,又留他喝了一杯茶之后,就放他离开了。 青萝送孟丁出去。 走到玉润院院门边上,孟丁停下脚步,对青萝一礼:多谢青女相送,到这里便也就可以了,青女留步。 青萝便也就停下了脚步,福身道:丁管家慢行。 孟丁点了点头,又看了青萝一眼,这才转身迈过院门。 因着孟彰所定下的借调人选是孟丁,且距离孟彰出发去往洛阳剩下不到两日了,时间有些紧迫,所以即便是平时很少离开俑人梧身边的孟棕,也在通禀过俑人梧之后,暂且将手上的事情分出去,告假归去。 回到他自己的宅院时候,孟丁也正在收拾行装。 孟棕并不打扰他,就站在院子中庭处,看着孟丁指挥纸人做事。 孟丁回过身,看见站在那里的孟棕也并不惊讶,他只是叮嘱了纸人几句,便来到了中庭处,与孟棕一拜。 阿父。 孟棕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正在忙乱的这一处院子,说道:去往那边坐坐吧。 孟丁跟在孟棕身后,走入了孟棕的书房。 在书房里坐下之后,孟棕问道:该做的准备,你可都准备好了? 孟丁也不奇怪,平静点头,应道:府上准备的各家资料,我都已经细看过,并无遗漏。 孟棕点头:这就好。 他对孟丁的能力还是放心的,只又问他:早先将你的名字登记上去的时候,我不就已经看你简单收拾过一次行装了吗?怎么如今又开始忙活起来了? 从一开始,孟棕、孟丁这对父子,又或者说整个郡城隍府的各位管家,其实都已经猜到他们府上的小郎君到底会挑选哪个带走了。 第124章 所以孟丁自得到消息以来,就一直在准备。 包括郡城隍府收集的帝都洛阳里各家望族世家的诸般资料,也包括安阳孟氏族里送过来的扎根帝都洛阳里的各位孟氏族人的诸般资料,当然也包括孟丁自己的行装。 不过是因为小郎君到底没有明确敲定人选,所以他这边的动静也不大就是了。 孟丁沉默少顷,一贯柔和的面容有些微的无奈:因为小郎君已经选定自己未来的管家了。 孟棕有些奇怪:咦?已经定下了?是谁个? 孟丁也好,孟棕也罢,是真的很看好孟彰的未来,但他们并不觉得孟丁可以直接留在孟彰身边,真正接管孟彰的府邸杂事,成为孟彰的管家。 无他,只因为他们父子都是孟梧的亲信心腹。 孟彰这个小郎君会接纳他们,但绝对不会仰重他们。 这是孟彰这个小郎君与孟梧这个郎主的共识。而他们父子也没有别的想法。 定下了。孟丁道,是小郎君身边的青女。 青女?孟棕对玉润院里也比较熟悉,他很快锁定了人选,青萝? 孟丁点了点头。 孟棕一时沉吟:如果是青萝的话,倒也确实是很不错。 青萝能力不俗。他道。 孟丁并不否认,他甚至也点头很是赞同,但这不代表他不为难。 青女毕竟是女郎,她要接下管家这个职责,还是小郎君府上的管家她要有更强的能力。 如今这各家府上,女郎做管家并不是多稀奇罕见的事情,只是 那些女管家,要么府上主君也是女郎,要么就是为大管家打下手,不过负责府上一部分事务。似青萝那样,要担任孟彰这个小郎君府上管家职责的,实在是少。 尤其小郎君在安阳孟氏族中的地位已然不同往日,青萝要坐稳那个位置,就得表现出相当的能力来。 孟棕这时也看向了孟丁:小郎君有意让你来教导她。 孟丁苦笑着点了点头。 孟棕不免也跟着发愁。 少顷后,他亲自将一杯茶水送到了孟丁面前:既然是小郎君的决定,那你就多花费些心思吧。 孟丁有点受宠若惊。 不等那茶盏送到,他自己先就伸手接过来了。 这会儿听得孟棕的安慰,孟丁也只能笑道:青女能得小郎君看重,显然是有这份资质的,我倒不是太担心,就是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而已。 孟丁跟青萝,一个在外院管理一部分家事,一个在内院为孟彰单独打理玉润院内务,少有交集的时候。 青萝还好一点,她是孟彰院中女婢之首,孟彰要定下她做这个管家的事情,应是先跟她说过了的,她有相对充足的时间来收集他的情报资料,可他呢? 孟丁他是第一次跟青萝接触,早前虽然也简单了解了一些,却没有真的有多细致周到啊! 他一个外院管家,要那么了解内院里的一个女婢做什么? 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小郎君有意让他将青萝教出来,他若不多做了解,连怎么教人都得发愁。 孟棕一听就明白孟丁的难办之处了。 你且等等,他道,抬手摸出一枚符印,往里面送入了一道神念,再等一会就好了。 孟丁松了口气:多谢阿父。 孟棕摇摇头,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剩下时间不多了,你尽快做好准备吧。 孟丁苦笑着点头。 趁着这两日准备的时间,再加上路上行走的这一段时间你的时间还算宽松,孟棕道,倒不必太过担心。 孟丁也很明白,他脸色好看了些。 青女那边也不会干坐着,情况应该没有我最开始以为的那样糟糕。 孟棕笑了开来:你这样想就对了。 事实上,孟丁确实没有说错。接下来到孟彰正式出发的这短短两日时间里,青萝就找了他几次,虽然是在为了孟彰的出行做最后的联络与确认,孟丁还是感觉到了青萝在留心他的一举一动。 她在用心学习。 察觉到青萝的态度,孟丁心里舒服了不少,是以在青萝面前处理事情的时候,他也不多遮掩,甚至还会抽空问她些问题,给她一些指点。 自己用心、另又有人耐心指点,同时手头上还有不少的事情给她练手 青萝的能力在快速提升。 到孟彰正式出发的那一日,青萝已经有点外事管家的影子了。 孟彰对青萝的变化很满意,他在离开玉润院去辞别孟梧的时候,就当着孟梧的面谢了孟棕和孟丁一回。 彰的事这两日多劳诸位费心了。 孟棕、孟丁并一众站在孟梧身侧的家臣俱都退避不受。 小郎君客气了 这本是我等份内之事,如何能担小郎君的礼? 孟梧笑着摇头,只对孟棕他们道:既然阿彰有心,你们便就领了吧,这两日他的事,也确实多得你们奔走。 孟棕、孟丁这一众家臣对视过几眼,这才领受了。 第125章 孟彰笑过这一阵,重新站直身体看向孟梧的时候,面上笑意却是渐渐收敛,攀上来的是不舍,是沉闷。 阿祖 他唤了一声,便停住了话头,只低了头去,对着孟梧大礼跪下。 孟梧也不伸手去扶,就站在那里,收敛笑意看着孟彰。 孙儿多谢阿祖这段时日的看顾,今日孙儿将离家远赴帝都,不能侍奉阿祖膝下,万望阿祖珍重,保重自身,不以孙儿为念。 孟彰才刚将话说完,都还没有站起身来,孟梧便已经上前一步,将他带起。 好孩子,你快起来。 孟彰借着孟梧的力量站稳。 帝都路远,你此去,也需得好好照顾自己,幸得帝都里也有我安阳孟氏的族人在,你若遇上了事情,尽可往族人那里送信,若是时间赶得及,也可往我们安阳郡这里送信来 孟梧叮嘱了孟彰一阵,抬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随身小阴域来。 这个小阴域上阵纹绵密而深细,就像是锁链一样层层将小阴域紧闭起来。 一看就不是那种寻常的、可以随便更换主人的小阴域。 孟彰细看过这个小阴域一阵,抬眼看向孟梧。 孟梧将它送到了孟彰面前。 这里面收着的,都是我的名刺,各种品级的都有。你拿着它们,该用的时候就用,不必太省着。 孟彰有一瞬间的动容。 名刺是什么呢? 名刺是写有官职、名字的符片,类似于后世的名片。 孟彰只要拿出孟梧的名刺,那基本也就代表了孟梧。 不论孟彰闯出什么样的祸事,只要他将这名刺拿出来,那罪名就有孟梧的一部分,而且还必将会占去大头 阿祖孟彰声音有些哽咽。 孟梧神色也有些慨叹,但很柔和。 且得收好了,否则的话到时候你阿祖怕就要惨了。 孟彰被孟梧逗得一笑,待将那随身小阴域收起时候,孟彰还记得跟孟梧保证。 阿祖放心,孙儿必不会丢失的。 孟梧笑着点了点头。 待孟梧与孟彰说完话后,一旁等着的孟椿也将一个相同式样的随身小阴域拿出来,递给孟彰。 看着这个随身小阴域,孟彰一时有些不敢伸手。 他看了看孟椿,又看了看孟梧。 孟梧只对他笑,并没有太过清晰的提示。 孟彰只得再看向孟椿。 孟椿对他笑,然后在他愣怔的目光中点头:就是像你所想的那样。这里面的 也都是名刺。 孟彰愣了半饷,才回过神来,他想明白了什么,便带着点明悟问道:是椿祖的? 孟椿点头:你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在帝都洛阳之中行走,当能代表我安阳孟氏。 孟彰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而除了我的名刺以外,孟椿顿了一顿,又加深了笑意,这里头还有一枚印章。 印章?孟彰眨了眨眼睛,当即就问道,是孙儿的? 孟梧和孟椿同时笑了起来。 不错,是你的。孟梧插话回答他道。 孟彰面色很有些古怪:可是,孙儿已经能拥有自己的印章了吗? 能让孟梧、孟椿这么郑重其事地跟他提起、交给他的,必定不可能是什么玩笑,也不会是只能私下里使用的私章。 而应当是更严肃的、能真正凭借它调用整个安阳孟氏一族力量的公章。 可是公章上,刻印的应当还是孟彰在安阳孟氏一族里的正经身份,还应该有安阳孟氏一族的气运汇聚 可是孙儿如今年岁还太小了吧? 孟椿和孟梧都是笑开。 什么时候族里有规定小郎君不能领取族中公章了吗? 孟彰仔细想了想,回答道:这倒是没有,但大家不都是默认了么? 孟椿微微收敛笑意,很认真地与孟彰争辩道:大家都默认,是因为族中小郎君的能力不大够,他们性情不太稳定,容易冲动,但阿彰 他反问他:你是吗? 孟彰抿了抿唇,目光看向站在送行人群前方的孟商、孟松这四个小郎君。 虽然这个问题孟椿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锁住了声音,并没有往外传出,但是,这个问题是他能回答的么? 他能怎么回答?! 孟椿也并没有非要听到他的答案,他抬手揉了揉孟彰的小脑袋,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小阴域里还给你留了几块好的石头,你要是喜欢,待找到合适的人,就拿了去给你做些小私章拿着玩吧 孟彰抿着唇看他一阵,又偏过目光去看孟梧。 孟梧面上笑意加深。 孟彰大大地叹了口气,却也是拱手弯身,来跟孟椿道谢。 孙儿谢过椿祖。 孟椿哈哈笑了一阵,抬手再次轻轻按了按孟彰的小脑袋,然后转头,对站在孟彰身侧小半步位置的孟庙道:好好照顾你彰侄儿,莫要让他在帝都那边受委屈了。 第126章 孟庙郑重躬身作礼:阿祖放心。 孟椿叹了口气,跟孟梧对视一眼,最后对孟彰道:时间也不早了,登车吧,莫要再在这里耽误了时间。纵有路引和文书发下,阳世阴路对我等阴灵的开放时间也是有限 孟彰闻言,无声低头。少顷后,他才将头再抬起。 那眼角处虽没有太明显的异色,但孟椿、孟梧这等元神境界的道长还是能够看到那一点隐约的红。 孟梧神色一阵微动,到底也开口道:快去吧,耽搁了不好。 孟彰再次跪下,对孟梧大礼一拜,这才上了车撵。 青萝及玉润院中不多的婢仆也都早早就在车撵里等候了。 孟庙也上了孟彰前头的那一辆车撵,而孟丁则入了跟在孟彰后头的一辆马车里。 孟昌率四伍部曲着新甲,持红木仓,骑宝马,簇拥在孟彰车撵两侧,小心向前。 孟梧、孟椿站在后头,细看得孟昌一阵,孟椿问道:那是孟昌? 孟梧点头:是他。 旁的不说,作为安阳孟氏的家将,孟昌能在孟椿这个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有个印象,显然并不单单只是因为他是孟彰的部曲之首。 孟椿问道:你给安排的? 孟梧转了半个头来看孟椿:你居然没有问明白? 孟椿给了他一个眼神。 他确实是想要再从族里给孟彰分一些部曲过去,但这不是在还没有见到孟彰主将之前么?在知道孟彰麾下部曲主将是孟昌之后,他也就作罢了。 虽然相比起其他的孟氏家将来,孟昌并不是修为境界最高的,也不是生前官职最高的,但综合上来看,他确实很合适孟彰。 我以为是你安排的。孟椿道,而且,这毕竟是阿彰的部曲。 不论是孟梧还是孟彰,孟椿既然也觉得孟昌合适孟彰,便就果断收手了。 难道不是你? 早先时候孟椿并不觉得奇怪,但现在听孟梧的话风,他却品出了几分不对。 孟梧对他摇头,同时笑开:还真不是我。 那是谁?孟椿问道,阿彰自己? 不能吧,阿彰定下部曲的时间好像挺早的,那时候他就已经挑中孟昌了? 孟梧格外好心情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也不是他。 那孟椿脸色有些臭。 是阿珏。孟梧大方地给出了答案。 居然是阿珏 孟椿先道,随后又道,对啊,就该是阿珏。 想明白之后,孟椿狠狠瞪了一眼孟梧:你这狗运气。 孟梧心情丝毫不受影响,又或者说,正因为孟椿的这个反应,他的心情还要更好了些。 他转回目光,重新看着那行挂着通行文书符印的车队踩上阴路,在渐渐显化的阴路中远去。 阿彰走了,我们也都回去吧 孟椿也是整理了表情,点头道:接下来,我们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他说话时候,目光很自然地看过人群中三三两两散去的孟氏族人。 孟梧看了一眼,也道:我会辅佐你的。 孟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问他:你还真敢什么都不做,只在旁边看着? 孟梧连忙笑应道:不敢的,不敢的。 孟椿冷哼得一声,却还是饶过了他,将这件事给揭了过去。 第45章 (小修) 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孟椿才低低传音,问孟梧道:阿彰出发了,那些鬼童胎灵们呢?他们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孟梧面上不动,只用同样的音量给他传音回道:还似往常,不见有什么动静。 孟椿低低沉吟:嗯 孟梧偏头看他一眼,传音劝道:鬼童胎灵那边的事情,我们不论怎么琢磨,都总还是差了许多,常有变数。与其我们自己在这里空耗心思,倒不如就全都交给阿彰。 比起我们来,阿彰还更能摸到他们的脉络呢。 我们只要在阿彰需要的时候给他想要的,不就可以了? 孟梧顿了顿,又道:我们的收获和进展,已然是胜过太多太多人了,还是莫要太过贪心,否则 说不定还会坏了阿彰的安排和布置呢。 孟椿眸光一动,抬眼看孟梧:你倒是放心。 孟梧笑了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彰可是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呢。 这话,孟椿曾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过,这会儿孟梧又在他面前说起,既是提醒,也是安慰。 孟椿收回目光。 孟梧陪着他往城里走。 许久以后,孟椿才隐了叹息,开口道:你说得对,阿彰可是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 孟梧笑了起来。 回到郡城隍府门前时候,站在门前台阶上的孟梧忽然停下脚步,回身看了阴路的方向一眼,才继续往里走。 第127章 孟棕跟在他身侧,并不细问。 孟彰这一行人的车架终于走过阴路,正式进入阳世之中。 策马走在孟彰车撵侧旁的孟昌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从许多方向投落过来的目光。 这些目光里有戒备,有奇异,有沉默,但没有多少恶意。 又或者说,即便有,那恶意也被收敛得很好。 毕竟只看车队最前方高挂着的通行文书,以及那车队上高高扬着的孟字旗帜,也没有人轻易敢对他们这一行人出手。 孟昌身姿挺得笔直,手中长木仓斜指地面。 长木仓缀着的红缨也自然垂落,随着孟昌身下坐骑的行进一晃晃轻吻银白尖刃,隐隐间竟有那么几分血芒的模样。 分为左右两列护持在孟彰马车两侧的部曲兵卒们也都跟随着孟昌的动作,同时挺直身姿,手中长木仓斜指地面。 一支二十一人的部曲,不过在顷刻间,便似箭上了弦,虽然这弓弦没有被拉开,但他们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前方簇拥环护在孟庙车撵两侧的孟氏家将回头,遥遥对孟昌点了点头。 孟昌稍作点头回应,便又开始仔细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车队行走在阳世的道路上,却寂然无声,只似影子。 过不得多时,远远看见阳世安阳郡城池的车队忽然一缓,似乎发现了什么。 孟彰心有所感,直接从车撵内部站到了车辕上。 见得孟彰现身,从各个方向投来的目光一时尽数汇聚过来。 这位就是那孟彰?孟氏的麒麟子? 应该就是他了,那辆车撵被护在车队中央,且整个车队的防守都在往那里倾斜,必是正主所在!再有,据说那位麒麟子就是孟氏一族早夭的小郎君这整一个车队里,除了他也再没有旁人了吧? 孟氏的麒麟子,孟彰说来,这小郎君在世的时候,我等为什么没有听闻过他的名号? 肉身拖累了吧他身体常年病弱,连正式的开蒙都没有,又怎么能传出什么有用的名声来? 他孟氏一族倒真是好运道 可不是 这些声音孟彰听不到,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发现那些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夹杂着的各色情绪。 只不过这一刻,却是全都没有被孟彰放在心上。 他看着前方长亭,眼角泛着微红。 车队的速度开始放慢,到最后彻底的停了下来。孟彰的车撵就停在长亭之外,正对着长亭的所在。 而长亭里,此刻也挤满了人。 都是安阳孟氏的族人。 此刻已是深夜,这些孟氏族人却还立在长亭里,在长亭中高挂的白色灯笼下等着。 而孟珏和谢娘子,却是领着孟昭、孟显和孟蕴站在长亭最靠近车道的前方。 在他们的身前,有一圈用石灰划出来的圆圈,圆圈里火正烧得极旺。 火光映着他们的脸,倒是又为他们平添了几分血色。 不等车撵完全停稳,孟彰就已经跳了下来。 他几步跑近,带起一阵阴风。 孟彰在火堆前停了下来。 火光映着孟彰,不似映着孟珏他们那样,能给他们拉出长长的影子,它透过了孟彰的身体,完全没有遭遇到任何的阻拦。 谢娘子和孟蕴的眼又更红了些。 孟彰仰着头,对凝望着他的父母兄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阿父、阿母、长兄、二兄、阿姐 孟彰叫了一圈,笑道:你们来送我了。 谢娘子不舍得低头,就睁着滴泪的眼,长长看着站在火堆前像影子、像空气一样的小郎君。 孟珏仔细凝望过他一阵,又往旁边看了看,目光最后提醒似地落在孟昭身上。 孟昭被孟珏这么看得一眼,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他连忙眨了眨眼睛,压下里头的水光,几步上前来到火堆侧旁,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布囊来。 他直接将那个小布囊丢入了火堆里。 火堆里的火焰陡然大亮,不断舔舐着小布囊。 不知是因为做成小布囊的布料材质特殊,还是因为布囊里装着的东西不同寻常,或许两个都是,明明那火堆里的火焰温度高到能在深夜里逼出孟昭的汗水来,小布囊的燃烧速度也还是慢得惊人。 孟昭看了看火堆里只是微微蜷曲甚至都没显出一点焦痕来的小布囊,又抬头看了看孟彰,抬起双手,快速打出一道法印。 火堆里的火焰一阵翻卷,直接变了一个颜色。 近乎苍蓝的火焰温度可怕到孟昭自己都承受不住,往后退出了一步。 但不得不说,这火焰温度抬升上去以后,效率也高了许多。 那个落在火焰里的小布囊一角开始变得焦黑,那片焦黑还在向着小布囊其他地方蔓延,尽管这蔓延的速度跟龟爬也差不多了 只不过,这个速度正正合了孟昭的心意。 要是这些东西烧去的速度太快了,那幼弟是不是很快就得上路了?还是这样的好,慢慢地烧,就能多留幼弟一阵,给他们多一点跟幼弟叙话的时间。 他满意地看了一眼那个火圈,却也不退回孟珏他们那边,就站在火堆侧旁。 第128章 火堆的温度太高,不多时他的浑身就被汗水打得湿透了。可孟昭站在原地,就似扎根了的树,不动也不摇。 知道你要去洛阳了,我们便来送你一程孟珏一面跟孟彰说话,一面狠瞪了孟昭几眼。 孟昭全当不知。 孟显和孟蕴羡慕极了,对视得一眼后,也不理会孟珏的目光,齐齐一点点往孟昭的身边挪。 虽然他们的速度特意放慢了,但因为始终没有停下,不过是孟珏跟孟彰的几句话工夫,原本站在谢娘子身后的他们居然也已经来到了孟昭身侧。 跟谢娘子隔出了三个身位。 孟珏跟谢娘子反倒是落到他们后头了。 若不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的位置并没有正对着孟彰,拦在他们身前,孟珏和谢娘子是万不可能放过他们的,但这会儿,两人却是默认了下来。 你在安阳里,我们都不会太担心,但你这一趟却是去洛阳孟珏的话停了下来,待小心隐去了那哽咽后,他才继续道,我们却有些担心。 安阳是孟氏一族扎根之地,孟彰在安阳,有孟氏一族看顾,有他们看顾,他们并不如何担心。但洛阳 那是帝都。 孟氏纵有族人在那里任职,那地方的水也不是孟彰可以随意趟过去的。 一直笑着听的孟彰此时又一次加深了面上笑容:阿父阿母放心,儿会注意保重自己的。而且儿去洛阳,是正经求学去的呢,还是入的太学 太学那地方人文荟萃,如何会为难儿这个小儿?阿父阿母且安心就是。 顿了一顿后,孟彰又回头看了一眼也下了车撵、此刻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他们这边的孟庙,对孟珏道:阿父,儿此行也不是只一个人出行,阿祖和椿祖请了庙伯父送儿过去的。儿到洛阳以后,即便处事有不周全之处,也有庙伯父在旁边看顾,帮着打点周全,阿父放心。 孟珏叹了口气,却也没多说什么,领着谢娘子、孟昭这一家子向着孟庙深深一拜。 阿彰年幼,就烦劳庙族兄多照看了。 孟庙连忙还了一礼,说道:珏族弟放心,我是从阿祖、梧祖和族中领了任务出来的,一定会照看好阿彰。 而且,阿彰虽年幼,但聪敏懂事,我这任务做下来也轻松着呢 孟珏笑了笑,也不另找人,亲自在另一边的空地上那石灰划出一个圈来,燃起火堆后将一个小布囊给放入火堆之中。 待到那个小布囊烧尽之后,孟庙身前就多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布囊来。 孟庙看了看孟珏,又看看旁边正被谢娘子拉着说话的孟彰,暗自叹了口气,伸手将那个小布囊收入袖袋里。 珏族弟放心,庙必不负所托。 孟珏无言,深深一拜。 孟庙郑重还了一礼。 孟庙和孟珏站在旁边沉默,另一边厢的谢娘子却是对着身前不远处的孟彰,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孟彰耐心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又或者低声应答。 这一副情景,若不看谢娘子下意识伸向孟彰时候落空的手,只是这阳世寻常又不寻常的母子别离的场景而已。 谢娘子又叮嘱了孟彰几句,才往旁边退开。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连忙挤了过来。 谢娘子站到了火堆侧旁,看得一眼火堆里烧去大半的小布囊,也是低头,从袖袋里摸出另一个小布囊来送到火堆里。 火堆里的火焰陡然升腾,在空气中喷薄出漂亮的焰花。 但或许是谢娘子这次送入火堆里的小布囊里装了什么东西,火堆里的两个小布囊焚烧速度又往上抬升了一阶。 谢娘子回到孟昭、孟显和孟蕴的身侧,听着他们跟孟彰说话。 阿弟别怕,你只是先去洛阳而已,很快我和阿兄也会过去的。到时候,我们还是在同一处地界里孟显像模像样地叮嘱孟彰。 孟彰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二兄,我没有在怕。 好好好,孟显一叠声应道,阿弟你没有在怕,我们都知道的。 孟彰很有些无奈。 也是这个时候,孟显忽然在火光中顽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就像他还活着时候,喝了苦药闷闷不乐,二兄孟显来他院子里逗他开心时候的那样。 而这会儿,孟彰也还像那往常的每一次一样,先是沉默地叹了口气,然后微微笑开来。 孟显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但在快要碰到孟彰的时候,他动作微不可察一缓,手便只是虚虚搭在孟彰脑袋所在的位置。 阿弟是我孟氏的麒麟子呢,可真是厉害他笑道,眼角隐见泪光。 孟昭和孟蕴分立在孟显左右,这时候也笑着对孟彰点头。 可不是,我们听了,都很高兴呢。 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虽然要背负起安阳孟氏的未来,但他也得到了安阳孟氏的最大庇护。 有这么一个身份,孟昭、孟显和孟蕴在短时间内,都不需要太担心孟彰的安危。 孟彰眨了眨眼睛,笑问:大兄、二兄、阿姐,阿彰是不是很厉害? 第129章 孟彰、孟显、孟蕴齐齐点头,都道:很厉害。我们阿彰最厉害不过了! 背着手站在那里的孟彰笑弯了眼,那欢喜得意的小模样,俨然只是一个得到了兄姐夸赞承认的普通小郎君。 自各处投落到这里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异色。 孟彰、孟昭、孟显和孟蕴全不理会,还在那里说话。 不过阿彰孟昭道,你在我们兄妹之中是最小的那一个,所以真论起来,我们还是要比你更厉害一点点。 孟显和孟蕴也都齐齐点头:不错不错,就是这样的。你是阿弟,我们是你阿兄和阿姐,我们必是比你要来得厉害! 哼哼!孟彰昂着头哼哼了两声,目光扫过孟昭、孟显和孟蕴时候,带了一点点高高在上,是吗?你们哪里比我厉害了?我怎么都没有看见? 我没看见,那就是没有。没有那就不是 孟显虚虚搭在孟彰脑袋位置上的手用力摩擦了一下。 那是因为我们厉害的时候,你都不在。 说到这里,孟显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过往后不会了。往后 哼哼,孟显学着孟彰的小模样哼哼了两声,你且等着看就是了。 不错,孟蕴也道,你且等着看就是了。 孟彰心里一涩。 他其实知道孟昭、孟显和孟蕴跟他说了这么多,这一句却才是真正的重点。 他们在告诉他,不用害怕那压力,安阳孟氏的担子,他们会跟他一同扛起来 他们在告诉他,他只是幼弟,在他的前头,还有大兄、二兄和阿姐。他们排行比他大,他们的身量比他高,有什么事,都该是他们先站出来。不必他 孟彰看了孟昭、孟显和孟蕴一眼,气鼓鼓道:那我就等着! 孟珏和谢娘子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 火堆的两个小布囊终于烧透,出现在孟彰的面前。 火焰温度降下那一瞬间,终于感觉到凉快的孟昭三人还来不及去感受那一阵清凉,就先叮嘱孟彰道:这里头的东西都是我们同阿父阿母仔细给阿弟你备下的,阿弟你收好。若有什么缺的,再遣人跟我们说,我们会再给你送过去的。 这个时候,孟彰也不提起安阳孟氏,直接就点头,不客气地将两个小布囊一把塞入袖袋里。 不用旁人,我自己就可以。 孟昭、孟显和孟蕴齐齐惊了:你就可以? 孟蕴眨了眨眼睛,勉强让自己露出信任的表情:行行,你就可以。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也有志一同都换上相类的表情。 我们阿彰是谁?他说可以做到就是可以做到,没得说的! 孟彰看看这三个假到连鬼都骗不过去的人,哼了一声,微微扬起小下巴,说道:我可以托梦了。 不说孟昭三人,就是旁边的孟珏、谢娘子等人听得,都有些惊奇。 孟昭更是问道:什么,阿弟你可以托梦了?你试过了?你跟谁托的梦?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孟昭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的酸味,都熏着旁边的孟显、孟蕴了。 但大哥不说二哥,孟显、孟蕴虽然是没说话,面上眼底却是一样的泛酸。 孟彰气势不减,又或者说更高涨了几分。 我还没有尝试过,但我知道我可以! 孟昭、孟显、孟蕴愣住,一时不知道该在面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阿彰你刚才说,你你还没有尝试过?孟昭茫茫然问道。 嗯。孟彰重重点头。 噗孟蕴再忍不住了,直接噗笑出声。 孟彰目光一扫,直接就落在了孟蕴面上。 孟蕴侧身,往旁边避了避:对,对不起阿弟 孟显也是清咳一声。 孟彰听见动静,目光直接就落了过来。 幸好孟显比孟蕴多了些准备,他脸色非常正经,不见一点异色。 孟彰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 二兄,你难道也有什么话要说? 面色是缓和下来了,但孟彰看着孟显的目光里却满是探究。一旦孟显露出了破绽,料想他的下场不会比孟昭和孟蕴好到哪里去。 孟显深知这一点,他绷紧了脸色,让自己正经至极的目光直直落入孟彰的眼底。 阿弟,既然你已经可以托梦了的话,那等你安顿下来以后,就托梦给我吧 孟昭、孟蕴听得这句话,目光陡然一厉。各自站直身体,偏头定定看着孟显。 不独独是他们,就连旁边一直只笑看着这边的孟珏和谢娘子,望着孟显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孟显并不理会他们。 是的,他完全没有理会,哪怕他的头皮都发麻了,他也全然不为所动。 阿弟你看他还在说话,大兄和阿蕴他们嘴里说是信你的,但实际上这话到底能信几分,却是很有疑问。而我就不同了。 第130章 我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信阿弟你的,阿弟你也知道我说的是真话,是不是? 孟彰沉默了。 他看了看诚恳看着他的孟显,又看了看眼神危险的孟昭、孟蕴、孟珏和谢娘子,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他不确定要不要点头啊。 总觉得只要他这回点头应了,等回家去他这阿兄,怕是就该不好了。 孟显看出了孟彰的迟疑,他站得笔直,看着孟彰的目光又更多了几分毅然决然。 孟彰心下叹气,笑道:我自然是信二兄你的。不过二兄你跟阿兄、阿姐、阿父、阿母都在家里,我若是只给二兄你托梦的话,怕是对阿兄阿姐不公平,也对阿父阿母不孝 还是一道吧。 孟昭、孟蕴、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这才缓和下来。 虽然说他们偶尔落在孟显身上的目光还是会让人心里发毛,可比起方才来,却是好了太多太多了。 孟显有些失望。 孟彰望着孟显道:我也很想阿父阿母的,至于阿兄和阿姐 哼了一声,孟彰继续道:正因为他们怀疑我,我才要让他们亲自试一试啊。若不然,怕是我入了二兄你的梦,他们也还会以为二兄你就是在帮我圆谎呢。 孟显想了想,很认真点头:这倒是,阿兄和阿蕴是能够做出这样的事的人。 孟昭和孟蕴已经不想忍了,不需要任何商量,他们两人便已经默契地将孟显挤到了一旁。 阿弟你这话就太冤枉我们了,我们是那样事实面前还抵死不认账的无赖人吗?那可真是太伤我们的心了 就是,阿显这家伙没有心倒还罢了,阿弟你却不是这样的。你莫要跟阿显这家伙学 孟显在旁边几次想反驳,统都被孟昭和孟蕴联手给镇压下去,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跟孟彰说。 孟彰一面嗯嗯啊啊地点头应,一面同情看着被大兄和阿姐联手欺压的孟显。 真的是太可怜了啊,二兄 这手足四人闹腾很是欢乐,但到底是送别时候,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孟昭和孟蕴渐渐收敛了面上笑意,就连孟显,也收起那些外显、夸张的委屈,只沉默地看着站在对面的小郎君。 孟珏和谢娘子站了出来。 好了,时候不早了,其他的族人,也是来送一送阿彰的。阿彰,去谢谢他们吧。 孟彰点头应了,又看了孟昭、孟显和孟蕴一眼,果真就往长亭的方向又走了几步。 长亭里一直旁观的孟氏族人烛火中走出。 为首的,是一个面相温和的郎君。这郎君不仅与站在外头的孟庙有几分相似,还跟孟椿很相像。 孟彰只看一眼就知道了,这位,就是现如今安阳孟氏在阳世里的族长。 阿彰见过族长。 孟汧快步上前,抬手虚虚一扶。 不必如此客气,阿彰你只管叫我汧伯公就好。 孟汧与孟彰的阿爷孟渺同辈,又惯来与孟渺交好,称伯公确实要比直接称呼族长亲近太多。 孟渺就站在孟汧旁边,此刻听到他的话,也是赞同点头。 孟彰也不坚持,他很快改口:汧伯公。 孟庙此时也走到了孟彰侧旁,他来跟孟汧见礼:不孝儿庙见过阿父。 孟汧眸色更为柔和,但声音却平添了些严肃:阿父让你送阿彰去往洛阳? 孟庙点头,应了是。 孟汧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多上些心,也多叮嘱阴世洛阳那边的族人,莫要让阿彰在那边受委屈了。 孟庙面色也是郑重:阿父放心,儿省得的。 孟汧声音这才缓和下来,他看向孟彰,道:阿彰,有什么事,你且只找你庙伯父就是。若他办不好,你来告诉我,我替你训他。 孟彰面容一整,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最后道:庙伯父能力不俗,我祖和椿祖都只有夸赞的,汧伯父过谦了。 孟汧笑了起来:他也就是有几分能为罢了,如何值当得阿父和梧叔那般夸赞? 孟彰只笑。 孟汧之后,孟渺也走了过来。 孟彰大礼拜见。 孟渺抬手,也是将他虚扶起。 细看孟彰一阵后,孟渺叹道:你活着的时候,我每次见你,都几乎是在病榻上 孟彰似乎也被孟渺的话勾起了那些记忆,脸色也有几分黯淡。 孟渺很快笑起来,安抚他道: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往后 他细看了孟彰那虚淡的魂体一眼:往后却是不同了。 肉身死亡、落入阴世之中成为阴灵,对旁人来说或许是劫难,对你只从眼下来看,却是另一个缘法的开端。 孟彰神色一动,抬起眼睑细看孟渺。 烛光透过惨白的灯笼纸,似乎也沾染了些苍白。 而在这苍白的烛火里,孟渺面上却很有几分期许与鼓励。 好儿郎,他道,莫要怕,只往前走就好,路在你的脚下呢。 第131章 孟彰看见了。 在孟渺那几乎融在夜色里的眼睛中,映着孟珏、孟昭、孟显和孟蕴的身影。 他微垂眼睑。 知道并不是这位阿爷眼里没有他,而只是他没有了肉身,只剩魂体,哪怕孟渺看着他,他的身影也没能出现在孟渺的瞳孔里。 他笑了起来。 相比起孟梧来,孟渺待他,其实还更多了些真心。 阿爷,孙儿明白的。 他回头看向一直望着这里的孟珏、孟昭他们,又回头笑了笑:阿父、阿母、两位阿兄和阿姐都在看着我呢。 孟渺也跟着笑了起来:嗯。 孟彰退后一步,又对孟渺大礼一拜:孙儿多谢阿爷提点,阿爷放心,孙儿必定谨记阿爷教诲,时刻不忘。 孟渺抬手,再一次虚扶。 好儿郎! 又一个火堆被升起,长亭里送行的安阳孟氏族人各自走了过来,与孟彰说道过两句话,便从手里摸出一个小布囊丢入火堆里。 孟彰站在火堆前,一一作揖道谢。 待到长亭里的安阳孟氏族人都走过一遍以后,孟彰身侧已经堆了好一堆的小布囊。 他看得一眼,抬手一抚, 这些小布囊就都收入了一个新的随身小阴域里。 高高挂起的白灯笼下,面容不一、衣着相类却质料不一的安阳孟氏族人们含笑看着孟彰,目光中都带着期许。 阴灵又如何? 阴灵也是他们安阳孟氏的儿郎,也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或许跟他们这些阳世的生人比起来,阴灵的路会更加艰难,但脚下的道路怎么走、走成怎么样,却都是看人的。 人不同,路就不同! 而且,即便是他们这些生人,也同样需要阴世里的阴灵同族们为他们看顾阴世根基。这样的他们,有什么资格轻视被阴世里的先祖们择定为安阳孟氏麒麟子的孟彰? 只因为他已经亡去,丢失了肉身庐舍吗? 只因为他早夭,根本没能在阳世收拢到足够的名望,扎下比起其他人来更厚实的根基吗? 他们怎么会那般的愚蠢?! 安阳孟氏要继续兴盛,要再进一步,阳世里的安阳孟氏族人需要有作为,阴世里的安阳孟氏同样也不能落下! 否则,就只是昙花一现,就只是镜花水月罢了。 孟彰笑了起来,他再次拱手作揖,深深一拜。 彰,谢过诸位族亲。 诸位安阳孟氏的族人也是齐齐一笑,一整身上袍服,然后抬手作揖,回了孟彰一礼。 望阿彰此去,一路顺遂。 孟彰转身走出长亭,在经过孟珏、谢娘子他们时候,停了一停,再次与他们大礼拜别。 孟珏偏了头过去。 谢娘子眼眶里的泪水已经留不住了,大滴大滴滑落。 孟彰扬着脸冲他们笑,转身上了车撵。 孟珏陡然回头,望向无声无息却开始往前移动的车队。 孟庙的车撵先行,孟彰的车撵则还需要等一等。而此时,孟彰就还站在车撵的车辕处,张目望着这边。 孟珏看过去的时候,除了孟彰外,还看到了牵着缰绳站在车撵旁边的孟昌。 他目光定了定。 孟昌一整面容,遥遥抱拳对孟珏一拜。 孟珏抬手,郑重回了孟昌一礼。 这既是道谢,也是托付。 孟珏站直身体后,便也跟谢娘子和孟昭他们一样,长长望定孟彰的方向。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才算是压下了眼眶里泛起的酸涩。 车队移动的速度在加快,很快孟彰的车撵也动了。孟昌领着二十兵卒,也翻身上了马背。 直到车撵渐渐远去,孟珏、谢娘子他们消失在视线中,孟彰方才转身,走入车撵之中。 青萝迎了上来,却不敢细看孟彰的脸色,低着目光与他见礼。 孟彰抬手,给了她一个随身小阴域。 里面的东西,他道,声音较之往常有些微冷硬,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遮掩那不太明显的哽咽,你领人将它们登记入册。一式两份,正本送到我这里来,副本你放入库中。 是,郎主。青萝应了一声,伸手接下那个随身小阴域。 孟彰在车撵里的长榻上坐了,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翻,只拿着。 怔然出神半饷,孟彰忽然轻笑一声。 说什么我们还是要比你更厉害一点点他喃喃道,你们真敢夸口说啊。 那就来看看,最后到底是谁更厉害一点! 孟彰抬眼,看向更前方的那一座车撵。 庙伯父。他传音。 坐在车撵矮榻里沉思的孟庙听到声音,立时回神笑问道:阿彰? 孟彰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庙伯父,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打算静修,这路上的事情,就都拜托庙伯父了。 这就又静修了? 孟庙很有些感慨,但他也很利索,当即就应道:好,诸事有我,阿彰你放心吧。 孟彰声音里带出了点笑意:多谢庙伯父。 跟孟庙说妥之后,孟彰便抬手,按着某个节奏连拍了三下。 第132章 以孟彰所在的车厢为中心,整个车撵所在陡然升起一片绵密的幽光。幽光相互串联,须臾间勾连成更为繁复的阵禁,阵禁封锁内外,将车撵内部严密保护起来。 车撵外的孟昌察觉到动静,抬眼看来。 我将静修,此行路上若有事,你可以与青萝、孟丁和庙伯父商量。不必来扰我。 孟昌连忙垂眸低头,应了一声:是,主君。 青萝和孟丁也都受到了传音,心里也都有了计较。 孟彰将车队里的事情丢开以后,便不再在意,直接取了修行玉环来,转身入了月下湖。 湖上有白莲随风轻摇,湖里有银鱼活泼嬉闹,都还是孟彰上一次离开时候的模样。 与湖里的银鱼玩闹过一会放松心情,孟彰上了白莲莲台,收敛心神沉入定境之中,开始他新一轮的修行。 第46章 孟彰其实很喜欢修行,感受着自己一点点强大起来会让他真切地明白自己正在将力量握在掌心。 而那种紧拽住力量,甚至紧拽住了命运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同样的,他也很喜欢修行梦境。 尽管修行梦境还太过脆弱,承受不了他太大的动作,他被囚锁在了湖岸边上,但是随着他修行不断精进,那方修行梦境也在逐渐凝实强大。 他就像是在亲手用自己的精气搭建一方真实的世界。 孟彰的心神醉了。 他徜徉在己身精元一次次纯化的轻快感觉中,直到心神倦怠,他方才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孟彰首先就看到了攀上中天的阴日。 已是白日了么?孟彰暗下想着,心里生出了一点好奇。 在落入阴世化作阴灵以后,他还是第一次白日里在阳世中走动呢,不知道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前生曾听老人传说,阴兵过境时候,会有些异像?他们现在这一行车队,也不知能不能算是阴兵。 应该算的吧,毕竟孟昌这些部曲都还在呢。 孟彰这样想着,心里的好奇又更浓重了些。 只不过孟彰不想惊动外头 他沉吟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原本低压的眉梢一时尽数松开。 有了!他从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堆小布囊模样的随身小阴域来。看着这些随身小阴域,孟彰面上也有些无奈。 这么多的东西 等得了空,是该将这些东西好好规整一下了。不然东西太多,连自己都有些什么宝贝、什么东西又收在了哪里都不知道,岂不是笑话? 孟彰提醒了一下自己,在那些随身小阴域里扒拉一下,精准地抓住其中一个藏蓝色系带的,将它拿了过来。 他在这个随身小阴域里找了找,找出一面铜镜来。 铜镜镜框刻有奇异纹路,隐隐透出一种幽深的气息。但更叫人瞩目的,却还是铜镜镜面。 那镜面是流动的,尽管流动的速度缓慢到让发现的人都会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孟彰稀奇地看着那流动的金属镜面,待看得够了,他才伸手,在那流动的金属镜面上点了点。 说来也是神奇,那镜面明明是在流动的,孟彰手指点下,却像是真切地落在了凝固的金属体表。 不仅仅是触感奇怪,孟彰甚至还听到了他手指点落下去发出的清脆撞击声。 多看了那面铜镜一眼后,孟彰的注意力才真正落到铜镜镜面里映照出来的影像。 一行高挂阴世皇廷通行符印的车队在山阴处停着,车队中时常有人上下出入,或是汲水煮茶造饭,或是清理内外。若不仔细看,真就跟阳世官道里其他车队暂停下来稍作歇息没什么不同。 孟彰细看了一眼,在车队中央处看到了自己的车撵。 嗯他沉吟一阵,笑道,原来我真没看错,确实就是我们这一个车队。 少顷后,他将铜镜放下:看来时机不对,待下次吧。 他们这一行车队是昼伏夜出的,原就跟阳世生人作息颠倒,何况孟庙行事细致,拟定的出行路线多在荒僻之地,少有人烟,几乎不会跟阳世生人撞上。 孟彰想要满足他心里的那点好奇心与恶趣味,说来也简单,只要他现下离开月下湖,找到孟庙与他说一声就可以,但孟彰他会吗? 他不会! 那太浪费他的时间了。 毕竟车队真正上路时候都在晚上时候,而晚上却又是孟彰自己修行的时候 特意从自己修行的时间里挤出一部分来,就为了满足一下他的小心思,那真的太无聊了。 玩笑过这一阵,该是开始做正事了。 收敛了面上的笑意,孟彰同时将铜镜放回到原处,直接就坐在白莲莲台上开始清点昨日里新得的那些随身小阴域。 安阳孟氏阳世族长孟汧给的、孟彰亲祖父孟渺给的,孟彰很快就清点过。 里面准备的东西确实用心,价值也并不低,但孟彰都只看过,便就收了起来,将它们跟早先时候安阳孟氏阴世族长孟椿、他高祖孟梧给的放在了一处。 剩余摆在他面前的还没有查看的,就剩下三个了。 他父亲孟珏、母亲谢娘子和大兄孟昭给的。 第133章 看着这三个小布囊,孟彰沉默了片刻,方才伸手去拿来。 孟珏给的小布囊里,多是书籍。有价值贵重的珍藏版本、有心意拳拳的孟珏亲笔批注书典 若说这个小布囊里收着的东西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多! 很多、很多的书。 不单是数目多,种类也多。 孟彰怀疑这么些日子,孟珏已经将整个安阳郡里能够找到的书籍都给他收了一份在这里了。 除了这些书籍之外,小布囊里还有一把黑油乌亮的宝伞。 孟彰心念一动,那把宝伞便从小布囊里飞了出来,直直落在他的手里。 这柄宝伞甫一入手,孟彰就生出了一种踏实安定的感觉。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拿着宝伞的手都抖了抖。 但他却无暇顾及,只急急将宝伞擎起打开,去看那支撑宝伞的伞骨。 伞骨莹白透亮,几如白玉。 孟彰颤抖的手摸上去时候,眼角直接就红了。 无他,只因为这宝伞的伞骨并不真是什么宝玉,它其实是一支臂骨。 一支饱浸着浩然正气的臂骨。 这根臂骨的来历也很清楚,就是孟珏自己的。 孟彰昨日里拜别孟珏的时候,孟珏四肢齐全,看起来全无异样,但孟彰不会认错,自伞骨中源源不绝传递过来的亲近与沉默更不会让他错认。 所以,是孟珏在断下自己一支手臂之后,又用宝药催生出新的手臂了? 孟彰手颤抖半日才稳住,才能凑过去,摸一摸那莹白漂亮的伞骨。 他知道 在孟珏看来,断臂虽然会很痛,也会在一段时间内影响他的实力,但出身安阳孟氏的他有足够的宝药保证他调理恢复。所以用一支手臂来换一把可以给予孟彰更多保护、能帮助他更安稳地行走在白日和阳世中的宝伞,很值得。 他知道。 但账不是这样算的。 起码在很多人眼里,不应是这样算的。 孟彰的手停在那宝伞伞骨上许久,才挪了开来。 宝伞被收了起来,又被放到了孟彰的侧旁。 孟彰取出了被放在随身小阴域里的信。 信没有封口,也不需要封口,因为被放在这个小布囊里烧过来的它,也只会落在孟彰的手上。 阿彰我儿 孟彰的目光晃了晃,才继续往下看。 阿父不曾料想我儿入阴世后,竟似蒙尘宝珠骤去遮掩,光华宝灿几乎灼痛人眼人常羡阿父有麒麟子,聪慧可爱、天资高绝可托付整个孟氏一族 阿父心里既喜,也忧 喜为我儿,日后前程广顺;忧为我儿,日后将肩负起整个安阳孟氏 日后道路渺渺,阿父唯望我儿多顾虑自身,勿要全念安阳孟氏一族。安阳孟氏一族家底深厚,我儿虽聪敏慧达,但年岁尚幼,正是读书进学的年纪,很不必太过在意这些事情。都有族里长辈在支撑着,阳世里有你阿爷,阴世里也有你阿祖,实不必你 我儿阿彰向来爱看书,这布囊里收着的这些,应是够我儿阿彰细看许多年的了。若是还觉得不够,待回头阿父再为你购来。 孟彰看着,眼角有些发酸,嘴角却也在扬起。 孟珏的信写了足有三张纸,每一张都在为孟彰消减压力。 孟彰看过信,无声笑了一阵,重又将信纸折叠起来收回信封里,最后放回到小布囊里。 孟彰将这个小布囊跟宝伞挨在一起放着,然后便去取谢娘子烧给他的那个小布囊。 如果说孟珏这个做父亲的在给孟彰准备的小布囊里,能用一个专来形容的话,那么谢娘子这个母亲准备的小布囊,就可以用一个杂来形容。 吃的用的、穿的戴的 谢娘子的这个布囊里,全都有。 而且数量同样不少,哪怕孟彰再没有其他的渠道得到补充,只凭这个小布囊里的物资,也够孟彰安适自如地生活三年余了。 孟彰甚至还在谢娘子给的这个小布囊里发现了一批天银。 天银,也是香火,但却比香火来得纯净,来得宝贵。它是在神明和顶层阴灵中才会流通的硬通货! 孟彰在未得到安阳孟氏麒麟子这个名号以前,因修为太低的缘故,月例里只有香火,压根就没见到天银的影子。还是后来孟彰在安阳孟氏族里的地位大幅度抬升,他才能分得一点天银的。 也仅仅只是一点。 想要更多不是不能,而是得等孟彰修为提升上去,在安阳孟氏族里立下更多的功劳才行。 可现在,孟彰却在谢娘子烧给他的布囊里发现了这一批足有十六两的天银。 莫要以为十六两的天银就很少,不少了! 寻常的七品神明,一年得到的天银也才十六钱。 也就是说,此刻在孟彰面前放着的,已经是寻常七品神明十年的俸银了。 孟彰摇摇头:也不知道阿母这些天银是费了多少心思换来的 看过那些天银后,孟彰的目光落到了收在最中央里的盒子。 第134章 定定看那盒子半饷,孟彰想到了什么,忽然将心神从那个小布囊里拉回,看向就摆放在他侧旁的那把宝伞。 许久以后,他才重新看向那个小布囊里。 木盒被挪了出来,直接落在孟彰的怀中。 孟彰抱住它,将它打了开来。 木盒里装着的,是一件被仔细叠好的衣袍。 孟彰看见这件衣袍的第一眼,就被那浓艳的红逼得眼睛酸痛。 那血色的红,就像是从什么人的心房里流出来的一样 不,不是像。 它就是! 孟彰抱着打开的木盒,愣怔怔地看了半饷,才回过神来,去捞身旁摆着的那把黑伞。 分明是孟彰将它们抱在怀里,可此刻看着,却像是他依偎着它们。 父骨与母血 孟彰笑着,眼角却有水珠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襟。 足足过去了好半日,孟彰的心情才算是勉强稳定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那个木盒里装着的衣裳。 可饶是心情已经勉强平复,触碰到衣裳的那一瞬,孟彰的手也还是像被烫到了一样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 孟彰抿了抿唇,才将手稳住。 待他将木盒合上,这个盒子也就和那柄宝伞一样,稳稳当当地落在孟彰旁边的空当处。 好容易收起这两个,孟彰盯着被留在最后的小布囊,居然有些胆怯。 阿父给了骨,阿母给了血,那他的三位手足呢? 他们又准备给他什么? 他们打算给他什么?! 孟彰盯着这个小布囊害怕得不敢伸手的时候,回到了孟府里的孟昭、孟显和孟蕴却不在意一夜未眠的倦怠,凑在一起小声而紧张地说话。 也不知道阿弟他现在有没有时间打开那个囊袋孟蕴道。 孟昭先是摇头:应该还没来得及吧?这一路上,虽然是坐的车撵,东西齐备,还有婢仆在侧,但阿弟还是头一次赶这么远的路出门,事情多得很,怕是还得等 孟显也点头,赞同孟昭的话:没那么快的,不要着急。 我才没有着急。孟蕴嘟囔着反驳。 孟显点头,却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行行行,你没着急,是我说错话了,是我误解了你。 孟蕴先是满意地点头,随后就想起了什么,缓慢转头,眯着眼睛幽幽看着孟显。 二兄,方才我记得好像听谁说,要阿彰先给谁托梦的? 孟显身体绷紧。 但更让他觉得不妙的,还是从另一侧投落过来的同样幽深的目光。 不好,大兄和阿妹这是要跟他算账来了 可是很多事情,孟显都能让,让一让嫡亲的大兄,让一让唯一的妹妹,唯独这件事不能。 因为在孟彰生前,他让得最多、也最心疼的,就是这个病弱的幼弟了。 他坐得硬直。 如果是说阿彰给家里托梦这件事的话,那阿蕴你确实没有听错。 孟蕴既意外又不意外,她哼了一声,问:理由呢!? 孟显张了张嘴,然后才找到了声音:阿蕴你是小娘子,夜里睡不好的话醒来样子不好看,阿彰到你梦里去找你,会扰了你。那阿彰就还是来找我吧 这个理由 孟蕴沉默,都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骂。 感情在二兄眼里,她会在意自己的样貌胜过自家阿弟?! 只是还不等孟蕴发作,孟昭的声音便在这屋里幽幽响起。 那我呢?二弟,你告诉我,我这边的理由又是什么? 孟显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他慢慢转过身,对上孟昭幽深的眼。 大大兄 嗯。孟昭应了一声,所以答案呢? 孟显深吸一口气,拿它来充作自己的勇气,快速道:阿兄是我们家中嫡长,是要帮助阿父支撑整个孟家的,是要能更快成长起来照应庇护阿彰的,阿兄的时间极其宝贵 孟昭的脸色未有分毫波动,倒是旁边听着的孟蕴,越是听,看着孟显的目光就越是陌生。 是她不够细心,还是她往日里疏忽了二兄,她怎么不知道,二兄居然是这个样子的? 本来阿兄的休息时间就不太够,如果再有阿彰入梦,阿兄能真正用来睡觉的时间就更少。 阿兄本来身上的责任就重,若还要睡不好耽误了阿兄的事还是小事,最怕的是阿兄太累了,反坏了阿兄的身体。 孟显越是往下说,话语就越发的利索,面上表情也越是自如。 阿兄若是累坏了身体,阿父阿母会担心,我、阿蕴和阿彰也不会好受的。 孟昭的目光缓和下来,不似方才那般危险了。 所以他拖长了声音。 孟显连忙接上:所以众手足之中,还是要数平日里最闲、也最无所谓的我来接阿彰的托梦了! 他当仁不让,大义凛然。 孟昭定定看他半饷,轻呵一声,问:真是这个原因?不是早先时候我恍惚听到的你比我还要信阿彰? 第135章 孟显心头一突,面上却绷得更紧:没有的事!我们俱是阿彰手足,倘若我们都不信阿彰,还会有谁信阿彰?! 孟昭别开目光。 孟显才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了孟昭的话:你说平日里你最闲、也说我身上的事情太多,担心累坏了我的身体 孟显品出了几分不妙。他瞳孔颤抖,竟不自觉间漏出几分惊恐。 孟蕴在旁边看着,只觉得解气。 孟昭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终于好心情地笑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阿显你就来帮我搭把手好了。明日,不,就今日下午吧,下午你歇过一阵后,就到我院子来,我那里有些事情,应该是你能够帮着处理的。 就交给你了。他先道,随后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谢谢了啊。 孟显的腰背都弯了下去。 孟蕴见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昭也在笑。 或者说,这一处角落里,除了孟显以外,孟蕴和孟昭的心情都很美妙。 孟蕴又在这里待了一阵,便跟两位兄长告别。 大兄,二兄,时候不早,我得去厨房盯着她们帮阿母熬药,就先走了。 等等。孟显叫住了孟蕴。 孟蕴停住要福身的动作,抬头看孟显。 孟显从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一盒脂膏递给她。 你这几日都在忙着做那些偶人,手指伤着了吧他道,这些脂膏听说很好用的,你拿回去用吧。 孟昭和孟蕴看着那盒脂膏半饷,又交换了一个目光,齐齐看向孟显。 孟蕴更是直接,问道:这脂膏二兄你是跟谁打听的?我怎么不知道? 孟显不明白孟蕴为什么这么问,也不太理解孟昭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他,面上很是狐疑。 不过他还是回答道:我问的六堂姐。她针线不是最好的吗?对这些最熟悉了。倒是阿蕴你,这些活计你往日都是能避就避,这次却非得自己来,一做就是三个,还得赶时间 你那些手指不遭罪才怪了。也就是你遮掩得好,否则怕是连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的阿彰都能发现。 孟蕴快速伸手,将孟显递过来的脂膏捞走。 行了行了,二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别再唠叨了 孟蕴的手指快速抬起又快速落下,随后更是被再一次被长长的袖子遮掩得严实,但饶是如此,孟彰和孟显还是看到了她手指上密密的红点。 那都是被细针扎出来的。 孟显叹了一口气,却也真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孟蕴笑了笑,转身快步走了。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 孟显想说些什么,孟昭先自别开了目光,转身就走。 你待会儿好好休息,等下午就得忙起来了。 孟显的脸色直接垮下去。 转过身去的孟昭却在笑。 不过这笑也只持续到出了孟显的院门,站在院门外,孟昭脸色微收,轻轻地叹了口气。 到头来,最受忽视的,竟然是二弟阿显 孟昭很快就收敛了表情,继续往前走。 不过,往后不会了。 往后,他会注意的,也会多提醒阿父阿母和阿蕴。阿彰 阿彰不用他提醒,他向来就跟阿显亲近。 原本他以为阿彰跟阿显亲近是因为他们这些手足里,阿蕴是女郎,阿显跟阿蕴不太好亲近,而阿彰身体病弱,阿显难免多照顾一点。可现在再回头去看,分明就是阿彰知道阿显的处境,心疼他 在安阳郡孟府里孟昭这三人散去的时候,月下湖里的孟彰也终于动了。 他伸手,打开了面前最后余下的这一个小布囊。 小布囊里,也有很多很多的东西。 相比起孟珏和谢娘子给他准备的那些,这个小布囊里装的又更随意些,也更契合小儿郎的喜好。 好玩的、有趣的顽器。 孟彰一眼扫过这些顽器,目光最后停在顽器最前方的三个木盒里。 他心念微动,那三个木盒就落到了他的怀中。 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孟彰伸手去打开第一个木盒。 木盒里装着的,是一个偶人。 因为手工粗糙,所以面容也凭空多出几分狰狞的偶人。仔细去看,这个偶人的面容还跟孟昭有些相似。 孟彰看见这个偶人,却是深深地拧起浅而薄的眉。 第47章 护命咒 尽管偶人上的纹饰很丑,但孟彰还是很快就辨认出了那些纹饰的根本面貌。 它们其实不是什么纹饰,而是护命咒。 似这样纹刻着护命咒的偶人,倘若偶人内部没有填充任何人的本命气机也就罢了,若真的有,那么这样的偶人实际上就是护命偶人。 护命偶人在被炼化以后,可以在主人遭遇生死危机时候,将主人承受的伤害分渡到偶人所牵系着的另一个人身上。 这种分渡伤害,当然是可以选择的。是将所有承受到的伤害分渡过去,还是分渡一部分,都由炼化了偶人的那个决定。 第136章 再看眼前这个躺在木盒里的偶人,它丑归丑,但眉心处隐有微光,显然内部已经被填充了一缕本命气机。 这方世界乃是修行盛世,除了正道的儒、道、佛三大教以外,旁门和小道也是百花齐放。民间各种厌胜、咒魇之术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没有人会随意让自己的本命气机流落在外。 哪怕是世家望族里的郎君和女郎,在这方面也从来不敢大意。 所以这个护命偶人上封存的本命气机,就只能是它的主人亲自出手抽取的。 孟彰对着这个护命偶人沉默许久,最后小心地将这个偶人放到一旁,抬手去打开第二个木盒。 第二个木盒里的,也还是偶人。 同样的手工、同样粗糙而狰狞的偶人,同样是封存了一缕本命气机只等孟彰炼化的护命偶人。 它的面容跟孟显像了三分。 孟彰也将这个偶人小心放到一旁,去打开第三个木盒。 第三个木盒里装着的还是偶人。 相比起前头两个偶人来,这个偶人的做工虽然还是粗糙,但也精细了不少,起码五官相对柔和,没有前头两个那样的狰狞。 它跟孟蕴像了五分。 三个打开的木盒在孟彰面前一字排开,木盒里丑得一致的三个偶人都冲着他笑 孟彰看了一阵,忽然偏头,别开目光。 这么丑的偶人,一定是阿姐做的。将她自己那个做得那么好,大兄和二兄的两个却那么的丑,也不知道大兄和二兄知不知道 不知什么时候,天穹上的阴日沉了下去,霭霭夜色裹着薄雾而来,笼罩了这一处地界。 昏暗的天光中,孟彰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片银白。 却是湖里的银鱼出来了。 也不知道这些银鱼是不是察觉到了今日里孟彰的情绪不同,它们竟然没有像往日里一样自得其乐地玩闹,而是挨挨挤挤地来到孟彰左近,在水里睁着一双小小的眼睛看白莲莲台上的孟彰。 孟彰和这些银鱼对视一阵,最后笑了起来。 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我其实是很高兴的,不对我确实又好像没有那么的高兴 阿父阿母他们太担心我了,总觉得我会有危险,又怕我碰到危险的时候他们鞭长莫及,帮不上忙 孟彰说着,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到了旁边摆着的宝贝。 所以他们给了我这些。 宝伞,可以护持我行走于阴阳 阴灵不属于阳世,他们想要在阳世中行走,必须得有所护持。而最受阴灵们青睐的护持之物,莫过于伞。 位高者,有宝车伞盖;位卑者,也能擎一把油纸伞。 孟彰的父亲孟珏为他准备这一把宝伞,虽然说是中规中矩,但是 孟彰将少许心念投入那把黑油乌伞中,乌伞悄无声息换了个模样,再仔细看,甚至连构筑乌伞神通与威能的阵禁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调整。 孟彰心念再动,宝伞又一次变换了模样,其中勾连的阵禁亦跟着做出了调整。 如此一连变化了足有九次,宝伞才停止了变化。 而单单只是这一柄宝伞,就内藏了九种变化,可有九种妙用它足以帮我应对各种不同的境况。但是 孟彰低低道,不似是在跟银鱼们讲解,更像是在梳理他自己的思路。 它其实还可以用来帮我虚设身份。 能让我在安阳孟彰之外,更多藏几分秘密,多享有些自由 孟彰静默了半饷,才扬着唇角,说道:阿父其实还是心疼我。心疼我还这般年幼,就离开他们的羽翼,需要自己支撑起来,甚至还要分担这安阳孟氏的压力 他细细看了那把乌黑宝伞一阵,转眼看向稍远处的那件红衣。 那衣裳质地柔软细腻,色泽鲜亮,几欲灼烧人眼。 宝衣,可以护持我的心神、魂体。不论是侵袭心神的各色浓烈情绪,还是冲击魂体的各种力量,都先要经过它,才能真正地触碰到我 也所以孟彰的声音带了些哽咽,制作宝衣的材质不是最重要的,宝衣上祭炼的阵禁种类也同样不是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绝对浓烈、绝对稳固的情绪。 以心血浸染,只是为了将这种庇护的情绪一遍遍洗炼浸染,一次次深扎根 阿父想要让我自由点,让我稍稍松快些,阿母却只想要让我无忧无恙。 湖中的银鱼甩了甩尾巴,像是在安慰。 孟彰偏头看它们一眼,还是笑:我无事。 大兄、二兄和阿姐 孟彰的目光转了回去,在宝伞、红衣中蜻蜓点水一样掠过后,落在了那三个木盒的护命偶人里。 他们应是想了很久,才想出这么一个法子来的。 因为孟蕴其实不擅长针线这些女工,所以如果可以的话 大兄、二兄必定是不会让阿姐动针线的。 第137章 即便未曾亲眼看见,孟彰也能想见孟蕴在做这些偶人时候被细针扎得一声声轻呼的凄惨模样了。 可是他们最后拿给我的,却还是这三个偶人。 可以在真正危急关头护住我的护命偶人。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更清晰了些。 可以分渡伤害的护命偶人他扬着唇角,大兄、二兄和阿姐他们是觉得作为阴灵的我太过脆弱,想要担起手足的职责,尽力给我些庇护,为我争取到更多的活命机会 我都不知道孟彰道,我竟然如此的让他们担心。 在白莲莲台下方的一条银鱼忽然用力一甩尾巴,借着湖水反馈回来的推力高高跳起,精准撞上孟彰自然放在膝上的手,最后跌回湖水里。 这一点撞击的力道不痛不痒,却拉回了孟彰的一点心神。 孟彰转了头回来看湖水里欢快摆尾的那条银鱼。 银鱼在湖水里游了一阵卸去冲力,就又游了回来。它的眼睛还在看着孟彰,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 孟彰沉默了一瞬。 其他的银鱼似乎是找到了新的游戏,一个接着一个,甩尾拍水,从湖水里冲出,撞在孟彰的手背又跌回到湖里。 孟彰更沉默了。 少顷,他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抬起手轻轻将撞过来的银鱼送回到湖里。 你们啊 最早跳出来的那条银鱼却不在意,又是用力一甩尾巴,汇入同伴之中,排着队与孟彰玩起了这个新的游戏。 但到它撞上来的时候,孟彰原本是要推送的手忽然一番,将撞过来的这条银鱼拖住,抬到眼前来细看。 果真不是我的错觉 看着那条银鱼眼里比之最开始时候更为灵动的眼睛,孟彰眯着眼道:其他鱼也就罢了,但你的灵智,确实是正在增长啊。 落到孟彰的手里,身边没有了水,银鱼居然也不惊慌,只时不时跳动一下,就安安分分地待在孟彰手里了。 孟彰托着它细看了一阵,问道:你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呢? 还是鱼,亦或者龙? 这个问题就彻底脱出银鱼的理解范围了,银鱼只沉默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的反应。 孟彰失笑。 也是,那大概得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呢。 而且 从鱼化龙哪有那么的简单? 孟彰放下手,将银鱼送入湖水之中。 银鱼入了湖水,当即欢快地游了起来。转过一圈后,银鱼才回到白莲莲台之下。 孟彰已经用帕子拭去了手上的水痕,见得湖里的银鱼们似乎兴致未尽,他摇了摇头,说道:今日里已经玩过一会,不能再陪你们玩了,我得准备着开始修行了。 顿了一顿后,他又道:阿父阿母他们那么担心我,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太弱了。哪怕不为我自己,只为他们,我也不能让他们一直这么担心我。 虽然孟彰的声音低了下去,哪怕我真变强了,他们大抵也还是习惯了担心我。 孟彰摇头,收敛了心神。 他抬手,那件整齐叠放在盒子里的红衣便飞了出来,落在了他的手上。 孟彰站起身,将整件衣裳抖开。 这件衣裳只有一件外衣,但却是孟彰最熟悉的尺寸。 他身上的衣袍,都是这样的。 孟彰看了这件衣裳一眼,翻手将衣裳披在身上。 仅仅只是这么披着,一种温暖安逸的感觉便涌上了他的心头。 孟彰不觉闭上了眼睛。 自落入阴世以来,不对,自这一世以来,他都很少有这样安逸舒适的时候。 生时,是因为那具身体太弱了,他活着,就像是被锁在一个濒临破裂的外壳里,稍微激烈些的动静,都怕会引得外壳破碎;落入阴世以后那就更不用说了。 孟彰从那种安逸的感觉中挣脱出来。 他利落地找到腰带系好,又稍稍整理过,方才放下双手。 但是 这个颜色他喃喃道,是不是有点太艳了? 他真不是在抱怨,只是有些不习惯。 幸好谢娘子也只是想要逗一逗孟彰而已,并没有真的要勉强他的意思。孟彰才刚在白莲莲台上坐好,这件衣裳的血色便悄然换做了青竹的翠色。 孟彰无言看着身上的衣裳,半饷,到底是笑了起来。 他手在衣裳上摸了摸,又摸了摸,这才收回了。 孟彰回头,看向了旁边的宝伞和三个护命偶人。 护命偶人孟彰摇头,我用不上,便收起来吧。 孟彰小心地将那三个护命偶人收起,放入到贴身收着的那个随身小阴域里。 他不打算使用这三个护命偶人,也不准备让自己日后有用到这三个护命偶人的机会,但他必须得将它们妥善收好。 否则让这三个护命偶人旁落,孟昭、孟显和孟蕴得会有大麻烦。 第138章 宝伞倒是现在就能够用上 孟彰将宝伞打开,竖在他的背后。 原本就已经相对纯净的天地气,在入了宝伞范围内后,赫然又更精炼了几分。 孟彰一点不觉得意外,他摸了摸伞柄,盘膝坐好。 但就在他即将开始这一日修行的那一刻,一阵哗啦的海浪声落在了他的耳里。 海浪声?是诸鬼童胎灵那边? 孟彰停住动作,将那个小海螺从随身小阴域里拿了出来。 杨三哥?他问。 小海螺的另一边果真就传来了杨三童的声音。 是我,彰阿弟。 从杨三童那边传过来的声音里,不止有杨三童的话,还有许多杂音。 有孟彰比较熟悉的朗读声,有孩童的叫苦声,有玩闹时发出的笑声,还有收拾东西时候发出的碰撞声 孟彰问:杨三哥找我,是有事吗? 都小声一点。杨三童先低喝了旁边的兄弟姐妹一回,才跟孟彰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要来跟你说一声,我们也准备离开安阳郡了。 在孟彰离开安阳郡后,鬼母白氏及一众鬼童胎灵也要离开了 孟彰垂了垂眼,其实没觉得多少惊讶。 是吗。他道,那杨三哥,你们接下来是准备往哪里去呢? 去哪里?杨三童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当然也是去洛阳啊。我们答应过你的,要帮你收集情报信息的呢。你在洛阳,如果我们不在的话,又要怎么帮你呢? 我们当然也得在洛阳的啊。他最后道。 孟彰无声笑了笑,只问道:你们是都准备去洛阳吗? 杨三童老实道:倒不是,我们分了两支。 不需要孟彰来问,杨三童便先将他们那边的安排统都说了。 阿母领着我们八个大的,再带一半的兄弟姐妹一起去往洛阳。剩下的那一半兄弟姐妹就由大姐和十妹领着回我们自己的阴域。 大姐和十妹负责盯着那些兄弟姐妹专心学文识字,等他们学得差不多了,再来洛阳换回一部分的兄弟姐妹,让那部分的兄弟姐妹放心回去学文识字 孟彰就明白鬼母白氏及诸鬼童胎灵的安排了。 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所以能够在广袤阴世中活得相对滋润,全是因为他们人太多了。 所以为了保持这种优势,为了保证他们自己的安危,他们必须维持一定的人数。 也就是说,去往洛阳的鬼童胎灵数目绝对不能少。 可是如果将全部的鬼童胎灵都带到洛阳,那鬼童胎灵们开始大量且系统地学文识字的事情,怕是就瞒不住了。 两厢权衡之下,大抵还真是这样分批来比较合适。 一来,洛阳孟彰这里能有足够的人手了,二来他们这些鬼童胎灵也能够更专心地学文识字。 孟彰笑着问:怕不只是这样的吧? 杨三童似乎是挠了挠脑袋:彰阿弟,你想到了啊。哈哈,是阿母说的,我们这一趟出发去往洛阳的路上,可以再接收一部分散落在外头的兄弟姐妹。 杨三童那一群鬼童胎灵的具体数目,阴世皇廷和其他诸世家望族或许一直未能确定下来,但大体数目,那些人心里该都是有所估量的。 鬼母白氏他们打算将一部分的鬼童胎灵隐去,让他们能够躲起来更专心地学文识字而不必理会外间的诸多纷扰,确实是不错的法子,但这些离开了的鬼童胎灵数目却必须得补上,不然仍旧会引起那些有心人的疑心。 所以,沿路补充人手,就势在必行了。 孟彰听了一下杨三童那边的声音,问道:杨三哥,你们那边,最近很热闹吧? 提道这个,杨三童就是一肚子的苦水。 可不是吗?从阿母的意思传出来开始,兄弟姐妹们就都闹起来了! 孟彰没有插话,就听着。 为了谁入洛阳,谁回去,众兄弟姐妹吵得凶,就差打起来了 絮絮叨叨了一阵后,杨三童嘿嘿了两声,笑道:幸好,幸好我不是最年长的,也不是最小的,否则还真逃不出来。 要有年长的领头,才能镇压一众回去藏起来的兄弟姐妹,才能安排他们每日学文识字 这不,白长姐就躲不过去了。 剩下的九个兄弟姐妹里,还得有一人来帮白长姐搭一把手。 于是,九人中排行最幼的林十女,就压不过其他的兄弟姐妹,只能乖乖地接下这差事。 孟彰只这么听着,也已经能想见这几日诸鬼童胎灵内部汹涌的暗潮了。 现在人选定下,孟彰安抚他道,情况应该就好很多了吧? 杨三童一脸老成地摇头:其实还没有。 嗯?孟彰有些好奇了。 杨三童道:因为更多的兄弟姐妹也都比较想去洛阳啊。回去我们自己的阴域里,是真的一点都不好玩 洛阳本来就是热闹的地界,他们去洛阳帮孟彰收集各种情报信息,自然更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蹿,不用细想都知道,到时候他们的日子能有多好玩。可回去自己的阴域呢? 第139章 什么好玩的都没有,还得每日里坐得端端正正地学文识字,枯燥又乏味 这样简单一个对比,应该选哪一个而拒绝哪一个,没有哪个鬼童胎灵没有主意。 杨三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到现在都快要出发了,他们还在争呢。 孟彰都不必安慰杨三童,杨三童自己就提振起精神来了。 但不会多久了,等月出,我们就得上路,他们要再争再闹,也闹不了多久的。 毕竟被留下的不是他嘛,杨三童简直不要太轻松。 孟彰又听杨三童絮叨了一阵,才找到空隙来问话:那你们出行的路线呢?已经定好了吗? 定好了!说到这个,杨三童的情绪就又高涨起来,我们决定,就跟在彰阿弟你们的后头。 孟彰沉吟起来,跟在他们的后头? 杨三童的声音缓了缓,大抵也是知道孟彰在那边细细思量,他道:我们是这样想的 我们曾经闯过郡城隍府不是?当时基本都知道我们就是去见你的,现在阿弟你离开了安阳郡这边,在外人眼里还没有得到阿弟你答复的我们,自然还该跟上阿弟你。 这是第一个,第二个,有这一场同行的情谊,我们日后才好联络彰阿弟你不是?我们得给彰阿弟送情报消息的,这不是一回两回的事情,总不能一直藏着掖着。 洛阳那地儿是人家的地盘,那些人的修为又高,他们如果没注意到我们也就罢了,我们的联络还能瞒得过去,但如果他们上了心,我们是瞒不住他们多久的。 倒不如光明正大一些。 再有,这路上其实不太安稳,有我们在后头照应着,能省彰阿弟你不少事儿呢。 杨三童将他们一群人考虑过的种种原因都跟孟彰说了一遍。 孟彰都听着,也没提车队里其实也还有安阳孟氏一族的阴神道长护持这件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只道:听起来确实很不错。 杨三童听明白了孟彰话里的意思,挠着脑袋又笑了起来。 待到小海螺被收起,杨三童转身,果真就看到站在他不远处的鬼母白氏和白长女这些兄弟姐妹们。 彰阿弟怎么说?白长女先就问道。 彰阿弟他没有说什么。杨三童道。 程二郎道:所以,是答应下来了? 杨三童想了想,点头:但我觉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白长女笑了,问:这又什么不好的? 彰阿弟很有主意的,我们这回跟在他后头去往洛阳而不是另行拟定路线,虽然理由很说得过去,但到底是将我们跟他又给捆绑得更紧了些我们做下这个决定以前,却没有先问过彰阿弟的意思杨三童道。 白长女沉默了一瞬。 程二郎也是叹了一声,他看定了杨三童,道:但我们必须得这样做。三弟,你也知道,随着彰阿弟的声名正式传开,其他人也都生出心思来了。 程二郎说的其他人,这里所有人都听明白,指的就是其他鬼母麾下的鬼童胎灵们。 杨三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确实知道。 他们这一支,比起其他鬼母麾下的鬼童胎灵们来,优势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我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杨三童这样道。 孟彰倒没有太将这些杂事放在心上。收起小海螺后,他再次收敛了心神,闭眼沉入定境之中。 有宝伞和宝衣护持,孟彰的修行效率又往上提升了一小截。 修行梦境中,天穹上高挂的银月轮廓隐隐又更清晰了几分。 从修行中醒来,孟彰看着月下湖中更远处的连绵山峦,满意地笑了开来。 自这一日开始,孟彰的生活规律了许多。 白日里翻翻书、睡睡觉,傍晚时分跟湖里的银鱼玩上一阵,待心境安闲下来后,便开始他一夜的修行。 如此过了这么半个月,孟彰满意地发现,他的修行梦境终于稳固到能够支撑他少少地活动一下了。 站在湖岸边上,孟彰往湖里摇曳的青莲看过去。 青莲莲台凝实稳固,看上去跟孟彰修行所在的月下湖里那座白莲莲台差不多,似乎能够承受得住孟彰的体重。 毕竟,看上去七八岁都不到的孟彰,也着实重不到哪里去。 但孟彰自己心里很清楚,那都只是他的错觉。 孟彰再看得那座青莲莲台一眼,便自收回目光,开始迈开脚步。 开始的时候,他走得很慢,就像是刚刚才学会走路的孩童,但渐渐地,他的速度就抬起来了 走着走着,孟彰面上也开始放松起来。 等到孟彰从定境中脱出,他心神沉落,映照魂体内部,果真就看见了魂体里流淌的精纯的精元。 炼精完满了。他道,面上有笑意自然而然荡开,接下来,是该准备将这些精元炼化成精气了。 他这么说着,又开始去计算时间。 这才在路上走了半个月,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该是再有五日左右,就该抵达洛阳了。 第140章 五日的时间 孟彰内照魂体中徐徐流淌的精元,很快做出判定:足够了。 事实上,孟彰还真没有看错,在炼精圆满的第三天,他的丹田里就出现了第一缕精气。 他顺利迈过了炼精的台阶,进入化气境界。 化气境,是炼精化气阶段的最后一步修行。 修行者在这一阶段的修行,其实与修行者本身的根基,有着莫大的关联。根基厚重扎实的修行者,在前面养精、炼精步步完满后,必将会在化气这最后一步修行上,停留相当一段时间。 倒是根基相对浅薄的,反而能够在这一个阶段高歌猛进。 毕竟,化气化气,是将修行者在前面修行时候养、炼出来的精元炼化成精气。养精境界养炼得的精元越多,化气阶段需要炼化的精元也就越多;炼精境界时候精炼出来的精元越纯净,精元炼化成精气所需要的心神力量便越庞大 如此两厢盘算下来,化气境界的修行速度自然也就慢了。 而孟彰自己的情况 他粗略计算过一回,得出的结果是两个月。 他起码需要两个月时间来完成化气阶段的修行。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孟彰并没有太在意。 养精和炼精阶段的修行,他都是稳稳当当走过来,到化气阶段需要停留两个月,是水到渠成的结果。再往后拖,根本就没有意义。 孟彰站起身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 一夜修炼,他心神倦怠,也是困了 孟彰索性在白莲莲台上睡了过去。 宝伞为他遮挡去了从天穹上洒落的日光,宝衣为他隔绝去那风从湖里裹夹来的湿气,孟彰睡得更安稳了。 待一觉睡足,孟彰并没有自然醒来。相反,他入了梦境世界里。 梦境世界里,藏书楼仍旧沉默。 孟彰站在飘荡在湖上的扁舟里,左右看了看,最后看定了脚下的扁舟。 如果说这一个根本梦境世界里,孟彰的修为再一次突破带来什么变化的话,那怕就是它了。 孟彰看着脚下的扁舟。 小舟仍然是那个小舟,但小舟的材质,俨然要比先前时候更高了一些。 也就是说,这一叶小舟自今日之后,能够承受更多的风浪了。 孟彰看过这叶小舟的材质,就去看小舟舟身上新出现的模模糊糊纹路。 他有预感,这些纹路,并不是什么装饰,而是天然而成的宝禁。 只是孟彰现在的修为还是太低了,不足以让这些宝禁真正地显现出来。 细细检查过这么一阵后,孟彰抬起头,看向了更远处。 不是往里,深入孟彰层层知道的、不曾知道的梦境,而是往外,去往孟彰梦境世界的边沿,看见孟彰只听说过的梦海。 真正的、由无数生灵的梦境世界层层叠叠汇聚而成的梦境海洋。 许久以后,孟彰收回目光,微微摇头:也还不是时候。 化气境界的修为,还是太低太低了。哪怕孟彰有宝伞、宝衣护持,一旦遇上风浪,也逃脱不得。 最后要么迷失,要么沉溺。 孟彰收回目光。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这一片梦境世界就没有了他的身影。 他真正地醒了过来。 孟彰懒懒地打了个呵欠,从旁边的随身小阴域里摸出一本书来,就着柔和的天光慢慢翻看。 时间,似乎就这样慢了下来。 但这终究只是错觉,清清闲闲的日子过了两日后,孟彰便听到了从车撵外传来的询问声。 是车队更前方处的孟庙。 约莫是怕打扰到他的修行,孟庙在说话时候,特意用了些小手段,使得他的话听起来似水波般柔和而自然。 阿彰,你还在修行吗? 孟彰收了护持着车撵的阵禁,回道:庙伯父,时间尚早,我今日的修行还未开始。 顿了一顿,他来到车辕处,张目往前方看去。 原来我们这是到洛阳了? 也正站在车辕外的孟庙笑着回头看他:不错,我们 他的声音停了半拍,然后才重新续上。 我们终于到洛阳了。 阿彰!他叫了一声,面上很有些惊喜,你完成炼精阶段的修行了? 孟彰收回看着前方那座宏伟都城的目光,迎上孟庙的视线。 笑了笑,他回答道:恰巧就在两日前完成的。如今的话,是化气境界。 孟庙的笑容拉得更大。 两日前,也就是说不到一个月,阿彰你就完成了炼精境界的修行?这速度,哪怕是放在阳世生人里,也算是快的了。 说到这里,他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只问孟彰道:阿彰,你化气境界的修行需要多少时间能完成,你自己有估算过么? 孟庙是养神境界的道士,跟现在的孟彰差着整整一个大境界,按理说应该是看一眼他自己就能有答案的,并不需要孟彰的回答,但孟庙还是来问他了。 这既是为了表示对孟彰的尊重,也是为了得到更精准的答案。 第141章 孟彰也不瞒他,直接道:约莫得两个月。 两个月孟庙的眼睛都亮起来了,看来阿彰你的根基很厚实啊。 比起他当年来,可要好上太多了! 孟彰笑了笑,抬眼看向更前方越来越近的宏伟都城,笑着提醒孟庙道:庙伯父,城门快到了,我们是不是该做好准备了? 孟庙回过神来,也往城门看了一眼,说道:这事不必你,我来就行了。 但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你在旁边看看也好,多少增长些见闻。 孟彰点了点头。 孟庙的目光一时又落到了车队后头,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孟彰心里明白,只是面上不显,还问道:庙伯父,你在找什么吗? 他也跟着往车队后头看了看。 我们后面,是跟了什么吗? 没在车队后头找到那些鬼童胎灵们的影子,孟庙很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等他目光回转,看见面带好奇的孟彰时候,他连忙一整面上表情,往孟彰那里传音。 阿彰你这一路都在车撵里修行,怕是不怎么清楚 孟彰回音问:什么? 孟庙叹了一声,还是传音道:我们走出安阳郡没多久,车队后头就有人跟了上来。 孟彰没有说话。 孟庙看了他一眼,给他答案:不是别人,是那些曾经闯入你们府邸的鬼母和鬼子。 不等孟彰有任何表示,孟庙就先道: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就是跟在后头,不追上来也不离开,我们车队这一路走来都不安稳 他最后还提醒孟彰道:这些个鬼母跟鬼子,都是喜怒不定的麻烦人物,做事全凭自己性子,少有顾虑其他的。阿彰,我怕他们是盯上了你,你以后行事,一定要更小心。 能躲着就躲着,千万不要搭理他们! 他们都是大麻烦! 第48章 孟庙说的这些话,孟彰一直听着,并未多加辩驳。只是那偶尔抬起看过来的目光 孟庙觉得不甚自在,便问道:阿彰,可是我有哪里不对? 孟彰摇摇头,说道:并无。 只是他不曾料想到,他跟鬼母白氏及其麾下那一众鬼童胎灵之间若有若无的牵扯,孟庙居然一点都不知情罢了。 到底是孟椿不想让他知晓所以做了些遮掩,还是孟椿其实想要让孟庙自己发现呢? 孟彰细看眼前的孟庙一阵,又看看更前方正等待着孟庙的、属于孟庙的部曲,心里旋即就明白过来了。 孟椿不想让孟庙知晓是不可能的,若不然孟彰当日挑选的那本簿册名录里,孟庙就不会出现在孟椿这一支系里的头一页。所以,就是后面的那个原因了。 孟椿想要让孟庙自己发现。 孟庙连连看了孟彰几眼,都没发现什么,便也索性将事情放下了。他抬头往前头一望,见车队渐渐靠近城门,便对孟彰道:阿彰,我们要过城门了。 孟彰看了前头几眼,发现城门前头的队伍移动的速度仍旧很慢,不由得生出了一个疑问。 但旋即,他看到了孟庙面上的神色。 他心头的那个疑问立时消散了。 也是,今生可不比前世,今生他出身安阳孟氏,乃是世家子,入城而已,就算是帝都洛阳,也自有他入城的通道,哪里需要他跟一群庶民挤在一处等待守城的兵卒查验? 果真,孟彰不过略等了等,就看见他们这一行车队轻易越过前头那条长长排开的队伍,自顾自地走在宽敞的道路上,直到看到前方缓慢前行的车队末尾,车队也才跟着减了速度。 孟彰稍稍偏头,看到了车队侧旁不断向后的人群。 他们面容平和,不见异色,甚至还颇有兴致地打量着车队里的纹饰,低低与旁边的同伴说话。 这又是哪一家的? 你没看见刚过去的车队前头那个旗帜?孟啊!孟氏。 孟氏?哪个孟氏? 这个,这个谁知道呢? 哪个孟氏?安阳孟氏啊!最前头挂出来的通行文书上,有安阳郡的郡城隍大印! 安阳孟氏,安阳孟氏?啊,是那个安阳孟氏!! 哪个?哪个安阳孟氏? 就是那个,新近出了一个麒麟子的安阳孟氏啊!就那个跟早前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所出的儿郎女郎一样,能够早一步收到太学录名信函的孟氏子所在的安阳孟氏! 哦,原来是那个安阳孟氏啊等等,这个孟氏车队是刚刚从外地抵达洛阳的吧?这个时间点,难道? 应该错不了,就是那个孟氏子抵达洛阳了 啊,真的是他到了啊 听说,这个孟氏子是早夭子,夭亡时尚不足十岁。年岁这样小的郎君,先前也不曾听说过他的名声,却在夭亡进入阴世不久后就得到太学青眼呢,可见其资质 到底是年岁太小了些,比起成年的郎君来,怕是少了几分姿仪 第142章 虽是这样,但还是很想见一见这孟氏子啊。只可惜,刚才他在车里,一直没露面 就是,还坐的是车撵,要是牛车该有多好! 牛车?还是那种无遮无拦的牛车?!你们想得倒是好,怎不先想想安阳和洛阳的距离?!那么长的距离,这孟氏小郎君要是真的坐牛车,还不知道被折腾成什么样呢! 就是,人家孟氏这才是心疼自家的小郎君!你们要想见人,那也容易,这孟氏小郎君入读太学,必是要在洛阳里长住的,日后你们多往城里跑几趟,还愁见不到人?! 哈哈,说得倒也是 后头的话,孟彰就没有细听了。他的车撵已经顺利通过了城门,一路不停地往城中驶去。 孟氏的车队驶过城门之后,原本正在侧门处查验通行文书的守城官抬眼一看,果然就看见了他部下的兵卒们各自收回来的手。 见到自家长官扫过来的目光,那些兵卒手上动作都是顿了一顿,随后又恢复过来,抬头冲着自家长官笑得讨好。 守城官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也一并收回刚刚同样往某个地方发出信号的手。 连绵宏大的帝城中央,一座宫殿的小门很快打开,有人急急奔了进去。 直到走入宫殿的中央所在,那人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他一边上手快速整理身上的袍服,一边问迎出来的宫人:殿下现在可还忙着? 宫人摇头,低声道:没有,刚才还问你来呢。 那人才刚慢下来的脚步再一次加快:那我这就去见殿下。 宫人也不阻拦,领着他就往月亮门里走。 一连穿过几个门户后,两人停在了一处侧殿中。 也没有让他们等太久,通传的人便回来领着他往里走。 他们行了礼后就站在堂下,不敢抬头往上看。 你是说安阳孟氏的孟彰到洛阳了?上首有声音传下来。 负责探听这个消息的下仆连忙一个躬身,应道:是的。就在刚才,那孟氏子的车队入城了。 上首的人沉默了少顷,吩咐道:既然如此,那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可以暂时放一放了。 下仆听得,不敢询问缘由,只连忙躬身应声:喏。 有人来引他出去,那下仆跟着人就退了出去。 宫殿里空下来后,端坐上首的身影才又有了动静。他将身前的笔墨一推,起身从案后走出,一路走到殿门前方才停下,怔怔抬头望天。 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将一件披风抖开给他披上。 殿下,这里风大,还是回殿里坐着吧。 站在殿门前的少年没有动静,仿似未闻。 宫人面色一阵发苦,却不敢深劝,只能陪着站。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殿前的少年才低低叹了一声:你很害怕? 那宫人身体瑟缩一下,却是不敢回答。 这本就是孤自己任性,孤不会责难你。但阿母和阿父会你在怕他们? 宫人瑟缩一下,却强自稳住身体,略略抬头,只是仍旧不敢直视他,目光只停在少年的下巴处。 陛下和娘娘威严深重,奴胆子不大 少年不说话了,半饷后,他才道:时候不早了,该去给阿父阿母定省了,走吧。 宫人略略躬身,等少年先行。 少年抬脚,走过高高的门槛,顺着台阶往下走。 也就是这么一会子的工夫,十多个宫人不知从哪里出来,或是提灯,或是擎伞,跟在少年身侧护持着他。 少年就领着这一众宫人,一路穿过宫门,走过宫道,来到了宫城中央稍稍偏后一些的宫殿。 宫殿上方有匾额高悬峻阳殿。 守在峻阳殿外的宫人见得被簇拥而来的少年,俱各躬身见礼:拜见慎殿下。 司马慎点点头,同时停下脚步,问宫人道:阿父阿母这会儿可有空闲? 宫人面上堆满了笑容,躬身回答道:陛下和娘娘正在里头等着殿下呢! 司马慎便往里走。 晋武帝司马檐正和皇后杨氏坐在席上,一人拿着一幅画卷细看,果真都在等着他呢。 司马慎抬脚走过宫门,往殿内走。 儿拜见阿父、阿母。 司马檐和杨氏各自放下手上的画卷,杨氏更亲自站起去将司马慎扶起来。 你这孩子,说了你多少次了,你身体不好,不需要太在意那些礼节,快过来坐! 司马慎有些无奈,却也只能笑:阿母,儿还未给你们问安呢。 杨氏笑着安抚他:好好好,我和你阿父都知道你是来给我们问安的,我儿真是孝顺 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司马檐使眼色。 司马檐连忙也道:安,我与你阿母都安,快过来坐,莫要在那里站着了。 司马慎更是无奈。 只是还不等他多说些什么,旁边扶着他的杨氏手稍稍用力,当即就将他推到了司马檐身前空着的位置前。 司马檐抬手抚上司马慎的脑袋,也按住了他。 第143章 我儿,你过来时候,还未用过膳食吧?可有饿了?他问话是时候,目光也往旁边看。 已然很习惯的宫人鱼贯而入,将三人前面的席案清去,摆上满满当当的膳食。 杨氏也不等其他宫人服侍,自己拿着筷子象征性地给司马檐和自己夹了一筷子的菜,然后就像是被解放了似的,运筷如飞,不断地往司马慎的碗里夹菜。 不多时,司马慎的碗里就堆满了菜食。 阿母,阿母,够了够了 阿母,停下停下,好歹先让我吃去一些吧,快要堆不住了 司马慎满脸无奈,却也已经习惯了,不敢伸手去拦杨氏。 杨氏娴熟地将一筷子的牛肉给堆到司马慎碗里的最上方,又仔细看了两眼,确定是真的再堆不住了,她才将筷子收回来。 行了,我儿快吃吧,莫要饿着了。 司马慎看着碗里堆满的菜食,无奈暗叹,却只能捡起筷子慢慢往嘴里送。 他甚至不敢将碗里的菜食分给司马檐和杨氏,不然等着他的只会是更多的菜食。 司马慎脸色发苦,却仍旧乖乖地就范的小模样,看得司马檐和杨氏直乐呵。 又或者说,只要他们看见司马慎好好的,这对帝后的心情就差不了。 好容易吃完了这一顿晚食后,司马檐端着茶盏,看坐在那里苦着脸消食的长子,笑问:今日里你心情比之往常事情好了不少,可是得到了什么好消息了? 司马慎勉强坐直身体:阿父,安阳孟彰到洛阳了。 司马檐还没有说话,杨氏就先问了:说起这个来,我才正有事要问你呢,这安阳的孟氏子到底是哪里好了,竟然叫我儿这样惦记着? 要说是年岁相合,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颍川庾氏这些顶尖世家里,不也能找到年岁跟阿慎相合的小郎君么?那些小郎君也一样聪颖知礼,怎地阿慎偏就看重那个都还没有见过一面的安阳孟氏子? 司马檐也在旁边点头,问道:阿慎,你说你要让他入太学,你说他应当享有跟王氏子、谢氏女一样的恩遇,我们也都答应你了,现在这孟氏子都已经从安阳来到洛阳,不日将正式入读太学,现在能跟我们说一说其中的原因了吧? 莫不是司马檐的语气平淡,但眸光却少少地冷却了些温度,真有什么人在你耳边多话了? 杨氏也在旁边笑看着司马慎,可那笑容,也同样少了些温度。 这一对在司马慎面前亲近软和的夫妻,也是到了这一刻,才显出了些帝后的威势来。 若是换了旁的人来,必是要噤声颤栗的,但司马慎是他们的孩子,还是备受他们宠爱心疼的长子,又怎么会真的心生畏惧? 要知道,这一对帝后,可是因为心疼次子智力只如幼童,就心疼得将整个国祚都补偿给他的父母! 他二弟司马钟智力只如幼童,能使阿父阿母心疼怜惜,他作为阿父阿母的长子,又未等长成就早早夭折,也同样是阿父阿母心疼怜惜的孩子。 甚至,比起二弟来,阿父阿母还要更疼他。 所以司马慎是不可能害怕司马檐和杨氏的。哪怕他们这一对帝后,是整个司马家国祚寿短不长的罪首,也一样。 直视着司马檐和杨氏,司马慎摇了摇头:没有谁跟我说了什么。 司马檐和杨氏泄露的气势快速收敛。 那 司马慎道:阿父阿母,我是想要他当我的辅臣。 司马檐和杨氏对视了一眼:辅臣? 司马慎郑重点头:若是可以,我希望能许他九卿之位。 九卿?司马檐和杨氏更觉奇异,他们张了张嘴,想问什么,但最后也没能问出来。 杨氏更是直接道:如果是我儿的意思的话,九卿也就九卿罢。 司马檐看向杨氏,杨氏回望他: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司马慎也看了过来。 迎着长子和妻子的目光,司马檐快速摇头:不过是九卿而已,给了就给了。 九卿之位,自来唯有坐在龙座之上的皇帝才能许出,可现在呢? 现在连个正式王位都没有的司马慎说想给,司马檐和杨氏也不如何过问,直接就点头答应下来了,就似这个九卿尊位,不过是他们库里收着的一件珍奇,想给谁也就给谁,压根就不需要多考虑的。 虽然早就知道结果,但等司马檐和杨氏真正答应下来时候,司马慎的心头还是止不住地翻滚阵阵复杂意味。 若不是他阿父阿母这样的儿戏,他司马家的江山国祚,又岂会是那样的结局?他司马家,又岂会沦为族群的百年罪人,背负上无边血债? 司马慎告辞归去以后,司马檐和杨氏陡然坐直了身体,在灯下沉默。 阿慎这些年来,很有些不对,你到底查明因由了没有?杨氏问。 明亮的烛火下,她一双眼眸几乎被火焰点燃了。 司马檐缓慢摇头: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杨氏怒了,手往袖袋里探,摸到了一把木荆。 第144章 司马檐只看一眼,就知道杨氏拿到了什么,他稳稳坐定,不为所动。 就是没有结果。他道,我找遍了整个洛阳,查问过所有阿慎身边的人,都没有任何异样。 杨氏压了压袖袋里的木荆:或许是什么大修高贤呢?你可有问过他们了? 司马檐的目光在烛火里摇曳了一瞬:问过了,仍是不见异常。 杨氏的手带着木荆从袖袋里收了回来。 她直直望着司马檐:你信他们?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当时问话时候,看着的不只有我,还有阿父和阿祖。司马檐道,我们都在,再是大修高贤,也不敢诓骗我们。 杨氏紧皱了眉头:所以? 司马檐接过话:所以,我们想要知道答案,就只能去问阿慎。 杨氏的目光再一次看定司马檐:可是阿慎不想说。 如果司马慎想跟他们说的话,那么他必不会接二连三地将话题岔开,尤其是今日里,更是直接将他早先始终避而不谈的帝位传承都给拎出来转移话题了。 司马慎做到了这种程度,司马檐和杨氏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思? 许久以后,司马檐才道:那就等阿慎想说了再说。 因为孟彰,因为司马慎,整个洛阳都涌动着一层暗流。 这层暗流并不是那么明显,少有人能发现它的存在。孟庙就是无知无觉的那个,即便他领着孟彰一路会见过扎根在洛阳的孟氏族人,即便他还带着孟彰去拜见过孟氏的故交旧亲。 也只有孟彰,在随着孟庙四下拜会时候,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但他从未跟孟庙提起,只在心里暗暗记下一笔。 这一日,孟庙领着他又拜访过一家亲旧,回来时候他心情很是松快。 这洛阳里的各位故交旧亲终于算是走过了一遍,明日我们能歇息一日了。 孟彰点点头。 孟庙一身轻松,倚在车厢的软榻里,心情极好:待我们歇过以后,阿彰,你就该去太学录名了。 孟彰再点头。 然后孟庙停了停,神色有些复杂,说不清是轻松还是不舍,然后我就该返回安阳了。 阿彰,你自己一个人孟庙摇摇头,又问孟彰道,可以吗? 孟彰仍是点头:应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也是。孟庙笑了起来,那就这样! 孟彰看他一眼,见他眯着眼睛几乎要睡过去,便唤了他一声:庙伯父。 孟庙连忙打点起精神,问:在呢,阿彰是还有什么事吗? 庙伯父可还记得,那日宴席上,阿安族兄跟我们提起过的敏姑母? 孟安提起过的孟敏?怎么可能不记得?! 孟庙略略坐直了身体,问孟彰道:阿彰,你真要插手这件事? 不是我一定要插手这件事孟彰叹了一口气,然后直直看定了孟庙,而是我们安阳孟氏,一定要插手这件事。 可是,孟庙还是有些迟疑,那是阿敏跟她那夫郎的事情。他们两夫妻之间的是非恩怨,我们这些做外人的,轻易插手不太好吧? 孟彰摇摇头。 若是敏姑母还想要跟那郎君重续姻缘,这确实是他们两夫妻的事情,外人不好插手,但是 庙伯父你觉得,敏姑母如今是还想要跟他重续姻缘的意思吗? 孟庙回想起前些日看见的神色决绝的女郎君,重重地叹了口气。 即便是他,也不能说孟敏还有与那郎君重续姻缘的意思。 既已两决,已经归族的敏姑母又在跟族里求救孟彰道,那就不是单独他们两人的事情,而是那郎君跟我安阳孟氏一族的事情,更甚至是他们一族跟我安阳孟氏的事情。 孟庙的神色越发地动摇。 孟彰深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看着随车摇摆的车帘:我安阳孟氏眼下正是气机勃发、蒸蒸日上之时,更应团结诸多族人,齐心协力才是。 孟庙抬头看向孟彰,面色猛地一凝,然后才放松下来:阿彰你说得很有道理。 今日,他安阳孟氏一族因为不耐应对一个死皮赖脸的郎君,就能够坐视自家女郎君被人纠缠,遭人黏连;那日后,阿彰是不是也能因为不耐烦应对一些小麻烦,就可以坐视安阳孟氏被人接二连三地用些小事来恶心人?! 事情说起来可能不甚相同,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孟庙端正了神色,认真跟孟彰道:阿彰放心,阿敏这件事情,我会亲自看着处理的。 孟彰随意笑了笑:庙伯父的能耐,阿彰是亲见的,有什么不放心的?庙伯父谦逊了。 孟庙得意地笑了笑,却又摇头:哪是我谦逊了?分明就是阿彰高看我呢! 孟敏的事情,到这里便算是定下来了。 待回到孟府,孟庙也不等明日,直接就吩咐了人去请孟敏。 等待孟敏过来的这空隙里,孟庙也询问孟彰:阿彰要来听一听吗? 第145章 孟彰一脸避之唯恐不及,飞快地摇头。 孟庙看得直乐呵,但到底是放了孟彰去,没有勉强他。 那行,便由我来吧。你这些日子跟着我到处跑,也是累了,便好好休息吧。 孟彰得了赦免,异常高兴。 他拱手跟孟庙一揖:那阿彰先回去了。 孟庙摆摆手,连声道:快走快走。 孟彰果真是一溜烟地走了。 回到正院里,青萝迎了出来。 没错,孟彰住的,就是正院。 因为这个孟府的孟,就是孟彰的孟。 这是孟彰的府邸! 也所以,孟庙虽然是长辈,住的却是客院。 简单地用过膳食后,洗漱过的孟彰直接进入了玉环锚定的月下湖中。 湖里,银鱼也追着阴月游出来了。 见得孟彰从湖对岸走上白莲莲台,银鱼们一个摆尾,直接就游到了孟彰近前,来邀他共玩。 孟彰摇摇头,将手伸入湖水里接连点过银鱼的鱼头。 今日我有些事,就不跟你们玩了,你们自己去吧。 银鱼们追着孟彰的手指在湖水里转弯,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孟彰的话。 孟彰笑着摇摇头,将手指收了回来。 银鱼们追着游了一阵,甚至跳出了水面,也仍是没有追上,落了个空。 孟彰坐在白莲莲台上笑吟吟地看着它们。 银鱼在湖水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没等到孟彰的回应,终于是学会了放弃。它们瞪了眼睛看了孟彰几眼,尾巴一甩,没入湖水更深处消失不见,只留给孟彰一线银白的簿影。 孟彰摇摇头,下一瞬,一枚小海螺就出现在了他的掌心里。 握住小海螺往里头送入一缕神念,孟彰便问道:杨三哥,你在吗? 很快,小海螺那边便传来了杨三童的声音。 彰阿弟?他很快道,我在的,是有什么事情吗? 简单地叙说了几句,孟彰便直入正题。 杨三哥,你们那边这些时日有什么收获吗? 听到孟彰的问题,杨三童虽然有些奇怪孟彰的急切,但还是先回答他道:有是有的。彰阿弟你不是说要让我们多留心洛阳城中各家的动静?尤其是关于你的? 孟彰点头,应了一声:嗯。 杨三童道:那就是了。 孟彰道:杨三哥你说,我听着呢。 杨三童深吸一口气,果真就与孟彰说道:那日自彰阿弟你们这一行车队进入洛阳城中后,守门的城门官、城门卒就往各处送出了消息。 孟彰缓慢地咀嚼着一个词:各处? 杨三童只一听,就知晓孟彰抓住了重点。 是的,他点头,跟着孟彰重复道,各处。 洛阳帝城、朝中九卿、大小官吏、宗室外戚杨三童道,各处。 孟彰垂了垂眼。 我只是一个未长成就夭折的小郎君,孟彰声音淡淡,何德何能,得各家这般看重? 不等杨三童那边说话,孟彰自己就找到了答案。 所以,那些大修高贤、高官贵戚看着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旁的什么人 孟彰抬起目光,看定帝城的方向。 慎太子 杨三童长长吁一口气,就像他还活着一样。 彰阿弟你想到了啊。他道,我们也是找了很久,才确定他的。 彰阿弟你果然是比我们聪明多了 对于杨三童的夸赞叹服,孟彰不置可否。 他能那么快锁定目标,并不全是因为这个,还因为孟彰比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更习惯世家望族和高官贵戚的思维。 能让他们这样紧盯着的,也就只有真正摩拿风云的那些人了。在洛阳这一片地界、在大晋这个国度,大部分能够摩拿风云的那些人,都生活在那座帝城里。 而在那一大家子人里,会看重他这样未长成的小郎君的,大抵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晋武帝那早夭的嫡长子,司马慎。 孟彰很快收敛心神,问小海螺那边的杨三童:杨三哥,关于那位慎太子,你们有消息吗? 杨三童苦笑一下,没说话。 孟彰就明白了。 杨三童察觉到这一点,他微微松了口气,才跟孟彰说道:关于那位慎太子,我们知道的也不多,毕竟那位慎太子自落入阴世以来,就一直居住在帝城里,而帝城那边 那边不是我们的地盘。 不单单不是杨三童这一群鬼童胎灵的地盘,也不是其他跟杨三童他们相熟的鬼童胎灵的地盘,在阴世里,帝城的主人就只是那一家子! 阴世的帝城乃是阳世帝城的映照,而那座帝城里葬没的人命,到底有多少,谁都不知道。 何况,除了那些死在帝城里的人以外,那座帝城里每一个贵人落入阴世的时候,还有大批大批的生人为他们殉葬。 这些亦同样是他们的奴仆。 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原本都只是零零散散的一个,后来才汇聚成群的,他们来自民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根底。 第146章 而帝城那里,各色阴灵围绕着那一家子自然划分层次,各有等级与联络,自然不与杨三童这些民间野草一样的鬼童胎灵相合。 唯一的相同之处,大抵是他们都同样来自民间吧。 可即便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里,真的有帝城某个乃至某些阴灵的血脉手足又如何呢? 是能立时就联络上,还是能够准确地找到人,且让对方为他们通传消息? 孟彰心里明白,这会儿也并不苛求。 他只道:就将你们所知道的那些告诉我就行,其他的,我自己再看看。 杨三童二话不说,直接就找了鬼母白氏拿到司马慎的相关记录,通过小海螺送到孟彰那里。 这部分消息是真的很简薄,只有半页纸。 杨三童自己也有些羞愧。 这还是他们双方达成合作协议以来,孟彰头一次跟他们这边开口讨要某个人的消息,结果他们就只给了这么些 孟彰察觉到了杨三童那边的情绪,他笑了笑,安抚道:毕竟我问你们要的是大晋阴世皇廷里的太子殿下,有这么些已经很难得了。 顿了顿后,他低叹了一声,道:这件事仔细说来,也是我难为了你们。 杨三童连声道:没有的事,我们当日答应彰阿弟你的时候,其实就该考虑到这些的了,这事仔细探究下来,仍是我们夸口了。不过彰阿弟你放心! 杨三童端正了神色,严肃跟孟彰道:似今日这样的事情,我跟彰阿弟你保证,只此一次,绝没有下一回! 彰阿弟,你信我们! 孟彰面上笑意尽数敛去,也端正神色应道:好,我信你们。 杨三童这才笑了开来。 到杨三童告别孟彰,将小海螺收起,他抬起头时候,就对上了鬼母白氏、程二郎等一众兄弟姐妹的目光。 直直地迎着这些投来的视线,杨三童肃着一张犹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说道:我们来说一说,接下来的安排和布置吧。 他道:似今日这样的事情,真的不能再有下一次了。 鬼母白氏和程二郎等一众鬼童胎灵齐齐点头。 那好,就让我们来仔细商量商量。 鬼母白氏先总结了一句,然后就率先开口道:帝城那边,我们必须得有所联络。不必再多看日后,只看眼下,我们就应该知道,彰小郎必然会牵扯到帝城里的某些人 那些人都已经盯上彰小郎了,彰小郎怎么可能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是一定会留意帝城那边的,他们既然决定充当彰小郎的耳目,就应该顺着他的心意,看着、听着他想要知道的那些人那些事! 帝城程二郎沉吟一阵,也很快做出了决断,我们确实需要多帮着彰阿弟留心些。 就我来吧! 程二郎道:我去尝试做些布置。 是,往帝城那边安放耳目很困难,但他们会怕吗?! 不会! 他们怕什么?他们这些野草一般的鬼童胎灵,可是皇廷的怨主!皇廷里高高在上的那些贵人,能慑服得了其他人,却震慑不了他们! 往日他们不搭理帝城里的那些人,不过是厌烦他们,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心头怨气,逮着机会就拿自己的小命去碰撞那些石头罢了。 现在不一样。 现在,他们有想要知道的事情了,有特别注意克制自己怨气和冲动的需要了 程二郎偏头,看向了那座尊贵庄重的帝城,咧着牙笑了起来。 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童胎灵也都齐齐看向帝城的方向,咧着牙同样笑了起来。 那笑容,全都是森白森白的,带着些莫名的寒意。 鬼母白氏也没有阻拦,她走到程二郎身前,弯身替他整理了身上的袍服:那就你去,但二郎,你也要记得克制,莫要太过冲动。 程二郎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 鬼母白氏笑了起来。 她伸出手,不轻不重地在程二郎脑袋上敲了敲。 你往日里也都是灵醒的,怎地今日就憨了? 程二郎还待要反驳。 鬼母白氏先道:彰小郎现在也只是想要知道帝城那边的一些事情而已,他还没有更多的想法。尤其是 鬼母白氏叹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程二郎、杨三童及其他鬼童胎灵却也都听明白了。 尤其是现在的彰阿弟还在蛰伏。 第49章 程二郎恍然大悟,他反手一拍自己额头:是了,我怎地就忘了这一层,真真是蠢了! 旁边的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童胎灵怔了一阵,也都笑了起来。 程二郎没空理会他们,只对鬼母白氏拱手一揖:多谢阿母提醒,儿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鬼母白氏瞪了一眼杨三童、张四女这一众鬼童胎灵,目光再转回程二郎身上时候就柔和了下来。 嗯,那你去吧,注意把握好分寸,别轻易将目光引到彰小郎身上。 程二郎重重一点头,随意一转身,便直接消失在原地。 鬼母白氏回身,看向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童胎灵:行了,现在二郎去忙帝城那边的布置了,我们这边也得跟上。 第147章 帝城那边相对比较封闭,外人想要渗透极其不易,所以程二郎那边的进展必定相当缓慢。可是他们既然用这个来跟孟氏阿彰达成协作,那么就必然要拿出些成果来 三童。鬼母白氏唤道。 杨三童脸色一肃,应声:阿母。 三童,你联络帝城里的鬼童,请他们通报他们的母亲,就说我们有事想要跟他们谈一谈。 杨三童凛然点头:阿母,我这就去。 四女。鬼母白氏再唤。 张四女也端正了神色,挺直腰背应道:阿母。 四女,太学那边的鬼母、鬼童胎灵,就由你带着五女和六女去联系,如何?鬼母白氏问。 张四女看了一眼旁边的陈五女和安六女。 陈五女、安六女各自对她一点头。 张四女笑了起来:阿母放心,在彰阿弟正式录名太学以前,我们必定能将这件事办好! 鬼母白氏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就好。她顿了顿,又叮嘱道,接下来彰小郎必定是要将更多的时间和心力放在太学里的,帝城那边你们二哥这才真正开始做事,短时间内怕是不会有什么进展,所以你们这里就得抓紧了。 说到这里,她低低叹了口气:我们总不能在下一次彰小郎再来跟我们开口的时候,还只给他这么半张纸吧。 张四女、陈五女和安六女神色俱各一凛,明白了自己肩头的重任。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各自眼里看到了火光。 鬼母白氏并不是真的担心张四女、陈五女和安六女的能力,她就只是这么提醒一句而已,所以很快,她就继续往下点将。 七女,司马氏宗室和外戚那边,你多看着点。如今彰小郎被司马家那慎太子带入了帝城漩涡中心,司马家的宗室和外戚一定不会安分 赵七女也郑重点头应了。 八女,帝都里这些世家望族们的动静,就交给你了 九女,你看着各方的高贤大修。彰小郎现在还太小了,那些高贤大修未必会做什么,但也得警醒着,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会往中间插一手 华九女亦严肃着一张脸应了下来。 将这些事务一一分派下去,鬼母白氏轻吸一口气,团团看过簇拥围绕着她的这些鬼童胎灵们。 彰小郎身边的局势不似我们在安阳时候想的那般简单,所以事情也再不能像我们早先商量过的那样慢慢来了,我们必须得加快些脚步,但有一点,我们一定要谨记。 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童胎灵齐齐凝望着她。 在彰小郎发话之前,我们一定不能暴露他的痕迹。 因为 这是我们难得的机会! 孟彰还未进入洛阳这座帝都以前,居然就已经深陷在帝都的漩涡中这件事情,固然让鬼母白氏及一众鬼童胎灵措手不及,可即便身上的压力大幅度抬升,鬼母白氏也还是没有要带着一众鬼童胎灵抽身而退的心思。 非但没有那样的念头,她甚至还疯魔了似地想要往孟彰身上堆加筹码。 如果她还有的话。 白长女和程二郎不在,杨三童就是诸鬼童胎灵之中的长兄。 他先侧身,团团看过一众姐妹,然后站直身体望定鬼母白氏。 阿母放心,我们都明白的。 若不是如此,他们,包括刚刚领了任务直接就离去了的程二郎,又怎么可能那么的干脆? 帝都的贵人?他们本来就是野草一样的土娃子,头上只有一片天穹,脚下也只有一方土地,从来不认识什么贵人! 彰阿弟越是被那些人盯紧,就越证明彰阿弟的厉害,我们既然都不愿意认他们贵人的身份,受他们管辖束缚的,那彰阿弟他越厉害,我们就越安全,越是能从他们的手掌里撕扯下一大块肥肉来! 我们跟彰阿弟一样,跟那些人就不是一路人。 杨三童说得斩钉截铁,然后他的话语就缓了缓。 何况,我们已经消受了彰阿弟的好处,自然也得为彰阿弟尽心 张四女也出声道:三哥说得对,我们已经消受了彰阿弟的好处,又怎么能不为他尽心? 对! 就是! 一众鬼童胎灵尽皆表明态度。 鬼母白氏柔和了眉眼:阿母明白了,你们放心,阿母也不会闲着。稍后,我就会去找人。 行了,鬼母白氏道,大家手上的事情都已经分理明白了,就各自去做事吧,莫要耽搁了! 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童胎灵哄然而散。 鬼母白氏站在原地,看杨三童、张四女等各自聚拢他们身边更幼小更懵懂的鬼童胎灵,点兵分将地呼啸而去。 待到这一方小阴域空去大半以后,鬼母白氏又聚拢了几个稍大的鬼童胎灵,叮嘱他们照看留守的兄弟姐妹,便擎着灯笼往小阴域外走。 每往外走出一步,鬼母白氏身上的白衣便多出一层血色。 第148章 到得鬼母白氏走出这一处隐蔽的小阴域时候,她身上的白衣俨然已经变成了血袍。眉眼间那温婉柔和的母性也全部褪去,换成凄厉与哀婉。 隐隐约约间,甚至还可以看见一丝凶戾狰狞。 她站在小阴域外头,往四下张目一望,手中不知什么时候也变作血色的灯笼不过微微一抬,便看见虚空中陡然开出一条血色小径。 鬼母白氏没有任何迟疑,直接就抬脚踩上了那条血色小径。 粘稠的血泪烂泥也似地沾染上她的绣鞋,污了她精美的鞋面。鬼母白氏只做不见,一步步往前走。 血色的灯光摇曳,带出如泣似诉的女声。 郎君啊,你我结缡不过半载,红颜未久,何以如此厌弃 不知走了多久,渐渐地,自笼罩着血色小径的黑暗里,又传出了若有若无的和声。 郎君啊,昔日你我恩爱情深、齐眉举案,何以牡丹骤弃,贪爱芍药?郎君啊郎君 今日君在台下举杯痛饮,不见台上泪洗红妆,声泣和歌 郎君啊郎君 越来越多的女声混杂在一处,扭曲成另一种宏大勾魂摄魄的女声。 来的若不是鬼母白氏,而是一位成年的郎君,怕是只听得这么一声,魂体就已经被辗磨成了粉尘了。 擎灯白氏?那道声音一口道破了鬼母白氏的身份,你不去看顾着你的那些孩儿们,来我们这里干什么? 鬼母白氏停住脚步,手上的灯笼又略略往上抬了抬。 灯笼里铺出的红色灯火牢牢圈在鬼母白氏周身,阻隔从外间冲撞而来的哀戚与怨毒。 护持好己身,鬼母白氏垂目敛裙,利索而周全地福身一礼。 只是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另一个同样哀戚的女声就传了过来。 听闻,你和你的孩儿们才刚从安阳那边抵达洛阳? 鬼母白氏心头一个咯噔。 这些女鬼们,也在盯着彰小郎? 她面上不露分毫,行了礼后便站直身体,抬眼望入前方浓稠的黑暗中。 不错,我和我的孩儿们才刚从安阳里回来。诸位这么问 她顿了顿,面上带出一点笑意:是对安阳郡里的什么人生出了兴趣? 黑暗里一片静寂,未见涌动的流波,也未见任何动静。 瞧见黑暗里这样的反应,鬼母白氏反而是更笃定了。 她面上那微妙的笑意加深。 让我来猜一猜 是近段时日才从安阳郡里抵达洛阳的孟氏子? 黑暗里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鬼母白氏脸上的笑意陡然收敛,换做沉重的失望。 原来不是那孟氏子么?唉,看来,是我想多了啊,我还以为诸位姐姐们对如今的洛阳局势,也是很有想法的呢。 只是还没等鬼母白氏将话说完,黑暗里就响起了一声呵斥。 够了! 鬼母白氏面上神色一冷,手上灯笼的血色烛光陡然暴涨,灯笼纸上一个又一个的鬼童胎灵睁开了眼睛。 得了灯笼纸上那些鬼童胎灵们的加持,血色烛光恍如日光,摧枯拉朽地破开大片黑暗。 够什么够!你们要是不想见我、不想让我上门,就直接关门锁路!既然没有让我来到这里,那我就是你们的客人! 你们就是这样待客的!!鬼母白氏怒喝,眉眼间道道紫色的淤痕显化,狰狞得可怖。 显然,鬼母白氏这是怒到了极致,连自己的本相都控制不住暴露出来了。 黑暗里静默了下来。 过得好半饷,才有另一道悠悠的声音传出。 这次是我们失礼了,还请阿妹见谅。那女声道,阿姐我这里新得了些补血的灵物,阿妹要是不嫌弃,不如来阿姐我这里坐坐? 声音传来的方向,有一道比周遭的浓稠黑暗还更黑沉的光涌来。 鬼母白氏还未来得及眨眼,就看见前方挂出一树又一树的灯笼。灯笼光芒照出的道路尽头,却是一个颇为凋敝的宅院。 如今,那宅院大门敞开,有端庄妇人擎一把团扇,站在宅院院门前向她看来。 鬼母白氏擎着灯笼的手微微压了压。 于是那些很有些黯然失色的血色烛光便快速回收,仍是最开始时候那样只圈住了鬼母白氏周身的空间。 原是岑阿姐。鬼母白氏缓和了脸色,先是福身一礼,然后才道,那阿妹就不客气了。 岑氏笑着,对鬼母白氏招了招手。 鬼母白氏上得前去。 两个女子相携着走进院门。 院门无风自动,咔嚓的一声轻响,门梢落下,隔绝了内外。 下一瞬,整个院子都消失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浓稠黑暗中才又一次响起了声音。 怎么办?岑氏带走了擎灯白氏 什么怎么办?就这么办!不然方才的时候,怎不见你拦人?偏现在才来说这个?! 岑氏那般厉害,岂是我一个人说拦就拦的?你们方才不也没有留人?! 第149章 你! 好了,别争了。另一个女声低低说道。 明明是风一吹就散了的柔弱声音,此时在这黑暗中却愣就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尖刀,随时都有可能被人抄在手里劈出去。 黑暗里果真就安静了下来。 那道柔弱女声满意了些,声音里原本几乎一触即发的危险感觉于是就缓了缓。 岑氏已经先行一步带走了擎灯白氏,我们谁都没有那个本事从岑氏手里抢人,也就只能等着了。等到擎灯白氏从岑氏那里出来我们再来细说。 黑暗中的女声沉默了好一阵,才陆续答话。 也只能这样了 那就都等着吧 等着吧,现在我们之中,大抵也只有那擎灯白氏,算是比较了解那从安阳来的孟氏子了。 没有人再说话。 但在黑暗里的女子自己都要怀疑其他人是不是已经走了的时候,一个女声又响起。 所以那安阳来的孟氏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他才来这洛阳没多久吧,竟就惹得各方瞩目?也没有听说过他做了什么啊 黑暗中仍旧沉默。 就在问话的女子磨着牙齿几乎要爆发的时候,才有幽幽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那孟氏子确实没有做些什么但有人在看着他。 有人?那个最初问话的女子缓和了心绪,却是半点不慢,继续问道。 这回没有让她久等,黑暗中就传来了声音。 我说季氏,你要是还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劝你去问清楚了再来,这里不是给人解疑答难的地方。 季氏憋了憋气,笑了:妹妹我又不是在问你,你不想给我解疑答难你开的什么口?! 你!对面那女子气结。 季氏得意地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无声咧嘴,随后才转了身,向最初回答她的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福身一礼:妹妹请教阿姐,还请阿姐解惑。 那道幽幽的女声终于轻叹一声,回答她道:说不上解惑,不过是闲着无聊,相互之间说一说话打发时间罢了。 站直身体的季氏微微低头,仍然一副恭顺的模样。 那幽幽女声仍不在意,只道:司马氏。 司马氏?季氏是真的惊住了,她瞪着眼睛,许久没法回神。 那幽幽女声的主人似乎是点了点头:还是司马檐、杨氏那对夫妇。 司马檐、杨氏那对夫妇?季氏其实也算是灵醒,她很快就想明白了真正的关键,他们的那个长子,司马慎慎太子? 季氏想到了什么,猜测道:莫不是司马氏要给慎太子封王了,慎太子相中了这个孟氏子,要让孟氏子做他的辅臣? 这这没什么问题吧?慎太子本就是夭折,他想要在同样早夭的小郎君中寻找自己的辅臣,有什么不对的吗? 季氏又补充道:自司马檐、杨氏那对夫妇进入阴世以来,他们就一直在帮着慎太子挑选辅臣不是吗?而且慎太子身边,如今也聚拢了一群才干出众的郎君再多一个孟氏子,也是正常的吧? 那幽幽女声沉默半饷,忽然问道:你对司马慎似乎很有好感? 司马檐和杨氏是帝后,季氏尚且能直呼其名,但对于他们的孩子司马慎,季氏却尊称其为慎太子 季氏抿了抿唇,说道:司马檐和杨氏那对夫妻的德行,我等俱是尽知,但慎太子 虽然慎太子是他们的儿子,可慎太子行止张弛有度、谦恭守礼,我敬重慎太子,有哪里不可? 那幽幽女声没有说话。 季氏紧抿着唇,也倔强地看着那片黑暗,不说话。 如你所说,司马慎行止张弛有度、谦恭守礼,不似是司马檐与杨氏那一对夫妻的孩子 那幽幽女声微叹,便不再抓着这事情不放,但显然,她也失去了叙话的兴致。 司马慎的身边如今确实聚拢了一群才干出众的郎君,但不说出缘由,直接就给予顶级优待的到目前为止,你在他身边看到了几个? 这季氏也是沉默了。 那幽幽的女声静默了许久,再没有响起。 季氏也只低头,没有再追着探问。 不知过了多久,浓稠的黑暗才快速褪去,显出一座凋敝的院舍来。 院门落下的门梢自发抬起,紧闭的院门被无形的力量拉开,让出内里的两道身影岑氏和鬼母白氏。 岑氏看了一眼院舍外的黑暗,回头看向鬼母白氏,问:白氏阿妹,是你来还是我来? 鬼母白氏低头,婉约一笑。 阿妹不及岑氏阿姐见识广阔、威望深重,就不担这件事了,还是岑氏阿姐来吧 岑氏深深看得鬼母白氏一眼,微微抬手,让团扇遮去小半个下巴。 分明就是阿妹躲懒,将阿姐推了出去 鬼母白氏笑着,不说话。 第150章 岑氏微微摇头,却还是放下了手上的团扇,望入外头院舍的黑暗中。 外头夜深路重,各位阿妹也莫要再在外头站着了,不若进阿姐这院子里坐一坐吧,我们阿姐阿妹的,也好说话。 岑氏话音落下时候,这一座凋敝院舍原本半敞开的院门完完全全洞开,紧接着,更有诸多婢仆领着纸人俑仆从院舍各处走出,开始收拾院舍里的布置。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而已,方才眼看着还甚是凋敝的院舍就已经焕然一新,热闹生活得就像是它最鼎盛辉煌的时候。 岑氏打开了门迎客,守在外头血色小径的诸位女鬼也都不客气,纷纷从黑暗中走出,来与岑氏和鬼母白氏见礼。 那就打扰岑氏阿姐了 一位位或是披红霞、或是带白冠的女鬼走入院门,来与岑氏和鬼母白氏见礼时候,鬼母白氏心里既是激动,也是防备。 只是这些异色,在她面上统统都没显出痕迹。 女鬼岑氏不着痕迹地看了鬼母白氏一眼,笑着往院舍外头看了看,便引着一众女鬼往里走:既然人都来齐了,那就进屋里坐吧,我们也一道喝喝茶赏赏花 不独独是鬼母白氏,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童胎灵也都开始了他们的布置,呼朋唤友的,甚是热闹。 相比起他们来,孟彰这边倒是更清净些。 就像这会儿,他直接就入了自己的根本梦境,坐在湖中随水漂荡的小扁舟,对照着翻看手里的资料。 有湖上书楼里收着的那些从安阳孟氏族里得来的资料,也有湖里书楼里收着的那些孟彰前生耳闻目睹的资料,还有从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手里得来的资料。 都是关于司马家的。 这方世界的大晋与前生世界的晋朝;这方世界的晋武帝司马檐与前生世界的晋武帝司马炎;这方世界的晋武帝嫡长子司马慎和前生世界的晋武帝嫡长子司马轨 第50章 认真说来,前生的孟彰其实并不太了解晋朝的历史,所以即便随着他的修为提升,湖中书楼里那些前世的见闻越渐清晰,孟彰能从中得到的信息也并不多。 他知道的只有他前生的那个晋武帝,是晋朝的开国皇帝。而他是逼着曹魏的末帝将帝位禅让出来的。 他重演了曹丕的旧事,终结了曹魏的政权,并最终覆灭吴国在三国之后一统天下,建立晋朝。 当然,他还知道前生那个晋武帝的继承人。 因为那位是中国上下几千年的历史中,唯一一个留名青史的傻子。 何不食肉糜?这个问题,就是出自他的继承人之口。 先天弱智也能登临帝位接掌天下的,也就只这么一位。 然后,因为这位傻子皇帝和他那个不太聪明却野心勃勃的皇后,引发了晋朝赫赫有名的八王之乱。 司马皇族之间的这一场内乱,使得好不容易才从三国那场祸乱数十年的战乱中缓过气来的中原汉族,再一次遭受重创。 最后,五胡乱华 中原纯种汉族,几乎灭亡。 那段历史惨痛到几乎没有人愿意提起。 晋司马氏一族,根本就是整个华夏的罪人! 孟彰深深地闭上了眼睛,好半饷,才略过从湖中书楼里取出的这只言片语,转而去看今生这个大晋朝的记载。 这个大晋朝,说来与前生孟彰所在的那个世界中的晋朝确实相似,但也多有不同之处。 或许是因为这方世界的大晋朝,是修行盛世的缘故? 孟彰没有深入去探究,他只继续整理现今落在他手上的种种信息。 这方世界虽是修行盛世,只要机缘到来,几乎都可以踏上修行之路。其中天资卓越、福缘深厚者,更能得享长生逍遥之乐。但对于一方朝廷的主君,这方世界里也存有一条铁律。 即,君王不得长寿。 不论君王修为几何,不论他服用过什么样的延寿奇药,从他登临帝位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只剩下两百年的寿数。 帝后都是一样,两百载,是他们登临尊位之后的极限。 哪怕他们在两百年间退位,他们也不会再多活上一天。 也所以,这方世界的大晋朝开国皇帝,并不是晋武帝司马檐,而是他的高祖司马懿。 就是司马懿重演了曹魏的旧事,逼着曹魏末帝禅让,自己登临了帝座,建立大晋。 宣帝司马懿建朝两百载,传位景帝司马师。又两百载,景帝司马师传位文帝司马昭。又两百载,文帝司马昭传位武帝司马檐。又两百载,武帝司马檐传位其子司马钟。 对的,就是现在大晋朝皇位上坐着的那个司马钟。 就是那个先天弱智、说出何不食肉糜的司马钟! 孟彰再一次闭了闭眼睛。 也就是说,在前生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晋朝八王之乱的八王,如今已经在他们自己的封国里了。 大晋朝看着还算安和平稳,但也只是看着而已。 阳世皇宫里的那个皇后,阳世各处封地里的诸位司马氏封王 都在盯着那位弱智皇帝的皇位,都等待着时机。 暗潮已生,凶险将发。 孟彰睁开眼睛,漠然看过司马檐、杨氏和司马钟的名字,落到只有半页纸记载的司马慎上。 第151章 司马慎,司马檐和杨氏这对帝后的嫡长子,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孟彰只想了一阵,就放弃了。 他不愿意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不论是前生晋朝的司马氏,还是今生大晋朝的司马氏,孟彰都没有好感,甚至是深深厌恶着的。 无他,只因为能将一位先天弱智的家伙推送到皇座上这一条,就足够了。 孟彰随手一推,手边的那些资料便各自归去。 从湖上书楼里取出来的那部分,回归到了湖上书楼的书架;从湖中书楼里取出的那些,也安全地沉入湖中书楼,回到书架里 唯独从鬼母白氏那边得来的记录着司马慎资料的半页纸张,飘落在湖面上后很快被湖水打湿,模糊了上面的笔墨后又被一阵无端而来的暗潮磨成细渣,最后才沉入湖底中。 孟彰闭上眼睛,径自出了根本梦境。 他本来是要继续修行的,但心绪波动太过,孟彰便索性暂时休歇,只坐在白莲莲台上翻看洛阳太学的资料。 湖中银鱼挨挨挤挤地凑了过来。 孟彰就一面翻看资料,一面逗着湖中的银鱼,心情倒也渐渐平复下来。 察觉到这一点,他放下了手上的资料,伸手去湖水里掬了一捧水。 一条银鱼跳入孟彰的手里,被孟彰捧了起来,但孟彰的手才刚离开湖面半个手掌,这条银鱼又是一个拍尾,从孟彰的手里跳出跃入湖水中。 漂亮地在湖水里游过几圈之后,那尾银鱼又兜转回到了孟彰的近前,在湖水里睁着那双黑而小的眼睛看他。 孟彰仍是笑着的,他并不生气。 阴灵没有了肉身这个渡世宝筏,就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麻烦。 情绪的波动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月下湖这个修行阴域里的银鱼的存在,其实并不仅仅只是为孟彰提供他修行所需的天地气这一点上,也是为了让他更好地调节心情,能让他不受种种汹涌情绪影响。 孟彰的手指灵活地在湖水里划过一圈,划拉出一个大大的水旋。 这个漩涡并不如何急促,所以压根就不能对湖里的那些银鱼造成什么影响 孟彰不过是在跟这些银鱼逗趣而已。 谢谢你们。 低低说了一声,孟彰将手从湖水里抽出来。 他正式开始了今日里的修行。 外界那许多纷扰,确实会在孟彰心头留下些影响,但那些都只是涟漪。待到一切平复下来,湖面还是那个湖面,孟彰也还是那个孟彰。 压根就没有什么变化。 稳不住的,其实是孟庙。 这一日,孟庙来正院接他,送他前往太学录名。 看到府门前停着的马车,孟庙就站在原地,一时没能往前迈出一步。 孟彰也就跟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庙伯父? 孟庙深吸了一口气。 明明他已经亡去,并不需要呼吸,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难道他是被气活了? 一个念头闪现,孟庙愣了一瞬,又快速将它丢在脑后。 想什么呢!他怎么可能被气活过来?! 阿彰。孟庙唤道。 孟彰微微颌首,应道:庙伯父。 孟庙看定这个不到他腰间的小郎君,问道:阿彰,孟丁他这些日子是不是懈怠任事了? 守在旁边的孟丁躬身低头,并不觉得委屈,只觉得无奈。 庙郎君,这真不是他的疏漏 孟彰摇头:如果庙伯父说的是这架马车的话,那孟丁没有。 那怎么孟庙气得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接将半个问题道出。 孟彰平静道:是侄儿决定的。侄儿觉得,马车更好一些。 马车好一些?马车哪里好了!! 孟庙有好几个问题想要问,但他看着前面神色平静、背脊笔挺的小郎君,暗自叹了一口气,做出最后无望的尝试。 阿彰,你这算是头一次正式在洛阳百姓面前露面,不如还是做牛车吧,人家各位郎君出行,都是坐的牛车的 孟彰神色不见半分动摇:可是庙伯父,太学虽然离我们府上不远,但也隔着有两条街,而牛车那样的慢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太学那边? 孟庙很想说,他们并不急着赶时间。 孟彰似乎知道孟庙想说的话,他又道:纵然我们这里不着急,但太学那边呢?难道我们要让太学里的博士助教和掌故等着我们吗? 孟庙很无力。 这种熟悉又无奈的感觉终于让他选择了放弃。 不然呢?继续跟孟彰争论下去吗?就算是这样,争论到最后退让的,不还是他自己? 前面几次的教训他可还没忘记呢! 孟庙叹了一口气,本来想要上马车了的,但才走了两步,他又觉得不对。 这马车孟庙停下脚步,转头看孟彰。 孟彰一脸无辜,只问他:这马车有什么问题吗? 孟庙是真的觉得自己要被气活过来了。 这马车确实没有问题,但也很有问题。他深吸一口气,问,阿彰,我们安阳孟氏的徽记呢! 第152章 孟彰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指了指马车车辕处一个显眼又不显眼的位置。 安阳孟氏的徽记在那里呢。 孟庙是真的佩服了孟彰。 他居然能让孟丁将安阳孟氏的徽记做成这样奇异的效果。 孟庙的目光从孟彰身上抬起,落向躬身垂头站在那里的孟丁。 孟丁能察觉到孟庙带着奇异火气的目光,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却是快速抬头,面无表情地迎上孟庙的视线。 那恭顺的、认命的眼神,看得原本一肚子气的孟庙都不由得一滞。 是了,连他这个做伯父的,都拗不过阿彰,何况是孟丁这个管家? 难道他还能期待孟丁这个管家说服他的郎主吗? 都是一样的境遇,他应该最能理解孟丁的才对,怎么就能将一切火气都发泄到孟丁的头上呢? 孟彰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我安阳孟氏的徽记落在那个位置不是正好?既隐蔽得让路上行人忽视,又显眼得不会让过路的层层关卡卡住,正何谓是一举两得 为了这架马车,阿丁也很费心思了。 孟丁收回目光,无言而沉默地对孟彰低头:仆多谢小郎君夸赞。 孟彰还道:回头阿丁你自己去取一份厚赏,就算是我谢你一回了。 孟丁连道不敢当,却到底是却不过孟彰,只能领受。 孟庙 孟庙还能多说什么呢? 孟彰态度都已经表露得那么明显了,难道他还能跟孟彰说 他就是想要让安阳孟氏的徽记明显一点,越明显越能吸引洛阳里的百姓目光越好? 他能说?! 孟彰回身招呼他:庙伯父,该上车了。 孟庙只能像个木人一样,一步一拖行地走了过去,又慢腾腾地上了马车,在马车车厢的软榻里坐好。 孟彰跟在孟庙后头也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后,又有车夫坐到了车辕上。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开始移动起来。 马车里,孟庙看着安然坐定的孟彰,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彰啊 孟彰抬眼看孟庙:庙伯父? 你这样子,往后可怎么办哦? 孟庙想这样说的,但他只是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太学距离孟府只得两条街,阿彰你日后是不准备在太学里留宿的了? 明摆着的事情,孟庙却正式地跟孟彰说起,其实是很有些奇怪的,但孟彰却很是平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 对。 孟庙应了一声,也道:也好,太学里人多,真跟他们挤在一处料想你也不怎么舒坦,还是回自家府里比较合适 孟庙其实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他只听到外头行人的谈话声。 那是谁家的马车啊? 不知道诶,没看见马车上有哪家的徽记。不过看那马车一路不停地从街头那边走过来,显然也不是没有来历的 所以,到底是谁家的啊? 这条路是去往太学那边的吧,应该是太学的学子了 太学的学子里,也不都是喜欢坐着牛车去的 这倒也是。欸,你们说那个孟氏子会在什么时候去太学录名呢?我在这边来来回回晃悠好几天了,竟都没有看见他。我还想着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小郎君呢! 你是在这里等孟氏子的?我也是啊!我还准备好了鲜花和瓜果呢!就等着见到孟氏子之后扔到他牛车上的 你就这么肯定孟氏子好看?居然事先准备好了鲜花和瓜果准备投掷? 不然呢?难道你准备的是石头?! 没有,没有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居然会有人为一个未长成的小郎君准备石头呢。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就算那孟氏子真的丑到不行,他也是小郎君,我们都是长者了,怎么能那样欺负一个小郎君呢!没有的事 马车的速度委实不慢,哪怕孟庙有修为在身,耳力目力不俗,也很快被马车带着走出了这条街。 让孟庙心中舒服的是,不止是前头那条街,就是后面的这条街,见到他们马车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对话。 但让孟庙心中梗梗的,也是因为这样的对话。 第51章 这多好的露脸机会啊,竟硬生生叫阿彰给放了过去 他不由得重重地叹了一声,脸色沉痛。 孟彰只倚靠在车厢软榻里,闭着眼睛小憩,万事不过耳、不入心,仿似未闻。 一直用眼角余光觑着旁边的孟庙越发的心酸,不由得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孟彰睁开了眼睛。 孟庙心中一喜,连忙坐直身体:阿彰 孟彰先对他点点头,然后伸手去掀起车帘:太学已经到了,庙伯父,我们下车吧。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孟庙才发现马车居然已经停下来了。 第153章 他沉默了一瞬,竟不知道自己该拿出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孟彰先自下了马车,站在马车旁边等着,见孟庙坐在车厢里发愣,他也不催促,只张目打量着四周。 马车停靠在一处角落里,周围都停着牛车、马车和驴车,那些牛车、马车和驴车上也都留有各家家族徽记。 颖川陈氏、吴郡陆氏、吴郡顾氏、颖川荀氏、吴郡朱氏、琅琊诸葛氏 一眼望去,车队绵延排开,各个车架上还有车夫或是仆奴等候。见得孟彰从马车上下来,这些车夫与奴仆纷纷低头,避让孟彰的目光。 孟彰的视线转过一圈,最后越过那层层林立的石碑,看向侧前方那座异常显眼的牌坊。 牌坊正中央处,两个漆金大字汇聚四方文运,镇压大千。 太学。 目光落在那两个漆金大字时候,孟彰眼前一个恍惚,竟似乎站在时间长河岸边,看一位位高冠长袖的儒者分席而坐,引经据典争论不休,看他们时而面红耳赤,时而开怀畅笑 孟彰只觉震撼。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些面容模糊的儒者像是忽然发现了他这个生人,一时齐齐偏头过来看他。 孟彰灵觉一动,察知镇压、遮掩己身文运的玄阴灵妙幻光被来自外界的某种波动触动,正在发挥效用。 藏在孟彰袖袋里的黑油宝伞、穿在孟彰身上的翠色衣裳,连带着安阳孟氏在阴世世界里的当代族长孟椿早先送给他的那枚玉锁,全都在微微震动。 孟彰敛眉,压下心中快速滑过的思绪,心中默念记载着玄阴灵妙幻光的那篇百字小章。 得孟彰加持,原本只是自动覆盖孟彰周身、为他遮掩一身文运的玄阴灵妙幻光当即稳定下来,就似那潮水中央的磐石,任你浪潮来去,它自岿然不动。 察觉到这番变化,孟彰微提的心安定下来。 玄阴灵妙幻光果真玄妙,不负他厚望。 当然,孟彰心里也明白,玄阴灵妙幻光能这般轻易就大获全胜,也是因为太学牌坊这一次探查是自发的、也是礼貌地点到即止的。 玄阴灵妙幻光确实神妙无比,但孟彰对它不过是粗通,还没能领会它的真意。要用它去硬拼全力发挥的太学布置,那未免太过小觑了太学。 孟彰微微垂眼,少许心神沉入根本梦境。 湖上书楼第三层书架里,《华夏成语故事》和《故事会》扉页处的华夏书社原本就微微亮起的光芒陡然暴涨。 瑰丽至极、明华至极的光芒越过梦境世界与真实世界的阻隔,落在孟彰的身上。 这一片光芒在孟彰根本梦境时候璀璨到几乎灼伤人眼,出了梦境世界之后却顺遂孟彰的心意,无声无息地合入了玄阴灵妙幻光中,收拢起仍然从各个方向汇聚向孟彰的那些文运。 明明早前他已经探过太学这边的情况,也确定自己身上的布置能够遮掩去那些他不想泄露的信息了,却没成想还是出了意外 尤其孟彰心里很清楚,这一次意外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旁人,而正是他自己。 孟彰心下暗叹一阵,又是一阵失笑。 到最后,他收敛了心头所有的情绪,再深看得牌坊匾额上的太学二字一眼后,对各方往这边看来的目光点了点头。 他看向旁边含笑骄傲地等着他的孟庙,说道:庙伯父,我们走吧。 孟庙呵呵笑了一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答他道:阿彰,我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你跟我来就好。 从各方投落过来的目光俱各一变,或是了然,或是慨叹,或是不驯。 孟彰看了孟庙一眼。 孟庙笑呵呵地看着他。 就烦劳庙伯父了。孟彰最后也只道。 孟庙又是一笑,然后长袖一甩,率先迈开步子:那我们走吧,别让太学里的学官久等。 说是别让太学里的学官久等,但孟庙的脚步却委实算不得快。 孟彰颇有些无奈,却催促不得他,只能跟在孟庙的身后放慢了脚步走。 他该庆幸这位伯父没有特意放慢脚步吗? 孟彰无言抬头。 穿行过太学门前竖立的正经碑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太学门前所有人的目光中穿行过,来到拐角处的孟彰终于按捺不住,抬手一扯前方孟庙的大袖。 孟庙察觉到那一股力道,回头看了过来。 孟彰抬头,直直地看着孟庙。 孟庙、孟彰两人站在原地,无声对峙。 不过是少顷,孟庙轻咳了一声,说道:那我们就再快点吧。 却是孟庙先拱手认输了。 孟彰定睛看他,确定孟庙并不是敷衍他,方才松开拽着孟庙袖角的手指。 孟庙心里也觉得羞惭。 明明孟彰不过是个未长成的小郎君而已,明明他才是长辈,他怎么就能这么快就认输呢?他甚至还连小半柱香的时间都支撑不住? 长长地、长长地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孟庙加快了脚步。 一路穿院过亭,孟庙终于领着孟彰走到了一座院舍前。院舍前守有一石狮,察觉到有人靠近,石狮睁开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瞪着孟庙、孟彰两人,问:你们是何人? 孟庙示意孟彰取出太学予他的那封回函。 第154章 我们是新近来太学录名入读的生员,不知道负责此事的学官,现在可有空闲?孟庙弯腰拱手一礼,很是客气地问道。 孟彰也是拱手一礼,从袖袋里取出那封回函来,双手递了上去。 石狮没去看那封回函,而是直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身量矮小的、病气萦绕的小郎君。 方才就是你,引动了太学文运?它问。 孟彰还未说话,孟庙先就笑了起来。 幸而孟庙还知道石狮问的不是他,所以只是笑着,并未插话。 孟彰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先生说的是那太学门前的匾额?学生方才经过牌坊时候,确实是看到了些什么。 虽然还没有完成录名的最后程序,但孟彰既然已经收到了太学的取用回函,又已经站在了太学学官院林外,确实已经够资格在太学的诸位学官面前自称一声学生的。 石狮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很好,你的天资与福缘,果然胜过旁人许多进去吧,孟彰,我在里面等你好一阵子了。 石狮说完,又收敛面上表情、闭上眼睛,做回了真正的石狮。 被石狮一口道破了身份,孟彰全不觉得意外。 他肃容敛神,先将手上拿着的太学函书收回袖袋里,拱手又对石狮一礼,方才迈开脚步,往那院门走去。 孟庙跟在他的身后。 到这一刻,孟庙俨然已经退居了次席。 来到院门前,孟彰伸手叩门。 门里很快传出一个声音:进来吧。 孟彰便就推开院门走了进去,走过前院,就看到正中处的三间正房。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孟彰直接就抬脚走向左手第一间房舍。 在门舍外站定,孟彰看向了后面跟上来的孟庙。 接收到孟彰的目光,孟庙果断上前,伸手叩了叩房门。 得到屋舍里的应允,孟庙看了孟彰一眼,伸手推开了房门走进去。 这是一间书房,三面靠墙的大书架上堆满了书卷。有纸质的书籍,也有一圈圈捆好的竹简。 书籍也好,竹简也罢,即便有文气神光涌动,也尽数被坐在书桌后头的那道颀长身影镇压,以致黯然失色,成为了那道身影的陪衬。 那道身影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站在孟庙身后的孟彰。 孟彰微微皱眉,只觉收在根本梦境世界里的《华夏成语故事》《故事会》开始连连晃动。 这样不行的 孟彰心神微动,隐在根本梦境最深处的湖中书楼里的幻影升起,虚虚幻化成一部亦厚亦薄的书籍,书籍上流光变幻不定。 除了孟彰以外,没有人能够看见那书籍流光中沉浮的四个文字。 那是网络小说。 网络小说不及《华夏成语故事》庄重沉凝,它虚浮,它驳杂,它无稽,它可笑 但它足够的多,足够奇幻。下里巴巴的它固然不是阳春白雪,但也曾引动过许多许多人的共鸣。 它亦自有它的奇妙与瑰丽。 因为它来自数量更庞大的普通人,是那些芸芸众生心中更放肆、更无羁、更信马由缰的幻想。 所以,它可演化万象,也可扭曲真伪 它也是孟彰自《华夏成语故事》以后,为自己准备的又一张底牌。 就在《网络小说》即将汇同《华夏成语故事》《故事会》力量的时候,孟彰却觉得心头一松。 他抬眼看过去,果真就看见那位学监已经收回了目光。 察觉到孟彰看过来的目光,那位学监冲他笑了笑。 只是这一回,孟彰并没有从他的视线中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蠢蠢欲动的《网络小说》敛去所有的波动,又散化成最寻常不过的一本书籍,收在湖中书楼的书架之中。 孟彰半垂着眼睑,听耳边孟庙与那位学监的交谈。 我等早就听闻安阳孟氏有儿郎天资卓绝,人品高洁,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承蒙太学祭酒及诸位学官青眼看重,但我家阿彰如今年岁尚幼,在阳世时候也长年病弱,还是到了阴世以后,才由我家叔祖引着正经开蒙的,这学识方面,只怕会跟太学里的诸位高才很有一段距离,这个 这个只是小事罢了。孟氏郎君可曾听说过童子学? 童子学?就是各家小郎君所在的童子学? 不错,就是这个。看来孟氏郎君在此之前也很费心思了解了 毕竟阿彰年岁小,又是千里迢迢从安阳郡来这帝城洛阳入学,家里族里都很是记挂,不免多打听了些,还请学监莫要见怪 哈哈哈,孟氏郎君不必这般小心,这都只是小事罢了。你们事先对我们太学有所了解,才正方便了我们太学呢。不过我还是先要问一问孟氏郎君,不知你们对我太学里的童子学有多少了解呢? 童子学据我们事先了解,是太学里近两百年来新近开辟出来的学社?这个学社里,收录的,有来自各家年岁早夭的小郎君,还有各门各派往我们阴世皇廷里送来的童子幼郎以及阴世皇廷从各地择选出来的聪颖小郎君? 第155章 原本还在心里盘算着要从哪里再给自己补一张底牌,又或者是如何将现在手里握着的底牌再扩展延伸的孟彰,听到这里,一时收回了半数心神。 近两百年来新开辟出来的学社? 不是孟彰敏感,而是这个时间节点真的是太巧合了。 司马慎,如今大晋阴世皇廷里的慎太子,也是夭折了将近两百年吧? 太学里的童子学,真的跟这位慎太子没有任何关系吗? 再有,太学这童子学收录的生员,也别有一番玩味。 各家年岁早夭的小郎君、自各门各派往大晋阴世皇廷里送出来的童子幼郎、大晋阴世皇廷从各地择选出来的聪颖小郎君 前者,可以牵扯世家。哪怕牵扯不了整个世家,也起码能够牵扯世家中的某一支某一房。 中间的,分明就是各门各派与大晋皇廷联络的枢纽。 最后,是后面的 大晋皇廷,也是想要收拢散在天地各处的鬼童胎灵们了?又或者,只是纯粹地要为他们阴世皇廷甄选出更多忠心于他们的臣仆? 孟氏郎君所知不假。我们童子学里的生员,虽然年岁俱都不大,但也都别有来历,天资也都很是不错,不是寻常的无知小儿。彰小郎君入读我童子学,正好与童子学里的其他生员相契。 听得学监这话,孟庙并未觉得开怀,反而还更沉默了些。 学监看出异样,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妥? 孟庙闻言,看了一眼孟彰。 孟彰也正抬起眼睑,向他看来。 孟庙暗自叹了一口气,却只能跟学监说道:并不是有什么不妥,只是我们阿彰自生来身体就病弱,一直卧床,少与外人相交,已然是习惯了清静,所以哪怕如今入了阴世,能行走奔跳,阿彰这性子也已经改不过来了,我是怕 怕阿彰跟童子学里的各位生员不合。 学监恍然大悟,他看向了孟彰。 孟彰冲他笑了一笑,虽是大方坦荡,但也确实安静。 学监对孟彰微微点头,复又跟孟庙道:若是在阳世里,这种情况确实难免,但我们现在是在阴世、更是阴灵。 孟氏郎君也知,阴灵,总是更容易受到各种外来的情绪影响,也很难控制己身的情绪波动,所以我们太学童子学里的各位生员,都是经过仔细挑选的,他们远比寻常的幼童更为聪慧知事。所以说性格不合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没有的。 孟庙不说话,只抿了抿唇。 你是太学学监,童子学里的那些生员再是桀骜不驯,也不可能在你面前表现出来啊。可他们阿彰只是个寻常太学生员而已,若那些童子学生员联手欺压他们阿彰 他们阿彰也不是能让人欺负的,到时候必然是要闹将起来。学员之间起了纷争,自然就得找学员的亲长。他们安阳孟氏的根基可是在安阳郡,不在这洛阳,更不在这太学! 所以到时候,他们阿彰双拳难敌四掌,吃亏了可怎么是好? 就算他们阿彰没有吃亏,磕着碰着什么地方,那也不行啊! 学监大抵也不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犹豫的亲长了。他并没有将孟庙的抗拒沉默放在心上,而是笑了笑,跟他说道:孟氏郎君倘若放心不下,不妨先让彰小郎君在童子学里待几日。若是实在不合,再离开童子学也不迟。 孟庙还在犹豫。 学监又道:孟氏郎君当知,太学乃是帝都首屈一指的学府,这里的生员,俱是饱读六经的栋梁之才,而彰小郎君 孟氏郎君方才也说了,他年岁太小,又因体弱,不久前才刚开始正式启蒙,若是放任他在太学里与其他生员一样散学,只怕反倒耽误了他。 这也是孟庙听闻童子学以后没有第一时间拒绝的原因。 太学在正常授课之余,还继承了战国时期的游学方式。也就是说,除了太学中博士开讲的大课以外,诸位太学生员还能游走各方,拜会各方大儒名士学习太学中未开设的课程。 诚然,太学里的博士授课有大课和小课之分。大课开讲时候,最多可达千余人。小课开讲时候,最少可以是一对一单独授课。 以孟彰现在的学识基础,想要在太学里有所收获,大课短时间内是不用指望了的。那太深也太广了。孟彰根基不稳,贸然接触那些课程,对他没什么好处。 所以孟彰能够指望的,也就是小课授课了。 可是太学里的博士是何等人物,孟彰一介寻常三等世家望族小郎君,凭什么让一位太学里的博士,单独为他继续开蒙? 是以算来算去,确实是太学里的童子学更为适合孟彰。 孟庙沉吟半饷,目光往孟彰的方向飘去。 孟彰微微点头。 不论那童子学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不论童子学背后又是否跟司马慎有所关系,孟彰都得承认太学里的童子学,确实是比太学本身的学制更适合他。 何况,孟彰自己也想要看一看,这洛阳、这太学、这司马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他需得掌握主动权,哪怕只有部分。 完全落入被动的话,就太过危险了,孟彰不取。 第156章 学监在旁边看着,似未有半分异样。 既然孟彰都已经点头应下了,那孟庙便也就答道:学监所言甚是,那就依学监所言吧。不过,若是到最后我家阿彰还是没有办法跟童子学里的同窗和睦相处的话,还希望学监能够准允我家阿彰退出童子学。 学监一整面上表情,肃容应道:自然。 第52章 (修bug) 双方达成了共识,便开始进行最后的录名程序。 学监回到书案后头,提笔书就了一份文书,然后抬头对孟彰道:彰小郎君,将函书给我。 孟彰上前两步,将袖袋里的那封太学函书双手递了过去。 学监冲他笑了笑,将那函书接过,开始一通的忙碌。 待到学监终于放下毛笔的时候,他手边一块墨黑玉石分化出一页飘向孟彰。 孟彰抬眼看了看这页玉牌,又偏过视线去看学监。 学监神色柔和。 收下吧,这就是你在太学里的身份玉牌了。往后不论是在太学里行走,还是在太学里学习生活,你都得以它为凭依。 作为太学生员,孟彰你需得好生保管。 孟彰恭敬听训,双手接过那页玉牌。 他在孟庙和学监的见证下,将这页玉牌配在了腰上。无形的神光沾染了孟彰的气机,一笔一笔勾勒过玉牌中刻录的文字,将那四个篆文点亮。 太学,孟彰。 学监微微点头,又对孟彰道:为了方便太学里的生员,每一位生员入学时候,太学学里都会分派一位导学生员、一位书童照应。前者是为了照应生员学业,后者是则是为了照应生员起居。 说到这里,学监的手在书案上一阵翻找,捧出一本书册来。 导学生员算是师兄,需得讲究双方的缘分。学监弯着腰,将那本书册递到了孟彰面前,孟彰,这里面的,都是有意愿成为你导学师兄的太学生员,你从里头选一个吧。 孟彰双手将那本书册接了过来,却没有立时翻开,而是问道:敢问学监,学里分派的书童 待孟彰接过书册,学监便也站直了身体。 说是书童,学监神色更为柔和,但他们都是从各地前来太学求学的生员。 学监看定孟彰:但他们出生普通,天资也没有足够优秀到能让太学、各家看重,愿意为他交付束脩,他们便只能另寻办法。 孟彰垂了垂眼睑,也听懂了。 就是勤工俭学的旁听生。 孟彰微微点头:学生明白了。 学监笑了一下,温和道:好好挑吧。 不知是循依常例跟孟彰提这一句的,还是别有深意地在提醒着孟彰些什么,学监最后道:莫要疏忽。 孟彰点头,果真在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一页一页地翻过书册。 见孟彰翻书翻得专注,孟庙也没有干坐着,很自然地开始跟学监交谈起来。 学监,生员入读太学后,是不是可以不留宿学里,每日归家自安的? 学监也自然地跟孟庙说道起来。 确实,我们太学的风气惯来宽松,没有那么多的条框。彰小郎君是准备在自家府里安住吗? 孟庙点头道:是,我们在修文街里有一座宅邸。 修文街?学监也不惊讶,只点头笑道,那倒是方便。 跟太学只隔了两条街,还能不方便么? 孟庙矜持点头,他又问:我闻说太学里常有种种修行资粮作为生员嘉奖,不知可是真的? 学监点了点头:确实。如果生员足够优秀的话,我们太学里,还会开放部分阴域供生员修行学习。不过想要取得太学里的这些嘉奖并不容易 若只从表面看,这本书册不厚,约莫只有二十来页,可孟彰一页一页地翻过,却许久都没有翻到尽头。 孟彰有些意外,又并不觉得有多意外。 他只是微微垂眼,便仔细去看书册上的内容。 陈资,颖川陈氏子,习《诗》,入太学已十八载,性周全,薄有声名。 孟彰翻了过去。 顾诚,吴郡顾氏子,习《论语》,入太学已十九载,性温平,擅书画,薄有声名。 孟彰又翻了过去。 崔远,博陵崔氏子,习《春秋》,入太学已二十一载,性阔朗,擅奕,薄有声名。 孟彰一页一页地将这些书册翻过,到不知多久,才终于减缓了翻页的频率。 谢尚,陈留谢氏子,习《尚书》,入太学已十六载,性安闲,擅书,薄有声名。 谢尚,陈留谢氏旁支,跟孟彰的阿母谢娘子是同族。 孟彰只在这一页略停了停,便继续往下翻。 这部书册里的名录很多,孟彰从第一页翻到尽头,心里也已经有了计较。 显然,这帝都里有名有姓的家族,如今都分了一些目光投落在他身上。 从品阶最低的丁姓,到第二等的乙姓,都有嫡支子嗣向他示好。而位居诸世家望族之首的甲姓,也有旁支子嗣出面,愿意与他交好。 第157章 这翻动静,可真是不小啊。 孟彰心下这般慨叹着,其实心湖波澜不惊,根本未见一点涟漪。 当今世道,世家与皇族共掌天下。 又或者说,这个世道根本就是世家的天下,因为司马氏认真算下来,其实也是一个世家大族。 若仔细分说的话,司马氏一族所以会将整个汉族天下祸害成那般惨状,也是因为司马氏一族其实没有将自家家族的位格从世家大族升华到皇族。 说得更明白一点,那就是司马氏一族只是地主的胸怀,却坐到了皇位上。 在司马氏一族眼里,天下是他们的土地,是他们司马氏一族所握有的家财。天下的百姓,也只是他们的佃户,而根本不是子民。 所以武帝司马檐可以将天下交给先天弱智的儿子;所以可以忌惮防范诸世家望族而将诸世家望族里的栋梁赶出朝堂中枢,令他们清谈闲居,而重用外戚;所以他可以为了帮助他的儿子坐稳帝位,给司马氏宗室分封,终有八王之名 孟彰眨了眨眼睛,将那发散的心绪带回。 方今天下,世家望族林立。但世家与世家之间,也同样有等级之别。 以官职为界线,尚书官位以上的为甲等姓,九卿及各方伯爵为乙等姓,常侍大夫官位为丙等姓,员外刺史等官位为丁等姓。 而如今,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从丁姓到乙姓,都有嫡支子嗣向他示好,甲姓则由旁支子嗣出面,转换过来一看,那即是朝堂中枢里,上至尚书诸王,下至员外刺史,都在观望着,等待着。 慎太子 孟彰垂眸半饷,终于将手中书册从后往前翻,在谢尚那一页上停住。 他捧着书册站起,来到学监书案近前。 学监和孟庙觑见孟彰这边的动静,都默契地简单收了话题。 择定了?学监笑问道。 孟庙在旁边看着,也隐有感叹。 仔细算起来,这已经是阿彰第四次还是第五次从茫茫资料中为自己挑选人脉了吧? 想到自己就是被孟彰从众多候选中挑择出来的英杰,孟庙不自觉地又挺了挺脊梁,笑得更为矜持。 孟彰双手将书册递了上去。 学生有意请谢师兄为学生做这个导引学员。孟彰说得很是谦逊。 学监面上声色不动,似乎未对孟彰的决定有任何评判。 谢师兄?他先问,然后一眼看过向着他打开的书页,便即恍然,原来是谢尚啊。 孟彰点了点头,解释也似地说道:学生阿母就出自陈留谢氏。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响因素。真正的关键是,这个世道的世家望族里,真正让孟彰高看一眼的,就只有这一个陈留谢氏。 陈留谢氏起自东晋,在西晋时候,陈留谢氏不过只是一介寒门。哪怕到了东晋初期,陈留谢氏也只是寻常的望族。 从根基上来说,它和其他的顶尖世家望族都差了一瞬,但到得前秦苻坚起兵侵境的时候,却是谢氏的郎君以少胜多,打赢了淝水之战,才保全了东晋江山。 而自淝水之战后,攀升到世家望族顶点、真正跟琅琊王氏比肩的谢氏,却选择了隐退。 这就是很聪明的选择。 更聪明也更厉害的是,即便谢氏隐退,比起其他世家望族更少地参与实际政治,它也保持了自家最高门第的地位百年不坠。 从这种种看来,陈留谢氏,就胜过了琅琊王氏。 琅琊王氏锋芒太过了,以致于到了后来一蹶不振,彻底衰败。 当然,这都是孟彰前生的事情了。在这一方世界里,陈留谢氏已然提前崛起,与孟彰前生所知的那些不一样了。 孟彰也没想凭前生所知的点滴去看待今生这方大晋世界里的人与事,但即便只以今生的所知来看,如今仅在第二等门第里的陈留谢氏,也还是要比第一等门第的琅琊王氏更有后劲。 学监点了点头,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他笑问孟彰:真的决定了?不改了? 孟彰点头:决定了。不改了。 学监抬手,在记录谢尚资料的那一页书纸上留下一个明显的印记后,将书册合上。 那我便为你通传下去,稍等片刻,谢尚就应该能过来了。 孟彰点头,乖巧道谢:多谢学监。 不过是份内之事罢了。他摇摇头,又从书案里扒拉出一本书册来递给孟彰,书童也挑选一个吧。 这本新递给孟彰的书册表面看上去与方才那本书册厚度极度相似,都是只有二十来页的样子,但等孟彰真的将书册翻开,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不同。 比起上一本来,这一本孟彰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却还以为自己永远翻不到尽头。 孟庙在一旁看着,也很有些咂舌。 太学里的书童,这般多? 学监不以为意:这还是经过初步筛选了的,否则,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孟庙沉默了。 学监看他一眼,隐去叹息。 这天下,英杰不少,但更多的,始终是相对平庸的普通人。自知平庸,又不甘愿庸碌半生,该如何? 拼尽所有,以求取得一线希望,便是他们唯一的逆天改命的正道了。 第158章 一时间,学监也失了跟孟庙闲话的兴致,他坐在书案后头,看孟彰一页一页地翻过那似乎永远也翻不到尽头的书册。 看着看着,学监的眉眼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些。 比起上一本书册来,这个孟彰,翻看这一本书册的时候,还要更为用心,更为专注,更为认真。 显然,这位小郎君年岁虽小,却很明白自己这一刻所做的决定的份量。 那是能改变一个人一生的选择。 正是因为他明白,所以才更郑重。 撇开旁的不说,这位小郎君品行确实很好。 慎太子果然能识人。 孟彰翻了大半日,才终于将这一本书册翻到尽头。 在末章处停顿许久,孟彰闭上了眼睛,快速回想过这本书册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他们的出身、经历与依附太学时候的种种考核成绩。 最后,他心头有一个名字稳稳立住。 孟彰睁开眼睛,复又将书册翻开。 这一次,他翻得很快,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 学监在旁边看见,又是暗自点头。 处事也足够果断。 很不错。 孟彰手指在其中一页中停住,他捧着书册,将它递给学监。 学监,我在太学里的书童,就定了他吧。 学监将书册接过,又看了一眼书页上的记录,笑着点头:顾旦,我知道了。 顾旦虽姓顾,但却不是吴郡顾氏的那个顾。他也跟那个顾氏没什么关系,不过是相同的一个字而已。或许追源溯脉,能在血脉的源头处跟吴郡顾氏找到渊源,但现今 却是没有了的。 顾旦是小户子,家境贫困窘迫,世居洛阳郊外。即便现在在太学里旁听,也仍旧清贫,不过是比之求学以前,稍稍改善了生活的环境罢了。 学监想到这个生员,心里也为他高兴。 稍后我会通传下去,稍等一会,顾旦应该就能到了。 孟彰点了点头,又问道:学监,自今日后,顾旦的食宿会如何安排呢? 学监鲜有听闻新晋学子询问太学所派送书童的食宿安排,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作为正式生员的太学书童,顾旦能在太学学里留宿,虽然是得跟其他的太学书童合住,但也算是有地方安歇,然后饭食的话,太学学里也能有限量的香火供应。 学监没有提起灵食和灵药。 因为这并不是顾旦这些太学书童所能够享用的,太学还没有富裕到那种程度。 孟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学监到底是对孟彰印象极好,看他仿佛在思虑对顾旦的安排,便多劝了一句。 顾旦确实清贫,但他作为你择定的书童,帮你在太学里料理诸般日常,太学里已经给了充足的贴补。 你若是觉得顾旦着实不错,可堪栽培,确实可以额外补给他一些东西,但这些东西你得慎重,否则反坏了你的好意,也坏了顾旦。 看着语气殷切、态度温良的学监,孟彰也不好跟他辩解说自己着实没有这样的良善。 他只能点头,应道:多谢学监教诲,学生会仔细思量的。 学监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与孟彰道:太学作为帝都洛阳里的顶尖学府,惯常是有相应的服饰与配饰的,稍后等谢尚或者顾旦来联络你,你便随他们去,先将这些东西补全了吧。 日后正式场合里,我们太学的生员,都是要统一服饰与着装的。 孟彰和孟庙俱各点头。 学监一面为孟彰、孟庙讲解太学里的诸般规制,一面等待着谢尚与顾旦的到来。 另一边厢,谢尚与顾旦也确实得到了学监那边传到的消息。 不论是谢尚也好,顾旦也罢,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顾旦倒还好,他身边再没有旁人,再是兴奋激动,再是难以置信,也只能他自己消化情绪,但谢尚却不大相同。 他身边是有同伴的,而且还是他族中的兄弟。 是我?!他惊呼出声。 忽然的惊呼打扰了旁边谢氏的其他郎君,诸位谢氏郎君不明白谢尚怎地忽然这般激动,一时面面相觑。 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诶 我听他方才说的是是我? 我听到的也是这个。 第53章 谢尚脸色涨得通红,眼睛里更是止不住雀跃。 听得旁边各位族兄弟的议论声,他强自按捺下来,转头紧拽着自己手上的太学生员身份玉牌,语无伦次。 是孟彰!是那个孟彰!他挑中了我做他的导引师兄! 听得谢尚的话,在场的各位谢家郎君都怔了一瞬。 更有几个谢氏郎君脸色僵硬,一时反应不过来。 站在谢尚近处的一位郎君看见,微微侧目,借着长袖的遮掩,拉了拉谢尚的衣袖。 谢尚回过神来,连忙开始收敛那过于强烈的兴奋与激动。 但这情绪到底是太强烈了,谢尚做得很艰难,连表情都扭曲了。 对对不起,我我,我不是 那几个失落的谢氏郎君看见,反被谢尚逗笑了。 第159章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柔和。虽然并不都是笑意,但也已经不那么僵硬了。 行了!其中一位较为年长的谢氏郎君开口。 谢尚立时噤声。 院子里其他的谢氏郎君却是都看明白了,各自带着笑意,看着这些族兄弟。 孟彰挑中了你,是他跟你的福缘,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对不起这类的话,往后就不必再提起了 谢尚听明白了这位族兄的意思,他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的紧绷了。 剩余的那几个同样往太学学监处提交了申请的谢氏郎君也都陆续开口。 现在,阿尚族弟你最紧要的事情,不是来跟我们道歉。 也不是在这里跟我们叙说学监给你通传的消息,而是 而是尽快赶去学监那里,去见孟彰,做好导引师兄的事情。 不错,孟彰和学监此刻必是在等着你,你可莫要让人等太久,那就失礼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 多谢几位族兄提醒!谢尚腾地站直身体,他先对那几位提醒他的谢氏郎君拱手道谢,然后又团团向着院子里的谢氏郎君一礼,诸位族兄弟且只管继续,弟须得赶回太学,就先失陪了。 诸位谢氏郎君也都很理解,各自点头。 你快去吧,太学里的事情要紧,不必跟我们一样留在这里了。 不错,你且只去就是。不过这一回你先退席了,下一回的齐聚可就得你来当这个东道主了啊 早去早回,待回来后,再跟我们仔细说一说孟彰的事情。这位孟氏的小郎君可谓是近来洛阳的风云人物,名头很是响亮,偏生除了孟氏一族,外人很少有能见到他的 就是,神秘得紧,不过听说孟氏这位彰小郎君的生母就是我们谢氏的族人? 是,也是旁支,据说是族里一位祖公任职安阳时候留下的血脉,虽然也还跟我们陈留本支来往联络,但到底是距离得太远了 这个不怕。且看孟氏的这位彰小郎君最后选了阿尚作为他在太学里的导引师兄,就知道这位小郎君也是有意跟我们陈留谢氏交好的 这个确实是 说不得待到这位彰小郎君在洛阳里真正安稳下来,就往我们陈留谢氏拜访了呢?到时候,我们不也一样能见一见他? 这个倒也未必 哦?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没有听说吗?据说,这位孟氏的彰小郎君虽然年少夭折,却是个不喜热闹更喜清静的品格。所以即便他真的往我们谢氏送来拜帖,族里的长老们也应该会多做些考量 这个 谢氏各位郎君的话题越渐发散,但这完全影响不到谢尚。 因为众谢氏郎君中年岁最长、威望最重的那一位,此时正代表了院子里的所有谢氏郎君答复他呢。 行了,莫要管他们,你且先去,万事待回头再说。 谢尚收敛面上表情,郑重躬身一拜。 尚便先去了。 那位年长的谢氏郎君颌首,看着谢尚身影直接消失。 谢尚离开后,院子里的各位谢氏郎君渐渐地收住了话头。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只有淙淙流水托着盛了半盏酒水的酒盏越过几位郎君,向着溪流的尽头流去。 是阿尚啊。 一阵风起,坐在溪流最尽头的那位谢氏郎君探身,将那盏久久无人取下的酒盏捡了起来。 他举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也不差。 坐在溪流侧上方的一位谢氏郎君笑着开口道。 他也是往太学学监处递送申请的谢氏郎君之一。 都是谢氏郎君,就差不到哪里,不是吗?他问。 其他的谢氏郎君沉默一阵,也都扬起了唇角,露出或大或小的笑容。 不错,都是谢氏的郎君呢。 几位谢氏郎君笑着点头。 随即,他们中的一位想起了什么,目光直接锁定才刚将手中空荡荡杯盏放下的族兄弟。 阿远。他唤了一声,院子里一众谢氏郎君齐齐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里也都露出了明显的笑意。 倒是那位被叫到的谢远,迎着所有兄弟的目光,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阿远,方才那杯酒,是到了你面前的吧? 是啊,阿远,那酒你取了,是不是诗赋也该有了? 谢远眨了眨眼睛,身影晃了晃,又晃了晃。 我,我这是怎么了吗? 他木然一阵,似乎是终于感觉到了那种昏沉的难受,右手无力抬起,支撑在额角处。 好巧不巧,他左手右手,偏就捂住的两个耳朵。 好困啊我,我不行了我先睡了,不不必唤我 谢远这话说完以后,整个身体又是一软,竟就倚着旁边的院墙睡过去了。 第160章 一众谢氏郎君显然也明白这位族兄弟素日里的作风,见谢远借酒醉要躲过这一场诗赋,他们也不惊讶,仍旧在原本的坐席上坐得稳稳当当的。 阿远族弟他不胜酒力,似乎是睡过去了,现在我们怎么办?要叫醒他吗? 问是这样问的,但即便是说话的这个谢氏郎君,也没有任何要去叫醒谢远的动作。 笑话,都明知道谢远是在装睡了,他们又怎么可能只凭言语就叫得醒他? 叫怕是叫不醒的,便且让他睡吧,至于今日因为阿远族弟睡过去而缺失了的这一篇诗赋 这位谢氏郎君特意停了停,目光看向睡得似乎人事不知的谢远。 众兄弟就先给他记上,待日后,再着他补。 一众谢氏郎君中,有几位很是迟疑。 倒不是觉得这样不行,而是 阿远族弟会认账吗?一位谢氏郎君问道。 另一位谢氏郎君也开口:就是啊。阿远族弟他好像欠了很多次诗赋了吧?往前欠下的那些可也从来没见他补上过。 往常那是因为我们都没有仔细跟阿远族弟计较,但这一次诸位族兄弟如何且另说,只我自己,是再不愿放过他去了的! 一众谢氏郎君听着这话,面面相觑片刻,终于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问:族兄打算如何不放过他? 院子里的一众谢氏郎君若有若无地瞥着溪流尽头的角落处昏睡不醒的谢远。 谢远仿佛仍是无知无觉,但这院子里的谢氏郎君没有一个会信他的。 我闻说阿远族弟的书房里,藏有一架宝琴?那位谢氏郎君笑着问道。 其他的谢氏郎君也都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尽皆倒抽凉气。 这,是不是太狠了些一位谢氏郎君问道。 其他的谢氏郎君也都暗下点头。 如今这院子里的谢氏郎君,都是在这阴世里一同相处了起码有十多年的族兄弟。谁又真的不知道谁? 旁的不说,谢远爱琴这一点,是场中所有人都知道的。 族兄弟之间彼此开一些玩笑做个玩闹,本是平常,但若是将主意打到族兄弟的爱物上去,就未免过份了些 这时候的谢远似乎也睡得不甚舒服,皱着眉头蹭了蹭胳膊。 院子里的一众谢氏郎君齐齐抬眼看他,见他又睡了过去后,又都一怔,竟不知道自己是憋着一口气的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要不,还就是别阻止那位族兄了 大抵是被气糊涂了,好几个谢氏郎君面面相觑着,都看见了对方眼里不曾明言的动摇。 你们都在想的什么呢?!反倒是最开始提起谢远书房里那架宝琴的谢氏郎君守住的底线。 我没想要拿阿远族弟的那架宝琴怎么样!我是说,待我们下一次集会时候,得叫阿远族弟将他那架宝琴带出来,为我等弹琴助兴! 他将自己的主意明白说道出来。 院中一众谢氏郎君齐齐明白过来。 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样啊 这些谢氏郎君面上看着似乎都是松了口气,但大抵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惋惜多一点,还是轻松多一点。 那位提议的谢氏郎君噙着笑,望定他们这些族兄弟:不然,你们以为是什么? 迎着这位族兄似乎别有意味的目光,一众谢氏郎君齐齐笑开。 没有没有,我们没有以为是什么。 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阿远他琴艺超绝,平常时候要听他演奏,总是难以如愿,这一回,可就由不得他了 不错,由不得他! 谢远仍自呼呼大睡,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晓。 不过如果阿远他还是拒绝,那怎么办?一位谢氏郎君还是没能放心,问旁边的众兄弟道,毕竟阿远聪慧,又是琴师,他若不愿,多的是理由推脱,而我等,怕是拿他没有办法啊 若不然,他们何至于一听可以让谢远为他们弹琴助兴就激动欢喜至此? 就是因为谢远他总有办法推脱出去啊。 今日是心情不好,怕影响了效果;上次是天气不好,怕坏了宝琴;再上次是选的地点不好,坏了琴音的音质 谢远他总有理由,也总有办法,而他们却无可奈何。 那位提议的谢氏郎君哼了一声,先道:这一次可未必能由得了他! 哦? 听得自家族兄这么笃定的说法,其他的谢氏郎君都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来听一听这位族兄的办法。 孟氏阿彰。那位谢氏郎君环顾一圈,迎着一众炯炯望来的目光,平静而缓慢地吐出了四个字。 孟氏阿彰?一位谢氏郎君喃喃重复道,神色间渐渐生出了些明悟。 就是孟氏阿彰!那位提议的谢氏郎君道,若有孟氏阿彰在场,阿远族弟他就算再不愿,也不会过份拒绝。 毕竟,孟氏阿彰可是客人呢! 第161章 还是那种族里比较看重的客人。 有孟氏阿彰这个客人在场,谢远他也得犹豫三分。更何况 那位谢氏郎君眯着眼睛,看仍旧昏睡、俨然无知无觉的谢远。 阿远他欠了我们兄弟那么多次,我们兄弟这么久了,都没跟他正式讨账,这一次我们都跟他明说了,他难道还要拒绝我们兄弟不成? 一众谢氏郎君闻言,齐齐看向睡得格外香甜的谢远,也都露出了和善友好的笑容。 不错,都这么久了,我们也才跟他算一次总账,他若再要拒绝我们兄弟,那可就真过份了! 若他这次还是不愿答应下来,呵呵,我定不与他干休! 对,定不与他干休!! 群情激涌之下,连那看起来睡得无比稳当的谢远也不禁瑟缩了一下身体。 正在太学学监处等着谢尚和顾旦到来的孟彰不知道自己将来可以借着谢氏郎君的东风,享受一场绝佳的听觉盛宴,他还在等人。 先赶到太学学监处的,并不是谢尚,而是顾旦。 听到门外的动静,学监停住话头,对外面道:顾旦吗?进来吧。 有人就推门走了进来。 孟彰抬眼,细细打量这个接下来会担当他在太学里的书童责任的旁听生。 顾旦看上去年岁也不大,只有十五六岁左右,面上仍有稚气未散,但他的眸光沉而清,便也就将那五分的稚气压去了三分,余下两分俱都藏在眉眼间,不显于外。 正是孟彰在那本书册里看见的沉稳模样。 孟庙在旁边看得也连连点头。 这个少年郎的衣裳是有些老旧,但洗得很干净。听学监说,这少年郎家里没有什么人了,手上又没有多少钱财,想来是由得他自己亲自动手打理身上的琐事杂务的? 那他必定很细致。 再看他自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候就一直挺直的背梁,面上神色也沉稳,不见轻浮 他必定也很稳重。 但孟庙细看了一阵,却又有些担心。 他家阿彰是个喜欢清静的,也就是说他不会过多地去探听周围的消息,而这一点不足,显然是要有人来给他补上的。 孟庙原本以为,阿彰会让他择定的太学书童挑起这个任务的 现在看起来,不是他啊。那,会是那位被阿彰选中充当阿彰导引师兄的谢氏郎君吗? 孟庙心里一阵琢磨,觉得倒也不是不行。 毕竟是陈留谢氏的郎君,那位谢尚对太学乃至整个洛阳里的动静,应该是会比较敏感才对。 不,应该是必定会比这个顾旦敏感。 顾旦也就只是太学里的一个书童,身份低微,层次不高,就算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探听到的消息也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局限,不及谢氏郎君来得全面而准确。 所以对于这个顾旦,确实不必那么多要求,只需要能在太学里将阿彰照顾好,不打扰、也不让其他人其他事打扰到阿彰就好。 这样看来的话,这个顾旦确实是很合适。 首先,他做事细致,能很好地照顾阿彰;其次,他有傲骨,不会轻易被其他高门望族子弟摄服,能有胆子阻拦他们,不让他们打扰到阿彰 孟庙心里想定,面上神色不禁又更温和了些。 学监此时也已经简单将事情跟顾旦说过了,然后他招了招手,将孟彰招了过去。 这位就是孟彰了。往后,你就跟着他。 顾旦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孟彰。 这还是自他踏入这个房舍以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直面孟彰。 而这一刻,他也再一次肯定了自己早先时候的判断。 这位孟彰小郎君,是真的将他这个太学书童,放在了跟他平行的位置上的。 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用俯视的姿态在看他。 顾旦眼底藏得很深的紧绷消散了大半。 他低下头,弯着腰,先跟孟彰见礼。 仆顾旦,见过小郎君。 学监和孟庙只当平常,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孟彰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些什么。 深深看顾旦一眼,孟彰笑了起来,也弯腰,伸手去扶起顾旦。 不必多礼。 顾旦与靠得更近的孟彰对视一眼,最后半垂落目光,站到了孟彰的身侧。 学监在旁边,看着这两人的来往,也不知有没有发现两人间的默契,但此刻他只笑着对顾旦道:太学里的规矩你也都知道,待回去后,你便去换了身份名录吧。 顾旦点头,是,仆知晓了。 顿了一顿,顾旦又道:仆多谢学监。 嗯。学监应了一声,多看了孟彰和顾旦一眼后,学监竟然又补充道,今日以后,你身上的事务是多了些,但学业也不能落下。 顾旦重重点头。 学监笑了笑,又去跟孟庙说话。 白日里少有离开太学的顾旦是到了,但今日没有大课、留在谢氏府邸里的谢尚却还没有赶来。他得等着 其实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在顾旦过来后不久,谢尚也到了。 学监先笑了一下,才道:进来吧,已经等你很久了。 第162章 孟庙不禁侧目看了学监一眼。 如果说刚才学监对顾旦的时候,是威严中带着几分温和鼓励的话,那么这会儿,面对还未进来的谢尚,学监的态度却更多了几分亲近。 察觉到孟庙的视线,学监转了目光过来,说笑一般地解释道:谢尚性子活泛,这学监院舍,他常来,也都是熟的。 孟庙理解地点了点头。 只是在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越过学监,落在安静的孟彰身上。 果然,阿彰他先前就已经想好了的 得到学监的允准,谢尚推开门,走了进来。 面上带笑,脚步轻快,举手投足间,潇洒自然,不见一点拘束。 果真是性子活泛,果真是熟悉 孟庙心中暗道。 走到近前,谢尚停下脚步,拱手先与学监行了一礼。 学监,学生来了。 虽然敛眉低目,但谢尚的眉眼间却还是不见严肃,反而更凸现了他眉梢眼角处的轻松与随意。 学监笑了起来:我们这里一群人等你好一阵子了,你这才来? 谢尚也不为自己辩解,利索拱手行礼,跟学监、孟庙、孟彰甚至是顾旦道歉。 是我来迟了,劳各位久等,实在抱歉。 孟彰先看了一眼顾旦。 顾旦抬眼,平静地扫过谢尚,才对上孟彰的目光。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看向孟庙。 这番动静细说起来话长,但真正发生,却不过是电光火石的瞬间。 于是,也就是在谢尚话音完全落下的那一瞬间,孟庙便已经上前一步,抬手虚虚扶住谢尚。 我们也没有等多久,是学监客气了,谢郎君不必介怀。我方才也正好跟学监多了解了些太学呢。 学监笑睨了谢尚一眼。 谢尚讨好地跟学监笑笑,顺着孟庙的力道站直身体。同时,谢尚又压低了声音跟孟庙、孟彰和顾旦说道:多谢多谢。 孟庙一怔,下意识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的笑意真实,让反应过来的孟庙自己都惊了惊。 他多看谢尚一眼,又不自觉地看向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孟彰。 挑中这么有亲和力的人,阿彰必定是故意的吧,是吧是吧 孟彰没有看孟庙,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这个时候,学监已经在为他介绍谢尚了,他没空。 谢尚,这就是孟氏的彰小郎君,孟彰。他才刚刚录名我太学,对我太学还很不熟悉,你多带带他 谢尚细细打量着孟彰,小半饷后,他抬头望向学监。 学监放心,孟师弟这般乖巧可爱,我必定不会让人欺负他的。 学监心里又怒又笑,便骂道:你当我太学是什么地方?!说什么欺负不欺负的! 顾旦听见这话,低了低头。 孟彰、谢尚都察觉到了,只是没有往顾旦的方向多看一眼。 似这种时候,就不该将更多的目光引到顾旦的身上。 学监大抵也没有错过,他微不可察地顿了顿,轻易将这个话题带过,然后直接赶人。 行了,反正往后人就由你带,你若照看得不好,看学里怎么处置你! 谢尚连忙跟学监做保证。 学监放心,我一定小心周到。再怎么说,我也是当人导引师兄的,师兄就是兄长,所谓长兄如父 学监额角青筋跳动。 长兄如父,我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呢! 谢尚的话语顿了顿,才拗口地应和道:这,这话当然也是没有问题的。 学监又一次被谢尚气笑了。 行了!别在这里跟我贫。总之,孟彰这小郎君就交给你了,你好好看顾他! 这么跟谢尚撂下一句话后,学监又转头看向孟彰,放缓了语气和表情道:往后你有什么事,就只管找你谢师兄,一般的问题,他都能给你答案。 略停了这么一停后,学监又道:如果他也没有答案的话,你可以来问我,我这里总是能有个答复的。再有 学监瞪了谢尚一眼:要是你谢师兄有哪里做得不好的,你也只管来跟我说,我必会给你一个说法! 谢尚一直在旁边,此刻听得学监的话,颇有点委屈。 诚然,学监对待孟彰的态度,比对待谢尚客气柔和,但现在这房里的所有人都清楚,这种客气柔和,本身也是一种疏远。 学监跟谢尚,更为亲近。 这种亲近并不是源于谢尚的谢姓,甚至可能也跟谢尚的学业成绩无关,它只在于谢尚本身。 不过孟彰也没有在意。 不仅仅他,其实孟彰还觉得,顾旦也未必在意。 学监对他也好,对顾旦也好,都贯彻了学监的职责,未有疏忽慢待,就像他虽然更为亲近谢尚,却也没有过多偏袒于他,他是一个合格的学监。 作为学生,也仅仅只是学生,他们又怎么能去苛求学监职责之外的亲近? 孟彰笑着点头:多谢学监,学生知道了。 学监又是点头:那就好。 此间事情到这里,也算是基本结束了,孟彰看向孟庙。 第163章 孟庙于是站了出来,与学监告辞。 今日里劳烦学监了,如今事情都已经办妥,那我们就不多叨扰学监,学监 学监听着孟庙将话说完,也不多留他们,只将他们送到了门边。 孟庙带着孟彰跟学监告辞,转身出门。 谢尚在前头领路,顾旦则跟在孟彰后侧,一行四人虽是才刚见面,但彼此间的氛围看着却极是融洽。 学监噙着一点笑意,看着这一群人远去。 待房门重新合上后,学监转身,回到了书案后头。 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再去取笔墨,而是敲了敲手边的一个小钟。 静默的钟声传了出去,只落在某些人的耳边。 很快,又有静默的钟声传了回来,同时传来的,还有一道听着颇为苍老的声音。 张生。 学监听得这道声音,从席上站起,恭敬垂首,应道:祭酒。 作为大晋的最高学府,太学隶属于太常。而太常是朝廷中枢中的九卿之一,是掌管教育的最高官员。 太常作为九卿,总署大晋皇朝教育之事,虽然太学是最高学府,但也没有让太常直接负责的道理。是以在太学中,真正总领纲纪、管束一众学监和博士的人,便是祭酒。 用孟彰前生的说法,太学的祭酒,就是太学的校长。 而此刻,张学监显然就是在跟祭酒说话。 有甚事?祭酒在那边问。 张学监就将今日里的事情跟祭酒说了说。 今日,孟氏的那位小郎君来我太学录名了 才刚提起这件事,张学监都还没有往下细说,就听到对面祭酒的话。 原来是他 张学监并不意外。 孟氏那彰小郎君触动太学文运,总领太学纲纪、管理诸多太学博士的祭酒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你继续说。 祭酒沉吟一阵,对张学监道。 张学监应了一声,果真继续将事情跟对面的祭酒说了。 祭酒听完,话语间有了明显的笑意。 你是说,那彰小郎君在给自己挑了谢家的谢尚当导引师兄后,又挑中了顾旦作为自己在我太学里的书童? 明明张学监只是说了谢尚和顾旦的名字,但作为太学最高学官的祭酒,竟然还是快速地将名字跟人对上了号。 祭酒对太学的掌控,由此,已可窥见一斑 张学监倒完全不觉得惊讶,他点了点头,应道:是。 他倒是会挑。祭酒笑道。 张学监听出了祭酒话语里的赞善,也并不讶异。 自见过那孟氏的彰小郎君后,他就知道,祭酒会喜欢这样的学生的。 聪慧,能识人,能容人,也能用人 确实,在太学生员的学识标准上,孟氏的彰小郎君是不及格的。 但这都是暂时。 后续只要孟氏的彰小郎君不懈怠,这些短缺都是能够补上的。 反倒是其他的某些东西,不似学识能补。 而就算是那些不能说补上就补上的东西,孟氏的这个彰小郎君也全都有,这如何能不让祭酒欢喜? 洛阳太学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到底没有在孟彰的身上空耗。 更甚至,等孟彰日后成长起来,真正在天下人面前绽放自己的光华,还一定会反哺太学,让太学的声名与威望更上一层楼。 果真不愧是 能够触动太学文运的生员。 张学监在心里慨叹道,对推动这件事的司马慎也更多了两分好感。 对面的祭酒虽然没能亲眼看见张学监的面色,但似乎也确实感受到了张学监的心绪波动。 张生。 张学监连忙收摄心神,肃然应声:祭酒。 祭酒的语气缓了缓,问道:你将孟彰放到了童子学? 张学监心神微动,真正确定了什么。 祭酒对慎太子,态度很是微妙啊。 他垂了垂眼睑,应道:是。 就孟彰当前的情况来看,童子学比起其他更适合他。张学监解释道。 当然,谁都知道这个所谓的更合适,其实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太学里的各位博士中,没有人愿意收孟彰做弟子,从蒙童开始教起的弟子。 如果太学里有博士愿意收孟彰做弟子,从蒙童开始教起的话,这个童子学更适合孟彰的说法,就得打上一个问号。 还有,在太学里,生员和博士也是双向选择的。并不是太学里的某个博士想要收徒,那生员就只能答应而不能拒绝的。 孟彰有他的选择权。 哪怕是祭酒,只要孟彰不愿意,他仍旧可以拒绝。 你这安排,倒确实合理。 少顷后,祭酒在那边道。 张学监没有说话。 张生。对面的声音缓和了下来。 张学监眉眼动了动。 他大约知道对面的祭酒要跟他说什么了。 果真,下一瞬他就听到了祭酒的话。 自晋立朝以来,司马氏与各世家望族之间的汹涌,其实一直未曾平息。这件事,我不说,你也知晓 第164章 我太学,算是他们争峙的一方棋盘。 从阳世到阴世,我太学也不过是能够维持相对的稳定,而始终未能独立出去。 张学监眉眼间也笼上了一层暗色。 他听得出祭酒平静话语表面被深深遮掩着的愤怒。因为不独独是祭酒,他这个学监,对太学的这种处境,也是怒的。 太学是学府,是讲经研学的地方。 它理应纯粹,却被夹杂在漩涡之中,不断被来自各方的力量拨弄推动,搅扰各方,以至于原本应该遵循己身所学、自身志向的太学生员,或是身不由己落入纷争,或是早早偏移了志向,只能往着某一条路艰难走下去 作为师长,眼睁睁看着他们在现实与理想中挣扎,在志向与行动中被辗磨,最终粉碎成泥尘,面目扭曲到连他们自己都认不出来,他如何不痛心? 可是再痛心,他也没有办法。 将太学从漩涡中救脱出来的力量,他没有。能让太学在这种种谋算中轻巧脱身的智慧,他也没有。 非但是他,整个太学的博士都没有。 祭酒也没有。 在你看来,祭酒的话还在那边继续,慎太子或许是司马氏难得的明君,他或许可以收摄整个司马氏一族,乃至是整个朝堂,让诸世家聚拢在他的座下,成为他的力量,但是 第54章 &但是\&张学监近乎喃喃地重复着。 祭酒稍稍加重语气:&但是,你看慎太子他落到阴世天地以来这近两百年的时间可有真正地做成了什么事情& 张学监沉默下来。 &他年岁小,一直被护在帝城里,真的就是能解释这一切的所有理由了么\&祭酒平静地问。 张学监仍是没有回答,但他的目光却已悄然抬起,望向了帝都正中央处的那座巍峨庄严宫城。 &他出身司马氏,所以他享有了许多便利& 最直观的一个,莫过于如今太学里的童子学里。 在慎太子之前,这大晋朝里,真的就没有人想过在太学里分立出这样一个部分吗 当然不是! 不说散落在民间的一众沧海遗珠,也不必说原本没有打算往外送的各宗各派的年幼小郎君,只说各个世家望族里的夭折小郎君们,便是勾连各家的很好枢纽。 那为什么童子学就是没能成呢 因为其中的利益纠葛。 童子学设立下来,到底是归属于太学内部,还是要独立出去,只是太学下辖的一个单独学府 这童子学里收录的生员有什么标准各家的小郎君想要进入童子学学习,是凭的身份,还是凭各自的天赋若只是依赖小郎君的天赋,这天赋到底又该怎么划分 童子学里负责教授学识的,又是哪些博士他们是不是要在一定的范围里挑选小郎君心性不定,很容易受他人的影响,若有人想要借童子学故意影响小郎君,岂不反祸害了小郎君,搅乱了家族 还有最后也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从童子学里毕业的生员,到底该怎么安置,往哪里分配 这一个个的问题,一个个利益纠缠的关键点 着实是太复杂了,但凡身份稍微差了些的,都把持不住。所以童子学这件事,就那样被搁置下来了。 张学监辅助祭酒监管太学也已经有近三百年时间了,这些事情不需要祭酒细说,他自己也都清楚。 &司马氏&祭酒总结也似地道,&是他的助力,也是他的桎梏。& &而他,很显然,还没有办法挣脱这个桎梏。& &阴世是,阳世是。& 祭酒沉默一瞬,似乎抬眼往什么地方看了看。 &张生,&他唤了学监一声,&你看到了阳世里的大晋朝廷了吗& 学监无声苦笑,反问祭酒道:&若是我说没看到,祭酒您信吗& 祭酒似乎是想笑的,但他没能笑出来。 &阳世里,天下已经被置在沸锅上了啊& 张学监嘴唇蠕动半饷,终于发出声来。 &慎太子他,他就是在为了阳世的局势变化在做准备& 张学监到底没能将话说完。 不是祭酒打断了他,而是张学监自己的原因。 祭酒发现了,他似乎又想笑,只可惜心情太过沉重了,他仍是没能笑出来。 &我知道&他道。 张学监泄气地放松了肩膀。 &不独独是你看着,我、其他人,也都在看着。&祭酒道,&可是有用吗& 张学监无言许久,缓慢地摇了摇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今后位上的那位,并不是愿意安分的,就是武帝生前,也对那位颇为不满,几度犹疑& &可是到武帝死,那太子妃也仍旧好好的,她安安稳稳地登上了后位。为什么呢& &是慎太子没有托梦劝告他阿父阿母吗是武帝、杨后不知道贾氏吗& &都不是。& &是武帝和杨后,想要贾氏的女子坐在后位上,帮助他们那智商低弱的孩子制衡司马氏族里的各位王爷。& 第165章 &他们想要让当今这位孩童,坐稳一国之君的位置。& &所以,那贾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品行都不重要!只要贾氏还想要皇后的身份、还想要借着那孩童掌握权柄,那皇后贾氏、那贾氏一族,就一定会护住皇位上的那个孩童& 祭酒似乎是累了,声音沉而慢。 &阳世那朝堂里,看的已经不是合适不合适,看的已不是能力不能力,而是身份,是立场& &这样的司马氏一族& 真的还有救回来的可能 真的还有救回来的必要! 学监听着祭酒道声音,不自觉担心地唤了一声:&祭酒& 祭酒摇了摇头,声音里又多了几分力量。 &野心勃勃的皇后贾氏,握有一方封地的各位司马氏封王,再搭配上一个孩童也似的皇帝& 他问张学监:&张生,你真看不出这里头的凶险吗& 张学监原本还只是沉默的面容裂出了一道长而深的裂痕。 &祭酒& &一旦诸王动乱,侵害中央,诸世家望族真的还能安稳& &天下动荡已是近在眼前,他慎太子说要扭转大势是!他也确实在做事了,可他连司马氏一族都还没能收拢镇压住,又去说什么天下& 祭酒苍老的声音激动至极,仿佛回到了当年他尚在阳世,面对那道册封太子的圣旨时候的朝朝夕夕。 &祭酒&张学监很是担心,颤抖着的手扶住面前的那个小钟,仿佛这样也能扶住对面的老人。 不知过了多久,张学监才听到那边传来的答复。 &我无事,张生你不必担心。& &总之,&祭酒道,&张生你且记得,司马氏不可信!慎太子& &在他将司马氏收拢住了再说!& 张学监郑重应了一声,保证也似地道:&是,我知道了,祭酒你放心。& 祭酒沉沉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想要能放心啊。& 可是,能吗 张学监心底生出了一丝愧疚。 &祭酒,你放心!&顿了顿,张学监想到了孟彰,&祭酒,那孟氏阿彰他& 他顿足悔道:&我不该让他入童子学的!!& 祭酒听得张学监这悔痛无比的话语,倒是真被逗笑了。 &行了,这事怨不得你&他道。 孟彰这件事,实在是怨不得张学监。慎太子对孟彰异样看重这事情,整个洛阳帝都里,有资格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没资格的也都听到了风声。 在这种情况下,张学监便是想要给孟氏那位小郎君另行安排,也是不能的。 太学毕竟是隶属于大晋中枢的学府,他们对司马氏再不满,也不能表现得这般明显。 若不然,非但太学招灾,那位孟氏小郎君未必也能有个更好的去处。 司马慎毕竟是大晋阴世皇廷里的太子殿下,又极得武帝和杨后爱重,他再在司马氏一族里处处受限,出了司马氏一族,他也代表着司马氏一族的脸面,岂是旁人能够随意敷衍的 张学监沉沉地叹了口气。 &慎太子& 祭酒笑道:&慎太子能识人,也是他的本事,我等既然已经慢了一步,便是慢了一步,得认。不过就孟氏阿彰这件事情& 他顿了顿,语气倒是轻松了些。 &可未必就真能一切都如慎太子所愿。& 张学监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以后,他也有些明白祭酒这话所从何来了。 &祭酒是说& &孟氏阿彰& 祭酒点了点头,回答道:&今日是你亲自帮着孟氏阿彰录名的,说来你比还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我还要熟悉他,你真觉得& &慎太子能够轻易收服得了他& 孟氏阿彰可是世家子!司马慎虽然是司马皇族,可在这个世道,世家可未必就怯了皇族。 司马慎要收服孟氏阿彰,怕是有得磨。 张学监认真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祭酒说得对,孟氏这位小郎君年岁是小了些,可也不是易于之辈。& 慎太子如果能有足够的手段、耐心跟他磨,确实还有一些希望。可如果慎太子想要来硬的,那结果怕是 张学监想到这里,也有些想笑。可他到底没能笑起来。 如果可以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祭酒也在此时开口,&我倒更希望慎太子能够达成他的宏愿& 祭酒是从三国的乱世里过来的。真正经历过那凄惨乱世的人,都不会再想要回到那样的动乱世道里。但是 何其艰难 祭酒和张学监重重地叹了口气。 作为祭酒与张学监两位话题中心的人物,司马慎此刻也很是无奈。 &孤真的不能出宫!&他问着拦在他宫门前的将军,眉头紧蹙。 那将军面容不动,恍似石人,只重复着一句话:&请太子回宫。& 司马慎紧握着双拳,声音嘶哑:&是谁让你来的& 第166章 &是阿爷,还是阿祖& 那将军没有回答,仍然只有一句话:&请太子回宫。& 跟在司马慎后头的近侍细觑着司马慎的面色,最后站直身体,上前一步直直逼视那一身铁铠的将军。 似有寒风骤然,直扑人面。 &大胆!太子殿下身份尊贵,要往哪里去,皆是殿下的自由!宫中诸位陛下娘娘未有明旨,你一介亢氏子,胆敢阻拦太子殿下去处!& 你可莫要忘了,这宫城,是殿下的家!! 司马慎听着,眸光动了动,却又沉寂下来。 那亢氏将军只若未闻,直视着前方虚空,看似平常实则强硬:&请太子殿下回宫。& &你!!&那近侍被气得脸色直白,血珠从裂开的眼角滚滚落下。 竟是被气出了阴灵本相。 那亢氏将军仍旧无知无觉般地稳稳站在原地。 此刻司马慎倒是冷静下来了,他缓缓松开紧握着的拳头。 &所以不是阿爷,也不是阿祖,而是阿父&司马慎问。 那亢氏将军未有任何反应,只得一句平平淡淡的话:&请太子殿下回宫。& 但即便如此,一直紧盯着他的司马慎也已经有答案了。 他身体骤然放松,就像绷紧到了极致的弓弦猛然失去了坚持的力量,整个就松垮了下来。 司马慎咧开嘴,笑得无奈。 &果真是阿父。& 他此刻的语气很是平和,就像往日一样,反倒没有了早先时候的恼怒。 但大抵也正是如此,所以他那面上的笑容才平白显出了几分凄楚酸涩。 &殿下&近侍一时顾不得收敛本相,上前一步,担心地低低唤道。 司马慎回头对他笑,又摇头让他不要太过担心,才重新对那亢氏将军道:&阿父担心我所以他果真还在查& 那位亢将军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哪怕是那句重复的、单调到刻板的话。 司马慎笑了一阵,才收了面上的笑意。 他木着脸:&那我要去峻阳宫。& 说是这样说的,他却没有往前迈出脚步,而是麻木地盯着那亢氏将军,问:&不会这样也不行吧& 那亢氏将军不答话,却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在侧旁的道路站定。 前行的道路被让了出来,再无遮拦,可司马慎却觉得,这条道路是那样的狭窄,以至于他几乎没有办法往前迈出一步 没有人催促他,他们都陪着他等。 只要司马慎不动,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动作。 司马慎扯了扯嘴角,终于抬起脚步往前走。 一步一步,他走得很是稳当,但那快速收敛了本相的近侍却是抬手低头,用长袖遮了遮面,擦去什么后才快步追上去。 亢将军也带着麾下将士跟了上去。 直到送着司马慎走入峻阳宫里,他才停下了脚步,领着一众将士从另一条小道离开。 司马慎和身边的近侍都听到了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们脚步顿了一顿,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峻阳宫里很快有宫人迎了过来。 她们跟司马慎屈膝行礼,笑问道:&殿下来了陛下和娘娘正在说着你呢。& 司马慎扯着嘴角笑了笑,仍像往常一样点了点头,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往峻阳宫正殿里走。 正殿里,司马檐和杨氏确实是在等他。见得他来,他们当即就笑了起来。 &阿慎来了快来坐& 司马慎的脚步停了停,一时站在了原地。 司马檐和杨氏只作不知。杨氏更是直接从席上站起,亲自来牵了司马慎的手,引着他往司马檐那边走。 &快来,我们正听说了些好玩的事情呢,你来得正是时候,跟我们一起听听& 司马慎的手被杨氏握住,杨氏惊了一瞬,不由得停下脚步,一迭声急问道:&阿慎,你手怎么这么凉是发生了什么事吗谁欺负了你!谁敢欺负你!& 杨氏一面问,一面倒竖了柳眉。 司马慎一点点将目光挪过来,望入杨氏的眼底。 杨氏眼里,有真切不虚的担心、愤怒,但是 他没见到任何的动摇。 司马慎缓慢地摇了摇头,又摇摇头,最后才道:&没有,没有旁的什么人欺负我。& 没有旁的什么人 明明司马慎的用词足够微妙,但杨氏却似乎真是什么都没有发现,她重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一面说着,杨氏还一面握住司马慎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司马慎那冷到发抖的手。 司马檐也全没见任何异样,他很是松了口气,只吩咐身边的近侍总监道:&去将殿里的温度升起来。& 近侍总监恭敬应了一声,弯腰退了下去。 峻阳殿里的温度升起来了,司马慎的手似乎也暖和了许多,但他的心底、眼眸深处,却有什么又一次沉淀下去,与早先无数沉积在那里的阴暗叠加在一起。 &多谢阿父。&司马慎最后道。 司马檐和杨氏都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呢。我们可是你的阿父阿母,总是更愿你好的,不过是一些小事而已,你马虎,我们总得替你多留意些& 第167章 帝城峻阳殿里司马慎这边的氛围既是暖融又是森寒阴冷,但太学童子学里孟彰、谢尚之间却是真真正正的融洽。 &孟师弟,&谢尚带着孟彰走遍了整个童子学的学舍,&你们童子学的生员,都是在这边上课的。& 孟彰只是点了点头,还没有说话,从他们身后的拐角处就走出两个结伴而行的小郎君。 小郎君们见到谢尚时候,当即就笑开了,快步跑到他们近前。 &谢师兄& &谢师兄。& 忙而不乱地跟谢尚见过礼后,两位小郎君又都笑着跟谢尚说话。 &谢师兄,你都好久没有往我们童子学这边来了,今日怎地就得空了& 谢尚也笑了起来。 他笑容温暖和融,灿灿烂烂,轻易照了人一身暖意。 &我这些日子是真的忙啊,不过忙过这段时间以后,我大抵就能空出时间来了。说起来,今日要不是为着孟师弟,我也还未得空闲过童子学这里来呢。& 听得谢尚这样说,两个小郎君不说信不信,先就狐疑地抽了抽鼻子,用力地、仔细地嗅着什么。 随后,一个小郎君找到了答案:&可是,谢师兄你身上还有酒气啊& 另一个小郎君哈了一声,半疑地问:&谢师兄你说的忙,就是忙着喝酒& 谢尚摇了摇头,诚实道:&并不是忙着喝酒,我收到学监消息回太学里之前,正在跟各位族兄叙话呢。& 族兄 听闻是谢氏一族内部的事情,两位小郎君就知晓了。 他们轻巧地将这件事带过去:&原是这样的& &等等!&两位小郎君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谢师兄你方才说的是孟师弟& &对,我也听到了,谢师兄你刚才提起学监& 两个小郎君这样问着,也不等谢尚回答,便将目光转向站在谢尚身后的几个人里。 他们直接就找到了孟彰。 因为这真的是太明显,也太容易辨认了。 孟彰、孟庙、顾旦三个人中,就只有孟彰年岁最小、身形最是单薄 谢尚笑着点了点头,同时他侧过身来,对孟彰招手:&孟师弟快过来,这是你的两个同窗。& &这是卢照,出身范阳卢氏;这是郑潮,出身荥阳郑氏。& 孟彰从谢尚身后走出,大大方方对着两个小郎君拱手一揖:&孟彰见过两位同窗。& 孟彰 孟彰!! 卢照、郑潮两位小郎君对视一眼,下一瞬齐齐露出亲近友好的笑脸,与孟彰还礼。 &原是孟彰久仰久仰。& 旁人说&久仰&,或许是在客气,但卢照和郑潮两个今日说的&久仰&却是真真切切的久仰,半点不带虚假的。 &你是来录名的已经见过学监了&卢照很是亲近地问道。 孟彰笑着点了点头。 郑潮看看孟彰,又看看站在他身侧的谢尚、身后的顾旦,便问:&孟同窗你择定了谢师兄做导引师兄& 孟彰点了点头,应道:&是。& 郑潮面上是肉眼可见的羡慕:&那可真好啊,有谢师兄领着你,不说童子学,便是整个太学,孟彰你都能去。& 谢尚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孟彰笑了:&确实是我的荣幸。& 卢照、郑潮更跟孟彰说道了几句,便也就告辞离去了。 在卢照、郑潮转身之前,谢尚叫住了他们。 卢照、郑潮停住脚步,回身看谢尚。 谢尚走到卢照这两位小郎君近前,半弯下身去直视着两位小郎君。 &孟师弟在学里也领了一个书童,&他说着,偏头往一直静默半低头的顾旦看去,然后又重新看定卢照、郑潮两位小郎君,诚恳道,&烦劳两位师弟帮忙,多看顾着他们两个可行& 卢照、郑潮对视得一眼,又看了看顾旦和孟彰。尤其是孟彰,这两位小郎君的目光更是停留得久了一些。 孟彰迎着两位小郎君的目光,面上很是柔和。 卢照和郑潮当即就笑了起来:&不过是小事,谢师兄放心,我们会吩咐下去的。& 这两个小郎君心里明白,与其说谢尚是在拜托他们多看顾孟彰,倒不如说是谢尚跟孟彰两人请他们多看顾着些顾旦。 毕竟孟彰现在可是整个洛阳帝都里的香饽饽,不似顾旦,早先时候一直被学里的其他书童排挤 不过今日之后,顾旦可就不一样了。 感慨地看了似乎也有些诧异的顾旦,卢照、郑潮两个小郎君又都笑了起来。 &不过是小事罢了,我等同窗,原就应该多亲近些。谢师兄只管放心便是。& 谢尚笑了起来,然后豪爽地道:&就拜托你们了,待回头,我请你们吃醉月楼的烤鸭。& 卢照和郑潮两人眼睛都亮起来了。 &只有烤鸭&卢照问。 饶是谢尚早有心里准备,听得这个问题时候,身体也是颤抖了一阵。 不过看着卢照、郑潮两位小郎君殷切的眼,他还是再加了一句。 &那就再多一只烤鹅!& 听得谢尚这样大方,郑潮张了张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谢尚却是先一步开口道:&不能再多了,再多,你们消化不了,回头就有人该找上我了!& 第168章 郑潮很有些惋惜,但还是点头:&行吧,那就两只烤鸭一只烤鹅。& 谢尚还想要说些什么,卢照先道:&谢师兄,我们可是两个人呢。能吃得完的,你且放心吧。& 谢尚细细打量过他们一阵,终于点头:&那行,要是吃不下了,你们可记得不能给我硬撑,否则回头他们来找我,我就去找你们!& 卢照、郑潮两人面色一喜,尽皆拍着胸膛叫谢尚放心。 谢尚能放心吗 不能! 醉月楼是什么地方那是帝都洛阳城里最好的灵食灵膳之地。 那里的灵食灵膳远不只是味美那么简单,它们膳食中的灵气更是浓郁厚重。 似卢照、郑潮这样的小郎君,碰上醉月楼的膳食,少有能拾起自己自制力的时候,常常被膳食里的灵气堵得难受。 最严重的那一次,就是某个小郎君被膳食里未消化的灵气冲击本命精元,差点动摇根基。 也是自那以后,各家长成的郎君都分出了部分心思,盯紧自家家族里那些未长成小郎君的膳食。 醉月楼,就是被各家郎君限制的重点。 谢尚能开口直接说请卢照、郑潮这两个小郎君吃醉月楼里的烤鸭烤鹅,固然是因为谢尚跟卢家、郑家的成年郎君交情不错,两家郎君能信他,但也是担了风险的。 谢尚盯着卢照、郑潮两个小郎君一阵,最后说道:&那行,到时候我给你们将烤鸭、烤鹅带过来。& 说是带过来,但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谢尚想要盯着他们。 不过卢照、郑潮也不在意,当场就应下了。 &行!到时候我们等你!!& 送走了卢照、郑潮两个小郎君,谢尚松了一口气,站直身体又对孟彰、孟庙他们笑开。 &这学舍里,我都领着你们转过了,接下来,你们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孟庙闻言,看了看孟彰。 若按着阿彰的心思的话,那接下来的,他觉得应该就是 &劳烦谢师兄,我想看一看太学里的藏书楼。& 孟庙心中一叹。 看吧,他就猜会是这样的。 听到孟彰的话,旁边顾旦的眼睛也都亮起来了。 孟庙看看孟彰,又看看顾旦,心里再次重重一叹。 阿彰挑的,果然跟他是一路人! 至于谢尚 那是阿彰挑出来帮他自己补全某些缺失的,不太算。 谢尚看过孟彰,又看过顾旦,旋即笑了起来。 &藏书楼!&他赞道,&孟师弟你果真是好眼力,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我们太学里最宝贵的东西。& 谢尚溢于言表的赞赏那般的明显,弄得孟庙愣了愣。 原来,竟也是一样的吗 谢尚没在意孟庙面上的异色,他带着孟彰、顾旦和孟庙找了个方向,便开始领路。 一面走,谢尚还一面跟孟彰解说着太学的藏书楼。 &我太学的藏书楼,比之宫城之内的藏书楼也差不了多少的。不过& 说到这里,谢尚顿了一顿,回头看向孟彰:&书籍之贵重,远胜其他珍奇,所以哪怕是我们太学的生员,也并不是说想入藏书楼就能入藏书楼的。& 孟彰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孟彰确实是明白。 在这个时代,知识是被皇族、被世家、被望族封锁的,轻易不会流传到外头去。所以似孟彰前生司空见惯的图书馆,在这里压根就不存在。 皇族、世家、望族乃至各方势力,确实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藏书楼,但这些藏书楼只会对族群内、势力内部的成员开放,外人想都不要想。 谢尚看了孟彰一眼,又笑了起来。 &如果是孟师弟的话,倒不必担心这个,或许再过不久,那藏书楼的通行符文,就能刻录在你的身份玉牌上呢。& 孟彰摇摇头,问:&谢师兄,要取得那藏书楼的通行符文,不知都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呢& 旁边顾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谢尚看了过来,当即就笑了。 这个顾旦,真就是太学传闻中所提及的那个样子啊 身份虽微末,却有傲骨,有野望。 或许太学里的其他生员,会为此心生不喜,其他书童更是若有若无地排挤他,但谢尚却很欣赏顾旦的品格。 因为他从顾旦身上,看到了他们谢氏几位祖公的影子。 若不是谢氏诸位祖公不认命,抓住了难得的机会崛起,他们谢氏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寒门而已,哪里有现在这样的门第 顾旦如今确实寒微,但谁说他不能成为另一个顾姓的源头呢 何况 谢尚的目光回转,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走在他侧旁的孟彰身上。 顾旦他已经遇到了贵人。 察觉到谢尚的目光,孟彰抬头,带着点疑问看去。 谢尚冲他笑了笑,回答他方才的那个问题。 &条件的话,其实说难也难,说不难也确实容易。& 不等孟彰再次发问,谢尚就跟孟彰仔细说明白了。 &要入我太学藏书楼,首先必得是我太学藏书楼的生员。& 孟彰没有点头,他只是看向了顾旦。 第169章 谢尚道:&似顾旦这样的太学书童,也是在太学生员范畴内的。& 顾旦对孟彰点点头,肯定了谢尚的说法。 &不过相比起我们这等正式的生员,似顾旦这样的太学书童想要得到藏书楼的通行符文,考验和条件还会更苛刻一些。& 孟彰微微颌首,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太学书童,是可以迁入太学生员名录,转为太学生员的吧& 谢尚点了点头。 &对。而且相比起直接以太学书童的身份获取藏书楼通行符文的难度,还是先将自己的身份转为太学生员,然后以太学生员的身份获取藏书楼通行符文来得容易些。& 顾旦面色微动,看向孟彰和谢尚两人的目光又多了些感激。 他知道,孟彰和谢尚这话其实是跟他说的。 谢尚只是回了顾旦一笑,便又继续回答孟彰先前的那个问题。 &其次,因为藏书楼的藏书过多,而且藏书楼中藏书大多都是珍品,除诸位名士大儒手记外,还留有诸位名士大儒在当时的心得与体悟,所以学里在分发藏书楼通行符文时候,还会考较生员的修为和学识根基。& &如果生员的修为、学识根基不及格,这藏书楼的通行符文,学监也是不会发放下去的。& 说到这里,谢尚的脸色一整,严肃地看着孟彰跟顾旦:&虽然这些心得与体悟都很是珍贵,但修为不到、根基不稳的人贸然碰触到这些前辈的心得体悟,绝不是什么好事。& 孟彰首先点头。 莫说他也是备受庭训的世家子,只说他两世积累,也能让他轻易洞悉其中的原因。 倒是顾旦,他多花了一点时间才真正想明白了缘由。 在孟彰之后,他也郑重点头,更与谢尚道谢:&多谢谢郎君提点。& 谢尚摆摆手,继续道:&我也不过是先跟你说这么一句罢了,便是我没说,待你真的取得了藏书楼的通行符文,学监也是会提点你的。& 即便谢尚这么说了,顾旦也还是记下了谢尚的这一份人情。 谢尚接着往下分说。 &藏书楼是太学里的资产,是太学私有,我等作为太学生员,是有资格获取藏书楼的通行符文,但这些藏书的价值珍贵,我等想要凭借藏书楼的通行符文一观其中藏书,也仍旧需要向太学学里提交一些补偿。& 孟彰颌首:&请谢师兄细说。& 谢尚笑了笑,果真就说道:&这些补偿,太学学里是没有具体要求的,只要价值大差不差的,也就可以了。不过一般来说& &向太学学里求取藏书楼的通行符文的诸位师兄前辈,都会向太学学里送上一些颇具价值的藏书,又或者是他们自己的、相对特殊相对奇异的心得体悟。& 略停了一停,谢尚又笑道:&当然,这只是大部分的师兄和前辈的做法而已,并不是全部。& &譬如&细看了一眼谢尚的脸色,孟彰笑着给谢尚架了一个梯子。 谢尚顺着孟彰给架起的这个梯子爬下来,&似我之前就听说过一位& &那位师兄,&谢尚看了看左右,又压低了声音,才道,&据说,往太学学监手里送了一部画册。& 孟彰很有些奇异,他玩味地道:&画册& 谢尚的神色陡然变化,凭空多出了几分扭曲。 孟彰只一看他这个模样,心里就有数了。 &这个画册,莫不是还有些问题& 第55章 谢尚抬眼,就看见孟彰偏过来正对着他的脸。 这张脸真的是太稚嫩了,稚嫩到谢尚都不好将一众太学生员私底下说的话直接跟孟彰说起。 他仔细想了想,斟酌着用词来跟孟彰开口:画册本身没什么问题,就是其中的内容有些不对。 内容有些不对?孟彰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孟庙听到这里,也是完全反应过来了,他警惕地盯着谢尚,一瞬不瞬。 看他那架势,只怕谢尚一个开头还没有说完,就会被他将话带偏过去。 其实不独独是孟庙,就连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顾旦,此刻也转了目光看着谢尚。 察觉到这两份目光,谢尚心里是止不住的苦笑。 这两位当他是那么不注意的吗?他都还没有开始呢,他们居然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谢尚这样想着,却知道自己只需要将孟彰的问题给解决了,那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事实胜于雄辩! 他凝望着孟彰的眼,认真说道:那位师兄画的是内容是夫妻敦`伦之术。 好家伙!!他居然真的敢! 一瞬间,孟彰、孟庙和顾旦三人心里都闪过同样的一句话。 但跟孟彰想的谢尚连同那位还未闻名的师兄两人不同,孟庙和顾旦一时都忘了那位胆大至极的太学生员,只瞪眼看着他们前面的谢尚。 学监将那本画册收下了?孟彰问道,直击重点。 扛着孟庙和顾旦寒凉的目光,谢尚点了点头,说道:学监收下了。 孟彰又问:那本画册别有神异 听得孟彰的问题,孟庙和顾旦的目光才缓和下来。 第170章 在惊怒褪去少半后,他们也终于察觉到了其中的关窍。 学监何许人也?他又怎会平白无故收下一本太学学员送来的内容殊异的画册?甚至还为了这本画册将太学藏书楼的通行符文给放了出去? 谢尚郑重点头,揭露了最关键的那一点。 那本画册能帮助他人增加孕育子嗣的几率! 连孟彰都惊了一下,何况是孟庙和顾旦? 孟庙看了看谢尚,又看了看顾旦看顾旦的表情,他显然也是现在才知晓? 察觉到孟庙的目光,顾旦微微低头,说道:我只听说过这件事,但一直不知晓原因。 抿了抿唇,他又道:就连这件事,太学里的诸位也都是将信将疑 谢尚帮着顾旦解释道:因为大家都不怎么敢相信啊。 这么离奇又超出众人想象的事情,没有学监和那位师兄亲自出面证实,旁人怎么敢相信? 大家都不敢相信,那你怎么就敢?还那般的肯定? 虽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孟庙到最后一个也没能问出口。他只是再看得孟彰一眼,便沉默下来了。 到这个时候,他是真的不担心他了。就这份从诸多世家子中挑中谢尚的眼力,孟庙自觉自己都没有。 与其担心孟彰,倒不如多担心担心他自己! 不过孟庙没有问出口,不代表谢尚没有看出来。 他笑了笑,将最后的隐秘说道出来。 有人听说了这本画册的存在后,特意从学监这里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将它换走了。他道,据说,那画册在学监手里都没超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孟彰点了点头:难怪了 孟庙同样很理解。 他也是安阳孟氏族里的管事之一,对于这些利益置换之事,他也很敏感。若换了他坐在太学学监的位置上,他也不会拒绝。 学监用那本画册换来了数量不少的珍贵藏书,据说只那一次,学里藏书楼就多了半个书架的藏书! 孟彰点头,面上也是感叹。 太学藏书楼那样的地方,收藏的藏书都有相当的价值,只那一次,太学藏书楼直接就多了半个书架的藏书,可见太学是真的赚了。 那位师兄很厉害孟彰道。 谢尚也是点头,但他很快警惕起来。 那位师兄是很厉害,但厉害的只是那位师兄而已,旁的人想学根本就是死路一条。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事情孟彰他不能学! 厉害的只是那位师兄而已,这件事情在太学里传开了以后,虽然很多人都不相信,但私底下里也不是没有人模仿,但最后 谢尚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彰。 孟彰心里明白谢尚的用意,却也配合着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得了孟彰的配合,谢尚心里松了一口气,缓慢地道,后来,那些胆敢尝试的师兄们,都被学监押着手抄了三千遍的太学学规。 三千遍?手抄? 想到方才在学监那里领到的那本绝对不薄的学规条策,饶是孟彰,一时都有些头皮发麻。 谢尚显然觉得还不太够,他补充道:学监还特地要求了上交的时间。 顾旦想起了什么,也跟着点头。 谢尚目光看向他,道:这事情顾旦也知道。 顾旦点了点头,迎着孟彰、孟庙和谢尚的目光道:据说是三日,三日内必须上交。 他说话时候,目光在孟彰面上停顿了好一阵。 显然,顾旦也明白谢尚细说这些后续的用意。 孟彰叹了一声,很是真情实感。 那些师兄可太惨了 看见孟彰这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谢尚、孟庙和顾旦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会怕就好,会怕就不会轻易去了解去尝试了。 又有一位师兄,谢尚很快将话题从这件事上岔过去,他擅奕,一直醉心棋道,整个人仿佛都埋在了棋谱里,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多在意藏书楼里的藏书的,但你们知道后来怎么了? 孟彰、孟庙俱都摇头,只有顾旦笑了笑。 那位师兄从自己钻研过的棋谱里挑拣出十局来,亲送到了学监手里,学监用半月的时间翻阅了棋谱谱册后,就将藏书楼的通行符文给出去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那位师兄在一开始就已经盯上藏书楼里的那些古棋棋谱了。谢尚慨叹一般地道。 孟彰也道:这位师兄是个痴人。 痴人,可不是贬低之语,而反而是另一种叹服。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真正醉心一道,做到痴且精? 谢尚又道:另还有一位师兄 谢尚将那些太学生员各显神通获取太学藏书楼通行符文的趣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竟让孟庙、顾旦都听得入神了。 孟彰在旁边看着,也是暗自叹服。 他可没有这个本事。 这一路闲话,不知不觉间,谢尚便领着他们来到了一处院舍之中。 第171章 到了。谢尚先跟孟彰、孟庙三人说了一声,然后熟门熟路地领着人穿过中庭,来到一间房舍前。 他敲了门,停下等了半饷后,又抬手敲门。 如此重复过四五次后,他们才听到门里传来的声音。 别敲门了,进来吧。 谢尚微微低头,给了孟彰等人一个目光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孟彰等人俱都跟上。 屋里确实有很多书架,书架上也摆满了书籍,但 只这屋里摆放着的书籍数量,怎么都配不上藏书楼这三个字吧? 孟庙也不相信堂堂太学的藏书楼会是这样的磕碜,所以他很聪明地收敛了面上神色,不露出一点异样。 谢尚领着孟彰三人穿过重重书架,在某一个角落处见得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鹤发老人。 老人跪坐在竹席上,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却仍旧眷恋地沉浸在他自己手里拿着的书籍上,未往谢尚、孟彰这一行人分去一点。 谢尚也没有催促,垂首恭敬在旁边站定。 孟彰、孟庙和顾旦也都安安静静地等着。 直到半盏茶时间过去了,那老人才小心合上书籍,抬起目光来看他们。 他的视线掠过谢尚,直接落在孟彰身上。 新的太学生员?他问,声音很有力,跟他苍老的皮相不甚搭配,但跟他仍旧锐利的眼眸很契合。 谢尚没有动。孟彰上前一步,抬手躬身一揖。 是。他说道,学生孟彰,今日才在学监那里完成录名。闻说太学里有藏书楼,便请了师兄领着,想来这里长长见识。 孟彰?那位老人目光不动,只是平静地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微微垂落眼睑,早先准备的种种布置仍旧将他的一身文运遮掩得严严实实。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位老人的目光并未触动他的这些布置。 显然,这位看着他的老人完全没有要探究他身上更多信息的意思,他只是在看着他这个人。 少顷后,那老人收回目光:原来如此。 不论听见这句话的其他人会不会多想,但孟彰知道,多想了那也都是白想。 因为这位老人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再没有旁的多余含义。 老人小心将手里的书放到了旁边的书案上,自己站起身来,着了席边端正摆着的木屐。 跟我来吧。他道。 谢尚示意地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明了,先自跟上了老人。 谢尚、孟庙和顾旦都跟在孟彰的后头。 作为新录名的生员,你可以在导引师兄和我的陪伴下一观我太学的藏书楼。老人道,这事情,谢尚跟你说过了的吧? 孟彰看向了谢尚。 谢尚脸色很有些尴尬。 他给忘了 孟彰自然地接过话头,道:学生知道。 这应该算是新生福利了。 但想想,也确实能够理解。 谢尚先前跟他说起的那些太学生员们为了一个太学藏书楼通行符文费尽心思的种种例子,就足够证明太学藏书楼的价值了。 何况这个时代的知识,还是被各方默契封锁了的。 既然如此,太学的藏书楼又怎么可能是孟彰前生习惯了的那谁都可以在开放时候进入的图书馆? 能让新生在师长的陪伴下看一看,已经是太学大方了,岂能要求更多? 嗯。老人随意应了一声,又看他一眼,道,若是你的话,确实能够想得明白。 孟彰笑了笑,很有些羞赧。 太学所以能对新录名的学员这么大方,也有他们的用意。 譬如,能激发新生的向学之心;又譬如,向新生展示他们的底蕴,增加新生对太学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收拢人心 好处是真的不少啊。 老人没有再说话,只引着孟彰、谢尚这些人来到书架后头。 那里,有一面阔大平坦的墙壁。而墙壁上,则挂着一幅画着一整个城池的巨画。 老人停住脚步,侧身看他们。 你们的身份玉牌。 孟彰和谢尚都没有迟疑,直接将属于他们的身份玉牌取了出来。 顾旦神色不动,平静站在孟庙侧旁。 老人扫过一眼孟彰、谢尚手里拿着的身份玉牌,对孟庙道:非太学生员,烦请先在这里等一等。 孟庙连忙点头应了,却还连声道:不敢当先生一声请,先生客气了 那老人平和点头,目光接着就落到了顾旦身上。 顾旦正要说自己跟着孟庙,老人却先开口了:你也来吧。 顾旦一怔,好半饷才反应过来。 他很有些手足无措:可是我,我现在不过是 老人的脸色缓和。 迟早的事。 顾旦眼眶一红,连忙低下头去遮掩过。 他不再推辞,拱手躬身深深一拜。 仆多谢先生。 老人不置可否,他只道:你站到我身边来。 顾旦虽然已经在太学学监那里过了明路,但他到底还没有正式更改名籍,这会儿他身上也只有太学旁听生的铁牌,连太学书童的身份木牌都没有。若是没有护持,但凡他靠近藏书楼一步,都会被藏书楼拿下。 第172章 顾旦匆匆整理面上表情,却是先看向了孟彰的方向。 察觉到顾旦的目光,老人、谢尚和孟庙也都看向了孟彰的方向,神色间或多或少都有些微妙。 迎着一众人的视线,孟彰神色平和地微微点头,那面上带着的一点笑意真切无虚。 顾旦也跟着笑了笑,才走到老人身侧站定。 也不见老人有任何动作,就听到老人说了一声:我们走吧。 他当先一人直接向前走去。 不论是顾旦、孟彰这两个新丁,还是谢尚这个老人,都没有任何迟疑,直接跟了上去。 墙壁未能拦住他们,孟彰一行人直接走入了巨画里。 站在城池中央的孟彰眨了眨眼睛,很有些稀奇地打量着四周。 就似他们在画外所见的那样,这一个城池四下都是五层的阁楼。没有哪一个阁楼挂了牌匾,但每一个阁楼处都留有刻印。 等孟彰、顾旦打量过四下,收敛了目光,老人才又道:跟我来吧。 他先走了出去。 孟彰、顾旦不敢怠慢,连忙和谢尚一道跟上。 老人带着他们,走过一座座阁楼。 这里是儒林,收着的都是儒家的诸般经典。《论语》、《诗三百》、《尚书》、《春秋》都在这里放着。虽然不是原本,但也是儒家各位大儒的亲笔手书。 儒林里的诸般儒家经典,到你们从张生那里得到通行符文后,可以进入这里参读,但不能往外借出 孟彰在一众散发着磅礴浩然正气的书典中穿行,不禁想起了收在随身小阴域里的那柄宝伞,想起也在那个随身小阴域里的三个护命偶人。 阴世是阳世的映照。阴世这里的太学有这许多儒家藏书,不知道阳世那边的太学里,有没有这些藏书。还有不知阳世太学里的藏书楼,要怎么才能将藏书出借。 老人察觉到了什么,脚步稍稍放慢了些,偏头看定孟彰问道:你想将藏书借出? 顾旦、谢尚两个也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转眼看孟彰。 孟彰也不虚言矫饰。 他点点头,坦诚道:是有这样的想法。 学生家中,除了老父外,还有两位兄长,他们也都是儒家修士。学生见着藏书楼里的藏书,心中着实欢喜雀跃,不免就念起了家中的亲长,想要让他们也能见一见这些珍典 说道这里,孟彰站直身体,拱手对着老人深深一揖。 敢问先生,不知阳世的太学里,可也有这样的藏书? 那老先生似乎并没有生气,他摇摇头:阴世固然是阳世的映照,但当年阳世历经战乱,有很多珍典都已经失散,倒不如阴世这里的保存得相对完整。 孟彰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有些惋惜。 当年阳世战乱时候,阴世也同样动荡不稳,但相比较来说,在保存藏书这一方面,阴世太学里的诸位博士及祭酒,反应就是要比当时阳世太学里的诸位博士及祭酒利索。 真要比拼藏书的数量和珍贵程度的话,阳世太学里是比阴世太学里差了一等的。 也所以,在阳世太学里已经彻底失传的藏书,在阴世太学里找一找,十本也能找到五六本。 老先生看他一眼,继续带着他们这三人往前走。 你要真想帮他们,倒也容易。 听见老人的话,不独独是孟彰,就连谢尚都打点起了精神。 但少顷后,谢尚就泄气了。 他有几分本事,他自己很清楚。连藏书楼的通行符文,他都还没有把握能够拿到手,又怎么敢去奢想其他? 顾旦也知道,这话真不是跟他说的。 孟彰端正了脸色,再次躬身,深深一拜:请先生提点。 那老人笑了起来。 自拜见这位老人以来,孟彰还是头一次看见他面上出现这么柔和的笑容。 有上中下三种办法。老人道。 孟彰毫不犹豫,又是一拜:请先生细说。 下策,老人转了身,继续领着他们三人往前走,待你取得了通行藏书楼的符文以后,你凭借你自己的能力,将你想要送出去的藏书记忆下来。 如此,等你将你记忆的那些藏书复刻出来以后,那些复刻本怎么处理,自然都由着你。 孟彰沉默一瞬,才道:复刻本未必能复刻出原本的精妙之处。 这方世界是修行盛世,可不是前生那方无法世界。在这方世界里,书籍是知识、思想、体悟的载体。 而承载及传播知识、思想、体悟这些无形之物,可不仅仅只靠书籍上的文字。 著书之人在落笔时候灌注的种种思绪、在书籍上留下的种种痕迹,也是不逊色于文字的承载物。 倘若阅读书籍的后人仅仅只在意书籍上的文字 虽然说不上捡了芝麻丢西瓜,但后人从书籍里所得的绝对是残缺的,是不全的。 尤其是后人复刻时候,很难原本原样地将前人的书籍复刻出来,总是不可避免地带上后人自己的体悟与理解。 这难免会对阅读这些复刻本的其他人造成影响。 第173章 倒不是就说后人必不如前人,也不是就说后人留在复刻本上的体悟与理解就会误导乃至是限制了后续翻阅复刻本的其他人,但总是会有些疑虑。 所以说这是下策。 老人脚步仍旧平稳。 中策,我太学藏书楼里有许多大儒亲手复刻的珍典典藏,如果你功劳足够,可以从我这里,将这些复刻本的珍典典藏借出去。 孟彰微微摇头。 虽然说都是复刻本,那些由大儒本人或是大儒弟子后人亲手复刻的珍典典藏,效果或许是比孟彰自己复刻出来的典藏更好,更贴合原本的真意,但 终究还是复刻本。 下策、中策若是都觉得不够的话,确实还有上策。老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却不是在为了跟孟彰分说那上策,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越过了儒林,来到了一处绵延碑林中。 这里是碑林。每一块石碑,都是诸位大儒高修的亲笔,其上,有他们的刀笔之法,也有他们所践行的儒道真意。 比之儒林里的纸质书籍、竹简,这里的石碑还要更加厚沉。 或许是因为石碑本身的材质,也或许是因为碑林历经岁月洗礼沉淀下来的某种玄妙神意。 而此刻,哪怕只是站在碑林之外,远远望着碑林,孟彰也仍然感受到了碑林中或是深沉、或是厚重、或是锐利、或是安稳的道韵。 孟彰险些都要以为那碑林里的,并不是一座座石碑,而是一个个活着的大儒贤者。 上策他低声道。 上策,明明孟彰并不是想要问,但老人还是跟他细说了,你也已经想到了。 不错,上策,就是引他们亲身来我们这藏书楼里走一趟,让他们自己体悟参理。 孟彰没有去问真假。 有没有前例根本不重要,老人既然跟他说了,就不可能拿假话来诓骗他。如果有前例,那好办,一切依循旧例就是了。而如果没有 老人大抵也能让他成为这第一个例子。 谢尚在旁边听着,已经是羡慕到了极点。但他不敢乱出主意,这不是他能够插话的时候。 他紧闭了嘴巴,只在原地站着。 孟彰抬起目光,看向前方面向他站定的老人。 先生何以对我如此宽待?他直接问。 是的,宽待。从最开始第一面时候,老人就对他很宽容。 而且他很确定自己没有感觉错。 如果说这位老人看破了他身上经由重重布置遮掩之后的、远超寻常世家子直追一个小型世家的文运,这种宽待或许还能说得过去。 但孟彰也很确定自己的遮掩没有被破去。 这就很让孟彰迷茫了。 难道说,他自己做的那些布置已经在这位老人面前没有效果了,而他自己还全无感觉? 直接看破他的这些布置,更遮蔽孟彰自己的感知,使得他连一点危险的感觉都没有,这可能吗? 孟彰并不是自信到傲慢,因为他相信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背后的《华夏成语故事》,更是《网络小说》。 他相信这两部典藏的威能。 所以,必不可能是这种情况。 那就该是另一种缘故了 这位老人没有探究他的根底,所以孟彰身上的重重布置没有给予他任何触动的反馈。同时,这位老人对他还没有任何恶意,所以才没让孟彰觉出任何危险。 孟彰更相信后面的那种可能。 但这样一来,便又有了一个问题原因呢? 这位老人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孟彰看着那位老人。 谢尚和顾旦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到他们真正意识到这中间的陡变后,两人几乎都被吓住了。 孟彰年岁小,又是初入阴世不久,怕是不知道这位老人的厉害,但他们却是知道的。如果这位老人发起怒来 他们背后的家族可保不住他们! 谢尚接连吞咽了几下口水,才稳住了心神。 怎么办?怎么办?该怎么办才能将这位胆大的师弟给保下来? 还没等谢尚想出个主意来,站在他旁边的顾旦直接便往前迈出了一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步步走到孟彰身旁,站在他的身边同样看定对面的老人。 孟彰有些奇异,不由侧头看向了旁边的顾旦。 顾旦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树。 一颗在狂风暴雨中固执抓住地面的幼树。 顾旦没有看他,也不知是不是怕自己这一偏头就泄去勇气一样。 孟彰笑着微微摇头,往前走出一步,将顾旦拦在了他的身后。 顾旦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又想往前边走。 孟彰身形不动,却又一次开口了:先生可否为学生解答? 老人望着身前两个倔强的小郎君,又越过他们,看到稍显圆滑却同样固执的成年郎君,半饷,笑了起来。 孟氏阿彰,因为我们看到了你的资质。 谢尚、顾旦都没想到,这样带着点逼问意味的问题,居然真能在老人这里得到答案。 第174章 他们怔愣着,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要看老人,还是看孟彰。 他们怔愣,孟彰却没有。 我们,看到了你的资质 孟彰咀嚼着这句话,心下一哂。 先生,他道,收敛些许锋芒,我曾听闻一句话,未长成的天骄算不得天骄。 何况这太学中,资质卓绝之辈比比皆是,彰虽有些天资,但也未必能胜得过诸位太学同窗。 先生说资质,是不是过于虚妄了? 老人笑了起来。 孟氏阿彰啊孟氏阿彰,你说是谦逊,但其实也骄傲。你既然说太学中的其他生员中或许就有资质胜过你之辈,那何以你就觉得 我们只看中了你? 孟彰神色不动。 老人面上笑意加深,随后又微微收敛。 他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碑林,竟是问道:这里已经看过了,你们可还想要再多待一阵? 谢尚、顾旦都看向孟彰。 孟彰道:只凭先生决断。 老人便招呼了他们。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便走吧。他道,接下来还有许多地方要走一趟。 老人当先转身,还道:剩下的,我们边走便说。 孟彰跟了上去。 谢尚、顾旦也毫不犹疑地跟上。 确实,如你所说,太学里的诸位生员,都是这天地中的骄子。 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还往顾旦方向瞥了一眼。 包括你,顾旦。 谢尚极有亲和力 谢尚抬了抬头,看向老人,很有些诧异。 他没想到这里头居然还有他的事。 老人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谢尚抿了抿唇,看向孟彰和顾旦。 孟彰、顾旦两人也都抬起目光来看了他一眼。 看见孟彰、顾旦两人眼底的笑意,谢尚有些无奈,但半饷后,他也跟着小小笑了起来。 不论怎么说,他都是被夸了啊。被夸了,就觉得高兴,有问题吗? 没有。 一点问题都没有! 谢尚能与人交,不论那人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性,只要他愿意,就都能说上话。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亲和力,若能发挥到极致,当有人和之利。 顾旦坚韧但亦懂蛰伏之道,虽然底子比起世家子望族子来,差了许多,但等他补起来 老人说到这里,深深看了顾旦一眼。 说起来,在你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某个人?是谁? 顾旦心头生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到底不是孟彰,他只看了老人一眼,便压了下去。 老人的神色一瞬间很有些复杂。 司马懿啊,如今隐在帝城最深处的那位晋帝 或许顾旦现在看起来跟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尤其刚才顾旦下意识就选择站在孟彰身边,帮助他直面他的压力的反应,更加破坏了那份若有似无的感觉。 但是,谁又还记得,那位善于隐忍的晋帝当年也曾有这样少年意气的时候呢? 而似他们这等聪明隐忍,又足够坚韧的人,只要不是一次斩断他们的所有生机,他们总能抓住机会,勃发生长的。 司马懿当年是这样,顾旦 未来也未必就不能。 但相似归相似,老人却还是很喜欢顾旦的。 这样的少年,有着勃发的、厚重的生命力,总是就更容易让人看见希望。 老人微闭双眼。 谢尚、顾旦,还有这太学里更多的学员,固然是能让我等欣喜,但真正让我们惊喜的,却还是孟氏阿彰你啊 孟彰皱了皱眉头。 这样明显的捧一贬一,还是当着另外两个人的面做的,真是因为他让他们惊喜? 而不是他让他们厌恶? 他怎么觉得这老人是想要给他找麻烦呢?! 老人笑了笑,他道:你这样想的话,我能认为反而是你低看了他们两个吗? 孟彰直视着老人:人是你,鬼也是你,先生,你未免太过了些吧? 老人低低咳了一声,摇头叹道:现在的学生啊,还真是不经逗。 孟彰面色不动,只目光有一瞬间的变化。 您这是在逗着人玩? 孟氏阿彰。老人端正了脸色,重又认真看他,你现在或许觉得太过虚渺,认为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就平白得到了某些奇奇怪怪的评价 但我也有一句话问你。 看着孟彰,老人道:你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吗? 孟彰神色不动,在谢尚、顾旦两人的目光中平静摇头,回答老人道:我是知道一些,但更多的,我真不知情。 老人微微颌首:那你只能等着了。 孟彰有一瞬间的憋气。 老人含笑看着他,像是在欣赏着奇景。 孟彰快速收敛了表情,只问道:听先生的意思,这太学中,其实并不是只有学生我能得此宽待? 第175章 第56章 自然。老人点了点头,又逗趣也似地问孟彰道,你可想要知道到底都有哪些人? 孟彰无言看他,反问:先生愿意说吗? 老人笑了起来,他摆摆手,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的谢尚:你真要知道的话,自有人能给你解答,并不一定就需要我来。 孟彰便道:这不就是了? 但这话他们都知道,不过是孟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的而已,真正的原因其实在是在老人。 是老人他自己不愿说。 老人摇摇头,他停下脚步,示意孟彰、谢尚、顾旦等人看向前方。 孟彰顺着老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眼前一片深阔夜空。夜空中,星辰点点,繁多几如星海。 这里是棋海。老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棋海?孟彰问道,若有所思。 老人点头:这里收录的,是太学这漫长岁月里搜集到的棋谱谱录。 对痴于棋的棋痴来说,这里是他们心中的圣地,但对于你们来说老人浅浅地笑了一下,带着他们转身继续走,大抵就只是寻常吧。 孟彰、谢尚和顾旦跟着老人离开,脚步没有多少迟疑。 在儒林、碑林、星海之后,老人又带着他们三人去了乐谷。 在那里,孟彰他们看到了许多饱浸着岁月气息的乐器。 编钟、鼓、琴、瑟、箜篌、笛、萧 凡人所能想起的乐器,这乐谷里都有。 而在走遍这一片儒修的藏书楼以后,老人又接连带着他们走过汇聚诸子百家传承与种种记载的杂林、道门各家经典所在的道家山脉以及佛家诸般经典的佛家般若禅院。 孟彰很有些稀奇。 先生,太学藏书楼里竟然有佛家般若禅院? 要知道,孟彰投入此世将近十年,可一直都没有见到有什么东西是跟佛门相关的。 他没有过多地去了解,反正他修的是道,参的也是道,不是什么佛,也不是什么禅。诸佛有没有在这方世界留下痕迹,佛法在这方世界里是什么样处境,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老人原本要带着他们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回身看他,目光中未见任何异色,但孟彰却察觉到了些微妙。 你对般若佛家似乎有些了解? 孟彰不动声色:毕竟佛家般若参空悟空,对于我等时常受种种情绪影响的阴灵很有帮助不是吗? 阴灵没有肉身这个渡世宝筏,时常受种种情绪影响,自己的、他人的、环境的,什么样的情绪都能轻易挑动他们的神经,撩拨他们的心绪,使他们落入偏执之中。 所以相比较起来,参空悟空、劝说他人也告诫自己放下偏执的佛门,就对阴灵更友好一些。 老人笑了笑,不置可否:是这样的吗? 孟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坦然地看着老人。 谢尚和顾旦对视一眼,默默放下心头的那一点念头。 不论是孟家在暗下关注般若佛门,还是孟彰自己私下里对般若佛门多了些关注,都表明了这个他们不甚了解的佛门,显然不似他们料想的那样简单。 老人抬手一招,一本经文从身后的般若禅院中飞出,落在老人的手里。 老人将这本经文直接递向孟彰。 孟彰多看老人一眼,双手将那本经文接了过来。 经文扉页上书写的,是一种孟彰很陌生的文字。但孟彰能猜到它的身份。 是梵文。 这一部经文也甚为神异,明明孟彰根本就没有学过这种文字,但此刻看着封面上的文字,却就是有一种认知出现在他的心头。 《佛说阿弥陀经》。 这是这些梵文的意思。 也是这部经文的名字。 拿着这部孟彰前生也有所耳闻的佛家经典,孟彰没有当即去翻开书页,只抬头看向身前的老人。 老人对他点头:你尽可翻开看一看。 既然老人都这样说了,孟彰便也放下心来,他翻开了书页。 谢尚、顾旦面面相觑一阵,目光齐齐落在了孟彰身上。 既是细看着他,也是看那本梵文书就的经典。 一页一页翻尽后,孟彰重又将书页合上。 如何?老人问。 孟彰沉默半饷,终于道:很厉害。 是真的厉害。 这一本《佛说阿弥陀经》,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是详细地描述了佛门阿弥陀尊者的极乐世界,其中的豪奢、和乐、安宁、富足 足以满足生灵绝大多数的想象。 若真有那样一方世界存在,绝对会是生灵趋之若鹜之地。 只从这一本《佛说阿弥陀经》,孟彰就知晓佛门在他前生传承绵延不绝,甚至能跟有正统扶持的儒家、本土根基的道家相提并论的原因了。 它真的太美好了。 老人向孟彰伸出手。 孟彰将那本《佛说阿弥陀经》双手送了上去。 般若佛门不容小觑,我们若是能将它全然拦绝在边疆之外,倒也还罢了,若是不能,它便会是我们的大敌。老人语气平淡,我们自然需要先去了解它。 第176章 总不能人家欺上门来,我们还连人家的根底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谢尚和顾旦只听出了以老人为首的太学诸位大贤们的未雨绸缪,但孟彰却听出了更多。 先生觉得般若佛门一定会进入我们国境,被我们的同胞接受?孟彰问。 听得这个问题,谢尚和顾旦才陡然惊醒。 是啊,如果不是太学里诸位先生都有这样的共识,又怎么需要各位先生花费心力去收集般若佛门的这种种经典、了解般若佛门真正的根底与优势? 老人笑了,但那笑容里却不见欣喜,反而多了几分忧心。 你们觉得不会吗? 谢尚、顾旦两人对般若佛门没有多少了解,现在听到老人的问题,他们不敢开口断言否定,但要让他们点头承认,他们又做不到。 孟彰只是沉默。 老人深深地凝望着他,莫名平静中带了一点不显的固执。 孟彰快速眨了眨眼,心下暗叹:会。 谢尚、顾旦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彰。 当现实太过绝望凄惨的时候,当各位同胞发现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无法解脱的时候他们会想要给自己寻一个寄托。 哪怕,那个寄托只是虚妄;哪怕,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最后一定会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代价。 短暂的喘息,也是喘息。 老人深深看一眼,将手中的《佛说阿弥陀经》往身后的般若禅院送去。 是啊,当现实太过绝望的时候,即便只是一时的苟存,也是救赎。 老人再次迈开脚步往前走。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谢尚和顾旦竟然发现老人的脚步沉重了许多。 孟彰默默跟了上去。 谢尚和顾旦在原地里愣了少顷,回身看了一眼那暂时只有一座禅院的般若佛门藏书楼。 好半饷后,他们回过神来,却见老人已经带着孟彰往前走出一段距离了。 谢尚、顾旦两人再顾不上心头涌动的复杂与莫名,连忙快走几步追了上去。 走出了般若佛门的范围后,老人又带着孟彰这三人转了一遍周围零散的、单独的几个藏书楼。 如此走遍过一圈后,老人便将他们带出了藏书楼。 站在墙壁前,孟彰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身后挂着的巨画。 孟庙走到他近前,低声询问道:如何?你都看到什么了? 很多很多。顿了顿后,他补充道,不只是书典,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孟庙听着,虽然还是无法完全想象孟彰所见所闻,但还是露出了些羡慕。 真好他道。 孟彰抬头看他一眼,低声问道:庙伯父,你在这里等了很久吗? 孟庙摇摇头:没有,只是盏茶时间而已。 他们在太学的藏书楼里转了这么久,外界竟然只过去了盏茶时间吗? 孟彰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巨画,更深切地明白太学这藏书楼的价值。 老人神色有些倦乏。 行了,你们都回去吧。 谢尚听闻,先一步站了出来,领着孟彰、顾旦两人跟老人行礼。 多谢先生,这次打扰先生了,先生好生歇息,我们先回去了。 老人点了点头,看着谢尚、孟彰这一行四人退出了屋舍。 没有了外人,屋舍里也就安静下来了。 老人深深望了挂在墙壁上的巨画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重又回到竹席上坐下。 谢尚领着孟彰、顾旦三人走远了,才稍稍放慢了脚步。 孟师弟,你还有地方想去的吗? 看着孟彰略有些倦色的脸,谢尚想了想,问道。 孟彰摇了摇头。 谢尚便道:那今日就先到了这里吧。师弟你日后是要在太学里求学的,有的是时间慢慢熟悉,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孟彰收拾了面上表情,拱手来与谢尚道谢:今日实在是多谢谢师兄了。 谢尚摆摆手,笑道:我可是你的导引师兄呢,不必这么客气。 略停一停后,他又道:在这太学里,有什么事不明白的,你都可以来找我。就像学监所说的那样,就算我帮不上你的忙,我也能给你找到能帮上忙的人。 这太学里,我可熟悉着呢。 孟彰听闻,露出了一个笑容。 多谢谢师兄,我记下了。 谢尚点了点头,又看向了顾旦:回头我会让安乐去找你的,你要有什么事,尽可以跟他说。 安乐,顾旦知道,就是谢尚在太学里的书童。 他拱手,郑重一礼。 多谢谢郎君。 孟彰、谢尚、顾旦这些太学学子的事情,孟庙不太好插手,但他作为孟彰的亲长,却也不能全然没有表示。 于是在谢尚跟他告别的时候,他郑重跟谢尚道了谢。 谢尚客气了几句,便告辞走了。 看着谢尚的身影远去,孟彰侧身看向顾旦:我陪你等一等吧。 顾旦有些感激,但又摇头:你放心,没有事的。 第177章 迎着孟彰的目光,他补充道:安乐我虽然没有怎么跟他打过交道,但我知道他,他跟谢郎君很像的。 所以,安乐不会欺负他。 孟彰细看他一眼,也就没有坚持。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顾旦一整面上表情,拱手与孟彰拜了一礼。 孟彰站直身体,微微颌首回应,转身跟着孟庙走了。 孟庙没有多问,带着他一路往孟府去。 孟彰都还没有走出太学,他这一路的行踪便远远地传出去了。 连带着作为他太学书童的顾旦、导引师兄的谢尚,都没有落下。 孟彰的导引师兄,是谢氏旁支的谢尚?那个谢尚? 是他。 是谢尚啊,那倒是轻松多了 不错,待明日见到谢尚,必要留他细说。 明日?明日你可未必能见得到谢尚 这倒是。今日必是谢氏本家,明日则必是王家、桓家,后日又是其他各家这样算下来,怕是四五日后,才轮得到我们 也没有办法 太学各处,很快响起了这样的对话。 有那些身份更高、层次更高的太学生员,又更多得了不少的消息。 据说,谢尚直接就引着那孟彰去了藏书楼。而藏书楼的元老,直接就领着他们走了一趟 你说是元老领着他们亲自走了一趟藏书楼?他们在藏书楼里待了多久? 真是元老,至于他们在藏书楼里待了多久这件事我不知,怕是得问谢尚。 其实不该惊讶的,谢尚那人本就很得太学里诸位先生、大贤青眼,何况还添了一个孟彰 谢尚怕是不会告诉我们啊 不必谢尚细说,只让我们知道个大概也好啊。我们太学那藏书楼你也该是知道的。 唉,我知道了,那等见了谢尚,便仔细问问吧 明明同是进入太学藏书楼的人,在这些世家子、望族子中,却根本就没有提起顾旦。 倒不是这些世家子、望族子看不起顾旦,不屑于提起他,而是因为顾旦纵有些资质,现在也不过是个书童而已,他们这些出身世家望族、已经在太学生员名籍上正式录名的人,真要去找顾旦,那未免太掉价了 还有,顾旦虽然还只是太学书童,但他却是那孟氏阿彰的太学书童,是孟氏阿彰的人。 他们都是太学生员,贸然去接触另一个太学生员的书童,是很容易引起旁人联想浮翩的。 态度亲近一点,会被人说是拉拢顾旦;态度稍差一些,又有可能会被说是欺压顾旦,打孟氏阿彰脸面,对孟氏阿彰不满 全不如他们去找谢尚来得爽利。 没有了这些太学生员的搅扰,顾旦倒真是乐得清静。 他简单地收拾一些行装后,便去领取了自己的身份木牌。 拿到木牌的时候,顾旦的手很有些不稳。 负责这些杂事的管事看得,也很有些感触。 他缓和了脸色,招呼顾旦道:你既然已经是太学书童了,按照太学里的规矩,你该在学里有一处留宿用的舍监。 来,挑一个吧。 顾旦拱手一谢,将手中的身份木牌仔细收起,走近去接了管事手中的簿册。 他翻看的速度很慢,管事也不催促,只任他自己细看。 就在顾旦翻着簿册要挑一个合适的舍监时候,身后忽然走来了一个人。 顾旦是在寻找留宿的舍监? 那人一眼看见顾旦手里拿着的簿册,直接问旁边等着的管事。 那管事点了点头:有一处合适的舍监,能省不少事情。 来人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顾旦听得身边的动静,停住手上动作,抬头去看来人。 安乐师兄。他点头,打招呼道。 不错,这时候过来的并不是旁的什么人,而正是谢尚在太学里的书童安乐。 安乐笑着点头,才走近了些,问他道:可有中意的? 顾旦摇头:还在找。 他们不过是诸太学生员在太学里的书童而已,哪儿有资格在太学里分得一个单独的舍监?都是跟其他太学书童合住的。 少的两人,多的十来人,大家凑合着住。 想要搬出去,得到单独的一间舍监,那得等他们通过太学学里考核,取得太学生员身份之后。 安乐点了点头,他看了顾旦手里的簿册一眼,忽然问道:我那舍监里只住了我和安全,还有些空余的地方,你要不要直接过来跟我们一起住? 顾旦的手停了停。 他看向安乐,问道:合适吗? 安乐又笑了起来:没什么不合适的。 顾旦沉默,低头重又看着手中的簿册。 安乐没有催促他,只等着。 管事更是直接低了头去,翻看着案上的卷宗,专注至极,完全不闻外事。 好半饷后,顾旦抬头,将手中拿着的簿册送回到管事的案前,然后又回头来对安乐点了点头:那就打扰你们了。 第178章 安乐再一次笑了起来。 脸颊上深深的酒窝装不下那笑意,便往外流泄而出。 哪儿是打扰?说不得还是我们的荣幸呢。 顾旦摇摇头,重又回头对从卷宗的世界里走出来的管事道:就劳烦你了。 管事笑着道:客气。 麻利地帮顾旦做好登记后,管事看向了安乐。 安乐在身上一摸,取出一枚锁匙来。 管事接过那锁匙,转手交给顾旦。 这是你舍监里的锁匙,你收好。 顾旦全不觉得讶异,他平静地点头,客气而自然地道谢:多谢管事。 见顾旦完成了所有的流程后,安乐走到顾旦近前:走吧,我领着你回舍监。 顾旦看了一眼堂中似乎专心忙碌的各位仆役,也不推辞。 劳烦安乐师兄了。 安乐笑了一下,率先走在了前头。 顾旦跟了上去。 送走了顾旦、安乐两人,管事回头,猛然看定一个动作慢了两拍的仆役。 王安,专心点,若是错了漏了哪里,回头,这些事情全都得你补上! 被目光锁定的王安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道歉:是我的错,对不起,管事。 管事深深望他一眼:没有下一次。 王安松了口气,但他却也是真不敢走神了,快速收敛心神处理手上的资料。 管事细看了他一阵,方才收回了目光。 直到走得远了,安乐才问顾旦道:怎么?顾师弟,是看见了熟人吗? 顾旦摇摇头:并不是。 虽然太学的旁听生里,有几个人跟顾旦存着些恩怨,但太学条规严明,哪怕是做个杂役,那几个经常欺压顾旦的人还入不了太学的杂事院。 所以那个王安,并不是顾旦的熟人。但要说王安跟顾旦完全没有交集也不对 他们之间彼此面熟,对对方的情况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怎么打过交道而已。 安乐闻言,转过头来细看顾旦的脸色。 顾旦平静回望过去。 安乐又是笑开了。 原是如此。安乐道,顾师弟,这样的事往后还会有,而且很不少,你得习惯才行啊。 顾旦转了目光,认真看路。 多谢安乐师兄提醒。 安乐摇头:我只白跟你说这么一句罢了。 安乐领着顾旦去往他们舍监的时候,谢尚也已经离开了太学,回到了他自己的府邸。 只是他还没有坐下,就有管家过来通秉。 郎主,诚老祖传了话来,让你去他府里走一趟。 管家所说的诚老祖并不是旁人,正是谢尚所在这一支谢氏血脉的几位谢氏老祖之一。虽不是他这一支谢氏血脉的真正源头,这位诚老祖在谢氏族里也很有些份量。 面对这位族老的传话,谢尚一点不觉得惊讶,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谢尚很轻易就见到了谢诚。 唯一让他稍稍惊讶的是,这一次等着见他的,并不只有谢诚这一个族老,还有另外两位辖管谢氏一支血脉的族老。 压下心头的惊讶,谢尚利索跟三位谢氏族老见礼。 谢诚看了看旁边两位静默的族兄弟,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这一场叙话的主要职责。 我听说,你在今日的集会里提前离开? 是,谢尚点头,然后又说道:侄孙接到了太学里学监的传讯,说有一位师弟挑中了侄孙作他的导引师兄,需要侄孙回太学去见一见人。 谢诚微微颌首,问:果真是那位孟氏阿彰? 谢尚点头,迎着三位族老颇有些波澜的目光说道:确是孟氏的那位阿彰。 谢诚左右看了看两位族兄弟。 那两位谢氏的族老只是微微摇头,并不插手。 谢诚便回转目光,继续看定谢尚,说道:仔细说一说那位孟氏阿彰吧。 谢尚点头,不带一点主观评判地将今日里的事情跟谢诚这三位谢氏族老说道了出来。 谢诚这三位谢氏族老各自低头沉吟,久久不语。 谢尚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原地。 谢诚想了一阵,抬眼看向谢尚,问道:你怎么看这位孟氏阿彰? 谢尚有些惊讶。 他抬起目光细看着上首的三位族老。但不论是谢诚也好,还是始终沉默的另外两位谢氏族老也罢,神色都只是平静。 任是谢尚,也没能从这三位面上看出什么来。 谢尚索性就放弃了。 孟氏这位阿彰他道,他很优秀,也很好。 谢尚说得很简洁:只看我自己的话,我是真愿意与他成为至交的。 这样的评价,在谢尚这里,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的。 就像太学藏书楼里的那位元老所说,谢尚的亲和力很是不俗,少有人能拒绝谢尚的交好。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谢尚心里最高的那个标准,才更加的严格。 就目前为止,能够得上那个标准的,拢共不过三人。而今日,不过是短暂的半日相处,孟氏阿彰就已经挤了进去,成为那三人中的一个。 第179章 顿了一顿,谢尚又道:如果我没能与他交好的话,我觉得我是会后悔的。 说完这一句话后,谢尚也就闭紧了嘴巴,不多说了。 谢诚这三位族老交换了几个视线。 最后谢诚道:我们知道了,你回去吧。日后 好好地做你的导引师兄,莫要错了这一份缘法。 得了准话,谢尚很是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在这里久待,直接拱手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谢尚走远了,谢诚才收回目光,对身边的两位族兄弟道:我要去拜见族长,两位族兄弟,你们要跟我一起吗? 两位谢氏族老对视一眼,也都站起身来,笑道:一同去吧。 对,有我们两个在旁边,也能帮着你说得更分明一些。 谢诚佯怒,一瞪双目。 你们两个这话是什么意思?族长面前,我还能将话说不明白,需得你们来帮衬着? 那两个谢氏族老可不怵他,仍自笑看着他,问道:所以,就只你自己一个人过去? 谢诚闭紧了嘴巴,率先站起身,一甩大袖往外走。 两位谢氏族老对视一眼,也都笑着跟了上去。 听说,帝城里的那位,今日原是打算出宫的,不过被拦下来了? 是拦下来了,被桓氏子领着麾下士卒拦下来的。 是那位武帝的令旨? 嗯 说起来,我也不知晓那武帝到底是真疼慎太子,还是别有想法 谁知道呢? 谢诚走出几步,听到后头两位族兄弟的闲话,特别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显然是被他落得越来越远了。 他停住脚步,拧眉回头,看向那两位谢氏族老:我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年岁大了,手脚不利索了?这么慢的? 那两位谢氏族老只做没有听见,仍自边说话边往前走。更甚至,那脚步比之早先时候还要慢了一点,而且看样子,还有越来越慢的趋势。 谢诚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着。 行了行了,是我说错话了,我道歉行不行?你们两位快些吧,族长他们事情很多的,倘若只因着我们几个就耽误了他们的时间,回头账算到我们头上,吃亏、倒霉的只会是我们自己而已。 听到这话,那两位谢氏族老方才猛然惊醒。 快走快走,莫要慢了 这两位谢氏族老急走几步,直接走到谢诚面前,更越过他往前走。 幸好他们还记得伸手带谢诚一把,否则谢诚怕是反会被他们给落下。 但谢诚是一点不感激他们的。 因为这两位谢氏族老边带着他走,还边控诉他道:哎呀你怎么这么慢的?回头族长他们要是问起,就别怨我们了 谢诚怒瞪着眼,甩开两位谢氏族老的手:这会儿反而来怨我了? 两位谢氏族老一点都不在意谢诚的态度,反而又跟了上去,追着他问道:诚族弟,说起来,你觉得那孟氏阿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到这个问题,谢诚放慢了脚步。 你们没有想法?他凝望着身边的两位族兄弟。 那两位谢氏族老面面相觑少顷,又都将目光转来,看定谢诚。 所以,事情是真的?孟氏的那个阿彰,真是灵魂有异? 谢诚深深看他们一眼,继续快步往前走。 我与你们一样,都没有亲眼看过那孟氏阿彰,但你们也都听过阿尚的分说了,你们觉得 若那孟氏阿彰真只是寻常所见的资质卓绝,能得那元老如此青眼,能得阿尚那般看好? 两位谢氏族老沉默少顷,齐齐摇头。 谢诚又道:元老的根底我们也不是完全摸透,他的事情很难说,但阿尚却是我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后辈,他的根底我们谁是不清楚的? 阿尚他亲近人,全凭他自己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感知,也是直觉。 是看的对方品格,也是看的那人的生命本质。 而这一次的孟氏阿彰,谢诚顿了顿,才继续道,显然是两者齐备,而且理应全都是上上乘,才能得阿尚如此亲近,如此评价。 两位谢氏族老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 真想亲眼见一见这位孟氏阿彰啊 谢诚听得,既是好笑,也是有些无奈。 行了,快走吧,真要见人,往后有的是机会。他在帝都里呢,急什么?! 两位谢氏族老想了想,还真是。 他们笑了起来:那就再等一等,我们不急的。 想明白这个关窍的,不仅仅是谢氏的这三位族老,就连才刚刚离开峻阳宫的司马慎。 他领着身边的人,一路回他自己的宫殿去。 跟在他身后的近侍很有些不解,只能小心观察着司马慎的动静,不敢稍有疏忽。 司马慎回到他自己的宫殿中,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身边的这个近侍。 第180章 看着他,司马慎问:我早先吩咐你的事情,你可都做好了? 近侍原本还没有想明白,但触碰到司马慎视线的那一瞬间,他是什么都想明白了。 殿下,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司马慎点了点头,一瞬不瞬认真盯紧近侍:都让他们小心些,莫要暴露痕迹。 近侍郑重点头:殿下放心,必不会有任何差错的。 司马慎再点头,缓缓放松下来。 近侍看着,心中更觉酸楚。 慎殿下虽贵为阴世太子,但这一路过来,也实在是难啊,太难了 早先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还在阳世时候,慎太子在这阴世帝城里,只能依附着三位陛下生活。可是三位陛下 三位陛下固然会因为殿下的血脉对他多有看顾,可殿下敢将这样的看顾作为仰仗吗? 不,他不敢,也不能。 所以在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落入阴世以前,殿下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的,从不敢放肆。原本以为皇后娘娘和武帝陛下落到阴世以后,殿下的日子能松快许多。 但结果呢? 结果跟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落入阴世以前殿下过的日子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 以前殿下须得小心筹谋布置的事情,现在也还得继续小心,继续谨慎筹谋。以前殿下还能存着些许指望,觉得有了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庇护,日子能松快许多。 现在是连那点指望都没了。 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固然宠爱殿下,但这种宠爱存着许多的限制。 这不能,那不能,只要他们觉得不合适的,就都不行。 武帝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还认为殿下年少,容易被人诓骗,怕他落入旁人的局中,全没有想过,殿下在这阴世帝城中存活近两百年,岂还会是当年夭折的那个小皇子? 殿下近侍有些哽咽。 听得声音,司马慎的目光渐渐聚焦。 你心疼我啊 他喃喃道,神色几番变幻。 你生前侍奉我,因我夭折,你也只能跟着我殉葬,陪着我落到这阴世,在这阴世里仍然侍奉我 你怎地还心疼我呢? 我哪里值得你心疼?你该怨我恨我的才是啊 近侍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眼角通红,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水珠沿着脸颊滑落。 我哪儿能怨殿下恨殿下你呢? 第57章 我是奴婢啊 听到这样理所当然的答案,看着近在眼前的茫然的双眼,司马慎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眼前一阵模糊。 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帝都里的那些魂体残破不堪、留着或深或浅的齿痕的、一眼似乎都看不到头的阴灵们。 彼时,阳世与阴世的帝都皆是一片狼藉破败;彼时,阳世的土地里散落着森森白骨,而阴世的鬼域里则全是孤魂野鬼。 他们茫然地困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在这陌生的阴世里存活下去。 生时,他们成为了异族的食物,死后,他们还是这阴世其他大鬼恶鬼的食物。 因为阳世动乱,生人连自己的衣食甚至生命都无法保证,又拿什么东西来祭祀亡去的先人? 更多老实的百姓在催逼灵魂的、叫人疯狂的饥饿中化作了饿鬼,失去理智地吞吃所有他们见到的东西,活的、死的,能饱肚的、不能饱肚,尽都成了他们的食物。 但即便如此,也仍然无法满足那时刻折磨着灵魂的饥饿,于是他们近乎无意识地撕咬着其他的阴灵、生灵乃至是天地本身。 直到佛家的那位地藏王站出来,划分出饿鬼道,将他们割离于天地其他生灵、阴灵之外,这才勉强让天地安定下来。 那些饿鬼可怖至极,直到后来仍有凶名留存于诸多生灵、阴灵之中,但司马慎每每想起他们,最先浮现在他记忆里的,却是那一双双相似的茫然与无助的眼睛。 看见他的时候,当时一部分还保持着理智的阴灵甚至会对他行礼,怯怯地退出三丈之外后才小声而谦卑地问话。 殿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殿下,我们可以找到东西吃吗?又或者,能有一块地吗?荒的也行,我会种地 有地,就能种庄稼,就能有粮食,就不会饿了 现在吗?很饿啊饿得我都想吃了我自己了不过没关系,我还能挨,就是殿下,有地给我吗?我会交税的 什么税我都会交,多少我都能交,只要有地给我种我真的,很饿啊 司马慎甚至亲眼看见过一个饥饿到极致的阴灵在他面前变成了一头饿鬼。 在那个阴灵刚刚变成饿鬼时候,那饿鬼看见他的时候,明明都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可不等他这边反击,那饿鬼就急急退走了,并没有对他出手。 直到下一次司马慎再在茫茫饿鬼鬼群中遇见他,那个饿鬼才真正无所顾忌地攻击他 第181章 扯着嘴角,司马慎笑了起来。 然而,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笑的什么。或许是自己,或许是这世道,又或许是某些更无形无质却各位牢固的存在。 近侍不明所以,却仍旧很担心。 他上前两步,就要凑到司马慎身边。 殿下,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 司马慎抬起手,半掩了他自己的表情。 没有。 近侍担心地看着他,却也是不敢继续往前了。 许久以后,司马慎才放下手来。 他面上神色已经平静下来。 你去做事吧,注意小心着些,若实在是瞒不住,被人发现了痕迹,也不怕,只说我想要属于自己的人手就是了。 顿了顿后,司马慎笑着道:不论是阿父阿母,还是阿爷阿祖,都不会多说什么的。 不论如何,他都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他有资格在这座帝城里收拢人手。尤其是在他本来想做什么却被人拦下来的当下,他们更是不会多说什么。 顶多,司马慎道,也就是让阿父阿母知道我的不满罢了。 知道就知道了,他本来就很不满。 近侍担心地细看了司马慎一阵,但等司马慎将话说完,他却也利索地躬身点头,应声:是,我知晓该怎么做了。殿下放心。 司马慎随意地点了点头。 近侍退去以后,司马慎站在空荡荡的殿宇中央,遥望远方暗沉的天幕。 许久许久以后,才有低低的两句话响起。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何况,我还答应了你的 回到孟府之后,简单说过几句话的孟庙识趣离开,将更多的空间留给孟彰自己。 孟彰用过饭食后,便转身入了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之中。 几天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多,但桩桩件件,却都蕴含了庞大的信息量。 孟彰需要梳理一二,同样的,他也需要想明白,接下来他该怎么做。 毕竟就当前所见,这方天地,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显然都不会很太平。 因阳世大晋皇庭如今的朝政格局,大晋司马氏一族内部的纷争必然掀起一番浪潮。 但这大晋司马氏一族内部的纷争,只是时势明面上的那一片汹涌而已,在这一片浪潮之下,还隐着诸世家高门跟大晋司马氏皇族的角力。 在大晋之外,又有胡蛮隐伏。 这还仅仅只是时势上的变局,在无形却有质的文明上,大晋本土的儒、道也即将面临一个强大的对手佛。 文明与信仰上的争峙与角力,未必就比时势上的斗争安稳多少。 还有 见到《佛说阿弥陀经》的孟彰,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也很重要的问题。 如果佛门也必将登上历史舞台的话,那么阴世天地里,是不是也一定会出现轮回? 佛门的六道轮回与道门的五道轮回 如果真是这样的,佛门与道门、儒门之间的争斗,只怕会比他早先预想的,还要来得凶险激烈,也更容不得各方退让。 而他呢?作为被太学诸位博士先生看好、被认为天资卓绝的他呢? 他会怎么选择?他能怎么选择? 怔然许久,孟彰陡然惊醒,随后便失笑起来。 他抬起手,支撑住额角,很有几分自嘲的无奈。 他竟是傻了。 这是一个修行的盛世,是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是至强者一言便可镇压大千的世界。 在这样的世界里,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那么必是那个人不够强。 如果他够强,那就没有人能够扭曲他的意志,也绝没有人胆敢悖逆他的意愿! 所以看着跳出水面嬉闹的银鱼,孟彰笑了起来,还是修行吧。 如果他们说的、我自己所察知的资质真的是那般优异的话,孟彰低低道,告诉自己,也告诉这些银鱼,那我的成长速度,理应能够将那一切纷乱都甩在背后。 银鱼们跌落在湖水里,甩着尾巴泄力的时候,还不忘奇异地回头看孟彰。 孟彰笑了起来:看来,你们现在还是不懂。 孟彰睡了过去,直接出现在湖上书楼那方根本梦境之中。 他抬手一招,《华夏成语故事》和《网络小说》从藏书楼中一前一后飞出,在他身前悬停。 孟彰先将《华夏成语故事》摘了下来。 《华夏成语故事》里的内容没有多少变化,仍是孟彰封装以前的模样,但书籍内中,却似乎在隐隐酝酿着什么。 孟彰的手抚过书脊,微微感知一阵,却也没有任何结果。 还是太模糊了,得再积蓄得更多些才能变得清晰 但这完全不妨碍孟彰借用《华夏成语故事》来继续遮掩他那一身正在快速变得浓厚的文运。 再一次确定过他自己一身文运的情况后,孟彰低低谢了一声,放开了《华夏成语故事》。 《华夏成语故事》一阵轻鸣,复又飞向了湖上书楼那第三层的书架中。 第182章 孟彰远远看着,待《华夏成语故事》安稳在书架上落定,他才又抬手,摘下身前仍自悬浮着的《网络小说》。 与其说《网络小说》是纸质书籍,倒不如说它是一捧汇聚的光。 无穷的信息在光中碰撞、交汇,时而幻化七彩,时而勾勒出一个人影,时而又演化出一方世界。 它无定,也变幻万方。 但当孟彰的手触碰到这一捧光,它却又自发延伸、拉薄,化作一片光幕来。 光幕之上,一行行文字快速滑动。 孟彰的手指在光幕上一点,于是那行文字便从湛青色变做了鲜红色。下一瞬,这光幕更是往下滑动,显化出更多的文字内容。 这一幕幕,都仿似回到了孟彰的前生。而他正捧着手机,百无聊赖又兴致勃勃地沉浸在文字所构筑的快意恩仇的世界里。 凝望着这一片光幕,孟彰笑了起来。 他手指合拢,好不眷恋地在光幕表面一抹而过,于是那片光幕里的文字快速退去,复又回到了光幕最初落在他手里时候的模样。 像极了孟彰前生退出层层网页,回到手机桌面时候的模样。 那一瞬间,孟彰不自觉地生出了些留恋。 但很快,他又将那一丝犹疑抹去。 《网络小说》静静地停在孟彰的手中。 孟彰将《网络小说》往上一抛,同时心念变动。 那光团一样的《网络小说》顿时光芒大盛,瑰丽的、流转的光芒带着磅礴的信息,落向孟彰。 孟彰抢先一步闭上了眼睛,避免了这片光芒对眼睛的过度刺激。 光芒落在孟彰身上,不过闪得一闪,便快速收敛,贴着孟彰的身体隐没不见。 做完这一切以后,《网络小说》便像是耗尽了能量的灯盏一样地一闪一闪。 孟彰睁开眼睛,将《网络小说》拿在手里。 孟彰曾经也是沉浸在网络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的意气少年,所以当时网络上的许多小说,他都翻看过。 但问题是,孟彰所看的那些网络小说都太长了,动辄数百万字,相互之间又多有类同,要孟彰将这些网络小说完整地从记忆里扒拉出来 现在的他做不到,得等以后。 所以这部《网络小说》其实很不完整,而除了缺失的绝大部分内容以外,其中的故事情节还多有杂乱、歪曲。张冠李戴这种事情更是处处皆是。 这样的《网络小说》,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它本身的扭曲与遮掩能力,但实际上却折损了它的本源,使得《网络小说》的威能大幅度削减。 看着这团光,孟彰轻轻叹了一声,道:且再等等吧。 等到他修为一步步抬升,找回更多被遗忘的记忆,这本《网络小说》自然也能够复还它本来面目,绽放出属于它的光彩。 忽然,孟彰笑了起来。 这样算起来的话,你或许就是那种随着我的修为抬升蜕变的成长型宝贝? 《网络小说》的光芒渐渐收敛,终于稳定下来。 孟彰自顾自笑了一阵,又将《网络小说》往前方一送。 《网络小说》飞出一段距离后,无视湖水,直接投向被层层遮掩起来的那座湖中书楼里。 孟彰看了一阵,确定那《网络小说》回到书楼的书架上后,便也转身离开了根本梦境世界。 他睁开眼睛时候,头上的苍蓝阴月已经攀至中天。 孟彰只看了一眼,便又垂落眼睑,自然沉定心神。 又是一方梦境在孟彰心神层面展开。那一方梦境里,有皎洁的阴月、满湖的青莲和湖中热闹的黑鱼。 孟彰心神不动,默然将魂体中流淌的纯净精元炼化元气,引入心神中的这一方修行梦境之中。 随着孟彰的元气注入,幻影一半的修行梦境,似乎也渐渐生出了些莫名的变化。 那是属于真实的气息。 不过或许是因为孟彰引入的精气太过稀少的缘故,这缕真实的气息稀薄到几若不存。 孟彰也察觉到了。 但他半点不急,犹自稳持心神,有条不紊地将精元炼化成精气。 一夜修行,孟彰从修行梦境之中脱出时候,心神很有些倦怠。 他也不理会旁的事情,就在白莲莲台上睡了过去。 若无意外,孟彰再醒来时候,必是他心神饱足的时候。但这一次,还没等孟彰睡饱,就被一阵海浪的声音从酣睡中唤醒。 孟彰皱了皱眉头,却很快意识到了这一阵海浪声音的来历。 是小海螺。 重重闭了闭眼睛,孟彰坐直了身体。同时,小海螺也直接落在他的手里。 杨三哥? 送入一缕心念,孟彰问道。 小海螺那边很快传来了杨三童的声音。 是我。大抵杨三童也听出了孟彰声音中未曾完全褪去的倦色,他不觉有些愧疚,我打扰到你了? 孟彰摇头:无事。 他也算比较清楚杨三童,知晓若不是真的有事,杨三童就算想跟他联络,也必会着意挑拣一下时间。 杨三童很有分寸的,即便他夭亡的时候年岁也没有太大。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孟彰直接问道。 听得孟彰的问题,杨三童一整面容,回答他道:是我们听到了些消息,想要先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些准备。 第183章 孟彰微微点头,又更打点起精神。 你说。 杨三童直接道:先前我们众兄弟姐妹和阿母分散四方,寻找更多的帮手。虽然暂时还没有太多的进展,但我们得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有许多人都对彰阿弟你很感兴趣,她们说,如果是彰阿弟你的话,她们不介意邀你上门做客。 孟彰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她们?是白娘子联络的人? 杨三童点头:是。 孟彰稍稍沉吟一阵,不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杨三童没有打扰他的思绪。 少顷后,孟彰问道:只有这个? 杨三童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望着这边的鬼母白氏。 不是。杨三童道,阿母在联络这些娘子、夫人的时候,听得了一个消息,关于彰阿弟你的。 孟彰知晓接下来杨三童的话才是这第一个消息的重点,他敛神,认真听着。 彰阿弟,杨三童却是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知道这阴世里的神灵么? 阴世里的神灵孟彰重复了一遍,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这似乎跟他被太学里那些博士、先生所夸赞的资质有关? 知道。但孟彰还是很快将发散的思绪收拢回来,先来回答杨三童的问题。 阴世也是一方天地。天地,便能孕育生灵。而现今阴世里的神灵,就基本都是阴世天地里孕育出来的,备受阴世天地眷顾。 其他的阴灵,哪怕是强者,在同等境界之下,也得对那些神灵退让三分。 孟彰这样说着,心里也在快速掠过他所知晓的那些阴世神灵的资料。 如今阴世天地里生活的绝大多数阴灵,都是从阳世过来的。虽然说阴世是阳世的映照,也是阳世许许多多失去肉身以后的生灵的归处,但阴世,也同样在孕育属于它自己的子嗣。 这些子嗣,有一部分确实本源不足,诞生后只是阴世里相对强大一点的阴灵而已,但也有相当的一部分本源、福缘俱都不俗,顺顺利利孕育出世的。 这一部分顺利孕育的阴世生灵,修行资质基本上都很是不错。 而其中,又有为数不多的一些真正得天地眷顾的阴世生灵,他们生来就伴有一部分阴世规则。 这些伴着阴世规则诞生并顺利将阴世规则转化为阴世权柄的生灵,便是称雄一方的阴世神灵。 他们有自己的权柄,也有自己的神域,乃是真正的一方之主。 据传言,别说是如今的阴世大晋皇朝,就是更早以前的阴世大汉皇朝,也压不住这些阴世神灵。 若不是以强兵称雄天地的阴世大秦皇朝,这阴世中,只怕就都还是阴世神灵们的天下,根本不会有现今的阴世大晋皇朝。 但即便那些阴世神灵们都承认了人族阴世皇朝的存在,阴世神灵们也仍旧是人族阴世皇朝不容忽视的强大邻居。 杨三童的脸色又更凝重了几分。 孟彰虽然没能亲眼看见他现今的模样,却也从他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些痕迹。 阿母在联络各位娘子、夫人时候,得到了其中一位夫人的提醒,她说 那些神灵们,也似乎在观察着你。 孟彰沉默许久。 杨三童没有说话。 白娘子还得到了什么消息?孟彰问。 杨三童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那位娘子说,各位神灵们似乎认为彰阿弟你其实应该是他们的同伴。 孟彰没有作声,杨三童说完那一句话后,也同样保持了沉默。 阴世的各位神灵们认为,他应该是他们的同伴 这个消息乍一听闻,确实是荒谬到引人发笑。 那些阴世的神灵们,基本上全都是阴世天地孕育的,绝对的天生天养。而孟彰呢? 他有阿父阿母,有血脉同源的阿兄与阿姐。 他有清晰也绝对确定的血脉源头。 这样的孟彰,怎么会是那些阴世神灵们的同伴? 但听闻这个消息的孟彰却没觉得可笑,他甚至有一种直觉那些阴世神灵的感觉并不全对,但也没有大错。 他或许,真不似他最初时候所想的那样,只是一个来自另一方世界的穿越者 孟彰低着眉坐在白莲莲台上。 杨三童没有打扰他,甚至就连鬼母白氏投来的询问目光都给帮着压了回去。 孟彰出神少顷,原本自然垂在身侧的左手无声抬起,缓慢而平静地摩挲着衣袖的袖角。 那顺滑轻柔的衣袂里,隐隐沁着一丝暖意。 那暖意似乎是从孟彰自己身体传出来的温度,又仿佛是衣袂内中的什么东西传递出来的安抚与亲近。 孟彰无声地笑了起来,随后,他平静道:嗯,我知道了。 多谢杨三哥,也辛苦白娘子了,劳烦杨三哥替我向白娘子道谢。 杨三童愣住,好一会儿没能反应过来。 就就这么的简单? 彰阿弟他知道方才他说的那个消息到底意味着什么吗?他居然能这样的平静?! 第184章 他怎么能这样的平静?! 白娘子觑着杨三童的神色,隐隐猜到了什么,她拧着眉头想了一阵,也等了这么一阵。 直到她等了这么一会儿,都愣是没等到杨三童回神,她才上前一步,抬手不轻不重地一记敲在杨三童的脑门上。 杨三童猛然回神,抬起目光委屈地看了白娘子一眼。 白娘子沉着脸看他。 杨三童撇了撇嘴,却微微点头,跟小海螺另一边的孟彰应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是第一件事。 孟彰也点头,从小海螺传过去的声音仍然似往常时候一样带着些轻快。 那第二件事呢?他问,杨三哥你要跟我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杨三童的脸色又重新收敛。 第二件事是关于帝城里的那一大家子的。 杨三童从早先时候就知道了,孟彰对司马慎的消息比较重视。起码就当前来说,要比司马氏一族的其他人更重视一点。 孟彰笑了起来。 居然这么快就打听到帝城里的消息了?他道,杨三哥,你们可真厉害啊 听得孟彰这么一夸,杨三童的脸色顿时就好看了很多。 也还就那样了。 他得意、高兴归得意、高兴,但自家兄弟姐妹的能耐他还是很清楚的,也不强行为他们自己挣面子,直接就将原因跟孟彰说了。 关键是帝城里的那一大家子也没有特意封锁消息不让人传话。 孟彰静静听着杨三童的话。 昨日里,彰阿弟你不是去太学那里录名了吗?杨三童先问道。 孟彰点头,应:确是。 杨三童接着孟彰的话继续道:帝城里的这一大家子也听到消息了。那位慎太子就想要出宫往太学去,但被那位镇守禁宫的桓将军带人给拦下了。 孟彰问:是武帝的意思? 杨三童点了点头,又更孟彰细说其中的过程:据说那位慎太子身边的近侍差点就动手了。 差点 就还是差点。 孟彰没有说话,继续等杨三童往下说。 不过最后也还是没能打起来,那位慎太子没出宫,直接转道司马檐的峻阳宫,在峻阳宫里待了约有半个时辰才出来。 孟彰这才问道:接下来呢?那位慎太子 就这样算了? 那倒没有。杨三童乐呵一笑,问孟彰道,彰阿弟,你知道那慎太子回了他自己的寝宫后怎么样了? 孟彰半是漫不经心半是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他准备收拢自己的人手了? 能让杨三童这样乐呵的,大抵也没有多少事情了吧。 帝城里那一大家子的闹剧,算是一个;现今往帝都各处散布耳目,好收集诸多信息,又是一个。而现在看来,大抵是两个都有? 哪怕知道孟彰并不能看到,杨三童也还是重重一点头后,才继续说道:那慎太子身边的近侍开始动手了。 我原本以为,那慎太子这一次大概还会像以前那样跟他的阿父阿母、亲长们妥协的,全没想到他这一次居然这么的大胆 说到这里时候,杨三童想起了什么,提醒孟彰道:彰阿弟,你往后行事,该得更小心些才好。 孟彰知晓这其中的因由,他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多谢杨三哥提醒。 孟彰往后行事,可不是要多注意一些吗? 那慎太子早先时候,也不是就没有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跟他的阿父阿母和诸位亲长们意见相悖。但以往的每一次,是每一次,那位慎太子都忍耐了下来,没多做些什么。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慎太子的反应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了。谁知道偏就这一次不一样。 虽然那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知晓这是桩桩件件事情堆积在一起后爆发的反抗,也不会太过打压司马慎的动作,但是 那两位所以没拿司马慎怎么样,是因为司马慎是他们的孩子,亲生的嫡长子,可这不代表他们不会被司马慎的抗拒激怒。 这一腔的怒火不能、也不会向司马慎发泄,却同样不会忍耐,再如何,都会有一个承受这腔怒火的对象。 孟彰必不会是。 他出身安阳孟氏,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又已经正式录名太学,是太学里各位先生、博士看重的太学生员 倘若孟彰只是一个出身寻常的寒门子、一个普通的学子,这一腔的怒火冲着他去就冲着他去了,也没有人会为了这样一个普通人去阻拦司马檐和皇后杨氏。 但孟彰他不是。 尤其孟彰甚至都没有正式跟司马慎碰过面说过话,清白得连迁怒的借口都找不到,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心里再是恼怒,也不能随便拿孟彰他怎么样。 然而,这不代表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心里就真的没有任何疙瘩。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那可都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少有顾忌的人。 相比起隐忍的其他司马氏皇帝皇后来,这两位更为肆意。 第185章 倘若日后真叫这两位抓住了什么机会,孟彰可不相信他们会不让他吃些苦头、受个教训。 快速垂了垂眼睑,孟彰掩去心底的一丝兴味。 他家的阿祖,可是武帝司马檐的旧臣,还曾是武帝司马檐的心腹,也不知道 他收到这个消息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又会是什么样的选择? 是安阳孟氏,是他这个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还是他的旧主晋武帝司马檐? 虽然对于孟梧那时候的表情和选择很感兴趣,但孟彰也不会怀疑孟梧最后的选择。 必是安阳孟氏,必是他这个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晋武帝司马檐 他固然是孟梧的旧主,但孟梧到底是安阳孟氏的顶梁柱之一。孟梧他更看重的,是安阳孟氏! 孟彰收敛了那些发散的思绪,安抚小海螺对面的杨三童道:杨三哥放心,这些事情,我总是比你们更熟悉的,你们不必担心我。倒是你们 这个机会甚为难得,你们若能抓住了,往后做事能方便许多。 杨三童也不傻,他很快了悟了孟彰的意思。 笑着点了点头,杨三童道:彰阿弟你放心,我们知晓的。 孟彰便就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握着断去了联络的小海螺,杨三童微微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鬼母白氏垂着眼睑看他。 杨三童哂笑一下,连忙跟鬼母白氏道:阿母,诸娘子、夫人那里,彰阿弟他没说具体该怎么处理,那应该就还是都交给阿母你来处理的意思,他不插手。 鬼母白氏瞪了他一眼:我哪儿是问的这个!我想要知道的是,孟氏阿彰他对于那些神灵们的态度! 杨三童一时失笑,不由道:阿母想岔了,这件事,重点是彰阿弟的想法吗? 鬼母白氏静默了下来。 倒也是,虽说孟氏阿彰的资质很不差,现在更是似乎跟阴世天地里的诸位神灵们联系起来,但他现在的修为到底是太差了,仅仅只有化气境界 就这样的修为,孟氏阿彰再有什么想法,再有旁的态度,也都影响不到那些神灵们。 如果那些神灵们真的完全不介意惹怒孟氏阿彰的话。 杨三童细觑了一眼鬼母白氏的脸色,聪明地将这件事轻易揭过去。 孩儿觉得,反正那诸位神灵们还只是看着,都没有真正拿定主意,我们就只是虚应着就好。尽量地拖,越往后拖,我们也好,彰阿弟也好,境况也都会好很多。 顿了顿,他轻声道:毕竟彰阿弟的资质摆在那里呢 以彰阿弟的资质,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他的成长速度绝对不慢。 到时候,拥有相当实力的彰阿弟做起事情来,就简单太多了。 再怎么样,也都比现在简单。 化气境界,说来以彰阿弟的修行时间来看,这个实力已经很不错了。但问题是,彰阿弟需要对比的对象,不是跟他一样只修行了这短短几十日的小修士,而是得阴世天地眷顾的神灵们! 跟那些神灵们比,别说是化气境界,就是元神境界的道长,实力也还是不够。 杨三童摇了摇头,却不是很担心。 就像他说的那样,只要给孟彰足够的成长时间和空间,结果必大不相同。再有,那些神灵们又不是厌恶孟彰,要对孟彰出手,恰恰相反,那些神灵们对孟彰是抱着相当的好感的。 若不然,那些神灵们也不会是用同伴这样的词来跟孟彰相提并论。他们可是天生天养的神人,在他们眼里,除了养育他们的天地和同伴们,其他的可都是蝼蚁呢。 他更关心的是,自己接下来该做的事情。 杨三童打点起精神,看向鬼母白氏:阿母,接下来我们是该真正开始做事了。 鬼母白氏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了。 略停了一停后,鬼母白氏伸出手去,在杨三童头上揉了揉。 我这边厢,其实还算安全,倒是你们那里 帝城里不简单,很不简单,即便可以搭上司马慎这位太子的线,借他的名头行事,但你们也仍旧得多加小心才是。 第58章 另一边也才刚收起小海螺的孟彰却是在沉默。 天资 阴世神灵? 许久后,他摇了摇头,直接瘫倒在白莲莲台上,再一次埋头睡去。 天资在他自己身上,为他所拥有,是他与生俱来,他自受用便是。至于那些阴世神灵 却是距离他太远了。 与其现在就费心琢磨这些很难找到答案的事情,倒不如沉下心来,专注于当前。 而对于他来说,当前摆在他面前的一件事便是睡觉。 他还没睡够呢!若不补足,必然会影响到他下一次的修行。 孟彰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散发着融融暖意的宝衣将孟彰整个包裹住,为他挡去自外间扑来的湿气,也驱散从心头上涌出的些许阴冷。 于是孟彰的很快就又沉沉睡了过去。 待到一觉好睡,醒过来的孟彰也没在这月下湖中久待,他直接就脱出了这一方阴域。 第186章 青萝早就在等着他了,此刻听到从内室中传出的动静,连忙招呼了其他的婢仆走入内室中侍奉孟彰洗漱。 孟彰换上了簇新的太学学子袍服,他身上翠竹色的宝衣则悄然变化,换作纯白色的中衣。 庙伯父那边可有人来过?孟彰问。 青萝微微低头,回答道:庙郎君不久前曾遣了人来问起郎君,听闻郎君尚未从修行阴域中出来,便直接回去了,并没有多做打扰。 孟彰颌首:那便着人往庙伯父那边递个话吧。 青萝应了一声,很快就有人出了玉润院,往孟庙所居的客院去。 孟庙来得很快,孟彰才刚准备用膳,孟庙就到了。 孟彰站起身来,问孟庙:庙伯父可用过早膳了? 孟庙笑着了一下,很好地掩去面上的赧色:还未曾。 孟彰请孟庙一道用膳,孟庙稍稍推却一阵,到底还是在桌前坐下了。 一同用过早膳,孟彰看向了略有些沉吟的孟庙。 察觉到孟彰的视线,孟庙先是笑了一下,才慢慢地收起了他那略显僵硬的笑容。 孟伯父可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孟彰问,给孟庙递了一个台阶。 孟庙脸色缓缓放松下来。 阿彰今日要正式往太学去上课他快速看了孟彰一眼,问,可是需要我作陪? 孟彰不着痕迹地细看他一眼,同时开口说道:这几日为着我入读太学的事情,一直劳烦庙伯父领着我东奔西跑,现在事情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很不必再劳烦庙伯父,我自己去往太学就是。 庙伯父就留在府里好生休歇吧。孟彰又道,接下来,庙伯父怕是还有得忙呢。 听见孟彰这最后一句若有深意的话,孟庙顿了顿,也凝神细看孟彰。 孟彰直视着孟庙,面上眼底全不见一丝异色。 阿彰,孟庙索性也就放弃了,干脆而直接地询问孟彰本人,你已经知道了? 孟彰有一点好笑,他也真笑出来了。 庙伯父问的是哪些事? 孟庙只看着他,嘴唇接连开合好几回,却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他是真的怕 试了这么几次后,孟庙便不勉强他自己了,直接转头,看向帝都中央的帝城位置。 就那一大家子的动静。 你已经知道了?孟庙又问道。 孟彰点了点头,说:刚听说了一些。 刚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从哪里听说来的,孟彰一个字不提,孟庙深看他一眼,也没有多做探究。 他叹了口气,直接跟孟彰道:因事情发生得突然,我需要做些准备,也需要尽早将消息送回安阳。 孟彰点了点头,说道:庙伯父尽管放心,我都知道的。 孟庙也相信孟彰心里很有分寸,但作为如今孟彰身边最为亲近的亲长,他还是想要叮嘱孟彰一回。 到了太学以后,你行事须得多留心些,莫要轻易给别人留下出手的机会,还有,平常时候,多跟着同窗走,别落单了 我知晓你性喜清静,不大喜欢热闹,也不多愿意往人多的地方凑,但你这次得听我的,别去试探那些人的手段。 孟彰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分神。 一车轱辘的话颠来倒去地说过好几回以后,不等孟彰打断,孟庙自己先就停住了。 他面色怔然中带着些迷茫。 他方才,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啊。 少顷后,孟庙自己摇了摇头。 他到底是胆怯了。怕了那武帝司马檐,怕了司马氏一族 但孟彰不是他。 他只是安阳孟氏一个有些话语权的郎君,放在安阳郡里或许还有几分份量,在这帝都洛阳里,若不看他身边带着的孟彰,谁认识他了? 孟彰却不同。 孟彰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足以代表整个安阳孟氏,他还有着备受各位高修大贤看重的资质,他站出去,谁都会留意几分。 孟彰不必畏惧他司马氏。 重重地清扫了脑海中翻滚的种种思绪后,孟庙重新看定孟彰,认真道:方才我说的话,阿彰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你且尽按着你的想法来就是了。他最后道。 孟彰听得,抬眼直直望入孟庙的眼底。半饷后,他点了点头,道:庙伯父放心,彰知晓了。 想起了什么,孟庙又问孟彰道:陈留谢氏算是你母族,如今你又择定了谢尚这位谢氏郎君做你在太学里的导引师兄,那么谢氏那边,你是不是也该找个合适的时间,去走一趟? 孟彰点头:确实是要的。 孟庙暗自松了一口气,再问:那你可想好了要怎么办吗? 孟彰心里早已经有了计较,此刻便直接道:烦请庙伯父今日着人往谢诚谢郎中府上送上拜帖。 谢诚谢郎中孟庙沉吟一阵,也点头道,这倒确实合适。 第187章 在这个大晋皇庭里,安阳孟氏不过是三等的世家,跟人家二等的陈留谢氏差了足足一个等级,别说孟彰,就是孟椿和孟梧这两个安阳孟氏的真正支柱过来,也是没资格直接拜见陈留谢氏的族长的。 但谢诚谢郎中就刚刚好。 他是陈留谢氏的族老,又是谢尚所在那一支谢氏支系的掌事人之一,孟彰让孟庙将拜帖送到谢诚府上去,既不失亲近,也不显轻浮,可谓是恰到好处。 要跟孟彰提起的所有事情都有了结果,孟庙也不多打扰他,很快就跟孟彰道别。 他今日确实也不算清闲,除了原本答应了孟彰,需要处理的那孟敏的事情外,这帝都里的孟氏族人中也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纷争需要他去调理。 何况因为今早突然收到的消息,他还需要提醒一下其他的孟氏族人,要他们小心防备,免得被帝城里的那一大家子抓住了机会。 只要不给帝城那一大家子理由,即便是帝城里的那一大家子,也不能随意拿他们怎么样。 顶多,顶多就是将他们闲置而已。 将他们孟氏族人黜落甚至是罢官这样的事情,可不是他们一大家子想做就能做的。真要让他们退出朝堂,那得是他们孟氏族人自己不想干,挂冠而去才行。 世族与皇族同掌天下,真不是世道上随意的一句虚话,而是再切实不过的形容。 但平白无故的,就想要让他们安阳孟氏的族人直接挂冠,怎么可能?至于说司马氏一族更过激的手段 呵,帝都里的诸世家望族都还在看着呢! 孟庙气势昂扬、大踏步往外走,孟彰站在后头,看着孟庙远去的身影,只觉得一阵稀奇。 大抵是因为习惯了行事圆滑,他这位庙伯父,在遇到事情的时候,总是先在心里来回地掂量过好几回,才有一个大概的方案。 且即便是心里已经有了大体的计划,等真正去做的时候,孟庙还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往后退让出些距离。 孟彰自己跟孟庙这样相处的时候,确实比较愉快。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若孟庙不是这样的性格,到最后两个人谁都不愿意轻易往后退让一步,那么耽误事不说,还谁都不会快活。 可换了旁人跟孟庙在决断和利益关系上出现了纷争 孟彰却着实不太想看到孟庙随意往后退让。 孟庙一退,退的可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安阳孟氏,还有孟彰! 现在孟庙能够支愣起来,孟彰就很满意了。 青萝垂手站在孟彰侧近。 孟彰回眼看她:府里,你和孟丁多看着些。 青萝郑重应了一声。 郎主放心。 孟彰点了点头,又扫眼看了一遍随身小阴域,确定诸多典籍都已经收在其中,他便转身,往府门走。 府门处,车夫正守在马车边上等候。 孟彰上了马车,车夫便坐到车辕上,一甩长鞭。 马车带着孟彰往前而去。 一路穿街过巷,最后马车不声不响地汇入也往太学去的马车车流之中,低调得很。 相比起低调的孟彰,马车边上另一条特意留给牛车的车道却很是热闹,早起出行的阴灵停在路边,看着坐在牛车上的各家郎君,脸色激动生活。 是琅琊王氏的王璇郎君,他今日又还没有睡醒哈哈哈 是吧是吧,可就算是这样,这位王璇郎君的姿容还是很出色啊,简直就似玉人一样!你刚刚看见了那一片光没有?那晨光落在他身上,都晕开了呢!!! 你那般喜爱他,为甚不将你篮子里的花枝抛过去? 你知道个什么?!花枝虽然轻巧,可是王璇郎君还是这副昏昏沉沉的没睡醒的模样,我真要将花枝抛过去,花枝上的尖梗要是划伤了王璇郎君,那可怎么办?!不成不成 那果子呢?果子总是滚圆的了吧?没有尖角的果子,可伤不了人! 果子是滚圆,但它沉啊,如果将果子给抛过去,一定会惊醒王璇郎君的。王璇郎君本来就困顿,借着牛车补觉,我若是打扰了他,回头他在太学里打不起精神来,失礼于师长和同窗,岂不是我的过错?不行不行 这不成那不行,那你到底是准备怎么样的?你篮子里的这些花枝瓜果,就都只是带出来转悠这一趟的? 怎么可能?! 那 这些是预备着到王璇郎君从太学归家时候,送给他的 难不成,你还要在这里等到王璇郎君从太学归家? 倒不是,我自也有我的事情去做,但等我做完我的事情,再往这里跑一趟,略等一等,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 似这样的对话从长街两旁各处不断传来,饶是坐在马车里的孟彰,都不禁生出了些好奇。 能引得诸多阴灵这般狂热又细致的,那王璇郎君必不寻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物 孟彰是这样想的,但等他的马车从旁边的车道越过王氏王璇牛车时候,他也没有伸手去掀开车帘,打量那牛车上的王氏郎君。 第188章 因为他又听到了人群中的某些对话。 诶,你们听说了吗?那安阳孟氏的孟彰,昨日已经正式往太学录名了 什么?!那安阳孟氏的孟彰,昨日已经正式录名太学了?那岂不是说,他今日里,也要往太学去上课? 对!据说那安阳孟氏的孟彰入的是童子学 童子学么?这其实也挺好的,听说那孟氏阿彰的年岁不大,看着就还是个七、八岁的小郎君? 是,据说还很病弱 既然是这样的话诶,你们今日里有没有看见过生面孔? 生面孔?没有诶。刚才过去的牛车,都是我们熟悉了的各位太学的郎君,没看到有什么生面孔。 你们是想要找那安阳来的孟氏阿彰?我也没看见。或许,那孟氏阿彰就没有坐牛车呢? 你说马车?这好像有些道理。 如果那孟氏阿彰坐的是马车的话,那我们大概是很难见得到他了 唉,其实我也挺好奇,想要见一见这个小郎君的 我也是 对,我也是 诶?你怎么也好奇起那孟氏小郎君来了?你先前说起孟氏小郎君的时候,不都是平平的吗?怎地今日一早再见你,你就又变了 嘿嘿,能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看来你的消息不甚灵通啊。 你这人怎地这样的?大家就聚在一处闲话,好端端地,你平白无故就来这么一句?不觉得过份了吗?! 哼哼,你自己消息不灵通,怪旁人说实话了?! 你!!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熟人,哪怕平日里不甚往来,但时常见面,总还有三分情面,好好说话吧。说来我也还没听到什么风声,你是知道什么了?说来听听吧,也好让大家长长见识 行,那我就跟你们好生说说!帝城里的那一大家子,知道吧?昨日里 孟氏的马车汇在车流里,速度并不算很快,但也不是很慢。起码是要比走在旁边车道身上的牛车快上许多的。 所以孟氏的马车很快就越过了王氏王璇的牛车,往前方跑去。 在马车经过牛车的那一少顷,原本闭着眼睛睡去的王璇无声无息地掀开眼帘,看了远去的马车一阵,才又悄然闭上。 坐在车厢中的孟彰似有所觉,偏过头去望向牛车的方向。 明明车厢里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明明王璇已经又闭上了眼睛,就像是再次熟睡过去,但孟彰也好,王璇也罢,都仿佛已经看到了彼此。 琅琊王璇 孟氏阿彰 马车驶入了停放马车、牛车的角落停下,孟彰掀开车帘,从车厢中走了出来。 旁边的马车、牛车处,也有郎君、女郎、小郎君、小女郎走出。 孟彰汇入了人群之中,并没有太在意那些从各处投落过来的视线。 那些视线中带出的神色各不相同,但大抵都没有恶意,没必要太过放在心上。 走过了太学之外的碑林,穿过太学的牌坊,孟彰接连拐过几个拐角后,走入了一片更先自然的院舍之中。 这也是谢尚昨日里领着他来看过的童子学院舍。 孟彰才刚刚走过院门,就看到了等在院门旁边处的顾旦。 顾旦一身石青书童袍服,头发用布巾笼住,腰间挂一枚木牌,分明是最最寻常的书童装束,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出格的地方,但任谁来看,也都能看出他与站在他旁边的安乐不甚相同。 安乐自己大抵也是知道的,只他面上笑容自然而亲近,显然并没有太将这种差异放在心上。 孟彰看见他们两个时候,安乐还正笑着跟顾旦说话。而顾旦 显然也比较放松。 孟彰走了过去。 顾旦和安乐远远看见他,都各自收敛了面上表情,更为恭顺也更为谦逊。 孟彰遥遥与顾旦对视了一眼,面上都未见异色。 孟郎君。 安乐同顾旦一道,低头躬身作揖,跟孟彰见礼。 孟彰微微颌首,问:你是跟在谢师兄身边的安乐? 安乐并不讶异,他点了点头。 作为备受整个太学关注的小郎君,孟彰他合该拥有这样的敏锐。 孟彰的目光在顾旦和安乐两人身上转过一圈,笑着对安乐点头道:劳烦你看顾顾旦了。 安乐心下一惊,不觉猛然抬头看向孟彰。 孟彰眼中笑容真切,不容人错认。 安乐心知自己失礼,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些许小事而已。 能跟在这样的一个小郎君身边,顾旦果真是好福气啊 即便是安乐,此刻心里也不禁升起了些羡慕。 但羡慕归羡慕,安乐能被谢尚挑中,心性自然也很是不俗,他很快就将这些情绪消化,平和地抬头,给顾旦送去一个眼神。 顾旦心下一笑,面色又更缓和了些许。 第189章 又说道两句后,安乐便告辞而去。 孟彰并没有多留他,看他走出一段距离后,便回身,看向顾旦:走吧,我们先去见一见童子学里的博士。 顾旦微微颌首,走在孟彰侧后方。 你已经安顿好了?他问,语气很有些随意,并不像是问一个仆从,更像是在询问一个友人。 顾旦眼中神色更为和缓。 已经安顿好了。他道,同舍寝的,就是安乐师兄他们。 顿了一顿后,顾旦又道:两位师兄待我都很是亲近友好,但也没有过多询问什么。 孟彰笑着颌首,并不奇怪。 毕竟是谢师兄挑中的人。 想到谢尚,顾旦也是暗自点头。 谢尚,确实不俗。 闲谈之间,孟彰两人已经来到了正院的三间正房前。 两人各自停住了话头。 正房中,专门负责童子学的学监也正在等着孟彰。 见得孟彰敲门,学监首先笑了笑,又很快将唇边的笑意压下,才道:孟彰吗?进来吧。 孟彰这才带着顾旦推门进去。 才受了孟彰一礼,学监便从书案后头走出:跟我来吧,我带你去学舍那里。 孟彰、顾旦跟在了学监后头。 一行三人才刚走到属于童子学的学舍外头,就看见了从窗棂中投来的各色目光。 孟彰带笑看过去。 学监却是面色一整,原本还盛在面上的笑意当即隐没不见。 只一瞬,属于学监的威压与庄重便毫无保留地宣泄而出。 跟在学监后头的孟彰与顾旦全无多少感觉,但从学舍里张望过来的那些视线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个个快速收去,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学监暗哼了一声。 孟彰收回目光看过去。 面对孟彰,学监的神色又自柔和了少许。 我们童子学里的各位小郎君虽然也都是夭亡,但各个聪慧可爱,不是寻常顽童,应该很能跟你说得来,你不必太过担心 顿了顿,学监看向孟彰那相较寻常小郎君来单薄了不少的身形,又不忘殷殷叮嘱。 但倘若他们太过份了,作弄人或者欺负人,你也不必忍耐,只管来找我,我必会为你作主。 孟彰乖顺点头,又跟学监道谢。 多谢学监。 学监点了点头,又暗自放慢了脚步。 他是成人,若不注意着些,他走一步孟彰要走两步甚至是三步才能追上。那太欺负这小郎君了 孟彰和顾旦跟在后头。 学监没有直接去往那处位于正房处的学舍,而是先领着他们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处,正有几位先生在书案后头忙活。 见得学监领着人从外头进来,几位先生都想到了什么,各自停下手上动作,站起身来。 学监往孟彰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是新入童子学的生员孟氏阿彰,我领他来见一见诸位先生。 学监来跟他做介绍。 这位是教授《诗经》的蔡骏蔡先生,这位是教导诸世家谱集的黄叶黄先生,这位是教授阴世诸般常识的邵庄邵先生,这位是教授各方各派史章的史磊史先生 太学这童子学的生员虽然都是些夭亡的小郎君,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学习的东西就比其他的太学生员要少。 另还有教授《尚书》、《大学》、《春秋》等等各部儒家经典的先生,讲授《道德经》、《清静经》、《天皇宝菉》、《南华经》等等道门各家经典的先生, 不过今日他们都没有课程,便不在这里,待日后,你再与他们见过便是。学监对孟彰道。 孟彰从学监身后走出,躬身合手,与几位先生一揖而拜。 学生孟彰,见过各位先生。 几位先生齐齐笑了起来。 无需这般客气,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 孟彰乖顺地站在那里,只笑只听,不说话。 学监在旁边看着,过得少顷就带着孟彰、顾旦告辞离去。 蔡、黄、邵、史等几位童子学先生也都知道学监这是要领孟彰去学舍,都没多留,目送着他们离去。 原来,这就是那位孟氏阿彰啊蔡先生叹道。 史先生面上也很有些慨叹:看上去,这身形着实单薄了些 邵先生往门外看得一眼,说道: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是啊,史先生面上不显,眼底却快速闪过一丝异色,只是看上去而已。 他才刚将话说完,就察觉到了从旁边投来的诸般目光。 史磊微微抿唇,抬头看过去。 蔡、黄、邵等几位先生尽都凝望着他,目光中隐隐透着些异样的神采。 史磊身形站得笔直,全无半点退让的意思。 我是太学童子学的先生,他道,我始终记得我自己的身份。 是以,并不需要你们来提醒,更不需要你们的警告。 听着史磊这话,蔡、黄、邵等几位先生却没有立时放松下来,他们仍旧深深地打量着史磊,不错过他面上眼底任何一丝异色。 第190章 好半饷以后,蔡、黄、邵等几位先生才终于放松下来。 这几位先生对视一眼,最终,蔡先生道:孟氏阿彰的消息传回太学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我们都相信你早已经做好了决断。 当然,事实是,他们更相信太学诸位学监,相信太学里的祭酒。 如果史磊没有通过太学诸位学监甚至是祭酒的考验,他不会仍留在太学,更不会出现在童子学的这一处学舍里。 先前这一阵子时间,太学里用着出行游学、省亲归乡等等各色理由离开的先生博士,也不是没有。 但孟氏阿彰魂体里的生机虽然深藏,却确实生活灵动,远胜寻常阴灵,更贴近这方阴世天地所孕育的生灵,譬如那些阴世神灵。 只是这后头那半句话,蔡骏蔡先生给悄然隐没了,并没有真正诉之于口。 不过这全然不妨碍黄、邵、史等几位先生理解他的意思。 他年岁小,修为浅薄,还没有办法很好地收束那些生机 我等作为他的师长,受他礼敬,受太学重托,自当为他尽些护持之力,而不是反觊觎他那一身生机。 蔡先生沉沉道,脸色很是郑重。 黄、邵两位先生也都端正了神色,肃容听着,就像是谨受教诲的学子。 蔡先生看向史先生:你是专门教授诸位小郎君阴世常识的先生,相比起我们来,熟知阴世诸般无形条则的你更了解我们这个学生的价值,也更知晓对他出手之后的后果。 史磊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不似早先时候的那样紧绷。 他深知,蔡、黄、邵这几位先生能将态度明白表现出来,更与他直言不讳,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 若不然,他们只管暗下防备就是了,何须与他多说? 我们跟你说这些话,其实也是希望蔡先生道,你日后还能似今日这样,坦荡荡地与我们同坐一席。 史磊的神色彻底柔和下来,他点头:我知道 孟彰、顾旦跟在学监身后走出了这一处东厢房,直接往西厢房去。 孟彰知晓学监的用意,便往顾旦的方向分去一道目光。 却见顾旦正若有所思地将目光从后头收回来。 他们的后头也不是旁的什么地方,而正是他们才刚走出的那东厢房。 童子学诸位先生暂且休歇的房舍。 顾旦的目光与孟彰的视线碰上,其中的深思尽数暴露在孟彰的眼前。 顾旦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也不多做遮掩,仍是看着孟彰。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看着顾旦的目光却不见其他异色。 顾旦暗下叹了一口气,目光中一瞬间多了些无奈,可他心里才刚做出的决定却也没有任何动摇。 不论孟彰自己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也不论孟彰是不是别有准备,但他却是记下了。 他会帮着孟彰多留心的。 孟彰眼底笑意加深。 这时候,学监却是停住了脚步。 却原来,他们三人已经来到了西厢房的房门边上了。 学监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孟彰和顾旦两人。 正院那里,是童子学各位生员的学舍,顾旦你只是孟彰在我太学里的书童,在童子学各位生员上课学习期间,顾旦你们是不能去打扰的。而且 顾旦,你们这群人虽然名义上是各生员的书童,但实际上仍然是我太学的生员,你们也是有你们的课业的。 为什么太学里的其他旁听生乃至寻常生员在听到顾旦被孟彰挑中作为他在太学里的书童时候,都那么羡慕他呢? 为什么就连已经被谢尚挑中,前程一片大好的安乐,也同样对顾旦存着羡慕呢? 这就是原因了。 虽然,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被孟彰这个太学中童子学生员挑中,顾旦就能够正正经经在太学中学习,而且他学习的课程内容,还是跟着孟彰这些童子学生员进度走的课程! 也就是说,孟彰他们这些太学童子学里的生员学的什么内容,顾旦这些书童就学的什么内容。 或许,在课程内容的深度上,孟彰这些太学童子学里的正式生员们会更深`入一些,但在知识面的广度上,却是一样的。 只这一样,对于顾旦这些出身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机缘了。 更何况,除了这些课程与知识外,孟彰本人,也是肉眼可见的非同寻常 顾旦回过神来,连忙极力收敛神色。但往日里算是驾轻就熟的动作,今日顾旦却做得不太好,还是叫那么一些激动兴奋流露出去了。 学监面上不显,眼底却快速闪过一丝笑意。 进去吧。他道,又叮嘱顾旦道,往后,也莫要耽搁了课业。 顾旦从孟彰身后走出,在门前站停,又转回身来,郑重地与学监深深一拜。 多谢学监提点,学生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学监低低应了一声。 顾旦抬头,又往孟彰的方向看去一眼,然后才转身,缓步走入西厢房中。 学监便就要转身离开,但他目光往侧旁一瞥,却又在原地站住了。 第191章 却原来,孟彰正凝神看着西厢房的方向呢。 西厢房房门边上,迎着所有投来的目光,顾旦平静地站直身体。 顾旦,见过诸位同窗。 他拱手,对着西厢房中坐定的各位书童躬身一揖。 西厢房中各位书童面面相觑得一阵。少顷后,他们也都从席上站起,躬身作揖来与顾旦还得一礼。 顾同窗客气了,且请入座吧,再过得一回,先生就该来了。 到这边来吧,这边正有一处空位。 孟彰收回目光。 学监暗下一笑,这才转身,领着孟彰往正房那边的学舍去。 这一次,学监却不是在房门外就站停了,他直接领着孟彰走入了学舍之中,在学舍前方站定。 学舍里,足有五十余位小郎君小女郎安坐席上,认真且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书典。 就似 方才不住往外张望的人,不是他们一样的。 第59章 学监心里呵呵一笑,面上却是分毫不显。他清了清声音,直接开口道:叨扰大家片刻,请大家先停下手上的事情,听我一言。 稳稳当当、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后头蒲团上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这才各自放下手上的物什,光明正大地抬起目光来看站着学舍前方的学监。 还有,站在学监侧后方的孟彰。 孟彰抬起目光往下看,清晰看见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眼底的好奇与探究。其中几位神韵尤其不凡的小郎君小女郎面上眼底还都带了些善意。 他面上也浮上了笑意。 学监回身,冲孟彰招了招手:孟彰。 孟彰上前一步,正式站在学监前方,暴露在所有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中。 这是才刚从安阳来的孟彰,学监介绍道,自今日起,他也是我太学童子学里的一位生员,是你们的同窗,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 在学监之后,孟彰也道:安阳孟彰,见过诸位同窗。 他说完,拱手一揖。 条案后头已经站了起来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或是拱手作揖,或是福身,各自还礼。 同窗客气了。 学监就在旁边,直到他们各自礼见过,他才又对孟彰道:你的坐席在那里,去入席吧,再过不久,先生就要过来上课了。 孟彰早早就看见了被列在最后头的那个条案和蒲团。 那也是唯一一个无人的空座。 孟彰点了点头:多谢学监。 学监缓和了面上的神色,笑着对他道:去吧。 孟彰走过那些整齐的条案,在所有小郎君、小女郎的注视中,坐到了那个条案后头的蒲团上。 好了,你们各自继续吧。学监说道一声,就转身走了。 他也没有走远,就站在学舍外头,听着学舍中的动静。 孟彰也才刚将《诗三百》、《论语》等书籍从随身小阴域里拿出来,就看见他前方的小郎君转过头来,含笑看着他的动静。 孟彰手上动作不停,只用目光询问也似地看着小郎君。 小郎君整个身体转了过来,对他拱了拱手,说道:王氏王绅。 孟彰拱手,也道:孟氏孟彰。 王绅是个圆眼带笑的小郎君,性情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明朗,眉眼间也不见任何病气 有那么一瞬间,孟彰甚为好奇这位小郎君的死因,但他很好地遮掩了过去,没有流露出任何异色。 王绅笑弯了眼睛,对他道:阿彰你人很不错,我喜欢,日后有事,你且尽可跟我说! 孟彰也笑了起来:多谢。 王绅邻近的两个条案的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转了目光过来,此刻这两位对视一眼,也来跟孟彰自我介绍。 谢氏谢礼,见过阿彰。 庾氏庾筱,见过阿彰。 孟彰也都回道:孟氏孟彰,见过两位同窗。 琅琊王氏的王绅、陈留谢氏的谢礼,颖川庾氏的庾筱 这就是孟彰席前的三位同窗,帝都洛阳中的顶尖世家望族里,现在就缺了一个龙亢桓氏。而众所周知,龙亢桓氏族中郎君,更多都是武职。 如果说这里头没有任何安排,会有人信么? 在王绅、谢礼和庾筱前一排坐着的三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已经回过头来,笑看着这边。 见得王绅、谢礼、庾筱三人已经与孟彰见过,那三个小郎君、小女郎也都笑了一笑,冲着目光看来的孟彰做自我介绍。 太上道李睦。 元始道明宸。 灵宝道林灵。 孟彰各自点头,然后又回道:孟氏孟彰。 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是道门三清的道统。 在这方世界中,正统道门中有五大法脉,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的道门三清以及昊天上帝的北辰阁和瑶池圣母的瑶池派。 道门的三清到了,昊天上帝的北辰阁和瑶池圣母的瑶池派,应该也在 孟彰抬起目光,看向李睦、明宸、林灵的更前方。果然,那一排条案中的三个小郎君小女郎也都已经转过身来了,正望着他这个方向。 第192章 见他目光看来,那三个小郎君小女郎也都各自点头,跟他做介绍。 北辰阁白星。 瑶池花萦。 酆都石喜。 孟彰面上仍然带着柔和的笑意,只道:孟氏孟彰。 这学舍里,没有哪个小郎君小女郎能捕捉到孟彰心头快速流转过的心念。 昊天上帝,又有名北辰之君;瑶池也是瑶池圣母的居所。 道门这五大法脉中,三清实力居首,北辰阁稍次,瑶池派又次之。所以在这太学的童子学里,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的三个小郎君小女郎能将北辰阁、瑶池派的两位压在后头,孟彰是一点不惊讶的。他惊讶的是列在北辰阁白星、瑶池派花萦之后的那位石喜。 酆都石喜。 石喜他来自酆都。 如果是换了一个人,或许不会多想些什么,只以为酆都是能与道门北辰阁、瑶池两大法脉并列的隐世道脉。 但坐在这里的,是孟彰。 孟彰不会忽略这样的一个名字。 酆都这个名字很特殊,尤其是在阴世天地里,更是殊异。 在北辰阁白星、瑶池派花萦、酆都石喜的更远处,又有三个小郎君小女郎看了过来。 但比起白星、花萦和石喜来,那三个小郎君小女郎与孟彰间隔了足有两排坐席,距离太过遥远了,那三个小郎君小女郎若是也要跟孟彰做介绍,声量必得再往上提一提。 可是 看看坐在他们后头的白星、花萦、石喜,再看看坐在白星、花萦、石喜更后头的那李睦、明宸、林灵三人以及更后头的王绅等人,那三位小郎君小女郎对视得一眼,果断地做出了选择。 他们遥遥对着孟彰颌首,并未多说什么。 孟彰再是一笑,也颌首还礼。 学监在学舍外听了这么一阵,虽然没亲眼看见学舍里孟彰跟其他生员相处的情景,但也足够他放下心来了。 旁的不说,有王氏、谢氏、庾氏的小郎君和小女郎拦在中央,不论是道门各大法脉还是其他的各位世家子望族子,孟彰能省去很多事情。 倒是 学监抬了抬头,看向了东厢房的位置。 东厢房里,这时候也有一位先生走了出来,正是负责教授童子学中各位生员《诗三百》的蔡骏。 蔡骏从东厢房中走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学舍外往这边看着的学监。细看清楚学监眼底的沉凝,蔡骏心下咯噔一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 史磊察觉到异样,抬头看了过来。 蔡骏快速收回目光。 然而,即便如此,史磊也察觉到了什么。他脸色僵硬一瞬,随后又慢慢放松下来。 旁边的黄、邵两位先生看见,也都看了过来,面色中隐隐透出些担忧。 反倒是史磊笑了起来。 我无事,你们且安心。顿了一顿后,他道,学监和祭酒如果觉得我实在不合适,我离开童子学甚至是太学也可以,不必为我担心。 史磊说是这样说的,但黄、邵两位先生的忧色却没能散去。可是若要他们再说些什么,他们也确实不能。 现在的关键,已经不在于史磊自己了,而在于太学里的诸位学监乃至是祭酒的意思。 黄、邵两位先生对视得一眼,齐齐从案席后头站起身来:我们出去一会儿。 史磊知道这两位先生到底是要出去干什么,他摇摇头,拦道:没用的 黄、邵两位先生却不同意。 没用也要去试一试,不然若你真离开了童子学乃至是太学,你的修行资粮要去哪里补足?哪里的修行资粮和条件能够及得上太学? 诸般待遇能比得上太学的地方,不是没有,还很不少。 譬如帝城内宫中的宫学,譬如道门五大法脉各处的学宫,但是 若史磊离开童子学乃至是太学的原因传出去,宫学以及道门五大法脉各处的学宫,又会有哪一个,愿意招纳史磊? 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状况,黄先生道,我们去替你与学监分说,学监会斟酌的。 邵先生也郑重点头。 史磊站在原地,一时沉默。 黄、邵两位先生对视得一眼,齐齐往外走。 坐在案后的史磊忽然站了起来,大踏步追上黄、邵两位先生。 黄、邵两位先生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一停。 迎着两位同僚的目光,史磊笑了开来:我也一道去吧。 顿了顿后,他又道:这是我的过错,也是我的事,我总不能只看着你们两个为我出面,而我净躲在后头。 那他成什么样的人了?! 黄、邵两位先生对视一眼,也都笑了开来。 那便一道去吧。 走走走,快些,莫等学监离开学舍了,我们还要一路找到学监那院舍里去 黄、邵、史三位先生找到学监的时候,学监正往外走,黄、邵、史三位先生连忙追了上去。 不远处的童子学学舍、西厢房处那些太学书童们的学舍,也都听到了这外头的动静,不少人都往外头分去了目光。 童子学学舍里的蔡骏蔡先生是所有人中,最明白此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他看了看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第193章 他的目光在坐于最末席的孟彰身上顿了顿。 孟彰抬起视线平静看过去。 那一瞬间,饶是蔡骏这位童子学的先生,心也不由得颤了一颤。 他脑海中同时炸开一道灵光。 孟彰,这个安阳孟氏的小郎君,其实是察觉到了方才那一瞬间史磊对他生出的恶意的。 他知道!! 他都知道!!! 蔡骏心脏剧烈跳动一拍后,心中才刚刚生出的一个想法悄然熄灭。 安阳孟氏的这位彰小郎君,虽然年岁尚幼,但实在是聪敏。史磊也好,他也好,他们的小心思,他都清楚,他如今是只看着,什么都不说,也轻易不与旁人提起,可所有的一切,他心里自有论断。 所以 他想要让这位孟氏小郎君在诸位学监乃至祭酒面前为史磊说情的想法,不必再提了。 孟彰平静收回目光。 才刚刚翻过一页书页,前方的位置处又传来了几道目光。 孟彰循着目光看去,却见是王绅、谢礼、庾筱以及更远一点的李睦、明宸、林灵等人。 孟彰快速看了一眼上首还未曾回过神来的蔡骏,低低传音往那六个也很敏锐的小郎君小女郎问:可是有什么事? 王绅回头看了一眼蔡骏,首先传音问道:是诸位先生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孟彰从王绅面上眼底看到了毫无疑问的兴奋与激动。 对于他来说,这件事似乎真的很有趣很好玩,他在跃跃欲试 孟彰隐隐觉得自己找到王绅的死因了。 这家伙,一定是自己将自己作死的! 孟彰摇了摇头,传音道:大抵是吧,我不太了解。 这话一传过去,前头王绅、谢礼、庾筱这六个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陡然就多了几分怀疑。 王绅更是哈了一声,语气甚为奇异:你不太了解? 孟彰一点不心虚地点了点头。 王绅、谢礼、庾筱这六个小郎君小女郎面面相觑得一阵,又调转目光回来看孟彰。 行吧 孟彰从这六道目光里看出了明白的妥协。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他们在无声地说,那就当你是不了解的吧。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王绅传音道,你且只管跟我说,我帮你。 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等五个小郎君小女郎也都齐齐笑开。 尽管这五个小郎君小女郎没有似王绅一样明白说道出来,但他们的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 孟彰笑了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若果有需要的话。 西厢房里,也刚刚与旁边的同窗交谈过几句的顾旦却是沉默着慢慢拧紧了眉梢。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觉出了不对的地方。 一遍遍回想过后,顾旦猛地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外头的方向。 坐在他旁边的太学书童还在快速回忆着,意图在这些记忆中找到些蛛丝马迹,却忽然间被顾旦的动静惊醒,都还没想明白,他就下意识地看向了顾旦的方向。 不看不打紧,这一看,他就被顾旦脸上眼底的冷凝给吓了一跳。 顾顾旦,你怎么了?他问道。 西厢房里的其他太学书童发现这边的动静,也各各往他们这个角落看过来,然后又都被顾旦的脸色惊住了。 原来,太学里从来都是沉默更多的那个顾旦,居然也有这么吓人的时候吗? 顾旦没有回头,仍旧紧盯着外间。 学舍之外,学监看着史、黄、邵三位先生走近,神色平静到近乎漠然。 原本刚刚从东厢房中追出去时候,史、黄、邵三位先生原本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眼下直接对上学监,史、黄、邵三位先生的脚步也都不由得放慢了些。 尤其是史磊,他几乎没有了继续走过去的力气。 还是黄、邵两位先生最先反应过来。 黄、邵两位先生对视得一眼,忽然齐齐伸出手去,将史磊带着引着,拉到了学监近前。 学监,我们有话要跟学监你说 学监一眼扫过去,黄、邵两位先生下意识地就停住了话头。 倒是史磊这会儿反应过来了,他站直身体,又卸去黄、邵两位先生搭扶着他的手,直直地迎上学监的视线。 他没有贸然开口,因为他看出了学监眼里的意思。 学监看过这三位先生后,又往正房所在的那处童子学学舍看了一眼,确定学舍里的各位生员都收回目光去,继续上课后,他才对这三位先生说道:走远一点说话吧,别在这里。 说完,学监率先转身往外走。 史、黄、邵三位先生回身看了一眼童子学学舍,又看看坐着各位太学书童的西厢房,苦笑着对视一眼,也都低了头,沉默地快步跟上学监。 出了院子,学监停住脚步,回身看史、黄、邵三位先生:有什么话,就说吧。 黄、邵两位先生当即上前一步,想要开口。但被他们留在后头的史磊却是伸手,直接拉住黄、邵两位先生。 黄、邵两位先生回头看他。 史磊摇摇头。 黄、邵两位先生沉默一瞬,将位置让了出来,史磊很自然地往前迈出几步,越过黄、邵两位先生直面学监。 第194章 学监,这一次的问题,在于我。是我先起了贪念,我 还请学监看在我为童子学、太学效力多年的份上,抬手饶过我这一回。 学监一直不说话,只沉默看着史磊,直到史磊停下来,他才问:说完了? 史磊沉默点头。 学监的目光越过他,直接看着黄、邵两位先生,问:你们呢?你们又想要跟我说什么? 黄先生上前一步,站在史磊身侧,道:学监,史磊他也就一时生出贪念,随后自己就控制住了,没想过要继续,更没真的要对孟氏阿彰出手 是啊,学监,邵先生也走了过来,站在史磊另一侧,史磊他是个什么样的品格,不独独是我们这些同僚,您与其他的诸位学监乃至是祭酒,都是知晓的,孟氏阿彰是他的学生,他不会对孟氏阿彰出手的。 君子论迹不论心,邵先生道,史磊他还什么都没做,只因为这一回的心念涌动,就责罚他也未免太过了。 学监气笑了:你们还知道孟氏阿彰是你们的学生,你们还记得这个?!哪个老师会对自己的学生生出那种的恶念,觊觎学生身上的生机的?啊?!你们告诉我!! 哪一个老师是这样的?!! 史、黄、邵三位先生被学监劈头盖脸地骂,却只能听着,不敢多做反驳。 实在是学监此刻的气势太过摄人了,这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尽数抽离,而他们就是被冻结的那琥珀,什么都做不了。 许久以后,学监才缓了一口气。 这事,我不能拿主意。他道,我会上禀张学监,请张学监评判,又或者,请祭酒论断。 史、黄、邵三位先生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都只是默然,因为他们又听到了学监的话。 童子学里的各位生员,不论是什么样的出身来历,他们能来到这里,录名童子学,就都是天资出众之辈。他们的资质、他们本身的份量,我清楚,你们也清楚 为着保障他们的安全,太学这么多年以来,一直都在往外清人。 学监停了停,又继续道:也是因为太学学里的仔细和谨慎,童子学才一直没有出事,才会有更多的资质卓绝、身份贵重、来历不凡的小郎君小女郎录名太学,入读童子学。 孟氏阿彰,在我太学童子学开办以来收录的众多小郎君小女郎中,也是很特殊的一位。为着他的入读,我太学、童子学不久前才清理过一遍。 学里诸位学监、大儒、祭酒对他的看重,你们也都是尽知的。学监道,我不知道今日你们这事送上去,各位大儒、张学监乃至是祭酒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但是 他一眼看过史磊,看过站在他旁边的黄、邵两位先生:做好准备吧。 学监说完,直接抽身离开。 学监似乎很信任史、黄、邵这三位先生的品格,哪怕近乎直白地驳回了这三位先生的求情,也全然不担心史、黄、邵三位先生,特别是史磊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直接发难。 但史、黄、邵三位先生却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 是错觉。 遍数整个太学,防守强度能够比得上童子学学舍的,也就只有各处太学秘地了。 为什么在发生史磊这件事以后,学监一直将孟氏阿彰带在身边? 因为学监就是在防备着他们。 就连现在学监直接离开,也不是他们就不需要防备了,而只是因为有别的看护孟氏阿彰的人到了而已。 史磊若真要对孟氏阿彰出手,其实也只有刚才学监带着他去东厢房拜见他们时候最简单,也最容易得手。虽然,史磊成功的几率也着实不会高到那里去。 被留在原地的史磊木愣愣地看着学监的身影远去,久久没有动静。 黄、邵两位先生沉默一阵,才唤他:史磊 史磊缓慢转身,对黄、邵两位先生露出一个笑容。 黄、邵两位先生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反倒是史磊,他很快收拾了心情。 是我连累了你们。 因为他的一时恶念,黄、邵乃至是现在还在学舍里跟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讲课的蔡骏,怕是都得要再次历受学里的考察。 他说完这一句话,抬起双手来,在额前交叠,郑重地与黄、邵两位先生一拜。 是谢礼,也是歉礼。 前者,是在为黄、邵两位同僚的说情;后者,则是在为连累了他们。 黄、邵两位先生初时也想要避让过去,不受这礼,但他们瞥见史磊,又都停住了。 史磊是认真的,也是郑重的,若他们避让不受,反而才更叫史磊为难。 史磊站直了身体,抬起眉眼对黄、邵两位先生笑:我在太学许多年,能与诸位同僚相伴相交,是我的运气,也是我的福分,多谢你们了。 黄、邵两位先生沉默过半饷,又看了史磊一阵,确定史磊心头是真的疏阔明朗,清净无霾,也都笑了起来。 这何止是你的运气与福分,也是我等的运气与福分啊 第195章 就是,我等在此相交相伴一场,未曾辜负彼此,何其的难得! 说得对 对了,阿磊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可有去处了? 去处啊,暂时还没有且看看学里怎么处理吧,若是我还能留在太学里,便留下来,若是不能,那我便自归家去吧。 不论是另择学舍教学,还是自归家去教导后辈,也都是不错的。 这样啊 渐渐走远的学监将身后的动静丢下,只往前走。 到了张学监房舍外头,这位专门负责童子学的学监才抬手,叩了叩门扉。 罗生吗?张学监似乎已经料到门外站着的到底是谁了,直接就道明了学监的身份,进来吧。 罗学监推门走了进去,与张学监一礼:张生。 张学监手边的卷宗早已放下,这会儿目光直接看住了罗学监,问道:你是来跟我说童子学那边史磊史博士的事的? 罗学监心下苦笑,却是点了点头,又将史磊后来的表现跟张学监说道了一遍。 这一遍说起时候,罗学监的用词很是客观,只直接将史、黄、邵三位先生的反应说出,并没有投入多少情绪。 但等这一遍说完后,罗学监沉吟一阵,到底又抬眼,看向张学监的方向,开口道:张生,史博士这一次反应确实是很不妥,但他已然明悟 张学监看着他,神色间喜怒莫测。 罗学监语气微不可察地滞了滞,却还是将他想说的话说完。 史博士是不能再留在童子学、留在太学里的,但能不能为他保留些脸面?让他能够体面地离开? 张学监的脸色松动了些。 你放心。他道,如果史博士真的诚心悔过的话,我们太学也不会太过严苛。 罗学监松了口气。 他拱手,对张学监深深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罗学监的身影退出去,张学监沉默半饷,还是叹了口气。 少顷,他收拾那稍显复杂的情绪,敲响了手边的小钟。 沉默的钟声传开去,很快就落到了另一个人的耳边。 张生?祭酒略显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 张学监将罗学监来禀报的事情跟祭酒又说了一遍。 祭酒也是无言沉默,半饷后,他才道:你再看一看吧,若确定史博士是真的想明白了,就略抬抬手,为他多留存几分体面。 张学监回道:是,我知道了。 嗯。祭酒应了一声,又叮嘱张学监道,史博士的事情必不是孤例,学里的各位先生、博士以及生员、书童,你都多看着些,莫要让孟氏阿彰出事。 张学监又是郑重应了一声。 祭酒放心,此事关乎我童子学、太学声誉,我会慎重处理的。 祭酒笑了一下,说道:就劳烦你了。 这边张学监才刚收起小钟,另一边又有人敲响了门扉。 张学监随手将小钟往旁边一送,扬声道:进来。 这次推开门走进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是寻常的仆妇。 仆妇眉眼慈和,衣着朴素,放在街头巷角,轻易就能没入人堆中。 然而,仆妇此刻神色却极慎重。 张学监看到这位仆妇,神色缓和了些,问:张婶,可是有事? 张婶上前,福身一礼,然后便对张学监道:学监,今日晨早我往街上去,听得街头巷议,觉着有些不妥,便想着回来,跟学监你提一提 莫看这位仆妇只像邻家婶娘一般朴素,但她实际上,却是太学总理各处消息的那一位。 她觉得不妥的事情,必定不似表面上那样的简单。 张学监神色略有些凝重,他点头道:你说。 张婶便将街头听到的一些话挑拣着跟张学监说了,然后又道:我才刚听人说起那帝城里的一大家子时候,便又有另一些人在接话 顿了顿后,张婶又道:我看不出那些往下接话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但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世家的暗子。 张学监有些想笑,他摇了摇头,道:不是世家,难道还能是司马家那一大家子里的什么人? 那座宫阙是司马氏一族的地盘,倘若没有人特意将消息放出,街头巷尾里的寻常百姓,是能这样快、这样准确地得到消息的吗? 慎太子要出宫见一见名头颇为响亮的神童孟氏阿彰,却被拦了下来,慎太子最后只能选择去往峻阳宫拜见武帝 这件事情不大不小,但传到民间,却是抬了两个人,又压了两个人。 抬的,是孟彰,也是慎太子。 压的,是武帝司马檐,也是皇后杨氏。 但,虽然这传言抬了慎太子一把,可慎太子被他的阿父阿母辖制,也已经在无声无息间在民间百姓中留下了痕迹,所以今早这一遭,真正能够将所有好处收入囊中的,也就只有孟氏阿彰了。 不对,除了孟氏阿彰这个处在话题中央却一身清白的人以外,还有在背后推波助澜的那些世家们。 第196章 既保存了孟氏阿彰,帮助孟氏阿彰提升他在民间的名望,又向孟氏阿彰、向安阳孟氏示好,拉拢孟氏阿彰、拉拢安阳孟氏,将原本稍稍倾向于武帝司马檐的安阳孟氏向世族这边又拉近了一些,同时,还在司马慎、司马檐这对父子之间种下一些嫌隙 世家出手,果真是厉害。 不动声息间,就已经尽揽了好处。 张婶犹疑一阵,说道:但司马氏一族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很快就会有反应了。 张学监点了点头:最迟今日下午,司马氏一族的动作就该显出效果来了。 张婶赞同地点了点头,看向了张学监,神色间很有些狐疑。 张学监回望过去,叹了一声:张婶,你到底有没有做过什么,你自己不知道的吗? 张婶笑了一笑:我是知道,但是张生 今早这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里,牵扯了世家望族,牵扯了司马氏皇族,唯有我们是什么都没做,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半点痕迹都没有落下。 实在是不得不叫人怀疑啊 张学监无奈:所以你怀疑我? 张婶点头,对张学监道:张生,我虽是妇人,但也饱受太学熏陶,容人的心胸我还是有的。什么时候,也让我见一见另一批人? 张学监无言地看着张婶。 张婶盯了他一阵,很是失望地摇了摇头:居然真的不是我们太学。 张学监越发无奈了,他唤道:张婶 张婶站直了身体,看定张学监的方向,低头恭顺道:请学监吩咐。 第60章 这几日,除了我太学相关的事宜外,你也多留意些关于孟氏阿彰的传言,莫要让人平白污了孟氏阿彰的声名,特别是,当这些事情涉及到我太学的时候。张学监道。 是。张婶先应了一声,随后面色有些犹疑,她快速抬眼,觑了觑张学监。 张学监看见,便问道: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反正过不了多久,你也会知道的。 张婶笑了笑,问张学监:张生,可是我太学里近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跟孟氏阿彰有关? 张学监也不瞒着张婶,反正像他刚才所说的那样,史磊的事情张婶很快也会知道的。 听说今日里童子学东厢房史磊的表现,张婶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她想了一阵,问张学监:张生是担心会有人借着这件事抨击孟氏阿彰? 毕竟,孟氏阿彰作为太学生员,才刚第一日入读太学,就将一位在太学童子学里授学多年的先生请出了童子学乃至是太学,旁的不说,起码事多是真的。 就算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事情的因由未必就在孟氏阿彰身上,但倘若有人往那个方向推一把,也是能够轻易引导出对孟氏阿彰的不满来的。 史磊可是太学童子学里的先生!先生的身份,天然就压制着生员,在寻常百姓心中,学生就应该礼让先生,哪怕先生有什么地方做得不甚周全,学生也只能受着。 这是先生所握有的知识带给先生的权利。 而知识,所有人都知道,无比无边的贵重。尤其是寻常的百姓,他们更知晓知识的宝贵,也更渴望知识。 他们不会去想,对于出身安阳孟氏的孟彰来说,史磊所握有的知识即便贵重,也没有贵重到需要他来容忍史磊曾经对他生出的恶意,需要他承担自己的人身安全的风险继续接受史磊的教授。 他们只知道,如果他们是史磊的学生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这样做。 史先生又不是真的对孟氏阿彰出手了,只是曾经有过这样的恶意而已,史先生不是也悔过了吗?他不是什么都没做吗?何必这么严苛?何必这么无情? 他们会转了头来谴责孟氏阿彰,认为他刻薄,觉得他无情冷血 也所以,甚至都不需要司马氏一族又或者别的什么有心人多做些什么,只要稍稍一引导,孟氏阿彰在这帝都寻常百姓心中,便也会多了些恶感。 这些恶感或许还无法影响孟氏阿彰什么,但却是动摇孟氏阿彰声望根基的开始。 世家子的声望,虽然不能说就是他们的立身根本,但也是很重要的。 常年在街闻巷议中浸淫的张婶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肃容点头,应道:张生放心,我明白的。 张学监点点头:但你也不用太担心,只要史先生真的悔过明悟,太学也不会将事情做狠做绝。 张学监抬眼看向张婶:不会让你太难做的。 张婶笑了笑,说道:希望吧。 就张婶自己,她还真希望史磊史先生还没有忘却本心。 并不只是因为唯有这样,这事情才不至于闹得那样的难看,才让她这边奔忙劳碌,也是因为张婶不希望史磊这个太学先生因为这件事情声名尽毁,那真的太遗憾了 张婶心下暗自摇头,又看张学监没有更多想要吩咐她的事情,便跟张学监告辞,退了出去。 张婶离开以后,张学监简单收拾一阵,也起身,往童子学的学舍去。 第197章 在童子学的学舍外,张学监看到了史、黄、邵三位先生。 自罗学监离开后,这三位先生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往童子学学舍的方向走近一步。 倒不是他们心中对太学、童子学生出了怨望,而是 他们在避嫌。 见到从外头走进来的张学监,史、黄、邵三位先生都露出了笑容,来跟张学监打招呼。 张生。 他们这样唤张学监,就像往日里见到张学监一样坦然而平静。 张学监仔细看过这三位先生,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七分的惋惜。 早知此时,如何没有早早做好准备呢? 张学监这一瞬间的沉默没有人发现,又或者是发现了也没有人表现出来。 你们三位在这里叙话?他问。 史、黄、邵三位先生各自颌首,都道:是正有些事情商量,不好打扰学舍里的那些学生们,便在这里说。 张生有事?史磊问,那你且去吧,不必太在意我们。 这一句话,似乎不单单只是说此刻此时。 张学监转了目光看过去。 史磊仍旧含着笑,眸光坦荡清肃,直身站立在院门边上。 黄、邵两位先生俱都没有说话。 嗯。张学监点头,说道,是有些事情,那你们继续吧,我先去忙了。 看着张学监越过他们走向学舍里的身影,黄、邵两位先生沉默一阵,又转了目光去看史磊。 史磊正对他们笑:好了,我们就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事情就能有结果了。 黄、邵两位先生心下暗叹一声,却没有多说什么,果真继续下去。 其实,黄先生顿了一顿,抬眼笑着说道,这么多年在童子学里待着,每日兢兢业业教授这些个小郎君小女郎,我都没有多少休息的时候。待过了这一遭 我想休息一阵。 或是赏花,或是踏青,或是与诸位友人闲聚 忙碌得这样久了,我都快要忘却清闲到得是怎样一种惬意的感觉了。 邵先生侧目看他一眼:呵呵,赏花?你院子里的花难不成还活着? 黄先生僵了一瞬,才想起这一点。 他一拍手,惊道:坏了!我院子里的那些花!! 邵先生得意地笑开。 我就知道,按着你的忘性,你院子里的花要还能活得好好的才稀奇呢 史先生含笑,看着两位友人互损,时而哈哈大笑,在旁边幸灾乐祸,时而帮着拉架圆场,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张学监听着后头的动静,脚步不停。 西厢房里的顾旦看着从中庭走过去的张学监,紧掐着手上的笔杆,皱眉看着门口的方向。 竟然是张学监来了?旁边也在留意着外头动静的太学书童低声惊呼。 看来是真的有事,而且还不小 那可不!连张学监都到了啊!!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谁知道呢 张学监走过中庭,径自停在了童子学的学舍外头。 此时蔡骏先生的讲课也正正好告了一段落。察觉到外头站着的张学监,蔡骏先生暗自叹了一口气,从学舍里走出来,对张学监一礼,问道:张生? 张学监对他点点头,目光只一偏,就落到了坐在学舍最后头的孟彰身上。 阿彰,我有事找你,你出来一下。 孟彰一点不惊讶,也没有任何异色,他点了点头,便从条案后头站了起来。 只是他还没有往外走出几步,坐在他前头的王绅就已经伸手,拉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孟彰停住脚步,看向王绅。 王绅抬头冲他一笑,却是也站了起来。 他拱手对学舍外头的张学监一礼。其礼仪之周全,姿态之恭敬,足可称作典范,如果不听他说的话的话。 学监,请问你找阿彰去,是为的什么事呢? 张学监还没有说话。 分别坐在王绅左右两侧的谢礼、庾筱,以及坐在他更前方的李睦、明宸、林灵,也都站起身来,各自对张学监一礼。 学舍里的其他小郎君小女郎虽略慢了些,但也都很快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对张学监行礼。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张学监,却已经将他们的态度和立场表现得清晰无比,绝对不会让人错认。 张学监面色不动,但就站在他身侧的蔡骏蔡先生却是微微变了脸色。 他快速回身,往学舍里看去。 从领头的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到尾从的白星、花萦、石喜以及更多的小郎君小女郎,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被护在王绅后头的孟彰身上。 怔愣了少顷,蔡先生低下头去。 在这一件事情上,童子学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跟孟彰,确实是站在同样的立场上。 不论这件事情发生在谁的身上,只要那个人是太学童子学的生员,是他们的同窗,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就不会容忍事情被轻易揭过去。 第198章 这不仅仅是在保全那个同窗,也是在保存他们自己。 他们不能保证,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但今日这一遭,童子学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态度如此果决,如此坚定,真的就只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同样受到威胁吗? 不,不是。 他们是在借着这个机会,好进一步拉近他们与孟氏阿彰的距离,好真正将同窗的身份和情谊确定下来。 有什么 是比同仇敌忾,更能快速增进双方之间的情谊的吗? 没有了,再没有了。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心思敏捷,捕捉机会的能力非同寻常,但是,他们小觑了孟氏阿彰啊 蔡先生想着刚才瞥见的孟氏阿彰面上的神色,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是的,方才那一瞬间,孟氏阿彰面上有奇异,有动容,也有笑意,看上去真真就是一个被同窗的深情厚谊触动了的小郎君。 可是,可是!蔡骏却觉得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仗义举动背后的小心思,这孟氏阿彰全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洞若观火。 不是什么大事,微妙的静默之中,张学监开口说话了,他道,只是学里有些事情,需要问过孟彰的意见而已。 学里有些事情,需要问过孟彰的意见? 这样一句话,虽是什么都没说,但也是什么都说了。 王绅知道,他不能再继续问下去了,他需要适可而止。 但是 王绅跟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邻近的小郎君小女郎交换了一个视线,最后看向了孟彰。 事情的关键,始终在孟彰。 而孟彰正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在沉吟。 还拽着孟彰一片衣角的王绅手上用了些力。 孟彰察觉,略抬起目光来看王绅。 那目光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王绅看了站在学舍门口处的张学监一眼,低声问孟彰道:阿彰,你的意思呢?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王绅已经特意压低了声音,但在场所有人,都是入了道的修行者,有修为在身,耳目不俗,王绅的话所有人一个字都没有错过。 张学监更明白,王绅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他在再一次,对张学监、对童子学、对太学,表明他的立场。 王绅之后,谢礼、庾筱也都很快跟上。 他们各自压低了声音跟孟彰说话。 对啊,阿彰你是怎么想的? 别怕阿彰,我们都站在你这边的! 孟彰郑重颌首,领了王绅、谢礼、庾筱乃至更多往他这里看来的、无声表明态度与立场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的心意。 学监不是说了吗?只是有些事情,需要问一问我的意见而已。孟彰道,应不是什么祸事。 多谢诸位同窗好意。 王绅郑重看他一眼,松开了抓着孟彰衣角的手,同时往侧旁站去,让出道路来。 孟彰拱手,无声与王绅、谢礼等一众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一礼,抬脚向张学监走了过去。 不得不说,看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你来我往像模像样地相互谋算,却点到即止,也是作为师长才能拥有的待遇。 毕竟,到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真正长成以后,这样的点到即止,就全都消失不见了 压下心头翻涌而起的慨叹,张学监对旁边的蔡骏蔡先生点头,说道:你继续看顾着他们。 蔡骏蔡先生躬身低头。 我们走吧。张学监说了一句,便领着孟彰往外走。 见得张学监、孟彰两人从童子学的学舍走出来,一直站在院门边上的史、黄、邵三位先生暂时停住了话头,往他们那边看过去。 张学监脸色不动,带了孟彰便往东厢房去。 东厢房里如今一个人都没有,正适合他们谈话。 孟彰抬头,遥遥往院门边上看过一眼,正正就跟史磊史先生对上了视线。 史磊怔愣了一瞬,少顷后,他露出一个带点歉意的笑容。 孟彰停下脚步,拱手对这边厢行了一礼。 黄、邵两位先生见得,愣了愣,旋即大喜。 这是,这是 孟彰他是那个意思的吧?他原谅了阿磊? 史磊站在原地,缓缓扬起一个笑容。 那笑,足可与朗月相辉映,放松至极,清亮至极。 黄、邵两位先生看见,心里最后压着的一点阴霾彻底散去。 到这个时候,他们是真的不用在担心史磊这个同僚友人了。 不必担心学里会不留情面、一点体面都不给史磊留;不必担心安阳孟氏、孟彰秋后算账;更不必担心史磊自己心里过不去,始终存着这个疙瘩,乃至最后陷入偏执,真正地万劫不复 张学监没有多说什么,在旁边略等了等,才继续往东厢房内走。 孟彰跟了上去。 在东厢房中站定后,张学监回身凝望着孟彰: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想要问你什么事了? 孟彰点了点头,并不瞒着人:学生知道。 张学监微微颌首,随后却是一整神色,严肃且认真地看定孟彰。 第199章 那你的意见呢? 孟彰稍稍抬头,不避不让地迎着张学监的目光。 史先生确实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童子学乃至是太学了,但学生以为,史先生到底什么都没做过,学里可以容情一二。 哪怕是孟彰的前生,也没有人家只是想一想,完全没有付诸行动就给人家判刑的。 何况,孟彰也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史磊确实不愧是能在太学童子学里授学多年的博士,他的品格相当不俗。 就方才那一瞬间的事,史磊比孟彰自己更过不去。 如果孟彰不愿意抬这一手,非要拿着这件事不放 不论太学里到底怎么判处,也不论旁人是怎么的论说,史磊史先生心里就始终存在着一份枷锁。 孟彰心下更深处,有一丝慨叹闪过。 品格越是高尚的人,其实就越容易背负道德上的包袱,越不能容忍自己的越线。 张学监细看着孟彰,神色不动,只再一次确认道:你确定吗? 学生确定。孟彰又一次点头。 阴灵的道路很艰难,史磊史先生一生清誉也同样难得,既然史磊史先生已经斩断了那份贪念,孟彰同样愿意稍稍退让一步。 到了这个时候,张学监才快速露出一点笑意。 孟彰心念急转,却又拱手,郑重跟张学监拜了一礼。 学监,于史先生之事,彰也有所不解,还请学监能为彰解惑。 张学监定睛看他:你想问为什么? 孟彰点头:史先生是太学童子学里的先生,他更在童子学里授学多年彰不信史先生是个轻易就能被贪念动摇心志的人,是以彰心中不解,何以史先生会在见了彰以后,表现得如此失常? 张学监沉默一阵,只凝望着孟彰,久久没有说话。 孟彰再拜得一拜:彰今日在太学,有诸位先生、学监看顾,倒不必太过担心己身的安危,但彰并不是日日都留在童子学里的,彰留居府上,每日来往于府上及太学,日后或许还会往外出行 彰不愿平白无故就丢了性命,沦为他人口粮或炼材,还请学监能与彰明说。 张学监缓慢道:但你应该清楚,你身边有安阳孟氏的力量在护持看顾着你。 若不然,孟彰为什么能在阳世的安阳郡里长到身体支撑不住灵魂方才夭折?若不然,孟彰又怎么能够一路无事地从安阳抵达帝都洛阳?若不然,孟彰在帝都洛阳里的这段日子,又怎么会平安无事? 孟彰摇摇头。 学生能在阳世安然长至这般年岁,确实是蒙赖阿父阿母看顾庇护,但那大抵也有学生长年卧床,足不出户的原因;在安阳里 孟彰扯了扯唇角。 安阳,是孟氏的地盘。 这一句轻易带过后,孟彰又面色不改地继续。 但学生不可能一直这样平安和顺,他道,所以,学生还是想要知道原因。 他想要知道为什么史磊会对他生出贪念,;他想要知道真正触动史磊这些人的,到底是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他想要,也必须要,将那会给他带来危险的东西给死死拽在手里。 他不想死。 这个世界很精彩,他想活下去;他身上背负着阿父阿母及兄姐的深情厚意,他不能轻易死去。 他想活! 稳稳当当地活下去!! 孟彰身上那一瞬间骤然爆发的决意,直叫张学监瞩目。 张学监快速沉吟一阵,到底还是跟孟彰说明白了。 你身上隐藏着一股极其生活灵动的生机。张学监道,这股生机无比契合阴世天地,几乎能与天地同呼吸。 能与天地同呼吸,是什么样的概念? 张学监不必明说,孟彰自己就已经清楚了。 他可也是修行者。 为什么会有万劫阴灵难入圣的说法?为什么阴灵的修行就是要比阳世生灵的修行艰难太多? 孟彰都知道。 不仅仅是因为阳世生灵比之阴灵,更多了能护持他们魂体、能帮助他们在天地间行走、能帮助他们参道修行的肉身皮囊,还因为阴灵自身,更因为阴世天地。 丢失了肉身皮囊,阴灵在天地中行走、修行,就都是在消耗魂体更深处的生机、元气。 如果说阳世生人是外加了一层水闸的水池,那么阴灵的那一层水闸就已经丢失不见了。 没有了水闸,水池里的水就一直在往外流淌。即便随着他们的修行,上流还有更多的流水补进水池里,但水池的水时刻不停地外流,也是不容争辩的事实。 没有了肉身这个水闸,阴灵这个水池的水想要得到增长,那实在是艰难。 而除了阴灵自身以外,阴世天地本身,也是一重影响。 修士修行,不独独只是养气、炼气那样简单,随着修行台阶的步步往上,修士终将触碰到道。 道,乃是天地的规则。 《道德经》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们这些阴灵,最初时候乃是阳世中的生灵,在阳世中孕育,在阳世中诞生,在阳世中成长,然后又在阳世中陨亡。 第200章 他们的一生,都在阳世天地的怀抱中进行。 他们深受阳世天地的影响。更准确地说,他们全身上下都带着阳世天地的烙印。 其中,越是境界高深的修士,神魂中的阳世天地烙印就越是深刻。 而阴世天地 虽然都说阴世天地是阳世天地的映照,但其实所有人都明白,阴世天地就是阴世天地,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或许相类,但道则却大有殊异。 他们这些带着深刻阳世天地烙印的阴灵,哪怕能在阴世天地中安居,最后在这方天地里消亡,对于阴世天地而言,他们仍旧只是客人。 客人,是不能像主人家那样自如且随意的。 所以,到了这阴世天地里的阴灵,生前越是境界高强,就越是明白这其中的不同,就越是束手束脚,修行也越是难有精进。 他们这些阴灵,真的就只是亡者。 或许,他们还清醒地行走在这天地,甚至是自如地来往于阳世,但他们手中的希望,却就像黑夜中最微末的星火,脆弱又黯淡。 但你不同。沉默了一阵后,张学监陡然开口,孟彰,你与我们不同。 相比起我们这些明明白白的客人来,你,更像是这方天地的归人。 孟彰,哪怕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他也几乎能与天地同呼吸 你能继续成长,成长的速度甚至不会比阳世天地里的那些骄子缓慢。 这方天地,在包容着你,也在照拂着你。 不似他们,几乎时刻都在与阴世天地争峙抗衡。 孟彰沉默。 他已经很明白了。 张学监也知道,但话既然已经跟孟彰说开了,他不介意跟孟彰说得更明白一点。 你在我们中间,可谓是极其的显眼。 也正是因为这份显眼,所以我们这些人,只需一眼,就能确定你的特殊,肯定你的资质。 没有人能够质疑这样存在着的孟彰,不论他们再如何想要找到理由去质疑。 这方天地如此眷顾于你,包容着你所以不免就有人会猜测,若将你炼化成他的一部分,这天地的眷顾和包容,是不是就能分给他们一些? 不必非得是孟彰如今所享有的待遇,只要是一部分,也足够让他们喘一口气,继续将自己的修为往前方推进。 孟彰心中快速回忆过史磊的资料。 史磊在太学童子学里,是教授诸位小郎君小女郎道门法脉史章的先生 道门法脉史章!! 孟彰抬头,看向张学监:道门有人曾经尝试过这样的办法? 不,或许不仅仅只有道门。还有皇族司马氏,以及诸世家望族。 张学监只看着他,神色幽深莫测。 但孟彰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不仅仅有人尝试过,他还成功了。 正因为这样,所以哪怕明知道孟彰是自己的学生,明知道孟彰身在童子学,得太学庇护,不是他能够轻易动手的,真正见到孟彰、察觉到孟彰殊异之处的史磊史先生,还是生出了贪念。 哪怕孟彰已经想明白了这些,他面上也只有怔然,而没有张学监以为会看到的惊慌。 没有。 丁点都没有。 很神奇,明明作为太学童子学师长的史磊,不久前才刚对他生出贪念,这会儿已经算是明白了个中因由的孟彰,在面对同样是太学师长的张学监,竟然还能泰然自若,不惊不乱。 张学监缓缓笑了出来。那笑意从眼底流泄而出,须臾间淌遍他的整张脸。 你不怕。他道。 孟彰抬眼,直视着张学监。 你不怕。张学监又重复了一遍,才问他道,为什么呢? 孟彰问:学监你会对我出手吗? 张学监摇了摇头,给孟彰一个肯定的答案:不会。 孟彰很自然反问道:那不就是了? 只这一个原因吗?张学监问。 孟彰又一次反问:不够吗? 倒不是就不够。张学监道,只是我想知道还有没有而已。 孟彰想了想,回答他道:确实还有一个。 张学监带出了一声疑问:哦? 孟彰道:学监也好,其他人也罢,真对我出手的话,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吧。 张学监继续问:为什么这样觉得? 孟彰理所当然地道:能与天地同呼吸,得天地眷顾与包容的,都是气运厚重之人。对这样的人出手 气运反噬是一定的,显然也必定会受到天地的厌弃。 不等张学监问话,孟彰自己便继续道:倒也不是说只凭气运反噬、天地厌弃就能让别人望而却步,但是,在没有做好足够准备应对这情况,保证自己能够全身而退又或者是只支付能接受的那部分代价以前,没有人会直接对我出手吧。 孟彰想了想,又道:嗯,是不会有人那般大方地让自己成为旁人的垫脚石的。 对孟彰出手,失败了下场自然不用说,成功了之后呢? 第201章 他需要支付对孟彰出手之后的代价,需要面对气运的反噬、天地的厌弃、安阳孟氏一族的反扑。 哪怕得手了,他必定也不会是全盛状态。 在这种时候,若再有人对他出手 他才刚从孟彰身上得到的东西,直接转手不说,他自己也会成为对方取悦天地、换取安阳孟氏人情的契机。 可谓是彻头彻尾的垫脚石。 说到这里,孟彰抬头,很是自然地看向张学监:旁的或许都可以不论,但学监不会是那样的蠢人。 张学监笑了笑,不置可否。 还有呢?他只看定了孟彰问。 孟彰沉思了一阵,再抬眼迎上张学监视线时候,面上眼底尽是困惑不解:除了这些以外,还能有什么? 张学监深深凝望着孟彰,直到许久之后,也还是没有将那句话问出来。 还有,你为什么那么的镇定?镇定到就似你笃定,此刻不会有人能够威胁到你的性命一样。 孟彰回望着他,面上的困惑越渐厚重。 是还有什么吗? 孟彰他甚至还问张学监。 最后,张学监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去,将孟彰的手捞了过来,带着他往外走。 你已经出来一段时间了,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的那些同窗们,怕就会闹将起来了。 孟彰的手干燥柔软,没有因为紧张而沁出的汗水,也没有因为紧张而绷紧僵硬。 张学监垂眼,看向孟彰:你也不想太过为难蔡先生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乖顺地由着张学监牵着他的手走。 张学监将他送回了童子学的学舍里。 他们走入童子学学舍的时候,果真如张学监所说,学舍里的气氛躁动到就要按捺不住了。 见得孟彰跟在张学监后头完好无损地走进来,被下首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闹得有点焦头烂额的蔡骏当即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顾不上那些快速平和下来的小郎君小女郎,迎上前去,问:张生,你们话说完了? 张学监点了点头:说完了。 蔡骏蔡先生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询问的意味。 张学监面上带出一点笑意。 蔡骏就明白了,他也跟着放松下来。 张学监放开了孟彰的手,更轻轻地将他往学舍下首推了推:回去吧。 孟彰回身一礼,往自己的坐席走去。 诸位小郎君小女郎都在看着他,眼中带着点询问。 孟彰笑着,悄悄地对他们点了点头。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神色真正完全放松下来。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各自跟同伴交换了视线,都看见他们眼底的轻松和欢快。 孟彰走过这些视线,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低头继续整理案上书籍的时候,只有孟彰自己察觉到的心念在无声地浮动。 他或许确实是另有一些倚仗的。 好了,我们继续。上首,蔡骏的声音传了下来。 席中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也快速收敛心神,静心听课。 孟彰低垂着眼睑,去看书籍上的文字。 在张学监跟他明说其中缘由的时候,他也以为自己会紧张、会担心的,但事实上是没有。 他心中,奇怪的安稳、笃定。 仿佛在听着些笑话。 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些不同,也已经想明白,不独独只是因为他穿越者的缘故。但现在看来,他身上的问题,远比他最初预想中的,还要多一点。 孟彰暗自吐了口气。 而他自己知道的,也并不似他现在所知道的那样少。 那就不必着急 等时间到了,一切也就明白了。 孟彰翻过一页书,认真听课。 第61章 好容易一堂课讲完,蔡骏蔡先生扫视了一眼下方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这堂课就先到这里吧,你们休憩,待一刻钟后,再回来上课。 他说完,转身就走出了学舍。 蔡骏蔡先生话才刚说完,人都还在学舍里头没有走出去,坐在孟彰前头的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就已经齐齐转了身回来,看向孟彰的方向。 王绅更是问道:阿彰阿彰,除了蔡先生以外,其他的那些先生们似乎都没在东厢房那里今日接下来的课程到底会怎么安排,你知道吗? 他一边问一边拿眼睛仔细看着孟彰。 孟彰知道,王绅以及谢礼这些童子学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真正想问的绝对不是这样一个问题。但王绅既然只是这样问,孟彰也没有要主动将话题延伸出去的意思。 他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王绅盯了他好一阵,孟彰只无辜回望过去。 关于接下来童子学里的课程安排,他也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王绅以及其他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犹自紧盯着他,完全没有妥协的意思。 孟彰认真地想了想,便多补充道:或许应该还是蔡先生来给我们讲课吧。又或者 第202章 他笑了笑:我们今日能自己看书。 更前排的一个小郎君眼睛陡然亮起,急问:阿彰你的意思是说,今日可能不会有先生来给我们讲课了? 孟彰抬眼看过去,发现是一位圆圆胖胖的小郎君。 小郎君此刻正满脸惊喜地看着他,期待能从他这里得到更准确的答复。 孟彰目光不动,只眼角余光瞥着周围的其他小郎君们,同时回答那小郎君道:单单是可能而已。最后结果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确定。 那小郎君已经欢喜地一拍手掌。 足够了,他道,阿彰你毕竟也只是生员,不是学监。 他回身,侧头看着身边坐着的同窗,招手道:来来来,快将你做的那个小木人拿出来,让我们再看看。听说你的那个小木人又多出一些变化了 被他招呼到的另一位小郎君明显有些不舍,他抿了抿唇,没有动作。 倒是这两个小郎君周围坐着的另几个小郎君小女郎脸色一阵阵雀跃,也低声催促着他。 快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啊 就是,你昨日分明亲口说过要让我们看看的,现在是怎地,要说话不算话了吗? 那个被催促着的小郎君的手动了动,又动了动,才将一个小木人从他随身小阴域里取了出来。 周围的小郎君小女郎齐齐往他那边探过身去,俨然对那个小木人很感兴趣的样子。 孟彰顺势打量过那个小木人一阵,自然将目光收了回来。 不论那个圆脸小郎君到底是不是有意的,但学舍里的氛围确实是就此换了一换。 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也都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个小木人。 察觉到孟彰的目光回转,王绅也收回目光,问:怎么了吗? 孟彰问:那小郎君是谁?小木人是他自己做的?看着很是不同啊 王绅笑了,目光又看向那个腼腆的小郎君,跟孟彰介绍道:他姓公输,叫公输桨。 姓公输,公输家的人! 传说中的匠门神人鲁班,又名公输班。 怪不得 王绅笑了笑,跟孟彰道:我们童子学里的诸位同窗,可都是大有能耐的,不同寻常小儿,你往后就知道了。 孟彰郑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这么几句话的闲谈,童子学学舍外头就站了一个瘦长的身影。 王绅抬眼看见,举手招了招。 那道瘦长身影这才走了进来,在王绅案侧站定。 怎么说?王绅直接就问道。 那穿着带了琅琊王氏徽记书童袍服的少年垂首躬身,对王绅道:郎君,张学监对几位先生的安排已经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不独独是坐在王绅侧旁的谢礼、庾筱,就连学舍里其他闲闹说笑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停住了动作,齐齐抬眼看过来。 王绅没有多在意,只点头吩咐那少年:说吧。 那少年便低了头,将他听到的消息平稳清晰地说道出来。 张学监说,因为史磊史先生要编著一部道家法脉史章,所以他在童子学里的授课暂缓,少顷将由另一位博士来接替史先生在童子学里的课程。待童子学里的事情交接完,史先生便可家去,专心编书。 黄、邵两位先生需要为史先生的编著寻找资料,事多而忙碌,便调出童子学,只在太学中授课。 顿了一顿,这少年又道:据说祭酒和张学监对史磊史先生即将编著的道家法脉史章很是看好,觉得待这书成之日,当能入选太学藏书楼。 琅琊王氏的这少年书童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不再继续了。 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却仍在惊讶。 居然留手了? 史磊史先生将编书,且其所编著的书典,当能入选太学藏书楼,这不是留手,又是什么? 对于先生博士来说,编书是一件甚为荣耀的事情。唯有学识渊博、眼界宽广之人,才敢动这样的一个念头。 何况,史磊史先生所编的书都还没有个章目呢,太学的祭酒、张学监就已经夸赞说这不书能够入选太学藏书楼。 如此一来,便是再有人要说些什么,传到外头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倘若史磊史先生真是因为做了什么错事,才从童子学乃至太学离开的话,太学的祭酒和张学监又怎么会如此盛赞他那连个影子都还没有的书典,更直接说能够入选太学藏书楼,用太学甚至是太学藏书楼的声名来为史磊史先生背书? 至于黄、邵两位也离开了童子学的先生 他们不是仍旧在太学里授课么?不仍然还是太学里的博士么? 王绅、谢礼、庾筱等童子学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很快重又抬起头,用目光看住稳稳当当坐在原位上的孟彰。 翻过一页书,孟彰抬头,看向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只是看着他,什么都没说,但孟彰觉得他们又什么话都说完了。 笑了笑,孟彰问:史先生博闻广记,他所编著的史章,定然很是了不得,收入太学藏书楼理所应当,不是吗? 第203章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面面相觑,还是没有说话。 孟彰叹了一声,很有些向往:我才刚入童子学,还未听过史先生的授课,也不知道史先生的课程是如何的生动有趣 说罢,他重重摇头: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孟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又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抬了一手将事情揭过去的,不独独只有张学监,不独独只有太学,还有孟氏,还有孟彰。 王绅跟着重重地叹了一声,应道:那你确实是可惜了,但是 他话语旋即一转,原本有些沉重的表情也陡然绽放出一片灿烂笑意,如阴转晴。 诸位! 他转头,看向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史先生要离开童子学,专心编书,那他所布置下来的课业 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了? 谢礼、庾筱等几个反应灵敏的小郎君小女郎也都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不错,那功课我们应是可以放下了。 哈哈哈,真好,真好!史先生昨日里布置下来的课业,我都还没有开始呢! 什么?!你居然还没有开始?!那你可真幸运,我已经完成一半了 你才完成一半,也很好了,你看我,昨日里我花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工夫,将那一份课业全部完成了,现在唉,半个时辰的辛劳,净白费了 谁说不是呢?! 孟彰看着这些又热闹起来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低低笑了一声,收回目光继续看着面前的书籍。 倒是王绅很快想起了什么,问他身侧的书童道:那蔡先生呢?学里可有说什么? 今日里童子学东厢房中四位先生,一位先生离开太学,两位先生调出童子学,那剩余的最后一位蔡先生呢? 张学监和祭酒难道就没有别的安排的了吗? 那书童便又回道:张学监说,童子学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聪敏,课程进度喜人,只单凭蔡先生一人为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讲授《诗三百》,负担太重,要在太学里再挑一位先生来帮着蔡先生分担一二。 亦即是说,蔡骏蔡先生虽然还留在童子学里,但他的课程多了另一个博士来分担。他在童子学里的权重与影响力,也统统被另一位博士分去一般。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王绅也只问道:可有那一位博士的消息了? 琅琊王氏的书童摇了摇头,回答道:确切的人选还没有定下,但应该是孔和先生或者是曾涛先生。 明明张学监和祭酒都还没有明确的人选,但琅琊王氏已然神通广大到能基本锁定范围了,这份本事,确实是了得 孟彰心下有些慨叹,却没有太过羡慕。 比起琅琊王氏来,安阳孟氏确实差了太多太多,与其在这里羡慕,倒不如多想想怎么更踏实更稳当也更快捷地往上赶呢。 看着《诗三百》上的《蒹葭》,孟彰停了停,被心头涌出的一个念头分去一点心神。 话又说回来,他既然对自己的安危有一种别样的笃定,那梦海,他是不是能够也去趟一趟了? 或许,他能在梦海里得到一点什么收获,能帮助他更快地完成化气境界的修行,往修行境界第二阶的炼气入神去呢 又或许,他能借着那样凶险的梦海,多试探出自己身上的秘密呢? 毕竟,还只是炼精化气小道童的他,实在是太弱了;毕竟,就算他心中莫名地笃定,但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他自己也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只凭那第六感、直觉也似的笃定,他自己真的能放心吗?毕竟 高悬在心湖上的意识俯瞰下方翻涌的涟漪,平静到漠然。 看起来,他似乎有很多的理由去莽,他似乎对自己全身而退很有把握。但是,孟彰垂了垂眼,将诸般杂念斩去。 但是,孟彰更想要握住自己的主动权。 他知道自己背后大抵真的有人,而且那个人对他应该也是善意居多,他理应能够给那位未知的存在一点信任 可他做不到。 命运所有的优待,都在背后标注了筹码。孟彰不相信自己会是那个特殊。 所以,不论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身份,对他又是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用意,他也不愿太过仰仗他。 只眼下他站在这里,他就已经欠了那个人不少了。倘若还那样肆无忌惮地亏欠下去,孟彰不知道自己到最后能拿什么去偿还。 何况,他现在也还没有被逼到这个份上 一刻钟的休憩时间过去以后,蔡骏蔡先生又从外头走了进来。 或许是因为他已经见过了史、黄、邵三位先生了,蔡骏的脸色很有些缓和。 他笑了一下,直接就道:今日学舍里的课程更改,接下来的半日,都是《诗三百》。待下午,你们再自己修习功课 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都看出了蔡骏的好心情,不由得又一次面面相觑。 第204章 蔡先生他,知道童子学学舍里将再多出一位跟他同样教授《诗三百》的博士吗?而且,即将到来的那位先生,或许还是出身孔家或者曾家那样儒学世家的高才? 想是这样想的,但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没有让蔡骏看出什么来,在蔡骏开始授讲之前就全都收摄心神,认真听讲。 正是因为他们都是出身名门望族,他们才更尊重知识,才更不会懈怠学业。 接下来,我们讲的是《蒹葭》篇。你们都将书页打开,跟着我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蔡骏先领诵。 孟彰、王绅等童子学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跟着诵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细细讲完一遍《蒹葭》,蔡骏吩咐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认真体悟,便对孟彰招招手,唤道:孟彰,你来。 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又都各自竖起了耳朵,分出一点心神留意他们那边的动静。 孟彰离了案席,走到上首的蔡骏近前,垂手肃容听着。 孟彰,你是今日才到童子学里的,关于你的学业,我需要先了解了解,你可明白?蔡骏也不耽搁,直接就将目的跟孟彰说了。 孟彰微微颌首,应道:学生明白。 蔡骏点了点头:那好,我问你,只关于《诗三百》之前的篇章,你可都有学过? 孟彰回答道:学生在安阳时候,也只跟着家祖学了《国风》周南的部分,剩余的都还没有学过。 蔡骏又细细问过孟彰关于《国风》篇周南部分的认知、了解和体悟,最后道:我明白了。 如今童子学里你的这些同窗们已经学到了《秦风》部分,你与他们之间的进程差得有些远,后续需要好好补上,你明白么? 此刻的蔡骏甚为认真公允,孟彰自然是能看得出来的,他点头,也肃容道:学生明白,请先生教诲。 蔡骏露出一个笑容。 示意孟彰在他身前坐了,自己取了《诗三百》来,翻开《召南》部分的《草虫》篇,跟他讲解起来。 跟我念。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孟彰跟着蔡骏念: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从《草虫》到《采蘋》,蔡骏接连跟孟彰细说了两回,又布置下一部分课业,才令他归席。 孟彰才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就看到从王绅的位置递过来一本册子。 孟彰抬眼看过去,王绅正在冲他笑。 孟彰回了一笑,也没有太过拒绝,伸手将那本册子接了过来。 王绅脸上笑意更浓,他跟孟彰传音道:这是我阿兄的注解,我阿兄可厉害了! 孟彰微微颌首,翻开册子的时候,也传音问道:你的阿兄是 王绅回道:王璇,我阿兄是琅琊王璇。 琅琊王璇? 想到在来太学路上遇见的那位,孟彰面上多了一丝惊叹。 这是琅琊王璇的注解? 王绅得意地点了点头。 孟彰面上一时有些犹疑,便要将这本书册递还回去。 这太贵重了,我收不得 王绅不甚在意。 我阿兄也就这一代名头响亮些,再往上,也自还有才智更为卓绝的郎君。何况我阿兄现在还太年轻了,真比较起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孟彰一眼,才继续道:他还比不上你家的那两位郎君呢。 王绅说的孟彰家的两位郎君,并不是旁人,正是安阳孟氏的孟椿和孟梧。 只从这一句话,孟彰就听出了这位琅琊王氏小郎君的高傲。 在他看来,即便只是琅琊王氏年轻一代的王璇,也不是安阳孟氏的寻常郎君能够比拟的。除了安阳孟氏两位支撑起整个家族的郎君外,再没有旁的孟氏子能够跟琅琊的王璇作比。 孟彰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又将手上的小册子往王绅的方向推了推。 真不用。他说着,同时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捧出一本册子来,也是一本关于《诗三百》的注解。 一本,两本,三本 足有四本《诗三百》的注解出现在孟彰原本甚为空荡的条案上。 王绅有些愣怔。 孟彰抬头冲他笑:我家父兄阿姐担心我的学业,已经早早为我做好准备了呢。 说完,孟彰又诚恳地跟他道谢。 谢谢你了。 王绅看看被推回来的那本书册,又看看孟彰平和的笑脸,最后看看被孟彰仔细郑重拿在手里的四本注解,沉默许久。 孟彰迎望着他。 旁边一直留意着这边厢动静的谢礼、庾筱对视一眼,庾筱传音问道:这一本书册的笔迹 她看着被摆放在最上方的那本书册注解,脸色很有些奇异。 笔迹相对婉约柔和,似是女郎所注? 孟彰偏转了目光看过去,又低头看了看那本书册注解,应道:嗯,是我阿姐的注解。 第205章 庾筱赞叹了一声:你阿姐甚为聪颖啊。 孟彰露出了一个笑容。 有了庾筱打圆场,王绅也终于不那么尴尬了。 他说道两句场面话,便自将那本注解给收了回去。 孟彰只是虚应着,很快就将心神收回,一面对照着孟珏、孟昭等留给他的《诗三百》注解,一面对照着《诗三百》的几篇诗,仔细学习。 回过身去的王绅还很有些气闷。 却不是冲着孟彰去的,而是对他自己。 谢礼看出来了,一面低头看书,一面与他传音道:下次注意着些就行了,我看孟氏阿彰也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转眼看过来的庾筱也是暗自点头。 王绅暗出一口气,说道:我知道,是我没想周全。 孟彰阳世中有父母兄姐,且他父母兄姐还很疼惜他的资料,他们都是已经看过了的,自然也知道孟彰跟他父母兄姐的关系很好,但他这一个不留神 竟就触了孟彰的逆鳞。 我该更注意一点的。他回道。 庾筱、谢礼对视得一眼,对他道:下一回注意就好了。 王绅对他们点了点头,便也收敛心思,专注学习。 庾筱、谢礼两人很是松了口气,但下一瞬,两人又同时抬眼,往更前方看过去。 这一看,便正正撞入了李睦、明宸和林灵的眼睛。 李睦、明宸和林灵对他们笑得一笑,各自收回目光。 庾筱、谢礼两人的面容板直,深深凝望着前方的这三个背影,直到半饷后,才各自收回目光。 看完孟蕴对《草虫》的注解,孟彰就将孟蕴的那本注解放到一边,转而去翻孟显对《草虫》的注解。 而就是这个间隙中,他抬眼往前方看了看,一眼看过王绅、谢礼、庾筱以及更前面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便又低下头去。 世家望族与道门诸法脉别有嫌隙,他早就知道了,如今不过是亲眼看见了其中的暗潮而已,不值得大惊小怪。 如果说孟蕴对《草虫》的理解里天然就夹杂着几分小女郎的天真的话,那么孟显对《草虫》的理解里,就多了几分寻常年轻小郎君所没有的细致。 只这两本注解,就让孟彰对《草虫》的理解更为深入。 将孟显的那本注解放到一边,孟彰又去取孟昭的注解。 童子学里,孟彰专注于《诗三百》的学习,几乎无暇顾念他事的时候,洛阳各处,却有涟漪激荡。 峻阳宫里,司马檐正皱着眉头,喝问跪在堂中的近侍。 你确定了,今日一早这消息的流传,也跟阿慎有关系? 近侍不敢应声,只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皇后杨氏从内室走了出来,不曾往近侍的方向分去一点目光,直接将一盏茶水送到司马檐身前。 司马檐看了她一眼,还是将茶盏接了过来。 但他也没喝,只捧着。 皇后杨氏在他身侧坐下,从上而下俯视着下方的近侍。 近侍的身体已经没有发抖了,他近乎瘫软。 除了阿慎以外 听到这句话,司马檐的面目很有几分扭曲。 皇后杨氏却不看他,只继续盯着地上的近侍,问道:你都找出了谁? 近侍一个激灵,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力气,即便身体瘫软着,也还是开口说话。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颖川庾氏,几乎所有可以插手的世家都出手。 皇后杨氏似乎一点不惊讶,只继续问道:龙亢桓氏呢? 近侍低了低头:桓将军,桓将军什么都没有做 皇后杨氏轻笑一声:毕竟是他带着人去拦阿慎的,若他也出手,未免就太过了,但是 他也没有阻拦吧。 近侍将头又更往下埋去。 皇后杨氏面上的笑意更深,但她这会儿没有再看那近侍,而是偏了头过去看住司马檐。 陛下啊,这些世家可真是够厉害的。只这么一推一送间,便已连消带打,给我们司马氏来了一出啊 司马檐哼了一声:若不是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但皇后杨氏都明白他的未尽之意。 若不是上头的老祖宗早有严令,他才不会乖乖地跟他们这些世家在圈里玩这些手段。他早早就打发他们回家去,让他们高谈阔论,让他们高山流水!! 皇后杨氏也觉得憋闷,她的手抚上了心头,眉头更是直接皱起。 司马檐看见,连忙将手上的杯盏放到旁边的几案上,转而将皇后杨氏拥入怀中。 你没事吧,可是哪里不舒坦?不然,还是叫了太医来吧,你这脸色看着不甚好 皇后杨氏摇了摇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憋闷了而已。 憋闷司马檐的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继续安抚皇后杨氏道,你要是真觉得不好,回头我在朝上,必让他们这些世家子好看! 皇后杨氏笑睨他一眼:说的什么话呢!你当现在还是在阳世时候,我们一言九鼎,谁都不敢明面上悖逆? 第206章 他们现下可是在阴世! 即便他们也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但如今这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可不只有他们。 更甚至,比起其他的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来,他们还是晚辈。 不论是在大晋皇庭的功绩上,还是在辈分上,他们都落在了最后。 真要上头的祖宗们发话了,他们也只能听着。 尤其是最上头的那位。 想到那一位老祖宗,皇后杨氏的脸色更是难看。 但司马檐的脸色却要比皇后杨氏的脸色还要难看得多。 但总不能只有我们吃亏吧?!司马檐道。 皇后杨氏笑了起来:当然不能只有我们消受。 她往后一瞥眼,一位女官站了出来,跪伏在堂上。 你去,也让那些日子太过清闲了的平头百姓们听一听诸位清风朗月的世家子的好事儿,帮着他们长一长脑子。还有 在司马檐与皇后杨氏之间,皇后杨氏,才是真正负责民望、名声这些事情的那个。司马檐掌的是武事,是朝事,他不理会这些的。 但出身杨氏的皇后,却对这些很擅长。 若不然,也不会是皇后杨氏来为太子司马钟选定太子妃 将阿慎极其看重孟氏阿彰,欲许之九卿位的事情也说一说。皇后杨氏低声道。 皇后!!司马檐惊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司马檐所以如此激动,并不是为了孟氏阿彰,也不是为了王、谢、庾、桓这些世家,而只是为了司马慎。 将司马慎极其看重孟氏阿彰,欲许之九卿位的消息传扬出去,固然能在诸世家与安阳孟氏、孟彰中留下嫌隙。 毕竟司马慎乃是他们阴世大晋皇朝的太子,他的九卿之位许出去,还是许给孟氏阿彰,足以为安阳孟氏推平通往顶尖世家望族的位置。 天下的土地,是有数的。所以这天下,能够供养的顶尖世家,也都是有数的。 虽然自安阳孟氏出了孟彰这样一个人物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孟彰能够顺利成长,安阳孟氏的未来也必是一片光明,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们就会希望看见安阳孟氏轻松地迈过所有关卡与门槛,跟他们挤在一起了! 所以可以预见的,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那些世家内部,必有一番暗流。 但是!这对于司马慎来说,并不全是好事。 司马慎如今毕竟还只是太子,未曾真正登临天子之位。 哪怕司马檐足够自信,也并不认为司马氏一族中的其他郎君能够越过他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他也仍旧知晓消息传出去以后,司马氏一族内部激荡而起的风浪。 阿慎这样自信的姿态,是会逼急了其他人的。 面对司马檐的惊怒,皇后杨氏却仍旧平静,她只吩咐女官道:你去吧。 女官也似乎全没有在意司马檐的态度,听得皇后杨氏的吩咐后,便恭顺应得一声,脚步轻快地退出内殿。 司马檐一口气更是梗在心头。 皇后! 皇后杨氏这才偏了头来看他,目光静默而柔和。 沐浴在这样的目光里,司马檐心头那一口气便又似往常的每一次一样,轻易地就消散了。 司马檐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皇后杨氏笑了笑,眉眼更是温和。 陛下。她道,阿慎的意思那样的明显,我们已经不能再压着他了。如不然 她顿了顿,很有些无奈:阿慎他怕是要怨上我们的。 司马檐冷哼一声:他敢。 说是这样说的,但司马檐面上眼底,却还是多出了些犹疑。 他自己也是郎君,也都是从那样的年纪走过来的,自然知道,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小郎君来说,旁人的掣肘与限制,都是对他们的挑衅。 但是知道归知道,司马檐却不能就这样丢开手去。 不是为了控制,而实在是 司马慎他心太软了,手段也柔和。这样的他,莫说是跟那些世家子、望族子对上了,就是碰上司马氏一族中的其他小郎君,也很容易受伤。 司马檐作为父亲,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欺负他的儿子。 皇后杨氏温和地看着他。 司马檐的脸色越发哂哂然。 陛下。皇后杨氏唤道,阿慎他确实不敢真的怨上我们。但你看,他已经出手了 这个小崽子!!司马檐骂道。 皇后杨氏又是笑得一笑,转头看向司马慎的宫殿方向。 小崽子确实还是小崽子,但他已经在张开爪牙,在反抗了。 我们若仍然一味拦着,皇后杨氏道,怕到最后,我们反会让那些人得逞。 司马檐静默良久。 所以,他问,你想要慢慢地放手了? 皇后杨氏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司马檐又问:如果 皇后杨氏叹了一声:不会有如果,我们在呢。 而且,她又道,陛下你得承认。眼下这一次,确实是阿慎真正脱离我们影响,站在天下面前的机会。 第207章 司马檐怔愣许久,缓慢地点了点头。 峻阳宫里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司马懿那里。 司马懿低头笑了笑,随意地挥了挥手。 来传话的近侍已经明了,躬身退了下去。 于是,还未等孟彰从太学中归来,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帝都。 第62章 孟彰还坐在自己的蒲团上翻着书,就看见那一个个来自不同家族的书童从外头走进来,低着头找到他们自己家的小郎君小女郎,然后躬身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便有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悄悄瞥了过来,落到他的身上。 孟彰只是阴灵,并不是彻底长眠的死人,他能察觉不到这些目光? 又翻过一页书纸,孟彰抬头,看了看学舍各处。 有一些目光像惊弓之鸟一样快速躲闪开去,但还是有部分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 后者,是自恃身份贵重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尤其以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九人为最。 孟彰嘴唇不动,只传音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这般看着我? 王绅、谢礼这九个小郎君小女郎对视得一眼后,还是距离孟彰最近的王绅先自跟孟彰开口了。 他似乎全忘了早先时候因为一本《诗三百》注解而生出的那些尴尬,语气甚为自然。 有消息说 他还停了停,故作玄虚地打量着孟彰面上神色。 孟彰哪里还不明白? 他想了想,也顺着王绅的台阶往下走。 什么消息?跟我有关? 王绅点了点头,他先问:阿彰你知道如今大晋阴世皇朝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吗? 孟彰点点头:自然。 司马慎,虽然还没有亲自跟他照过面,但他确实知道他。毕竟,他如今的境况,有部分,就是因为他。 王绅这才道:有消息说,那位慎太子殿下,对阿彰你很是看重。他甚至说过,愿意将九卿之位许给你 说到这里,王绅的话语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彰。 孟彰先是一喜,随后又缓慢收敛面上喜色,换上疑惑和沉思。 你的意思是,有消息传说,慎太子殿下愿意将九卿之位许给我? 王绅重重地点了点头。 孟彰先是看了看他,又看看同样往这边厢看来的谢礼、庾筱等八人,以及更多悄无声息留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其他生员,才又问:你真的没诓我?我都还没有见过那位慎太子殿下呢?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笑了一下,像是在借机稳住自己的心绪,你们被骗了吧? 说来,你们连这样荒谬的消息都会信的吗? 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待孟彰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像是终于愿意去接受现实时候,王绅才道:信啊,为什么不信? 孟彰不说话,只看着他们。 谢礼也道:现如今外头都传遍了,若这消息是掐造的 阿彰,你觉得帝城里会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作吗? 孟彰抿了抿唇:可是 可是什么,孟彰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各自看了一眼,冲孟彰笑道:恭喜你了啊阿彰,我们这个童子学学舍里,就数你的前程最先确定下来了呢。 孟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话现在说得太早了,还是莫要再轻易提起了吧。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愣怔了少顷,也就都应了。 这倒确实是,现在慎太子殿下,还只是太子殿下呢 就是,我们如今也都还在学舍里学着《诗三百》,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太遥远了,再怎么样,也得等我们从这里出去啊。 不错 孟彰终于又缓和了脸色,他拱手,跟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道谢。 多谢诸位同窗体谅。 这一场小风波轻易揭过去,孟彰就重又回到他自己的蒲团处坐下,继续翻着他的书,学他的《诗三百》,全然未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实在是因为放在心上也无用。 他现在就是皇族司马氏与各世家望族之间拉扯来往的一枚棋子。在这件事情里,他确实是当事人之一,但一切都由不得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论是皇族司马氏,还是各世家望族,他们对于他,不,是对于他背后的存在以及未来长成的他甚为忌惮,即便借了他来交手,也没有真的让他陷在暴风里。 孟彰默诵过一遍《草虫》,心下平静至极,无喜亦无悲。 一切的根由,还是他太弱了。 童子学里的孟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刚结束一日修行的司马慎也终于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他紧盯着身侧的近侍,整个人几乎都凑了过去。 近侍不敢躲避,只得又快速地将这事情的前后给司马慎重复了一遍。 司马慎愣怔许久,目光亦喜亦悲。 喜是因为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有了退让的意思,悲是因为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这种做法。 第208章 阿父阿母是真的不知道现如今族里的暗潮吗?又或者说,他们知道了、看在了眼里,却不曾放在心上? 有恃无恐到笃定那些叔伯不会做些什么,笃定他们做不成事? 阳世里,因为阿弟的情况,那些叔伯已经生出种种小心思了,现在在阴世里,又要因为他,撩拨起更多的叔伯们的野心吗? 是!司马慎自己也从不认为阴世皇朝的帝位能从他手上丢掉,有着自己一定要做到的事情的他,也绝不可能容忍这种情况的出现。 但是,心里这样想,不代表动作上也要这样的咄咄逼人啊! 阿父阿母他们是觉得天下太过太平了吗?!! 司马慎心下嘶吼着,面上却仍然木愣。 近侍不敢打扰他,只低头跪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侍才又听到了司马慎的话。 阿祖他他也同意了? 近侍知道,司马慎这会儿问的阿祖,并不是其他陛下,而正是高祖宣皇帝。 近侍不敢抬头,只回答道:高原宫并未有任何动作。 没有动作、不阻拦,其实便是默许了。 司马慎久久怔然,抬眼看向高原宫的方向,眼中有骇然,也有震惊。 最后,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都化作了木然。 所以,阿祖他其实也另有谋算 他想要干什么呢?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推动司马氏族中的不满和野心,在阳世族中的局势中点火,阿祖他 他真的是为了削减世家望族的力量,就不惜一切了吗? 他真的就这么确定,他能够控制得了局面 近侍身体一阵阵瑟缩,不敢去听司马慎的话,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司马慎却没来得及在意他,他木愣愣地看着高原宫的位置,许久许久,漏出一声悲戚的笑。 就像是伤了翅膀跌落在火海中的雀儿。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到这个时候,司马慎是真的什么都想明白了。 在他的阿父阿母坚持将孩童也似的二弟送到皇位上、并且成功了的那一刻,懿祖他其实就已经对阿父阿母很失望了。 随后那原太子妃、如今的皇后贾氏在阳世中的种种作为,更是让懿祖厌了他们这一脉。 阿父阿母、两个阿弟,也 包括他。 所以,懿祖他直接顺水推舟,借着阳世阴世那一场将起的内乱谋算诸世家望族,要在司马氏一族内部皇权更迭的同时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动摇诸世家望族的根基 于是,在阿弟司马钟之后,天下的皇位再没有在他们这一脉传承,而是落到了其他支系血脉手里。 懿祖他想得很好,既要借这个机会转移皇权谱系传承,又要清除族中那些庸碌愚钝自大之辈,同时还借此机会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 他什么都想到了,也都想好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天下混乱数十年之后,也确实该有司马氏子孙站出来重整山河。 可问题是,意外真的发生了。 司马慎扯着僵硬了嘴角。 异族。 异族! 异族抓住了这个机会,肆虐中原,于是一切便都乱了 懿祖啊懿祖,你 这一刻,司马慎真的是恨透了,恨到睚眦欲裂。 他恨的不仅仅只有司马懿,还有他自己。 他恨他自己怎么就那么的愚笨,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看清楚他在司马氏一族中真正的对手! 近侍蜷缩着身体,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些话不是他能听的,这些事情更不是他能知晓的,不要去听,不要去记,不要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慎才终于平复了心头的思绪,他俯视着下首近乎跪趴着的近侍,重重闭了闭眼睛,问:阿父阿母那边怎么说,是能允孤出宫去往太学了吗? 近侍有些恍惚,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司马慎也不着急,又等了一阵,才重复着再问了一遍。 近侍抓住一丝心念,近乎下意识地回答道:禀殿下,是的,陛下和娘娘说,您可择日出宫 司马慎笑了一下。 他没对这句话说些什么,只另问道:宫中的人手,你都已经铺展开了? 近侍这时候是真的回神了,他低了低头:各处阴域中,基本都留了耳目。 司马慎点点头,甚是随意地问:消息传开之前,诸位王叔、王伯们,都是个什么反应? 诸位王爷并无任何表示,近侍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才在司马慎的目光中补充道,但是各宫中的耗糜,尽在这半日时间内,提高了近一倍。 司马慎笑了笑:那些提高的耗糜,都花费在更换各宫各殿的摆设上了? 近侍没有应声。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并不需要他来搭话。 司马慎也是静默了许久,才将话题带回来,他轻声道:过得两日,孤将出宫,去往童子学,你且安排下去吧。 第209章 近侍应了一声:是。 还有司马慎似乎还想要再吩咐些什么,但他抬头,往司马懿那高原宫看了一眼,最后也只是道,罢了,先就这样吧。 近侍还是只低低应得一声。 司马慎没有再说话,整座宫殿空荡又静默,跟死地都没什么不同了。 待近侍终于从这一座宫殿中走出时候,饶是忠心如他,回头看向正殿的那一眼,也仍旧带出了抹不去的心有余悸。 但同时,与那惊悸相伴而生的,也还有悲戚与哀恸。 非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这一座宫殿的主人。 殿下啊 他低低呢喃一声,抬袖在眼角擦过,才寻了道路往外走。 他得去做事,只为他的主君! 孟彰很是专心,所以剩余的时间就过得很快。到学舍里散学的钟声响起时候,他才从《诗三百》中清醒过来。 旁边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在各自的书童帮助下,整理好了自己案头上的东西,三三两两相伴着往外走。 大抵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很知道适可而止,他们只询问过孟彰一次,便不再等他,自己与交好的同窗一道走了。 孟彰收拾好了案头上的东西,走出学舍,就看到守在门外的顾旦。 顾旦看见他出来,先是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他一阵,确定他完好无事后,才缓和了目光。 小郎君。他迎上来。 孟彰点点头,领着他往外走。 你在学舍里,可还习惯?孟彰随意地问,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顾旦小小地笑了,却是点头道:托小郎君的福,诸位同窗对我很是照顾。 顾旦这话是真的不打一点折扣的,说得很是明白,也很是自然。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只道:是好事。 顾旦也笑着,到身边的人渐渐稀少了,他才抓住机会低声询问孟彰道:小郎君,学舍里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彰摇了摇头:并无。 顾旦飞快抬起目光看他一眼,眼中全是不信。 孟彰就又笑了:四位先生都是磊落君子,又有诸位学监看顾,学舍里能出什么事? 顾旦听明白了,他微微点头:那就好。 说过这么几句话后,顾旦也就不说话了,他一直将孟彰送到马车处。 孟彰上了马车,却拉住车帘,探身跟顾旦道:多谢你了,你且回去吧。 顾旦笑了笑,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孟彰看着他,忽然又问:童子学里诸位先生授讲的内容似乎与太学里的各位先生颇有些不同,你今日可还习惯? 顾旦点了点头,虽看着平和,但实则内中另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傲气。 还好。 孟彰也就笑了:这就好。若是有哪里不习惯的,你且尽管开口。旁的还罢了,只书这一样,我手里还是有一些的。 顾旦笑着颌首。 孟彰这才放下车帘,回到车厢里坐好。 车夫对站在旁边的顾旦微微颌首一礼,便就扬起长鞭,驱使着马车汇入车流之中。 顾旦立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缓步往太学里走。 听说,太子殿下近日,将要驾临我太学呢。 怎么?你想要拜主了? 不可以么?! 可以当然是可以的,但你难道没听说,太子殿下来我太学,为的可不是旁人,而是童子学里的孟彰! 孟彰?哼,一个小小的童子而已。 顾旦脚步不停,却抬起目光,往那个说话的太学生员看了过去。 那太学生员眼底虽有些不忿,却无怨怼之气 他收回了目光。 也只是现在而已。你没有听说过吗?这位孟氏阿彰,天资聪颖至极,遍数整个帝都洛阳都是有数的他的成长时间,怕没有你所想的那样长。 那又如何?现在他不是还没有成长起来吗?我就不信,从现在起到他真正成长起来,我都还没能站稳脚跟!! 哈哈,这倒是 再说 嗯? 未来帝朝中枢的九卿尊位,也不是我们能够奢想的? 听到这句话,交谈中的另一个书生不由得沉默了。 帝朝中枢没有我们的位置,但各处封国却未必。天下封国那么多,谁就能说,我们不能成为其中一个封国的相国呢? 相国,在封国的位置等同于帝朝中枢里的丞相。若是他们真能在某一个封国里走到相国的位置 虽然仍然比不上帝朝中枢的九卿栋梁尊贵,但也能够为家族再增添一份根基和底蕴。 也很不错了的。 这倒是,帝朝中枢里没有机会,封国却是可以的 就是这样,天无绝人之路,我与君共勉。 那些意气风发的书生,引得已经走远了的顾旦都不由得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第210章 回过身以后,顾旦笑了笑。 帝朝中枢,是来自各个顶尖世家望族的郎君们的位置,诸封国疆域,又是来自各个实力厚重的望族郎君们的位置 不论哪一个,原本都不是他能够奢想的。 但幸好现在,他也已经不需要费尽心思去为了这些筹谋算计。 因为孟彰而谈论起九卿之位,因九卿之位而分说到帝朝中枢与各处封国疆域的,并不只有那两个书生,就连坐在马车里走过长街的孟彰,也听到不少人在议论着这些事情。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凝神,仔细听着车厢外头传过来的声音。 帝朝中枢里的各处尊位坐着的,都是名望厚重的世家郎君,其他人既然跟这些世家郎君争不过,为什么不去各处封国疆域?那些封国疆域,不是还有更多的位置吗? 而且,比起各处封国疆域来,中枢朝堂里的,好像也没有那么好吧? 怎么说? 你疯了!怎地敢说这样的话?! 有什么不敢的,现在帝朝中枢的情况,我们不都是眼见着的吗?!何况,我也只在这里跟你们说说这话而已,可没有跑到外头大大咧咧地跟人争辩分说 马车驶过长街,终于在孟府的门前停了下来。 马夫从车驾里下来,垂手立在马车旁边,却不敢催促马车里的小郎君。 孟彰回过神来,稍稍整理过身上袍服,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到这时,车夫已经等了一阵。 而只是他在车厢里耽搁的这一阵子工夫,孟庙已经从府门里急步走出来了。 见到完完整整往府门走的孟彰,孟庙当即就松了口气。 阿彰,你可算是回来了。 孟彰笑着,来跟孟庙见礼,然后就跟着孟庙往里走。 孟庙原本还想要跟孟彰说些什么,但他左右看得一眼,到底是都给憋了回去,什么都没有说,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孟彰后头。 孟彰回头看得他一眼,很有些无言。 论辈分,孟庙可是他的长辈,哪里有孟彰这个晚辈走在前头而孟庙这个长辈反落在后头的? 孟庙还正在想着些什么,就撞见了孟彰无奈的目光。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加快脚步走到孟彰的前面去。 但饶是如此,孟庙还是低声询问孟彰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是先回你院子里洗漱过,还是直接到书房里? 孟彰看他一眼:侄儿先回玉润院里一趟吧。 孟庙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自己往书房那边去了。 孟彰不在,他也没有直接进入书房,而是在书房外头的中庭等待着。 没有让孟庙等多久,换过一身衣裳的孟彰就从正房那里出来了。 见得站在中庭外的孟庙,孟彰并未多说什么,领着他就往书房里去。 在书房里坐下后,孟庙当即便问起孟彰这日在童子学里的事情。 从先生到同窗,孟庙听得很是认真,也很是仔细,但即便如此,他得到的信息也并不多。 童子学里的那几个先生他拧着眉思量片刻,又抬起眼来看孟彰,可需要我们安阳孟氏帮着看顾一二? 跟孟彰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对于孟彰,孟庙自忖还算是有些了解的。 太学学里的处置这样宽松,必定也已经询问过孟彰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安阳孟氏帮着看顾,那史磊史先生离开童子学的内情也不会那么引人浮想联翩。 这样,在全了孟彰的心意以外,还能帮着孟彰乃至安阳孟氏从可能会有非议争论中脱身。 一举两得啊这回! 不,或许不只一举两得。 那史磊史先生能在太学的童子学里授课,还授课多年,他本身的能耐也必定不差。 趁着这个机会,他们安阳孟氏抬一抬手,放到史磊史先生那里,就是一个不小的人情。 这又是一个好处。 分明是一举三得啊。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孟庙有些不解。 孟彰道:先只看着吧,若是有必要,我们安阳孟氏便出手,若是没有,那也不必勉强。 庙伯父,你掌理族务多年,有些事情应是比我还要清楚 若是强行谋算得来的,哪怕是人情,也不会有最初预想中的那种份量。 孟庙愣了愣,才从那冲昏人脑袋的欣喜中回过神来。 你说的是。他郑重点头道,何况像史先生这样的人物,也不是旁人随随便便就能谋算的。我们安阳孟氏倘若强自出手 有孟彰的情面在前,史磊史先生或许不会太过拒绝,但对于安阳孟氏,大抵也不会有最开始时候的好感。 想明白这一点后,孟庙重重叹得一声。 说什么我掌理族务多年,有些事情比你还要清楚孟庙摇头,但到今日我发现,这话都是虚的。 闻言,孟彰抬眼看他。 孟庙从旁边的几案上给自己取了一个灵果。 他也不吃,只拿在手里,目光垂落,去看那灵果果皮上还沾染着的水珠。 第211章 今日晨早你去太学后,我也坐了车,往阿敏那边去,在街头听说了些话 孟彰没有说话,只是取了茶壶来,给孟庙和他自己分了一盏茶水。 我还是太过迟钝了,居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之处。孟庙叹了一声。 这其实还罢了,待下午之后的那些街闻巷议,我却又听得有些糊涂了 他看向孟彰,问:阿彰,你想明白了吗? 孟庙看着孟彰的目光中满是期许。 孟彰抬起头来,冲孟庙笑了笑,道:有些是能想得明白的,但有些 他摇了摇头。 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孟庙脸色却不见失望,他反而很高兴地道:这是必然的。毕竟很多话语都得结合着旁的消息来听,才能真正明白这里头的深意。 而孟彰,他才刚从太学里回来,安阳孟氏收到的消息都还没有看过,他能真正琢磨透那些寻常闲话中的深意,才让人觉得奇怪呢。 这样想着,孟庙就从他自己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好几枚玉简来递过去。 你先看一看。 孟彰果真将那几枚玉简接了过来。 孟庙满怀期许地耐心等着。 也没有要他等太久,孟彰很快就将那几枚玉简放了下来。 少顷,孟彰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 孟庙眼中喜色越甚。 孟彰抬头,望见孟庙面上眼底神色,沉吟一阵,到底是解说道:晨早时候的那一番街闻巷议里,有诸世家望族的手笔。 孟庙听着,一面笑,一面点头。到孟彰略停了停后,他才问道:下午时分的那些呢? 晨早那些事情,孟庙虽然一时没想明白,但后来慢慢琢磨,自己也摸到了九成。然而,下午时分的那些,孟庙就真的有些懵了。 他怎么看着 像是很混乱?好像谁都出手了一样的? 孟彰先是将手上的一枚玉简推送到了孟庙面前。 慎太子将往太学、愿将九卿之位许给我他道,这两件事,很明白,就是峻阳宫里那两位的手笔。 安阳孟氏的孟梧,原本就是晋武帝司马檐的旧臣,且还是心腹,晋武帝司马檐及其皇后的手段,他们相对来说比较了解。 所以,他也好,孟庙也好,都能很轻松地就看出那两位出手的痕迹。 孟庙点头,看着被摆放到他面前来的玉简。 帝朝中枢的九卿以及诸多臣位归属分明这件事 孟彰将另一枚玉简取出,放在他自己面前,跟孟庙面前的那一枚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就比较复杂一点。 孟庙看定了孟彰面前的那枚玉简。 这件事,涉及到了当前这一朝以及未来下一朝的帝朝中枢,同时,又因为它很自然地便牵连出诸多封国疆域来,所以 孟彰的目光瞥开。 如今帝城里的诸位陛下、皇族里的诸位封王、当前中枢里的诸位臣工、帝都里的诸多世家望族以及帝都之外各封国疆域里的望族 都有出手的嫌疑。 孟庙忖度着孟彰话里的意思,缓慢说道:你是说其实不是哪一方出手,而是全部都在中间推了一把? 孟彰没有点头,他只是沉默。 但即便如此,孟庙也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怔怔然看着孟彰面前的那一枚玉简,渐渐地,神色中显出几分惊恐。 如今这帝都里 孟彰抬起目光看他:如今倒是还好。 只是如今吗?孟庙喃喃道。 到这个时候,孟庙也是真的明白为什么孟彰会那样的看重孟敏的事情了。 并不只是因为孟敏本人的缘故,还因为他们有必须统合族中所有族人力量的理由。 这天下的局势,就要乱了 怎么可能不乱?明明只有齐心、才能压下天下世族的皇族司马氏,居然在相互谋算!力量被分割了的皇族司马氏,还要怎么去压制世族? 世族势大,皇族势衰,但这并不意味着世族就能够稳稳占据上风了。因为,世族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力量。 它是天下所有世家望族的聚合,它是为了抗衡势盛的皇族才出现的。 当皇族力量、声势衰落下去,不必旁人多做些什么,没有了强盛对手的世族们自己就会崩解。 这是谁的局?孟庙问。 孟彰没有回答他,面上也有些困惑。但他心里,确实也已经锁定了始作俑者。 或许他对这方世界里深藏的诸位英杰还不甚了解,但能如此洞悉关窍后选择以退为进、顺势而为的,他认为只有一个人。 司马懿。 这方世界大晋皇朝真正的开国皇帝。 孟庙还在急问:这到底是谁的局?! 我也不知道。孟彰摇了摇头,但现在,再去探究这个问题已经太迟了,我们需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 第212章 孟庙陡然回神,他喃喃道:是了,是了,我们还要去做其他的事情。我们既然已经洞悉了局势,就不能束手待毙,我们需要做好准备,我们也是该能做好准备 不知孟庙是不是想到了他出来以前,安阳孟氏一族内部的那些动静,他猛地抬起头,望定孟彰:阿彰,我祖和梧叔祖,是不是就是在做准备? 孟彰笑了一下,他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庙伯父,不论如何,只要我们安阳孟氏的力量能够统合起来,只要我们安阳孟氏的实力还在不断壮大,那么 是不是为了这个局做出的准备,有那么重要么? 孟庙怔愣了一瞬,半饷后抬手一拍自己的额头。 是了,我竟是糊涂了,连这个都没有想明白! 孟庙骂了自己一回,又庆幸地看着孟彰:幸好有阿彰你在,若不然只是我自己的话,怕是不知道哪里就弄出岔子,将我安阳孟氏一族带到泥潭里去了。 孟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道:不是因为我,孟椿、孟梧那两位也不会让你自己来这洛阳。 孟庙慨叹了一回,更是叮嘱孟彰道:阿彰,经此一回,我算是明白自己跟这帝都里的各位世家郎君望族郎君之间的差距了。 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怕是不论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他们了的。但阿彰你不同。 阿彰你有天资,有条件,你能追上他们,甚至是越过他们,反将他们给丢在身后! 阿彰,他看定孟彰,郑重道,接下来在童子学里,要好好地学。 既学知识,也学谋略。 你在童子学里的先生、同窗,都是你最好的老师! 孟彰无言地看着激动的、语重深长的孟庙,半饷后摇了摇头:不,我不学这个。 孟庙这回是真傻了:啊? 孟彰垂眼,看了看被放在他这侧的那枚玉简,眸光里显出几分嫌弃。 我不学这个。他重复道,几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孟庙傻傻看着孟彰许久,嘴唇开合几回,想要说的话都被孟彰的姿态给堵了回去。 最后,他也只能认输。 行吧,你不学它。 他只是个隔房的伯父而已,管不到也管不了孟彰。至于能够管得到孟彰的人 从孟梧想到孟珏,又从孟珏想到孟蕴,许久以后,孟庙幽幽地叹了口气,彻底投降。 第63章 但是阿彰,孟庙一扫面上无奈,严肃地看着孟彰,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在童子学里学的是什么,而不是只一味地拒绝 孟彰微微颌首:庙伯父放心。 孟庙暗下叹了一口气。 纵然他放心不下,又能说些什么? 收拾了情绪,孟庙打点起精神,将话题转回到正事上。 关于那位慎太子他往帝城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才又收回目光来看孟彰,你是怎么看的? 孟彰低头,呷饮一口茶水。 能怎么看?孟彰反问,我都还没有见过他呢。 这倒也是孟庙下意识接话,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阿彰你在跟我说笑的吗? 没有见过人就没有看法?对某些人来说,或许真是这样的,但阿彰他是吗? 他不是!!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孟庙很有些无奈,但到这一刻,他如何还想不明白孟彰对帝朝那位慎太子的态度? 你就这么不待见他吗?我觉得这位太子殿下还挺不错的啊孟庙嘟囔道。 孟彰没说话,只当没听见。 孟庙看了孟彰一眼,觉得自己心头又一次被无奈淹没。 但细细琢磨一阵,孟庙觉得自己也不是就不能理解孟彰。 自阿彰入了这帝都洛阳,或者说从更早时候开始,就因为这位慎太子陷在了暴风之中,若不是各家出手时候,都带着点不明缘由的顾忌,阿彰的处境,孟庙都不敢细想。 毕竟他们安阳孟氏,也只是安阳郡里的顶尖望族而已,放到这帝都里,也不过是第三等的家族而已。阿彰作为孟氏子,能轻易夺去帝都各家高门子弟的风头? 这会儿更是,直接就放出话说愿意将九卿之位许出 如果阿彰已经长成,在天下面前展现出他自己的才能,那倒是没什么问题。 别说是九卿,就算是尚书以上的柱国之位,孟庙相信他们家阿彰也坐得。 但现实是,阿彰现在还太年幼了,他才刚入读童子学! 一个才刚入学读书的小郎君,聪慧有,资质也有,但没有经过岁月的沉淀和洗礼,没有真正地将资质兑现,他凭什么说服其他人相信他能够稳坐九卿之位?! 何况阿彰的性格他也不是不了解,世人趋之若鹜的这九卿之位,这阿彰眼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为了这稀松平常的九卿之位,平白让他的修行、学习生出许多波澜 阿彰能高兴才怪呢! 这态度,阿彰你只在我面前表现来就好了,旁的人面前,你可不能这样实诚,好歹遮掩着点 第213章 尤其是等在童子学里见到那慎太子的时候,更不能这样的直白。 孟彰又饮去一口茶水,瞥了苦口婆心的孟庙一眼,目光里很有几分奇异。 难道在这位伯父的眼里,他就是那样任性到近乎自大的人? 孟庙被孟彰看了这么一眼,先是怔了怔,后来反应过来,脸色也是一阵涨红。但等他想要用言语来为他自己辩解,孟庙又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将他手里抓了好一会儿的灵果放下,孟庙端起茶盏大大灌了一口,茶水温度有些凉,但却是恰恰好适合这个时候的孟庙。 孟庙心头不自在才略微散去了些。 阿彰,孟庙严肃看定孟彰,问道,既然你这样不待见慎太子,那么在司马氏一族中,你更看好谁? 这真的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严肃到孟庙连自己方才的那点窘迫都给忘了。 孟彰没有说话。 孟庙眸色微沉。 果然,他真的没有看错,阿彰他对整个司马氏一族都没有什么好感。 按住心头的种种浮想,孟庙又问:或者说,这天下中,你更看好谁? 等到这个问题完全出口时候,孟庙才意识到,原来 他方才有特意压低了声音。 孟彰原本没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但孟庙执拗地看定他,非要讨得一个答案。 不怪他这样固执,实在是,孟彰作为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哪怕他还没有真正长成,哪怕在他的上头还有孟梧、孟椿这两位,但他的决定,又或者说仅仅只是倾向,也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确定了安阳孟氏的命运。 作为安阳孟氏的郎君,孟庙不可能不担心。 孟彰暗叹一声,抬起目光直直迎上孟庙的视线。 庙伯父,我没有看好谁。 孟庙险些都以为他自己听错了。 阿彰他说,他没有看好谁?可是,他连帝朝如今那位慎太子,态度都只是泛泛呢。 就现今这世道孟彰说道这里,停了一停,神色也很有些复杂。 现今这世道,是世家望族的世道。就连占据了皇位的司马氏一族,也不过是相对强大的世族而已。世家势大,平民只似野草,哪怕真有人能取代司马氏一族,将皇位抢过来,也仍旧会深陷在皇族跟世族之间的暗斗之中。 情况和现在不会有多少不同。 哪怕最后取代司马氏一族的,就是安阳孟氏,也一样。 这是世情所决定的,是思想与力量所注定的大势,半分由不得人。 孟彰莫名地低落下来,看得旁边的孟庙很是摸不着头脑。 阿彰 孟彰摇了摇头,面上的异色复又隐去。 就现如今的世道,孟彰自然地将话头重新接上,也还由不得我们。 他重新抬起目光,看向孟庙,道:至于我们安阳孟氏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 庙伯父,这问题你不该来问我。 你也是,我也是,都拿不了主意。 孟庙沉默了下来,半饷后,他笑起:确是。倒是我想多了。 那稍后我将消息送回安阳,看阿祖和梧叔祖他们怎么个决断吧。 孟彰微微颌首。 孟庙又举起杯盏呷饮茶水,待茶水被饮去半盏后,他才重新找了一个话题。 对了,今日你去童子学上课时候,我已经将拜帖送到谢诚谢郎中府上。 孟彰转了目光看过来。 孟庙继续道:谢郎中府上传了回话,说旬休时候正好合适。我答应了下来。 大晋阴世皇朝里,朝官跟太学的生员都是一样的,十日一旬休沐。 谢诚那边定下这个时间,既方便了谢诚,也方便了孟彰,确实是合适。 待旬休那一日,我与你一同到谢郎中府上去。 好。孟彰点了点头,又道,多谢庙伯父。 孟庙摆摆手,并不在意。 饮尽了一盏茶水,孟庙从几案上重新捡起那枚被抛下的灵果,几口吃完。 那便先就这样,我也不打扰你了,阿彰你去修行吧。顿了顿,孟庙又问孟彰,回头我就将消息送回安阳,料想我祖和梧叔祖稍后会跟阳世那边做些安排。阿彰,需要我帮你跟梧叔祖说些什么吗? 孟彰细细沉吟一阵,却是摇头:不必了。 孟庙也不甚在意,随意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直接往外走。 孟彰要送一送他,被孟庙自己拦住了。 看着孟庙消息在门外的身影,孟彰又站了站,便转身入了修行的阴域之中。 月下湖依旧清静安宁,轻易便拂去人心头上不知不觉沉积了的薄尘。 孟彰在湖中白莲莲台坐下。 已经嬉闹了好一会儿的银鱼见得他出现,也都各自向他这边游来。 孟彰神色和缓,他道:今日里事多,便迟了一阵。 银鱼们似乎是听明白了,在湖水里不住甩动的鱼尾渐渐慢下来,一双双黑亮的眼睛在湖水里看着他。 孟彰摇头:我无事。 第214章 略停一停后,他又道:自来暴风和漩涡之中,都是最中央的位置至为平静,所以相比起其他或是主动或是被动搅入漩涡里的人,我才是最安稳的。 银鱼们欢喜地在水里转悠了一圈。 那尾最为灵动的银鱼停下来时候,还瞥了孟彰一眼。 孟彰想了想,又道:我担心的倒不是其他,只是 不论兴衰,最为艰难的,从来都是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古往今来,也只有这一句话,才完全道破了世情。 孟彰低眉沉默一阵,才重新抬起眼来。 他看的似乎是眼前湖水里的银鱼,又似乎是天地四方用各种方式挣扎着的百姓。 我能做的,不多。 尤其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童罢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彰悠悠地低叹了一句。 声音完全落下的时候,孟彰的心神也全数收敛。一方与这月下湖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梦境铺开,将孟彰心神收入其中。 察觉到莲台上的孟彰已经沉入定境,湖中那条最为灵动的银鱼回身看了一眼诸位同族,尾巴用力地一甩,再次搅出一片小小的涟漪。 诸多银鱼齐齐往它看了过去。 那条银鱼一拍湖水,往白莲莲台的方向靠得更近。 湖中其他的银鱼几乎不做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凑得更近了些后,那银鱼率先跳出水面,鱼嘴对着天穹上的苍蓝阴月不住张合。 其他的银鱼也齐齐跃出湖面,对着天穹上的苍蓝阴月吞吐。 一次次跳起,一次次落下,一次次地对着苍蓝阴月吞吐。 到得苍蓝阴月向着山的另一边落去,那些银鱼的眼睛终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蓝。 精疲力尽的银鱼在湖中缓过一阵后,又狠狠地一甩尾巴,借着湖水反馈过来的力量向着孟彰坐的那莲台游过去。 数十数百尾银鱼齐齐游动,银光在湖水中晃动,耀眼得摄人。 只可惜,这月下湖里的一幕幕,却是无人得见。 靠近了莲台,以那尾最灵动的银鱼为首,诸多银鱼对着孟彰张开了鱼唇。 原本浅浅镀在银鱼眼中的薄蓝色泽一点点褪去。到得那薄蓝完全消失时候,一个个浅蓝色的水泡从打开的鱼唇中飞出,飘向孟彰。 水泡越过白莲莲台、宝伞、宝衣护持的层层清光,撞在孟彰的身上。 仍自紧闭着眼睛的孟彰神色越发缓和下来。 回身又看了孟彰一眼,显见地倦怠下来的银鱼一甩尾巴,沉入湖水深处消失不见。 待孟彰醒过来时候,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心神 比之早先更为牢固了些。 这发现让他联想到了某一次修行时候的异状。 如果说上一次,是孟彰浑身的精元越发凝炼精纯的话,那么这一次得到好处的,就是孟彰的心神力量。 而心神力量,又是神魂的力量。也就是说,这一次变化的,是孟彰的神魂。 垂眼细细体察过自身的变化以后,孟彰看向湖水深处的目光很有些复杂。 能增益阴灵神魂力量,乃至是补益阴灵神魂底蕴的,无一不是这阴世天地里的至宝。 若是银鱼的这种奇效传出去 孟彰才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却也是怔愣一阵,一时失笑。 他魂体里的生机据说也是远胜其他阴灵,几乎能与阴世天地同呼吸 比起银鱼们来,他自己对其他阴世生灵的吸引力也没弱到那里去。 所以湖中银鱼们的这种奇效会不会传出去,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 倒是另有一点,孟彰忽然很是好奇。 那便是湖中银鱼们能增益阴灵神魂底蕴的奇效,将这方修行阴域送给他的孟梧,到底知不知道? 孟彰琢磨了一阵,无声低笑。 不管孟梧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些银鱼都已经到了他的手上,绝无可能再给他还回去就是了。 孟彰从白莲莲台中走下来,又看了平静的湖水一眼,才径自出了这方修行阴域。 青萝仍旧领着人在等他。 在孟彰开始洗漱时候,整个帝都各处街巷,也都醒了过来。 烛火亮起的屋舍里,一个个小娘子、大娘子利索地打理过自己,用布巾挽住头发,最后又伸手去拿厨房灶头上放着的木篮。 掀开遮着木篮的布巾看过一眼,这些小娘子、大娘子们满意点头,各自拎着木篮走出了厨房。 盛娘子,盛娘子 诶,来了! 章娘子,你还没有收拾好吗? 快了快了,宋娘子再等一等我,我就出来了 李大娘子,你呢? 我已经过来了,就在这里呢! 呼朋引伴的招呼声中,诸位大娘子、小娘子们热热闹闹地拎着手里的篮子,往街头走去。 在这样的招呼声中,也有郎君压低了声音,问自己的婆娘:你真的也要去街上? 这还有假的?那娘子瞥了他一眼,也伸手去拿她自己装着鲜花和瓜果的篮子,你别担心我,只管去地里吧,我很快就会回去的。 第215章 可是!那郎君往左右快速看了两眼,一把拉住他的婆娘,凑到她耳边道,那些闲话牵扯到各家贵人,若是那些个贵人不计较倒也罢了,一旦计较起来 郎君脸色发苦。 你可就要陷进去了的! 那娘子反而很是平常,她机敏地往边上观察过一阵,回身凑到郎君身边,快速地说道:你且安心,那些贵人们不会在意的。 他们才不会将我们看在眼里。她道,他们真正看着的,是与他们一样隐在背后的贵人们。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不过是去凑个场子的罢了。 娘子说得轻巧,但郎君的脸色却反而越发的愁苦了。 虽然是这样,可若那些贵人一时心头不顺,有的是由头来折腾我们 婆娘啊,你难道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了么? 娘子的脸色霎时暗沉下来,待少顷后,方才渐渐缓和过来。 她看定那关切地看着她的郎君:我没有忘记。但是郎君 如果我们不去想办法,香火断绝又无人记挂的我们,要怎么在这帝都里活下去? 娘子的话甚是悲切,那郎君却似乎是思量过很久了一样,当即就回答道:在这帝都里活不下去,那我们就离开这帝都,去城郊,或者是更远一些的地方。我们总是能够找到办法活下来的,不过是些香火而已 娘子啊,是命重要还是香火更重要啊?!你莫要糊涂了!! 那娘子的眼神动摇了一瞬,但旋即又变得坚定。 是命更重要。娘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郎君。 已经死过一回的他们,比寻常的生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那郎君听得这个答案,越发愁苦的脸色终于有了晴开的预兆。 但是。 孰料下一刻他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 但是娘子的眼底,也沉着些悲戚,这天下,又快要乱起来了。如果我们不趁着这机会多积蓄些香火,日后真正乱起来了,我们要怎么活? 郎君脸上那即将晴开的表情又被冻结了。 郎君没能反驳。 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驳斥他的婆娘。 即便他只是平头百姓,他也是生在帝都洛阳、听过见过帝都洛阳诸多风云的平头百姓。比起其他郡县的百姓来,他对时局可是要敏感得多。 一日日的风吹着,云积着,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大雨就要来了呢? 我们这一家子,都只是寻常。生时,是个寻常人,哪怕死得有些凄惨,但到了这阴世里的我们,也不过是个寻常的阴灵。 我们有怨气,有戾气,有恶气 但这些都不够。娘子敛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那手掌 原本该是带着厚厚茧子的、完整的手掌。 但现在,却只有一片模糊。 这就是,她死去时候被凝固下来的模样。 这些不够我们护住自己,护住孩子,护住你。 娘子抬起头,看着郎君的眼一瞬变得通红,有血色的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我们哪怕是要避、要躲,也需要有足够的准备。只凭我们当前的积蓄,不够的啊 郎君快速地眨着眼睛,想要压下眼眶里翻滚的水珠。 下一瞬,他手紧握成拳,一下一下重重地捶打在他的胸口。 阴灵魂体上狰狞的伤口撕裂开,暗黑的血液喷溅而出。 是我!是我没用!是我保护不了你们!!是我撑不住这个家!!! 郎君嘶吼着,面色狰狞可怖到了极致,但就在他身前的娘子却半点不惧。 她滴着血泪,却张开双手,将郎君抱在怀里。 不是郎主你的错,不是,不是 木篮掉在了地上。被小心摘下又仔细地收在木篮里的鲜花、瓜果跌出,狼藉地洒了一地,随后却又被人毫不在意地踩过,贱出一片难看的汁液。 门外经过的诸多娘子看见这边厢紧闭的门户,面面相觑得一眼,停下了脚步。 有相熟的娘子便扬声,往院子里问:安娘子?安娘子? 怀抱着自家郎主的娘子哽咽一阵,往院门里应了一声:你们走吧,今日我就不去了,你们不必等我。 诸多娘子不是没有听出安娘子声音里的异色,但都没有多问,只回答门里的安娘子道:那行,那我们就走了,你好生在家里歇歇。 停在院门外的这些大小娘子们便也散了,提着自家的木篮子潮水也似地往各处街头走去。 那一个个木篮子里,藏着的也都是被收拾得极其精细的鲜花和瓜果,跟此时跌在地上的那些同类相差无几。 快速收拾过,又用了早膳,孟彰再跟孟庙告辞一声,便上了马车,往太学去。 街头巷尾里,仍是挤得熙熙攘攘的人潮。 来了吗,王氏的郎君来了吗? 还没呢!不过庾氏郎君的牛车才刚过去了 第216章 说来,庾氏郎君也不比王氏的郎君差多少啊。我看庾氏郎君,分明也是华表玉质 唉,我们就是些平头百姓,分得清什么华表玉质,什么龙章风姿?不过是一眼看过去,觉得那郎君只似天人,只此而已 这倒也是。不过话又说回来,王氏郎君、庾氏郎君都是这样的天人之姿,也不知道那些龙子凤孙,又是个什么样的风采? 你想见一见?那容易!听说明日还是后日,太子殿下要往太学去,到时候,我们就能见识见识太子殿下的风仪了。 你说得简单,但太子殿下出行,必定是坐着太子车驾,仪仗齐全的,能让你见一见太子殿下?! 这倒未必 孟彰眼睑微阖,似乎未将这些闲言放在心上。 到了童子学后,他与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打过招呼,便坐在了自己的蒲团上,等待着今日来授课的先生。 自送走孟彰以后,孟庙便回到他自己暂居的那处院舍里。 取出联络用的异宝,孟庙静静在旁边等着。 很快,异宝中便传来了孟椿的声音。 阿庙? 孟庙应了一声,垂手恭敬问安。 阿祖可安好? 安好。孟椿应道,便先自开口问起了孟庙,这么快就联络族里,可是帝都中发生了什么事? 孟庙将这件异宝从安阳孟氏一族族里带出,原本就是为了防范万一的。虽然异宝效用不俗,但同样的 催动这件异宝所损耗的资源也很是美丽。 即便是家大业大如安阳孟氏,也还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它。 就如现在,沟通安阳郡中与帝都洛阳两边,孟庙原本准备的一个随身小阴域便会空出三成的位置来。 深知这种消耗的孟庙也不迟疑,快速将这些时日以来帝都洛阳这边发生的事情跟孟椿说道了一遍。 孟椿只听着,并没有随意打断,直到孟庙将事情都说完了一遍,他才挑了几个地方细问了一阵。 孟庙一一都答了。 孟椿问过一遍后,沉吟一阵,问:阿彰不甚待见慎太子殿下? 孟庙点了点头,又立即替孟彰分说。 阿祖,这事情真不怨阿彰。是慎太子他做得过了! 孟庙这毫不犹豫直接就将责任推给对面的话,听得孟椿嘴角一阵抽搐。 听着对面的静默,嘴巴比脑子动得更快的孟庙也是无言。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地就先将这话说出来了。但他话说完了,又没想要改口,便只能随着孟椿沉默。 孟椿悠悠慨叹:阿彰实在是了不得 孟庙斟酌一阵,又一次为孟彰辩驳道:这不关阿彰的事吧? 孟椿没甚好气地道:行行行,这不关阿彰的事,是你自己真就这样想的。这里头的事情,也全都是帝城里的那一大家子做得过了,成不成?! 孟庙一阵瑟缩,不敢应声。 孟椿缓了一口气,最后道:行了,那边的事情你先看着。 顿了顿,他还是再将那话说了出来。 但在帝都时候,倘若再遇到事情,也先问一问阿彰,你别自己轻易拿主意。 孟庙连连点头,半点异议都没有。 阿祖放心,我省得的。 孟椿暗自叹了一声:你省得就好。 多跟阿彰学一学,帝都往后怕是要比早前时候还更复杂得多。 孟庙心头沉重,问孟椿:阿祖,这天下,是真的又要乱起来了吗? 孟椿不答话。 待断去联络以后,孟庙看着恢复安静的异宝,沉默许久,最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果然是要乱了啊 安阳郡里的孟椿直接便去郡城隍府里见了孟梧。 孟梧又闭关了,在郡城隍府里接待他的,是俑人梧。 将孟庙从帝都那边送回来的所有消息都跟俑人梧说道过一遍后,孟椿沉默良久,问俑人梧:你以为 这一出出的,到底是谁人的手笔呢? 俑人梧抬眼看他,手腕却是轻巧一动,将一枚莹白的棋子拍在棋盘上。 你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吗?俑人梧问。 孟椿沉默半饷,待再说话时候,神色却是极为复杂。 所以,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 俑人梧不搭话,只催他一声道:该你了。 孟椿这才低了头去打量棋盘上的局势。 然而,这局棋盘的局势只入了他的眼,却没有入了他的心。 他匆匆扫过一阵,便径自伸手,在棋篓子里捡出一枚黑棋随意落在棋盘上。 如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的话,应付过这一着后,孟椿便又问俑人梧道,那司马氏族中,是真的要乱起来了? 俑人梧随意颌首,似乎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应该是吧。 孟椿再问:可是如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出手了的话,武帝他和皇后杨氏,真的就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吗? 第217章 俑人梧的手顿了顿,复又将手中才刚捡起来的棋子丢回棋篓子里。 今日这一盘棋,算是下不了了他叹道。 孟椿终于是不耐烦了,他道:下棋下棋,现在是下棋的时候吗?!阿梧,你到底有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 天下要乱了! 天下要乱了!! 天下一乱,我们孟氏逃不出去,安阳也逃不出去!!整个天下,都会变成一锅沸水!! 我们需要找到生机!生机!! 看见这样激动又暴躁的孟椿,饶是俑人梧,也不由得侧目。 生机不是在我们手上了吗?俑人梧平静问道。 才刚刚爆发失控过一回的孟椿听得俑人梧这话,先是一喜,随即又疑惑了。 什么时候?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孟椿一迭声地问。 俑人梧抬眼看他。 孟椿细看着俑人梧的脸色,一时有些发笑:你不会是想说阿彰吧? 阿彰还太过年幼了,你孟椿还待要与俑人梧分说,却见俑人梧摇了摇头。 不只是阿彰。 孟椿安静了下来。 迎着孟椿的目光,俑人梧道:是每一个孟氏族人,是这安阳郡里的每一个人。 孟椿静默许久,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嘶哑得吓人。 你想要在国中裂土封疆?! 裂土封疆?俑人梧嗤笑一声,似笑非笑看他,你倒是敢想。 孟椿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俑人梧的意思。 俑人梧只看他一眼,也没有太抓着孟椿不放。 我安阳郡,周边没有诸王封国,也不是边疆所在,便是他司马氏要剪除自己身上的腐叶,要削弱世族力量,也祸害不到我们安阳郡。我们只要踞城而守,等待他们自己分出个胜负,便也就行了。 俑人梧说得轻松简单,但孟椿心中却多有疑虑。 虽然我们这周围没有诸王封国,但是阿梧,你所以会在这里担任郡城隍,就是因为武帝需要你护持中央 安阳郡,是中原腹地所在,所以不独独是安阳郡这一地,就连周遭的八郡,也都是武帝司马檐的根基。 倘若皇族内部动乱,武帝必定会着你等领兵勤王的,到时候,我们要怎么脱出身去? 俑人梧平静抬起眼睑,看了孟椿一眼。 孟椿心头一肃,猛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安阳郡连同周围的其他八个郡县,都是武帝司马檐的根基。一旦司马氏族中动乱爆发,武帝司马檐必定会着诸郡城隍调兵勤王。 安阳郡乃至安阳孟氏,自然也得随令行事。除非 除非武帝司马檐连调兵令旨都没能发下,就已经败了。 可是,这可能吗? 俑人梧伸出手,去捡棋盘上的棋子,将它们收拢入棋篓子里。 为什么?孟椿问道。 明明俑人梧是武帝司马檐的心腹,却先在局势动乱之前,就已经判定了武帝司马檐的败局。 俑人梧这次是连眼都没抬。 因为武帝陛下这一次的对手,是 高祖宣皇帝。 不是俑人梧不顾念往昔君臣情谊,实在是他熟悉武帝司马檐,并不认为武帝的手段能够比得上那位高祖宣皇帝。 待棋盘上的棋子尽数归入棋篓子里以后,俑人梧看着空荡荡的棋盘,才再一次开口。 何况,武帝陛下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看清楚他真正的对手。 直到这个时候,心情几次起伏的孟椿才陡然发现俑人梧过份的平静与漠然下方沉淀的悲哀。 武帝陛下他还以为 这天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事实却是,他的掌控里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武帝,岂有不败的道理? 孟椿沉默半饷,终于找到声音安慰俑人梧道:其实这样也不错。 武帝败得干脆利落一点,这天下的动乱就能更快一日结束。 就似我们安阳郡不就是?只要武帝败得足够快,我安阳郡以及安阳孟氏,就不需要经历那许多的犹疑与抉择 这就是不幸中的幸运,不是? 俑人梧倦怠地点了点头。 孟椿招呼他道:虽然如此,但我们也不能懈怠,阴世阳世,这天地里,可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忙活呢! 俑人梧看他一眼,只道:阳世里族人,就由你出面联络吧。 孟椿张了张嘴,想要拒绝。 但俑人梧很快就道:我毕竟是安阳郡郡城隍,安阳郡里的事情,还需要我来决断。族里这边,就只能交给你了。 第64章 孟椿紧抿着唇,极力挣扎。 俑人梧看了他一眼,又道:作为郡城隍,帝朝中枢局势有变,我需要随时联合周边郡县,以作应对。 孟椿只能妥协。 行了。他道,我来就我来! 俑人梧眼底快速划过一丝笑意。 第218章 孟椿看得他一眼,还是问道:阳世那边厢你可还有别的话要提醒他们的? 俑人梧细细想了半饷,却是摇头:没有了。 他看向孟椿,还劝道:你也别说太多。他们都已经不是小郎君了,只要大体上没有差错,就随了他们去吧。 孟椿沉默许久。 俑人梧只陪着他坐。 只要大体上没有差错,就随了他们去但如果,孟椿没有抬头看俑人梧,他们真的在大体上出了差错呢? 就像武帝司马檐一样的。 这次,沉默的人却就换成俑人梧了。 等了好一阵,孟椿得到的都只有沉默,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笑着,抬起目光来。然而并不是看俑人梧,而是望着书房外隐隐带着晦暗的天光。 如果这情况真的出现,你也是会动手的吧?像高祖宣皇帝一样? 俑人梧没有再沉默,他开口了。 我曾跟阿彰说过,待日后,如果安阳孟氏的表现让他很不满意,甚至是失望,他可以对安阳孟氏出手。 孟椿陡然偏转了目光,死死地盯着俑人梧。 俑人梧却是极其平静。 他迎着孟椿的视线,一字一顿说得极其清晰。 是的,哪怕是像高祖宣皇帝一样对安阳孟氏下狠手,也无不可。 孟椿吸了一口气,吐出,又吸了一口气,又吐出。 如此几番重复以后,他才缓慢开口道:你真是够狠心的 俑人梧偏开了目光。 不这样,焉能得我安阳孟氏代代昌盛兴旺? 孟椿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 我做不到。 俑人梧完全没有要开口劝说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孟椿他 也是一个合格的族长。 但阿彰要是真的动手,我也不会阻拦。孟椿最后道。 俑人梧唇角弯起,说:好好教导他们吧,纵有腐枝败叶,也莫要让它们祸害了枝干。 孟椿点头:我知道。 孟椿打点起精神,便没有在俑人梧这里久待,直接就告辞。 俑人梧看着孟椿离去,随后就回到书案后头,继续处理案头上挤压的文书。 孟椿一路出了郡城隍府,径自去往安阳孟氏的祠堂。 不错,在阴世天地里,安阳郡中也有一座孟氏祠堂。这祠堂不仅仅供奉着安阳孟氏族里德高望重的族人,还是连接、联络阳世安阳孟氏族人的礼器。 有祠堂帮助勾连阴世阳世两方天地,孟椿能省去很多力气。 就是在安全和隐秘程度上,也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 孟椿联络的是他的嫡长孙,安阳孟氏在阳世中的当代族长孟汧。 孟汧并不愚钝,只一感觉到忽然而来的睡意,他便明白了什么。 遣退身边的人,孟汧脑袋一低,便也入了梦境。 见得站在祠堂里等着他的孟椿,孟汧神色越发的凝重。 阿爷,可是阴世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孟椿凝望着自己的嫡长孙,神色复杂。 孟汧心头越发的不安,不禁又询问了孟椿一遍。 孟椿整理了心情,将他们在阴世天地里的发现与孟汧简单说过一遍。 孟汧紧缩着眉头。 阿爷的意思是接下来司马氏的皇位传承,不太可能还留在武帝这一支血脉手里? 孟椿先是点了点头,随后想到了什么,猛然直视着孟汧:你为什么问这个?!你难道还想要掺和进司马氏一族的皇位传承?! 被孟椿死死盯紧的孟汧当即摇头:没有! 孟椿还自不放心,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孟汧。 孟汧只得道:并不是我,是孙媳温氏。 孟汧所说的孙媳温氏并不是旁人,而正是那样孟氏这一代的嫡长孙媳,是泉郎的生母。 温氏?孟椿皱起了眉头。 孟氏这一代的嫡长孙媳也是出身大家,虽然比起孟氏来说,温氏一族的实力是更薄弱一些,但也很是不错了。 是温氏一族那边的动静?孟椿问。 孟汧点头:温氏近来有一桩喜事,他们一个郎君因治民有方,迁为中枢八品门下主事。 八品门下主事而已,并不是什么紧要的官位,起码不值当孟汧这位安阳孟氏的阳世当代族长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特意跟孟椿言说。 孟汧自己显然也明白,所以他很快将真正的重点说道出来:这位任职中枢八品门下主事的温氏郎君生有一个貌美才高的女郎君,这位女郎君,如今已经入了贾国舅的府上。 孟椿眸色沉沉。 孟汧察觉到了,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那女郎君如今是贾国舅府上美姬,甚得贾国舅一个庶孙的宠幸 温氏,又是温氏! 都是世族,温氏打的什么主意,都不需要孟椿、孟汧等人仔细琢磨,只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贾国舅的庶孙也是。 第219章 那庶孙姓贾,出身贾氏,虽是庶出,但仍是实打实的世家子。似这样的郎君,可以爱重女色,却很少会真正的色令智昏。 你可看清楚了?孟椿问。 孟汧苦笑,低声回答道:看清楚了,自那温氏女郎入了贾国舅府上后,温氏一族就在渐渐向着贾氏靠拢。 那温氏女郎与其说是贾郎君的宠姬,但实际上,应该是温氏投向贾氏的桥梁。 孟椿不置可否,只又问他:那温娘子知道这事情吗? 孟汧不说话,但这已经是最明白不过的答案了。 孟椿缓了缓,再问:她必定也知道我孟氏的立场,她自己是个什么打算的? 孟汧仍是不说话。 孟椿怒气又往上升了一层,却是问:她如今在族中如何?她待泉郎如何? 孟汧仍旧只能沉默。 孟椿怒极反笑:看来,她这是有恃无恐啊?认为我们孟氏不会拿她怎么样? 明明知道自己真正的倚仗是泉郎,却又不愿好好待泉郎,非要折腾泉郎,那温氏女这是魔怔了?! 她夫郎呢?那小子怎么说?孟椿最后问道。 孟汧低了低头。 孟椿面上神色彻底冰冻了。 到这时候,他已经不是生气那般简单了,而是莫名而来的一种失望。 孟汧察觉到了孟椿的情绪,急急抬起头来,唤道:阿爷,那小子也只是心疼自家娘子,他也很为难 孟椿忽然打断了他:然后,你也心疼那小子? 孟汧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现在泉郎是在你院子里还是他祖父院子里?孟椿问。 孟汧道:在,在他祖父院子里。 嗯。孟椿应了一声,你心疼你的孙子,你儿子也心疼他的孙子,各自心疼一个,倒也还算公平 孟椿话是这样说的,但孟汧却并不为之欣喜。 阿爷他唤道。 孟椿叹了一声,近乎自言自语地道:我原还以为,令泉郎他祖父母亲自教养泉郎,就可以不用太在意了呢。万万没想到,原来还有你这一茬 孟汧面上有些羞愧,但还是道:阿爷,阿颍他只是心软,那毕竟是他明媒正娶、为他生儿育女的娘子,他 孟椿面上的冰冻消融,露出的却不是缓和,而是另一种接近无言的平静。 所以呢?他问,所以就由着那小子放纵他娘子,最后还要拖上一个温氏? 孟汧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孟椿已经不想听了。 我理解了高祖宣皇帝,我也理解了阿梧。孟椿说道。 孟汧心头猛然一跳,更觉不好。 梧族叔祖父?这里头竟然还有梧族叔祖父的事情?还有,阿父他理解了高祖宣皇帝? 高祖宣皇帝要怎么做,他可是刚刚才听阿爷说过的! 现在阿爷说理解高祖宣皇帝,那是不是意味着,如果有必要,阿爷也会似高祖宣皇帝一样对安阳孟氏一族出手?还有梧族叔祖父,是不是梧族叔祖父也会? 孟椿平静地看着孟汧,道:阿梧跟我说,他告诉过阿彰,如果族里真的有人任意妄为,且屡教不改,他尽可以下狠手剪除这等腐枝败叶,必不能让它们影响到主枝 我原本还觉得阿梧他太狠,但现在 阿爷!孟汧唤了一声,顾不上冲撞,直接就打断了孟椿的话。 你怎么能这样想?!阿颖他虽然对温氏心软了些,但也算不上是我安阳孟氏的腐枝败叶吧?!阿爷,你是不是对阿颖太严苛了?! 孟椿只是凝望着他,不点头也不摇头,面上神色近乎凝固。 阿爷 看见这样的孟椿,支撑着孟汧的那一口气反倒是先泄了。 冷静下来了?孟椿问。 孟汧紧抿了唇。 孟椿又问:你是不是觉得阿梧说这样的话,就是在为了分宗做准备,就是为了不让我们嫡长这一脉影响乃至是干涉阿彰,就是想着要将我们嫡长这一脉撇下? 孟汧脸色阴沉下来:我没有这样想! 是吗?孟椿只问,却不说信还是不信。 孟汧也没有要跟孟椿继续辩解的意思,只沉着脸不说话。 若阿彰和阿梧真是这样想的,作为你的儿子,阿庙又怎么能跟在阿彰身边,暂时为他打理帝都洛阳里的事务? 孟椿近乎俯视一样看着孟汧,缓慢道:醒来以后,看什么时候合适,将泉郎送到阿珏那里去吧。 直到这个时候,孟汧才抬起视线:阿爷,你这样做,要将阿颖置于何地? 阿颖他是我安阳孟氏未来的宗子! 将泉郎放到他祖父母院子里,还能说是孟颖孝顺,让长子为他承欢膝下。外人再如何都不会怀疑孟颖,但如果将尚在襁褓中的孟泉送出宗支长房 那旁人会怎么看阿颖?!怎么看他们宗支长房一脉?! 孟椿凝望着孟汧许久,终于道:那便随你吧。 第220章 梦境陡然破碎,孟椿转身,径自走出这破碎的梦境世界。 孟汧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他久久没动,只直视着帐顶,眸光沉沉。 直到天色渐亮,孟汧才坐起身,从帘帐中走出。 洗漱过后,他对躬身站在身侧的管家道:去请各位族老到祠堂说话。 管家等了等,没有等到另一句话,不觉抬起头来觑着孟汧的脸色。 虽然这样请孟氏一族各位族老往祠堂说话的大事,一年里头都未必能有两手之数,但每一次出现,少郎君和孙郎君都必是要出席的。 少郎君不必提起,他是宗子,这样的大场面他是定要旁听的。可孙郎君却没有这种理所当然的资格。倘若没有郎主特意嘱咐,那孙郎君他也是不能在这个时候靠近孟氏祠堂的。 孟汧回望着管家,只道:去吧,还等什么? 管家便明白了,他低头应得一声,转身退去。 孟颖得到消息的时候,孟汧两人已经到达祠堂了。他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坐在他旁边的温娘子还有些不解,问他:阿爷这是忘了叫上你? 孟颖不说话。 温娘子见得情况不对,仔细想过几遍,脸色也渐渐白了。 这一处花厅里,明明还是风暖茶温,却仿佛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冻得人心头发寒。 安阳孟氏的祠堂大门开了又关,待关上的祠堂大门再次打开以后,整个安阳孟氏就忙碌起来了。 上到安阳孟氏的宗支族长孟汧,下到孟昭孟显这等年岁的小郎君,全都忙得脚不沾地。 哦,对了,安阳孟氏族中成年未成年的郎君女郎里,也就孟颖一个例外。 倒也不是就没有事情分派到他手上,而是分派到他手上的那些事情,不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不甚匹配他未来宗子的身份。 倘若不是整个安阳孟氏都忙得不可开交,似这样的事情,必是会被人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的。可饶是如此,这件事还是被不少有心人记了下来。 哪怕后来传出孟颖娘子温氏病了的消息,也没能完全打消那些人的疑虑。 毕竟,孟颖是宗房宗子的嫡长子,未来的宗子,莫说只是他的娘子温氏身体病了,就是他自己病了,只要这病不耽误处事,该分到他手上的事情也必定会被送到他案头。 哪里能是像现在这样的? 那些孟氏族人琢磨的事情,孟蕴这个小女郎却不太放在心上。她惦记的,只是家里的父母兄长。 往常时候,虽然阿父也忙,但顶多就带了一个长兄在旁边帮忙分担,总还会留下二兄在府里支撑门庭,照应各处。 可现在呢? 现在,连二兄都被阿父和长兄带走了,只有她在帮着阿母分担府上的内务。 着呢说起来,她也比往年时候忙多了,可她还是很担心阿父阿母和两个兄长。 无声叹气,孟蕴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卷宗递给面前的女侍。 给阿母送过去吧。她道,这里头的事情我都已经理过一遍了,待阿母看过,觉得无甚问题,便分派下去,着她们按照这里头的安排做事吧。 女侍恭敬应得一声,双手碰过卷宗就退了出去。 孟蕴站起身来,在屋里团团看过一遍,忽然往外走去。 守在她身旁的女婢连忙跟上。 女郎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小厨房。孟蕴脚步不停,却回答道。 女婢有些不解,虽然早先有一段时间女郎得了空就守在小厨房里,但那是因为娘子身体亏空,需要喝药调补。 可现在娘子的血气不是已经调补回来了吗?怎地女郎还是要往小厨房里钻? 孟蕴声音轻快:阿母的血气是给补回来了,但眼下又忙了起来,我担心她太累了。还有,阿父、长兄、二兄这几日也忙,尽是早出晚归的,我也担心他们 我得替他们煮些汤水备下,多少好让他们补一补。 女婢仍自有些反应不过来,只下意识地重复着:汤水? 孟蕴重重点头:对,汤水!汤水能养人呢。 女婢看了看孟蕴面上眼底盈满了的雀跃,不禁暗自点头。 看来,女郎很喜欢折腾汤水呢 女婢抿着唇小小笑了,却也利索上前,帮着孟蕴挽起袖子。 女郎,我也来帮你。 好!但东西得我自己来挑,孟蕴轻快道,不同的药材,因着年份、产地的不同,药性也大不相同呢,我都得亲自看过,才好调配汤水的药性! 这样说着的孟蕴严肃着一张脸站在药柜前,探身去看药柜里收着的诸多药材。 女婢听得这话,郑重点头,回答孟蕴道:女郎放心,我明白的。 孟蕴抬头冲她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专心挑拣药材。 阳世安阳孟氏里的动静,孟彰才刚从童子学里归来,就听守在孟府里的孟庙提起过了。 孟彰随意点头:我知道了。 他并不担心阳世安阳孟氏里的动静太大,以至于惹得旁人瞩目。孟椿、孟梧和孟汧都不是蠢人,他们知道什么叫分寸,也明白什么叫掩人耳目。 第221章 倒是孟庙 孟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孟庙,问:庙伯父可是有事? 孟庙欲言又止一阵,又细细打量过孟彰的脸色,到底还是跟孟彰开口了。 阿彰,他将孟颖受到的冷待跟孟彰提了一提,才问道,你知道阿父他是怎么了吗?他一向,都是很疼宠阿颖的? 虽然年岁上有些差距,但孟彰真的是跟孟颖同一个辈分的,所以孟庙也是孟颖的叔父,而且是亲叔父。 而孟庙所说的阿父,也不是旁人,正是孟汧。 孟彰细看了孟庙一眼,又收回目光来。 我不知道。他道。 孟彰那一眼,陡然拉回了孟庙有些涣散的心神。 他不由得就尴尬地笑了笑。 是了,孟汧也好,孟颖也罢,那都是宗支嫡长房一脉的事情。 孟彰作为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身份本就特殊,若再轻易涉及宗支嫡长房一脉的事情,怕是宗房嫡长一系里的各位郎君娘子,就要多想了。 孟庙转移了话题:阳世里他们都开始做事了,阿彰,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要做些什么? 孟彰看向孟庙的目光越发的怪异。 孟庙又一次反应过来,更是尴尬。 如果他们如今还待在安阳郡里,族中或许还会分出一些事情交由他们负责,但现在他们是在这帝都洛阳,在帝都洛阳上上下下数不清多少的眼睛视线范围内 他们能做什么?他们能敢做什么? 咳。孟庙自己干咳一声,低头不看孟彰,是我忙乱得脑子糊涂了,阿彰你不必理会我,你自修行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说着,直接就从座上站起,几步走出书房去了。 孟彰看着孟庙的身影彻底离开,又张眼往阳世的方向看过一阵,才收回目光。 也没见他有任何动静,他腰间一枚玉环便亮起了灵光。 灵光扩散收敛的那瞬息间,孟彰整个人也已经消失不见了。 在湖中白莲莲台上坐下,孟彰不像往常那样直接便开始修行,他略略等了等。 不知是不是因为上一次给孟彰助益,消耗了它们自己的本源的缘故,这一次孟彰等了好一阵子,才等到了从湖底游出的银鱼们。 银鱼们拍打湖水的尾巴似乎也黯淡了去。 孟彰微微皱眉,又往随身带着的小阴域中看过一眼。 从湖底里游上来的银鱼们察觉到了孟彰的目光,齐齐往他这边看过来。 人与鱼的目光碰撞在一处。 银鱼们在湖水里静默片刻,又更往上游了一些。 孟彰垂眼,对它们笑:昨日里,是你们帮了我吗? 银鱼们没有任何反应,还似早先时候一样慢悠悠地绕着莲台游。 那尾最为灵动的银鱼倒是多看了他两眼。 孟彰伸出手去,点了点那尾银鱼的脑袋。 多谢你们了。他道,然后又问,我看你们不似往常时候生活,是太过倦乏了么? 银鱼的尾巴不轻不重地甩在了孟彰的手指上。 这不算生气,根本就只是在跟孟彰玩闹。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了些: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 第65章 以那尾眼神最为灵动的银鱼为首,湖里所有的银鱼都盯紧了孟彰。 或许它们的灵智还未曾真正开化,但那声音里的善意与那个字眼天然存在的诱惑,却让它们觉出了什么。 但是孟彰有些苦恼,我不知道你们吃的是什么啊。 那尾为首的银鱼目光凝滞片刻,不知是不是在想什么,忽然偏转身体看向天穹位置。 晦暗的天穹上,蓝月苍苍。 孟彰的目光也跟着看了过去。 月?月华?月精? 他一面数着,一面仔细观察着银鱼的反应。 一众银鱼隐隐躁动起来。 孟彰弯了弯眼角:我想也是。 他说着,手往衣袖里一摸,掏出个随身小阴域来。然后,一株草叶细长的灵草便被他拿在手里。 灵草那细长草叶上垂了三两朵指节般大小的花苞。花瓣深处却不是长着花粉的花蕊,而是萤火般的小月。 这是凝聚了阴月精华的灵草。 阴灵本质属阴,似这等凝聚了阴月精华的灵草、灵果、灵粹,可谓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若不是孟彰出身安阳孟氏,有安阳孟氏供养,有他自己的家底,似这等凝聚了阴月精华的灵草他自己怕是都不够用。 但眼下只这些灵草的话,孟彰倒还算富裕。 这株灵草出现,湖里的一众银鱼们的躁动越发明显,呼啦啦的拨水声阵阵响起。 孟彰见得,笑了起来:看来,这凝月草对你们确实也是有用的。 他这样说着,拿着凝月草的手顺势往上抛出。 凝月草悬停在半空中。 湖中的银鱼盯着那凝月草,呆滞的目光里闪烁着单纯的渴望。 孟彰并不是要拿这些银鱼来玩闹。 他手再次在随身小阴域里抹过。 虽然你们是鱼,而且是生在阴世天地、长在阴世天地里的鱼,但细究本质,你们也都是阴灵。而阴灵的话 第222章 香火,总是阴灵的食物。 三根凝实的云烟被他托在手掌上。 银鱼们的目光从那株悬停在半空中的凝月草上移开,再次落在孟彰的手掌上。 这三根香火出现时候,湖中银鱼们拨弄出来的动静,还真不比方才凝月草出现时候的动静来得小。 孟彰看了看手上的三根香火,又看看悬停在身前的凝月草,最后再看一看随身小阴域里的其他修行资粮,道:该是够了吧?多了,怕你们会吃撑啊。 他这样说着,也真没有再从随身小阴域里拿东西,只是微微沉落心神,引动手中那三根香火。 云烟也似的香火顶端凭空出现一点火光,火光亮起那瞬息间,凝实的香火开始飘散。 丝丝缕缕的香火烟云被孟彰心神牵引着导向那株凝月草。 香火烟云为柴,凝月草为药,孟彰直接就在这里调配起来。 这事情说起来甚为玄奥,但做起来却很简单,也没有丝毫难度。待到凝实的香火尽数化作烟云合入凝月草里时候,凝月草原本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团苍蓝色的纯净药汁。 孟彰嗅到了某种奇异的香味。饶是他,心头也生出了一丝渴望。 更遑论是湖里那些银鱼们了。 一时间,哗啦啦的水浪声大盛。 不急。孟彰笑了笑,都是你们的。 他手随意往外一送,悬停在半空中的苍蓝色药汁直接便像雨点一样落向了湖中。 湖里一尾尾银鱼尾巴重重甩在水中,借着水浪的冲力猛然跳起,抢在药汁落入湖中以前咬去一颗水珠。 孟彰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片银色的光雨。 少顷后,孟彰低低笑了笑。 果真如孟彰所料,即便只是这一点药汁,那些银鱼们也没能吃完,最终似细沙一样沉落向湖底更深处。 银鱼们还想追,但它们却已经像喝醉了似的,身体不住地打晃了,还没等它们追出去,它们自己就先昏头转向了的。 孟彰看得更乐。 行了,吃不了的就随它去吧。虽然是遗落在了湖里,但好歹也能帮你们改善改善环境,不算浪费。 银鱼们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但它们确实没有再追,一个个的昏头转向一阵后,便自沉入湖底去了。 只有那尾为首的银鱼强撑着回身,多看了孟彰两眼。 似是在道谢,又似是在跟他做约定。 孟彰没看太懂。 银鱼也不理会,转身也沉入湖底去了。 孟彰失笑一阵,摇摇头,也沉定心神,专心修行去。 专注于填充修行梦境的孟彰没有发现,那静默的、虚假的就似是画上去一样的修行梦境湖水深处,有尾巴拍打水浪的声音低低响起。 一夜修行结束,孟彰从定境中出来,又浅浅地睡过一阵,才离开了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往太学去读书。 太学里,因为司马慎这位大晋阴世皇庭太子殿下即将驾临而掀起的浪潮已经平息下去。 起码从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没错。 孟彰看见这样的情况,细想一阵,低低笑开。 司马慎这位太子殿下固然是位高,但想要只凭借这尊位,就让这太学里的诸多学子屈膝弯腰,那是痴妄。 这个世道里,才子英杰自有他自己的傲气风骨。而太学里的每一个生员,即便是名声不显,放在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英杰。 在太学里更出众更卓绝的诸位同窗面前,这些生员或许会自惭形秽,自觉不自觉地收敛自己的一身锋芒,但,司马慎不是他们的这些同窗。 孟彰想明白个中关窍后,也就将这件事轻易放下了。 第二日晨起洗漱,他拒绝了青萝亲送上来的、特意裁出的新衣,只道:按平常来就好。 青萝有些奇异,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低低应了一声,便又将往常里孟彰穿的衣裳取了出来。 孟庙惯常来玉润院中陪孟彰用早膳,看见孟彰身上的衣袍,欲言又止一阵,却没有开口问孟彰,只往守在旁边的青萝多看了几眼。 青萝察觉到了,却是头也不抬,全无反应。 孟庙略略皱眉,但也没有斥责。 青萝是孟彰身边的侍婢,不是他的,他不能越过孟彰轻易训斥她。何况,只看青萝这反应,他还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孟彰自己的意思吗? 既明知是孟彰的意思,不找孟彰却找青萝这个拿不了主意的侍婢,不是孟庙的做派。 可眼看着孟彰用完早膳,差不多就要出发了,孟庙也再按捺不住。 阿彰。他唤了一声。 孟彰停住动作,转头看他。 孟庙语重深长:阿彰,虽然知晓你不甚待见那慎太子,但面上该有的礼待,你还是要表现出来的吧? 整个帝都洛阳,谁还不知道司马慎这位太子殿下此次出行太学,就是为的他? 阿彰他呢?一点郑重的姿态都不表现出来吗?这样的下那位慎太子的脸面,是真的不怕那位慎太子记恨在心啊! 行吧,即便阿彰不担心那位慎太子会对他做什么,那么武帝司马檐呢?皇后杨氏呢? 他就不怕那两位护崽子的帝后再给他在心里重重地记一笔? 原是这个。孟彰低叹了一声,很有些无奈地跟孟庙解释道,庙伯父,纵这帝都洛阳的百姓尽知慎太子此行的用意,但他却也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明言宣告不是? 第223章 那所谓的愿以九卿之位许之,不过是从帝城里流传出来的说法而已。 不错,所有人都知道这话不会假,大抵真就是司马慎心里原本所想,但那又如何? 不曾明言宣告就是不曾明言宣告。流言,它始终都是流言。可以信,也可以不信,但在正主没有明确说出以前,就少有人能够拿到正主面前去求证。 孟庙怔了一下。 他似是才想到这一点。 孟彰又道:何况庙伯父,我是太学的生员。 孟彰直视着孟庙的目光。 太学生员,有他自己的傲气。司马慎纵是位尊,在未认主之前,也只是贵人,而不是主君。 孟庙沉默着,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似平常时候一样,才是最合适的。若是过了孟彰最后道,庙伯父,那不是好事。 许久以后,孟庙无力抬手:你是对的,是我到底没想明白。 他叹了一声,对孟彰道:行了,你且去吧,莫要迟了。 孟彰笑了笑:不会迟的。 孟庙看着孟彰离去的背影,心中既是慨叹,也莫名的羞愧。 幸好,幸好 幸好真正拿主意的,不是他,而是孟彰,不然不说阿彰自己的名声,就是他们安阳孟氏的名声,怕也平白蒙上一丝阴影。 真那样的话,我可就成了整个安阳孟氏的罪人了。 孟庙喃喃道。 孟彰上了马车,车夫也还似平常一样,扬鞭一甩,驱马带车奔了出去。 街头巷尾中,一众挽着木篮的大娘子小娘子也从笑着说着从各处屋舍里走了出来,三三两两地上了长街。 据说今日太子殿下要往太学去了啊 确是,但这跟我们不甚相干。太子殿下出行,必是摆齐了仪仗的,我们看不到贵人的。而且,据说太子殿下得到午时才会出宫呢我们可未必会在街上待到这个时候。 诶?午时吗?这倒是真可惜了。我还想看看太子殿下又会是怎样的风采呢。不知道跟王、谢、庾、桓这些郎君比起来会是怎么样的? 我说岑娘子,这话可不兴在外面说的!太子殿下是宫中贵人,未来的皇帝陛下,怎么能拿出来跟王、谢、庾、桓这些郎君相比!快快住嘴罢! 是我说错话了,是我不对,诸位娘子且宽待我一回,忘了我这话吧 行了,大家都是街坊邻里的,晨早不见傍晚也会碰面!不过是一句闲话而已,不值当为了那点子东西坏了我们的情分,你们说,可是? 这话在理! 不错,李娘子说得很对,但是岑娘子,往后却得注意了,有些话不能说的,就不能贪那一时嘴快 混在人群中的温娘子抿着唇也笑,但微垂的眼睑里,却有目光漏了出来,跟旁边其他娘子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 于是,原本混成一团的大娘子小娘子们,就此轻悄地分出了些队伍。 岑娘子或许发现了,也或许没有,但她面上全不显,只在面上诚恳地跟诸位娘子赔礼道谢。 多谢你们了 正好坐车经过的孟彰听到这一段对话,目光并未有任何的波动。 这些民议争论不过是开始,且还只是表面,更多的纷争隐在了后头,也更为激烈。 马车走过长街,很快转弯,直到太学外头停放马车牛车的角落,才真正停了下来。 郎君,马夫先下了车辕,立在旁边躬身禀报,太学到了。 旁边停着的马车、牛车、驴车,也正有郎君女郎从车中走出,瞥眼看见这辆马车隐蔽角落处的安阳孟氏徽记,面面相觑一阵,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留心去看那马车的动静。 孟彰才刚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体,就察觉到了从各处投落而来的目光。 这些目光比之往日,还要更多更复杂 孟彰面上不显,很自然地从车厢里走出,然后抬起目光,向着诸般目光投来的方向回望过去。 许多目光收了回去,但仍然有不少的目光不闪不避,迎着他的视线。 孟彰也不恼,他面上带出了笑,向着四下颌首点头,礼貌致意。 诸位郎君面上眼底也都显出了笑来,同时跟孟彰点头回礼。 待孟彰走远以后,才有声音低低响起,只回荡在这一片角落里,隔绝了往外传出的可能。 这位孟氏阿彰年岁虽小,但一身风骨却是清凛,果真是不负盛名啊 对,旁的且不说,只这风骨一点,此刻已可见一斑了。 或许,也是因为这位孟氏阿彰还太过年幼,不知晓九卿之贵 你这话说得,你自己信吗? 那位郎君沉默,少顷未有一字出口。 或许这位年岁还不大的孟氏阿彰不识天高地厚,但他身边有族中长辈做伴。他不知道,他族中长辈会不知道,会不多做提点? 既然知道,既然已经有人做了提点,这位孟氏阿彰还能如此泰然坦荡对待来访的慎太子,孟氏阿彰自己的意思,真的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第224章 又或许是因为这孟氏阿彰他看不上慎太子呢? 纵然心有冲动,这位郎君也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所在的这地方,到底没将最后那半句话给明白说道出来。 旁边的诸位郎君也只是沉默,少顷后就轻易将这话题带过,并未紧抓着不放。 孟彰穿过各色各样的目光,脚步平稳走向了顾旦。 顾旦也是一身惯常的太学书童袍服,如往日一样肃肃立在晨光中,等候着他。 见得他走近,顾旦瞥了一眼孟彰身上的袍服装扮,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 郎君。他低头,跟孟彰问好。 孟彰微微点头,就带着顾旦往童子学学舍里走。 送孟彰走入处在正房位置的童子学学舍以后,顾旦也转身,往西厢房的位置去。 西厢房里,大多数的书童已经在自己的席位处入座了。 顾旦望得一眼,目光全无停顿,轻易就收了回来。 即便这些书童中,有那么几位衣着装扮与往常不甚相同,显然是特意装扮过了的。 坐在他邻座的那位书童看他坐下,对他笑了笑。 顾旦回了一笑,便收回目光。 他知道这位同窗,他是被王绅选中的书童。在他旁边更远处坐着的,是庾氏、谢氏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选中的书童。 顾旦能感觉到,即便今日晨早他们一众人等都还没有说过几句话,他也已经得到了这群人更进一步的接纳与认可。 那他就高兴了吗? 不需要顾旦去询问自己,他便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轻易将诸般杂念放下,低头去看条案上头的书籍。 正房位置的童子学学舍里,孟彰也才刚刚现身,就迎接了一众比之往常时候还更复杂的目光。 他穿过了这些目光,在自己的条案后头坐下。 你倒是稳得住。王绅转了半个身体来,对他笑。 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也已经转过身来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齐点头。 这有什么稳住稳不住的说法的?孟彰很自然地反问,你们不也都一样吗?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小郎君小女郎们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王绅先笑道:不错,我们都是一样的。 孟彰回得一笑,很自然地在条案上铺开纸张。随后,他捡起条案边角处那笔架上架着的笔枝,让那笔头饱蘸了墨汁。 他提着笔,沉心定神,勾腕而划。 看见孟彰开始练字,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对视一眼。绝大多数小郎君小女郎都回转过身去,只有王绅 他就支肘托腮,看着孟彰行笔练字。 明明这都是孟彰平日里惯常的功课,明明王绅就坐在孟彰前席,但此时王绅却看得极其认真细致,就似他第一次看见孟彰练字一样。 孟彰心神汇聚,又哪里会在意这些目光? 而待到他将笔枝重新架在笔架处时候,王绅也已经先孟彰一步收回目光,端正坐好了。 孟彰抬眼,看了王绅的背,仍旧没有多说什么。 过不得多时,就有先生从外头走了进来,与他们讲课。 到午时,慎太子在峻阳宫陪着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用过午膳后,便摆了太子车驾,一路从峻阳宫直接出了宫门。 太子车驾走过长街,走过那一众围来的百姓,往太学而去。 太子殿下的车驾果真是威仪,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样的风姿 是啊,若是能见一见太子殿下就好了 纵然平常时候,这些穿街过巷的百姓时常会有这样那样的言辞与说法,且这些言辞与说法大多都隐着对司马氏皇族的非议与不满 曾经,司马慎也为这些传到他耳边的民声、民言烦恼愁苦,但后来,这样的烦恼和愁苦就全都没有了。 因为司马慎知道,即便这些百姓心里眼里都埋怨着司马氏皇族,可他们的心底,都仍然存着对司马氏皇族的信任与期望。 那信任和期望源自皇位,源自天子的尊位,不是世族们随随便便就能够动摇的。 更甚至,就连世族自己心底深处,也同样存有这样的期望。 世族们的反击与对峙,与其说是出于野心,倒不如说是出于自保。 就似这些平民百姓一样。 坐在太子銮车里,听着这些在耳边低低响起的声音,司马慎却回头,往越渐远去的帝城看去。 他看着峻阳宫,也看着高原宫。 许久后,他默默地笑了,笑容中饱浸苦意。 太子銮车一路驶过长街,在太学牌坊外停下。 司马慎下了马车,长长仪仗前方,张学监领着一群学监、博士,站在祭酒侧后方恭敬行礼。 太学再是对司马氏皇族心藏不满,在司马慎太子车驾降临的这一日,却也仍然保持着对皇族的礼敬,不曾失礼怠慢。 司马慎脸色端正,却又隐了一点笑意藏在眼角眉梢。 诸位先生客气了,快快请起。 太学诸位先生待他礼敬,他也待太学这诸位先生甚为客气,一时间看过去,双方间的氛围都还算和睦融洽。 第225章 多谢太子殿下。 第66章 司马慎的到来其实是相当显眼的。 基本不需要有谁特意事先通报,当他走下太子銮车的那一刻,太学里的一众寻常博士、生员、书童、仆役,尽数暂时停下手上动作,转眼往太学门楼的方向看过去。 在那里,云蒸霞蔚的气运云团上方,有一条四爪的暗色蛟龙盘旋不止,颇为威严。 孟彰略略眯了眼睛。 这大抵便是司马氏皇族的龙气了。 虽然司马慎还没能正式践祚,但他到底是武帝司马檐正式册封的大晋皇庭阴世太子殿下。能自大晋阴世皇庭处分得这等阴世皇庭龙气,实在不奇怪。 孟彰悄无声息收回目光,转而细细观察前方的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已经陆陆续续收回目光,正暗下无声交流。 孟彰无从得知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在说什么,但他确实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情绪。 好奇、探究、跃跃欲试、谨慎、疏淡 就是那种想要接触试探,又担心着什么而暂时望而却步的复杂情绪。 在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察觉到他的目光以前,孟彰率先收回了视线。 他微低了头,看着面前摊开的书籍,心神却有些发散。 看来,虽然世族及道门诸法脉跟司马氏皇族之间常有碰撞,但他们对司马氏皇族的态度也相当的复杂啊。 孟彰最初还有些不解,但他再看得一眼那团赫赫耀耀的皇族气运,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了,司马氏一族再如何失职失格,那都是往后的事情,就当前而言,他们确实仍是皇族。 他们此刻仍旧担着九鼎,担着这黎民天下 从已经破开皇族封建时代的天地中过来的孟彰,虽然已经有注意到了帝皇这个名位的影响,但仍然不够。 他仍然不够重视所谓的帝皇。 孟彰先是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上来就直接撞上司马氏一族中的谁,庆幸他有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但还没有等孟彰真正去做,一个问题就浮上了心头。 他真的,要给自己在心头扣上一道枷锁? 孟彰愣在了原地。 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因为孟彰很快就将它遮掩过去了。 不。 他抬头,听着上首的博士讲课。 不,司马氏不值得,他也不愿。 帝皇?!只有帝皇名位却没有帝皇功绩的伪帝,有什么资格让他真正俯首?! 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就在这顷刻间,孟彰的腰背又挺得更为笔直了些。 司马慎在跟祭酒、诸学监、诸博士先生闲谈过小半个时辰以后,就又在王璇等一众真正拔尖的世族成年郎君游玩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寻了个机会,提起去往童子学,见一见童子学里的生员。 王璇等一众世族郎君面上不见异色,还更询问司马慎道:慎太子殿下可需要我等同行? 司马慎笑着摇摇头:孤也是少年夭折,与童子学里的诸位生员应还算契合。 王璇等一众世族郎君便也没有坚持,只跟司马慎道:童子学里的诸位师弟年幼,在家中族里也甚得颇受疼宠,性情极为顽劣,怕是会被殿下威仪所摄,在殿下面前失仪,还望太子殿下多多包容性 司马慎摆摆手,笑道:孤到底比他们年长两三百年,不过是些许小事,又怎么会跟小孩子们计较? 你们且安心便是了。 王璇等郎君便只低头道谢,不多说话了。 自有人出列,引了司马慎等一行人往童子学学舍里去。 司马慎一行人涌入童子学学舍时候,西厢房处的顾旦等太学书童也在听先生讲课。察觉到外头的动静,顾旦抬起头,往门外看去。 居然这么快就到童子学这里来了? 被司马慎速度惊到的,并不只有顾旦,还有童子学学舍里的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面面相觑一番,齐齐往学舍最后头坐着的孟彰看过去。 孟彰抬头,也迎上王绅等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表情甚为无辜。 王绅扬起唇角,低声往孟彰处传音:来了。 他旁边的谢礼、庾筱以及李睦、明宸、林灵也都低低笑了起来。 孟彰回以一笑,随后迅速收拾面上表情。 上首的博士看了看站在大门边处虽带着笑意,却也坚持肃容的帝城近侍,无言沉默少顷,便停住了讲课,与席中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道:今日便先到这里吧。 他看向那帝城近侍。 近侍躬身一礼,往侧旁让出一条通道。随后,便有一位穿四爪暗色蛟龙衮袍的少年郎君走了出来。 博士躬身,带着孟彰、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们来跟司马慎见礼。 我等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平身。 那少年郎君目不斜视,先是对博士微微颌首,笑着与博士赔罪:叨扰先生了。 博士躬身回礼:慎太子殿下客气了。 第226章 到得这个时候,司马慎的目光才真正看向学舍里端坐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 他的目光看过李睦、明宸、林灵这三人,又看了看王绅、谢礼、庾筱,最后停在最后头的孟彰身上。 孤今日出宫,来访太学,闻说童子学里又多了许多明锐敏达的英杰,心下大慰,便过来看一看。此刻得见诸位,果真满目生光,更觉欢喜,贸然打扰之处,还望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见谅。 以王绅为首,谢礼、庾筱及孟彰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齐低头,只道不敢。 司马慎一笑,先看了看这处学舍,又往外看了看:学舍乃是各位正经学习的室所,孤不应在此多加叨扰,诸位料想也不甚自在,不若我等往外间去说话,如何? 司马慎都这样开口了,又怎么会有人为了这等小事拒绝他? 于是很快,王绅、谢礼、孟彰这一众童子学的生员们就都跟在司马慎后头,走出了学舍。 讲课的博士陪同在侧,并没有离开,但他也没有多插话,只在旁边看着。 司马慎领着一群小郎君小女郎在罗学监的导引下,一路走到了一处清雅的园林里。 王绅见得,面色甚为夸赞地低叹:好家伙,居然是怀远院。 怀远院? 孟彰才来太学没多久,虽也算是熟悉了太学,但也只是熟悉太学里的学制,熟悉太学的环境,还没有包括这些带着些特殊意味的建筑。 察觉到孟彰面上的困惑,谢礼转眼看来,低声与他讲解道:怀远院是太学里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园林。 既然是用来接待贵客的,那以司马慎当朝太子殿下的身份,动用这处园林不是理所应当的?为什么王绅会这样惊奇? 谢礼又道:非极尊、极贵、极高者,不开怀远院相待。 极尊、极贵者,当为阴世帝皇,极高者,必是明道境界往上的真人、大儒。 听到这里,孟彰就明白了。 开这样的院子招待司马慎,太学的态度可谓是极其周到客气了的,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太学失礼,反而还会认为太学是看好司马慎这位太子殿下。 那么 事实真就是这样的吗? 孟彰跟谢礼对视一眼,看向了人群最前方的罗学监。 对着司马慎,这位学监的脸色与平常时候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孟彰转回目光看向谢礼:你看。 谢礼低低叹了口气,苦笑着对孟彰再传音:所以我也不大明白啊。 他是真的被弄糊涂了。 说是太学里看重司马慎吧,学里的诸位学监、博士们对司马慎这位太子殿下的姿态也甚为平常;说是太学里不看重司马慎吧,罗学监又为他开了怀远院 所以,到底太学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孟彰细看他面色一阵,又看了看虽然没有明言但同样面带狐疑、显然猜测不断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垂落目光看着前方的土地。 能得太学启用怀远院招待的,无不是极尊、极贵、极高之人 太学的祭酒、诸位学监愿意为了司马慎打开怀远院,看来他们多多少少,也是看好司马慎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太学的先生们,到底有没有发现司马慎身上的异样呢? 少顷后,孟彰掩去眼底浮起的兴味。 不管有还是没有,这方天地,怕也是比他最初猜度的还要来得复杂。 因为司马慎不太对劲。 从他第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孟彰就发现了。 司马慎他看他的目光,即便已经特意遮掩了,也仍旧透出了些殊异。 好奇,又包容。 这就是孟彰当时从司马慎目光中捕捉到的些许情绪。 其他的情绪,孟彰并没有确定,但这两种,孟彰是笃定了的。 很奇怪 不论是好奇,还是包容,都很奇怪。 好奇这一点,倘若司马慎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话,那倒是正常,可这又跟司马慎早先时候待他的态度相悖。 如果司马慎此前真就完全没有见过他,那么最开始时候,是谁跟司马慎提起他的呢?以至于让司马慎早早就对当时仍在安阳郡里的他投注目光?以至于他会直言愿意将九卿之位许出? 包容也很奇怪。 如果孟彰没有看错的话,司马慎对他的这种包容,近似于亲近长辈对晚辈的那种纵容。 倘若撇开其他,只按年龄来算,那司马慎倒确实能勉强算是孟彰的长辈。他实在年长孟彰太多了 然而除了年岁这一点外,司马慎还有什么是能跟孟彰的长辈搭上边的吗? 没有了。 从身份而论,司马慎是司马氏阴世皇庭的太子殿下,孟彰出身安阳孟氏,只是一个中原郡县的世族子罢了。 他们之间的身份倘若一定要有个定论,那也只是皇朝储君与天下臣民。 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其他。 至于血脉?将两家族谱打开,怕是得翻找到真正血脉的源头,回溯到那炎祖黄祖去才能找到些联系。 如果这也能算的话,那么天下诸多血脉世族,怕都是同族支系。 毕竟华夏血脉的源头,基本上也就是这两支了。 第227章 交情就更是虚谈。 一位长年养在帝城的皇朝太子殿下与长在民间才刚入帝都没多久的世族子,能有什么样的交情? 可司马慎第一眼看他的时候,真就带着这样的情绪,孟彰无比的确定。 孟彰想不太明白。恰巧此时,司马慎也已经走到了园林中央,回头吩咐他们道:莫要太过拘禁,且各自寻个位置随意坐吧。 孟彰并王绅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齐一礼,就要各自散去。 看着走向某个角落处的孟彰,司马慎有些犹疑,不知道是不是该叫住他。可到最后,司马慎也还是没有动作。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将司马慎的犹疑看在眼里,只面上不显。 孟彰思忖着分寸,到底没有坐得太偏,只是相对更为清静一些罢了。 挑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孟彰盘膝坐下,又抬头,很自然地往司马慎的方向看去。 虽然这次试探并不是太明显,但孟彰是真确定了司马慎对他的那一份纵容。 这份纵容,似乎是来自于这位太子殿下对另一个人的承诺? 孟彰琢磨许久,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当然,这个解释后头还跟着一个问号,以表存疑。 毕竟孟彰此时的位置还太低了,他所看到的、所知晓的,都甚为有限。倘若真就凭借这一点证据轻易得出结论,坑害到的只会是孟彰自己。 在孟彰不断琢磨,不断提出假设有不断否定,最终才拿出这样一个模糊解释来的时候,上首的司马慎其实也在苦恼。 在没有亲眼看见孟彰以前,他真不知道孟彰是这样油盐不进的品格。 这是不是有点难搞? 一面跟坐在他不远处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说话,司马慎一面暗下瞥向坐在稍远处的孟彰,暗自嘀咕不已。 孟婆啊孟婆,你怎么不说清楚,你幼弟是这样的品格的?我这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拉近跟他的关系,好就近照顾他? 他这样的,到底有哪一点像是你所说的乖巧贴心了?! 孟彰目光一定,深深看了出神的司马慎一眼。 司马慎猛然惊觉,快速掩去涌动的心绪,平静地往孟彰的方向看了过来。 孟彰礼貌地颌首,很是自然地垂落目光。 司马慎又是笑了笑,重新偏过头去跟旁边的小郎君说话。 是吗?史先生要编书了?他问。 那小郎君点头,笑道:是呢,学监都说了,史先生学识广博,他所编就的书典,或能成就一部经典,还说要在学里的藏书楼中给他留一个位置呢。 司马慎若有所思,放开的目光看遍了所有听见这番对话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学监这话说得孤都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那部书典了。 小郎君道:但史先生他现在都还没有正式开始呢,还在翻找资料做准备。 司马慎道:理应如此。任何一部书典都须得严谨,史先生这样才是郑重。 他说着,偏头看向身边守着的近侍。 近侍躬身走了过来。 你代孤去问一问史先生,看他可是需要帮助。 近侍应了一声,就退下去找史磊史先生了。 过不得多时,史磊就跟在近侍后头走了进来。 他是来跟司马慎道谢的。 司马慎细细看过史磊,见他眉眼间坦荡有光,显见已然真正将即将离开太学的事情放下,也是微微颌首。 他笑着抬手,免了史磊的道谢,又招呼了史磊在近前坐下。 史先生接下来编撰的书典,将是哪些部分的内容呢? 史磊沉吟一阵,谨慎回答道:应也是道脉史章部分吧。 臣本来就更熟悉这些内容,若偏移了这个方向,怕是会更为苦手。 司马慎颌首,又问:不知先生准备往哪处寻找资料呢?道脉史章 他看向了李睦、明宸、林灵这些从各家道脉来的小郎君小女郎,随后目光轻盈收回,重新看向史磊。 外间各家的记载,怕是会过于疏漏简洁,未必会对先生所编的书典有所帮助 孟彰听着,略略低垂的目光深处有些微光芒流转。 他听着这话,怎么觉得司马慎的用意不简单? 他不只是想要拉拢史磊史先生,还想要顺势结交道脉各家? 想到司马慎对他那莫名的纵容,孟彰稍稍顿了一顿后,又在后头加了一个理由。 大抵也还不太放心史磊,像太学学里一样,选择用其他更多的事务来捆住他,令他忙得腾不出心神来想离开太学的利弊与得失? 史先生以及李睦、明宸、林灵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大抵也都琢磨出了些什么。 史先生笑道:臣虽是太学博士,但在进入太学之前,也曾游历天下,结交过三二好友。 有他们相助,史磊道,只是寻些编书的资料,应是不难。 他倘若没有足够的学识见解,没有足够的底蕴与人脉,又怎么可能入得了太学,还能在童子学里担任博士,且一任职就是近百年时间? 第228章 被史磊婉转拒绝,司马慎也不太放在心上,他笑得宽和。 如此便好,但若史先生有所需要,尽可往宫里递话。 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跟在司马慎身侧的近侍就已经向前迈出几步,走到史磊近前,躬身将一枚玉符递出。 史磊稍稍低头道谢:多谢太子殿下。 他收起了那枚玉符。 司马慎笑了笑,又跟史磊、王绅等一众童子学师生闲谈过小半个时辰,看着时间约莫差不多了,司马慎站起身来。 今日便到这里吧。 史磊、王绅、谢礼、孟彰等人尽数站了起来,微微躬身。 司马慎团团看过一圈,说道:望诸君好生钻研学文、修行处事。日后孤与诸位,还能有再聚首时候。 以史磊为首,他们一众人等齐声应道:诺。 吾等当不负太子殿下厚望! 司马慎微微颌首,随后便在一众近侍的簇拥下往外走。 经过孟彰面前时候,司马慎在院中所有人毫不意外的目光中缓下脚步,看向孟彰。 孟氏阿彰,可否劳烦你送一送孤? 孟彰站出一步,躬身道:不敢当殿下一声劳烦。殿下请。 司马慎颌首,才继续往外走。 孟彰跟在他身后三步远。 倒是原本簇拥这司马慎的一众近侍各自慢下了脚步。 过不得多时,司马慎、孟彰这两人就跟那群近侍拉开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然后,那为首的近侍手微动,便有一个个法印落下。 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就很是熟悉地发现走在前面的司马慎和孟彰没有声音传出来了。 他们也没有勉强,自觉地跟在那群近侍后头,也走出了怀远院。 司马慎的脚步不快不慢。 孟氏阿彰,近几日里的那些传言,你也都听说了吧?他问。 孟彰抬头,看向前方司马慎的身影。 太子殿下说的是 司马慎笑了一下,直接就跟孟彰道:关于九卿之位的那个传言。 孟彰收回了目光。 如何,可是已经听说了?司马慎又一次问。 孟彰回答道:确实是听说了。 司马慎既是奇怪,又不是很奇怪。 对于他自己心头的这种情绪,司马慎本人也觉得有些奇异。 只能说,真不愧是孟婆的幼弟。 司马慎心下暗自吐气。 你毕竟不是安阳孟氏的人,更不是他们的血亲,会有这样的待遇,算是正常,不可苛求,不可苛求 也苛求不来。 他们那一家子的事情,司马慎也很有些了解,不是他们的至亲,就天然落在他们的关怀之外。 哪怕是能走得近些,那也只是同伴,不会更贴近。 他缓了一口气,再次用平稳的心绪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孟彰停下脚步,先侧身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众人,然后才回转目光来。 九卿之位甚为尊贵,非是彰一介小儿能够担起。 孟彰很是平静,彰,多谢殿下厚望。 司马慎也猛然停下脚步,回身盯着孟彰。 你觉得你担不起? 第67章 迎着司马慎的目光看了一眼,孟彰忽然一哂:彰担不担得起这九卿之位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面上浮起笑意,声音轻淡,仿佛融入了细风之中。 殿下就真觉得那个位置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明明眼前的小郎君身体单薄,面上还蒙着一层病气,仿佛风一吹就倒,可此刻,他竟是异常的尖锐刚硬。 司马慎终于真正确定了心中那个莫名的直觉。 这个小郎君他不喜欢他。 而同时,又有一种明悟在他心头涌动。 他在这位小郎君面前露了破绽,而这位小郎君并没有错过。 看着面前这个平静却也尖锐的小郎君,司马慎耳边不自觉地响起了昔日孟婆的话。 我家那幼弟啊,可是个顶顶聪明的、顶顶贴心的,即便你将烦恼藏得再好,也绝瞒不过他去,也所以,等到下次再看见他的时候,原本还困扰的问题就都被他先给解决了 就算没有你帮忙,我家幼弟也必能好好的,可这样一来,我家幼弟就真的是太辛苦了,你这身份不错,有你在前头帮忙遮风挡雨的话,我幼弟能松快许多 不过,这事情到底能不能成,就要看你自己了。要看你,能不能得到我家幼弟的认同 坐在奈何桥头处熬着汤药的娘子眉眼被隐在了氤氲的薄雾中,看不分明,但司马慎还是能体会到那种自然而然满盈而出的温柔。 有一点,我得先告诉你。那娘子的目光看了过来,落在他身上却比黄泉那河水还要来得阴冷森寒,不论阿彰有没有猜到你背后的我,你都不能,也绝对不可以,拿我来压他。 明白吗? 第229章 孟彰看着司马慎的目光带上了一点古怪。 这位这是当着他的面在走神? 司马慎回过神来。 看着身前站着的小郎君,他忽然笑了笑,转了身回来继续往前走。 是不是不重要,他直视着前方,重要的是,孤一定要得到它。 孟彰心中暗自挑眉。这位的目的性,很强啊 他跟了上去。 司马慎道:孤有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孟彰沉默着,没有说话。 司马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缓步往前走。 到走出童子学学舍院落,看到前方等候的张学监等人时候,司马慎才忽然听到孟彰的声音。 殿下要做到的,是什么事情呢?小郎君在问。 司马慎再一次停住脚步,看向身侧不远处的小郎君。 小郎君眉眼间的病气仍在,尖锐不减,但此刻面上带着的困惑,却也凭空显出了些软和。 司马慎心里明白,这位小郎君对他仍然没有多少好感,但这不影响他心头升腾起一阵阵的喜意。 有困惑、疑问、不解,就会有去了解的欲望,也就有了能让他开口的机会。 阿父阿母做错了,我要赎罪。 虽然阿祖也是推手之一,但认真计较起来,源头却仍是在他的阿父阿母身上 这一次开口,他说的不是孤,而是我。 孟彰的眸光陡然一沉。 他从司马慎这简短含混的一句话里,听出了许多别的东西。 司马慎不明白孟彰为什么会是这番表现,他凝神细细打量对面的小郎君。 孟彰却已然回神,深深凝望司马慎一眼,将叹息隐去:原是如此。 司马慎还没有想明白,孟彰却已经将目光越过他,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张学监等人。 这小郎君似乎是不想再说了? 司马慎心下琢磨着,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低低地说了一句:稍后逾越之处,还请你多加担待。 这句话一说完,司马慎就高兴地笑起,用另一种满意的、轻快的语气对孟彰道:这回真是多谢你了,孟彰,待日后,我们再见面时候,我必郑重谢你。 司马慎这话说得毫无缘由,但孟彰却很快理解了他的用意。 因为就在这顷刻间,阻隔内外的无形屏障消去,司马慎的声音往外传出,落在了张学监、王绅等一众人耳中。 他看了司马慎一眼,又很快低垂落目光,道:殿下客气了。 来到张学监等一众太学博士近前后,孟彰低头行过一礼,便默然站在了外侧。 他看那些帝宫近侍快步走过来,再次簇拥住司马慎;看王绅、谢礼等童子学的生员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最后,更看张学监等太学博士几句闲话工夫便将司马慎这一行人往外送。 有交好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在低声交谈,但谁都没有再提起司马慎这位太子殿下的事情,而只是纯粹的闲谈。 就似日常里诸位博士、先生的讲课暂告一段落,而他们得以中途稍作歇息时候的那样。 王绅、谢礼等人也没有遗忘了孟彰,每每总会很自然地在闲话中将孟彰带上。 孟彰也全无异样,只如平常一样支应着。 司马慎才上了太子銮车,面上的笑意便就收起了。 殿下?近侍为司马慎送上了茶水灵果,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得低低唤了一声。 司马慎抬眼看过去。 那近侍犹疑一阵,还是询问道:殿下不甚高兴可是那孟氏阿彰拒绝了殿下? 司马慎摇摇头:不是因着这个。 那近侍问。 司马慎再次摇头,没有说话。 近侍便不问了,只守在他侧旁,时刻等候吩咐。 司马慎取了茶盏过来,却不喝,只捧着。 诚然,孟彰这一次拒绝了他,但他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 倒也不是不在意孟彰这个人,而是司马慎觉得,真到了局势那样崩坏的时候,孟彰不会再有比他更合适的选择。 司马慎很有信心。 可这并不是能让他高兴的事情。 如果司马氏一族里真能出一个能力、手段远胜于他的能人,司马慎反而还会觉得高兴。但问题就在于,这样的人司马氏一族里没有啊。 太子銮车走过长街、直上御道,最后驶向那座庄重华贵的宫城。 回去以后,多看着那些人,莫要让他们胡乱说话。走下太子銮车以前,司马慎吩咐道。 默然守在侧旁的近侍听得吩咐,恭敬应了一声:诺。 才走出太子銮车,司马慎就看见前方领着一群宫人等候的峻阳宫大监。 司马慎才刚走近,那名大监便已经躬身见礼。 可是阿父遣你来的?司马慎问。 那大监露出笑容,恭敬道:陛下担心殿下,便着我在此间等候。如今见得殿下安全归来,想来陛下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司马慎不置可否,抬脚越过他:走吧,去峻阳宫。 那大监、一众宫人连同司马慎自己身边的近侍一道,连忙追了上去。 第230章 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果真都在等着司马慎。 见得司马慎从外间进来,都还没等司马慎跟他们见礼,皇后杨氏便已经从座上走出,伸手扶住了司马慎,将他往座席处带。 我儿回来了?不必这般多礼。今日去太学,可还玩得高兴? 武帝司马檐头没抬,泰然自若地品着杯盏中的茶水。 如果不是看武帝司马檐比之往常时候都要放慢了不少的动作,司马慎大抵真就信他一点都不担心了。 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司马慎扬起唇角,纠正皇后杨氏道:阿母,儿往太学去可不是玩的。 好好好。皇后杨氏一点都不坚持,直接就应了,下一刻却又问他道,那你这趟,可是称心如意? 司马慎沉默少顷。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对视一眼,齐齐打量着司马慎。 莫不是,还真有什么人胆子那样大,悖逆阿慎? 是那孟氏的阿彰?那个小郎君? 这样猜度着,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面上神色不动,眼底却有怒火高炽。 他们不想在探清那孟氏阿彰之前让阿慎接触那小郎君,是他们的事情,但那孟氏小郎君,却不能拒绝他们家阿慎的示好! 不然,这是看不起他们家阿慎还是怎地?!! 司马慎还算是了解自家的父母,他率先开口,唤回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的心神。 如意倒还算是如意,但是阿父、阿母 司马慎说到中途,话语略微一顿。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果真收回了大半的注意力,看定司马慎。 阿父、阿母,儿今日一见那孟氏阿彰,却发现那小郎君,跟儿原本预想中的不大相似?司马慎面上带出了些明显的困惑。 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交换一个眼神。 不大相似皇后杨氏问道,阿慎,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武帝司马檐也留心来听。 或许,他们不解、困惑许久却用尽手段都得不到解释的问题,会在司马慎这里得到解决。 司马慎自然知道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此刻到底是在想的什么。 就是,就是司马慎忸怩一阵,才在皇后杨氏耐心、宠溺的目光中开口,就是,儿发现,那孟氏阿彰还太过年幼了些。 皇后杨氏怔了一瞬,旋即失笑。 我的阿慎啊 这不是在说傻话吗?那孟氏阿彰拢共算起来,才在阳世里活了几年,又在阴世里待了多久?他能年长得到哪里去? 司马慎也是觉得自己很是傻气,这会儿紧抿着嘴不说话。 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在司马慎面上的红晕中停了一停,却是压下了那升腾而起的笑意,端正且严肃地问司马慎道:既然你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了,那么 你可还要再挑一挑旁的郎君? 才听了个话音,司马慎便已是连连摇头,满脸的拒绝。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也没觉得失望。 若真是这样简单就能劝动司马慎,他们也不会这样的烦恼了。 我还是等着吧。司马慎道,反正我如今也还只是太子呢。 武帝司马檐沉吟一阵,忽然问司马慎道:阿慎你可是想要践祚登基了? 司马慎听得一愣。 皇后杨氏也转了头来看定武帝司马檐。 阴世皇庭皇位里高坐的那位帝皇,也是有替换的,并不是谁现在帝位上坐了,就能一直坐下去,坐到皇庭气运衰竭、被人改朝换代的那一日。 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位更迭也是一样。 自武帝司马檐寿终,从阳世落入阴世以后,他就已经从上一任的晋帝手里接过阴世皇庭的帝位。如今的阴世皇庭里,就是他在打理国事。 似高祖宣皇帝这等先祖皇帝,虽然也同样居住在帝城里,但他们如今都只领着太上皇的尊位,并不过分插手大小国事。 这也算是某种默契了。 若不然这些历代帝皇争斗起来,莫说是阴世皇庭,怕是连阳世皇庭那边都要受影响。 当然,这只是大体上而已。 倘若从阳世落入阴世里的那位帝皇手段平庸且愚笨得不招历代先皇待见的话,历代先皇也是可以联合起来,下达圣旨,虢夺那位帝皇的权位,令他居宫自省的。 而武帝司马檐 或许在皇位传承这件事情上,他做得不怎么让历代晋皇满意,但在其他的事情上,武帝司马檐还算合格。 所以他入了阴世以后,历代晋皇也没有撕破脸面,而是循依旧例将阴世皇庭里的帝位让了出来。 不过历代晋皇都这般做,那待到他如今坐在阳世皇座上的二弟落入阴世时候,阿父司马檐也一样需要循依旧例,将他手上的权位让出,自己归于峻阳宫,轻易不插手国事。 如果他那二弟能够在帝位上坐稳两百年,如果他那二弟能够在这两百年间稳定朝纲并顺利将皇位交到下一任晋皇手里的话。 司马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看向武帝司马檐:阿父的意思是 第231章 武帝司马檐看着他的长子,直接说道:如果你想要的话,阿慎,我可以提前退居峻阳宫,让你登位。 也就是禅让。 对于一个合格的帝皇来说,这不是轻易就能够做出的选择。 毕竟退位让贤,可没有那么容易做到。尤其当那个人手里握着的,还是号令四海的权柄的时候。 为了那一尊皇位,多少皇族子弟挖空了心思算计不断?妻子、儿女、父母,没有一个不是他们不能算计的对象! 而武帝司马檐,他比那些合格的帝皇还要更富有野心。 司马慎很是了解他的这位阿父,所以他在最开始时候,都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怎么就说起这个来了? 武帝司马檐原本心中或许还满是不舍,可此刻看见司马慎的失态,看清他的不敢置信时候,他又觉得这个决定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皇后杨氏嗔了武帝司马檐一眼,说道:别捉弄阿慎,陛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好好地跟孩子说,这样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来,你是生怕吓不着孩子还是怎么地? 武帝司马檐哂哂一笑,端起茶盏啜饮过一口茶水后,他果真就跟司马慎仔细说了。 阿慎,你是我们的嫡长子,倘若你没有夭亡,先行落入这阴世天地里,那就该你坐在阳世的皇位上,但你却偏生就是 武帝司马檐沉默了一瞬。 皇后杨氏也回想起了当年长子夭亡时候的挖心之疼,神色间不由得就带出了些。 武帝司马檐伸出手去,将皇后杨氏的手握住。 皇后杨氏神色方才看见些晴开的样子。 我们的三个嫡子中,你二弟坐在了阳世的皇位上,那是我等对他的补偿。可我们亏欠了他,又何尝没有亏欠你? 既都是亏欠,我们又已经给了阿钟补偿,那么你的那份,我们也不能不给。 武帝司马檐道:我原本是想着,你二弟的情况就那样,他在阳世不理事,到阴世也不会有多少改变。那他在阴世皇庭里的两百年掌理国事时间,便可以交给你。 我原本预备着,待我这两百年掌理国事时间结束,你二弟落入阴世时候,正好由你践祚登位,掌理国事。 司马慎无言。 他只想苦笑。 他阿父想得 可真是太好了啊。 但他不能露出一丝痕迹,因为不但他们没有做好跟懿祖撕破脸面的准备,司马慎自己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 贸然开口,只会轻易泄露消息,引来更多祸患。 司马慎完美地掌控着面上的神色,不叫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看出任何端倪。 幸好这两位对他没有多少防备,幸好这两位此时自己心头情绪起伏不定,也分不出多少心思来留意司马慎的表现。 但我看阿慎你似乎有些着急,不像是要等到那个时候的样子 司马慎心下更觉苦涩。 倘若他能够等到那个时候,他当然是再愿意不过了。可是他做不到啊。 这天地,这世道,就没有给他这样的幸运。 他如之奈何? 这个时候,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又再一次落在了司马慎身上。 我就想着,既然阿慎你这么着急,不若就我先退一退,让出位置来给你? 毕竟如果真的等到了阿钟落入阴世天地时候,他才退位,令阿慎登位的话,那又如何能算是他给阿慎的补偿? 不过是阿慎原本就应该得到的罢了。 司马慎仍是沉默。 武帝司马檐起了疑心,看着司马慎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深邃。 阿慎,他唤了司马慎一声,然后带着一点诱导意味地开口询问,你觉得如何呢? 他觉得如何? 司马慎心下苦笑,面上却不显,而是端正且严肃地回答武帝司马檐道:阿父,儿觉得不妥。 皇后杨氏细看了武帝司马檐一阵,目光循着他的视线落向了司马慎。 哦?武帝司马檐发出一声单音。 司马慎直视着武帝司马檐,道:阿父,儿虽也很有些抱负和野心,想要那个位置,想要借那个位置做出些事情来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都只是沉默地听,并不打断。 从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这位嫡长子,心肠莫名的柔软。在他看来,皇位不独独是他们司马氏一族所握有的东西。 他们不仅仅只享有这皇位带给他们的尊贵与财富,接受天下庶民的供养,还担有同等份量的责任,需要回应那些庶民的期许 天真到惹人发笑。 但那又怎么样呢?阿慎他是他们的嫡长子,他可以任性地按着他的性子做事。 就像,如果他只想揽尽天下奇宝异色的话,他们也能够让他达成所愿一样。 但是阿父,儿也得承认,儿如今还没有真正做好准备。 尤其是,当他真正看清自己的对手以后,他原本所做的那些准备就越发的不够看了。 那尊位,儿现在还不能要。司马慎最后道。 第232章 武帝司马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皱紧了眉头。 少顷后,武帝司马檐凝望着司马慎,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顾虑? 你担心有人会阻拦你,束缚你? 听到武帝司马檐的这一连串问题,皇后杨氏也转了目光来,细细打量着司马慎的脸色。 司马慎先是犹疑一阵,随后又摇摇头,说道:没有。 没有? 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对视一眼,都觉得心头一阵阵怒气翻涌。 真要是没有,阿慎他会是这样犹疑小心的谨慎模样?! 必定是真的有什么人,让阿慎他觉得不对了! 皇后杨氏将自己的手从武帝司马檐手中抽出,搭上司马慎的肩膀。 阿慎,她道,目光直直望入司马慎的眼底,你要知道,我们是你的阿父阿母,是你的仰仗。我们不论什么时候,总是会站在你身后的。有什么事情,你不必顾虑太多。 作为我们的孩儿,阿慎,你是有资格任性的。 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你更有任性的资格了。 司马慎心下越发的酸软,但他旋即记起了什么,重新控制住面上表情。 可事实是 已经迟了。 皇后杨氏很确定自己发现了些什么,她微不可察地向武帝司马檐分去一个眼神。 武帝司马檐也无声无息地与她的目光碰了一碰。 司马慎心头咯噔,连忙将话题转开。 阿母,儿明白,可儿真觉得,这会儿还是太早了。而且阿父如今打理国事,朝中不是也还算平稳么? 就算要儿接掌阴世皇庭帝位,也该让儿多跟阿父学学才是。不然贸贸然接掌帝位闹出纰漏来,还不是得要让阿父阿母来帮儿收拾? 那儿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调动朝中衮衮诸公,让他们听命行事? 听着司马慎这么分说了一通,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似乎也真的放弃了心头的那个猜测。 你说的倒也是。武帝司马檐沉吟着开口,最后只道,那便按着你的意思来吧。 司马慎暗自松了一口气。 孰料下一刻武帝司马檐又道:自明日起,你便随我一道上朝。 司马慎被惊住了。 武帝司马檐却很理所当然,他道:你不是说你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那正好,你到朝上去听政,跟我学一学,待日后你接手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就不那样为难了。 皇后杨氏也在旁边点头,说道:正是这话。 阿慎,她道,你既然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不足,那就将这些不足补上。 皇后杨氏说道这么一句后,又看向武帝司马檐。 只光听政也不好,还是得再给阿慎些事情让他练练手。她道。 武帝司马檐听得连连点头:不错,梓潼说得在理。 他对司马慎道:那就这样定下来了,明日,你随我一同上朝去! 司马慎怔愣半饷。 可即便是他回过神来,对着前面笑意盈盈的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他也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最终,司马慎压低了视线。 儿领命。 待司马慎带着人回去以后,整一个峻阳宫主殿里,便只剩下了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两人。 主殿里的温度快速沉落,彻骨的寒意渐渐升腾。 陛下,我们近段时间,似乎是皇后杨氏轻笑一声,缓慢道,有些懈怠了啊。 武帝司马檐放下手中还盛着大半盏茶水的杯盏,抬眼沉眸:约莫是。 那么,皇后杨氏抬起目光,看向武帝司马檐,陛下以为,到底是谁有这般的能耐,可以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威逼养在帝宫里的阿慎呢? 武帝司马檐目光望出峻阳宫外。 一个个看过诸宫各殿以后,武帝司马檐的目光落在了那三座同样威严磅礴的帝宫。 皇后杨氏笑了一声:果然,陛下也已经想到了。 曾在阳世里正式登临过帝位、掌控过天子权柄的帝皇,哪怕是落到了阴世皇庭里,他们的权柄也不是寻常封王能够想象的。 所以,能够瞒过他们两人去直接对司马慎施压的,就完全可以想明白了。 皇后杨氏也放开目光,看向那三座帝宫,轻声问:那么陛下,你的决断呢? 父祖与妻儿 武帝司马檐不过沉思一阵,便已经有答案了。 皇后杨氏察觉,转眼看来,眼波流转间,自然带出了些柔和的笑意。 她离席,端庄而郑重地与武帝司马檐大礼参拜。 多谢陛下怜`惜。 武帝司马檐站起身,亲自去将皇后杨氏扶起。 不必如此,他道,你们是我的妻儿,以我为仰仗,我自当更为你们多顾虑几分。 陛下。皇后杨氏顺势起身,重又在武帝司马檐身侧坐下。 峻阳宫里的这一番情景,已经远去的司马慎并未能亲见,但这不妨碍他猜测。 第233章 少顷之后,司马慎在心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引起了阿父阿母的警觉,那么懿祖的意图,迟早阿父阿母也都是会发现的。到时候,应对懿祖的事情,就能再多出两个帮手来。 更甚至,如果懿祖最后选定的皇位转换落在偏远支系的话,阿爷未必就能接受 而有阿父阿母甚至是阿爷应对懿祖,司马氏一族的内争,或许会被约束在一定的范围内。 只要内争没有过份扩散,更多的黎民百姓就不会被裹夹进这样的争斗之中。而只要他们能够保存下来,那些胡人再是猖獗,汉人也仍旧能有足够的应对人手 要知道,那些胡人所以能够那般顺利地攻城掠地,除了大晋朝廷中央的应对策略不对以外,还因为八王之乱将汉人的力量打空、打散了。 如果八王之乱能顺利被控制在相当的范围里,哪怕天灾与人祸齐至,那场兵灾也不至于似他记忆中的那样惨烈。 但是,很难 太难了。 司马慎倦怠地垂着目光。 直到走出几步以后,他忽然抬头,看向太学的位置,半饷又笑开。 这天下,不是没有明见之人,不是没有能耐之人,他们只是散落在这天地中而已,他们只是对大晋 失望而已。 只要他不放弃,只要他能够做下实事让他们看见,他们终将会汇聚到他的身边。 这片土地,常有英杰。 而那些英杰,也深爱着这片土地,愿意将这片土地、这方土地上生活的同胞,好好地保护起来。 从太学离开回到帝城里的司马慎应对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这对父母应付得很是艰难,但同样从童子学里回到孟府里的孟彰,在应对孟庙的时候,却要轻松太多了。 孟庙听完孟彰的话,很有些想不明白。 阿彰,这位慎太子殿下是不是他问,对你的态度很有些不对? 孟彰点了点头,应道:是不甚对。 孟庙等了一阵,没等到孟彰接下来的话,于是他索性自己追问道: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明明是素未谋面的人,却得到了别样的优待,这其中,总得有个原因的吧? 说是没有缘由,说是一见如故 糊弄人呢?! 孟彰眨了眨眼睛,干脆且利索地对着孟庙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 孟庙一阵无言,只能用眼睛看住了孟彰。 但这一套,孟彰是不吃的。 他自然而坦荡地回望着孟庙,口中还为自己分说:庙伯父啊,你莫要忘了,我可也是今日才头一次认识这位慎太子殿下的。 就算是族里送到我手上来的那些关于慎太子的资料,你不也同样看过了吗?你觉得我能就凭那些资料信息,再加上今日里的这一面之缘探明这背后的缘由? 孟庙还真想对孟彰点头。 然而,他只能作罢。 行了,既然阿彰你现在也想不明白,那就等到你日后想明白了再说。 与其说是话语表面上的这个意思,倒不如说是另一种 你现在不想说那就随你,等到你认为时机合适了,那时候再说。 孟彰乖顺地笑了笑。 孟庙站起身,对他摆摆手,拦住他起身相送的动作。 差不多也要到你开始修行的时候了吧?他道,我也不继续打扰你了,就先回去,阿彰你且自去忙吧。 孟彰果真没有挽留孟庙,目送着他离开玉润院。 走到玉润院院门边上的孟庙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回身往正院里看了一眼,却看见孟彰垂眼默然站在桌边,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孟庙顿了一顿。 只可惜还没有等他想明白那一瞬息间掠过心头的感觉,就先对上了孟彰的视线。 庙伯父?孟彰在问他。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奇怪,就像是单纯地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了的孟庙忽然又停下脚步的样子。 孟庙摇了摇头,回答道:无事了。 他转身,这次是真的走出玉润院去了。 所以,方才那一瞬息间,阿彰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气息和感觉,都那样的奇怪? 只可惜,这样一个问题孟庙翻来覆去地想,也还是没能想到答案。反而因为琢磨得太过,那原本还隐隐窥见到一丝的答案越渐地混沌模糊。 到了最后,那个答案甚至就在孟庙的心头直接崩散消解,不留下一点痕迹。 孟庙无言半饷,最终只能放弃。 罢了,罢了。反正阿彰的事情他总是想不明白,这一次不是例外,他也不必再枉费心思和心力了,便且随它去吧。 反正,阿彰他是个有分寸的小郎君。 嗯,起码比他有分寸。 身后被留在玉润院里的孟彰看着孟庙的背影彻底消失,才缓慢收回目光。 他站了一阵,转身往书房那边去。 入了月下湖那方修行阴域,孟彰没有跟湖中银鱼们玩闹,直接就闭上眼睛,进入根本梦境。 坐在湖上扁舟里,孟彰虚虚一抬手。 第234章 湖水最深处,被一重重布置遮掩隐藏起来的藏书楼里飞出了一捧光芒。 七彩流转的幻光径直落在孟彰伸手。 孟彰没有打开,只是凝眸看着这片七彩幻光,看着幻光中既模糊也清晰的几个文字。 网络小说。 第68章 怔然出神片刻,孟彰复又抬起目光,去看那安静躺在手上的《网络小说》。 虽然觉得我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可是孟彰低低道,我真觉得司马慎的情况,太符合一种情况了。 孟彰话音落下时候,《网络小说》上的幻光陡然变化,显出一张页面,页面上满满当当地挂着标签。 穿越、系统、重生、异能、诸天 这页面在孟彰眼前停顿不过几个呼吸,随即,页面上其中一个标签便变化了颜色。 由青转红,格外的显眼。 重生。 除了这一个可能以外,再没有其他的说法能够解释司马慎身上的怪异之处了。 连出身安阳孟氏这样一个三等世族的孟彰自己,都有孟梧这样的孟氏先祖在照看着,直到确定他孟氏子的身份以后,才放松了。何况是司马慎这个武帝司马檐的嫡长子,当世大晋阴世皇庭的太子? 能在司马氏一族所有人盯视的目光中全身而退,还不惹他的父母疑心的,就只有他本人,货真价实的本人。 可是 在这方仙神驻世的世界里,似这等真正从时间长河的彼端回溯到此端的重生,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尤其是只凭司马慎自己的手段和机缘? 这样的猜测不过是刚刚成形,就被孟彰自己挥散了。 不可能! 他今日里已经见过司马慎了。这位怎么看,都不似是能自己握有这份手段的人。 那司马慎确实有近乎殉道一样的决心和勇气,但在这股勇气与决意之外,司马慎却再没有真正强大者的那种绝对把握。 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能够一分不差地兑现这一点,司马慎自己也并不能完全笃定。 他不够自信。 这是借势、借力之人的共通之处,却不会出现在伟力全归己身绝不会被他人虢夺的那些强者身上。 或许司马慎自己没有发现,但孟彰察觉了。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司马慎背后也有人。 一个,又或者是几个。 但再怎么样,也不会是司马慎自己。 确定了这一点以后,那接下来也有一个事情,需要孟彰来拿主意。 面对这一位重生而来的大晋阴世皇庭太子殿下,他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是靠近,是远离旁观,还是敌对? 孟彰心中的天平摇摆片刻,随即就安静下来。 靠近司马慎,从本心而论,他是不愿的。同理,跟司马慎敌对,就暂时他所知所见来说,又太过莽撞无智了。 连旁人背后到底站的是谁、又握有多少底牌这样的信息都不确定,贸贸然就选择敌对,是觉得自己命硬,能随意折腾? 就今日所见的司马慎本人,也还不至于让孟彰厌恶到那种程度。 孟彰快速眨了眨眼睛。 何况,司马慎决意要做的事情,或许未必会完全契合他的心思,但在大方向上,却也是一样的没错。 让司马慎放手去折腾,他能省不少事情,毕竟不仅仅是司马氏这个大晋皇族,就是其他的世家望族,也没有哪个是真的能让孟彰满意的。 别说是满意,就是让他稍微看得过眼去的,也没有几个。 陈留谢氏,确实足够聪明,也足够明白该如何在波云诡谲的局势中保存己身的实力与荣光。但要说合格的帝皇 孟彰摇了摇头。 或许会比司马氏一族好些,但未必不会又是一个隋杨或者是李唐。 而不论从身份还是从意图上来说,司马慎和司马氏,都是很好用的刀。 特别是在面对诸世家望族的时候。 皇族和世家望族的力量太强了,只会更狠厉地压榨黎民。天下黎民百姓更不能喘息。 所以不论是两方中的哪一边,都不能让他们取得更大的胜机。 最好,是能让他们彼此消耗。但 在他们两方彼此消耗的过程中,被波及、被牵扯进去的,也一样是天下的黎民百姓。 果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亡盛衰之间,最受伤的永远都是没有反抗能力的黎民。 或许,真正可以托付重任的人,还得从这天下黎民之中挑选。 可,何其艰难? 知识被封锁;层层有形无形的枷锁囚住形体与灵魂;真正的上方阶层,也还有强大的修行者在镇压 孟彰头疼得不行。 想到这里的时候,孟彰自己也不由得失笑。 他如今也不过就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童,居然也有胆子对着这些高门世家挑肥拣瘦,还妄谈什么合格不合格,什么帝皇不帝皇。 幸而这些想法没有旁人知晓,否则只会是惹人发笑罢了。 还是等他修为境界足够高了,再来想这些事情吧。 但这样自嘲笑着的孟彰,脸上的笑容忽然冻结凝固。 第235章 不对 司马慎对他的态度,似乎很不对。 孟彰沉着眉,一遍遍回忆着这一日里司马慎自踏入童子学学舍开始,到被簇拥着离开时候的每一点细节。 越是回想,孟彰的眉关便皱得越紧。 是真的不对。 司马慎对他的态度,很是平常,就像是 只听说过些许基本信息,对他不甚了解的陌生人。 此其一。 其二,司马慎说要赎罪时候的决意是真的,没有在弄虚作假。可见那一场五胡乱华的灾祸,还是爆发了。 也就是说,他非但在司马慎这个大晋阴世皇庭太子殿下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而且原本该要做的事情,也没有任何效果? 或者是有效果,但效果不够? 孟彰一时有些茫然。 是未来的他,不对,是司马慎那个未来的他,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孟彰脑海中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猜测。它们相互间打成了一团,搅得孟彰的头隐隐地发胀发痛。 他伸手,在额角上重重地揉了揉。 是他没长成,还是他隐在了幕后,然后在想要做些什么时候,被人阻止了,而他不是对手? 总不可能是他改变了主意,放任事态恶化了吧? 这个想法一出,那只在脸面上盘踞不去的寒意向着整个脑海飞速扩散,将他那许许多多翻滚不休的想法与念头尽数冻结。 不可能! 涌动的怒火如同喷薄的岩浆,将那些寒意尽数冲破! 绝不可能!! 除非 除非,他发现了什么。 等等,孟彰微微乱颤的瞳孔陡然一滞。 五胡乱华,五胡乱华,为什么是乱,而不是侵? 孟彰的手放了下来,抵在扁舟龙骨上,支撑住身体。 为什么是乱,而不是侵? 乱 失却秩序与条理,谓之乱;以假混真、以枝杂本、以旁夹正,以浊破清,谓之乱 为什么是乱,而不是侵? 以外占内,才是侵,就像孟彰所知道的那段最接近他生存时代的惨痛历史。 那是切切实实、毋庸置疑的侵。可是为什么那个世界里,他所在的那个时代的学者回顾昔时魏晋时代历史时候,却用了乱这一个字? 乱与侵 孟彰一点点整理着自己的心绪,也整理面上的表情。 是不同的。 大不同。 侵,是内外分明。乱,勉强算是内部的事情。 纵然那方世界里,他所在的那个时代已然在这等事情上贯彻融合两字,可若没有相当的前因,也必不可能只用乱这一字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孟彰绷紧的身体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再看看吧。 再看看 现在只这般凭空琢磨猜测,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结果的。等他再看看,看看情况到底是怎么样的。 孟彰半垂着眼睑,就有些后悔自己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了解得太少了。 是的,不独独前生,孟彰觉得今生他也还有许多欠缺之处。 他还没有愚钝、自大到以为只凭借前世那似是而非的历史,就能够套用到这方世界、这个时代里。 天地都不是同一方天地,大前提先就不一样,还非要生搬硬套,不是愚钝自大又是什么。 孟彰将手上的《网络小说》抬起,定定看得一眼,便即随手一送。 《网络小说》从孟彰手中脱出,跌落在湖水中,又轻易越过层层禁制与遮掩,回到了湖中的那三层书楼里。 到这个时候,孟彰大抵也猜到些什么了。 如果我曾经失败 那必定是我太急,步子迈得太大了。 不论如何,孟彰对自己道,司马慎的出现,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提醒。 提醒我 应当更细致地审度人心、更深入地探明世情。 应当放慢一些脚步,稳稳当当地走过去。 也应当不,是一定要掌握更强更高的力量。 我原本所以为的那些准备,还远远不够。 孟彰非但这样警醒着自己,也还将这样的警醒真切地贯彻到日常的修行和学习之中。 非但是童子学里才刚刚认识他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就连自觉对孟彰比较了解的孟庙,也都受到了不少的惊吓。 这日陪着孟彰用过晚膳,孟庙犹疑半饷,终于是试探也似地问孟彰道:阿彰,明日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筷子。 是休沐日。 孟庙目光亮了亮,又问:那明日我们要去做什么,你也应是同样记得的吧? 孟彰站起身来:去拜访陈留谢氏。 他看向孟庙:庙伯父不必担心,今日从太学里归来时候,我便已经跟谢尚师兄和谢礼同窗说定了。 孟庙才刚松了口气,又猛然提起心来。 等等,阿彰你刚才说的是谁来着? 第236章 孟彰很是耐心地跟他重复:师兄谢尚和同窗谢礼。 孟庙这才敢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这里怎么还有那位谢礼谢小郎君的事?他不是陈留谢氏嫡支里的小郎君吗?跟谢诚谢郎中不是同一个支系的吧? 孟彰道:是不同支系,但他今日在学里与我问起这事,我答了,他便说也来凑个趣。 孟庙眼角有些抽搐,他看着面色平静的孟彰,也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其实想要凑个趣的,不只这位谢礼小郎君吧? 孟彰不置可否。 或许吧,但这是我安阳孟氏与陈留谢氏的事情,其他人纵有旁的想法,也都只能作罢。 谢礼原本就是陈留谢氏的郎君,他凑个热闹不打紧,像王绅、庾筱乃至李睦、明宸、林灵这等小郎君小女郎却是不能的。 他们自己也很清楚,所以连提都没有跟孟彰提起。 孟庙心情尤其的复杂,连他自己都说不出该是欢喜还是惊奇。 孟彰回身问他:庙伯父,可还有其他的事情? 孟庙先是点了点头,再叮嘱他道:既然知晓明日要出门做客,那阿彰你也要注意着些,莫要迟了。 不是孟庙就非得要提醒孟彰这样一句,实在是孟庙担心如果他不提醒的话,孟彰他修行着修行着,真会误了时辰。 孟彰奇异地看了孟庙一眼。 他真不知道,他在这位伯父眼里,是这样的不靠谱的 孟庙理直气壮地回望他,只问:你这段时间太过专注于修行与学习了,我担心你忙着忙着就忙混乱了,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孟彰摇头,反驳他道:我这几日虽是比较专心,但也不至于到能忘了原本就定下来的事情啊。 尤其这一场拜访,还是他们这边先往谢诚谢郎中府上送去拜帖的。 倘若送上拜帖的那一方还会在约定之日迟到或是耽误,那陈留谢氏那边会怎么想? 这样失礼又后患不小的事情,孟彰怎么会做? 谁知道呢?孟庙嘟哝了一句,随即又抬起了目光,认真且端肃地看着孟彰,阿彰,你说实话。 他道:你这几日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 就必定得遇上了什么事情我才会专注于学习与修行吗?孟彰反问孟庙,我不一直都不喜欢那些热闹? 孟庙点了点头:你是。但你不觉得比起往常时候来,这几日的你更过份吗? 原本那些无可无不可的事情,孟彰也会挑着一些出席的,但现在呢?现在一并都给推拒了。 虽然那些事情都是推给了他,由他来接手。 孟庙不介意接过这些事情,他也已经渐渐习惯了,但是 但是! 你真的不是遇上了旁的事情?孟庙有些担心地问。 是有什么人欺负了你? 以至于让你都有些着急地、想要去掌握更多的学识与力量? 孟庙不是王绅、庾筱这些与孟彰不甚相熟的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只以为孟彰的奋发是因为他与司马慎那日别有协定。 他不是。 孟庙自问是有些了解孟彰的,他还知道孟彰对司马慎的不喜,他压根就不会往那个方向想。 孟彰摇了摇头:没有。 孟庙只不相信,仍自盯紧了孟彰。 孟彰沉默片刻,到底是开口道:我只是发现,相比起我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来现在的我成长速度还是太慢了而已。 孟庙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你觉得你现在的成长速度还太慢了? 孟彰坦然地点头。 孟庙几乎都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哈!阿彰你说你现在的成长速度还太慢了?! 孟彰不点头,只看着孟庙。 孟庙不理会孟彰的目光,近乎自顾自地道:倘若你现在这成长速度还算慢,那我们还有更多的人的修行速度算什么?龟爬吗? 你莫要忘了,是一个阴灵! 阴灵的修行速度,本来就比寻常生人的修行速度要慢。我们在修行这方面本就比他们要艰难许多。而阿彰你呢 你才正式开始修行没多久吧?有没有三个月?没有吧,满打满算两个月都不到! 你生时身子骨不好,莫说养精修行,就连启蒙都断断续续的。 而就是这样的你,用阴灵的身份正式开始炼气修行的你,仅仅只是两个月不到,你已经走过了养精、炼精进入化气了。甚至连化气阶段的修行,你也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就这样的你,跟我说你的修行速度太慢? 孟庙好容易收拾了心情,语重深长地对孟彰道:这话你在府里跟我说说就好了,莫要往外说,不然,都不知道旁人会怎么想。 孟彰神色不动,仍自看着孟庙,直到孟庙来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才道:伯父你不也是知道吗?我资质殊异。 孟庙一时哑然。 可就算不是跟我们这些阴灵比,而是跟阳世里的那些骄子比,你也已经不逊色了啊。 第237章 孟彰摇摇头:这不代表就不慢。 孟庙这时候终于回过味来了,他抬眼看了看孟彰,忽然问道:阿彰,你想要做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孟彰想了想,回答孟庙道:生死存亡的事情吧。 关乎他自己,关乎父母手足,关乎安阳孟氏,关乎天下黎民,也关乎炎黄血脉,更关乎炎黄文明传承等等有形无形存在的生死存亡的事情。 他没有说谎。 孟庙的目光在孟彰面上梭巡过许久,只得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孟庙沉默了下去。 可这不应当啊 虽然天下乱局将起,但族中事务有阿祖和梧叔祖筹谋布置,安阳孟氏应该是能安稳的。 安阳孟氏能安安稳稳,阿彰这个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才对。他怎么会遭遇到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 是有什么存在或者势力,盯上了他们家阿彰? 孟庙挺直了身体,看住孟彰道:可需要我传讯安阳郡中? 孟彰摇头,拒绝了孟庙这带着点试探意味的好意:不必。 孟庙深深看了孟彰一眼,最后还是妥协了。 那你可有把握? 孟彰重重叹了口气,摇头。 孟庙更是皱起了眉头。 明明是关乎阿彰自己生死存亡的大事,孟彰却还不让他向安阳郡中传讯,请求阿祖与梧叔祖的帮助 是因为那件事情只跟阿彰自己有关,不好将阿祖、梧叔祖乃至是整个安阳孟氏牵扯进去;还是因为这件事太过危险,一旦涉入其中,不论是阿祖、梧叔祖还是整个安阳孟氏,都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孟庙想再问一问,但当他抬起的目光触碰到孟彰眼睛的那一刻,他再多的问题便都烟消云散了。 哪怕没有付之于言语,但孟彰却也在明白地警告他 不要再问了。 不能再问了。 孟庙沉默一阵,说道:阿彰,你是我安阳孟氏认定的麒麟子。你的安危,与我安阳孟氏息息相关。 孟彰没有说话。 孟庙低低叹了口气,彻底放弃:那我便不问了吧。只不过 阿彰,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我、阿祖、梧叔祖乃至整个安阳孟氏,都会是你的后盾。 凝望着孟庙的眼,孟彰原本凝固一样的脸色动了动。 不管我接下来掺和进去的是什么事? 孟庙认真思量了一阵,忽然哂笑:咳,那个 我也不过只是族中一个小小的长老,拿不了族里的主意。不过真有重要的事情,我能帮你将消息尽快递送回安阳郡中。 孟彰闻言,也跟着笑了笑。 孟庙清了清嗓音,问道:阿彰,我话里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孟彰点头。 孟庙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也不等孟彰来送,自己就转身往外走了。 不必送我,你自去修行吧。 孟彰便也停下脚步。 看着孟庙渐渐远去的身影,孟彰面上的神色缓慢收敛起。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平静。 麒麟子是麒麟子,安阳孟氏是安阳孟氏。在寻常事情上,自然是麒麟子贵重的,但若真正涉及安阳孟氏的根本利益 麒麟子又如何? 孟彰转身,腰间一枚玉环放出灵光。下一瞬,他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但不要紧。 孟彰心中默默道。 他其实也没差。 孟彰是安阳孟彰,但也更是 华夏孟彰。 孟彰在白莲莲台坐下时候,隐在湖底深处的银鱼们也都往湖面上游了过来。 本待要沉淀心境准备正式修行的孟彰看见这动静,不由得停下了动作。 你们可是有事?孟彰问道。 为首的那尾银鱼深深看得他一眼,带着鱼群绕着他游走了几圈。 孟彰耐心地猜。 所以,你们是待得烦闷了,想要我同你们一起玩? 那尾银鱼凝望他一眼,又领着鱼群绕着他转过几圈,最后抬起半个鱼身来,直直面对上方的天穹。 孟彰再猜:那是你们饿了?想要食物? 他这样猜测,手也伸向了随身小阴域。 说来,你们的饭量是不是见长了?明明前两次时候你们也都是需要留出一段时间来消化吸收的啊 说是这样说的,但孟彰的手动作也没有慢多少。 过不了一阵,凝月草和凝成实体的香火便出现在了孟彰的手掌上。 不急,很快就可以了。孟彰安抚着湖中银鱼。 湖中响起了一阵哗啦啦的拍水声,但很快就停了下来。 香火燃起,淬炼过凝月草,将凝月草化作一团药液,最终雨点一般洒向湖中。 一尾尾银鱼拍打湖水,借着湖水的反作用力冲出,咬住那凝月草的药液,然后才跌落湖水中。 鱼群那银白的鱼身映着苍蓝的月光,在溅起的小浪花间华美得恍似梦境。 第238章 饶是孟彰,见到这一幕景象,也不由得怔了一瞬。 待他回过神来时候,他也笑了起来。 孟彰怕这些银鱼是真的饿了,特意比往常时候多投喂了些用香火淬炼出来的凝月草药液,才真正停下来。 应是够了吧?再多,你们是真的要吃撑,消化不了的 银鱼们这一次没有再催促他,却也不似往常每次吃饱鱼食一样归入湖底消失不见。 它们仍游在白莲莲台侧旁,仍浮在湖面上。 看见这反常的一幕,孟彰也有些惊异了。 他面上笑意缓慢收起。 只是还没等他去问,那尾眼神最为灵动的银鱼便即一甩湖水,将身体转向了孟彰。 不似平常时候那样黑白分明的苍蓝色鱼眼看定了孟彰。 孟彰心中有所预感,他待要说些什么来拒绝。 可还没等他开口,更多的银鱼也已经调转了身体,用它们苍蓝色的鱼眼看定孟彰。 在孟彰的目光注视中,那一双双苍蓝色鱼眼就像是褪色一样,眸中色泽渐渐变得薄淡,最后甚至归于虚无,恢复成了寻常时候那黑白分明的瞳色。 而也就是在下一刻,一点点萤火般的银光从银鱼们张开的鱼唇吐出,飘向了孟彰,又在触碰到孟彰魂体的那一瞬间尽数消失不见。 像是水珠汇入了河流里,又像是月华融入了月光之中,它们自然而然地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但孟彰察觉到了。 一种饱足充实的感觉从孟彰心头深处涌出,流转过他整个魂体。 孟彰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他几乎醉在了这种本源被填补的感觉之中。 即便在他感觉到满足的同时,还有更大的不满足感觉在冲他咆哮,呼啸着、汹涌着想要更多。 一阵阵拍打湖水的声音传了过来,将孟彰的心神带回。 孟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正向着湖底游去的银鱼鱼群。 请等一等。孟彰唤道。 银鱼们其实不知道孟彰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哪怕是那尾眼神最为灵动的银鱼。 因为它们还没有开智,它们再是灵物,也还未有脱去物这一本质,返归为更纯粹的灵。 但它们听出了孟彰话语中的情绪。 它们从始至终都不曾误解。 以那尾眼神最为灵动的银鱼为首,鱼群们回过身来,看定了孟彰。 孟彰轻而易举就发现了鱼群眼中的倦怠。 他沉默一瞬,又将凝月草和凝为实体的香火取了出来。 要不要再吃一些东西?他问。 不是为了想要从这些银鱼鱼群身上得到更多的月粹来补足他自己魂体中的缺口,而只是纯粹地为了银鱼鱼群们。 孟彰是真的担心它们。 担心这些银鱼为了帮助他,连自己的本源都损却了。 可他对这些银鱼也不是很熟悉,他不知道这些银鱼的真实情况,不好贸贸然出手。 不是他没有去查找过这些银鱼的资料,而是他没找到。 就连孟梧那边,孟彰都特意联系过他旁敲侧击过了,但孟梧也不知内情。 他不敢问更多,担心孟梧起了疑心,到时候更为麻烦。 他从不敢小觑孟梧。 银鱼们看了孟彰手里的凝月草和香火一阵,尾巴一甩,借着水流的推力回身,重又向着湖底的方向游去。 孟彰默然收回凝月草和香火。 等明日,他轻声道,再问问它们除了这两种食物外,它们还有什么需要的吧。 尽管他们之间的交流很是含混,而且也不是每次都能准确地领悟到对方的意思,但,也得去试一试。 沉淀了心神,孟彰再次感应魂体内流转的精元。 不是他的错觉,孟彰顿了顿,精元的炼化效率又再一次提升了。 或许也是多次得银鱼们相助,一次次积累下来,终于在今日得到了蜕变。 孟彰炼化精元的速度提升得相当明显。比起昨日修行时候的效率来,足足提升了三分之一。 这抬升的修行效率体现到孟彰具体的修行进度上,那便是将他化气圆满的时间直接缩短了近七八日的工夫。 七八日工夫,说起来似乎不多,但实际上已经很不少了。 能得这一次效率提升,原本应当是再有二十日时间就能完成的化气境界的修行,只需要十二、十三日就可以了。 孟彰心中一缕念头闪过。但旋即,这一缕念头就似烟火一样灭去。 余下更多的杂念也都一同熄灭,只留下一种纯粹的念头。 这道纯粹又强大的念头把控着孟彰魂体内养炼出来的纯粹精元,将它们一点点散开,合入孟彰自己的道念,炼化成同样精纯但更为灵动本质更高一筹的精气。 纸张也似的修行梦境之中,又是一阵阵水花冲撞的声音传出。 而这一次,除了水花冲撞的声音以外,似乎还有一抹抹比夜色中的湖水更暗沉的存在游走而过。 孟彰一夜修行,直到苍蓝阴月落向天穹的另一边厢,他才睁开了眼睛。 和往常每次结束修行时候都有些精神倦怠不同,这一日孟彰并不觉得倦乏不支。 累也还是累的,但比起往日来,却真是好上了太多。 第239章 孟彰垂落目光,看着平静的湖水,低声道:谢谢。 湖水里没有应答。 孟彰也不在意。 他看了一眼天边还没有完全沉下去的苍蓝阴月,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直接在白莲莲台上睡了过去。 他也只小睡了那么一阵,待心神上的倦怠消去,孟彰便也就醒来了。 才刚刚从月下湖那方修行阴域中走出来,孟彰直接就看见了站在近前不远处的孟庙。 孟彰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外间的天色。 这还早着呢吧?不算迟啊。庙伯父他居然这么早就在玉润院里守着了 孟庙却不在意孟彰的神色,他见得孟彰就松了口气。 对侧旁守着的青萝等女婢招了招手,孟庙道:将衣袍拿过来吧。 孟彰听得,目光也往青萝等女婢手上捧着的托盘看过去。 他是真的很担心孟庙又给他折腾了些什么新奇的衣袍样式来。但还好 青萝等女婢捧着的托盘里的衣袍看起来还算是正常。 孟庙看见孟彰的脸色,脸皮也有些僵硬。 阿彰你想的是什么呢?他道,我难道还不知道你?非要给你找些不自在? 孟彰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彰自然知晓庙伯父为人,庙伯父相信彰,彰绝对没有这样想过。 孟庙看了他一眼,低哼了一声,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催他道:行了,去换上衣裳吧。 孟彰便自带着这些新送上来的衣袍去了内室。 待孟彰换好衣裳出来时候,孟庙也已经将即将带到谢诚谢郎中府上的礼物再一次清点完毕。 第69章 孟庙抬眼仔细看了孟彰一阵,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正是这样合适。 孟庙并没有为孟彰挑什么特别的式样,就是一身青竹色大袍,外罩一件银色绣暗纹纱衣,腰垂锦绣云囊,脚踩青云靴,头戴缀细纱的漆笼冠。 这一身装束虽仍未能减去孟彰面上笼罩不去的病气,却也凸现了孟彰身上的沉静,加重了他的威仪。 说起这个,孟庙也是止不住地暗惊。 他真没想到这一身衣着的效果会这般的好,也没想到孟彰身上居然已经有了威仪。 这威仪甚至不是孟彰特意彰显出来的,而是自他举手投足间挥洒而出 就仿佛,此刻站在孟庙面前的,并不是一个年不满十的小郎君,而是哪位威仪端重的神灵。 孟庙心下迟疑一阵,到底唤道:阿彰 孟彰疑惑抬头看他:嗯? 孟庙张了张嘴,可对上孟彰的视线,那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也就都吞了回去,换作了别的。 你是不是又有突破了?他问。 孟彰细看他一眼,却没追究,只点头,很是自然地回答道:是修为又有了些进益,但要说突破,却太早了。 哦,哦哦孟庙干干点头,随后便转移话题,你可还有别的东西要带上?我们要走了。 孟彰摇摇头:没有了。 昨日从太学离开以前,谢尚和谢礼就已经特意叮嘱过他,不需要太过紧张,尽可随意些。 孟彰虽然没有太将这话当真,但陈留谢氏已经率先通过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释放了善意,他倘若太端着,反倒拂了对面情面。 那不好。 孟庙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停,问孟彰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注意些的? 孟彰想了想,道:要注意点分寸吧。 孟庙往下询问:是要宽松一点? 孟彰颌首。 孟庙细看孟彰神色一阵,又自沉吟着斟酌过一回,最后重重点头:行,那我知道了! 孟彰面上漏出了一点笑意,他道:庙伯父,不必这般紧张,他们谢氏不会太计较的。 那是因为我们安阳孟氏有你,要是我们安阳孟氏没有你,你看看陈留谢氏会不会这般宽待我们? 哦,或许还是会的。毕竟彼此都是世族,讲究的是体面。 这体面既是自己的体面,也是别家的体面。作为合格的世族,他们轻易不会让彼此下不来台。但 那都是客气,是疏远,也是距离。 跟这会儿陈留谢氏向他们传递出的亲近可大不相同。 孟庙摇摇头,并不抓着孟彰细论。 他先自转身往外走:走吧,再在这里待下去,回头真得耽误时间了。 孟彰跟在孟庙后头。 出得府门,车夫已经架着马车在等候了。 孟彰、孟庙先后上了马车。待他们坐稳,车夫一甩缰绳,马匹便即迈开脚步,向着前方冲了出去。 陈留谢氏是大族,他们族中的郎君也各自开府,但也都是聚族而居。不过今日他们要拜会的谢诚谢郎中即便是陈留谢氏的族老,也还是旁支,所以谢诚的府邸并不是建在谢氏这一片府邸的中央地带,而是偏外侧一点的街巷里。 马车驶过长街时候,孟彰仍然听到了马车外传来的声音。 卖月精啰,卖月精啰! 第240章 面人!面人!老丈,给我来一个面人!! 诶,最近的天时似乎有些不对,总不见雨水的,我灵田里的水怕是不够了 哈哈哈,我们那边倒还好。 那是,你那边种的都是些豆萁,不太需要水,可我种的是稻子啊 那倒是,或许,你可以试试能不能从别家引水或是怎么的 别家?我们那一片儿哪儿还有别家可以借水的?都愁着呢! 唉要不然,你问问哪里可以购来行雨符?听说这个符箓很好用的 你在说笑呢吧?行雨符?!那可是符箓!我哪儿来的银钱去购买? 你不购行雨符,那你缺水了怎么办?你种的可是稻子,到了收成时候稻子长得不好,你要怎么跟那谢家交租粮?七成的租粮交出去,再交完税粮,你自己还能剩下多少?!一年辛苦到头,你什么都剩不下!还不如凑着钱银购买一张行雨符,总是能多得些收成 可是,可是行雨符它太贵了,我们购不起啊 行雨符不贵了,不过是九枝香火而已!何况你购了行雨符,回头交租粮时候,还能跟那些谢氏庄头提一提,庄头会帮着你补上一份银钱的仔细算下来,总是比硬扛着要好,不是? 这倒也是,谢氏本家好说话,庄头也就不会太过 其实我们都还好,主家良善好说话,你看别家的那些,现在都还不知道怎么愁呢 别家?你说的是? 还有谁,龙亢里出来的,还有颖川里出来的呗,再还有吴郡里出来的那些 这 唉 已经走过长街的马车将那几个人抛在了后头,但还有更多类同的对话传了过来,落在了马车里坐着的孟彰和孟庙两人耳中。 孟庙想到了什么,正想要再来询问孟彰,但在目光触及到孟彰的那一瞬间,却生生将原本的问题都给忘了个精光。 阿彰? 沉默坐在车厢里的孟彰抬头看向孟庙,问:庙伯父有事? 明明孟彰面上、眼底、动作、声音里都不见丝毫异色,跟平常时候的他并无不同,可此刻孟庙对着他,硬就是心头沉沉,说不出的憋闷。 没有。 迎着孟彰的目光,孟庙先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孟彰也没有细问,他直接垂落了目光。 七成的租粮,却还是好说话的能得到佃户们交口夸赞的良善主家 他抿着唇角,竟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些天都还没见雨水,真是愁啊 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就托梦给家里的后辈,让他们多烧些香火来,我们几家合力,凑着购一张行雨符,大家分一分,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香火了 可是,我们阴世这里不见雨水,阳世那边也未必就好啊。子孙后辈也难,再要他们给我们多供奉香火他们自己可怎么活啊 唉,也没有办法,我们自然是可以消散,反正也活得够久了,但我们如果都尽没了,失了家祖照应,子孙后辈们很容易被阴邪侵扰的,到时候,他们稍不留神就要丢命的 不若,我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还是我们自个儿再想办法熬一熬吧,我们阴世都是这般的天气,阳世那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最怕的还是,这少雨会变成干旱,干旱又出蝗灾,到时候怕是才真不能活 熬?!是那么好熬的吗?!我们这边收成要是不好,主家说不得还会加租,一旦加租,再算上交出去的税粮,我们怕是什么都不会剩,还得倒亏欠主家的钱粮 若不然,我们索性就投了主家吧? 你疯了!你要隐去自己的户籍,完全投入主家家里去?! 我没疯!消去户籍,完全投入主家家里去,我们这一家子就不用交税了!不用交这一笔税粮,我们就能多得些东西填肚子了!!何况你方才不也说了吗? 最怕的还是少雨会变成干旱,干旱又要出蝗灾这样一遭一遭地来,我们家能扛得住多久?迟早都是要投入主家去的,不如索性就早一点?! 可是,消去户籍,我们就不是大晋的臣民,而只是他们家的仆户了!到时候,生死,就都由不得我们了!! 你现在说生死都由不得我们,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这 孟彰身形不动,只似山石。 这是孟彰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街闻巷议。 平日里他坐车从孟府去往太学时候,听到的,就不是这样的内容。 倒是孟庙,越坐越是觉得不自在。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自在,更不好去问孟彰,便也只能将目光停在面前的几案处。 第241章 不知过了多长岁月,孟庙终于听到了车夫拉住马匹的声音。 吁 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还没等马车完全停稳,他便自己一掀马车车帘,探身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 马车车夫看见,惊得险些显出了他的本相。 庙,庙郎君 在马车外站直了身体的孟庙轻松地舒缓了脸色,长长喘过几口气后,他回过身来,冲车夫摆摆手:不与你相干,是我自己的事。 车夫这才放松下来。 他冲孟庙躬了躬身,退到了另一侧。 仍坐在车里的孟彰将这一段对话尽数听在耳里。 半饷,他伸出手去,缓缓整理着衣袖袍角。 不该惊讶的 他为什么这么惊讶? 他不也是世族子吗?他不也有一大群的佃户吗?他不也收着高额的租粮吗? 他如今身上穿的戴的,用的使的,哪一样不是金贵之物?哪一样拿出来不是能够养活小半个帝都洛阳里的平民百姓? 他有什么好惊讶的? 孟彰站起身,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孟庙听见动静,转了目光来看。 孟彰触碰到那尚且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视线,抬眼笑了笑,问道:庙伯父? 孟庙其实更想问他,但此刻看见孟彰俨然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们又正站在人家谢诚谢郎中府门前,实在不好再耽搁,便且作罢。 对孟彰摇了摇头,孟庙道:没事。 抬眼看向前方厚重石狮后头庄重的府邸,孟庙招呼孟彰:我们走吧。 孟彰颌首,走到孟庙近前,跟着孟庙一道走上台阶,来到府门前。 孟府中门虽不动,但侧门却已经大开。 见得孟庙、孟彰两人走过来,领着一众门子的谢府管家当即就露出了笑容,迎上来问:可是安阳孟氏的孟庙郎君和孟彰小郎君? 虽是话语里带了疑问,但这位管家的眼中却尽是笃定。 他落在孟彰身上的视线更是柔和且友好。 孟庙点了点头,伸手将拜帖取了出来递过去。 安阳孟庙,携侄儿孟彰来访,还望阁下帮忙通报府上郎主。 那管家笑着接过拜帖,正想要说些什么,从侧门的内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 庙郎君、阿彰师弟,你们可算是到了啊 随着声音出现的,并不是旁人,正是谢尚。 谢尚从侧门出来,先是拱手对孟庙一礼,又对那谢府管家道:不劳烦管家你了,就都交给我吧,我正好将庙郎君和阿彰师弟带去见阿祖。 那谢府管家笑着退后了一步:那就多谢尚郎君了。 谢尚点点头,又转头对孟庙、孟彰两人道:我们走吧,阿祖正等着你们呢。 孟庙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孟彰跟在谢尚后头进了谢府。 孟庙和孟彰在正院正堂处见到了谢诚。 不得不说,开正院正堂招待孟庙、孟彰两人,对于谢诚府上来说,已经算是郑重的了。 孟庙一边与谢诚客套,一边拿眼角余光瞥着旁边坐着的小郎君。 这番还是多亏了阿彰啊 庙郎君从安阳来这洛阳,这一段时日,可还算安稳?谢诚问道。 孟庙点点头,带笑道:尚可。但洛阳毕竟是帝都,与安阳比起来,确是又多有不同。 谢诚笑着点头,闲话几句后,他跟孟庙道:我们陈留谢氏在这帝都里还算有几分脸面,倘若贵府上遇到了什么事,或可往我府上递口信,再行事时候,多少能方便些。 孟庙面上的笑意便更真切了几分。 他领着孟彰,站起身对谢诚一礼:多谢谢郎中。 谢诚摆了摆手,看过对面孟庙下首坐着的孟彰,又回转过来看见坐在他下首的谢尚,脸色很有些无奈。 谢尚察觉,转了目光来讨好地冲谢诚笑。 谢尚的举止很有些随意,却恰恰好冲淡了谢诚与孟庙之间的客气,使得整个正院正堂里的气氛缓和下来。 谢诚面上脸色柔和了几分。 行了,他轻斥,却没有怒气,更多的是纵容,你既然坐不住,便也别在我这里陪我干坐了,你且自去吧。 多谢阿祖,孙儿这就下去了。远族弟、礼族弟他们还在等着孙儿呢谢尚闻言,从席中站起身来,对谢诚一礼,求问道,阿祖,孙儿我能不能再带一个人走? 这事儿你问我?谢诚斥道。 谢尚只是讨好地笑,却仍坚持。 谢诚的脸色缓和下来,他看向了孟彰:阿彰,你的意思呢? 孟彰先自看向了孟庙。 孟庙回看他,见得他面上眼底的神色,微微颌首。 孟彰这才从席上走下来,对谢诚拱手作礼:尚师兄诚意相邀,彰自当从命。 谢尚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谢诚偏头,扫了一道目光过来。 谢尚连忙端正脸色。 那你便随他去吧。谢诚缓和语气和脸色,对孟彰道,在我这府上,你尽可随意些,不必太拘束。 第242章 孟彰笑着点头道谢。 谢诚这才又看向谢尚,叮嘱他道:我知道你们族兄弟玩得很好,但也要多照应着阿彰,莫让他们欺负了人去。 谢尚郑重点头:阿祖放心。 谢诚摇摇头,只对他摆手:行了行了,你们去吧。 谢尚站直身体,对孟彰一招手,果真就带着他退出去了,只将孟庙和谢诚留在这正堂里。 孟彰跟着谢尚一路出了正院,转到中庭的花园去。 才刚刚走近花园,孟彰就先听到了一阵悠扬的琴音。 他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垂目竖耳细听。 那琴音是悠扬的,就像是风穿过了云与月,游走在荒野中,又像是那花草,从薄寒的春日走过炎夏、深秋,最后在凛冬中静默安眠 很动听,很悦耳,也很触动心弦,更隐了一点道韵在其中,殊为了得。 但孟彰从这一阵琴音中,还听出了些别的东西。那层意境隐在疏疏朗朗之下。 如承托着云与月的天空,又像是哺育着花草的大地。 那是亘古而来的沉默,也是沉淀到更深处还将会继续沉淀下去的悲恸。 这沉默与悲恸在不断积攒,不断堆砌,等待着终结的那一日。 到得那一日,或许是无比剧烈的爆发,也或许会是更绝望的湮灭。 孟彰闭上了眼睛。 谢尚原本还想对孟彰夸耀的,但他到底没有作声。 不需要孟彰多说什么,他也已经清楚了。 根本就不需要他来帮阿远夸耀,孟彰已经听出来了。 他知晓阿远那高绝的琴艺,知晓阿远广阔的心胸,知晓阿远深邃磅礴的道意 孟彰,这个声名近来格外响亮的小郎君,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阿远的知音! 琴声隐去以后,便又是一阵笛声传出。 只是比起方才那琴声来,这笛声就差太多了。 孟彰睁开眼睛,看向旁边的谢尚,问:方才奏琴的,不知是哪位? 谢尚笑了起来:是我谢氏的郎君,谢远! 谢远孟彰咀嚼着这个词,缓慢点头,也笑了起来,这位郎君很好。 谢尚也很是骄傲:阿远自然是好的。 迎着孟彰带点渴望的目光,谢尚道:你放心,等会儿我必会找个机会,将阿远介绍给你。 顿了顿后,他又道:只是 只是?孟彰问。 只是阿远脾性有些怠懒古怪,不比旁的族兄弟,谢尚道,又看向孟彰,不过阿彰师弟你放心,你必定会是那个例外的。 虽然阿远是那般的脾性,但面前的这个孟氏小郎君也不逞多让,都是一样的难搞。 谢尚心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孟彰眼神古怪地看向谢尚,倒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谢尚很快自己收拾了心绪,招呼孟彰道:来来来,阿彰师弟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的那些族兄弟们。 谢尚当先一步往前走。 孟彰跟在他后头。 两人转过一丛假山,便看见三三两两坐在园林各处的谢氏郎君们。 这些郎君各个容华出彩,孟彰只一看,便觉得整个园林都亮了起来。 虽然谢尚和孟彰两人的动静都不大,甚至特意遮掩了些,但仍然是自一出现,便吸引去了园林中各位谢氏郎君的目光。 若不是为着正在园林一角吹奏笛曲的那位谢氏郎君,必会有人来招呼他们。 现如今的话 不过是这些谢氏郎君冲他们这边厢无声颌首示意罢了。 谢礼放下手上的东西,从席中站起,走了过来。 你们可算是来了。谢礼低声道。 孟彰对他点头:在正院处略坐了一会儿。 谢礼一点不意外,他随意点头,然后道:才刚是阿远族兄的琴曲,你们来得晚了,没听见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谢尚冲谢礼笑,道,我和阿彰师弟并没有错过阿远族弟的琴曲,我们刚才听见了,就在外头。 谢礼不在意谢尚的话,反而很是替孟彰高兴。 那就好,阿远族兄的琴艺即便是在我们上下两三代的谢氏郎君中,也都是数一数二的,没错过就好。他道,这样的话,即便稍后阿远族兄又另找了借口来推脱,阿彰你也没有那么的遗憾。 听着谢礼这话,谢尚笑了起来。 谢礼看见,眯了眼睛紧盯着谢尚。 明明谢礼也同样还是一个未长成便夭折的小郎君,可此刻被他这样盯着看,谢尚竟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 他心中暗下咋舌。 现在的小郎君,可真是了不得了 一个孟氏阿彰,一个谢礼礼族弟,再有其他的小郎君,一个个的,都能轻易压住旁人。 谢尚想到如今还在族中、地方上、朝廷中支撑门户的诸位阿祖,心中既是高兴又沉闷。 高兴在于,他们陈留谢氏也是代代菁英,不会出现后继无人的窘境;可沉闷也在于,他们陈留谢氏的能人太多了,能留给他们这些庸人的位置不多。 第243章 在这样高兴又沉闷的心念底下,其实还有一重隐忧浮动。 只可惜这重隐忧实在是太隐晦了,即便是谢尚这个主人,也未曾意识到它的存在。 他们这些庸人在族里、地方乃至朝中,没有自己的位置不打紧,但似谢礼这样的天资聪颖的小郎君长成以后,如果也不能在族里、地方乃至朝廷中得到他们想要的位置,那他们最后会不会像他这个庸人那样甘心? 哪怕是他们这些庸人,如果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平庸,不能接受自己在这天下都没有他们位置的现实 不甘心的他们,会不会做出些什么? 谢尚那一瞬间的走神并没有被谢礼、孟彰这两个小郎君错过。 两位小郎君对视了一眼。 谢礼唤了一声:阿尚族兄? 谢尚收回心神,重又笑开,道:那可未必。 谢礼盯着谢尚看。 这位族兄到底是在故作神秘,还是真的别有内情? 怎么说?最后,他还是问道。 谢尚轻笑一声,也不继续逗弄谢礼,直接开口道:阿彰他,可是阿远族弟的知音呢! 这话一出,不单单是谢礼,就连其他投了一点心神落在这边厢的诸位谢氏郎君也都惊了一瞬。 正抱着宝琴垂眸静坐,不知是在回味着什么还是倦怠了懒得应付他人的谢远也都睁开了眼睛,往他们这边厢看来。 孟彰转了身,精准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一个成年的、面上眼角堆着倦怠的郎君,一个未长成的、面容间笼着病气的小郎君,他们一坐一站,无声对视。 整个园林一时莫名安静下来,除了那清脆活泼的笛音外,竟是再没有其他的动静传出。 其实不是那些谢氏郎君特意而为,而是他们只能这样看着,一丁点的声响动静传出,不必旁人分说,他们自己也觉得罪恶。 一曲笛音奏完,才将手指从笛孔中移开,抬眼看向园中的那位谢氏郎君险些被这样的静默端重给吓了一跳。 只是他到底也灵觉,并没有贸然开口,自己悄然收敛动静,用目光无声瞥着其他的谢氏郎君,希望这些静默的族兄弟能给他些许提示。 但,没有哪个谢氏郎君多往他的方向分去一眼。 他们都只看着那两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在见证着什么。 孟彰先自有了动静。 他站直身体,笑着对那边的抱琴郎君拱手一礼:孟氏孟彰,见过谢远谢郎君。 谢远也笑了起来,他没有放下怀里的宝琴,而是抱着它,遥遥对孟彰回得一礼。 谢氏谢远,见过孟彰孟郎君。 这一刻,不独独是谢礼、谢尚这两位,便是其他一直安静的各位谢氏郎君也都是一脸的满足。 好! 他们在心底重重一拍掌。 就应该是这样的!! 看着遥遥相对的谢远与孟彰,谢礼不自觉地抿了抿唇。 谢尚的手肘轻轻搭在了谢礼的肩膀上。 怎么样?他低声对谢礼道,我没有说错吧?阿彰师弟他就是阿远族弟的知音。 谢礼无声点头。 虽然谢远和孟彰现在还没有更多的交流,但任谁来看见此刻的两人,也都知晓他们心中有着旁人没有的默契。 那不是寻常言语就能够形成的、触及到的默契。 谢尚对谢礼笑了笑。 谢礼偏头看得他一眼便有些嫌弃地别开目光。 但即便如此,他却没有抖开谢尚虚虚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肘。 阿彰师弟,你跟我们来,我们跟你做个介绍。 倒是谢尚先放下了手肘。 不过在他手肘移开的同时,他的手掌也打开,抓住了谢礼的手臂,带着他和孟彰一道,向着园林中央走去。 孟彰看着这两个族兄弟,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他面上却是配合地颌首,跟上了谢尚和谢礼。 谢尚、谢礼两人带着孟彰,团团在这园林中转过一圈,帮他认识过园林里坐着的各位谢氏郎君后,方才带着他,走向了仍自宝琴站在流水边上的谢远。 这一位 谢尚失笑一下,对孟彰和谢远道:你们这就不要我们两个来帮忙了吧? 孟彰摇摇头。 谢远瞥了谢尚一眼。 谢尚自觉噤声,但还是坚强地低声道:阿远族弟,回头你可得再为我奏一曲琴。 谢礼在旁边连连点头,赞同极了。 谢远看着这两个郎君,面上表情从倦怠开始转向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的犹疑。 谢尚见得,一时盯紧了谢远,心中极其紧张。 就在谢远面上神色接连转换几回,即将变回平常的倦怠时候,谢尚看见谢远的目光在孟彰的身上顿了顿。 于是下一刻,谢远的面色彻底停在了毅然决然上。 行。他艰难道,但只一曲。 谢尚满意地笑了起来。 谢礼却不甘心。 阿远族兄,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他提醒道。 谢远、谢尚的目光同时转落到谢礼的身上。 孟彰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有趣。 第244章 作为同窗,还是前后席位的同窗,他与谢礼平常在童子学学舍里相处的时间着实不少了,可他都没有看见过这样小儿情态的谢礼。 明明谢远和谢尚这些郎君不过是陈留谢氏的旁支而已,谢礼自己是嫡支,谢礼天然就能在某种层面上压制谢远和谢尚,偏偏没有。 非但谢礼没有这样的意思,就连谢远、谢尚这两位陈留谢氏的旁支郎君在谢礼这个嫡支郎君面前,也没有自低一线的拘谨 陈留谢氏的崛起与兴盛,果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孟彰心下慨叹。 你的那份,不是该与阿尚族兄的那份算在一处的吗?无言的片刻对峙过后,却是谢远先开口道。 这个怎么能算在一起?!谢礼、谢尚两位郎君同时开口。 园林中各处坐着的谢氏郎君那看过来的目光,也是跟谢尚、谢礼两人同样的谴责。 显见,非但是谢礼、谢尚两人算计着再多得一次机会,其他的各位谢氏郎君,也都在谋算着蹭一蹭的可能。 谢远只做不知,自顾自地点头:阿尚族兄跟阿礼族弟,你们两个是一道带阿彰过来的,自当只能算做一次。这没什么不对的,是不是? 谢远说完这句话,还偏转了目光,看向自刚才起就只是静默站在旁边看着的孟彰,问:阿彰? 谢尚、谢礼及一众更远处的谢氏郎君们也齐齐转了目光过来。 只是相比起谢远眼中的请求,谢尚、谢礼这些谢氏郎君目光里就更少了许多希望。 他们已经知道了 孟氏阿彰这位小郎君,不会站在他们这边厢。 果真,他们很快就看到了孟彰的态度。 不错。那位威仪自生的小郎君理所当然地点头。 谢远笑了开来。 与此同时,目光垂落下去,暗隐叹息的却就是谢尚、谢礼这些谢氏郎君们。 那就这样说定了。谢远径自敲定,待回头,我再寻一个时机,给你们下帖子。 谢礼、谢尚听得清楚,却也只能强自打点起精神。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阿远族弟,莫要等回头又说些不合适,不能的 就是,阿远族兄,我等你的帖子。 谢远都点头应了。 谢礼与谢尚又各自叮嘱了谢远一回,便自识趣地寻了个理由离开了,只将这一处角落留给孟彰和谢远两人。 谢远看向了孟彰。 孟彰先自打量一下周围,就在这边厢寻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了。 谢远先是笑了笑,但面上笑意很快又敛去。 他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又将怀中的宝琴取出,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身前几案上。 琴音又起。 只这一次,有日月在天穹上显出,照耀整个天穹;有流水潺潺,流转过无尽厚土。 没有言语,也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的言语,他们已经明晰了对方心中所想所念。 这便是知音。 随着琴音悠悠荡开,相似的、平缓的笑意在两人面上升起。 园林中的其他谢氏郎君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动静,只沉默而专注地凝望着这边,看他们两人,也在看他们不知道、无法触碰却真实存在着的某种磅礴意象,心中情思游荡,渐渐迷醉。 这一日的园会,谢远一连弹奏了九曲琴音,方才将手放下。 缓了一阵,他抬起眼,看着孟彰。 孟彰也正睁开眼睛。 对上他的视线,孟彰笑着颌首,赞道:很好。 谢远笑了起来,但也只是少顷,他面上的笑意便缓缓收了起来。 你要去做。他道。 孟彰颌首:我要去做。 谢远沉默一阵:可是很难。 孟彰笑道:但我有倚仗。 第70章 猛然间听得孟彰的这句话,谢远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警惕地扫向四周。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圈住他们这一处角落的薄薄禁制。 那禁制真的很单薄,只要有一丁点神识触碰,它就会轰然破碎。但它的整体布置又很严谨巧妙,其他人想要悄无声息地越过它,探查禁制内中的情况,都会触动禁制本身,导致它的破灭。 它不能帮助主人阻拦旁人的窥探,可它能提醒主人。 只要其他人没想要得罪这禁制的主人,自然就会望而却步。 也所以,这禁制不是防御布置,它其实就是孟彰这位小郎君的态度。 它的存在,就告知着所有人,此刻的孟彰不想有人在侧窥探旁听。 谢远放下心来。 你不必这样小心。孟彰在此时也开口了,他的目光也扫视过园林里坐着的那些谢氏郎君,夸赞道,谢氏的郎君很是守礼。 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人在旁边听着,也很不错。 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之间,那些拿不定真假与虚实的聪明人只会想要去继续试探、继续等待,然后在试探与等待间权衡利弊,犹疑不定 想起这些时日来重新翻看过的《世族志》,孟彰心下闪过一丝笑意。 第245章 世家望族的郎君,大多都讲究一个运筹帷幄,追求算无遗策,他们很少会去赌。 不是没有赌性,而是他们的赌性被世家望族的庭训给压制住了。 就连在世家望族中有丘八之称的龙亢桓氏,他们的每一次动作中仍旧讲究着谋略。 谢远自己就是陈留谢氏的郎君,他怎么会不明白?只是担心太过了而已。 莫说这园林里的诸位谢氏郎君,就是整个谢郎中府上的其他人,都不会无视孟彰如此明白的态度,擅自窥探打听。 谢远苦笑,自己先就承认了:是我过于敏感了。 待收拾过心情,谢远看定孟彰:但即便是有倚仗,也仍旧很难。你将要面对的,可能是整个天地。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哪怕是你将要扶持的那些人,也未必会明晓你的用心。 孟彰听得,像是听到什么大笑话一样捧腹大笑。 哈哈哈 谢远看得直皱眉。他快速将自己说的话又过了一遍,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说得不对了。 孟彰看见谢远面上的表情,刚刚有所回落的笑意又再次高涨。 哈哈哈 谢远无奈地看着他。 待到孟彰笑得尽兴,他用帕子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 阿远,我是真没想到,在你的眼里,我竟然是那样大胆妄为的人啊 谢远脸色一时涨红。 他也是才意识到这一点。 孟彰端正了神色。 我现在也只是一个化气境界的小道童而已,就算是去做了些什么,又能够做多少? 谢远的脸色缓和下来。 天地之中,每一个存在,都有他自己的立场和利益。只要我小心些、用心些,不是就不能将更多的人拉到我们这边来。 太`祖有教,我等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让自己的朋友越来越多;我等当抓住一切机会削弱敌人的力量,让自己的敌人越来越少。 更多的朋友能让自己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宽,更少的敌人则能让自己的路子走得越来越快。 到最后,一切终将顺理成章。 天地虽然不同了,但道理却仍然是一样的道理。 谢远细看着孟彰的脸色,沉默半饷,忽然问道:如果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朋友存在呢? 孟彰抬眼,看见了谢远从眸底深处汹涌而出的倦怠,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他笑,眼眸明亮得摄人。 会有的。你不就是我的朋友了? 谢远张了张嘴。 孟彰又道:如果还是没有,那也不打紧,我们可以自己教出来。 教出来?谢远低低呢喃。 孟彰郑重点头:虽然会比较慢,也大抵会常有变数,但是,只要我们耐心一点,仔细一点,总是会成功的。 谢远沉默许久,才道:那大抵会要很久很久。 那又如何呢?难道我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了吗?孟彰反问。 谢远不说话。 孟彰问:阿远将这些事情压在心头很久了吧?那你等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可曾有等到、看到什么能让你觉得轻松一些的人与事情了? 谢远仍然只有沉默。 孟彰也就知道了。 那就是了。他道,你非但没有等到、看到你想要等来的时刻,情况甚至还越来越糟糕了。 孟彰别开目光,看向园林中的那些谢氏郎君。 就在刚刚,一个很有些耳熟的名词撞在了他的耳膜上。 孟彰唇角扬起,却非是笑意,而是另一种冷寒。 五石散? 听得这低低的声音,回过神来的谢远眼眸深处也闪过一丝寒意。 连这谢郎中府上,都已经有了五石散了? 谢远偏头,扫视着这园林中的各处。好一阵子以后,没有找到那东西的谢远才缓和了脸色。 孟彰看定他,问:阿远知道那东西? 谢远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倦怠更甚。 我知道。他道,那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于修行、身体、神魂都没什么助益,反而会污浊神魂,损坏肉身。 就是好好的人,服散服多了,都会坏掉 那不是好东西。谢远回神,郑重告诫孟彰,阿彰可绝对不要去试。就算有什么人要带你尝一尝,你也定要拒绝。 碰都不要碰! 孟彰面上的寒意缓缓淡去。 不对,与其说是淡去,倒不如说是被收了起来,镇压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了。他道,阿远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去碰那玩意儿。 听到孟彰的话,谢远不觉奇异地细看了他一眼。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孟彰比他还要了解那五石散的样子? 孟彰只是笑着回望他。 谢远细想过一阵,却是作罢了。 不管内情是什么,只要孟彰知晓那东西的危害,远离那东西就行。 但谢远还是叮嘱孟彰道:不单单是那五石散,就是那些想要带你去试一试五石散的人,你都得多提防着些,再不可托以信任。 第246章 五石散,那是能将人变得不是人的东西! 孟彰郑重点头。 谢远眼底的倦怠消减了些,但仍然重得吓人。他闭上眼睛,缓了一阵。 孟彰陪着他坐,并不打扰他。 我曾有一个友人,他善筝,常与我合奏 坐在旁边的孟彰只听这一个开头,也已经猜到了结局。 他不是我陈留谢氏的人,只是一个偏远郡县所出的寒门子,但他的才情,却着实不输于我等世族子,尤其是在乐这一道上,他的天资更是非同寻常。 他从故乡来帝都,原是为了给他、也给他的家族寻找机会的,因此,他竭尽全力地展示自己的才情。 他的技艺为他推开了所有门户之见,他得以进入太学,成为太学生员 或许是才高惹人妒,他在某一次集会时候,被人引着服食了五石散。 那时候的五石散,还不似现下这样泛滥,它只是一副秘药。 据传是能开启灵窍、帮助引动灵机、体悟天地玄奇的秘药。 谢远笑了一声,那笑声却似鸦哭。 他被说动了心思,又推却不过盛意,便试了一次。那五石散不是真正的秘药,却能挑动人心头的一点念想,勾动幻觉 虚虚渺渺,迷迷幻幻。 那家伙信以为真,一日日地沉醉,只觉得自己操乐技艺大进,只觉得自己顿悟、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天地玄奇,却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身体正在被急速掏空,更不知道他自己的神魂被污浊侵染。 不是他不灵敏,而是他身体、神魂处的异状,尽数被五石散的药力给压制、遮掩了。 何况,服食了五石散的他,被那些人引以为同伴,更带着他参加更多的集会 世人也只以为他的神思激越,是他真的心有所悟;以为他的举止怪诞,是他明悟己身放纵自我 世人还赞颂他,是真名士,是意自风流,不拘凡尘。 谢远的声音渐渐凄厉。 殊不知殊不知!他其实正在走向阴世! 更甚至,哪怕是到了阴世,他也只是一个疯疯癫癫浑噩魔狂的阴灵!在肉身崩坏以后,他的神魂也渐渐崩坏,到如今,他连最基本的神智都没有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谢远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好端端的一个人 就这样被完全毁了。 孟彰沉默。 他也只能沉默。 此乃旧事,且显然那位寒门子已经没办法救渡回来了。不是他上一世那样,虽然困难,但总还可以戒断。 它不是。 只听谢远提起的这一段旧事,孟彰就更提起了警惕。 这方天地中的五石散,只怕比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同类,都要更可怕。 孟彰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目光瞥向园林中的那些正在谈论五石散的谢氏郎君们,孟彰问道:五石散如此可怖,你们陈留谢氏就没有任何应对? 哪怕陈留谢氏不愿过线干涉其他的名门望族,那他们自己的郎君呢?就让他们这些陈留谢氏郎君随意地、毫无警觉地谈论起五石散,认为那五石散只是平常? 谢远放下手,也转了眼去看园林里的其他陈留谢氏郎君。 五石散其实有不同的配制药方。他倦倦开口,声音很是无力,不同的配制药方,药效和药性也很不相同。 顿了顿,他又道:你虽年少,但你生时常年卧床,久病成医,你对药方、药材和药性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有所了解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 这就是了。谢远道,诸世族子、望族子,尤其是帝都洛阳里的这些,饱受庭训,对药性、药方的配伍也有所了解。 他们知晓分寸,所以药效稍微猛烈一些的五石散,不需要旁人说,他们都不会碰的。 谢远脸色缓和了下来,但这样的缓和,却不是真正的放松与释然,而是另一种的镇压约束。 在他们中间流通着的,是另一种药性更轻更浅的五石散。 似这等五石散,族里诸位先祖确实也有在警告提醒,但并没有太下狠手。 孟彰想了想,也觉得以陈留谢氏的庭训与家风,哪怕没有陈留谢氏诸位先祖警告,他们的郎君们也必定会自觉警惕。 谢远苦笑一声,才继续道:何况,我陈留谢氏虽有些声名和实力,但毕竟只是帝都中的二等世族,我等仍然需要与帝都里的其他世族子、望族子来往交会 当集会的其他郎君、女郎都服散的时候,单只我们什么都不沾,也不好。 世道如此,过于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只能挑着来。谢远低低道。 孟彰其实也理解,但他还是不能接受。 谢远抬眼,看见孟彰面上明晃晃的厌恶痛绝,终于又笑了起来。 孟彰看向他。 第247章 其实阿彰你不用担心这些。谢远道,你现在太小了,看在你这样的年岁上,不会有人勉强你。而待到你在这阴世天地里待得足够久以后 谢远面上笑意加深。 以阿彰你的成长速度,也不会有人再能勉强得了你。 此时孟彰的年岁是真的小,阳世阴世加起来,也都还没有满十岁。 似这样的小郎君,除非是那些不管不顾的二愣子,又除非是那些满怀恶意的人,否则是不会有人将这东西送到孟彰面前来的。 谢远所以特意提醒孟彰,一是因为他对五石散反应过激,二也是因为他知道太多人紧盯着孟彰,说不定哪个对孟彰心怀恶意的,想要用五石散来毁了他。 谢远不想要让自己的知音毁在这样的东西上。 孟彰很是坦然地点头:那是当然的。 但随后,他短小的眉头却是锁了起来。 五石散流毒天下,是有它本身药性的原因,但其实,也是因为各家世族望族郎君们太纵性任我了吧 谢远轻叹着点头。 孟彰又道:你说,服食五石散的那些郎君,要如何去履行自己的职责,耐心、用心打理这天下? 谢远不说话了。 孟彰别开目光,看向遥远天穹。 那天穹高远,虽是灰色做底,不似阳世天穹蔚蓝沉碧,但也别有一番沉稳安定。 世族望族的郎君被皇族司马氏排斥,不得重用是事实,可这并不代表世族望族的郎君们就不能入驻中枢,不代表他们就不能用其他的方式影响中枢和各郡县之间的决策。 世族子望族子,因其深厚家底、丰厚学识、高雅举止,常被天下人所推崇。 这份推崇或许有世族、望族为了维持他们自身的名望在暗下推动,但也不全是虚渺。 他们是真的为天下人所瞩目。 他们引领着天下风尚。 当这些世族子望族子开始追逐五石散的时候,这天下黎民,这天下 这天下黎民,这天下可能幸免?孟彰问道。 谢远沉默许久,缓慢摇头。 孟彰一时也不说话了。 半饷后,却是谢远先说的话。 五石散所以能在诸世族子望族子中流散,除了五石散本身的药性以外,还是因为他们心中憋闷。 谢远看向了园林里的各位谢氏郎君。 他们心中憋闷孟彰重复着道。 对于这其中的原因,孟彰其实也有所猜测,但要说他会有多深的体悟,却不然。 除了阳世时候的体弱多病,孟彰的人生其实还算平顺,远比寻常人都要平顺得多。 背负着世族子、望族子的荣耀,却要备受族中约束,所有的资源,都只向着一二郎君倾斜 或许,他们自己也心知就能力、学识、修为来,他们不如那位同族,但心知、明白,却不代表他们就能没有任何怨言地接受事实。 为了家族,他们不能争;因为血脉、能力、学识、修为等等的差距,他们争不了。 这一切的憋闷,都积压在他们的心头。 五石散,是他们所认为的能让他们忘却这一切憋闷,只一意挥洒心性与灵慧的秘药。 这是被困顿、束缚在家族中的世族子望族子。 谢远顿了一顿,才继续道:然而,被这些同族仰羡、得到家族种种资源倾斜,能出任职务、履行官职的那少数世家子望族子们,其实也并不似同族所预想的那样轻松。 谢远是陈留谢氏的郎君,怕是旁支,他的学识、眼界与心智也远胜旁人。 他一直静默观望,其实多有体悟和发现。也正是这些体悟与发现,他才越发的倦怠,越发的无力。 不论是朝廷中枢,还是各处郡县他道,任职的世族子望族子,也都依本家家族力量的强弱、地位的高低,划分出层次。 低层次的望族子仰望着高层次的世族子,常受世族子驱使。 但高层次的世族子呢? 他们也并不真的轻松。 谢远笑了一声,声音悠悠荡荡,仿佛是在为那些不能辩说的世族子望族子分说他们心底的憋闷。 皇族司马氏,不愿意信重他们。 不,谢远轻轻摇头,不是不愿意,而是从来就没有过。他们始终防范着出身世家、出身望族的郎君。 真正能得司马氏一族信重的,除了司马氏一族的族人以外,就只有外戚,只有出身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 但寒门子、平民子,在这样的世道里,真的有能力抗衡出身名门望族的郎君们吗? 明明能力更强、学识更渊博,除非修为稳压一头,否则世家子、望族子就只能屈居在那些得到司马氏一族信重的寒门子、平民子之下。 多可笑?多颠倒? 谢远笑出声来。 孟彰没有笑,他眼底只是平静。 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谢远目光瞥见,眼底先是一凝,旋即放松下来。 第248章 就连那刚刚再次汇聚的无力,也消散了些。 阿彰?他问。 声音里带着点小心翼翼,停在孟彰面上的目光却是透着希冀。 平静,绝对不是因为面前这位小郎君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而是 而是,另有把握。 孟彰他,他是有办法扶正这颠倒的世界的! 你,你是有什么办法吗?谢远问。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问道:如果得到司马氏一族信重的寒门子、平民子是有手段,有学识的,诸世族子望族子,可能释怀些? 谢远久久沉默。 或许是呢。谢远叹道,但是 太难了。他最后道。 想要让有手段有学识的寒门子、平民子出现,就必须要先打破世家望族的知识封锁,然后还要有足够合理的体系将这些知识教导出去,同时让那些寒门子、平民子步步成长起来,成长到 能跟代代积累、代代传承的世族子望族子相抗衡的地步。 太难了。 真的太难了。 孟彰只是凝望着谢远:难,也得去做。若不然 我想,你应该已经能够想见结果了。 谢远沉默许久,才道:是,我已经想见了。但是阿彰 就算你要去做,其中所耗费的时间也不会短。而这世道不会给你这么多的时间。 我知道。孟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道,也不是就没有办法。 谢远听得这句话,又是一惊:你真有办法? 孟彰笑了,问谢远道:你可知道梦? 谢远细细想了一阵:是南华真人庄周所修持的那梦? 孟彰郑重颌首。 可是,梦谢远问,不是不知是幻是真的吗? 确实。孟彰道,但梦的幻也不并全是虚幻的。它也有真实的地方。 而且 孟彰顿了顿,又问谢远道:你听说过黄粱一梦吗? 谢远怔愣着,缓慢摇头。 孟彰想了想,便将这个抛在了脑后。 虽然黄粱一梦是个颇为大众化的故事,它绝不荒僻,但孟彰也记不清这个故事到底是出自哪个朝代的了。 他认真地跟谢远讲解黄粱一梦的故事。 谢远听完,也是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说,或许可以通过梦境世界,让寒门子、平民子学习? 孟彰点了点头。 谢远沉吟许久,深深看了孟彰一眼。 但你现在也只是个小道童,你的道还没有明晰,你能确定你的梦道能往这个方向演变? 到这个时候,谢远再一次确定了孟彰的天资与才情。 只要他能成长起来,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做到 连谢远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眼底沉淀着的倦怠悄然消散了些。 我不能。孟彰道。 谢远噎了一下。 孟彰才又道:但我能尽力将我的道向这个方向推动。 若你的梦道真能演变到这种程度,说不定,说不定 你能以梦道成就一方真实不虚、完全握在你手中的天地。 谢远沉默许久,说道。 孟彰笑着点头: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说完,他站起身来,对着坐在原地的谢远伸出手。 那你呢?你要不要与我一道,来为这方天地、为我华夏、为这黎民百姓尽一分心力? 谢远不意孟彰会这样说,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抱着怀里的宝琴,干干坐在原地,直愣愣看向他伸过来的手。 我,我 闭上眼睛,谢远尽力稳住心神。再睁开眼时候,他的眼底里已经算是稳定下来了。 他目光抬起,对上目光诚恳地看着他的孟彰。 小郎君的面容尚且稚嫩,眉眼间更有病气缠绵不去,但他的眼有光。 那是寒夜里不息的篝火,也是荒野里飘飞的星火。 我,我出身陈留谢氏,是陈留谢氏的郎君 孟彰静静凝望着他,眸光不动。 我只擅琴,也只爱琴,其他的我都不会,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孟彰知道谢远眼底深重的倦怠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除了那对他人、己身、世道的窒息命运的无力以外,他还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看得清外间所有的一切,却也看清了自己的无力。 琴为心音,他爱琴,是要借琴音去宣泄什么,寻找什么,好让自己得到引导,也好找到自己的方向。 他已经不想站在原地了。 但他偏偏只能站在原地。 已经站在原地太久太久了的他,早早就失却了自己的方向 所以,当会向他伸手、邀请他同行的孟彰出现在他面前时候,他反而茫然了。 第249章 我知道。孟彰道,同时微微笑起,你如果不知道的话,可以问一问我,或许,我能给你一个方向? 如何?我们可能成为同伴? 谢远深深凝望着孟彰的眼,从那火光中汲取到一点暖意,也借来了一点火光。 好。 这一声应下,谢远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有星火一样的火焰落在了他的身上。 沉积在身体的寒意蔓延而出,要覆灭那点星火。但在身体的更深处、在冰山的最中央,有什么一直倔强地支愣着的东西先这股寒意一步,将那火焰接引了过来。 以这一点火焰为引,它也燃烧了起来。 虽然火光微弱,但它真切地存在在那里。 谢远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暖和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自然而然地笑开。 孟彰问:怎么了? 他关切地看着他。 没什么。谢远摇了摇头,只是忽然有了些灵感,觉得可以汇成一段琴曲而已。 孟彰顿时好奇起来:什么样的琴曲?我可能听一听? 谢远先是点头:你当然可以。 但下一瞬他就又摇头了:不过那段琴曲现在就只是一个雏形,并不完整,也不清晰,还是再等一等吧。 等到我将这琴曲补完,我再弹给你听。 孟彰高兴地点头:那就这样说定了! 谢远点头:说定了。 将这件事定下后,谢远忽又想起一个人,他也不多顾忌,直接就询问孟彰道:关于那位慎太子殿下,你是怎么想的呢? 莫不是,阿彰他定下的坐镇中枢的,就是那慎太子殿下? 孟彰只看谢远一眼,就猜出了他的心中所想。 他摇了摇头,也很直接地道:不必多想了,不是他。 谢远闻得,道:可是他很欣赏看重你。 如果是阿彰你的话,大抵他不会顾虑你世族子的出身吧。他不是已经说了吗?愿以九卿之位相许。 旁的不提,只看这一点,司马慎是真的很对得起孟彰的了。 要知道,司马氏一族对世族子、望族子可谓是相当防范的。 就拿孟彰所出身的安阳孟氏来说吧。 安阳孟氏的支柱人物孟梧,是那武帝司马檐的心腹。虽然现在安阳孟氏已经是实力不俗的望族了,但在武帝将孟梧收作心腹重用时候,孟氏只是寒门而已。 所以,孟梧当年其实是切切实实的寒门子! 倘若安阳孟氏当年就是望族的话,孟梧一定也不会得到武帝司马檐的重用。 他会被排斥。 想到这里,谢远还道:你不知道,这消息传出来时候,帝都里的各家世族子和望族子到底有多羡慕你。 孟彰随意点头:但他姓司马。 谢远悚然一惊:你竟然想着 篡朝?! 好家伙,原来阿彰小小年纪,竟是奔着王莽曹操去的! 孟彰看着脸色惊悚的谢远,随意拂了拂衣袖,果断道:并没有。 嗯?谢远停住了心中狂奔的思绪,重新凝望着对面的小郎君。 我对那个位置,没有多强烈的想法。 谢远收回目光,却不知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在失望。 但安阳孟氏,细细计较起来,未必就没有机会的。谢远道。 孟彰瞪眼看他:你竟然是要来说服我吗? 谢远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不就是了。孟彰懒得理会他。 不知是不是这家伙恢复本性了,思路居然比他还活泼。 啧。 好吧。谢远幽幽叹了口气,重新端正了表情,严肃问孟彰,那你是看中了谁呢? 孟彰可疑地沉默着。 谢远等了一阵,又等了一阵,愣是没等到孟彰的答案。 他瞪着孟彰,脸色渐渐扭曲起来。 所以,你其实也不知道谁合适? 孟彰仍是不说话。 但谢远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 那你为什么要否定司马慎啊!遍数整个司马氏一族,不是他最合适的吗?枉我还以为 枉他还以为在司马慎之外,孟彰另有更合适的人选呢。殊不知,竟是什么都没有! 你这是要管杀不管埋?谢远道。 别说得这样难听吧。孟彰辩道。 难听吗?谢远问,这不是事实? 只否定了人,却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这不是管杀不管埋是什么? 等等! 谢远忽然想到了是什么,猛地瞪大眼睛,问孟彰:你不会连忙整个司马氏一族都给否定了吧? 虽然事实是这样的没错,但是吧 阿远。孟彰郑重唤了谢远一声。 谢远面上神色尽数收敛,他认真看孟彰。 你须得知道,我们要做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情。孟彰道,它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长到这个朝代终末,长到你我都离开这方天地。 第250章 你不能只盯着司马氏一族。 你的目光,应该放得更长远一些。 孟彰最后道:我现在可还只是一个化气境界的小道童呢! 在这最后一句话以前,谢远神色确实是渐渐端正的,是有着越渐明晰的决意的。但孟彰最后一句话说出,谢远一时就有些绷不住了。 噗嗤。 孟彰沉默看定谢远。 噗嗤噗嗤 谢远闷咳一声,压住了喉间的笑意。 不错。他极力用平稳的语气说道,我们不必急在一时,理当从长计议。 那么阿彰,他问这个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的小郎君,我们首先,要做些什么事情呢? 孟彰问:你知道今年的雨水少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谢远面上眼底的笑意快速消去了。 我知道。他点头。 孟彰道:雨水不足,粮食庄稼就长得不好,到收成时候,怕还会更伤,所以须得想尽办法补足水量。 行雨符。谢远道。 孟彰点头:百姓只能购买行雨符,但行雨符虽是小符箓,却不算便宜。 谢远扯了扯唇角。 孟彰这说法算是客气了的。 行雨符不仅会不便宜,且价格还会上涨。 第71章 越是到了这种时候,某些人就越是猖獗,越是贪婪,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就需要那么多的香火,更不管少了这些香火做口粮,其他的阴灵要怎么活下去。 不是所有人在过世的时候,都能带上香火、田地、阴舍、纸人的。更多的人能有一口薄棺,带上一二纸人、庐舍,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所以不知道多少阴灵在抵达阴世天地以后,得再次想方设法给自己找活命的办法。阳世那边传递过来的微薄香火,对他们来说是慰籍,是念想,更是支撑。 但那些人就是不管。 他们只想要搜刮到更多的香火,更多、更多的香火。 他们拿这些香火来 谢远微微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抱住宝琴的手。 贫家的香火更为纯净他低低道,甚得阴世生灵的喜爱。 不论是寻常的阴兽,还是身份更尊贵、实力更高绝的阴世神灵们。 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凝聚纯净念想的香火,是比较可口的食物。 远比那些人从自己家族后辈那里得来的香火更美味。 满身铜臭、欲`壑难填的家伙,能养出什么好的后人?那些后人又怎么会多惦念他们? 他们自家后人从阳世那边厢送过来的香火数量确实是多,但多有什么用? 污浊又繁杂,他们自己都吃不下去,指望用这样的香火来打动那些阴世神灵们? 呵。 谢远嗤笑一声。 孟彰别开目光,看着园林中那一汪水池。那水池里,五彩斑斓的游鱼自然而闲适。 他想到了自家修行阴域里的那些银鱼。 那些银鱼们确实比较喜欢他拿出来的香火。 倒也是,孟彰拿出来喂养银鱼们的香火,是孟珏、谢娘子他们给他送过来的。 香火中凝聚着的,只是他们对他的惦念、祝愿与庇护,少有其他的杂念。 似这样的香火确实才是最上等的,哪怕是招待身份贵重的客人,也不会拿不出手 孟彰悠悠出神的时候,谢远已经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他正问他:你想要做什么? 孟彰回转心神,回答谢远道:平抑物价。 谢远愣怔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孟彰微微颌首,承认了谢远心中所想,我还希望能够将行雨符的物价给降下来。 最好是想要行雨符的人都能够负担得起。 谢远皱着眉头:这事也不简单。 行雨符听着甚为平常,但想要书成符箓,还是需要一定的画符功底的。并不是随随便便哪个有些修为在身的阴灵修士,就能够画出来。 行雨符本身有一定的门槛,而且因为平常用得上的时候不太多,所以就是各家店铺,也没有太多的库存。 难度限制了成符的效率,一时之间很难添补阴世诸多百姓对行雨符的需求,再加上没有多少库存,想要将行雨符的价格降下来,除去镇压手握行雨符库存的各家贪欲以外,还需要去解决行雨符数量不足这一个问题。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然后收回目光来看谢远,问他:那你可有办法提升行雨符的出产效率?又或者只是增加行雨符的产量? 甫一听见孟彰这个问题的时候,谢远其实是有些无言的。 他方才听孟彰说要平抑行雨符的物价,甚至是将行雨符的市场价格给降下来,还以为这个小郎君是已经有了比较完善的计划了呢,殊不知这小郎君却是来问他。 但下一刻,他对上孟彰望过来的目光时候,他略有些浮动的心绪当即便平复了下去。 是了,他们并不是上官与下属的关系,他们是同伴,是平等的同伴,没有高低上下之别。 第251章 孟彰这个小郎君并不是要让他去跑腿,他是在跟他商量,跟他探讨,是想要合两个人的智慧与力量,将这件事给做成。 谢远笑了。 孟彰平和地看他,只问他道:你可有办法了? 谢远摇头,给出了一个异常诚实的答案。 没有。 哦。孟彰随意应了一声,招呼谢远道,那我们就一起来想想法子吧。 谢远颌首:可以。 孟彰又道:为了能更快也更好地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来,我们得先将事情给分一分。 好。谢远再颌首,随后就问道,怎么分? 孟彰只一沉吟,很快就道:阿远你对行雨符了解多少? 谢远很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不甚了解。 孟彰目光落下,看见被他抱在怀里的那架宝琴,当即就明白了。 是了,这位就是只爱琴,也只善琴,画制行雨符属于符箓之术,谢远不太了解很正常。 那你可知晓谁个的符箓之术更为精妙的?孟彰问,我们找他去。 谢远还真有一个人选。 我有一个友人。他道,他擅长的其实不是符箓之术,而是善画。 孟彰就知道谢远会有合适的人选。 只看这一日各位谢氏郎君对谢远琴艺的追捧就知道了,谢远其实在诸世族郎君中很混得开。 他的情况跟谢尚的情况是大不同的。 谢尚与各家郎君相交,靠的是他的亲和力,而谢远 他靠他的琴。 那此事就托付给你了。孟彰道,请你尽量在这段时间里拿出更多的行雨符来。 好。谢远先是端正了脸色,认真点头,但很快他又问孟彰,更多的行雨符是要多少?可有个数? 孟彰摇摇头:没有数量限制,越多越好。 他低低叹得一声,道:我怀疑这天旱,怕是不只这一年,往后的日子大概还会有更多的天灾。 谢远的神色凝重,沉默半饷,忽然问孟彰道:只需要行雨符就好了吗? 其他的符箓呢?其他的符箓还要不要? 孟彰看他一眼,缓和脸色:其他的符箓当然也要。若能种类齐全,足够应对种种天灾,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谢远缓慢点头。 孟彰站起身,拱手对他一揖。 此事,就托予君了。 谢远抱着宝琴回了一礼,只道:君放心。 待孟彰跟着找来的孟庙离开以后,谢尚等一众谢氏郎君就围住了谢远。 阿远,你方才跟那孟彰说话说了好久啊 就是啊,阿远,我们同族这么多年,竟都还不知道你也能有这么多话的时候呢。 那是你们来得晚了,不知道阿远刚刚过来这阴世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阿远其实跟他现在很像 可见是得遇知音,阿远高兴了啊 得遇知音是人生一大畅快事,阿远高兴有什么不对!阿远,你别听他们的 谢远只是笑着看,并不搭话。事实上,这会儿也确实不需要他来搭话。 到一众谢氏郎君的情绪稍稍回落后,旁边等了一阵的管家站出来,对诸位谢氏郎君一礼。 各位谢氏郎君避让开去,随即各自看向了谢远。 哪怕这位管家都还未曾开口,他们也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 果真,那位管家在礼见过后,也转身看向了谢远,躬身来请:远郎君,不知你此时可有空闲?郎主想请你过去一趟。 谢远先是对管家颌首点头,随后又对旁边的诸位谢氏郎君一拱手,致歉道:诚叔祖有召,我就先失陪了,还望诸位兄弟见谅。 谢尚等一众谢氏郎君尽皆摆手,很是体贴地道:既是诚叔祖找你,必是要事,你且只去,无需在意我等。我等也在诚叔祖这里叨扰多时了,是时候归去 谢远又谢过一礼,才跟着管家走了。 谢尚等谢氏郎君落在后头,看着谢远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感觉阿远是真的与早先不同了站在谢尚身边的一位郎君慨叹道。 是啊 不过能再见到阿远这副生活精力的样子,我等也都能更放心一些 是啊,或许,我们日后再想听阿远的琴曲时候,大抵不会像早先时候那样艰难了 哈哈哈,我想起来当初阿远刚来到阴世时候,被我等追着送帖子邀请的模样,那时候的阿远啊,还很心软,只需用心央求,多半都会答应下来,不似现在,好说歹说就是不点头 幸好,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日后阿远这里,我们能稍稍放松一些。 谢尚在旁边听着,也忍不住心生畅想。但是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暗下打量着身边的各位同族兄弟,心里却有另一种感觉。 第252章 阿远现在是生活精力些了,可他怎么就觉得,日后再想要听阿远的琴曲,非但不会比早前更容易,反而还会更艰难? 明明心中的这种感觉越渐勃发,可他听着身边这些同族兄弟的畅想,听着他们的谈笑,到底还是没有将这种感觉说道出来。 罢了,罢了,诸位族兄弟心中情绪正高涨着,他何必来泼冷水?待日后,事情自见分晓。 谢远不知谢尚心中所想,只跟在领路的管家后头,一路走进了正院。 正院的书房处,谢诚正等着他。 见得他过来,谢诚细看他一阵,眼底也有笑意升腾。 坐吧,别太拘束。他道。 谢远一礼,在谢诚下首坐定。 今日园子里的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看着下首恭谨守礼的郎君,谢诚也没探究太多,只问他道,可是真的? 谢远颌首:我与孟氏小郎君相交,确是高山流水。 谢诚道:如此,也好。 也好,是什么也好,谢诚没有明白说出,但谢远懂。 高山流水的知音之交,素来为天下士族所推崇,是被天下士族所钦羡的佳话。 有这一出佳话在前,谢远乃至整个陈留谢氏与孟彰相交来往,就很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毕竟,那可是知音啊 知音之交,凌驾于所有世俗之上。 谢远垂眉。 谢诚重又稳住心情,看向下首的谢远,劝道:阿远,你资质本也极好,只是这些年来,一直都被耽搁了。 谢远神色微动,他抬起目光,迎上谢诚的视线。 谢诚关切看他:但日后,可不能再这样懈怠了。若不然 阿远,谢诚道,你应该也不想要再看见友人遇险而你却无能为力的事情发生了吧。 谢远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 谢诚看出来了,他略等了一等,等到谢远心神稍稍平复一些以后,他道:我会上禀族里,为你多加厚三成的修行资粮。 三成?三成! 阿远,他道,迎着谢远陡然抬起的目光,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机会。 谢远从座上站起,拱手端正而郑重地与谢诚一礼。 多谢诚叔祖,远当牢记于心。 那为他多加厚的三成修行资粮,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阿彰。 就像谢诚所希望他把握住的那个机会,不仅仅是指族里给予他的这一次机会,也是指谢远与孟彰相交的这一次机会,更是 陈留谢氏与孟彰交情更深入的机会。 陈留谢氏能从一介寒门,崛起成如今的帝都二等名族,就是因为陈留谢氏从不会浪费任何一个机会。 不论这个机会在最初的时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谢诚满意点头。 你能记得就好。 谢远只笑得恭顺。 到谢远出了谢诚府上,返回自己府邸以后,他却是站在自己书房里,看着那置在角落一个几案上的筝。 那筝已经摆放在角落处很久很久了,但不论是筝身上,还是那几案上,却都不见尘灰沉积,而是干干净净的。 就像仍然有人时常会在那里坐定,拂手奏起筝曲一样。 谢远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几案,许久以后,他笑了一声。 这世道,或许是真的能有光的 谢远的声音低低,却因怀抱着希望而充满了力量,全不似往常时候的倦怠与无力。 那谢远 这边厢,还在马车上呢,孟庙就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孟彰睁开眼睑看他。 那谢远,真就是你的知音? 孟彰认真想了想。 其实不是这样说的,而应该反过来。 他是谢远的知音,谢远是他的同伴。他们共有一个艰难但美好的愿景。 不过 孟彰点了点头,并没有仔细跟孟庙分说。 因为他知道,说了孟庙也是不会懂的。 可真好。孟庙道,面上是止不住的艳羡。 他确实是羡慕的,无比的羡慕。 人在世道上存活,有许许多多不能用言语宣泄的情绪,还有许多积闷在心头的事情。 这些情绪、这些事情,有的是说不出口,有的是说出口了也仍旧没有办法,只能积压在心头,只能由着它发酵,看着它腐烂,直到自己从阳世落到阴世,直到自己连魂体都消散。 但有一个知音就不同了。 那些情绪、那些事情,即便仍然没有办法宣之于口,也已经有人能明了,有人能懂得 这如何不好?! 可太羡慕你了。孟庙道。 孟庙是头一次,这么直白地将这种羡慕说道出来。 孟庙又自羡慕地看了孟彰一眼,才收回目光,慢慢消化着自己的情绪。 孟彰天资出众,他不羡慕;孟彰备受安阳孟氏一族看重,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不羡慕;孟彰抵达帝都以后,几乎一举一动都能掀起一片风浪,他不羡慕。但这一刻,他却是羡慕极了,羡慕到眼睛都有些发红 第253章 资质是天定,才情是长养,但知音却不同。 这是人跟人之间的缘法。 孟彰看得分明,却也只能在旁边沉默。 概因在这件事情上,确实是孟彰的福缘。 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世道里,在顶层的名门望族里,居然真的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将他的目光投落在这天下黎民百姓身上 孟彰极力压制着唇角,控制住心头的思绪,不让自己过度兴奋。 谢远不会是孤例。 他这样告诉自己。 前方,还会有更多的同伴在等待着相遇,然后 他们终将汇聚成火炬,在这漫漫长夜里撑起一片光芒。 待到孟庙心绪平复下来,孟彰也已经收敛了面上眼底的异色,正端正地坐在车厢中,严肃且认真地看着他。 孟庙回过神来时候,正正对上孟彰的视线,不由惊了一下。 啊,阿彰? 孟彰看定孟庙,问:庙伯父,你在这帝都中也行走了一段时日了,你可有听说过五石散? 五石散? 孟庙面色狐疑,不懂孟彰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但看见孟彰面上的神色,他也严肃起来。 听说过。孟庙道,我还见人服食过。 说完,孟庙仔细观察着孟彰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不然,阿彰的脸色为什么这样的沉凝? 是的,就在孟庙回答孟彰的时候,孟彰的脸色陡然就沉了下来。 饶是孟庙在辈分上高出了孟彰一辈,也被孟彰吓了一跳。 有什么问题?问题大了! 孟彰凝望着孟庙,只是先问:见人服食过?谁? 孟庙道:阿敏。 我撞见她服散归来。孟庙补充道。 孟彰面上脸色仍旧不见松缓。 五石散这东西,他缓慢道,很容易腐蚀理智和魂体,尤其是其中药力深重的那些,更是会损却魂体根本 孟庙回想着那一次撞见孟敏的情景,有些不太相信。 他见到的孟敏,脸色红润、神气饱足、头脑清醒 不似孟彰所说的那样啊? 可是他看见孟彰面上眼底的凝重与谨慎,他又犹疑了。 阿彰年岁虽小,但实在是聪颖敏达,而且他在太学童子学里,来往的同窗皆有来历,更愿意与他交好。 说不得就是他们中的哪一位察觉到了什么,特意提醒阿彰呢? 更重要的是,孟彰看着孟庙,清晰地感觉到他心中情绪的倾斜,服食五石散,会成瘾。 成瘾?! 孟庙的眉头是真的皱起来了。 他认真思量权衡,久久没有作声。 孟彰也没有再打扰,将这段时间留给他自己。 待马车停下时候,一直沉默着的孟庙终于又看向了孟彰。 你想要怎么做?他问。 孟彰道:先确定一下族里到底有多少人在服食五石散,再确定族里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人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想办法让他们开始调养魂体,不要让情况再次恶化下去。 最后,必得通报族中上下,禁绝五石散。 孟庙不知道孟彰竟然会是这个态度。 通报族中上下,禁绝五石散? 他真的没有听错? 禁绝? 孟彰郑重点头:禁绝。 他能理解陈留谢氏的郎君为了汇入世族,与世族各家子弟相交,选择服食药效相对平和轻淡的五石散,但他仍然不能认同。 对于五石散,他的态度有且只有一个,禁绝。 没得商量! 孟庙自然也察觉到了孟彰的决绝态度,顿了顿,道:哪怕是你,阿彰,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 我得先问过安阳那边。 孟彰只是直直凝望着他:可以,但庙伯父,我极其厌恶五石散这一类的东西。 我不愿意看见它们出现在我的周围。 我的态度,孟彰道,也请伯父一并通传安阳。 孟庙看着这样的孟彰,半饷,将叹息隐去。 好,我会如实通传的。 孟彰明明听见了,神色却不见舒缓。 孟庙心里又多注意了些,他往外头看得一眼,先自起身走出去。 走吧,既然已经回到宅邸,就别在这里坐着了。 孟彰跟在孟庙后头,走出马车。 换了衣裳,孟彰坐在月下湖的白莲莲台上。 今日时间尚早,湖中不见游鱼,都还隐在湖底深处。 孟彰坐到白莲莲台上,却没有入定修行,而是从随身的小阴域里翻出一个被仔细收起的木盒。 木盒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做工粗糙到眉眼五官都在扭曲的偶人。 这偶人仔细看着,跟孟彰有一分的相似。 但它更像的,并不是孟彰,而是孟彰的二兄孟显。 这就是孟显送给他的护命偶人。 握住这一个护命偶人,孟彰闭上眼睛,仔细感应护命偶人中留存的那一缕本命精元。 第254章 这事情做起来并不麻烦。 因为护命偶人中余留的属于孟显的本命精元数量着实不少,而且这股本命精元对孟彰异常亲近。 循着这一缕本命精元,孟彰的神念越过了两方天地的界膜,找到了待在阳世安阳郡中的孟显。 明明该是轻松洒脱的孟显,此刻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埋在那一堆卷宗之中。 察觉到孟显那边的情况,孟彰都有些奇异了。 他真的没有找错人?这真是二兄? 正在快速浏览着卷宗上记录的孟显察觉到了那股莫名而起的睡意,下意识地板起脸庞。 那一瞬间,孟彰恍然以为自己找到的是大兄孟昭。 他沉默着,目光在孟显面上来回梭巡。 倒是孟显先明白过来了,他笑开:阿彰? 只这么说道了一句,孟显便就抛下手上的卷宗,搁下拿着的毛笔,直接在案桌上趴下,沉入梦境之中。 阿彰。 坐在自家花园亭子中的孟显冲一个方向招手。 过来坐啊。 孟彰走了过去:二兄。 哎。孟显欢快地应了一声,拉着他在亭子里坐下,又将一些小食取了出来,推送到孟彰面前。 你在阴世帝都里可还好?听说你进的是太学里的童子学?里面都是帝都有名有姓的小郎君小女郎?你在那里可还习惯?有没有人欺负你 一连串的问题从孟显那边砸了过来,孟彰都没有找到回答的机会。 他拿着手里的小食,无奈地看着孟显。 孟显才刚停了一停,就对上孟彰的视线,他冲孟彰笑了笑。 是我担心太过了,阿彰你要是觉得烦的话,可以不用理会我。 孟彰更是无奈,但他还是耐心地一一回答孟显的问题。 我在阴世帝都里都还好。是在童子学里,那里的同窗各有来历,但不一定就全都是出身世家望族的,还有一部分同窗是从阴世各郡中甄选出来的英杰 我在那里都还算习惯,没有人欺负我。太学里的学监都在看着呢 孟显一直听着,脸色渐渐缓和。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目光落在他面上,很有些稀奇地问他:二兄,你近来很忙?我看见你案前的卷宗了,怎么会那么多? 不提这个还好,说起这个来,孟显真是一肚子的苦水。 忙!忙死了!大兄和阿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是他们手上的事情,明明他们自己就能解决,偏要抓了我去,给我分了一大堆的卷宗! 阿彰你是不知道,那些卷宗里的事情又琐碎又无聊,偏生又需要认真梳理,否则便有疏待族人的嫌疑,我,我真是 孟显已经不能维持他端端正正的仪态了,整个人软摊着,趴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我都已经很久没有出府去玩了。孟显抱怨道。 孟彰面上眼底都有笑意升腾。 趴在石桌上的孟显看得异常清楚,不觉更是哀怨。 阿彰,你是站在哪边的? 孟显怒问,只可惜这怒气根本就像是纸糊一样的,半点吓不住人,尤其是孟彰。 孟彰笑了一阵,终于受不住孟显越发哀怨的目光,轻咳一声,说道:我当然是站在二兄你这边厢的啊! 孟显满意地缓和了目光。 哪怕他明知道接下来孟彰的话语必定会有转折,也完全不影响他的心情。 他甚至还有一股冲到阿父和大兄面前炫耀的冲动。 你们看,任你们怎么压榨我,阿彰也还是站在我这边厢的。 阿彰,跟他一伙!! 但是二兄,孟彰含着笑,也放松下来,趴在石桌上,如果没有二兄你帮忙,这些事情还是得由阿父和大兄来处理。 有二兄你帮忙,他们都那么的忙了,要是没有你,他们不是还得更劳累? 二兄,孟彰的声音低低,你也不忍心的吧? 孟显没有说话,只是用额头蹭了蹭胳膊。 孟彰无声地笑了,他放远了目光去,看着园子里勃勃生长的花草。 咦?孟彰往花园的一个角落看过去。 孟显听见孟彰声音中透出的疑问,也将脑袋转了个方向。 循着孟彰的目光,孟显找到了孟彰为之奇怪的东西。 那些啊他不甚在意地将脑袋放下,重新压在胳膊上,看着孟彰的方向,那些是阿蕴她这段时间亲手种下来的。 也不是多珍贵的药材,但阿蕴说,她想要亲自栽培,看看最后长成的药株,跟府中采买来的药株有什么不同。 她这段时间,净在折腾这些。孟显近乎抱怨一样地跟孟彰道。 孟彰并没有太在意孟显的语气。 他们家这二兄,也就是在这里跟他抱怨一嘴而已,真到了阿姐面前,还不是她想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论是对阿姐,还是对他,二兄其实都格外的贴心。 比起委屈他们,他更宁愿委屈他自己。 第255章 摆弄药材?孟彰问道,阿姐真的开始专研药材了? 在阳世时候,因为孟彰久病,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就在惯常的功课上,又给自己多加了好几门功课。 药材辨鉴、药理、医术 他们三人也都用心,所以学习的成果也都很不错。不过在他们三人中,这方面的进度最快、学得最好的,却还是要数孟蕴。 尤其是在药膳这一道上,孟蕴几乎是力压孟昭、孟显一头。 孟蕴在这方面的天赋,实在非是寻常人能够比拟的。 孟彰对此深有体会,所以当孟蕴真的在往这条道路上深`入的时候,他其实不觉得奇怪,他奇怪的是孟蕴的进度。 居然这么快,就从药材辨鉴进展到药材的培育方面了? 是啊。孟显倒是理所当然,毕竟他是亲眼看着孟蕴这一步步走过来的。 已经要开始钻研药材的栽种了,不过现在着手的都还是些普通的药材 阿母说她进展太快了,让她沉淀沉淀。孟显还给孟彰重复了一遍谢娘子的话。 医道博大精深,不是只有你现在所学的那些,你需要缓一缓,整理过你当前的所学,才能以它们作为根基,去快速、深`入地掌握医道精髓。 孟彰听得,问孟显:阿母说的话很是在理啊,我怎么听着,二兄你很有些埋怨? 孟显偏过头来看他,冲着他露出一个苦笑。 在理是在理,但阿彰啊,没了你以后,家中备受阿蕴荼毒的,就是我啊 孟彰忍住了笑意,不叫自己露出分毫端倪。但,太晚了。 孟显瞪着眼睛看他,目光里是明晃晃的失望和心疼。 阿彰,明明我跟你才是最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孟彰沉了短小的眉头,理直气壮地反驳孟显:二兄,你说话可要讲良心!我可是在跟你同仇敌忾的,是站在你这边厢谴责阿姐的,我怎么对你了? 你说!我怎么对你了?! 在孟显面前无理也闹三分的孟彰半点不怯场,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俯视着仍旧趴在石桌上的孟显。 孟显一噎。 他半垂了眼睑,又更用额头在胳膊上蹭了蹭。 孟彰有一点心软。 他也重新趴了下来:二兄,你说话得讲良心。 孟显也叹道:阿彰,你说话更得讲良心。 兄弟两人相对沉默,半饷后,又同时笑了起来。 心情好些了吗?孟显问道。 孟彰应了一声,说道:嗯,好上很多了。 孟显放开目光,看着花园中盛放的花株,眸光晴朗,更胜天上春日。 笑了一阵,孟彰又问孟显道:二兄,阿姐到底怎么你了?她一向都很有分寸的吧? 有分寸是有分寸。孟显说道,看着孟彰的目光格外的沉痛,但阿蕴的分寸,只表现在吃不死人、吃不坏人上而已。 只要吃不死人、吃不坏人,孟蕴就什么都不管了。 孟显话里的意思,孟彰听出来了。他回想起旧日趣事,也不觉跟着皱起了眉头。 辛苦你了。孟彰深切道。 孟显看他一眼,说道:你既是知道,方才你为什么还那样说我? 孟彰沉默少顷,回答孟显道:不是二兄你陪着我玩闹,在逗我高兴吗? 孟显不说话了。 孟彰坐直了身体,在旁边的小食中挑拣出一块甜食来,递到孟显面前。 孟显看着那块甜糕,也跟着坐直身体。 接过那块甜糕,孟显问孟彰:这会儿才拿来给我,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他的味蕾,早不知被孟蕴熬住出来的汤药祸害过多少次了。 迟了总比没有好吧?孟彰反问他。 孟显想了想,确是。 第72章 甜糕都已经抵到唇边了,孟显的动作忽然停住。 不对啊 孟彰面带疑问回望他。 孟显细看他一眼,还是将甜糕往自己嘴里送。 将甜糕都吃完咽下后,孟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明明这些小食是我梦中想出来给你尝尝味道的,现在却是我在吃 不可以的吗?孟彰顺手将自己面前的杯盏给推了过去。 孟显就给他也斟了一盏茶水。 也不是就说不可以,但孟显脸色有些奇异的扭曲,就是觉得有点古怪。 孟彰道:没不可以就行了啊,这有什么的。 说到这里,孟彰顿了顿,才又道:难不成二兄你只想看着我自己吃,而你就在旁边干坐? 孟显想了想,叹着气喝水。 半盏茶水饮去,孟显停住动作,问坐在侧旁的孟彰:说说吧,到底是为的什么不高兴了? 阿彰刚才已经说了,在太学里还算顺利,没有同窗欺负他,那为什么阿彰的心情会那么差? 孟彰沉默下来。 孟显也不催他,只捧了茶盏陪着他坐。 第256章 二兄,坐了有一阵,孟彰才开口,你觉得这个世道 怎么样? 孟显也沉默了。 他一点点地将杯盏里剩着的半盏茶饮完。 很不好。他先道,随后又补充,每一个人都活得很苦。 是的,孟显说的不是哪一个群体、哪一个阶层,而是说每一个人。 得意的,逞一时意气,待意气消亡以后,怀抱却空空;失意的、困顿的,始终在为存活挣扎,哪怕耗尽所有力气,也仍旧看不见希望 孟显是头一次跟孟彰说这样的话,哪怕他自来都很照顾孟彰,跟他没大没小地玩闹,逗他高兴。但 孟显不会拿这些事情来搅扰病弱的幼弟。 孟彰沉默地听。 我其实也一直都有很多问题,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又能做些什么。直到后来,阿弟你出生了孟显却是转了头过来看他,对他笑,我就觉得,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因为 有更多的人,还不愿意认命。 孟显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那时候第一眼看见孟彰的感触跟孟彰细说,他只能看着他,带着点笑意。 面前这个小郎君,那时候还在襁褓里,气息微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断去,然后再不会续上。 但他熬过了降生的第一夜,熬过了洗三,熬过了满月,然后是周岁 他离开了襁褓,虽然很少能离开床榻,但他活到了他的身体彻底崩溃的时候。 阿弟,你大概都不知道,你那时候到底给了我、我们怎样的震撼。 时至今日,孟显才能将这样的话跟孟彰说起。 孟彰面色有些红。 我就是不想死而已 孟显眼底笑意加深:有什么不同吗? 孟彰不答话。 孟显贴心地转移了话题。 世道如此他收敛了面上眼底的所有笑意,严肃看定孟彰,你如今说起这个,是要去做些什么吗? 孟彰也坐直了身体,迎上孟显的目光。 是。 孟显沉默少顷:会很辛苦的。 孟彰露出一抹苦笑:我知道。 孟显再看得他一眼,忽然放软了语气,问他:能跟我说一说吗?阿彰。 他这幼弟自生来就病弱,长年被困在床榻里,最渴望的除了活下去,那就是自由。 自由地呼吸,不必担心哪次大喘气就会拉动五脏六腑,搅得他浑身都在发痛;自由地行走,不要再被困在床榻里,不要再被困在内室,连屋外分明近在咫尺的庭院都不能去;自由地吃,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需要去考虑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接受,不需要去细想这饭菜、小食里头的哪一样食材会跟他正在喝的汤药药性相冲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当孟彰真的断去最后一口呼吸,脱去肉身化成阴灵时候,孟显心中虽然也悲恸,也担心他在阴世那边的生活,但同时,他也是为了自家幼弟松一口气的。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家幼弟其实也是解脱了。 我原以为,到了阴世天地以后,孟显叹道,你应该能更轻松一些的。没想到 他阿弟竟然过得比在生时还要压抑苦闷? 孟显暗自皱了眉头。 没什么不能说的。孟彰将杯盏放下,人又重新趴在了石桌上。 是的,对自家二兄,孟彰没什么不能说的,又不是什么绝对隐秘的事情。 真要是那样的隐秘,二兄也不会来跟他打探的。 最开始的时候,孟彰道,我也就需要想一想自己在阴世里要怎么生活。 孟显也跟着趴了下去,他脑袋搭在胳膊上,侧过来看孟彰。 阿父为我思量周全,很多事情都帮我料想在了前头,我全不必操心那些。我需要考虑的,就只是要不要依附族中生活。 那时候的他,仅仅是需要选择,选择到底是只做孟彰,还是做孟氏孟彰。 然后,我回魂。就在归去那一夜,我被人找上门了。 孟显皱了眉头。 不等他发问,孟彰就先道:不是恶意的。 他们都是些鬼童胎灵,只是想来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可堪培养,也有点担心我的处境,怕族里是不是别有心思。 孟显皱起的眉头才放松下来。 他似乎想要对孟彰说些什么,但犹豫一阵后,还是没有打断他,只随孟彰继续。 但他不说,孟彰却看出了他的忧心。 他笑着安抚孟显道:二兄放心,我并没有被他们吓着。 孟显摇摇头,嘀咕道:你是没有被他们吓着,但在你心里,必定是为他们的遭遇所触动的。 说到这里,孟显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看来,他是还得要再勤奋一些,才好护住幼弟 孟彰沉默一瞬,复又笑起。 第257章 可我没有伸手太多。 孟显又看他一眼,很有些无言。 没有伸手太多,也就是说还是伸手了,不过在阿彰自己眼里,他做的不多而已。 孟彰不理会孟显眼里的神色,继续道:后面的时候二兄也知道了,阿祖将他手中握有的那个太学入读名额给了我,太学那边发回信函以后,我就收拾收拾,往帝都洛阳去了。 孟显凝聚心神,细听孟彰的话。 既然在阴世安阳的时候,阿彰都还是好好的,那么事情的转变,就一定是他到了阴世帝都洛阳的这阵子。 孟彰继续道:到了帝都洛阳以后,一切其实也不错,我所遇到的人,待我都很是友善 孟显眉头又皱起来了。 他不无知,知晓这天下,若不是另有原因,必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所遇到的人,待他都很是友善? 要么是阿彰身上有什么足以震慑一切恶意的东西,让他们不敢生出恶意;要么是阿彰手上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他们需要善待阿彰才有可能到手,利益驱使之下,让他们只能选择善待阿彰 阿彰身上,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想到曾经听说过一耳朵的关于孟彰资质的那些话,孟显不觉凝神,定睛打量着孟彰。 阿彰,他发现了什么,问道,你是不是快要完成化气境界的修行了? 趴在石桌上的孟彰眯眼看他。 孟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你是阴灵啊 明明是阴灵之身,却能在短短的两个月内从初入修行到即将完满整个炼精化气阶段的修行。这种修行速度,是不是太可怕了些? 孟显有点能理解那些人的想法了。 就这等可怕的修行速度,再对比他们自己几乎原地踏步的修行进度表,在没有办法彻底毁去孟彰以前,他们都会忌惮未来的孟彰。 而同时,修行进展顺利到仿佛没有任何瓶颈的孟彰,若能与他交好,未来他们所能从他身上得来的回报,必定超乎他们的想象! 孟显觉出了几分压力。 他幼弟这般天资,他若还是这般慢悠悠的,回头就不是他在照看幼弟,而是要幼弟反过来照看他了。 他是做人兄长的啊,怎么能让幼弟反过来照看他呢?! 不行,绝对不行!! 他一定也得勤奋起来!! 孟彰笑着看孟显,待他眼神再度平和下来,他就问:怎么样,二兄,是不是很有压力了? 孟显幽幽看着面前带笑的小郎君,忽然伸出手去,在小郎君的脑门上用力揉了揉。 有一点。他道,不过,你给我等着,二兄我绝对不会认输的。 孟彰也不挣扎,反倒是孟显着意控制了力道,生怕弄痛了他。 你也好,阿蕴也好,都是资质绝佳的,跟你们两个比起来,我和大兄确实是差了点 孟彰面上眼底的笑意消泯大半。 不过,就算你们先走上去了,我和大兄也会赶上去的。哪怕慢一点,也不会丢。所以,不用太过担心我。 也许是察觉到孟彰这一瞬低落下去的心情,孟显收回手,看着他,很认真地道。 我才没有担心你。孟彰嘟哝着反驳。 孟显笑看他,随后又催促他,问:所以阴世帝都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听说,阴世皇庭的那位慎太子殿下,很喜欢你,甚至愿意将九卿之位许出? 孟彰摇摇头:事实上,他看好的并不是我。 什么叫,事实上他看好的不是阿彰? 孟显目光沉了下来,只问孟彰: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以你的天资,那司马慎竟然还觉得不够,只拿了你来讨好什么人? 他到底将他们家阿彰当什么了?跳板吗?! 孟彰仔细梳理了一下思路,斟酌着用词:嗯 孟显盯紧了他。 孟彰道:这样说吧,那慎太子应是在谁人那里听说了我的存在,认为我资质不差,便往我这里多分落了一点注意力,然后等他亲眼见过我这个人以后,就更看好我,想要得到我的帮助 孟显止住了孟彰的避重就轻,他直接开口问道:你是不是还发现了什么? 孟彰顿了一顿,道:不知是不是我错觉他对我能否真正成长起来,仍还有几分疑虑。 孟显眉关直接拧紧。 他才不相信阿彰的话呢。 错觉? 他这幼弟若真是误会了,又岂会跟他说起?分明就是阿彰自己确定了,才这样跟他说的! 他看定孟彰,问道:阿彰,你自己是怎么觉得的? 我自己是怎么觉得的? 听见孟显的问题,趴在石桌上的孟彰眼中浮起几分犹疑。 若他所料不错,司马慎真的是重生的,那么他应该是会有一场劫难。 这场劫难,他可能会过不去,也可能是重伤,在付出一定代价后沉寂 当然,就像他那日见过司马慎后推测的那样,在这两种可能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 那种他借助劫难隐在幕后做布置的可能。 第258章 我自己觉得 孟彰闭上眼睛,去倾听自己心里的声音,然后才将话补完。 我可能是在那之后沉寂下来了。 是的,很奇怪的,虽然孟彰自知自己未来可能会遭遇劫难,也存在劫难中直接消亡的可能,但他看见司马慎的时候,心里对直接消亡的这个可能没有太多的感触。 他打从心里,觉得自己不会轻易消亡 他睁开眼睛,看向担心望着他的孟显,冲他笑:虽然很莫名也很无由,但我觉得,我是真的有倚仗的。 孟显面色有一瞬间的古怪。 孟彰盯紧了他,问:阿兄,你相信我吗? 孟显认真想了想,忽然坐直了身体,问:如果我跟你说,我其实也有相似的感觉,你相信吗阿彰? 嗯?孟彰跟着坐正了身体,与孟显面面相觑。 半饷后,孟彰才艰难开口:二兄,你是说,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孟显重重点头。 孟彰沉眸,短小的眉梢缓慢皱起。 二兄也有这样的感觉? 那大兄和阿姐呢?他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吗? 是只他们兄弟几人特殊,还是整个孟家都特殊,更或是整个安阳孟氏都特殊? 站在他们背后的那位存在,跟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因缘? 孟彰正想着,忽然又察觉到了头上传来一份重量。 他回神看过去。 却原来是孟显将手搭在了他的脑袋上。 别想了,这事情大概还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能够探究的,等日后吧,日后总会有分晓的 孟彰缓慢颌首。 在知道孟显也有类似灵应的时候,孟彰既是松了口气,又紧提起一口气。 不是只有他自己这一点明悟,让孟彰放松。可除了他以外,他的两位兄长一位阿姐也可能被牵扯进去,又让他紧张 孟显收回手:别太担心,明日待我去问过大兄和阿蕴,基本也就能确定下来了。 顿了顿,他看定孟彰道:你只是幼弟,有事情也该是先大兄和我,然后才会轮到阿蕴和你。 你不会有事的。孟显话语轻悄,但那话语里,却自有千钧之力。 孟彰急道:二兄! 孟显冲他笑:我知道,但阿彰你既是幼弟,又是阴灵之身,有很多事情,落在我们这些长兄身上不算什么,但你却未必。 至不济他道,我们也就是从阳世去往阴世而已,有什么? 可是! 孟显摇头:没有可是!这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我是你阿兄,这事没得商量,你得听我的! 孟彰面色一动。 孟显抢先他一步开口了:大兄和阿蕴也必是赞同我的,你别想说动他们。 我们比你年长,人数也比你多,阿彰,你听话。 孟彰紧抿着唇,不说话了。 孟显认真想了想,又劝道:阿彰,你看,虽然你现在已经是阴灵了,但你的修行速度明显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而你的修行资质,在我们四人中,又是最好的 只要给你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你能比我们走得更远、更高。 待你真走到了至高处即便我们都已经消逝了,说不定你也能将我们救回来呢? 阿彰,你才是我们四人中最强的保障与后手啊! 孟彰重重闭上眼睛。 说谎! 二兄他就是在说谎!! 真要到了那个境地,那必是兄长阿姐们魂飞魄散的时候 哪怕走到了这方天地的至高处,他又要怎么将兄长阿姐们救回来? 这方天地修到最高处,也不过就是天仙。 天仙纵是与天同寿又如何?到底不是传闻中能横跨时空、颠倒一切因果的大罗仙! 何况 孟彰睁开眼睛,便看见孟显正对着他继续开口。 情况未必就糟糕到了那种程度呢?我们不都是有所感觉么? 孟彰磨了磨牙。 话是这样说,但若情况真就那么糟糕,孟彰不信孟显不会做出他方才说的动作来。 孟显面不改色,只又问他道:还是再说回来吧。是那司马慎,让你改变的主意?他跟你说什么了? 孟彰沉默一瞬,整理过心情,才来回答孟显。 那日他来太学的童子学,我与他见了一面。在他离开以前,我问过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说 孟显静静听着。 他说,他的阿父阿母做错了,他要赎罪。 孟显垂落目光沉吟一阵,起身走到亭子边,遥遥看着阳世帝都洛阳的方向。 半饷后,他重新回到石桌前坐下,趴下身去。 你信他?孟显问。 孟彰点头:只这一点而已,我信。 孟彰见过了司马慎,但孟显没有。虽然他也相信孟彰的判断,但这完全不妨碍孟显用更大的恶意去揣测这位司马氏的太子殿下。 第259章 或许,他是为了要延续司马氏一族的气数,让司马氏继续稳坐皇位? 孟彰不反驳孟显,只反问他道:司马氏一族气数绝了吗? 孟显仔细一想,诚实摇头。 司马氏能自曹魏手里拿过皇位,从最开始,是因为他们的军功。 先有司马懿、司马师两人为司马氏一族在曹魏立下赫赫军功,掌领兵权,才能让司马懿彻底镇压曹魏及诸世家 而因为司马氏自己就是这样起家的,所以他们格外的重视朝中权柄,兵权、相权他们都不愿意分落到有实力有名望的世家望族手里。 而现如今朝中手握一定兵权的,除了司马氏的族人和他们的外戚以外,就只剩一个龙亢桓氏。 可是,龙亢桓氏在诸世家望族中,却又有丘八的名号,受诸世家望族所鄙夷,而龙亢桓氏也自觉地跟诸世家望族保持距离,一意展示他们对司马氏一族的忠诚 龙亢桓氏有兵权而无人脉、无重名,他们就算想要重演司马氏旧事,也不是一代两代能够做成的,事情。 至于其他的名门望族 只有清名而无重权,更没有最重要的兵权,顶个什么用? 遍数所有世家望族,就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过司马氏的。孟显最后道,司马氏一族气数未尽。 孟彰道:这不就是了? 既是司马氏一族气数未尽,那么大势就还在司马氏一族手里,司马慎想要延续司马氏一族的气数,那就让他去! 孟彰垂眼,轻声道:想要延续司马氏一族的气数,可没有那么简单。 孟显将孟彰这话听得清楚,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 孟彰抬起眼睑,对上孟显的目光。 自家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所以孟显就直接问了。 阿彰,你讨厌世家望族? 孟彰看定孟显,不错过他面上任何一点异色。 孟显也只由着孟彰打量,仍自看定了他。 我并没有讨厌世家望族。过了好一阵子,孟彰才开口道。 世家望族的出现与壮大,归根结底,都是人为了能够在这世道生存下去,为了他们能够更好地发展。 世家望族固然已经形成了阶级,但 社会是不可能不存在阶级的。 孟彰比谁都清楚。 天下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公平;不存在绝对的平等,只有相对的平等。 他并没有讨厌世家望族。 孟显凝望着他,仍旧在等待。 他知道,他幼弟还有些话没有说完。 我只是觉得世家望族太过了。 他们做得太过了,没想过让旁的人怎么活下去,没想过让旁的人怎么发展 孟彰有些漂浮的目光再次凝聚。 他看定孟显,轻吐一口浊气。 我想让他们收敛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这天下也会大不相同。 听得孟彰的话,孟显居然神色不动,他只问孟彰:这是你的想法? 孟彰点头:是我的想法。 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孟显竟然道。 孟彰奇异看他一眼。 孟显回望他:我会这样想,有什么奇怪的? 世家望族确实做的过了,而且他们还在变本加厉,毫不收敛。再这样下去,不说这个天下,就连他们自己都落不得好。 孟彰面上眼底笑意加深。 不奇怪,孟彰道,毕竟是我二兄嘛。 孟显看他一眼,却是笑斥一声:别试图拿好话来贿赂我! 孟彰笑看他一眼,不以为忤。 他最清楚了,他家二兄在他和阿姐面前,就是个虚架子 样式扎得漂亮,但实际上呢? 呵呵。 孟显端正脸色,将话题带回来:你会有想法,不奇怪。谁都有想法,但你不是个会全凭想法行事的人,尤其你现在显然力量不够。 孟显也是孟珏和谢娘子言传身教教导出来的,他很清楚孟彰在最初想法出现的时候,到底会做什么选择。 可是现在 孟显定睛看孟彰一眼。 他这幼弟,似乎不满足于只是想法,也不想着待他握有一定力量才来将那想法落到实处。 但你显然不愿意让它只是一个想法。 孟彰知晓孟显细致,也知晓孟显很了解他,但他真没想到,只是露出了丁点端倪,就被孟显捕捉到了。 大抵,也是因为他没有想要过于隐瞒这位兄长。 孟彰暗叹道。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孟显最后问道。 我觉得我有倚仗。孟彰先尝试着将问题给遮掩过去。 这个我知道。孟显道,方才我们就说过这一点了。可这应该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想听一听你真正的想法。 顿了顿后,孟显的目光微敛,放松了口气: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阿彰,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用说,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第260章 毕竟,有些事情,只能你自己清楚。 孟彰沉默半饷,终于跟孟显开口:我怕真到那个时候才出手,就太迟了。 可能是重生归来的司马慎,说要为他的阿父阿母赎罪 这件事情给孟彰的影响,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司马慎是什么人? 在他夭折以前,他是武帝司马檐的嫡长子,按照如今的嫡长子继承制度,司马慎只要活着,就是武帝司马檐的继承人。 他受到的,是司马氏一族最高等级的培养。而司马氏一族是大晋朝的皇室。 在这样的时代里,皇室天然凌驾于天下之上。哪怕是名传九州四海的诸世家望族,也只有通力合作,才能与司马氏一族抗衡。 出生在皇宫里,有一对那样的父母,受着皇室最顶级的教育,哪怕夭折了,落到阴世天地中,司马慎仍旧是阴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 孟彰完全可以想见未重生前的司马慎,到底会是何等的骄傲与恣意。 可就是这样的司马慎,竟然在重生之后,变得谦逊、仁厚、宽和、大度 除了仍然受到帝城诸位帝后掣肘这一个缺点以外,司马慎俨然是一个合符各家名士所推崇的仁君。 这人前后巨大反差所传递出来的信息,由不得孟彰不多想。 到底是要遭遇了多大的变故、要目睹怎样惨烈的场景,才会让司马慎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又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孟彰自己在司马慎所知到的未来销声匿迹? 我怕 真等到那个时候再出手,已经太迟了。 孟彰垂落眼睑,直视自己的内心。 是了,这段时间你那样的赶,只凭一曲琴音就认定谢远是个可以拉拢过来的同伴,你也真的就伸手邀请他 就是因为这个啊。 你怕。 你怕自己一直拖延着,就让局势颓败到你后悔。 你更怕,就算你已经倾尽了全力,也仍旧没有办法将颓败的局势给救回来 一股甜香从鼻端沁入魂体,拉回了孟彰部分心神。 孟彰抬眼看去,便看见了递过来的甜糕。 定定看着那块甜糕一阵,孟彰终于从石桌上爬起,伸手接过它。 二兄,他道,你很打搅人的心情,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孟显点头,顺手也给他自己捻了一块小食,但是这不是正好的吗? 那样糟糕沉重的心情,就是要搅扰了它才好呢。 孟彰不说话了,只将甜糕送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甜糕细腻而绵长,熟悉的味道轻易就安抚了孟彰的心情。 原来是阿母做的啊 孟显点头:这是我的梦里嘛,当然要给你最好吃的小食啊。 而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这天下里最好吃的小食,除了谢娘子亲手做的那些,还有旁的吗? 哦,对!用力地咀嚼着嘴里的小食,孟显面无表情地想道:阿蕴的那些汤药就是绝对的折磨! 将一块小食吃完,孟显回转目光,对孟彰道:别怕。 孟彰缓慢咀嚼着嘴里的甜糕,抬眼看向孟显。 阿彰,别怕。他道,阿父、阿母、大兄、我还有阿蕴,都在呢。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最后垂落眼睑。 嗯。他应道。 待孟彰心绪平稳下来后,孟显问他道:那你预备怎么做呢? 孟彰便将他跟谢远说过的话又给孟显重复了一遍。 你来找我孟显听完,问孟彰道,是因为阴世天地不过是阳世天地的映照,你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原本不是这样想的。孟彰嘟哝道。 孟显看他。 孟彰轻咳一声,将话说得更明白了。 二兄你也就是一个半大郎君,没什么能耐 孟显目光越发的危险。 孟彰察觉到了,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打补丁。 现在。 是现在。 孟显的脸色没有晴开,但眼神已经没有那么危险了。 孟彰心下暗笑,但他面上不显,仍自跟孟显道:而且近段时日以来,因为椿祖的传话,整个安阳孟氏都转动起来 二兄你也分`身乏术啊。 行了。孟显打断他道,你就直说了,现在要我们怎么做吧。 孟彰顿了顿,一整面上神色:二兄,我想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 孟显先是一惊,随后沉吟起来。 虽然说要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口气很大,但细细思量下来,却也真不是就完全没有实现的希望的。 如今的安阳郡中,确实也有旁的世家望族,但为首的却仍是孟氏。 只要孟氏以身作则,又表现出强硬的态度,确实有希望将五石散阻拦在安阳郡外。 第261章 毕竟,五石散是比较金贵的东西,不是寒门子,都不会有享用它的资格。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上有所恶,下必弃之。 何况五石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合群、为了媚上,才会泛滥开去的。 其次才是因为五石散而汇聚的利益。 这世道里,阶级的跨越才是最诱`人的。钱财的汇聚和收拢,在阶级跃迁面前,都得倒退一射之地。 孟显琢磨了一回,又问孟彰道:你已经跟阿祖他们说起了? 孟彰道:我来之前,已经跟庙伯父提过,庙伯父大抵已经在传讯阴世安阳郡了吧。 略略一停,孟彰补充道:我只跟庙伯父说,我希望族里能禁绝五石散。 孟显首先点头: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样的冒失。 随后,孟显问他:其实,你不仅仅只是想要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的吧? 孟彰点头:如果能够做到,我希望五石散这等东西彻底消失。 孟显看着孟彰,有些奇异,问:有什么理由吗,阿彰? 孟彰那一瞬间想了很多,眼前也闪过很多影像,但最后,他只是缓慢抬头,看定孟显。 二兄,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吗? 当然不啊。孟显道,理由那是对外人的,自家兄弟,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好吧。孟彰道,然后收敛了面上眼底所有的温度,因为我厌恶它们这样的存在。 第73章 孟显还是头一次在孟彰这里看到如此厚重的拒绝和厌恶,他顿了顿,颌首说道:我知晓了。 孟彰看向他。 我会尽量想办法。孟显道,但是阿彰,你须得清楚,这不是容易的事情,可能没那么快得到结果。 孟彰点头。 他当然清楚。 还有孟显沉吟一阵,对孟彰道,族里这边,你不要太抱希望。 孟彰沉了眼眸:二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孟显想了想,问孟彰:你知道我们这一代长房宗支的那位嫡长子吗? 知道。孟彰想了想,跟孟显说道,是椿祖的嫡支后嗣,他有个嫡长子泉小郎。 孟显也点头,告诉孟彰:他的妻室温氏,娘家跟帝都洛阳的贾国舅牵上了关系。我听得一耳朵,说他们家就是从那贾国舅府上,接手了些不怎么干净的东西 孟彰明白了孟显的意思:二兄是说,五石散这些事情里,温氏一族可能掺合了进去? 孟显不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目前来说,还不清楚,我也只听了那么一点而已。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孟彰低低说话,目光也垂落下去。 据说,我们这一代的那位未来宗子,很是爱惜温娘子,而温娘子又一贯护着温氏孟显替孟彰将话说清楚,族里未必会太过重视这件事情。 毕竟,只是诸位郎君女郎在玩乐时候服食的一种药散而已,不值当孟氏得罪姻亲,得罪那贾国舅乃至是贾氏一族。 而且孟显看了孟彰一眼,这件事是阿彰你提出来的,那位颖族兄怕是会多想。 孟彰殊无笑意,只拉扯了唇角,将孟显的话说明白:因为我这麒麟子的名头,所以他觉得心里不舒服,觉得我针对他,觉得我大抵想要帮你跟大兄抢夺族中的权柄? 孟显没有说话。 孟彰沉默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知道了二兄,这事情就尽量做吧,如果族里阻拦 你们也不必硬扛。 看着将最后那句话艰难说出的孟彰,孟显沉默一阵,忽然扬眉笑开:放心,你二兄可没有那么傻。 非要跟他们硬碰硬。 你等着吧。到时候,让你看看你二兄的厉害。 孟彰一时笑开,心情也好转了些。 他冲孟显一挤眉:那我可就等着了。 孟彰又在孟显梦中待了一回,方才离去。在离去以前,孟彰顿了顿,回身看向孟显。 二兄放心,我都明白的。 待孟彰归去阴世天地,孟显在案头醒来。 他撑着额角,先扫了一眼下方的那些卷宗,然后又抬起目光,分别往邻近的两处院子看了过去。 孟昭、孟蕴的院子里也都还亮着灯火。显然,他们也都还在各自忙活着。 还是先罢了,等明日再跟大兄和阿蕴说吧。他嘀咕一句,重又打点精神,继续翻阅卷宗。 孟彰收回心神时候,就听到耳边传来的细微水流声。 他抬眼看过去,果然就是银鱼们出来了。 孟彰将手里拿着的那个护命偶人仔细收好,才往前探身,将手浅浅伸入湖水里。 为首的那尾银鱼绕着他的手掌不断来往游走,自个儿玩得不亦乐乎。 孟彰笑了一下。 那尾银鱼抬头看他。 孟彰想了想,问道:你们已经恢复过来了? 第262章 银鱼摆着尾巴,又在孟彰手边游走了一圈,那身形之灵活轻盈,一如孟彰初初在这湖中看见它们时候的模样。 孟彰稍稍放松,随后又问道:那除了凝月草和香火以外,你们可还需要什么? 银鱼不理会他,不知道是听不明白孟彰话里的意思,还是不想跟孟彰说,又或是认为跟他说了也没用。 放在往常时候,孟彰或许就放弃了。但这一次,他却很好心情地追问。 是听不明白,还是不想跟我说,又或是觉得跟我说了也没用?孟彰一一列数可能,问道,到底是哪一种? 银鱼正在湖中轻盈游走,听得孟彰的话,回身看了他一眼。 孟彰看定它。 银鱼一个款摆,随后稍稍加快了速度,在孟彰探入湖水里的手掌上不轻不重地撞了三下。 是觉得说了也没用吗?孟彰喃喃道,那就再等等吧,我不能太急的。太急了 二兄他们也会担心我。 到时候,我反而会将他们的步调也一并给搅乱了。 孟显为什么会特意将谢娘子教导孟蕴的话又跟孟彰重复了一遍呢? 就是因为这个。 因为孟显看得出来,孟彰有些急躁了。 他在担心孟彰。 我资质是不错,目前修行就没有遭遇到瓶颈,又因为种种修行的资粮俱都充足,同时还有你们帮助,我的修行进度比较快。但是 快可以,但也不能丢失了稳。 净顾着加快脚步赶路而没有注意到自己根基的人,可能可以在一段路程里节省相当时间,然而,到了某个关键节点的时候,说不得就会被困在原地了 二兄在提点我呢。 银鱼再次拨动水波,在孟彰的手掌上轻轻撞了一下。 我知道,孟彰收回手,道,你们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行了,你们去玩吧,不用带我一起,我得修行了。 银鱼回身看他一眼,果然领着鱼群在湖水里玩闹起来。 孟彰笑着垂落眼睑,持定心神,继续将自身精元炼化成自身精气。 那方修行梦境中,又一次传来了水浪拨动的细微声响。 翌日晨早,孟彰收拾收拾,便上了马车,一路往太学而去。 不过这一次,孟彰并没有仔细听路上传来的话语。他从随身小阴域里将属于他的那些灵田、田庄、药田的契纸翻了出来。 孟彰将这些契纸一一翻看过,确定契纸都齐了,便分化出一点心神引动这些契纸上的某一个符文。 符文亮起微光的那顷刻间,各处灵田、田庄、药田里,都有人停下手上动作。 小郎主传召 小郎主传召。 他们不敢耽搁,当即便将一点心神送出,勾连随身所携带着的某一个符令。 符令上灵光陡涨,直接淹没了他们。 待到他们回过神来时候,就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庭院里。 院子角落处栽有一株石榴,其上石榴通红通红,甚是喜人。 诸管事不敢多看,当即便收回目光,只注视着身前地面。 都来了?有声音从正房里传出来。 众管事当即又更恭顺了些。 别在外头站着了,都进来吧。 听得正房里的人发话,这近四十之数的管事们又是一礼,才鱼贯着往正房里走。 仆等拜见小郎主。 孟彰细看着这些管事。 都是他在接掌灵田、药田、田庄时候见过的,彼此虽然不是很熟悉,但都还不算陌生。 他微微颌首,也不拖沓,直接便道:我召你们来,是要问一问田地里的情况。我听说,近来的雨水少了? 这些管事们听得孟彰的问题,各自用目光交流一回,便推出一位管事来回答孟彰。 近来天气确实有些旱,不过小郎主不必担心,我等各处田地里都蓄有水渠,水渠取的是地下的水。雨水减少并不会影响到田间地头里的庄稼。 除了这个以外,我们各处田地里也还有相当数量的起云符、行雨符储存,就是水渠里的水都干了,我们也还能以起云符汇聚云气,最后催动行雨符布雨。 孟彰点了点头。 他原本也没有太过担心自己的这些田地,他担心的是其他 被佃户们租种去的那些田地呢?它们怎么样? 那位管事听得这个问题,微不可察地抬眼,细细打量孟彰的脸色。 下一瞬,他压低目光,恭顺道:那些田地里也都挖有水渠,就是起云符和行雨符会有所不足。 孟彰神色不动,只问他道:如果那些田地里的水渠水量减少,会不会影响那些田地的收成? 那管事应道:会。 孟氏是安阳郡的第一等名门,孟彰又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孟珏也心疼幼子,所以不论是从安阳孟氏分拨给他的那些灵田灵地,还是孟珏为他备下的那部分家资,灵田灵地里都有齐全的设施。 水渠、水车、牛马 第263章 孟彰知道的,那些灵田灵地里都色色齐全;孟彰不知道的,那些灵田灵地里也一样不差。 如果连孟彰租赁出去的田地,都会受到干旱影响的话,大抵其他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若真的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干旱的情况也一定很严重,绝不是平平常常的雨水减少,就能造成的。 坐在上首的孟彰高高俯视着那站立在堂前的管事,凝望着他。 你以为,近来雨水减少,仅仅只是个开始? 管事拱手,对孟彰深深一礼。 他没有说话,但他什么话都说了。 在他之后,那剩余三十余位管事也都同时拱手,对孟彰深深拜下。 孟彰沉默一瞬,伸手虚虚一扶。 近四十余位管事只觉得一股力道传过来,轻易就将他们给带起来了。 那些管事都没作声,自然而然地站直身体。 诸位放心,这事情我记下了。孟彰先道,随后又问,我记得各处庄园里,都备有符士的吧? 诸管事各自颌首。 孟彰接着道:烦劳诸位归去后,着各位符士尽力为干旱做准备。起云符、行雨符、聚水符、凝露符 都给准备下来。 那位为首的管事向前站出一步,躬身问道:小郎主,这些符箓要储备多少? 孟彰没有任何犹豫:有多少,就储备多少,多了的,可以以较低的价格售予各家佃户。 孟彰很清醒,是售,不是赠。 管事又问:请教小郎主,较低的价格是? 孟彰略一沉吟,说道:行雨符市价九枝香火,但佃户是租赁我的田地,并不完全是外人,且眼下这境况也不甚好,便是就五枝香火好了。 五枝?! 即便诸位管事在此之前都已经有所预感,但他们也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低廉的价格。 要知道,倘若接下来的天气真似他们所料想的那样,行雨符这等符箓的价格绝对会上涨,而且是以一种不可阻挡的速度上扬。 到得那个时候,只要他们这位小郎主不跟着抬升行雨符的价格,也足够所有佃农对他感恩戴德的了。但谁承想,这位小郎主甚至不是要原价出售,而是折价,且还是近乎折了半价 诸位管事都有些昏昏然,好半日都没能反应过来。 他们知道自家的小郎主好说话,是能将他人的苦难看在眼里的人,可他们不知道自家小郎主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如果,那位管事干哑着,低声问,如果有人家从我等田庄里购得起云符、行雨符之后,加价售给他人,该如何? 孟彰随意道:只随他们去,但劳烦诸位告诉他们,即便他们是要加价,也莫要加太多。 莫要加太多,是多少?那位管事更进一步,丝毫不惧会触怒了孟彰。 孟彰细看他一眼,看见那位管事虽然躬着身,但也绷得笔直的腰背,不觉眨了眨眼睛。 少顷,他回答道:莫要多于八枝香火。 下首站着的近四十之数的管事似乎躁动了一阵,又似乎没有。 孟彰只看着,等着。 那为首的管事又问:如果各种符箓的库存不够 孟彰说道:我会补充的。 顿了一顿后,他又对这些管事们道:待如今种着的庄稼收成后,你们斟酌着,拨出一部分土地来种植青阜草和朱草。 青阜草,是制作符纸的灵株。而朱草也是调制符墨的灵株。 诸位管事完全不曾质疑,直接应了一声:是,小郎主。 孟彰听出了什么。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这些管事所以忠诚于他,是因为孟彰的身份的话,那么今日以后,这些管事就只是忠诚于孟彰这人。 他应了一声,又道:也请诸位告知各位符士,他们所绘制出来的符箓,可依数量多少和品质的高低,获取相当的嘉赏。 计件,永远能比计时更能激发人的潜力。 那些管事们听得孟彰的话,也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他们不觉抬起目光,看向上首端坐的小郎君。 小郎君身形单薄,眉眼还笼着一层病气,坐在宽椅高案后,却全然没有小孩子跑错了地方的感觉,反而更显端肃与威仪。 不是这宽椅高案抬高了这位小郎君,是这位小郎君他自己。 是他自己,站在了那更高处。 其余的一切,不论是华贵端重的衣装,还是高高在上的尊贵身份,都仅仅只是他的点缀而已。 甚至,那些东西在他的面前,还更黯然失色。 至于是什么嘉赏孟彰继续道,符箓知识、修行资粮、田庄还是旁的,只要合适、只要他们提起,我都可以考虑应允。 如果说,方才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将主家对自家培养出来的符士下仆天然握有的掌控脱出,让那些符士下仆不再是主家理所应当的长工的话,那么后面这一句话,给予那些符士下仆的,便是更多的可能性。 而且,听上首那小郎君话里的意思,倘若那些符士下仆能够拿出足够数量的符箓,说不定连自家卖身的契纸都能从小郎君手里讨回来。 第264章 孟彰对符士下仆们的慷慨,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也是他们从不敢想象的,但他们竟然觉得,上首的小郎君并未说谎 他是认真的。 只要那些符士下仆们能够做到,只要他们能够让上首小郎君满意,他们向上首小郎君提出的什么事情,小郎君都会应允。 他们不必担心小郎君会反悔。 明明知道作为孟彰的管事,他们理当劝说这位慷慨大方到愚笨的小郎君,但他们竟然只能站立在原地,紧握着莫名发颤的双手,以稳定心头激荡不休的心绪。 孟彰平静地扫落目光。 诸位管事不觉齐齐躬身,避让小郎君的目光。 是,郎主。 孟彰略停了停,才应了一声,嗯。 除了租种我名下田地的各家佃农以外,庄中上下田仆也是一样的处理。 郎主的意思是?有管事问。 孟彰答道:各处田庄中的田仆倘若有他们自己的私田,而私田里的储水不足,需要起云符、行雨符等等协助灌溉的,也可以五枝香火的价格从田庄里换取符箓。 对孟彰的慷慨大方已经麻木了的诸位管事们仍然没有劝说,只是愣愣点头。 行了,孟彰道,事情就托付给诸位了,诸位请回去吧。 一众管事木木躬身一礼,悄然退出了这一方地界。 孟彰看着一瞬间空荡荡的正院,又外头看了一眼。 马车又驶过一条长街了。而前方,太学的牌坊已然在目。 孟彰收回目光,却是利索地翻手,将手里那一叠的灵田、灵地、药田、药山地契收起,转而取来各处商铺的契纸。 又是一点心神落下,张张契纸上的符文亮起。 一群二十余数的管事站在了庭院外头。 进来吧。孟彰仍自坐在上首,看着那些管事从外头走入,来到堂下与他见礼。 将与前头告知各位田庄管事的决议稍稍变换一二,说与这些商铺的管事听以后,孟彰便安坐上首,不动声色地凝望着。 孟彰手里的这些店铺,说是商铺,但其实是生产、售卖一条龙的商行。 不得不说,安阳孟氏在给孟彰倾斜资源这件事情上,确实很大方。 凝望着下首的这些管事,孟彰略略发散了思绪。 下首的二十余位管事回过神来后,便暗下与侧旁的同侪交换目光。 孟彰察觉,便收拢了心神。 不多久,有一个管事站了出来,对上首的孟彰一礼。 孟彰大半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有话要说?他问。 那管事抬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孟彰的视线:是,郎主,仆有话要说。 孟彰随意颌首:你说。 那管事暗下蹙眉,一时间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有了些犹疑,但他还是很快下定决心。 郎主,你这样做,是会削减我们店铺的利润的。他迎着孟彰目光的眼眸里,肉眼可见地升起满满的心疼,郎主,你太大方了 其他的管事也都暗下点头。 可不是么?自家郎主手那样松,指缝间漏出去的东西太多,他们店铺还要怎么经营,要怎么获利,又要怎么应对其他同行的打压? 这些都是问题啊!! 郎主年幼心软,他们却不会!他们不能让自家的店铺账册上,出现倒欠的记录。 那对他们而言,是一个耻辱! 是会让他们痛心到吃不好睡不好的耻辱!! 明明是这些管事们在反驳他的决议,孟彰却生气不起来。 那大抵,是因为孟彰知道这些管事们都是真心为他筹谋计划的吧。 孟珏与谢娘子担心孟氏族中分派给孟彰的管事心思太过圆滑,会欺孟彰年少,所以特意从他们自己的那部分产业中,挑选出部分忠心的管事来,送到安阳孟氏分给孟彰的这些店铺里。 所以这些管事们的忠心,孟彰并不怀疑。 当然,这也还是因为他自己看着,也没有从这些管事身上察觉出半点异样。 孟彰摇摇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要的,并不是香火这些银钱。 听得他这么一句话,下首的管事们沉默了。 长年在店铺里拨打算盘、算计价值,这些管事们对交易、采买也别有心得。 就好像,他们知道 不论市价如何,那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就是千金难求的;而不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地下罕有的异宝,哪怕是送到了旁人面前,也未必能触动得了人家。 想要与不想要,不是价值能够完全衡量得了的。 面面相觑得半饷,那位站出来的管事问孟彰道:敢问郎主,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孟彰沉吟一阵,轻笑道:大抵,是清平喜乐吧。 孟彰的声音落下,诸位店铺的管事也是没有了言语。 清平喜乐? 若只是郎主自己的话,他现在的生活也已经远远越过这四个字去了。 那就不是郎主自己,而是更广阔的、更庞大的群体。 一众管事都有些无奈。 自家摊上了这样的一个郎主,能不无奈吗? 第265章 可在同时,一众管事心头也都有激昂的情绪涌动不止。 这可是一笔大生意。一位管事近乎梦幻一样道。 其他的管事虽然都没有说话,但面上眼底,尽都是赞同。 可不是吗? 这天下,千金难买称心如意,而在称心如意之外,天下清平喜乐,就更是想都不敢想! 如果他们能做成这样一笔大生意的话 莫说传闻中的那位陶朱公,就算是大商吕不韦,也得在他们郎主面前退后一步。 做吗? 各位管事暗下交换着目光。 做了!! 那些管事忽然一整面上神色,又齐齐整理过身上袍服,端正拱手,深深与孟彰拜得一礼。 我等,愿为郎主附翼! 哪怕在听到那句低语时候就有所预感的孟彰,这真正面对这一幕的时候,也还是不由得愣了愣。 这真的是 他知道的商贾吗? 沉默少顷,孟彰从宽椅高案后站起,拱手郑重回拜得一礼。 多谢诸位。 那些管事站直以后,却是直接就跟孟彰讨论起来。 郎主,虽然说你的决议基本可行,但就目前来说,我们却不应该一股脑将这些决议宣布出去。一位管事先跟孟彰开口道。 另一位管事也点头道:郎主,不同的商铺,得在这些布置中做出不同的调整,才能将其中的利润发挥到极处。 是的,更有一位管事脸色端重,接着道,起云符、行雨符、聚水符、凝露符不同的符箓种类,各地的价格也都不同,我们需得细致着来,不能将它们一概而论。 中央处的一位管事也道:再有,郎主,这些事情若只是我们这几家商铺来做,怕是杯水车薪,无补于大局,我们或许还可以拉拢更多的商铺 虽然各家店铺都是逐利,但郎主,天下泱泱,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位管事道,利与利也是不同的。 就像郎主一样,郎主要清平喜乐,有的人或许是想要这样的名望,想要这样的功绩 郎主,世家以名望固位,望族要名望晋位,寒门要名望充实根基,平民要名望改易命数名望,也是一种商品啊。 一众管事尽数停了下来,只愣愣看着这位一语道破天机的同侪,脸色震惊。 他们真没想到,他们里的一位同侪,居然是这样胆大的 但越是听着,他们的心思也越是动摇。 好像,还真的是这样的哈。 好像,确实是能说得通的 孟彰也凝神听着。 如果我们没有动作,那些店铺追逐的只是香火,只是银钱,那自然无从谈起,但郎主 你要的是清平喜乐,不是名望,也不是香火,甚至也不是那些平民的感激,如此,你手中握有的筹码,便足可引动那些人的心思。 那些人,只要他们想到了这一点,不需要郎主你多花心思,那些人自己便会争抢着做事。 这话说完,那管事又自一整衣袍,拱手对孟彰深深一拜。 仆妄言,还请郎主责罚。 孟彰起身离开宽椅,快步走到那位管事近前,亲自伸手,将管事给扶起。 不,先生高见,一言惊醒梦中人。他正色道,彰受教了。 那管事不意自己竟受如此礼待,一时也有些失措。 仆 孟彰笑看着他,摇头道:此事正如先生及诸位管事所说,非是一股脑就可以办成的,更多细微、差异之处,需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彰年幼,于这等事情不过一知半解,便尽数托付给先生及诸位管事。 待诸位回去后,还请尔等将心中所想、所算整理成册送来,待彰细看过,确定无碍,便会发行下去。 劳烦诸位了。 孟彰退后一步,拱手一拜。 明明是主,却在给他们拜礼 一众二十余位管事下意识地就想要避让,但他们想到了什么,最后却是默契地在原地站定,完完整整地受了孟彰的这一礼。 认真计较下来,这也是一场交易。 郎主以诚、以礼、以敬厚待他们,他们也将为他竭尽所有。 待孟彰站直以后,他们才同时回拜。 郎主放心,我等必不负郎主所托。 至此,交易达成。 目送着那些个意气昂扬的管事们离开,孟彰面上也缓缓地拉出一个笑容。 大商谋国 果然不假。 虽然孟彰店铺里的这些管事们还到不了大商的地步,但也已经有一点雏形了。 尤其是那位叫谢葛的管事,更是叫人惊喜。 孟彰确实有很多想法,在这方天地里,勉强算是别出机杼、天马行空,但要真正将这些想法着落到实处,让它们完美地契合他最初的料想,却还需要有人来践行,需要有人来帮着把控。 第266章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可能需要多分出一些心思来的,但没想到,完全不需要他来。 这天底下,果真不是没有能人,而是能人们没有得到他们需要的栽培,更没有得到他们必要的重用。 马车停了好一阵都没见孟彰从车里出来的车夫没有打扰,只静默地坐在车辕上,等待着车厢里孟彰自己出来。 马车里,孟彰低头,将手中的那些店铺契纸给重新收回随身小阴域里,转而取来校场的那一张地契。 孟昌察觉到孟彰的传召,手中长`枪利落在空中挽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今日便先到这里。他收起长`枪,对侧下方的副将道,你领着他们做演练,我去去就回。 那副将也收起了长矛,问道:主君传召? 孟昌点头,全不耽搁,带着长`枪就走。 洗去一身汗水,孟昌换上干净的袍服,又叮嘱了幕僚两句,便要离去。 幕僚丁墨唤了他一声:郎主。 孟昌停下脚步,回身看他:什么事? 幕僚丁墨皱眉道:主君这次传召郎主所为何事,郎主心里可有计较? 孟昌摇头:你不也没有? 幕僚丁墨沉默看定他。 就是没有,他才会这样的忧心! 孟昌笑了一声:不管是什么事,都得待我去见过主君再说。 说完,孟昌放下帘帐,大踏步走出去。 幕僚丁墨叹了一口气,却也快速整理了心情,继续翻阅着手上的卷宗。 孟昌不意自己相应孟彰的传召以后,会是出现在一方庭院中。 他定了定神,在庭院中停下。 孟彰看了外头一眼,开口道:进来吧。 孟昌这才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见得坐在上方的孟彰,孟昌直接低头,拱手与他行礼。 某孟昌,拜见主君。 孟彰点了点头,也不东拉西扯,直接就跟他道:今日请你过来一趟,其实是有些事情要与你说一说。 孟昌静神细听。 你可知近来天气有异,雨水在减少? 不料,孟彰开口便是一个问题。 孟昌错愕少顷,才连忙摇头:某不知。 他是真的没有关心这个问题。毕竟,他长年待在校场里修炼和练兵,没有注意到这天气的差别。 孟彰也已经料到了。 他随意点头,又跟孟昌道:我请你来,是想要提醒一下你这件事,也想要让你们多做些准备。 虽然说,孟彰名下的这些部曲都有他养着,他们自己的私田到底是个什么收成并不如何重要。但既然孟彰知道了这件事,也已经做出了布置,就不好不提醒他们。 孟昌犹疑一阵,索性也不多想,干脆对孟彰抱拳一礼。 这些事情,某家着实不擅长,部曲中的诸多兵卒,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应对 他抬眼,飞快看了看孟彰的脸色,继续道:不知主君可否搭一把手? 这是小事。孟彰微微颌首,回头我便令孟丁与你交接。你只吩咐他就是了。 孟昌松了口气,又是抱拳与孟彰一礼:多谢主君体恤。 孟彰摇摇头,将这件事揭过去,另问他校场内中的练兵事宜。 孟昌一一仔细答了,孟彰也听得认真。 待孟昌从这一处庭院中离开时候,他默然站定半饷,最终笑了起来。 回到营帐中后,孟昌将这事情跟幕僚丁墨提起。 幕僚丁墨也是愣怔许久,才缓慢摇头。 主君可真是 要知道,他们这些部曲兵卒,大多都是青年战死的。过世之后,没有后人的,不需提起,有后人的,也因为相处短暂,没多少情分和惦念,得不到多少香火。 所以,哪怕是他们自家有家资,家资也并不多。都是自己一点点积攒下来的,能有多少? 第74章 真有那等家资丰厚的,也不会来给人做部曲卖命啊。 是以对于这些部曲来说,仅有的一点家资也很重要。 如果因为干旱,他们手里的田地出息大减,他们就真的只能仰赖主君发下的兵俸活命了。 他们能用什么来回赠主君花用在他们身上的钱粮呢? 命。 也只有这一条命,说他们能够拿出来还给主君的。 这也是这个时代中各位主君们惯常用来掌控手下部曲与兵卒的手段。 他们非是不相信部署兵丁的忠诚,只是本能且不可避免地多添几分手段,想要将部署兵丁的身家性命尽数掌控在他们手里罢了。 幕僚丁墨完全能够理解,所以往常时候看见的诸多常例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是,当他们的主君孟彰选择另一种做法时候,幕僚丁墨才真正想明白了其中的不同。 他们的主君孟彰,放任他们打理他们自己的家业,甚至还在自己察觉到了灾害将至时候,还特意提醒他们这些兵丁,真正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主君孟彰信重他们。 那位小郎君,他相信这些兵丁的忠诚。 他交给他们的,是诚,更是信。 第267章 虽然他们这些兵丁能够回报给主君的,也还是只有这一条命,结果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少差别,但,到底是不同的。 幕僚丁墨相信,只要这消息在校场中传开,只要主君的管家抵达,只要这一切真正地落到了实处,这一个校场中的所有兵丁,往后就只会为这一人效死。 那位小郎君的兵锋所指,便是他们的刀枪所往,不论前方的,是神佛,还是妖魔精魅。 一道笑声在耳边响起,幕僚丁墨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孟昌对他道:往后,在那些兵丁面前,我等怕是还要再倒退几丈了。 幕僚丁墨沉默一瞬,却是笑开:郎主,你跟我说这话,是想要提醒我吗? 提醒我,你才是我的郎主? 没办法。孟昌叹了口气,看见这样的主君,我不相信你不会心动。 幕僚丁墨无言,随后叹了口气,似真似假摇头道:郎主啊郎主,你为何就要这么快点醒我呢? 孟昌和幕僚丁墨对视一阵,齐齐哈哈大笑出声。 最先停住笑声的,却是幕僚丁墨。 他略一整理袍服,从案头后转出来,郑重对孟昌一礼。 孟昌也收敛了笑意,只看定他。 主君仁善宽厚,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世道,怕是容不下这样仁善宽厚的主君,何况,主君也未必能够一直容忍下去 我等为主君部曲,得主君以诚、以信、以仁相待,自当成为主君最锋利的那柄宝刀,为他披荆斩棘,攻城掠地,一往无前。 郎主,还请做好准备。 孟昌快步走过去将丁墨扶起。 我知,君请放心。 这边厢一一见过各处家私资产的诸多管事以后,孟彰也终于从马车上下来了。 车夫躬身立在车辕侧旁。 郎主。他唤道,一面谨慎地打量着孟彰的脸色。 他可是听说了的,郎主在阳世的时候身体不甚康健。他真担心今日郎主在车厢里待了这么久才下来,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孟彰回头,看见车夫面上隐隐的关心,他笑着颌首:我无事,你不必担心。 车夫稍稍松了口气,又更压低了身体。 孟彰从车队中走出,一路穿过太学的牌坊,到达童子学学舍外头。 顾旦正在那里往这边厢张望。 见得孟彰,他也是松了口气:郎君今日有些迟了? 孟彰点头:路上有些事情处理,便稍稍耽搁了,不是什么大事。 顾旦颌首,细看他一眼,却是发现了什么。 郎君今日心情很好? 孟彰不否认:确是。 那顾旦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深问。 孟彰不瞒他,只是没有完全说明白而已。 我发现了,事情并不是我最开始预想时候的那样糟糕 孟彰一面说着话,一面领了顾旦往前走。 虽然孟彰说得比较含混,但顾旦还是听出了些什么。 如果有需要的话,顾旦在正房的门檐下站定,抬眼看定孟彰,跟他传音道,郎君尽可开口。 孟彰沉默一瞬,回音问道:我都尚未告诉你,我往后要去做的是什么 顾旦面上一点笑意稍纵即逝。 不论是什么事,顾旦道,我必也是愿意帮你的。 孟彰一时没有作声,只转眼看定他。 虽然是我狂妄胆大,顾旦传音道,但我心里,是拿你当友人的。 孟彰眸光微动。 顾旦又道:我虽力弱位卑,但有些事情,还是能够做的。 我不是在忧心的这个,我只是不想轻易将你牵扯进来 孟显是他嫡亲的同胞兄长,与他惯来亲近,他做的事情,撇不开他,更撇不开阿父阿母;谢远是陈留谢氏的旁支,他有陈留谢氏作为倚仗,哪怕事发,也总还有些退路;孟彰手底下的那些管事、部曲,是他的部下,与他近乎一体同休 可顾旦不同。 顾旦他就只是一个寻常的太学书童而已。 他甚至都不是太学的正式生员。他的背后,没有任何的倚仗。一旦事发,必定将深陷种种漩涡中的孟彰,未必能腾出手来救援他。 顾旦面上眼底不见低落,反又多了几分明了与决然。 果然,孟彰正在筹谋的事情既不简单 我知晓了。他退后一步,抬手深深与孟彰一拜,多谢小郎君。 这最后的一句话,他并不是传音的,而是说出口来的话。 尽管声量并不高。 孟彰神色不变,眼底却有些无奈。 你这是何苦呢?他传音。 众目睽睽之下这番作态,不论是亲眼目睹了的,还是日后听人提起的,也都一定会觉得孟彰曾施恩于顾旦。 顾旦与他,很有几分交情。这份交情,将有很大可能影响到顾旦的立场。 顾旦退后一步站定,面色恭顺,却传音回答孟彰道:我虽然不很清楚郎君你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但也不是全无猜测的。 第268章 作为一个平民子,我也当为郎君出一份力。或许,能替天下人,略表少许谢意 他说完,便停住了话头,不再跟孟彰传音了。 孟彰面上神色已经收敛大半,沉默看着对面态度恭顺的顾旦。 他知晓顾旦有傲骨,知晓他沉默隐忍,知晓他心思敏达,但没想到 顾旦的心思能敏达到这种程度。 我表现得很明显吗?他不禁传音问。 其实没有。顾旦平静回答道,但孟彰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笑意,但作为陪同在你身侧的书童,我比其他人,更明白你待我等平门子的态度。 如此再想一想,也就不难猜测了。他最后道。 孟彰深深看他一眼。 顾旦复又抬起眼睑,不闪不避地迎上孟彰的视线。 他让自己眼底汹涌的那些情绪,尽数暴露在孟彰的面前。 你太大胆了。孟彰传音道。 就不怕他心生忌惮? 顾旦笑了笑,说道:我只是不想要错过机会而已。 能隐忍并不代表他能够眼睁睁看着机会错过去。 从第一眼看见孟彰的时候起,顾旦其实就知道,这个小郎君,是他的机会。 绝无仅有的机会! 孟彰微微摇头:但就目前来说,我还不需要你。 顾旦全然没有被拒绝、被否定的感觉。 他笑了开来。 我知道。他传音道。 那就好好回去读书吧。孟彰越过他,走入了童子学学舍里。 阿彰,你来了? 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已经入了自己坐席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看见孟彰终于走进学舍,纷纷与他打招呼。 孟彰一一点头回应。 被落在后头的顾旦偏头往童子学学舍里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自往西厢房那边去了。 孟彰瞥过一眼那空荡荡的地方,收回目光。 他前座的王绅也同样从学舍门口收回了目光。 不过跟孟彰不同,王绅探看的是先生们的踪迹。 见得先生们还没有来,王绅回转身体来看定孟彰,问他道:阿彰,听说昨日你往谢郎中府上去了? 孟彰并不奇怪,他点点头。 王绅便又问道:那么,下一个休沐日,你要不要去我府上玩? 王绅左右两侧的谢礼、庾筱两人也都各自停下了手上动作,往孟彰这边看过来。 孟彰摇了摇头:下个休沐日我怕是没空。 没空 王绅笑开,也不问他准备去做什么,只随意点头:行吧 还不待他说些什么,王绅眼角余光就瞥见了一片衣袂。 他神色陡然一凛,连忙转了身回去坐得端正。 却是童子学里的先生来了。 孟彰收回目光。 顾旦 他能跟他直接开口,便说明了顾旦对他没有恶意,恰恰相反,这是他向孟彰表现出来的诚意。 毕竟,作为一个平民子,他手中的筹码就只有他自己。 而在学问还需要一点点积累的这个当口,顾旦想要从孟彰这里得到更多的重视与机会,能展现给孟彰的,就只有他的能力。 揣摩人心、捕捉信息与痕迹的能力。 孟彰暗下摇头。 这些都还太早了。 顾旦学问未足,还需要继续专注学习。再有,就算他真正投到了孟彰手下,孟彰这里也未必能有他想要的东西。 上首的先生此时已经清了嗓音,开口宣讲了:今日,我们开讲的,是《大学》这一篇。诸位生员,且静心听讲 童子学学舍里的课程正式开讲时候,邻近的西厢房里,也有一位太学生员走了进去,跟顾旦这些太学书童开讲课程。 顾旦收敛心头所有杂思,认真听讲,全然没有再惦记方才的那件事。 这不是就说顾旦不重视孟彰的回答,而是,他已经习惯了尽人事听天命了。 决定权从来没落在他手上,他能做的,只是尽全力去抓住每一个机会。而在机会真正落到他头上来以前,他只会更用心去学习、去沉淀,好不断抬升他的能力。 他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 阴世孟彰在童子学这边正式开始上课的时候,阳世里,孟显也终于饱睡一场醒过来了。 他一面洗漱,一面问侧旁的女婢:旁边的两个院子里,可都有动静了? 被孟昭分了好些卷宗过来的孟显固然忙碌,但更忙碌的,却还是孟昭自己。至于孟蕴 她时常熬夜点灯揣摩药理,晨起也就很有些拖沓。 孟显都习惯了。 侧旁的女婢听得问话,微低头将软帕送上,然后才退后一步,回答道:仆听闻,大郎君与大娘子也都已经起了。 孟显点头,笑开:那就好。 他琢磨了一阵,不知道是该在稍后给孟珏和谢娘子晨昏定省时候提起孟彰的事,还是索性不告诉孟珏与谢娘子,只他们兄妹三人自个商量着决定。 到得他去了正院正房跟孟珏、谢娘子他们一道用早膳时候,孟显却是不再犹豫了。 第269章 尽管不太明显,但孟显还是发现了孟珏与谢娘子的倦怠。 阿父,你稍后还要去阿爷那里吗?孟昭在问孟珏。 孟珏点头:要去的,那府上昨日里就来传话了,说才刚送过去的那份关于族中护持禁制的卷宗,似乎还有些疏漏,要我过去仔细说说。 孟昭皱眉:真是阿爷的意思? 而不是宗房那边在借机搅事? 孟珏明白孟昭话里未曾明说的言语,他摇头:不管是不是,这事情到底关乎我安阳孟氏一族的安危,他们这般小心谨慎才是对的。 孟昭的眉头仍然紧皱着。 孟蕴一面听着,一面亲自从侧旁的女婢手里接过汤盅,将一碗碗的汤水舀出,分别送到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面前。 见得这汤水,饶是孟珏和谢娘子,都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孟昭也尚且还能稳得住,但孟显的脸却控制不住地发绿。 孟昭偏头,目光在孟显面上转过,然后停住。 尽管他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更没有任何的表示,但孟显已经领悟到了他的提醒。 抬起目光,孟显就撞上了凝望着他的孟蕴的视线。 女郎面上还带了一点柔和笑意。 二兄,怎么了?不想喝? 孟显将苦笑隐去,只摇头:没有的事,我就是想着,今日晨早的这碗汤,似乎有些不同? 孟昭听得,也往面前摆放着的汤碗看了过去。 果真不太一样。今日晨早的这碗汤,汤色比起昨日里的要更清澈了些。 但即便如此,孟昭也好,孟显也罢,却是谁都没觉得欢喜,反而还更觉出了几分苦涩。 孟蕴这小女郎却是在汤药这一道上别有资质,但她的资质却表现得很是离奇。 经她之手熬住出来的汤药,越是效用显著的,汤色就越是混浊暗沉,味道也是越发的离奇。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孟蕴熬住出来的汤药,要么药效,要么卖相,要么味道,总有一样是要损失出去的。 就没有过两全的情况。 而现在摆放到他们面前的这一碗汤水,卖相竟然胜过了昨日 这意味着什么,哪怕孟蕴没有特意跟他们提起,孟昭、孟显两个也完全明白。 被牺牲的,必不会是药效。 真要是药效有差,孟蕴都不会送到他们这里来。所以,被牺牲的,也就只有味道了。 想明白这一点,孟昭的脸色都在摇摇欲坠。 尤其,他察觉到孟显、孟蕴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 大兄怎么说?孟显竟然还在问他。 俨然是要将他拽过来当盾牌阻拦孟蕴。 孟昭暗叹了一声。 谁让他是长兄呢?家中的这几个阿弟阿妹,都看着他 不说话,孟昭直接伸出手去,将那碗汤水捧起。 孟珏、谢娘子两人坐在上首,只含笑看着,完全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孟昭看看面前的汤碗,到底是绷不住,抬眼看向上首的孟珏与谢娘子。 阿父阿母,你们不喝汤吗? 孟珏与谢娘子对视一眼,又扫落目光,看向他们的三个儿女。 喝啊,怎么不喝?这可是阿蕴的孝心呢?可不能浪费。 孟珏先说了一句,然后将汤碗举起,抵到唇边开始啜饮汤碗里的汤水。 孟昭、孟显一瞬不瞬地紧盯着。 然而,不论是孟珏还是谢娘子,待到他们那一碗汤水只剩下薄薄一片时候,也不见他们的脸色有什么变化。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都认命了。 是的,他们只是认命了,而不是真的相信今日晨早的这一碗汤水就没有任何的问题。 罢了罢了,阿父阿母都能忍受,他们做人兄长的,如何又忍不得? 孟昭将汤碗抵到唇边,还没等他将汤水往嘴里倒,就看见了孟显将汤碗推到了一侧放着,转而捡起筷子,随着孟珏、谢娘子一道,去夹碟子里的早食。 孟昭动作不由得顿了顿。 孟蕴的目光也落到了孟显身上。 二兄?她问,声音轻软柔和。 只可惜,即便是坐在孟显旁边的孟昭,也完全没有体会到那种应该有的柔和感觉。 孟显眉眼带笑:稍等一会儿,待我先填填肚子,再喝这汤水。 孟昭动作彻底停住了,他顿了一顿,也将汤碗放下,推到侧旁,只捡起筷子来去夹早食。 孟蕴的目光看过去。 孟昭道:我也再等等。 孟蕴看了看孟昭,又看看孟显,到底是没说话,低头吃饭。 待到早食用得差不多了,孟昭、孟显却还是躲不过,只能在孟蕴的目光下,饮尽汤碗中的汤水。 汤水入口的那一瞬,孟昭、孟显的眉眼直接扭曲了。 孟蕴在旁边看得清楚,烦闷地皱着眉头看身前她自己的那碗汤水。 真的就 谢娘子伸出手去,将孟蕴的手拉住:也没有太难喝。 孟珏点头:不过是味道有些古怪而已,还未到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 谢娘子又道:而且你看,阿蕴,你这一次熬煮出来的汤水卖相已经比昨日里的那次好些了,显然还是可以改善的。汤水的味道也是 第270章 别着急,也别太在意,慢慢试着来就是。 孟蕴的脸色才算是有了些好转。 孟昭、孟显见得,也终于放下心来,屏住呼吸继续往嘴里灌汤水。 他们只将汤碗放下,旁边便有女婢给他们送了一碗清水来。 孟昭、孟显接连灌了几碗,才算是停下来了。 孟珏、谢娘子笑看着,直到孟昭、孟显带着孟蕴退出去了,才各自变了脸色。 侧旁也有女婢给他们送了清水来。 连灌了几杯,孟珏才放下杯盏。 饶是他,也不由得慨叹:阿蕴这本事,也委实是奇了怪了 谢娘子连连颌首:我都不知道阿蕴是怎么做到的,明明我都亲自带了她好几回了,她的情况也还是没有多少改善 我担心的是,孟珏的脸色有些发苦,待阿蕴在药学上的造诣越发精湛,她这汤药会越发的恐怖。 真是那样,我怕都不知道那些得阿蕴救助的人,是更愿意去阴世天地,还是胆敢接受她汤药的荼毒 谢娘子叹道:我也曾这样想过。阿蕴这汤药,怕不是人能喝的 孟珏有些发愁:人不能喝,总不能拿来敬神祭祖吧? 谢娘子和孟珏对视得一眼,都很有些发愁。 但孟珏也没能在府邸里久留,他很快就收拾收拾,去他阿父孟渺府上了。 临出府之前,他叮嘱管家道:我今日怕是得有大半日都要耗在那里了,府上若有些什么事情是急着处理的,你们就送到大郎君那里去,请他决断。 管家应了一声。 孟珏已经走出几步了,还想起了什么,问管家道:大郎君现在在他自己的院子里? 这倒没有。管家摇头,回答他道,二郎君将大郎君和女郎请去他院子里了。说是,有事要商量 孟珏脚步不停:我就知道。 不必多过问,且待他们自己处理就是了。 管家又应得一声,就停住了脚步,目送孟珏远去。 孟显领着孟昭和孟蕴一直走到他的书房里,才停下来。 孟昭和孟蕴对视一眼,都有了点猜测。 才刚坐下,孟蕴便先问道:二兄,你找我们过来,是有什么事? 孟显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细说,就听到孟昭冷不丁问:是关于阿彰的? 孟显动作未有任何破绽,脸上神色也不见异样,但孟蕴和孟昭两人却愣就是从他的反应中看出了些什么。 孟蕴面上浮起了柔和的笑意:所以,是阿彰昨日里跟你托梦了? 孟昭凝望着孟显,眼眸中似乎也隐了着些危险。 孟显轻咳了一声:我这不是正要跟你们细说呢吗? 孟蕴、孟昭对视得一眼,各自坐直了身体,等着孟显说话。 孟显也不耽搁,直接将昨日里的事情说道了一遍。 倘若说最开始时候,孟昭与孟蕴脸上还有些许玩闹的意味的话,那么到最后时候,这郎君与女郎面上,就只剩下认真了。 这样吗? 待孟显说完好一阵子,孟昭才打破了沉默,意味不明地道。 就是这样。孟显郑重点头。 孟蕴、孟显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孟昭身上。 孟昭沉思得一阵,再抬起目光时候,就迎上了自家阿弟与阿妹询问的静默目光。 他先自笑了开来:你们想什么呢? 孟显也跟着笑了起来,然后才道:我们怕大兄你会不同意啊。 孟昭摇摇头,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没有不同意。 他坐直了身体,看着身前的阿弟与阿妹: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阿彰来说,大抵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的简单而已。 孟显、孟蕴都是一愣。 怎么说?孟显先问道。 孟昭暗叹一声,只问孟显道:昨夜梦中,阿彰与你说起五石散时候,可是已经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孟显仔细想了想,点头:是。 孟昭就问:那我问你,原本世道就已经在大乱,再有这五石散彻底流毒天下,你觉得阿彰会如何? 孟显沉默许久,说道:会想杀人。 想杀人只是寻常,这天地间,谁没有被挑动怒火的时候?真正的关键在于,阿彰是不是能接受,是不是能够松开手,等待某个人出现,直到他重整山河,禁绝五石散? 孟显缓慢摇头。 孟蕴也已经想明白了孟昭言语里的意思,问道:大兄,你是在担心阿彰的道心? 孟昭点头。 孟显与孟蕴尽数抬起目光看定孟昭。 孟昭仔细斟酌了一番,将他心中的所思所虑缓慢说道出来。 阿彰资质绝佳,阴灵的身份并不能对他的修行造成影响,这事情我等都已经知晓了。孟昭道,在这等绝佳的资质支持下,在充足的修行资粮供应下,阿彰 他理应能以一个迅捷的速度,将修为提升到一定的程度,然后,阿彰他才会碰到瓶颈。 第271章 孟显、孟蕴都没有作声,仍自听着。 而,我们也都知道,修士修行,越是修持到后头,越是看重心性,仰仗道心。 我不担心阿彰的心性,我担心的是,这世道太糟糕,糟糕到每时每刻映入阿彰五感的影像,都在撼动阿彰的道心 孟显眉头紧皱。 倒是孟蕴还有些不明白。 既然大兄你说你不担心阿彰的心性,那为什么又说,倘若世道太糟糕,会撼动阿彰的道心? 孟显叹了一口气,帮着孟昭给孟蕴解说。 阿蕴,我先来问你,你觉得,阿彰从现在开始,一路修持到他撞上瓶颈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吗? 孟蕴摇头。 开玩笑,就她家阿弟的资质,怎么可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 你觉得,孟显又问,在阿彰修行快速精进的这段时间里,会有多少人愿意硬碰阿彰,惹阿彰不痛快,找阿彰的麻烦? 孟蕴再摇头。 就算有,也绝对不会多。同时,还更可能会被很多想要交好阿彰的人给先就阻拦下来了 那你再看,阿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蕴沉默少顷,仍是抿着唇不说话。 孟显叹了一声,帮孟蕴说出了她的所思所想。 阿弟自投到我们家,虽然这些年一直都在病榻上挣扎,但不得不说,他其实被我们保护得很好。 他不知道外头的平民、佃户要怎么小心谨慎、要怎么煎熬才能活下去;他也不知道,这世家望族里的郎君,真正任性时候是会有多任性,真正恶毒的时候,又能有多恶毒。 到了阴世以后,先有阿父托请阿祖照看,后又有整个安阳孟氏作为阿彰的倚仗,哪怕到了帝都洛阳时候,他所走过的地方、目光所触及的地方,也仍然是干净的、明亮的。 他天性中的那点天真,一直未被磨损,偏偏他的倔强,却在这些年间,不断地在扎根 听到孟显的话,孟蕴有些不开心。 孟显冲她笑了笑:当然,阿彰的这天真也好,倔强也好,在我们眼里,也不是什么大事,都好得很。 但是 孟蕴才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一次沉下去。 孟显看得清楚,但还是将话说完了。 但是,到阿彰握有了一定的力量,站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他终将会看到这世道里的常态。 吃人。 连皮带骨,半点不剩下,吞得干干净净的那种。 到得那个时候 被保护得很好的那点天真,会让阿彰无法忍受;那不断扎根的倔强,则会让阿彰无法妥协 你觉得,阿彰还能不能安坐在他的阴域里,只一意静心修行? 你觉得,被强行留在他阴域里的阿彰,真的能只凭借静修,就可以破开瓶颈,继续精进? 孟蕴脸色越发沉重。 孟显暗叹一声,却是摇头,道出了孟昭、他自己和孟蕴心中的答案。 阿彰他坐不住的。 哪怕勉强坐住了,他的道心也稳不住。 到最后,他会被困在原地,直到 他真正面对这世道。 待孟显停下许久,孟昭才低叹一声,说道:我就是在担心这个。 我担心,他最后进不得、退不得,反而耽误了自己。 孟蕴紧抿着唇,许久,忽然开口说道:要不然,我们 她闪避着孟昭、孟显这两位兄长的目光。 要不然就由我们出手,点破阿彰的天真 她越是说,声音越低,渐渐低到几乎不存在。 孟昭、孟显两人没有说话。 谁来出手?许久后,孟昭才问道。 是你?还是我,又或者是阿显? 他目光别开,没有看孟蕴,亦不去看孟显。 我们中的谁,能够下得了手? 我们可是阿彰的阿兄和阿姐呢。 作为阿兄、阿姐,不保护幼弟已经是失责,又怎么能够对阿弟出手,反将他拉入着污浊的世道中? 阿彰那点天真,真的是坏事吗? 不是。 那那我们要怎么办啊孟蕴怔怔地问。即便是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的声音中居然隐藏了一点哽咽。 孟昭、孟显谁都没有说话,但他们两人却悄然转回目光,安静地对视了一阵,然后无声笑开。 怎么办?还需要问么? 他们可是阿兄呢。 当然要护住阿弟与阿妹啊。 孟显笑了一声,伸手给孟昭、孟蕴分了一盏茶水,又取了些小食来摆在案上。 别担心,阿蕴,有大兄和二兄在呢。他道,来,喝杯水。 孟蕴捧了一盏茶水,愣愣怔怔看向孟昭和孟显。 孟昭道:阿彰现在已经在插手了,其实是好事。 孟显也点头:这意味着,阿彰真正开始看见这世界,融入这世界。 第272章 这样的循序渐进,能给阿彰更多的时间去接受,去调整自己的心态,待到阿彰真正面临瓶颈的时候,他能够自然而然地看见自己的本心。 不必在进退间折腾。 第75章 阿彰修行进展速度远胜旁人呢,甚至连我们这等还在阳世里、有肉身护持的生人,也没有几个真能及得上阿彰的修行速度的,由此可见其修行天资 这等天资之下,只要阿彰的道心隐患解决,只要阿彰不在中途彻底夭折,就没有人真的能拦得住他。 孟显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头来看左右分坐的两位手足。 说起这个,昨日里阿彰曾跟我说起一件事。 孟昭、孟蕴两人凝眸看来。 阿彰跟我说,孟显道,他觉得他自己其实是有倚仗的。 他并不真的以为自己有彻底夭折的可能。 孟昭、孟蕴各自皱眉,却仍然没有打断孟显。 他们听得出来,孟显还有话没有说完。 阿彰他也问过我。而我的答案是孟显缓慢道,我似乎也隐隐有这样相似的一种感觉。 孟显再凝神,深深望入孟昭、孟蕴的眼。 我与阿彰都有这样的感觉,大兄、阿蕴,你们呢? 孟昭、孟蕴对视一眼。 孟昭先道:在今日之前,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但你既然问起了 他闭上了眼睛,两手扣住心腔,默默感应。另一边厢的孟蕴也是一样的动作。 少顷后,他们两人齐齐睁开眼睛。 孟显看定他们。 孟昭对孟显点了点头:我也不觉得我是惊惧的。 孟蕴跟着点头。 孟昭、孟显、孟蕴三人的脸色甚为复杂。 算不上欢喜,但却确实夹杂了几分忧虑。 你们觉得孟显问,阿彰所说的倚仗 他不说话了。 孟昭沉默许久,本待要张嘴说话,却跟孟显一道,先偏头看向旁边的孟蕴。 迎着两位兄长的目光,孟蕴不知什么时候紧握成拳的双手缓缓放开。 大兄、二兄。她道,我不知道你们对这种莫名感觉是怎么想的,但我却觉得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孟昭一字一句重复着道。 孟蕴郑重点头:理所当然,没有任何猜忌,没有任何怀疑。 孟昭、孟显两人对视了一眼。 孟蕴不觉带着点小心翼翼问:大兄、二兄,是我说错话了吗? 孟昭、孟显转眼去看,才看见孟蕴面上眼底带着的些许委屈。 那委屈就在那里,但似乎就连孟蕴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它的存在。 孟昭、孟显心头一时闪过许多猜测,但到最后,这两个少年却是谁都没有道出,各自小心收敛了那些思绪。 没有的事。孟昭先道。 孟显也道:我与大兄只是在想着这事情到底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而已。 孟昭接话道:对,我们现在境界不足、所知不足,贸然探寻那样的隐秘,对我们可未必是好事。 孟显配合道:如果事情真像阿蕴你所说的那样,站在我等背后为我们做倚仗的那位对我等全无恶意的话,我们的试探与寻问或许不会惹怒了祂,但却会将祂引出,放在这天地里诸位大修目光中。 到时候,怕就是我们给祂添麻烦了。孟显越说,越觉得在理。 孟昭悄然给了孟显一个赞善的目光,也对孟蕴点头,说道:就是这样的,没错。 孟蕴看看孟显,又看看孟昭,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她眼底那丝隐秘的委屈便尽数消失不见。 我们是在说正经的。孟显故意板起了脸,别笑! 孟蕴连忙抿唇,压下扬起的唇角,她坐得笔直,对孟显点头:二兄放心,我不笑了。 孟显细看她一阵,才满意点头。 好了,既然这件事我等已经有了定论,那么接下来就来讨论另一件事。孟昭见到孟显、孟蕴两人已经消停下来后,便出言将话题重新带回来,五石散。 来说说吧,我等要怎么在安阳郡里清理五石散。 孟显、孟蕴各自收回心神。 孟显先道:我昨日里已经简单想过一回了,我的看法是,不能硬来。 孟昭跟孟蕴对视一眼,看向孟显的目光中都带出了些不善。 这一次,又要让阿显这家伙在阿彰那里讨得好了。 孟显轻咳一声,低声道:我也就是多了一点时间斟酌权衡,比起大兄和阿蕴来,勉强只能算是笨鸟先飞罢了。大兄和阿蕴才智俱都胜出我许多,即便不似我先冥思苦想了一夜时间,也必定能够拿出更好的主意来的。 我就是抛砖引玉,抛砖引玉的那个,没甚么大本事大智慧 孟显格外的谦逊。 孟昭直接伸手,搭上了孟显的肩膀。 第273章 孟显的话语当即停住。 行了,孟昭道,是你的好就是你的好。你这样小心的,将我和阿蕴当什么了。 孟蕴也在旁边点头。 孟显小小地笑了一下,没忍住,又笑了一下。 孟昭很有些无奈,便看向了孟蕴。 阿蕴,你二兄他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今日午膳时候他的那份汤水,是不是应该要做些调整? 孟蕴微微颌首,应了下来。 很应该。 孟昭悄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孟显只觉得一股无端寒意从天门处落下,须臾间漫遍他的全身。 不对!一定是有什么人在谋算我!可我这些日子都只忙着处理大兄摊派到我手上来的那些族务,似乎没有得罪过谁啊,谁会平白无故对他一个小小的望族子出手? 孟显才刚这样想着,眼角余光就瞥见坐在他左右两侧的手足。 他也不是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只是 大兄他不是才刚说了他不用这样小心的吗?怎地话犹在耳边,他们心里就已经在打主意要跟他讨回来了? 孟显僵滞也似地偏了头,看向侧旁的郎君。 郎君凝眸看他,平静亲近的眼底里带着一点隐秘的笑意。 孟显发誓,他绝对绝对没有看错。 孟昭看他的眼神里,有一句话 阿显,事情就都交给你了。有你在,大兄我能歇一歇的,是不是? 孟显心中有些想哭,他一点点地别过头去,看向另一边厢的女郎。 女郎莹润有光的杏花眼见得他看来,也是微微一笑,无声传递出一句话。 二兄,你跟疼阿彰一样疼我的对不对?你都能为了阿彰如此耗费心思,那是不是也该为了我牺牲些什么? 孟显一时无力垂头。 行吧 孟昭、孟蕴看得,眼底那些微的笑意陡然一滞。孟昭看向了孟蕴。 孟蕴眼底也在犹疑挣扎。 孟昭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时候,他轻易将这件事给揭了过去。 阿显,我看你似乎已经有了大体的计划,那便来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孟显重新抬起头来,却不说话,而是冲着孟昭、孟蕴两人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孟昭、孟蕴两人眼底的所有神色都平淡了下来。 行吧,这阿弟/二兄根本就是在戏耍他们的。 像是这样想的,但看着孟显面上那个略显夸张的得意笑容,孟显、孟蕴两个眼底也带出了一点细微的笑意。 五石散所以能在我等世族郎君、女郎中备受喜爱,除了它本身的药效以外,还是因为我等这些世族郎君、女郎,要借它的药效发散心头的种种憋闷忧虑。 此间真正的关键,在于世族郎君、女郎自身。 孟昭、孟蕴静静听着,都没有插话,只看着孟显眼底不甚明显的挥斥方遒的肆意与掌控。 要阻拦五石散,我们仍然需要从世族的诸位郎君、女郎入手。 孟昭、孟蕴对视一眼,孟蕴配合着开口问,给孟显递去了一架梯子。 要怎么做呢?她问。 孟显不答,而是率先反问孟蕴:阿彰告诉我,五石散的药力会催发肉身精气,污浊神魂。你觉得,经过五石散催折的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会是个什么样子的? 孟蕴认真想了想:表面上来说,与往常时候没什么不同,而且看着容光焕发,反比其他时候更多了几分气色。 但这气色是五石散药力催发的肉身精气,这些肉身精气原本应该是巩固肉身根基的。被催发后,人看起来确实会精神许多,但实质上内里却是亏空的。 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的肉身,都会成为花架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阵寒风打到了。 表面上看起来还完好无损、神采奕奕的肉身都是这样,那些世族郎君、女郎们被五石散药力污浊的神魂只会更惨不忍睹。 孟蕴简单将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的肉身和神魂情况说道过一遍后,便停下来了。 孟显低低笑了一下,又问:那么,大兄和阿蕴觉得,世族的这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们,平日里最看重的,是什么呢? 孟昭原本是想说的名望的,但话到了嘴边,它却停住了,换成了另一个答案。 姿容。 孟蕴听得孟昭的这个答案,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她张了张嘴,却也是没有说话。 她已经听清楚了,孟显问的是,是那些服食五石散的郎君、女郎们。 孟显点了点头:没错,姿容。 如今这世道,盛行的是推举制度。孟显继续道,在这种制度里,除了各位中正官与诸世家望族之间无声的利益交换这种种默契之外,首先看重的,便是一个郎君的名声。 名声在外、名声绝佳的郎君,哪怕是寒门子、平民子,也仍旧能够得到中正官的看重与喜爱,最终入职中枢或者各处郡县,跃迁士族。 寒门子、平民子不是不知道名声的重要性,只是他们拿不出经营自家名声的资本而已。 顿了一顿,孟显补充道:起码,他们做不到像各世家望族那样,大手笔地在经营名声这件事上挥洒资本。 第274章 而即便是各个世家望族,也只能有选择地为自家族中一二郎君经营名声。 一是经营名声的成本不菲,哪怕是世家望族,能支撑得住九个十个的成本支出,却支撑不住二十个三十个的名声经营成本支出。 世家望族家底再厚,也经不住这样的挥霍。何况,除了经营名声以外,在为自家儿郎铺路的其他事情上,也仍旧需要大批银钱的花费。 他们也需要为后面的事情考虑。 二是现实不允。一个望族世家,只一代中就出九个十个名士,那两个望族世家,三个望族世家,四个望族世家乃至数目更多的望族世家呢? 整个天下,三十年一代里,到底能出多少个名士? 这天下中,能有那么多的官位安置这些名士吗?皇族司马氏,能答应匀出这么多的官位来分给这些世家望族吗? 所以,一个世家望族,能够推出来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到中枢朝堂中接掌官位的,不会多。 但是,世家望族里,除了田地、知识这些东西以外,最多的又是什么呢? 人。 一个中等的世家,只是记名族谱的族人,就有近两千数。 近两千数族人的世家里,只能有九个十个人入仕。 除了这入仕的九个十个人以外,剩余的近两千数族人呢? 纵有天大抱负,纵有满腔才华,他们也只能隐在田野,入不得朝堂。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 相比起得到族中资源倾斜,帮忙经营名声的寥寥几位郎君们,其他同一辈分的郎君,其实都是被家族放弃了的人。 不,不只是放弃那么简单。他们很多时候,还会被家族拎出来,成为那位得到家族资源倾斜的郎君的垫脚石。 遥想当年让梨的孔融。 他的那两个兄长,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吗? 明明还只是小儿,却以孝悌声名传扬海内,真的就是因为孔融的孝悌触动了天下人吗? 并不是,是因为孔氏出手了。 他们选中了孔融,于是孔融的那两个兄长,便只能成为孔融的背景,成为他的映衬。 这就是世家望族。 这个世道里,嫡支与嫡支,大不同;嫡支与旁支,更是不同。 要想翻身,唯一的机会是修行。 修行境界的每一次跃迁,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次更易命数的机会。 但修行破境,也不容易。尤其是对于资质寻常的那些郎君们来说,更是如此。 而,这天下里,偏偏就是庸人更多。世家望族里的郎君们,也没有多少例外。 这些修行资质寻常、又被家族放弃的世族郎君们,只能像寻常寒门子、平民子一样,一点点地为自己积攒声望。 不,他们比寻常寒门子、平民子还更多了一层顾虑。 寻常的寒门子、平民子可以抓住任何机会,为自己积攒名望,但他们不能,他们需要控制住分寸。 不能搅扰了各家世族的布置,不能顾虑着自家家族的总体情况,为家族守住那一条界线 有多少人能在这重重封锁与阻隔之中,只凭借自己,趟出一条道路来,最终站在天下人面前,站在朝堂上呢? 或许也不在少数吧。 孟显随意地想。 反正他没有去计算过。 但他知道,所有被家族放弃了、需要自己一步一脚印闯出去的那些世族郎君们,最开始时候,依靠的其实都是姿容。 姿态与仪容 这是不需要多做什么,只凭一眼,就可以在世人心中落定某个印象的最简单方式。 有心、有能力去趟这条艰难道路的郎君们要注意,自知平庸、没有能力去趟这条道路的郎君们心里明白自家事,却也不会承认自己真的完全没有希望,也会很注意这些方面。 越是腹中空空、无有点墨、修为浅薄的那些世家郎君们,便越是在意自己的姿容。 概因他们自己明白,他们大抵就只有这一身被族中严格教导出来的姿容,能够拿得出手了。 而正好,会沉迷五石散的这些世族郎君、女郎们,大多便是这一类的。 孟昭、孟蕴俱都静默听着。 尤其是孟昭,他更是沉默。 从某种方面来说,作为长兄的他,其实也是从孟显这位兄弟手中抢夺机会的人。 是他的存在,阻挡了孟显的光华。 孟显察觉到了什么,正细细说着的他,忽然转了目光来冲孟昭笑了笑。 那笑容里,是安抚,是肆意,是洒脱。 大兄,他问,你不会觉得,我跟那些家伙们,是一样的吧? 孟昭怔愣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 他连忙否认:我绝没有这样的意思! 孟蕴在旁边,乖巧地坐着,笑看两位兄长玩闹。 孟显眯着眼睛看孟昭,面上神色意味莫名,方才眼里的笑容早不知什么时候如泡影破碎了。 孟昭见得孟显这模样,只得认输,问道:你打算怎么样才信我? 孟显这才悠哉悠哉地道:方才你与阿蕴想要我去做什么,那稍后就由你去做什么。 孟昭沉默一瞬,抬眼求助也似地看向另一边厢托腮坐着的孟蕴。 孟蕴无辜回望他。 第275章 孟昭就明白了:这个妹妹靠不住。 他回转目光,看向孟显,眼底情绪几回翻滚,最后都变作了妥协。 行吧,那就由我来。 孟显得意地笑了一下。 也是到两位兄长终于分出了胜负的当下,一直在旁边坐得稳稳当当的孟蕴才问道:二兄,你还没说你到底准备怎么做呢? 孟显收敛面上神色,认真对孟昭、孟蕴两人道: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重视自身姿容,也爱洁,只要我们让他们看见五石散对他们自身姿容的折损,看见他们神魂里的污浊,他们自己先就会对五石散生出了抗拒。 与此同时,我等作为孟氏的嫡支郎君,又明白表现出对五石散的深恶痛绝,那些郎君们也会对五石散再生出几分拒绝。 先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们对五石散本身生出抗拒,然后再斩断这些世族郎君们依靠五石散就能与他们这等安阳郡中地位最顶尖的郎君们交好的心思 如此一推一拉双管齐下,当会有所成效。 孟蕴皱了皱眉头:可是我们族里 她没有将话说完,但孟昭、孟显却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孟昭、孟显也都沉默了。 不论他们想要做什么,在这安阳郡中,孟氏都是绕不过去的大山。 即便他们自己就是孟氏的郎君也不例外。 孟颖孟蕴低低念叨过一回,再抬起来看向孟昭、孟显这两位兄弟的眼中竟然沉着一分厉色,他若是愿意袖手旁观,那自然最好不过。 可如果他非要插手的话,我们就与他交交手,也好见识见识我们安阳孟氏这一代宗子的手段。 孟昭、孟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笑了起来。 阿蕴你就是一个女郎,说什么交手不交手的?孟昭先道。 孟蕴看着孟昭、孟显两位兄弟的目光很有些愤怒。 大兄你说的什么话?女郎怎么了?女郎就不能出手试一试我们这一代宗子的成色? 孟显轻咳一声,帮着孟昭解释道:大兄他不是这个意思。 孟蕴的目光陡然转过来,锁定了孟显:那二兄你说,大兄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孟昭才刚稍稍松了口气,听得孟蕴的这个问题,又立时抬起目光,求助也似地看向孟显。 孟显回望他,微不可察地颌首。 大兄的意思是,阿蕴你是妹妹,不必你来,大兄和我就能应付得来。 孟蕴看向孟昭:是这样的么?大兄? 孟昭郑重点头:就是这样的没错! 孟蕴看了看孟昭,又看看孟显,低低哼了一声,没有再坚持。 不过饶是如此,孟蕴的脸色也没有多好看就是了。 孟昭有些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哄阿妹。 但孟显却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阿蕴。他忽然郑重唤了一声。 孟昭、孟蕴齐齐向他看过去。 阿蕴,不是大兄与我非得要阻拦你,而是我们另有一件事需要托付给你。孟显道。 孟蕴打点起精神,一迭声问道:是吗?是吗?是什么事? 二兄你只管说。孟蕴还记得跟孟显保证,只要你开口,我定能给你将事情给办妥贴了。 孟昭看看孟显,又看看孟蕴,忽然觉出了少许挫败。 但他看了一阵,竟然暗下笑了笑,悄然放松了身体,只将身前摆放着的茶盏端了过来,慢慢啜饮着茶水,也施施然地听孟显支使孟蕴。 我们既然想要让诸位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对五石散生出抗拒,就需要让这些郎君、女郎们真切地看见五石散对他们肉身与神魂的影响。 孟蕴郑重点头。 孟显继续说道:如此,我们需要有一件能够映照诸位郎君、女郎们肉身与神魂状况的宝器。 孟蕴再点头,她对孟显道:二兄有什么主意,只管说道明白吧。 孟显就道:似这等宝器,我以为该得是宝镜最为合适。 宝镜?孟蕴沉吟着。 嗯。孟显应得一声,就是宝镜。 似这等威能的宝镜,安阳郡中不是没有,但数量甚为稀少,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平常也很少用这样的宝镜去映照自己。 所以,我需要做的是孟蕴若有所思地道。 孟显给她将话补完:想办法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去照一照这样威能的宝镜。 不论是让具备这等威能的宝镜遍布整个安阳郡,好能让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都能够照见这样的宝镜,还是将他们引着,照一照这样的宝镜,又或者是其他的办法孟显道,都可以。 只要让他们照宝镜就行。 孟蕴正要点头,就看见另一边厢闲闲坐着的孟昭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抬眼看来。 如果可以的话,孟昭补充孟显的提议,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映照宝镜的时候,还有外人在场。 第276章 孟蕴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些外人她举一反三,可以是心仪的女郎,可以是积怨的郎君,还可以是身份更为贵重的郎君与女郎。 孟显沉吟一阵,却有些不甚赞同。 这个不好吧。 很让人下不了台的 孟蕴摇头:正是要他们下不了台。 下不了台,就不会想要见外人,就减少了他们之间再聚集在一处一道服食五石散的次数;下不了台,才会觉得羞愤,才会迁怒五石散,才更抗拒五石散;下不了台,才好让他们的家族出手,帮着控制这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 孟显下意识地想要转眼,看向另一边厢的孟昭。 只是待到他的目光与孟昭的目光对上,他才猛然想起,这有外人在场的事情,根本就是由孟昭先提出来的。 孟蕴不过是受到了他们这位长兄的启发而已。 孟显一瞬有些无力,但还是想要缓和一二。 天下没有不破风的墙,我们既然出手了,就绝瞒不过所有人去。当那些服食五石散的世族郎君、女郎们开始思考其中因由的时候他道,我们瞒不住多久的。 到时候,他们可就是众矢之的了。 孟昭问:但他们最终会感谢我们的。 孟显看这孟昭,满脸你在逗我的怀疑。 孟昭笑了笑,慢悠悠道: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发现我们以前,为他们传出有过则改的名声便就好了。 孟昭看定孟显,语重深长道:这天底下,没有完全的好事,也没有完全的坏事,只看各家的手段罢了。 人心,可是很微妙的东西呢。 孟昭说着,将手中的半盏茶水饮尽,然后将那空空的杯盏递送到了孟显面前。 孟显看看他,又看看被放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杯盏,沉默一阵,伸手去拿了茶壶来,真的就帮着孟昭将杯盏重给续满了茶水。 在旁边琢磨着什么的孟蕴被水流撞击杯壁的声音拉回心神。 她看了看一个倒茶一个接茶的兄长,少顷,缓慢笑了起来。 大兄是在点二兄呢 孟蕴正这般想着,就看到了孟昭、孟显两人往她这边厢瞥过来的目光。 孟蕴稍稍收敛了眼底的笑意,坐得笔直。 孟显看她一眼,伸手将她面前那杯茶水拿了过来。 将已经冷却的茶水换掉,孟显又将茶盏送回到孟蕴面前。 孟蕴捧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茶水。 茶水氤氲间,模糊了孟昭、孟显、孟蕴三人的面容,却让那三双相似的眼眸中相近的决意越发的明显。 既然阿彰他对五石散那样深恶痛绝,恨不得这东西从未在这世界中出现过,既然幼弟他已经托到了他们面前来,那么他们这些做人兄姐的,就得尽力为阿弟将这事情给收拾妥当了。 此事虽然重要,也是在这个时候,孟昭说话了,但你们也莫要耽误了修炼。 他既是在提醒孟显、孟蕴两人,也是在提醒着他自己。 孟显、孟蕴齐皆点头。 孟昭看过孟蕴,目光与孟显对上一眼。 两位将将要长成的郎君对视一阵,齐齐笑了起来。 孟蕴有些莫名,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一来一回地打量着两位兄长。 许久后,她终于看明白了两位兄长不曾言明的心意。 她眨着眼,在心底哼哼一声,暗自道:你们是阿兄怎么了?我可也是阿妹啊,我还是阿姐呢! 我当然也要好生修行,好护住你们啊。 谁说做阿妹的,就不能反过来护住自家兄弟?只能被自家兄弟护在羽翼下? 看不起女郎吗? 你们都给我等着! 待到他们各自从孟显的院子离开以后,孟蕴大踏步走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才刚刚跨过院门,她就一迭声地吩咐迎上来的女婢们:将昨日里收得的药株拿过来,我要细看;今早熬煮汤药的药渣都收拾好了吗?也一并给我带过来;再有,按着这一张方子,去药库那里将药材给我带回来 孟蕴的整个院子,一时就热闹地忙活起来。 阳世里孟昭、孟显、孟蕴在为孟彰细细盘算该怎么清扫安阳郡中五石散的时候,阴世里才刚刚从太学回到府邸的孟彰,却听到了一个不甚意外的消息。 他看定对面的孟庙:庙伯父可否能将族里的答复,再与我说道一次? 孟庙沉默一瞬。 明明面前的小郎君神色未见恼怒失望,但他却偏觉得他们安阳孟氏与这位小郎君之间,出现了一道裂痕。 这道裂痕在目前来看,似乎不算什么,但它确实存在,而且往后 这道裂痕未必就能愈合。 孟彰,他们安阳孟氏的这个麒麟子,对五石散真的就那样厌恶吗? 不过是些五石散而已 族里的意思是,孟庙看定孟彰,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点异色,五石散只是一味助兴药散,并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如此大张旗鼓 第277章 顿了顿后,孟庙又将孟椿、孟梧那边的答复给孟彰道:族里也知道五石散不好,会跟诸位族人提起,但不会勉强各位族人。 他们倘若愿意舍弃五石散,那自然是好事,倘若不愿意,那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孟彰沉默许久。 孟庙陪着他站,也不说话。 族里是真的不愿意勉强各位族人,还是在放任,又或者是不愿与五石散背后站着的那些世家结怨? 孟彰没有将最后半句话说完,但孟庙也已经听明白了,他低低回答道:阿祖与梧叔祖的意思,应该是不值当。 不值当? 不值当 孟彰轻笑一声。 阿彰。孟庙唤道。 孟彰抬起目光。 被这双平静而沉凝的眼眸看定,孟庙竟然觉得自己像是陷在了深海里,渐渐窒息。 庙伯父,孟彰道,族里现在只说不值当,是觉得那些服食五石散的族人不值当救回,还是觉得 被五石散流毒的各位世族郎君、女郎们,能够随意在被五石散药性诱动的状态下摆弄的天下,不值当挽回? 这一次,孟庙没有听明白孟彰未曾说完的这半句话。 他有一些厌烦。 阿彰他到底能不能将话说明白?说一句让人猜半句的,倘若猜错了,领会错了,耽误了要事,可怎么办? 孟彰悠悠回神,看着孟庙面上眼底渐渐升腾的厌烦与不耐,他又是笑了笑。 庙伯父,他唤了一声,你真的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孟庙眼底的神色一时凝固。 孟彰甩袖,转身往玉润院的正房走去。 这是第一次,他直接就将孟庙这个长辈给丢下了。 孟庙站在原地,沉默看着孟彰远去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直到孟彰的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孟庙才像是活过来一样,他抬高嗓音,唤那走远了的孟彰。 阿彰。 孟彰停下脚步,回转半个身体看他。 阿彰,他道,那声音干涩且沙哑,连他自己都惊了一瞬,家族有家族的难处,不可能陪着你任性。你能不能多为家族想一想?! 孟彰也有一句话想问。 这天下更难,家族能不能多为天下想一想? 第76章 孟庙言语一滞,竟是说不出话来。 孟彰站定在原处,沉默望定他,眸底有什么东西渐渐沉积。 大概是明悟,大概是失望,也大概是释然。 家族为亲,天下为远,孟庙终于又开口了,阿彰,我们安阳孟氏没有那么有力的肩膀扛起整个天下,我们能够护住的,只有我们安阳孟氏的族人。 阿彰,这天下自有能人庇护,但安阳孟氏,却是只有我们自己。 我们力单势薄,能护得住我们自己已是侥幸,如何能去护得住这天下?何况,这天下是司马氏的天下,与我们安阳孟氏 又有什么相干。 最后那半句话,孟庙自己也没能说明白。 孟彰一动不动,只听着,到孟庙自己收声,他才问道:这是庙伯父你的想法,还是椿祖、我阿祖的意思?更亦或是整个孟氏的意思? 孟庙不答,反问孟彰道:有什么区别吗? 孟彰被孟庙问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失笑摇头。 是啊,有什么区别吗? 在这个世道,安阳孟氏根本就是孟椿、孟梧的孟氏,只要他们拿定了主意,安阳孟氏便将会彻底贯彻他们的意志,也只会贯彻他们的意志。 旁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那个别有想法的人是不是安阳孟氏的人,在安阳孟氏中是个什么身份,跟他们有什么亲近关系 都没有任何不同。 是他想错了。 他天真地以为,作为安阳孟氏族人,他理应可以对安阳孟氏的决断发表意见;他更天真地认为,作为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理应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安阳孟氏的决定。 但事实上,这一切都是错觉。 孟庙看着孟彰面上反常的笑意,心中越发觉得不安。 阿彰。他喝问,你要悖逆族里的决断吗?!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收住了面上的笑容。 庙伯父。他唤了一声。 孟庙强自按捺住心神上的翻涌,侧耳听着对面传来的声音。 你方才说,这天下太大,我们安阳孟氏力弱,护不住这天下,只能尽力保存自家的族人 他慢悠悠重复着孟庙方才说过的话,然后才将他的那个问题问出来:但放任五石散流散族中,放任族人服散,就是你们,就是族里对自家族人的保护吗? 你们真的就不清楚五石散到底会怎样催磨、折损一个人吗?! 你们真的,就没有去看过那些被五石散祸害到无法救赎的族人吗?! 请你告诉我。 迎着对面投落过来的目光,孟庙半饷无言。 第278章 族里他家阿祖和梧叔祖有没有去细看,他不知道,但他确实看过了。 因为孟彰对五石散过于激烈、过于顽固的排斥。 他去细看过,所以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孟彰想要笑,但脸上僵硬的皮肉抽动半饷,到底是成不了弧度。 你们知道,你们也都看过了但你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任。为什么呢? 孟庙嘴唇蠕动着,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是,不需要他来回答,孟彰自己便有了答案。 因为五石散背后站的人,因为五石散背后牵扯到的种种恩怨,更因为 你们心中有愧。 你们无法面对那些族人。 服食五石散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但细细追寻去,他们心中苦闷,却是极度统一的一个原因。 那些都是为了家族安稳,为了家族利益,被家族放弃了的人。 对于你们来说,购置五石散的花费,虽然不少,但也不算多,只凭那些族人自己的身家就完全能够负担。 正好这些族人资质不够,他们自己划个圈子自个玩闹,不在族里寻找各种上进的机会,不跟族里要求更多,便尽可由着他们玩闹去 至于五石散的毒性,孟彰一撇嘴角,那是什么?有这么一回事吗? 便是有人来族中质问,你们也尽可以推到那些族人自己头上去。 说 他们都已经是成年的郎君、女郎了,又不是无知幼童,需要族里管束提醒吗?说,他们该当为自己的放纵承担责任;说,你们无能为力 孟彰又是一撇嘴:是不是这样? 孟庙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彰,你是在为这件事情怨怼族中吗? 孟彰摇头:并没有。 孟庙不信,他死死地盯着孟彰的眼。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那平静夹带了少许疏淡,反让孟庙自己久久静不下心来。 我为什么会怨怼族中?孟彰在反问。 我是受到族中诸多资源供养、得族里偏爱的那个人,那些郁郁不得志、沉溺于五石散的药效之中、最终将自己沉入万劫不复境地的,可不是我。 只要我自己不动心、不伸手,就不会有人胆敢将五石散送到我面前,五石散祸害不了我 我为什么要怨怼族中。 孟庙脸色犹疑松动:那 孟彰心头有许多郁气沉积。 他久久没有说话。 孟庙也不打破沉默,只像棵树木一样在原地扎根。 如果非要说的话,许久以后,孟彰才又开口说话,那便是我在为那些族人鸣不平吧。 孟庙的目光一时垂落下来。 若是以他出身安阳孟氏宗房嫡支的身份来说,他其实是不会对孟彰的话生出任何触动的;但若是只从他的平常资质说起的话,他却是难以压制心头那无法忽视的酸涩。 撇开身份之后,他本也只是一个平庸之人罢了 阿彰。眼看着对面的小郎君即将再次转身离去,他便唤了一声。 孟彰收住脚步,重新偏了目光回来看孟庙。 阿彰,你放心,今日你与我的这一番对话,我会斟酌着往族中传递的。孟庙抬起目光,直视着孟彰看来的眼。 孟彰面上无意义地笑了一下,问道:庙伯父指的是哪些。 孟庙提醒道:天下。 孟彰不置可否:多谢庙伯父。 孟彰转身要走,孟庙下意识追出一步。 阿彰,他待要劝,这天下根本就是一摊浑水,而且这天下还是司马氏的天下,跟我们全无关系,阿彰你又何必 已经走出几步的孟彰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向身后的孟庙。 孟庙一怔,竟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觉。 明明他才是成年的郎君,明明孟彰不过是一个还未长成就已经夭折的小郎君,可这回儿他竟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小郎君 庙伯父,孟彰在问他,这天下,真的就只是司马氏的天下吗? 孟庙本想要点头,但在对面小郎君炯炯的目光下,那样轻松简单的动作,他却硬是做不来。 这天下,真的就跟我等无关吗? 天下是皮,而我等不论是司马氏,还是安阳孟氏,更或只是单纯的你我个人,都是那皮上生长着的毛。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最后问。 孟庙不能应声。 孟彰再不看他,转身走了,只将孟庙一个人留在了背后。 坐在月下湖的白莲莲台上,孟彰沉默许久,忽然轻笑一声。 阴月爬上柳梢,苍蓝月光挥洒而下,将这一方阴域天地尽数填充。 湖中有银鱼游出,来到白莲莲台下方。 银鱼们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绕着白莲莲台上的孟彰转圈圈。 第279章 孟彰不动,只带着点倦怠,默然看着。 鱼群里为首的那尾银鱼在湖水中与孟彰的眼睛对望。少顷后,那位银鱼从湖水中跳出。 它没有去碰撞孟彰的手,而是就在孟彰的眼前不断地跳起、落下、跳起、落下。 孟彰看了一阵,终于伸出手去,要将银鱼接住。 那跳起的银鱼身体在空中灵活一转,避让过孟彰伸出的手。 孟彰便收回手去。 那银鱼继续在孟彰眼前跳起、落下,跌落到水里后,那银鱼往湖水深处游出一小段距离,然后才返身回来,接着再跳起。 倒也没有让它等多久,孟彰便领会到了它的意思:你是在邀请我? 银鱼不再跳起了,它在湖水里安静地游着,等待孟彰的动作。 孟彰犹疑一瞬,终于对银鱼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今日心情不好,原因很是复杂,不是游玩一阵,就能放松心情的。 若是为了开解安慰我,实不必如此冒险。 是的,孟彰觉得银鱼们的这种举动,是在冒险。 银鱼们有自己的秘密,非同寻常,孟彰早在最开始时候,就确定了。他更确定,在这方月下湖修行阴域落到他手上以前,银鱼们并没有对任何人展现出它们的奇异之处。 不然,这群银鱼也不会最终跟着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一道,落到他的手里。 它们曾经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哪怕是在孟梧这样的元神道长面前。 现在却因为想要开解心情不好的孟彰,就对他提出邀请,请他往湖中去 银鱼静静看他一阵,忽然一甩尾巴。鱼群中的更多银鱼转过身来,齐齐跳出水面,在孟彰眼前落下,往前游出一小段距离,然后又跳出水面 它们在固执地重复着。 就仿佛,是要跟孟彰比一比,到底他们中的谁,更坚持,更执拗。 一朵朵水花在银鱼们破水而出的那一刻开谢,又在银鱼们破水入湖的那一瞬再次开谢。 陆陆续续开谢的这些水花,在苍蓝的阴月月光下,越发的纯净明粹。 这一方扎根在阴世天地中的阴域,陡然间似乎换作了如梦似幻的仙境。 孟彰沉默看着这一番异景,终于站起身来。 察觉到孟彰的动作,回到了湖水里的银鱼们便都停在湖水中,等待着孟彰。 孟彰一步迈出,浸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深寒,激得孟彰魂体下意识地微颤。还没等孟彰动作,为首的那尾银鱼便张开鱼唇,冲孟彰吐出了一个水泡。 水泡飘飘荡荡,却是似慢实快。 孟彰没有躲。 那个水泡到得孟彰近前,忽然就张开,将孟彰给套了进去。 落在水泡里,孟彰只觉得原本快要侵入魂体的冻结寒意全部驱散。 他的魂体缓和下来了。 见得孟彰好好地站在水泡里,为首的那尾银鱼一甩尾巴,带着孟彰所在的那个水泡一道,一马当先往湖水深处冲了进去。 其他的银鱼也都跟了上来。 亮光在身后远去,正在深入湖底的孟彰只觉得身前的黑暗越发浓重。 明明他已经死过一次,不是生人,而是阴灵,明明他已经正式开始修行,距离化气完满也没剩下多少工夫了,可孟彰落在这湖水里,却感觉自己仍然像是最普通的凡人一样,无力而弱小。 幽深的恐惧从黑暗中蔓延而出,渐渐缠绕上孟彰的心神,要将他拖入其中,要将他溺毙 孟彰极力想要保持理智,但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沦陷。 幸而银鱼们并没有恶意,在孟彰即将支撑不住的那一刻,套住孟彰的那个水泡亮了起来。 那光甚为羸弱,仿佛轻易就会被蔓延过来的黑暗与恐惧淹没,但它到底坚持住了,始终映在孟彰的心头眼底,护持住他的心神清明。 孟彰心中纷乱的恐惧终于被清明镇压。 水泡里的孟彰微微吐出一口浊气。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不敢放肆,只小心地用眼角余光瞥着水泡外的情况。 水泡的光太弱,只能为孟彰照亮水泡外一寸的空间,依稀照出些许影子。 孟彰观察了少顷,便悄然将目光收了回来。 看得越多、看得越久,他心头才堪堪被镇压的恐惧与黑暗就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孟彰不想作死。 银鱼鱼群带着孟彰渐渐深入湖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彰终于在水泡的微光之外,发现了薄薄的光亮。 那光亮的源头,是一片狭窄的裂缝。 银鱼们带着他,靠近了那处裂缝。 所以,这里就是目的地? 孟彰凝眸,细细打量了一阵。 银鱼们却没有任何迟疑,带着孟彰径直穿入了那处裂缝中。 裂缝不大,但孟彰也就是一个小郎君,还是个身量瘦小的小郎君,这条裂缝对他影响不大,但若是换了个成年的郎君来,怕是就得有些为难了。 孟彰一面心下暗暗想着,一面拿眼睛仔细观察着这一条裂缝通道。 越是往前深`入,这裂缝便越是庞大,到最后,豁然开朗,照见一方洞天。 说是洞天,其实不准确,它更像是一方被法理、道则自发隐匿过去的阴域。 第280章 在那阴域天地的最中央,趴卧着一条巨龙。 角似鹿、头似牛、嘴似驴、腹似蛇 正正是孟彰所知道的,神话传说中的神龙模样。 那通身银白的神龙趴卧着,像是在沉沉睡去,只余一身未曾被岁月消磨的道则、法理、威势镇压空间,护持这一方沉默。 这是一条已经死去的神龙。 孟彰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想到,在这一方由孟梧、孟珏联手为他准备的修行阴域里,居然藏有一条龙尸。 只看着那龙尸,都尚未真正靠近神龙龙尸所在的那方阴域天地,孟彰便已经感觉自己的魂体快要被压散了。 银鱼们察觉到他的不适,停住往前的动作,回身看他。 孟彰摇摇头,在水泡里伸手,往湖水之外指了指。 银鱼们细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发现孟彰的心情已经不似方才时候那样憋闷了,它们终于没有再带着他往前走,而是依循孟彰自己的心意,带着他原路返回。 不知为什么,感受着自己此刻的心情,孟彰心里也颇有慨叹。 何以解忧?唯有暴富。 倘若能将那具龙尸收入囊中,孟彰原本就已经富足的身家,直接就会膨胀无数倍。 但是,孟彰笑了起来,这具龙尸却不是他的。 是银鱼们的。 它是银鱼们血脉的源头,也是银鱼们所以会这样神异的根本原因,更会是银鱼们继续蜕变的资粮 孟彰闭上了越发明亮的眼。 待孟彰回到了湖面,那个护住他的水泡便轻声破碎。 他在白莲莲台上坐下,重新看向那些在湖水中凝望着他的银鱼鱼群。 多谢你们,他笑道,我确确实实是开了一番眼界。 银鱼们仍然一瞬不瞬凝望着他。 但下次别随意拿出来了,那具龙尸异常宝贵,更是你们继续蜕变的重要资粮,丢失了就很难再找到的,你们得更上心些 孟彰细细叮嘱着它们。 银鱼们开始时候还在听着,哪怕孟彰一遍说完,跟它们重复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银鱼们也都还安分,但待到孟彰要回转过去,重复第四遍的时候,银鱼们便开始不耐烦地躁动了。 孟彰停住话头:行吧,你们且记得就是了。 反正,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一方修行阴域都不会易主,有他在,那神龙的龙尸就还会是银鱼们的,不会有人能够夺了去。 孟彰收回心神,冲湖里的银鱼们摆摆手:行了,你们自去吧,我也该开始修行了。 银鱼们真就一哄散去,只给孟彰留下一些破碎的水花。 孟彰笑了笑,手上结印,稳定心绪,继续将自身的精元磨练成精气。 孟彰在修行阴域里专注修行的时候,孟庙也已经收拾心情,开始联络安阳郡里的孟椿了。 彼时,孟梧就坐在孟椿对面。 看见亮起的联络玉符,孟梧瞥来目光。 孟椿看他一眼,没有伸手。 孟梧收回目光,转而捻起一枚棋子。 啪嗒的一声轻响,这枚棋子被拍落在棋盘上。 有人在找你啊,椿族兄,你不应一声吗?孟梧问。 孟椿眯眼看孟梧。 孟梧漫不经心抬眼看他。 他就知道,阿梧这近来忙得不行的家伙所以会抽出身来找他,绝对不是为了什么下棋。 他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孟椿定定与孟梧对视一阵,到底还是率先避让。 他伸出手去,点亮了那枚玉符。 阿庙。孟椿唤道。 孟梧从棋篓子里捻了一枚棋子在手把玩,同时目光随意梭巡着棋盘里的局势,其实全不在意孟梧与孟庙的对话。 阿祖。孟庙在那边恭敬唤了一声,然后才道,孙儿方才已经将族里的答复跟阿彰说了 孟椿抬眼,扫过对面坐着的孟梧。 阿彰有些生气。孟庙道。 生气?孟椿轻声重复了一回,伸手在旁边的棋篓子里捡出一枚棋子,也拍落在棋盘上,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生气? 是被族里推翻了他自己决意的恼怒,还是对族里不作为的气闷,更或是对族里这种选择的怒恨? 虽然孟椿一共列举了三种可能,虽然孟庙没能从孟椿的话语中听出孟椿自己的倾向与判断,但他还是选择了小心。 只是气闷罢了。他回答道。 孟椿笑了一声,问:是吗? 孟庙极力稳住心神:是的。 孟椿随意道:那便是吧。 孟庙沉默等待一阵,才又试探着问道:那族里对阿彰 唔孟椿沉吟一阵,却是问孟庙,你觉得呢? 孟庙不知道孟椿为什么会拿这样重要的事情来问他,但他还是将他心中翻来覆去地想过的话跟孟椿说道出来。 阿祖,阿彰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重情,心软,只要我们安阳孟氏不先辜负阿彰,阿彰就不会轻易舍弃我安阳孟氏,我觉得 第281章 我安阳孟氏还是应该继续给阿彰倾斜资源。阿彰他心中的闷气总是会消散的。他毕竟会长大,待他长大了,就会好了的。 孟椿一时没有回答,因为孟梧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抬起了目光,正看着他。 他也回望过去。 孟椿不说话,孟庙也不敢再多说,只屏住呼吸,在那边等待着。 便就按你说的来吧。孟椿对孟庙那边道。 孟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只这其中的分寸,你需得把握好。孟椿最后说道。 孟庙连忙给孟椿做保证:阿祖放心,孙儿知晓的。 将这枚联络用的玉符收起以后,孟庙又在原地站了一阵,才抬起头看向孟彰的玉润院所在。 阿彰,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相比起孟庙的谨慎小心,孟椿却要随意了很多。 他随手将玉符拍在旁边的案桌上,便对孟梧道:该你了。 孟梧笑了一笑,从善如流地在棋篓子中捡起一枚棋子,将它拍落在棋盘上。 棋盘上原本正在渐渐崩解的局势在这一枚棋子的联络下再次稳住。 孟椿脸色端正,仔细打量着棋盘上的局势。 为什么又要轻轻放过去? 端起旁边的杯盏啜饮一口茶水后,孟梧问道。 孟椿头也不抬,仍自捻着手中棋子,寻找着棋局中局势的破绽之处。 他毕竟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既是被家族承认的麒麟子,自然该得享有麒麟子该有的待遇。 何况 阿彰他也没有真的做了什么,他只是对族里的情况,跟我们提出了一个建议而已。我们不同意他的建议,将它驳回去便是了,没得上纲上线的。 顿了一顿,孟椿终于分给孟梧一个目光:你今日会腾出身来见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孟梧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但旋即,他面上的笑容就停了下来。 五石散 听得孟梧的低语,孟椿的脸色微微收起。 五石散是很不好,但是阿梧孟椿道,五石散背后牵扯着国戚贾氏,贾氏又捆绑着阳世里的那对帝后。 倘若皇帝理智清醒,能够压制掌控皇后贾氏也就罢了,可是他不能。而且就现今这局势,作为武帝心腹的你所带领的安阳孟氏,如果出面禁绝五石散,你猜帝都里的那些人会怎么想你,又会怎么想我安阳孟氏? 阿梧,我以为你应该想得很明白才对。孟椿最后道。 捻了一枚棋子在手的孟梧似乎终于在棋盘里找到了位置,他手伸出,将那枚棋子拍在棋盘上。 棋盘的局势里,陡然又变化了风云。 我以为你担心的,其实不是这些,而是孟梧慢悠悠地道,同时目光一点点从棋盘上拔起,看向对面的孟椿,阳世宗长房那边。 孟椿眸光一顿,面上却不显分毫:阳世宗长房那边不是好好的吗?我担心他们什么? 孟梧没有放过孟椿,仍自紧盯着他,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早先时候,因为天下局势变化这一事,你跟阳世宗长房里,生出了些嫌隙吧? 孟椿没有说话。 孟梧却是继续道:虽然阳世宗长房里,阿汧最终还是按着我们的意思来安排族务了,但是 他心里其实还是别有想法的,是不是? 孟椿仍然不说话。 孟梧看他一眼:因为阿颖? 孟颖,安阳孟氏孟彰这一代的宗子。 因为阿彰冒出头来,让作为他兄弟的阿昭、阿显也别有一番声望,虽然如今还没有动摇到阿颖的地位,但未来未必就不会影响到,是不是? 阿颖的资质只是中上,原本只要他能够专心修持,他的修为理当不会落下太多,但他分心了,所以修为没有镇压住族中的各位儿郎,尤其是正在越发耀眼的阿昭、阿显 修为压不住,能力、心胸也同样压不住,所以阿汧要为阿颖谋算,而阿汧原本的打算,是阿颖妻室温氏。他想要借助温氏帮阿颖搭上国戚贾氏的线,然后跟皇后贾氏联络上,是也不是? 孟椿紧抿着唇角。 孟梧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才哈哈大笑出声。 族兄啊族兄,你也心软了 孟椿抬起头,直直看着对面几乎笑得打跌的郎君,他嘴唇蠕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压低了视线,看着身前的棋盘。 族兄。 待到孟梧笑够了,他坐得笔直,凝望着孟椿。 孟椿终于又抬起目光来看他。 族兄,孟梧唤道,我忽然很庆幸。 什么? 明明已经猜到孟梧要说的是什么了,但孟椿还是自虐一样接话。 我庆幸在阿彰还在安阳郡里的时候,曾经跟他提过分宗的事情。 第282章 原本只是不轻不重地拿着的莹白棋子陡然将孟椿的手指挤压得发白。 孟梧全没有任何退让,他直直迎上孟椿陡然变得凌厉的目光。 我不可能让阿昭、阿显,需要为了一个阿颖,一直退让。 孟椿低吼:阿颖是他们这一辈的嫡长子! 孟梧没有反驳,他先点了点头:不错,阿颖是他们这一辈的嫡长子,倘若没有意外,他也会是未来阳世安阳孟氏的族长,但是 族兄,你真的觉得阿颖他能够支撑起安阳孟氏吗? 须知,孟梧轻吐一口气,低声说道,乱象已显,这天下,很快就不是现下还能够勉强维持着的稳定了。 嘭一声闷响,孟椿手指间漏出一抹白色的粉末。 却原来,是原本的莹白棋子受不住孟椿的力道,直接被他辗磨成了碎粉。 孟椿回过神来,低头看了正纷纷洒洒漏出细碎粉末的指尖。 他手指随意一拂,便有一道微风翻转着,将那些粉末带起,送往一旁。 你认为阿颖最终会将我安阳孟氏一族带入漩涡之中?他沉声,几近喝问。 孟梧并不惧他,迎着他的目光笑问:你觉得不会吗? 孟椿看着孟梧许久,忽然笑了起来:你认为阿颖终将会走到那一步,那你可曾想过,阿彰是不是真的能将我安阳孟氏带到另一个高度? 你又可曾想过,阿珏、阿昭、阿显他们,会在家族与阿彰中,选择站在哪一边厢? 孟梧神色不变,他也不急着开口回答孟椿,因为他知道,孟椿还有话未曾说完。 阿颖天资、能力、心胸、修为固然仅只是中上,而阿彰天资、能力、心性俱是上上,现今稍嫌不够的修为,也将会很快被补上,但你真的觉得阿彰能被拘在我安阳孟氏族中吗? 你真的就完全没有看出来,阿彰他的目光根本就在这更广阔的天下?! 阿彰的野心那般大,你真的看不出来? 孟椿缓了一口气。 阿颖还只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够,而制约了我安阳孟氏的发展,但阿彰 阿彰却是野心太大,目光着落到更远更广阔的天下。 这样的他,真的就不会为了天下,而折损我安阳孟氏? 阿梧,现下这五石散之事,可就是明证! 到孟椿终于停下来,孟梧才开口。 你说完了?他问。 孟椿瞪着他,不说话。 孟梧将茶盏重新端起,一口一口地啜饮茶水。 孟椿隐隐觉出了什么。 在孟椿的目光下,孟梧将吃去半盏茶水的杯盏放下。 抬起目光来,孟梧让孟椿看见自己眼底的笑意。 族兄,你我都是明白人,关于阿彰提议在族中禁绝五石散这一事,到底是为了这天下,还是为了家族,还需要我来与你仔细分辩吗? 孟椿重又抿了抿唇,不说话。 或许我们都知道,阿彰提出在族中禁绝五石散,仅仅只是开始,态度如此明白坚定的阿彰,在族中禁绝五石散这件事应允下来并落到实处之后,必定不会停下脚步。 安阳郡乃至整个天下,大抵就是阿彰接下来要清扫的范围。 态度这样明显坚决的阿彰,绝对是要继续下去的。而这 也是孟椿所以会说阿彰野心大的原因。 哦,是之一。 五石散的药性与危害,你我也都一一仔细看过了,你觉得,放任这样的东西在族中流通,难道对我安阳孟氏的族人来说,就是好事? 孟椿没有话说。 只从禁绝族中流通五石散这一件事本身来说,确实是为了安阳孟氏的族人更多一些。 往后的事情是往后的事情,我们只说现在。孟梧落下了一句总结。 族兄,这事情分明是你、你宗长一脉无视五石散的危害,为了利益折损家族,祸害族人。 为什么偏要拿着这件事情往阿彰头上戴罪名? 看着脸色沉凝的孟椿,孟梧道:个中是非对错,你我明白,阿彰明白,便连现下也在帝都里的阿庙亦同样明白。 若不然,孟庙为什么会在孟椿面前帮着孟彰回園? 孟椿仍是没有说话。 至于阿彰的野心 孟梧沉吟着,脸色也有几分复杂。 我们谁人,没有过这样的野心呢? 孟椿听着这句近乎叹息一样的话语,眼底深处似乎也有什么复杂的东西涌动。 孟梧回转心神,重又看定孟椿。 如果阿彰是因为他的这个野心才折损了我安阳孟氏一族实力的话,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可以 第77章 我觉得不可以!孟椿斩断了孟梧的话,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孟梧直直看着他的目光下,他的话全都被堵住了。 他当然可以说他作为安阳孟氏的族长,不能眼看着任何折损安阳孟氏力量的事情发生,哪怕是为了这天下 第283章 可他真的说不出口。 因为他偏心孟颖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在为他一人的私心,折损安阳孟氏的利益了。 许久后,孟椿半垂落目光,先一步退让:阿梧,阿颖他是我安阳孟氏宗长一房的嫡长子,依照世道与常例,他终将会从他父亲手中接过安阳孟氏族长之位。 孟梧轻笑了一下:嫡长 就像现在阳世天地里,皇位上坐着的那位陛下一样? 孟椿话语又是一滞。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他道。 这是嫡长子继承制的两条规矩。 有嫡子,那么传承家业的,就应该以长子为先,而不是诸嫡子中的贤能者;没有嫡子,那么传承家业的,就应该以诸子中身份最尊贵的那个为先,而不是诸庶子中的长子。 规矩传承清晰严密有序,孟椿像是找到了支撑,话语中隐隐的退让渐渐消失,才是我世家望族所以能够代代传承不绝的根本。 孟梧沉默一瞬,问:就算明知道不合适,也一定要循依规矩行事? 孟椿才刚想要点头,就看见孟梧唇边荡起一点笑意:然后就眼看着家族乃至天下祸乱崩坏?像未来的司马氏?也像曾经的商纣? 如果说司马氏的这个例子,还只是肉眼可见看出未来即将爆发的纷乱,却还不知道这种纷乱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的话,那么商纣这个例子一出,孟椿就真的不知道自己一时还能说什么了。 商纣王殷受,曾有两位一母同胞的兄长,但因为殷受的两位同胞兄长都出生在生母正位王后以前,仅有商纣殷受,是在生母登上后位以后才出生的,所以商王的位置硬生生越过了他的两个兄长,落到了他的头上 商纣王未登位之前,固然有勇武之名,修为很是不俗,但商纣王的两个兄长,却也不是没有贤名,尤其是微子启。 微子启不仅仅是商纣王的长兄,其贤能之名也是传颂朝野内外,可这一场王子争位的结果,却仍然是他败落了。 纣王殷受登位后,商的结局,还有人不知晓的吗? 固然,这天下也有野史传闻,言说商纣王身上的污名多为新朝所杜撰,但商朝的结局却也是摆在了明面上的,已经成了过往历史,完全由不得人辩驳。 作为亡国之君,商纣总得为那葬没了的商朝负责。 但是 拿阿颖比商纣,是不是太过了点?!孟椿瞪视着孟梧。 过了吗?孟梧半点不退,直直迎上孟椿的视线,他认真思量过一阵,竟然颌首点头,倒确实是有些过了。 孟椿并不为孟梧这承认的话语欢喜,他等着孟梧接下来的话。 以阿颖的能力比商纣,确实是委屈了人纣王,是我错了。他叹了一声。 孟椿说不上是更为恼怒,还是更为无言,他只能瞪着对面的郎君,双手紧握成拳。 孟梧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摆。 不然,族兄觉得以阿颖的能力,能跟人商纣王比拟? 孟椿深吸了一口气,极力稳住心头翻涌的情绪。 阿梧!他重重唤了一声,阿颖他也唤你一声叔祖! 至于这么埋汰自家后辈吗? 孟梧收敛了面上的所有神色,端正而严肃地看着孟椿。 我也不想这样埋汰他,实在是他的能力,不足以带领我安阳孟氏从乱世中走出来来。 停了一停,孟梧问道:难道你真的要为了所谓的传承规矩,眼睁睁看着整个安阳孟氏凋零吗? 孟椿心中梗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了。 所以,你要逼着我看阿颖遭难?还是你要让我亲自动手? 孟椿这话一出,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寂静下来了。 最后遮掩着的那块布巾被拉扯开,露出孟梧、孟椿早先尚且平和的话语争锋下面的淋漓鲜血。 孟颖是阳世安阳孟氏宗房的嫡长子,循依家族传承规矩,他终将会接掌过族中权柄,成为安阳孟氏在阳世里的族长,除非 除非孟颖在接掌安阳孟氏族长之位以前,就先殒命消亡。 死去的嫡长子,当然就不是能够接掌传承的嫡长子了。 就像如今阴世天地里大晋皇庭的那位慎太子殿下一样。 孟梧沉沉看着对面的孟椿,先是笑了一下,随后又笑了一下。 到底是谁,起了将阿颖引入阴世天地中的心思呢?他问。 听得孟梧的这个问题,孟椿原本还很是激愤的心情,陡然似这书房中的空气一般冰寒。 他怔怔看着对面的郎君,久久说不出话来。 孟椿与孟梧的这一场对话,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旁人知晓。 就连备受孟梧信任的孟棕,也只知道自家的郎主从外头回来后,就在书房里独坐了大半日,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孟氏这边,不论是帝都里的孟氏宅邸,还是安阳郡里的各处府邸,都不甚平静。 少有人能具体说出问题,但所有人却都能感觉到那笼罩在整个族群里的躁动与憋闷。 同样是高门大家,帝都里的琅琊王氏,气氛却要轻松了太多。 第284章 坐在书房里的王璇头也不抬,仍旧专注翻阅着手里的卷宗,却一言道破了外头人的行踪。 行了,在那边磨磨蹭蹭的,是要做甚事?进来吧。 王璇话音落下,书房那虚虚掩上的门户就被礼节性地轻叩了几下,然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来人脚步轻快,还未到得近前,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大兄,你在忙着呢? 那声音里讨好的意味甚为明显,明显到几乎满溢出来了。 王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终于抬起头,看向那走过来的小郎君。 知道我在忙,你还来找我?他先反问了一句,然后将目光转落在他对面的位置,莫要在那里站着了,坐吧。 王绅欢快笑了一声,半点不畏怯地在王璇对面坐了。 王璇放下手里的卷宗,随口对躬身立在书房门外的管家道:去取些小郎君喜爱的茶点来。 管家寂寂一礼,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王绅听得清楚,连忙跟王璇道谢:多谢大兄。 王璇摇摇头,看着对面的小郎君摇头晃脑打量着书房中的布设。 你这回来找我,可是又闯祸了?是你将阿母最喜爱的那套玉律天`衣弄坏了还是怎地? 王绅听得,先是愣怔了一瞬,然后止不住地为自己抱屈。 大兄,你在说的什么呢?在你看来,我就是那样不醒事的?非要惹怒阿母,然后才来找你求救? 王璇只是含着一点笑意平静回望他。 看着这样笃定的王璇,王绅有些泄气,面上浮上郁色。 王璇只一见,就知道这次约莫还真是他自己想错了。 正逢此时管家领人送了茶点过来,王璇便向着管家伸出手去。 管家动作未有分毫停顿,直接将一盘甜食递上去。 王璇接过来,亲自将甜食推送到王绅的面前。 好了,莫生气了,这次是大兄冤枉了你,大兄与你赔罪,你原谅大兄则个? 王绅嘟哝一声,脸色到底是放晴了。 看着他拿了甜食自个吃得欢快,王璇摇摇头,给他分了一盏茶水摆到手边。 小心着些,莫要噎着了。 王绅毕竟也是琅琊王氏的小郎君,纵然日常时候顽劣调皮了些,但在礼仪上却是不差的。再如何着急贪食,也总不会到能噎着自己的地步。 王璇这话听着是提醒,但实际上却仍是在打趣王绅呢。 王绅心里明白得很,往嘴里送甜食的动作不免就更凶狠了些。 王璇只含笑看着,细嗅着茶盏里飘逸的茶香。 待到王绅终于放下甜食,去端起茶盏的时候,王璇才悠悠问道:今日是怎么了?看着你有点憋闷? 王绅是他嫡亲的幼弟,又是夭折的郎君,王璇虽然当着长兄,但实际上担的却是老父亲的职责,再加上他眼利心明,王绅身上的少许不妥当之处,自然逃不出他的目光去。 不提尚好,提起这个来,王绅心里就有点不甚舒坦。 他目光垂落,看着杯盏中茶水里倒映出来的影子。 大兄 王璇瞥见,悄悄蹙眉,只面上不显罢了。 大兄,王绅犹疑一阵,还是问道,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你在问我吗?王璇笑着,掩去眼底的厉色。 王绅点头。 那你确实是挺烦人的。王璇回答道,我明明只是兄长而已,却在做着阿父要做的事情 虽然都说是长兄如父,但这么早就担起阿父的担子,实在是太累人了。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父才会落到这阴世天地里,担起这份属于他自己的责任 不对,王璇压低了声音,谴责自己,你怎么能这样想呢?盼着阿父落到这阴世天地里来,岂不是就是想要让阿父早死?如此,实在是不孝,大不孝! 幸好这里没有其他人,不然倘若传到阿父那里,少不得要领受一顿家训 王绅开始听着王璇的话,心绪可谓是一阵比一阵低落,但到得他听见王璇最后那低语时候,他却是又乐呵了起来。 大兄,我听见了哦他提醒王璇。 待到王璇惊醒也似地抬眼看他,他就对着王璇伸出手去,同时跟他挤眉弄眼。 大兄啊,你知道该怎么办的吧?若不然,阿弟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阳世里转一转,顺带着入梦去见一见阿父啊 说起来,我也真是有些想阿父了 王绅一面说着话,一面继续向王璇示意。 王璇绷着脸看他,沉声道:阿绅,你可还记得我是大兄? 自然。王绅郑重点头,下一瞬却说道,但你这一次招惹到的,可是阿父。 在大兄和阿父之间,他似模似样地叹了一声,说道,我大抵是得偏向阿父的,谁叫阿父要比大兄你能疼我呢?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王绅面上遗憾、挣扎之色尽显,看到的人怕是都要跟着他发愁起来。 第285章 王璇看他一眼,默然无声将手伸入袖袋中。 王绅打点起精神,目光炯亮地盯着王璇的手。 待到王璇的手重新取出,向他递过来的时候,王绅看到的,就是一只翠绿可爱的蛐蛐。 王绅很有些着急,但到底还是不敢抢,只瞪着眼睛看那只蛐蛐,直到王璇将那蛐蛐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才伸手小心接过去。 看着爱不释手把玩那蛐蛐的小郎君,王璇心里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有些不满。 这下子可是行了? 行了行了。王绅一迭声地回答道,甚至还抬起眼睛来直视王璇,给他做保证,大兄放心,今日里我什么话都没有听说过。 王璇轻哼了一声,啜饮一口杯盏中的茶水。 见王绅面上的神色越渐放松,他才状若平常地随意问起:今日学里可是无事? 王绅不甚在意地回答道:有甚事?童子学里的先生都是熟悉的,诸位同窗也都甚为和气,能有甚事? 王璇不说话,只看着他。 王绅察觉到了什么,先看了一眼王璇,又看了看手中翠绿可爱的蛐蛐,几经挣扎后,到底是选择了先将那蛐蛐收起。 大兄想问的是什么?王绅问。 王璇轻笑:你觉得呢? 王绅沉默少顷,说道:大兄,我只是心里有些憋闷。 王璇细看着他的脸色:因为谁? 王绅不说话。 但王璇却已经猜到了:是那位孟氏阿彰? 既然自家大兄已经猜到了,王绅便知道自己该跟大兄分说清楚其中的内情,若不然,怕是会折腾出问题来。 所以王绅再没有犹豫,将今日学里邀请孟彰来府上做客却被孟彰婉言谢绝的事情说道了一遍。 王璇静默听着,并没有打断,直到王绅停了下来。 你想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绅初初尚觉得有些惊讶,但下一瞬却是反应过来了。 他家长兄慧敏,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有什么奇怪的? 想明白这一点后,王绅就放松下来了。 小郎君抿着唇,倔强地迎着自家长兄的视线,问:不行吗? 王璇一时不答,眼前浮光掠影般滑过许多影像。 有阿父托请他照料幼弟的情景,有幼弟初初落入这阴世天地里的情景,有兄弟两人从陌生到熟悉的一幕幕 王绅确实是有些调皮,但他并不是不知道旁人的好,也懂得去回应。 王璇眨了眨眼睛,眼前画面却是定格在一辆越过他的牛车向前方驶去的马车上。 他再眨眼,收回心神。 咯哒的一声轻响,原本被他捧在手里的茶盏回到了案桌上。 也不是不可以。王璇回答王绅,但是阿弟,与人相交,贵在真,重在诚。 尤其当那个想要交好的对象,是个心思机敏、聪慧锐达的人的时候。 王绅的眸色一缓。 你可曾细想过,王璇在问他,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想要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我王绅一时回答不出来。 王璇坐在对面静静凝望着他,也不催促,就等着。 王绅心头有许多念头转过,消失浮现,浮现又消失,不断地循环来往。 但在这些念头之上,却又有一句问话,在镇压。 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想要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绅的面色翻转过几回,终于平缓下来。 因为我觉得他很不错,是个能交好的人。顿了顿后,王绅又道,虽然最开始时候,我是有别的意图,但渐渐的,我却真的觉得他可交。 是的,在最开始与那孟氏阿彰搭话的时候,他其实抱着许多别样的想法。 他想要将那个声名陡起的小郎君拉入他的队伍中,成为他的伴当。 他自认这很合理。 他可是琅琊王氏宗长一支的嫡系郎君呢。 虽然他不是长兄王璇,没有长兄的贵重身份,没有长兄的能耐,他也很调皮顽劣,但他是琅琊王氏宗长一支嫡系郎君。 他的身份,在那个出身小郡名门的小郎君面前,就是天然的优势。 那个小郎君冒头冒得太突然了,不论他的天资如何惊人,他的名头如何响亮,他的根基始终不稳。他就不同了。 他身后,站着琅琊王氏。 有他作为倚仗,那小郎君在这帝都洛阳里能安稳很多。 只要是个聪明的,就不会轻易拒绝他。 不然,除了他以外,那小郎君还能寻找到谁来作为他在帝都洛阳里立足的那个倚仗呢? 帝城里的那位慎太子吗? 可是那位慎太子养在深宫里,少有能出来的机会,更何况慎太子是皇族,在这帝都里,常受诸多世家望族的掣肘,又有帝宫里那对帝后明里暗里的阻拦,更不似他来得方便 他一面料想着那小郎君的反应,一面联络学舍及诸同窗,调整了坐席,让自己坐在将来会安排给那小郎君的坐席正前方。 他原以为此事不会有别的结果的,但那小郎君的反应,却愣就与他料想的不同。 第286章 他只将他、将他们当做寻常的学舍同窗,虽也温言说笑,偶尔跟他们谈论起童子学乃至太学里的趣事,但 他们之间却始终是不咸不淡的。 那距离或许看着不甚分明,却是一直都存在着。 哪怕他们着意交好,那孟氏小郎君也只是客气回应,并不会更靠前一步。 不得不说,初初碰上这样软钉子的时候,王绅不是不气闷的。 但后来看见谢礼、庾筱、李睦等等一众同窗,甚至是那司马家的慎太子殿下也都没得着几分例外的时候,王绅的闷气就散了。 他反又乐呵起来。 孟氏那小郎君就是这样的态度、性情,并不是只针对他。 他、谢礼、庾筱、李睦、司马慎等等一众人等的身份,在那孟氏小郎君眼里,却都只是平常。 那孟氏小郎君也不是不知道他们身份的贵重,不是不清楚他们背后的份量,他心里是明白的,但他就是与他们平淡地处着。 不动不摇,不卑不亢。 那种平淡到近乎超然的姿态,切切实实触动到了王绅。 他很厉害。 明明是满腔的话语,但到了嘴边,却就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王璇伸出手,帮着王绅将他面前那盏已经冷却的茶水换去。 王绅看着王璇动作,直到新的一盏茶水被送到了近前。 大兄他低低唤道。 王璇抬眼看他:你倘若是真心想要与他交好,那这事情,就急不得。 王绅张了张嘴,想要询问什么。 不等他来问,王璇就先开口了:早先那阵子,你们的事情办得太急,也太躁了,那小郎君必是都看在了眼里。 即便王绅一言撇过了,可王璇还是看明白了王绅那未曾言明的谋算。 他也好,童子学里的其他生员也罢,其实在一开始,都打着想要收拢那小郎君的主意。 可莫要忽略了,王绅才刚说的是想要让那孟氏小郎君充作他的伴当。 伴当,确实亦有伙伴、友人的意思,但细细论说起来,伴当的身份却是要比伙伴略低了一筹的。 若真要比较的话,伙伴便是朋友,伴当却却似是皇子伴读。 另有一种上下、主从的区别。 王绅他们这些高门小郎君,虽则也看重那孟氏阿彰,更在他面前释放出相当的善意与友好,然而 王绅他们也是在俯瞰着那孟氏小郎君的。 那时候这些小郎君对那孟氏子释放好意,更多带了点妥协的意味,又或是施舍。 他们认为接纳那小郎君是他们对太学、对学舍、对先生的妥协,他们认为他们的交好,能够给予那小郎君更多的便利 他们大抵还想着未来。 认为他们先对那小郎君示好,待到他们成长起来,进入朝堂中枢或地方同朝为官时候,可以得到同等份量的回报。 王璇一直都看在眼里,也所以,当王绅碰到软钉子来找他的时候,他其实还真没觉得多少意外。 王绅他们这些小郎君在与人相交时候杂念太多,偏又手段不算隐蔽、不算光明坦荡,那孟氏的小郎君能放任他们、顺遂他们的心意? 那孟氏小郎君,可不是易于之辈。 得慢慢来。王璇说着,也端起了茶盏,拿温热的茶水润喉。 王绅怔了许久。 待回过神来后,他几乎是急切地看定对面的青年郎君:那 那大兄,我该怎么办? 王璇定定看他一阵,问他道:你是真的想要与他交好? 王绅郑重点头。 王璇再问:你能为你先前的轻忽怠慢,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王绅认真想了想,回答王璇道:尽我所能。 王璇不置可否,问得更直白一些:你可能放下身段来? 王绅没能反应过来,他茫茫然地看着王璇,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王璇看着他,认真解释道:先前你们怠慢他,与他相交时候杂念太多、心思太多,这是态度的问题,也是根本心思问题。 此等问题,想要解决了,绝不只是拿些奇珍异宝、天材地宝,又或是什么机缘就可以的。 你需要向那小郎君表明你的态度,纠正你的根本心思。 你得明白,王璇道,你是想要交他这个朋友,而不是真的想要一个伴当。 王绅面上的茫然消散了许多,他隐隐有些明白了。 可也正因为他有点明白了,所以他才那样的挣扎,一时下不定决心。 王璇仍然不催促他,只透着薄薄的茶雾,细看着对面的小郎君。 他明明尚未长成,却也开始心忧家族,惦念着要为家族做些什么 说到底,这事,是他这个长兄没能做周全。 是他事前没有明白提点过他,而是放任他随意而为。 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王璇又举起杯盏,啜饮一口茶水。 他家幼弟因自己胡闹的缘故,带着家族中好几个小郎君一同落入阴世天地的事情,在家族里着实闹起了一场小风波。 第287章 即便阿父已经将事情平息下去了,他自己却仍然留了些痕迹在心底,始终不能释怀。 这一次他会想着为家族去接触那孟氏小郎君,也是被那点执念驱使,想要借着那孟氏小郎君,为族里立下些许功劳的意思。 他早先注意到了,却对着遮掩得极好的幼弟无从下手。但现在不同了,现在,阿绅自己注意到了其中的问题,他可以着手处理了。 这样想着,王璇又唤了王绅一声:阿绅。 王绅发散的目光有焦点再次凝聚。 你还需要想明白,你到底是想要为自己,结交那个孟氏小郎君;还是为的家族,所以想要跟那小郎君交好。 如果我没能想明白呢?许久以后,王绅喃喃问道。 王璇唇角扬起一个弧度。 他没有答话,但一切的反应也已经足够让王绅自己明白了。 王绅怔怔看着,发愣。 王璇有些心软,但到底稳住了。 他慢悠悠开口,将王绅知道但不太了解的那些事情,一一与他说道出来。 昨日里,你们童子学休沐,那孟氏子去拜访了陈留谢氏的谢诚谢郎中。 王绅凝了凝神。 王璇就知道他在听了。 你在童子学里的另一位同窗,谢氏的谢礼,也出现在谢诚谢郎中府上,同其他的谢氏旁支一道,等来了那孟氏小郎君 但彼时在谢氏园林中的诸多谢氏郎君中,孟彰只看中了一个谢远。 谢远王绅道。 王璇点头:那也是谢氏旁支的郎君,他学识不差,但更擅琴,以琴曲名传帝都。你应也是听过他的名声的。 王绅缓慢点头。 那谢远谢郎君其实也没有多做什么,他只弹奏了一首琴曲 王绅猜到了什么,他眸光微动,更看定了王璇。 王璇颌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像你曾经听到的一言半语那样,谢远视孟彰为知音。 王绅一时沉默,只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指。 王璇总结道:所以,你想要与他结交,必得先与他赔罪,表明了态度,然后端正心思与他相处。 他觑了王绅一眼:这原本也是正经与旁人结交的办法。 王绅低头在那里坐了好一阵,忽然嘟哝一句。 王璇不回答,只做没有听见。 王绅等了一阵,没等到王璇的回答,抬眼小心瞥着王璇的神色。 好好说话。王璇道。 王绅清了清嗓音:如果我真与他赔罪了,然后端正了心思跟他相处,我与他是不是就能成为知交的友人了? 王璇沉吟不答:唔 王绅掐着手指,紧紧盯着对面的青年郎君,等一个答案。 王璇抬起眼看过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大兄,你怎么能不知道呢?!王绅急了,几乎要伸出手去抓王璇的袖角。 可我是真不知道啊。王璇回答道,我又不是那孟氏小郎君,又怎么知道他对你赔罪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王绅不答应:但大兄你那么聪明!你 王璇摇头:人要与人相交,除了真与诚以外,也是需要讲究缘法的。合得来便是合得来,合不来就是合不来,半点强求不得。 末了,他还叮嘱王绅道:阿绅,这一点你需要先记明白。 王绅面上尽是忐忑与犹豫,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将王璇的这话听进去。 不知坐了多久,王绅忽然抬起眼睛,看定王璇。 望入王绅的眼底,王璇笑了。 大兄,我还是应该去试一试的,是不是?他问。 王璇半点不遮掩自己的笑意,他也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反问王绅道:你觉得呢? 王绅认真想了想,既是回答王璇,也是在告诉自己:如果我不试,那就完全没有可能,但我要是试了,就还有些机会。 王绅嘴里说着,面上也带出了一点笑意。 那孟彰是个很温和的郎君,只要我做了,哪怕他不愿意接受,也再不会像现下这样待我 王璇仍是笑着,但眼底却也有些心疼。 成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磋磨。 就像这一次,不论那孟氏小郎君是个什么反应,但他阿弟,却是真的要弯下身来了 可他也不可能去阻止。 这是王绅自己的成长,是他自己的决断,更是他自己的所愿。 他只是要在重回坦途之前,先从那崎岖小路中走出来而已。 大兄,王绅看着王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顿了顿后,他想起了什么,强自压下心头汹涌的思绪,极力做出一副端肃的模样来。 大兄,有一件事我要先问清楚。 王璇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说道来。 王绅深吸一口气,道:族里对那孟氏阿彰,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第288章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等真的听到王绅这个问题时候,王璇面上还是显出了几分奇异。 迎着王璇的目光,王绅再故作严肃,道:大兄你也好,谢氏、庾氏、桓氏的这一代嫡长也好,全都仍在观望,未有任何动作。不,不独独是你们 除了我们这些在童子学里进学的小郎君小女郎以外,各家的嫡支郎君、女郎,对孟氏阿彰都还没有个明白的态度。 你们只看着 旁的人我不太清楚,也不想去在意,我就问一问大兄你,王绅道,你对孟彰的态度,可有确定下来了?家族里呢?家族里又是个什么主意? 王璇定定看着王绅,笑着慨叹道:阿绅你是真的长大了啊,居然想起先来问一问我了。 王绅轻咳一声,催着王璇道:所以大兄你的答案呢? 王璇收敛了面上笑意,端正与他道:你且去做就是了。 第78章 你不必太过担心族里,也不必太在意我等,趁着这个机会,王璇索性就与这位幼弟分说个明白,你自入了童子学,身上的意义就变了,你可还记得? 王绅认真点头:记得,大兄你在我正式入读童子学那一日曾经与我说过了。 王璇颌首:为了家族血脉传承,为了延续家族的荣光,你我虽同胞兄弟,却也有不同的立场。 就似当年三国时代的颖川荀氏。 颖川荀氏历经三朝而不倒,从东汉末年到曹魏再到今朝 它总能站在胜利者的那边,真的只是侥幸吗? 不,当然不。 是因为颖川荀氏的子弟,并不只站定一个立场。 荀彧为东汉辅佐曹魏,荀攸则忠于曹魏。这两位荀氏郎君的交接,轻易且顺利地保证了颖川荀氏的门第荣光。 王璇希望他与王绅能够像那两位荀氏郎君一样。 有这种想法的,也不仅仅是他,还有整个王氏。 真要说起来,其他的名门望族,也基本都是这个打算。 不得不说,颖川荀氏的成功,确实给他们这些世家望族指了一条存世不坠的明路。 王璇将那种种升腾起的心思隐去,只继续与王绅说道:我尽量在这一代的朝堂中枢中立身,你则尽力争取司马慎那位太子殿下身边的位置。而除了你我兄弟以外 族中另又有其他郎君去往各处封地,在那些封王身边立足。 所以你不必担心其他,那些事情都有诸位族兄弟负责,你真正要去费心的,仍然是司马慎这边厢。 而司马慎王璇难得地沉吟了一下,方才继续,虽然孟氏阿彰对司马慎表现出来的善意反应平平,但司马慎确实是很看重那孟氏阿彰的没错,你若能与孟氏阿彰相交,对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有许多的便利。 这也是我和家族,一开始没有阻止你与那孟氏阿彰交好的原因。 王绅面上渐渐生出几分了然。 他、谢礼、庾筱乃至更多的童子学生员,其实就是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好处所在,只是没有完全想明白而已。 现在王璇将这个中关键给点破了,王绅自然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但我们先前的方法不对,落了下乘。王绅喃喃道,随后他猛地抬起头,望定王璇,面上很有些疑惑,大兄,你一早就发现了是不是?那你为什么不提醒我呢? 王璇笑了一下,反问他道:你忘了我的立场了? 对了,大兄他是站在当朝的,并不是选择效忠司马慎这位,对于司马慎这边发生的事情,他自然可以当乐子看啊 王绅一瞬间有些幽怨:大兄,可我是你亲弟啊。 是亲弟没错,王璇点头,但下一瞬,他却又道,可你我到底是站立在不同立场上的。你我现下确实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友俤,然而,谁能肯定你我日后不会成为政敌呢? 倘若真到了那一日王璇意味深长地望向王绅。 王绅被王璇那一刻的眼神刺激得魂体直颤,可他到底稳住了,挺直了腰背用狠戾的目光回望王璇。 即便,他那目光跟王璇的比起来,实在是太柔弱无害了。 王璇居高临下俯视着对面的小郎君,只像是在欣赏着乳猫伪装乳虎去恐吓猎人。 王绅险些都以为自己又要再死一次了。 察觉到王绅承受的极限,王璇终于转开了目光。 王绅猛烈喘息着,不住往外淌水的肿胀身体渐渐恢复成干爽清净的小郎君模样。 只是这么一阵小小较量而已,他竟然连死亡时候的本相都给吓出来了 王绅心里发狠。 不能再这样软弱了,待他从这里回去,待他从这里回去 他必定要好好修炼! 王璇伸出手,给王绅换了一杯暖热的茶水。 王绅也不跟他客气,捧起茶盏慢慢啜饮着。 缓过来后,王绅想起才刚从王璇话语里抓住的重点,便连忙来问王璇道:大兄,你方才说,孟氏阿彰对慎太子殿下的反应只是平平? 第289章 王璇点头:确是。 王绅想要相信王璇,因为他知道王璇比他聪明,更能洞悉其中的真相,但他仍然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可是,他问,可是当日慎太子殿下莅临童子学时候,孟氏阿彰的态度很是平和啊。 顿了顿,他强调道:孟氏阿彰跟慎太子殿下的距离,比我们这些同窗跟他的距离都近呢。 是么?王璇不置可否,那你可曾细看过这些时日以来,这位孟氏小郎君的动静?可曾有仔细观察过安阳孟氏的变化? 王绅拧着眉梢,好半饷以后才回答道:并无任何异常。 王璇笑了:这不就是了? 王绅沉默坐在那边厢。 如果,如果他目光不自觉抬起,寻找着王璇的支持,如果孟彰他另择主君,那我们这些童子学的同窗们,岂不是将会成为他的政敌,与他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王璇微微点头。 王绅更是不解:可是,要真是这样的话,大兄你为什么不阻拦我呢? 王璇理直气壮地道:因为我也想知道,那小郎君真正的立场啊。 王绅有些不敢置信,他瞪着王璇:所以,我成了为大兄你探路的卒子? 王璇微微笑开,并不回答。 但也不完全不需要他来回答了,答案王绅这一刻全都明白。 他鼓着脸瞪了王璇一阵,原本托着杯盏的手指也转换了个姿势,只将杯盏拿在手里。 而看他那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手指 显然,这位小郎君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以免自己真一时冲动,将这半杯茶水给直接砸到那边端坐的青年郎君身上去。 王璇全然不惧,仍自坐得稳当。 王绅绷着身体坐了一阵,方才能控制着自己的手,将杯盏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他面前的几案上。 大兄。他唤了一声。 嗯?王璇随意应道。 如果有一天你被我们这些兄弟打了,你一定得原谅我们。 为什么?王璇很有些委屈。 王绅木着脸说道:因为这不应该怨我们,实在是你太可恶了。 王璇认真地想了想,对王绅道:那我大概做不到。 王绅笑了笑,没再就着这个未来很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跟王璇掰扯。 结果大兄你看明白了么?王绅将话题带回来,大兄你认为孟彰他会选择谁? 王绅的这个问题问住了王璇。 细看着王璇面上的神色,王绅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大兄你也不知道? 看了王绅一眼,王璇点头:是的,我确实不知道。 那族里呢?王绅下意识问道,族里也没有个定论吗? 王璇仍然点头:族里也是一样的结果。 可是王绅是真的有些茫然了,他愣愣看着王璇,久久没能往下继续。 除了司马慎以外,再没有司马氏族人联络过他,安阳孟氏那边也没有。王璇看出了王绅心中的疑问,他也不等王绅组织了语言来问,自己就先就回答道。 安阳孟氏的孟梧,曾是武帝陛下的心腹,但即便是武帝陛下,自孟彰落到阴世天地以来,也再未往安阳郡里递送去只言片语。 王璇慢慢将家族中收集到的消息与王绅说道出来。 他话语缓慢,给王绅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去理解他的意思。 如果一定要说司马氏里有什么势力跟安阳孟氏牵扯上的话,那么,就是现下坐在阳世皇位上的司马钟了吧。 司马钟王绅的人都有些傻了。 司马钟 那不是个傻子吗? 王璇看他一眼,说道:虽然这位在智力上很有些不足,但他身份仍是在的。 毕竟人还坐在皇位上呢。 王绅渐渐反应过来:所以,接触安阳孟氏的,是皇后贾氏?又或者说,是贾氏家族? 不等王璇回答他,王绅自己便皱了眉头:不能吧?在慎太子殿下已经明白表现出对孟彰看重的情况下,如果不想挑衅慎太子殿下,哪一方都应该自觉避开安阳孟氏才对。那皇后贾氏 能这样的猖狂? 见王绅陷入了思绪误区中,王璇轻声提点道:谁说皇后贾氏就不能如此猖狂呢? 王绅回神,瞪着眼睛看王璇。 王璇点道:皇后贾氏手里,可是握着那司马钟呢。 王绅当即明白了王璇话里的意思。 屋外似乎下起了雨,淅沥沥的水声从窗外传了进来。一同涌入室内的,还有沉沉的寒意。 那寒意压在王绅心头,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落入水中的那一日。 王璇见他想明白了,叹了一声,接着继续。 如今这司马族中,但凡是有些资格触及那尊位置的,哪个还安安稳稳地没有生出一丝野心? 第290章 诸王蠢蠢欲动,都盯紧了阳世的那个尊位,而坐在尊位上的那位呢?他连自保的意识都没有,唯一能够仰赖的,就只有皇后贾氏。 皇后贾氏心里明白,也知道自己的真正仰仗所在。 所以她很清楚,哪怕她去接触原本默认属于司马慎的安阳孟氏,阴世天地里的司马慎与武帝陛下、杨皇后娘娘,也都不会有别的话说。 因为司马慎在阴世天地里,而司马钟在阳世天地里,在本质上,这两兄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兼之司马钟在阳世天地里的处境,皇后贾氏为了保护司马钟,去接触归属于司马钟一母同胞的兄长的司马慎的力量,借用这份力量怎么了? 作为长兄,胞弟有难,不应该伸出援手么? 何况王璇道,那皇后贾氏还比较有分寸,只是借了安阳孟氏宗房的姻亲关系,拐弯抹角地搭上安阳孟氏而已。 她还没有真正接触安阳孟氏,只要阴世天地里的司马慎、武帝陛下和杨皇后娘娘不愿意,她随时可以抽身收手。 王绅很有些疑问:那皇后贾氏,会有这样缜密的心思?我不是听说,那皇后贾氏 王璇被王绅的问题逗笑了。 你真觉得,那皇后贾氏能在武帝陛下几番犹豫反复之下,仍然能稳坐太子妃位置,还顺利坐上后位,只是因为她背后的贾氏家族吗? 王绅沉着眉想了很久,才道:所以,是所有人都小觑了那位贾氏皇后? 王璇摇摇头:这倒没有。 王绅不解,问:那 王璇的脸色头一次被阴影覆去,就仿佛那从窗外涌入的寒意终于也漫上了王璇周身一样。 贾氏皇后他道,也有一个隐患。 王绅静默一瞬,试探着问道:大兄,我能知道吗? 王璇回转目光看了王绅一眼,不回答,却给了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要让皇后贾氏一直尽心为司马钟操持,为他保住皇位的必要条件,是什么? 王绅不明白王璇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但他仍然下意识跟着王璇的思路想下去了。 让皇后贾氏一直尽心为司马钟操持,为他保住皇位的必要条件,自然是将皇后贾氏的所有尊荣,都捆绑在司马钟身上啊。 只有司马钟稳稳当当,皇后贾氏才能稳坐尊位的话,皇后贾氏自然就得一心一意为司马钟谋算。 王绅正想着,却看到了王璇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窗外似乎有雷光乍起。 王绅眼前一白,陡然在那无思无想的空白中捕捉到了一个或许不能存在的念头。 子嗣。 如果皇后贾氏有了属于她的子嗣 皇后贾氏本就是司马钟的元配发妻,她所出的子嗣,必是嫡子。 因为嫡长子继承的制度,先天智力低下的司马钟坐到了皇位上,那么 同理,只要皇后贾氏有子,只要她的孩子能够活下来,那孩子也必将会在司马钟之后,坐上皇位。 到那个时候,司马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对于皇后贾氏、贾氏家族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司马钟能活着,他们无所谓,反正大权就在他们手里,司马钟不能活了,那仍旧没关系,他们手里有司马钟的嫡长子,送那嫡长子上位,皇后贾氏就是太后,跟司马钟在位时候也没差多少。 如果说司马钟还能以夫郎的身份压一压皇后贾氏的话,那么到司马钟的嫡长子继位,一手把持那嫡长子教养、更有太后名分的贾氏,就再不是寻常的司马族人能够压制得住的了。 再有,贾氏家族的力量也是一个叫人无法安心的忧虑。 历经司马钟一朝的无人管束,若再得一朝势力膨胀,谁知道贾氏家族会壮大到什么程度? 谁知道,贾氏家族是不是会重演司马氏旧事? 外戚,从汉时开始,就是皇室的心腹之患。 在司马钟无力管束、司马檐默许的情况下,皇后贾氏的权柄之重,甚至胜过了当年汉时的吕雉! 子嗣。王绅从咽喉里挤出了两个字。 王璇见王绅明白了,也没有再多说。 王绅默然坐在席上,心头无比复杂。 不论对皇后贾氏下手,让她彻底断了子嗣之念的,到底是武帝司马檐,还是皇后杨氏 其实都没有差别。 结果都是一样的,皇后贾氏势必不会有属于她自己的孩子,哪怕一个女郎。 如果这件事情一直没有被发现,情况倒还好,只是维持着现状而已。可倘若,倘若这事情被皇后贾氏知晓了 谁知道一个嫁给了弱智夫郎须得自己撑起来保护自己、保护夫郎,却因为这个原因,被人为断绝了生育希望的女郎,到底会疯魔到什么程度呢? 而一旦,一旦那贾氏女郎疯魔了这天下,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真狠啊王绅喃喃道。 只为了一个原本不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郎君,这天下将要付出多沉重的代价呢? 这天下,又能为了他,付出多沉重的代价呢? 第291章 默然坐了许久,王绅站起身来,跟王璇告别。 我就不打扰你了,大兄,我先回去了 看着自家魂不守舍的幼弟,王璇有些担心,便留了他一留。 不若还是在这里再坐一阵吧,待到雨停了再回去? 王绅摇了摇头,拒绝:不了。 下雨怎么了?他是夭折在水里的水鬼,会惧这雨? 王璇暗自叹了一口气,却也只能放人。 但在王绅即将迈过门槛走出去的时候,王璇还是提醒了他一句:如果要做的话,就尽快吧。 王绅一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王璇。 王璇凝望着他:这是你们之间的裂缝,你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尽快将这裂缝弥补了,莫要一直拖延下去。 王绅颌首:我知道了,大兄。 他走了出去,走入深寒雨水中。 王璇坐在屋里,一直看着。直到王绅的背影彻底远去,他才幽幽叹得一声。 也不知道点明白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将手中的杯盏抵到唇边,感受着杯盏中暖热的温水从喉咙漫向周身,驱散那些缠绕在魂体上的寒意,王璇低声道:但他总是要知道的。 大乱将至,司马慎又似乎别有野心,他不得不推王绅一把。 若他一直都这样浮躁、天真,那他绝对不可能得到那司马慎的青眼。 不是谁个,都能像那孟氏阿彰一样,可以在那位太子殿下面前得到优待的。 说来也奇怪,那孟氏阿彰也有点天真,但司马慎却偏生对他特别优容,这里头,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跟司马慎身上那怪异之处有关么?还是跟孟氏阿彰本人有关?更或者,是都有? 王璇想了许久,总是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就像往常很多次一样。 无功而返的王璇有些失望,但也不是太过失望。又或者说,他自己已经渐渐接受这个事实,准备等到日后时机成熟一切水落石出再自然而然看见答案了。 毕竟 也不是就我一个人糊涂着。他最终轻笑。 旁人冥思苦想,孟彰却只一意修持。一直到得他心神倦乏时候,他才放松了魂体,沉沉睡去。 待孟彰醒来,出了这月下湖,侍奉他梳洗的青萝低声给他禀告。 庙郎君今日晨早就过来了,如今正在厅堂里等着郎主呢。 孟彰动作停了一停,然后才又继续。 孟庙平日里也时常来与他一道用早膳,但他不会这么早,早到已经习惯了孟庙的青萝还得特意跟孟彰提一句。 可有上茶了?孟彰问。 青萝给孟彰送上软巾。 有,是庙郎君最喜爱的碧螺茶。 孟彰点头:那便行。 青萝不敢多看孟彰的脸色,低垂着头站在一旁。 用软巾擦拭去面上沾着的清水,孟彰将软巾递给了青萝,自己转身往外走。 见得孟彰从内室中走出,孟庙站了起来:阿彰。 孟彰脸色平常,与往日别无二致,拱手来与孟庙见礼。 是我慢了,劳庙伯父久等。 孟庙摆摆手,为孟彰自己辩解道:不怨你,是我今日早了。 细看着孟彰的面色,孟庙心情甚是复杂。 倘若阿彰因为昨日的事情,与他拗气,他心里大抵也不会多么顺气,可如今阿彰这浑然没事发生一样的姿态,他又轻松不起来。这可真是 孟彰像是没有看到孟庙眼底的异色,他一抬手,请孟庙入席。 青萝领着其他的女婢,将餐食送了上来。 见得一一摆上食案上的餐食,孟庙竟然松了一口气。 待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孟庙心里又是一叹。 罢了罢了,反正他也只是一个族伯父而已。 待用过膳食,孟彰却不似往常一样,起身准备往童子学去,他仍自坐在席上,看向孟庙。 庙伯父今日这么早过来玉润院,可是有事要与我细说? 却是孟彰先开口了。 孟庙不挣扎了,他直接将昨日里跟孟椿的对话说道了出来。 待说完后,他也只低垂着目光看面前食案的纹路,不看孟彰。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够感受到从对面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里的意味 孟庙分不清楚,他也不想要去辨认。 就这样吧,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想做的事情,接下来再发生什么,也都由不得他。 关键在于孟彰自己,也在族中那里。 不在他。 孟庙是这样想的,也没想要再折腾了,但下一刻,他居然从那落在身上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几分暖意。 此番,多谢庙伯父为侄儿周全了。 在那样的目光之后,孟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孟庙再不能欺骗自己。 他一点点抬起目光,看向对面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正从席上站起身来,拱手与他作礼。 果真是在,谢他? 孟庙坐不住了,他连忙站起身来,要伸手去扶孟彰。 第292章 孟彰让过孟庙的手,继续与孟庙拜礼。 孟庙的手停在半空中,少顷后,他侧了身,避让孟彰的礼。 我我也没能多做什么。何况,虽然阿祖是有些生气的,但你不必怕,我听说梧叔祖就很赞同你的提议 孟庙都觉得自己语无伦次的,非常的傻。 但站直了身的小郎君目光却仍旧平和。 我细想过了,孟彰道,昨日里,确实是我反应太过激了,迁怒了庙伯父你,是我失礼,还望庙伯父谅解。 我,我没放在心上孟庙道。 孟彰笑了起来:多谢庙伯父。 孟庙稳定了心神,看着对面站直了身体也只到他胸膛位置的小郎君。 阿彰你,你真的想明白了? 孟彰颌首。 孟庙只看孟彰这脸色,就否定了方才涌出的念头。 阿彰他不是要妥协。 他是想要换一个办法。 果然,他才刚确定这个念头,就听到了对面小郎君的话。 族里有自己的态度与立场,彰需要理解,也可以理解,但该做的事情,彰却不能撒手。 孟庙怔了怔,问:你待要如何做? 孟彰抬眼,直直看着他:族里不出面,那就我们自己来。 我们 明明孟庙将这个词听清楚了,也彻底理解了,可他却一点都没有想要反驳,想要去撇清,他站在原地,听着对面小郎君的话。 这便是默认了,默认这次参与的,不只有孟彰,甚至不只有处在阳世天地里的孟昭、孟显等人,还包括面前的孟庙。 即便孟彰在青萝说起孟庙早早就在等着他时候,心里就有了底,但到得现在真正得到孟庙的默认,孟彰还是为之心生欣喜。 就禁绝五石散这一事,再多的人手都是不够的。 自己来?孟庙重复着。 孟彰点头:我们需要让族里知晓五石散对我们己身的祸害。 孟庙有些明白了。 族人服食五石散的原因有很多。心中憋闷难以消解,是其一;与其他同伴在玩乐时候被带上一起,也是一个;被服食五石散后的飘飘欲仙诱动,无知无觉地沉醉在五石散的药效中,更是一个。 让族里的族人知晓五石散对服散之人己身的祸害,应该很有些作用。 至不济,也能让族里的族人在服食五石散时候犹豫些,多思量一些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孟庙点了点头,但很快,他的眉关又重重锁起,可是,只有这样的话,未必能让族人们彻底丢开五石散的啊。 孟彰点头:我知道。 他也没有那么天真,认为只要让那些人知晓五石散的危害,就能让他们控制住自己。 他曾听闻过一种说法,人己身,是存在这一种自毁的欲`望的。 他们能从那种放纵与自我湮灭中,寻找到一种特殊的感觉。 他们能知晓自己真正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种扭曲、畸形的欲望,在这方天地里,比他上一世时候还要明显得多。 比起上一世总有机会提升自己、展现自己的天地,这方天地里在这方面就要逊色太多了。 庙伯父,孟彰郑重道,请你通传族中,就说 如果有一日,我找到了办法,又或是我能改良修行法决,让更多的人能够突破原本的瓶颈,那么,我所拿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会将服食五石散的人先行撇开。 孟庙瞳孔剧震,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但孟彰偏就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对他开口:是的,庙伯父你没有听错。 日后,我拿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跟那服食五石散的人无关。 孟庙张嘴,艰难道:这不是很公平。 孟彰摇头:不,这很公平。 如果知晓了服食五石散的祸害,他们仍然要服食五石散,这样的人,真的还有未来吗? 既然没有了未来,那我为什么要将有限的东西,给予他们?而不是给予那些拥有着未来与希望的族人? 哪怕这些没有服食五石散的族人,资质、能力比之那些服食五石散的族人远有不如,那又如何呢?那些没有服食五石散的族人,他们的意志、他们对自己的控制与把握,却是反过来领先那些人的。 而在我这里,意志和自制,比资质和能力更重要。 在我这里,意志和自制,比资质和能力更重要吗? 孟庙只觉眼前一阵阵发白。 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个小郎君了。 定了定神,孟庙说道:我知晓了。 我会通传族里的。孟庙道。 孟彰点头,再与孟庙一礼:此事,就尽数托付庙伯父了。 孟庙颌首。 孟彰起身,准备出发往童子学里去。 阿彰,孟庙声音嘶哑,你真的有把握能找到办法? 孟彰重又抬眼看定他:庙伯父,我一直觉得,这天下,是有路的。所以没有人找到,不是它不存在,而是他们没发现而已。 第293章 这天下有路? 孟庙站立了许久,才喃喃着将孟彰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待到他重新收拢心神的时候,眼前厅堂已经空荡荡。除了他以外,就再没有旁人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那刻,孟庙面上的神色彻底崩溃。 他脸皮抽动,眼底有什么东西汹涌着,呼啸激荡。 孟庙躬身,抬手捂住半张脸庞。 可饶是如此,他的身体仍旧在止不住地颤抖。 阿彰说,这天下有路 该信他的,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他的资质更好了 不论是修行的资质,还是悟性与心志,他都是仅见的一个,再没有人,再没有人能与他比较 信他吧,他大抵是所能遇见的唯一希望了 孟彰才刚从马车里下来,就看到了同样从旁边马车走下来的王绅。 他眨了眨眼睛,压下心头的好奇。 这小郎君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再有,这琅琊王氏的嫡支小郎君,是在等他? 孟彰的马车不是头一天停在这个位置的,但王绅的马车是。孟彰很有理由怀疑,这小郎君是故意的。 王绅站在他前方的马车侧旁,没有离去。 孟彰心里确定了他最初的猜测。 待孟彰走得近了,王绅先与他点头,打招呼:孟彰。 孟彰停下脚步,也点头回答道:王绅。 他们两家的车夫悄然退了开去,将这一处空间让给了两个小郎君。 王家马车的那位车夫在离开以前,还特意往其他马车的所在分去了几道目光。 于是那些马车里,也有一位位车夫、侍仆躬着身悄然远去。 孟彰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重又望定不远处的王绅。 王绅脸色较之往日,委实是要平和太多了。 此刻看见孟彰目光望来,他更是先露出了一个笑意,然后才开口。 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的。 孟彰颌首,问:有事? 王绅点头:是有一件事。 孟彰就静等着。 王绅深吸一口气:我是来与你道歉的。 道歉? 孟彰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 见得孟彰沉默等待,而不是问他原因,王绅心里又更放松了些。 自孟彰你进入童子学以来,我待你虽未有失礼之处,但相处时候,也仍旧缺少了几分真诚。 孟彰听着,明白了王绅这一趟的真正用意。他不由得开始琢磨一个问题。 到底要不要答应这位琅琊王氏的嫡支小郎君? 我与你赔礼。琅琊王氏的小郎君在那边诚恳道。 但我是真的,想要与你交好。 不知你意下如何? 孟彰收回心神,细细打量着对面的小郎君。 对面小郎君尚且带着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颤抖,足可见他此刻忐忑。 但孟彰从他的眼底里,也看见了往日里少见的真诚。 孟彰沉默一阵。 你与我皆是世族子,家族各有立场,即便相交,也未必能做到彼此赤诚 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第79章 因为哪怕撇开家世等等其他的东西去,孟彰你也是可交之人。 面对孟彰的那个问题,静默少顷后的王绅回答道。 到这一刻,即便是王绅自己,也不觉有些恍然。 是了,抛开其他的种种表面原因,真正驱动他先去寻找大兄王璇、后又找上孟彰的理由,就是这个了。 他打从心里认为,孟彰是个可交之人。 他认为,哪怕是跟太学里颇有声名的谢尚比起来,在这方面孟彰也是不差的。 既然王绅与他坦诚,孟彰也没有跟他遮掩。 他收敛了面上惯常带着的笑意,凝望着对面的小郎君。 可即便我与你相交,真要到了我等背后的家族立场、利益相悖时候,你我也必然得割席不是?孟彰问。 王绅沉默了一下,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可是世家子与世家子之间,他有些不甘心,问,也是能有过命交情的。 孟彰颌首,承认了王绅的说法,但他却也同时询问了王绅一个问题:但那对结果有影响吗? 王绅哑然。 孟彰笑了开来,似平常一样。 王绅,无论如何,我等总也是同窗,不是吗? 王绅紧抿着唇,不说话。 孟彰对他颌首,抬脚向前走去。 越过王绅时候,孟彰又听到了王绅的问题:琅琊王氏有琅琊王氏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何况作为琅琊王绅,我本身也代表着琅琊王氏的部分立场。 只要我们的立场是一样的,那立场的差异就不可能成为问题。所以 孟彰停下了脚步。 王绅重又抬起眼睛看定已经往前走出一段距离的孟彰,你的真正立场,到底是什么? 第294章 出自武帝司马檐心腹孟梧一脉的孟彰,他自己并不是循依武帝司马檐的默许,归附于慎太子殿下的吗? 孟彰侧了身回来看王绅。 他其实不惊讶这个小郎君能够捕捉到这重信息。毕竟这一次,他并没有多做遮掩;毕竟,这小郎君是琅琊王氏的嫡支。王绅他还不至于愚钝到那般程度。 你是怎么看待这天下的呢?孟彰问。 怎么看待王绅喃喃重复,这天下? 孟彰先颌首应了,然后就静静等待。 王绅面上困惑与不解越渐深重,到得最后,他也没有抓住灵光破开这层层迷雾,只能对孟彰道:我不明白。 这天下,是司马氏的天下,也是诸世家的天下,不是吗? 从曹魏时候,魏帝与诸世家望族共议,拟定九品中正制这一选官制度以后,这天下,就是皇族与世族共掌的天下了。 这是天下人共知的事情,不是吗?为什么 为什么孟彰要来问他这个问题。 孟彰一时失去了言语的兴致,他回转目光,继续往前走。 王绅往前急走两步:孟彰,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孟彰走出了这一片被隔断了音声的空间,渐渐走远,只留给背后那王氏小郎君一句话。 那便待你想明白了再说吧。 王绅怔怔愣愣地看着,许久没能反应过来。 直到后来,王氏马车的车夫悄然回转,站在他身后,他才恍然回神。 绅郎君,车夫察觉到了,躬身低声提醒道,童子学那边的开课时间快到了,绅郎君你要再不走,就该 迟了。 王绅回神,随意对那车夫点头,也就走了。 一面走,他一面还在不停地琢磨着几个问题。 孟彰,他问他那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他刚才是不是有点失望了? 琅琊王氏的车夫站在后头,遥遥看着嫡支这位小郎君一脚重一脚轻的失神模样,也很有些糊涂。 安阳孟氏的那位小郎君,到底跟他们家的小郎君说了什么了,竟让他们家的小郎君这般地魂不守舍? 撇下王绅一路往童子学学舍去,但他才刚刚走入童子学学舍的范围,就在拐角处见到了正等候着他的顾旦。 顾旦见得他,先礼节性地与他一礼,然后便站直了身体。 孟彰颌首回应,但也很有些奇异,便问他道:你怎地就等在这里了? 顾旦固然是孟彰在太学里的书童,需要为孟彰料理不少杂事,但孟彰习惯了自理,自己随手就能做的事情都是由他自己来完成的,并不需要顾旦来帮忙,所以平常时候,顾旦其实也是比较轻松的。 像晨早太学书童得在童子学外等候童子学生员到来这样的事情,孟彰和顾旦商量着都给免了。 是以冷不丁在童子学学舍外头看见顾旦,孟彰也是真的奇异。 可是有事?他问。 顾旦对他道:并不是我,是史磊史先生。 史磊史先生?孟彰也有些恍然了,可是史磊史先生离开的时间确定下来了? 近日事情有些多,孟彰险些都要将这件事给忘了。 顾旦点头,不等孟彰来问,先就给出了答案。 就在今日下午。 今日下午孟彰沉吟着点头,似乎也已经有了决定。 顾旦细看他,但想了想,也没有再多问,只看了一眼孟彰的身后,转换过话头。 你刚才是碰见谁了吗? 孟彰看他一眼。 顾旦回望他,眉眼平和,跟他道:才刚,琅琊王氏那位小郎君在这太学里的书童特意与我示好了。 孟彰摇摇头: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 顾旦笑了笑,也道:如此么。 孟彰忽然问他:你不太喜欢他? 顾旦坦然摇头:都无甚交集,何来不太喜欢之说? 孟彰问:那? 顾旦想了想,对孟彰道:那小郎君不愧是琅琊王氏嫡支里养出来的,自我。 自我 孟彰咀嚼着这个词。 自我,严格来说没有褒贬之意,它其实是一个中性词。可将顾旦整一句话给听完,这自我两个字,就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 孟彰摇摇头,将这件事情轻松放下。 你先回去吧。孟彰对顾旦道。 顾旦点点头,没有多问,直接就转身走入了童子学里,往学舍的西厢房而去。 孟彰则另寻了道路,往另一个院子去。 当他叩响虚掩的房门时候,罗学监正在案前细看着一份卷宗。 听得叩门声,罗学监抬头,唤道:进来吧。 孟彰这才推开门扉走了进去。 见得是他,罗学监似乎并不意外,只问他道:孟彰,你找我有事? 孟彰颌首,问:学监,我听说史磊史先生今日就要离开童子学? 第295章 罗学监点头,随手放下卷宗。 你听说了?他问,然后回答孟彰的问题,是这样的没错。史先生说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正好新的先生也已经准备好了,我便允了他。 孟彰看定罗学监,问:不知史先生准备什么时候走呢?我能否送他一送? 罗学监听得孟彰的这个请求,目光也定定看住孟彰,似乎想要从孟彰眼里、身上看出些什么来一样。 半饷后,罗学监率先收回了目光。 史先生本是准备在未时整离开学府的,他原说要悄悄地走,没想惊动太多人。不过你的话他想了想,才回答孟彰道,应该是可以的。 到时候,你随我一起来就是了。 孟彰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抬手,对罗学监一礼:多谢学监。 罗学监摇摇头:不过是小事一桩罢了。 顿了一顿,他更提醒孟彰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学舍里去了,若不然,就该迟了。 孟彰再一礼,便要退出这一处正房。 罗学监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将将走到门槛前的孟彰,对他道:你回学里以后,也问一问学舍里的其他生员们,看他们可也有意要送史先生一程的?倘若有,你们便一起来。 立在门边处垂手静听的孟彰应了一声。 看着重新虚虚掩上的门扉,罗学监出神一阵,才收回目光。 这心思细且多的小郎君。 因着顾旦、罗学监两厢接连的耽搁,晚走的王绅居然还是抢在孟彰面前,先迈入了童子学学舍的门槛。 乍然见得那处仍自空荡荡的坐席,才刚回过神来的王绅又有些愣。 是以他也没有看见,在他走入童子学学舍的那一刻,坐在他两侧位置的谢礼与庾筱悄无声息地对视了一眼。 看王绅这副样子庾筱给谢礼传音道,他大概还是失败了。 谢礼是一点不惊讶,他给庾筱回音:我早说了,孟彰那小郎君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不是我们先与他坦诚,他就能够如我们所愿真正接纳我等的。 越过王绅,庾筱直接看向了谢礼,再传音道:那你说说,我等该怎么办? 谢礼一时沉默。 庾筱看得,也有些心急:你们家不是已经出了两个能给孟彰交好的郎君了吗? 虽然都只是旁支,而不是嫡支。 孟彰与谢远结交的那会儿,你可也在场呢!你真的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说着说着,庾筱想到了什么,看向谢礼的目光有些疏淡。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不想告诉我,告诉我庾氏?反正你陈留谢氏已经算是跟孟彰搭上线了,哪怕只得谢尚、谢礼两个,你们也完全不用着急的,不是吗? 谢礼听着庾筱的话,很有些无奈。 我谢氏没有这个意思 庾筱只凝望着他,并不说话。 但光看庾筱的目光,谢礼就知道,这一次不拿出一个说法来,怕是他们两家就该落下些嫌隙了。 沉吟一阵,谢礼与庾筱道:这两日时间里,我远族兄曾三次出府访友。 庾筱集中精神。 她知道,这一次谢礼是真的拿出些东西来了。 那个谢远?两日时间里三次出府访友? 谢礼悄然颌首。 庾筱心中念头不住转动,很快问谢礼:谢远他拜访的都有谁? 既然已经开了个头,接下来的事情,谢礼也不会遮掩。 便是他要遮掩,也不可能遮掩得住。 颖川庾氏自有手段,他们先前没有留意到远族兄的反常,一是因为谢远乃陈留谢氏郎君,倘若不先知会一声陈留谢氏直接窥探他的踪迹,那便是他们颖川庾氏对陈留谢氏的挑衅;二也是因为他们着实没有太将远族兄放在眼里。 谢礼暗叹一声,给庾筱道出了三个名字:石青、沈书、张覃。 石青、沈书和张覃?庾筱重复着这三个名字,很快恍然,帝都洛阳中的诸多符道大家中的三个? 谢礼微微颌首。 庾筱看着谢礼的眼中带出了几分异色。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不过区区一个谢远,居然能有此人脉,直接勾连帝都洛阳中的三个符道大家? 但弄清楚了归弄清楚了,真正的关键,庾筱还是没能想明白。 谢远,他去找那三个符道大家干什么?请他们制符? 谢礼闭着嘴,不说话。 庾筱重又抬起目光觑了他一眼,没甚好气,直接道:你就只能告诉我庾氏这些? 谢礼这回倒是点头了。 庾筱一时气结,狠狠瞪了谢礼一眼。 待她回转目光时候,却冷不丁撞上了正皱眉凝望着他们两个的王绅。 庾筱心跳骤然失律。 稳住心神后,她自然而然地回望王绅,给王绅传音:你在看什么? 王绅若有所思,只是他并不回答,反问庾筱道:你们是在传话? 庾筱与谢礼对视一眼,再看向王绅时候,却见王绅正凝望着他们,神色间隐隐透着些执拗。 第296章 怕是没那么容易将事情给揭过去了。 庾筱与谢礼目光一个碰撞,随后各自收回。 我们是在交换彼此的情报。庾筱给王绅回音。 情报王绅想到了什么,一时脱口而出道,我也要加入。 可以。谢礼道,但我们彼此交换的情报,得对等。 庾筱也点头。 王绅就道:自然。 谢礼抢先一步,将才刚他说予庾筱的话给王绅重复了一遍。 庾筱侧头看他,目光奇异,谢礼只作不见,神色甚为自然。 庾筱撇了撇嘴,但还是开始琢磨起自己该拿出个什么样的情报来。 王绅这会儿却没有留心谢礼、庾筱两人之间的眉眼来往,他目光发怔,心神间一个个念头流转碰撞。 有什么东西,在那念头的碰撞与交汇间呼之欲出。 谢远、符道大家、天下 怔愣许久,王绅忽然往庾筱、谢礼处提出了一个问题: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谢礼、庾筱齐齐一愣,对视一眼后,庾筱先回答王绅道:没有啊。这天下,不还是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稳定吗?纵有暗流,也都只拘在暗处里呢。 庾筱一面说话,一面望向谢礼,想要得到谢礼的附和。 但谢礼没有回应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他眉眼低垂,似乎是想要在记忆里搜刮到什么关键的东西。 王绅也察觉到了,他看也不看庾筱,目光定定看住谢礼。 在庾筱、王绅两人的目光注视下,谢礼的脸色不见缓和,反倒越发的沉凝。 可这沉凝,与早先时候的困惑沉思是不同的。庾筱和王绅看得清清楚楚。 你想到了什么,阿礼?王绅急问道。 庾筱虽没有出声,但面上眼底也尽是催促之色。 谢礼不说话,先看了王绅和庾筱一眼。 王绅也好,庾筱也罢,都在顷刻间领会了谢礼的意思。 庾筱直接就道:你放心,我会拿出等价的东西来的。 王绅也点头。 谢礼轻舒一口气,但神色却仍未见放松。 你们可曾留意过近来的天时? 天时?庾筱皱眉,不明白他们说的这些事情怎么又跟天时拐到一起去了。 谢礼轻声传音,看着正缓步从外头走进来的小郎君:近来的天时不对,少雨,有干旱之象。 庾筱仍是有些不耐烦,但王绅却像是听到了洪钟巨响,须臾间将一切事情串联起来。 原来他低低叹着,是这样。 庾筱偏头看了看将她撇下的王绅,慢慢地将目光挪向谢礼。 谢礼就给她说得更明白一些。 近来天时不对,少雨,有干旱之象。为了缓解灾情、保证田间地头里的产出,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里,起云符、行雨符这一类符箓的消耗必定会大幅度上升,远族兄他这两日接连拜访三位符道大家,为的大抵就是这件事 谢礼点得这样透彻,庾筱怎么可能还不明白? 她目光看定缓步往自己坐席那边去的孟彰,很有些怔忪。 谢远跟他是在做这些事?她传音道,似乎是在询问,但似乎,也仅仅只是道出一个事实罢了。 谢礼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知道,此时的庾筱并不需要他来肯定什么。 孟彰越过了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一列,在自己的坐席上坐下。 庾筱沉默少顷,看向了王绅。 谢礼也将目光转了过去。 王绅片刻无言,将方才孟彰与他的对话给谢礼、庾筱两人说道了出来。 谢礼甚有诚意,王绅也不愿占他的便宜,索性便将这件事给拿出来了。 所以,我等的猜测竟是真的,孟彰他 在皇族司马氏的诸位郎君之外,另有立场。 天下 这是一个很庞大、也很敏感的字词。 皇族与世家俱都在这天下之中,但皇族与世家,又都侵蚀着这天下。 孟彰立于天地这一侧,并不意味着他会得到天下各方的支持。 恰恰相反,这天下的各方势力,大抵都会是孟彰的阻碍。 我们要阻止他吗?庾筱先问,但不等谢礼与王绅的目光投注过来,她自己先摇头了,只从我自己来说,我竟然不想阻止他。 王绅、谢礼也是一阵沉默。 学舍外头,先生已经从东厢房那边出来了,正往他们这边走。 庾筱看了一眼外头,收回目光的同时,快速与王绅、谢礼传音道:我闻说,昨日里孟彰往安阳孟氏族中传话,说希望安阳孟氏族里禁绝五石散。 王绅、谢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奇异。 颖川庾氏这是 将自己的手伸到安阳孟氏族里了? 一面跟孟彰示好,一面却这样挑衅安阳孟氏、挑衅孟彰,颖川庾氏到底是想怎样? 只一眼,庾筱就明白王绅、谢礼两个在想的什么。 第297章 她狠狠等了两个小郎君一眼,给她的家族辩解道:我们不是从安阳孟氏听到的消息,我们是在安阳温氏那里听来的。 安阳温氏?王绅低低道,若有所思,你们颖川庾氏在盯着贾氏一族? 庾筱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盯着贾氏一族的目光还少了吗?你们家也不一样的动作? 大家都一个样子,谁能清清白白站在高处俯视旁人? 王绅、谢礼只笑,不说话。 庾筱想了想,显然觉得这个消息不太够份量,便又加了一码。 安阳孟氏族里,拒绝了孟彰的提议。 王绅与谢礼脸色微动,但又很快稳定下来。 家族庞大,便会有不同的声音。他道,安阳孟氏族里,该也有明眼人才对。 真当五石散是什么仙药了吗?哪一个都离不开它? 庾筱不说话。 谢礼却道:五石散在安阳孟氏族里应该不只是一副玩乐时候用的秘药才对。 是因为安阳孟氏族里有人想要站队了?谢礼问。 说话时候,他目光也看向了庾筱。 坐在谢礼、王绅、庾筱后头的孟彰抬眼,看向了前方的三个小郎君、小女郎。 他们说话都已经说了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够? 不是孟彰要多管闲事,而是他想得明白,这三位小郎君、小女郎现在正讨论的,该是与他相关的那些事情。 刚刚从上面走过来的时候,这三人看向他的目光实在是有些怪异,孟彰想装傻都不能。 察觉到从后面投来的目光,谢礼、王绅、庾筱三人最后交换一个目光,各自收敛了心神。 上首的先生也堪堪在教案前站定。 他目光扫视而下,在谢礼、王绅、庾筱身上多停了一停。 谢礼、王绅、庾筱更是坐得笔直。 先生收回目光:今日,我与你等宣讲的,是如今这天下的修行局势。 孟彰也坐直了身体。 上首的先生目光扫过各位童子学生员,面色不改,只继续道:如今这天下的修行格局,按正邪分理,有正道、旁门、邪魔之别。 如你等所知,这天下正道中,有两道。 道门与儒家。 孟彰听着,在心里暗暗接了一句。 还有佛门。 随后他又快速暗自补充,只是佛门还没有正式向中原所在拓张。他们的地盘在天竺,在西域。 道门、儒家俱是正道之属。道门在野,儒家在朝,彼此间虽有协作,但也算泾渭分明。 孟彰听着这话,心里也有更多的信息涌出,为这句话做注解与补充。 道门与儒家 虽同属正道,守持自身的道与理,但道门与儒家之间,也不是完全的和睦友好。它们之间自战国时代起,就一直在较量。 在秦时,始皇焚书,烧尽方士传承,自此道门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减,不得不退隐于野,观望儒家与法家、杂家、纵横家等的斗法与争锋。 各家争渡,到汉时,有董仲舒献书,才有儒家大兴。乃至后来,朝堂之上,彻底成了儒家的天下。 法家、杂家、纵横家、史家等等各家传承败落,不得不退隐,与原本的道家混杂成一,汇作一道,称道。 是以,战国时候的道家,与此时的道家,实际上已经大不相同了。 是以,此时的道家体系甚为混杂,医、相、山、卜昔日诸子各家的东西,也成了道家的一脉。 旁门,与昔年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大有关联 孟彰脑海中有一页页纸张翻转,显出其上记录着的诸多信息。 能被道家所吸纳的诸子百家的东西,都是百家中的精髓,百家中的旁支不被道家所接受,自然就流落在道家之外,成了正道之外的旁门。 正道、旁门之外的邪魔,其实也与道门很有些相似。 不过道门吸纳的是诸子百家中的精髓,而邪魔一道吸纳过去的,却是诸子百家中的污浊。 孟彰心神略停一停,给他自己反驳道。 也不能完全就说是污浊,只能说那些被邪魔一道吸纳过去的,是不被这方天地正统所接纳的那一部分。 世间万物俱都分化阴阳两边,阳者为正,阴者为反;正者与世道相合,阴者与世道相悖。但合符世道的,并不就都是正确的;就似相悖于世道的,也并不就全都是错误的。 当然,在邪魔中,因为他们的修士百无禁忌、纵情唯我、无有拘束,他们做下的事情相比起正道、旁门来,就时常会更恶毒、更狠戾。 而不论是在何时,世人总是更渴求稳定 邪魔里的人大多手段血腥、狠戾,自然拖累得整个邪魔道脉都被世人所排斥、恨毒,没甚好说的。 孟彰将那发散的心神收回,继续听上首的先生讲解。 正道中,儒家、道家各有法脉之别。 儒家,虽不太明显,但就理念上来说,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等等 儒家的法脉 孟彰听得很认真。毕竟他对儒家的法脉其实没有多少了解,就先生现在提到的这些个儒家法脉派别,他也是听先生说起才记下的。 第298章 但想来也确实能够理解,孔子当年有三千学生,即便俱都跟随孔子学儒,但怎么可能没有各自的见解与想法? 所以会有这么多的派别传承,孟彰真是一点不觉得稀奇。 道家之中如今的道家法脉里,大体分为五大法脉。 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太上道李睦、元始道明宸、灵宝道林灵、北辰阁白星和瑶池花萦身上。 孟彰还注意到这先生的目光在坐于北辰阁白星、瑶池花萦这一列的酆都石喜身上停了停。 他暗自挑眉。 看来,太学或者说童子学里的先生们,也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酆都的意义。 倒也是,倘若他们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来自酆都的石喜也不可能与北辰阁白星、瑶池的花萦这两个人同坐。 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齐称三清,据说都是传承自道门的始祖老子先贤。 孟彰暗垂了眼。 他并不吃惊,一点也不。 因为这样的惊讶在他翻看过道门几大法脉的记载以后,就已经出现过了。现在的话 孟彰自己早就都给消化干净了。 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在孟彰上一世的神话传说中,该是三位天尊的传承,可是在这一方天地里,却全都出自老子一人。 他老人家一气化三清,三清传三大法脉,便有了太上道、元始道和灵宝道。 是以在这方天地里,道门这三清法脉虽然也常有嫌隙,但在大体上,却都还保持着同进退的步调。 也所以,即便北辰阁和瑶池合力,也难以将三清道脉的位置掀翻。 三清道脉,仍旧镇压着整个道门。 在三清道脉之外,北辰阁的法脉传自昊天上帝。昊天者,乃天之帝君也,为北辰之星;瑶池派的法脉则传自瑶池圣母。瑶池,想来你们也都知晓,那是瑶池圣母的居所 即便已经接连点出了道门的五大法脉,李睦、明宸、林灵、白星、花萦、石喜那六人中,独独缺了石喜所在的酆都未曾得到只言片语的提及,可这童子学学舍里,从先生到生员,甚至是石喜自己,竟都全无异色。 孟彰暗赞一声,收回目光。 旁门 旁门所以为旁门,乃是因为他们的修士所修持的道法不合正统、不成条理和体系,多有疏漏,参差不齐 但是。那先生端正了神色,目光沉沉扫视着下方的小郎君和小女郎。 这并不意味着旁门里的修士们就不需要小心,不代表着你们能够随意轻视他们。 先生正色道:你等若是看过这阴世天地中的各方,就清楚了 出身正道,备受正道各家法脉看重、青睐的正道子弟们,足有四成,是栽在了那些旁门修士手中的。相比起五成的邪魔外道和一成的同道之外,这个比例一点也不差。 你们俱都是聪明人,该明白这个比例所透露出来的关键。 孟彰沉心听着。 先生继续道:你们落在这里,都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了。我不希望什么时候,再看到你们在这里又死一次。 在这里死去的人 先生不说话了。 整个童子学学舍里静寂无比,落针可闻。 孟彰没有去看先生,却自发将这句话给补完了。 在阴世天地里死去的人,就是魂飞魄散,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先生细看过下首各位童子学生员的神色,确定他们都牢牢记下了这一点,才继续往下言说。 一一简述过旁门与邪魔之外,先生便将一切收拢,讲解起这方天地间的修行演变过程。 人族初生时候,蒙昧混沌,对天地万象虽有认知,却多揣度、多猜想、多畏惧,是以彼时的人族,又因部落的缘故,多有图腾。 图腾乃为神祗之初,也是修行之初。 图腾神得天之精、地之灵,再受人之气,渐渐体悟天地权柄,踏上修行之道。 彼时人族部落中,有天生灵性卓绝者,得图腾神喜爱,能沟通图腾神,借图腾神之力调用天地万象之气,乃为部落生存做护持 彼时的祭师,又称巫师,乃是我人族真正的修行之始。 巫师、祭师侍奉图腾神,随图腾神学习,渐渐养精、养气、炼气,踏上修行的道路。 人族部落壮大,渐渐便有战争。战争之中,败者亡,胜者强。到后来,便起王朝,兴教化 我人族诸子百家,其实也有收敛上古或近古时代的巫师传承,养气、养精、炼气,乃有人族传承 孟彰听着这些过往,也有些心炫神迷。 直到先生已经宣告课程结束,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但学舍里的动静到底传入了他的耳中。 孟彰站起身,快步走到教案侧旁立定,转身面对童子学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诸位同窗,烦请留步。 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也就都停下了动作,抬眼看向前方的孟彰。 第299章 学监告诉我,史磊史先生将会在今日下午未时整,离开学府。我托请他领我一道为史先生送行,学监已然应允。 孟彰迎着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学监着我询问诸位,诸位可也有意为史先生送行?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一时尽都静默。 王绅先开口问道:可是史先生要开始编书了? 就现下着个童子学学舍里,他、谢礼、庾筱不先开口,旁的人免不了会有些疑虑。 第80章 孟彰颌首,应道:应是。 应是 这个回答,听得下首仍在坐席上的好几位小郎君小女郎神色奇异。 孟彰脸色不变,仍自稳稳当当站在远处,看着下首的各位童子学同窗。 王绅深深看他一眼,再左右与两侧的谢礼、庾筱交换一个目光,随后对孟彰说道:我等受史先生教课有半月余,既然史先生今日将离开太学家去编书,我等自也当送他一程,以全师生情谊。 庾筱也站起身来,道:正该如此,孟彰,我等与我同去。 同去!谢礼也道。 李睦、明宸、林灵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也都站起身来,齐声道:同去。 孟彰颌首。 整个学舍安静下来。 孟彰便道:今日午时末童子学里也有课,倘若诸位同窗也要送一送史先生的话,我等怕是得先请罗学监为我等调整今日里的课程。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齐齐颌首,自当如此。 孟彰团团看过他们,目光最后落在了王绅身上:王小郎君,不若你与我一道去见学监? 王绅露出了笑:敢不从命? 庾筱与谢礼目光遥遥一碰,也齐齐出声道:我们也一道吧。 孟彰点头,率先往外走。 王绅看向庾筱、谢礼两人。 庾筱与谢礼冲他笑开。 王绅撇了撇嘴,往学舍外走去。庾筱、谢礼连忙跟上。 孟彰正在学舍外头等着,见得王绅、庾筱、谢礼也都出来,便与他们一道往罗学监所在的那处学舍走去。 李睦、明宸、林灵三位小郎君小女郎眯着眼看王绅、庾筱和谢礼走出去,各自回转目光,对视得一眼,传音道: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三人有些不对? 明宸点头:他们的异样,是从王绅开始的。 林灵也道:他们与孟彰之间的距离似乎消失了。 李睦、明宸、林灵动作俱都一顿,忽然又抬起目光来,齐齐对视得一眼。 难道林灵有些不甘,我们竟然被抛下了? 明宸也悄然皱眉:那三人的进度,有那么快的吗? 李睦倒是面色不显,只沉着眉在思索着些什么。 明宸、林灵的目光便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没那么容易的。李睦散开眉关,平淡对明宸、林灵两人道,孟彰这人便是撇开其他不提,只说他的性情,也没有那么容易靠近。 明宸、林灵听得李睦的这个说法,虽悄然松了口气,但也未曾完全放松,仍然看定了李睦。 他们以为事情没有那么的简单,李睦应该还有话要说。 果真,下一刻,他们就听到了李睦的话。 但我们的进度比他们慢了,是事实。而且我怀疑 明宸、林灵凝神静听着。 他们大抵已经摸到了真正的关窍。 明宸、林灵齐齐蹙起了眉头。 他们已经摸到了真正的关窍? 那我们该怎么办?林灵急问道。 李睦沉默少顷,忽然抬起目光看向学舍大开的门户:回去再催一催。 这里虽是帝都,是世家望族的地盘,但我等三清道脉在这里也不是就全无根底。世家望族能比我们快一步得到关键消息,但我们也不可能全无收获。 倘若我们再让他们拖下去,只怕到时候,反倒是我们落到了最后 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李睦自然垂眼,却有眼角余光瞥向了他们前排的坐席位置。 那里,是北辰阁白星、瑶池派花萦和酆都石喜的位置。 明宸、林灵察觉到李睦的痕迹,也都循着他的余光瞥过去,看见那三位似乎也在商量着什么的小郎君小女郎。 林灵又一次皱眉:你是说,他们? 明宸已经收回目光了,他虽比较高傲,但该有的小心与慎重却也从来不缺。 北辰阁、瑶池派作为昊天帝君与瑶池圣母的传承,根扎得比我等三清道脉在这帝都里的都要深,再加上一个酆都在旁侧相助他们说不得还真能越过我们,赶上那些高门大户的脚步。 林灵自然也很清楚。 尽管道门诸法脉中,三清道脉的力量能够完全镇压北辰阁与瑶池派,但北辰阁和瑶池派同为道门五大法脉之一,也并不是全无实力。 他们有他们的根基所在。 而这阴世帝都洛阳里 从大局上俯瞰,最大最强的,自然是包括皇族司马氏在内的诸世家高门。但接下来的,却不是道门法脉中最强的三清道脉,而是北辰阁与瑶池派这两大法脉。 第300章 包括皇族司马氏在内的诸世家高门,相比起三清道脉来,在整体层面上,更亲近北辰阁与瑶池派。 其中的缘由,李睦、明宸、林灵虽尚且年幼,但也不是全不了解。 除了北辰阁和瑶池派所供奉的两位分别为天之帝君与天之王母之外,还因为那些世家高门,想要扶持北辰阁、瑶池派与他们三清道脉抗衡。 他们倒也不指望那两家能扭转当下优劣对比,反过来覆压他们三清道脉,他们想要的是让北辰阁、瑶池派这两大法脉牵扯乃至掣肘他们三清道脉。 这是一重各方都心知肚明的阳谋。 所以,为了能让北辰阁、瑶池派持续牵扯掣肘他们三清道脉,这些世家高门还真的能做出给北辰阁、瑶池派透漏消息的事情来。 林灵低骂一声:可恶。 明宸看得她一眼,旋即回转目光看向李睦:除了这个呢? 真要等到今日晚上归去时候再催促道脉里的那些人,未免就太迟了 急什么?李睦抬眼,轻声问。 那顷刻间落在明宸身上的目光,有清静气垂落,压住了明宸的心神。 明宸神色一晃,随后眼底中也有一道如意气升腾。 李睦看定了明宸:可好些了? 明宸抬手,缓慢整理着袖角。 好些了。 林灵尚且不太能反应过来,她看看明宸,又看看李睦,最后再将目光投落在明宸的身上。 明师兄,看来那你心境上的修行,很有些不足啊? 林灵逗趣一样地开口道。 明宸瞪了她一眼,道:比起你来,总还是要好一些到底。 是吗?林灵眯起了眼睛,不似往常的每一次那样被轻易激起怒火,反而还有些乐呵呵,那刚才,是谁先急了呢? 明宸气结,撇了目光不看她。 林灵面上的笑意越发的浓郁了。 李睦见怪不怪,半垂落眼睑,掩去那眼底升腾而起的八卦图案。 明宸、林灵虽仍在拗气,却也是在默契地使用这种办法,将学舍各方里的目光都牵引到他们自己的身上,给李睦争取时间。 他们的动作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因为,明宸、林灵确实为李睦牵引了不少的目光,但他们更想要遮掩的对象白星、花萦却没有瞒不过去。 花萦冷哼一声,给白星和石喜传音道:他们三清道脉,就是喜欢使这样的小手段。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千百年来都百玩不厌的? 白星眉眼端重,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提醒花萦道:还是多留心些吧。 哪怕明知道三清道脉都喜欢使这样的小手段又怎么样,他们两家不也总在三清道脉这些亦真亦假的意气中栽跟头? 人家手段不怕旧,只要有用就好。可他们两家总在这样的地方吃亏又怎么说? 花萦沉着眼收回目光,不哼声。 石喜在旁边沉默,只听不说话,仿似木愣无神的眼睛安静至极。 白星看看花萦,再看看石喜,很有些无奈。 还是来说正事吧。他招呼了一声。 花萦收拾心情,看向白星。 石喜则仍是安安静静,木木楞楞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白星的话。 白星也已经有些习惯了。 他不管他,只开口道:王、谢、庾这几家大抵是真的要先行一步了,三清道脉那几个应该是在想办法,我们该怎么办,你等可有主意? 花萦、石喜齐皆沉默。 白星索性点名:花萦。 花萦应了一声。 你能从各家女眷中得到消息吗? 花萦也知道白星必是要问这个的,所以几乎是在听到白星问题的那一瞬,她便摇头了。 不能。 白星挑了挑眉,问:不能? 花萦不急不慢为自己、为瑶池派辩解。 我瑶池女修虽多养花植,并借此与各家女眷联络来往,但是白星你应该知道,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娘子与女郎也不都是易于之辈。 尤其是能够触碰到家族重要信息的那些娘子女郎。 她们不想要透露给我们的消息,我们得不到。真要使手段 花萦脸色有些为难:怕不独独是我瑶池派,就连你们北辰阁,也得支付代价。 白星笑了起来,他无视花萦面上的神色,轻声问:但你们是有法子的,不是吗? 花萦的脸色陡然平淡。 白星只当未曾看见:明日,你便与我们说一说吧。 花萦未曾应话。 镇压了花萦,白星的目光往旁边滑落,停在石喜身上。 石喜面上仍然木木楞楞,察觉到白星的目光,他也抬起视线迎了过去。 白星、石喜两人无言对视。 半饷后,白星先笑了起来。 石喜,你们酆都白星声音缓慢而平和,似乎跟方才与花萦说话时候无甚分别,但花萦却很清楚,这家伙其实真没有多少逼迫之意。 虽然能够理解,可是 第301章 花萦在心头鼓气。 好气啊!这家伙,就跟北辰阁的其他人一样,单只抓着她们瑶池派使劲压榨催迫! 若不是她们瑶池派的力量不够,若不是她们瑶池派还需要仰赖着北辰阁这些人扛住三清道脉,她们才不会这么憋屈呢! 花萦暗自磨牙不已。 说来在这阴世天地里,女郎、娘子的强者数量其实一点不比郎君来得少,甚至还要更多一点。 毕竟在这样的世道里,女郎、娘子们的遭遇更为坎坷,她们心头的怨气也更为深重。 这些怨气沉积在魂体里,虽对女郎、娘子的心性很有些影响,但这本也属于她们的力量。 她们能调用这些力量,以之应敌、杀伐。 瑶池派作为瑶池圣母传承,如果能将这些女郎、娘子的力量收拢,不说能不能反压北辰阁一头,北辰阁这些人绝对没有胆子像现在这样使唤她们! 可惜,她们一直没能成功 想到这里,花萦不由得悄然瞪了旁边的石喜几眼。 就是酆都的这些家伙,一直在阻挠她们! 石喜压根没有在意花萦的目光,他仍自看着白星。 也不想要让孟彰被那些世家高门、三清道脉拉拢过去的吧?现在,王、谢、庾那三家先行了一步,三清道脉也准备发力追上去,你们还打算在旁边干看着吗?白星在问他。 一直到白星将话说尽,石喜才有了反应。 他缓慢摇头,在白星、花萦两人隐含期盼的目光在开口:酆都没有要干涉那位殿下的意思。 殿下 虽然不是头一次听石喜用这样的尊称来称呼孟彰了,但每一次听到,白星和花萦也还是会有一阵沉默。 石喜也习惯了,他耐心地等了等,待到他觉得对面两位的心神已经回拢,他才继续道:诸位殿下曾有令旨,倘若那位殿下要来询问酆都之事,我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那位殿下遭逢危机,不必知会诸位殿下,我等尽可出手。 才刚刚回过神来白星和花萦听得这话,又都愣怔了。 少顷后,白星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才问出话来:酆都诸位殿下是什么时候发下的令旨?我等怎么没有听说? 石喜平缓道:昨日。 白星、花萦沉默下来。 花萦想到了什么,眉眼隐了一点期待:所以,酆都诸位殿下已经确定这位殿下的身份了? 白星回神,死死盯住石喜。 石喜不答,他只看了一眼花萦。 花萦魂体一颤,竟是说不出话来。 不必如此。白星传话,打破了石喜的镇压,将花萦救了出来,她不是故意冒犯的。石喜你看在她也是我等同窗的份上,饶她则个。 石喜的目光缓缓从花萦身上转开,落在白星身上。 白星眉眼仍是端和,但眼底深处,却也渐渐紧绷。 他只撑着,不敢反击。 这里毕竟是童子学的学舍,如今学舍里也还有各位同窗在看着,倘若他回击,那事情闹大开去,怕是就没有那么容易平息下来。 再有,白星也不想让学舍里的诸位同窗、太学里的各位生员乃至是整个帝都洛阳的各方势力,都知晓他们北辰阁、瑶池派两家道脉与酆都起了嫌隙。 来自酆都的石喜无所畏惧,他和北辰阁却不行。 他们还想要借酆都的力呢。 石喜深深看着白星:你要窥探我酆都诸位殿下? 白星平和摇头,笑着否认:我等没有这样的意思。 石喜全不相信白星的这句鬼话。 白星看清楚了石喜的眼神,他想了想,又道:我和花萦只是想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以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冒犯了酆都的诸位殿下而已。石喜你要是不想说,那便不说吧,不是什么大事,只我等自个儿小心着些就是。 白星的用词很是斟酌,听得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旁边的花萦满眼佩服。 酆都是整个阴世天地里最为神秘、也最为难缠的势力。而在整个酆都中,最尊贵、最强大的,莫过于诸位殿下。 据宗门里典籍记载,酆都里的这些存在,都是阴世天地里孕育的生灵。被他们供奉在尊位的殿下,则都是阴世天地自发孕育的神灵。 生来就带有天地权柄的那种,几乎可以比拟阳世天地那人族部落时代的图腾神。 而这些酆都出来的人,对他们供奉的诸位殿下也极其狂热,几乎不能忍受任何存在对他们殿下的冒犯与谋算。 白星方才那句话,正正就落在了石喜最担心的事情上。 但是吧,或许是石喜就是这样木愣的性情,或许也是因为石喜并不似他们所料想的那般简单,他竟然全然无视了白星话语中的示好,只给了白星最平淡的反应。 希望你们真的能做到。 说完这话,石喜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 白星、花萦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奈。 酆都的这些家伙,真是不好打交道,软不得硬不得 花萦正这么想着,就看到了白星望着她的目光渐渐深凝。 不好。 花萦才刚在心里暗呼一声,就听到白星的话。 第302章 既然酆都不愿意出手,花萦白星给她传音,那么,王、谢、庾这几家的动静就要劳烦你们瑶池派多看着点了。 花萦的脸木愣一阵,传音问白星道:我们瑶池派盯着王、谢、庾这几家,那你们北辰阁呢?你别告诉我们,你们北辰阁愿意盯着三清,又或者是盯着那孟彰? 如果白星真敢这样说,花萦自然高兴,不独独是她,整个瑶池派都会为北辰阁鼓劲喝彩。但问题是,他们敢吗? 北辰阁,敢以自己一家的力量,去窥探三清的动静吗?北辰阁,敢越过界限,窥探孟彰身上的隐秘吗? 他们不敢。 尤其是孟彰那边,北辰阁除非是彻底放弃他们收拢酆都一脉入天庭的意图,否则,他们只会比所有人都注意分寸。 白星笑着摇头:不,我们腾不出身来。 哦?花萦眯了眼睛,拖长声音道,那敢问诸位近来都在筹谋着什么大事啊,居然这样的繁忙? 白星沉吟一阵,拿定了主意:也罢,告诉你们瑶池派也无不可。 反正,也瞒不了多久的,现下先跟瑶池派她们说了,反而还显示了他们作为盟友的诚意呢。 司马慎。他缓慢吐出三个字。 花萦脸上的神色一凝。 司马慎? 司马慎! 你们这就择定了?花萦问。 白星不说话,只笑看着花萦。 花萦沉思一阵,缓慢摇头:你们是想要将我们瑶池派给撇开? 司马慎身边,可没有她们瑶池派的人。 北辰阁择定司马慎,不是要将她们瑶池派给撇开又是什么? 没有。白星摇头,你应该也知道,只要天庭计划一直没有崩解,你们瑶池派就永远是我们北辰阁的盟友。 这是已经注定了的事。 天之帝君想要正位中天,想要彻底将天下收纳在天庭的掌控中,就必须得要天之王母的辅佐。这是他们的位格与权柄决定的,也是瑶池派所以会跟北辰阁共同进退的根本原因。 想要立下天庭,将自身所有的位格与权柄落到实处的,并不只有昊天帝君,还有瑶池圣母。 花萦沉默了下来。 白星看定她,今日里头一次真正的诚恳。 所有的收获,都要有付出。他道,你总不能指望,瑶池派什么都不做,就将瑶池圣母的权柄落到实处吧? 花萦眸光一停,迎上白星的视线。 石喜在旁边沉默,仿佛未曾在意这两位的来往与交锋。 我们知道了。 白星笑了起来。 孟彰同王绅、谢礼、庾筱从罗学监那里回转,走入童子学学舍里的时候,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学舍里稍稍变化的氛围。 他眼睑垂落又抬起,面上不见分毫异色。 王绅、谢礼、庾筱停下脚步,叫住继续往前走的孟彰:你来说还是我们来说? 孟彰摇摇头,继续往自己的席位处走。 你们来说吧。 他走过了白星、花萦、石喜这一列,又走过李睦、明宸、林灵这一列,还走过属于王绅、谢礼、庾筱这空空荡荡的一列,最后在自己的座席上坐下。 白星、花萦和石喜。 他们分别来自北辰阁、瑶池派和酆都。 孟彰心头流转过一道道信息。 撇开不显于世的酆都,北辰阁所供奉的昊天帝君与瑶池派所供奉的瑶池圣母,虽然在孟彰上一世的神话故事中威名赫赫,但在这方天地、这个时代里,这两位现在只有天之帝君和天之王母的位格,却得不到天下的拜伏。 也就是说,这两位仍然是图腾神。 与如今道家所供奉的诸位人族先贤、各家名门望族所供奉的人族先祖相比起来,这两位图腾神也就勉强靠着自身位格立足罢了。 按照他所知晓的神话故事脉络,再结合安阳孟氏收集到的道门各法脉的动静,北辰阁、瑶池派所供奉的那两位,大抵是在图谋着天庭。 他们想要建立天庭,充实自身位格所附带的权柄,最后,真正君临天地 北辰阁、瑶池派所供奉的那两位,连带着酆都里还不曾显露于天地的那诸位,从归属上来说,算是神。 李睦、明宸、林灵所在的这三清道脉,则该算是仙。 仙与神混在一处,统称为仙神。 仙神在孟彰记忆中的神话故事中,乃是绝对顶尖的层次,不过现在么 在这方天地中,却还有属于人族的祖,在镇压着这一切。 将书典拿来翻开,孟彰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声。 这个时代的华夏,真是大变之时 上有祖、仙、神争夺天地权柄,下有阴灵、阴神蠢蠢欲动,中间还有人族内部暗潮涌动,侧旁另又有异族窥伺。 委实是难。 自保难,保住家人难,保住族群难,革新天地更难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只不过 他也不能不去做。 能做到多少,就做到多少。 孟彰抬起眼,暗自默念着书典上的内容。 第303章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上首教案侧旁,王绅已经将罗学监的答复告知了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他从上头走下来,与谢礼、庾筱一道回到自己的座席处。 坐下时候,王绅习惯性地看了孟彰一眼,才回转目光。 又过得一阵,先生从学舍外头走了进来。 童子学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尽皆肃容静默。 先生看他们一眼,先将手中的书典放下,站在那里与他们道:才刚学监已经跟我说了,今日午时三刻放了你们去 你们是准备送一送史先生?他问。 下首端坐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齐皆颌首。 先生凝望着他们,目光在孟彰处停了停。 孟彰与他对视。 先生笑了起来:很好。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将先生面上的神色看得清楚,又怎么不知道这话根本就是在对孟彰这小郎君说的呢? 先生收回目光,又道:待午时三刻时候,罗生自会来学舍里领你们去。现在,先来听我授课。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暗自收敛心神,静心听课。 今日,我们讲的是《礼记》的《大学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孟彰静心听讲,将先生所宣讲的这《大学篇》跟他的所知所想相对应。 有疑惑与出入的,孟彰暂且做下标记,待日后再做理解;有契合与认同的,孟彰便都细细咀嚼,想要将这些道理给嚼化吃透了。 如此一堂课听下来,孟彰收获着实不少。 待午时三刻,罗学监准时出现在学舍之外。 讲课的先生见得,停住话头,转而收拾教案上摆放着的书典。 罗生来了,你们随他去吧。 孟彰随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一同站起,肃容与先生作礼。 多谢先生。 先生走到门边,与罗学监颌首,便越过了他往东厢房那边去了。 罗学监转脸,对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说道:出来吧。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皆放下手上的东西,三三两两走出来,跟在罗学监身后,往外走。 孟彰无声行走在罗学监身侧。 罗学监看了看他,并没有说话。 明明是童子学上课的时辰,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却在学监的带领下走出来的场景,也是着着实实惊住了太学里来来往往的郎君们。 他们这是干什么去? 也没听说童子学里今日有什么事情啊?怎么不上课,只往外走? 那是你没留心吧? 所以,到底是有什么事? 童子学里的那位史先生,今日正式离开太学,回府编书去了 原来是这事啊 阵阵低语响起的时候,孟彰察觉到从各处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的神色各异,有奇异,有嘲讽,有怔忪,有恍然。 孟彰只做不觉,仍自平静行走在罗学监左近。 罗学监察觉,略略放缓了脚步,从走在孟彰身前到与孟彰并列,再到走在孟彰身后。 不独独是罗学监,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默契地,将孟彰隔绝在各色目光之外。 孟彰仍在往前走,脚步未有任何变化,身形也仍然挺直,只眼睑微微垂落,掩去那平静,也掩去那一丝波澜。 太学牌坊那片地界,史磊正与蔡、邵、黄几位童子学的先生道别。 今日之后,你怕是就要轻松许多了黄先生对他笑道。 也未必。史先生道,编书的事情可多着呢。 趁着这个机会,邵先生将他心头藏了一段时日的念头问出。 既如此,他看着史先生,神色认真,可需要我来帮忙搭把手? 史先生先是一怔,然后笑开:倘若可以,那自是求之不得。 邵先生同时笑起,抬手与他一礼。 多谢收留。 史先生还礼:客气客气,我还该谢你愿意来帮我一把呢。 黄先生看看身前的史先生,又看看左近的邵先生,沉默少顷,忽然道:好啊,你们两个这是谋算着要撇开我们了? 他分了一个眼神看向蔡骏蔡先生。 蔡先生也配合着拉长了脸。 史先生、邵先生对视一眼,哈哈笑开,又齐齐与黄先生、蔡先生道歉。 黄先生面上神色也没能绷住。 一时,太学牌坊处的这一个角落尽是笑声。 爽朗、畅快的笑声飘荡在这阴阴沉沉的天地里,就仿佛是裂开的天光,照出一片明净来。 对了,刚才罗生曾跟我说,要多留你一阵。蔡先生想起了什么,与史先生道。 史先生被勾起了几分兴致:哦?是什么事? 蔡先生与黄、邵两位先生对视一眼,齐齐故作神秘,也不解释,只对史先生道:你且静等着就是了。不是什么坏事儿。 第304章 史先生想了想,也觉得有理,便也就按住了心头的一点思绪,耐心与几位先生闲话。 到孟彰、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随罗学监一同从学府里往他们这边走的时候,史磊也愣住了。 这 蔡先生、邵先生、黄先生这几位对视一眼,都在旁边无声笑,俨然就是看笑话的模样。 史先生察觉,软飘飘地瞪了那几位先生一眼,随后站直了身体,等着罗学监这一大群人走近。 孟彰与这位先生对上了视线。 史磊给了他一个笑容,随后便先看向了罗学监。 他肃容,拱手与罗学监道谢:罗生是来与我送行的?多谢。 罗学监道:毕竟是同僚一场。 两人简单说道过几句,罗学监便往侧旁让出了位置。 他站定的位置,恰恰就在孟彰的身侧。 王绅悄然往孟彰所在瞥了一眼,略一沉吟,便率先走了出来,与史先生作礼道谢。 学生多谢先生多日来的照顾,愿先生 史先生上前扶住了他。 不必如此,我不过也是循依童子学的规矩,做了先生该做的事情罢了。 待王绅等小郎君、小女郎与史先生说过话后,他们各自回到罗学监身侧站定,但他们谁都没有站在孟彰身前的位置。 史先生的目光落在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上前一步,对史先生拜得一礼。 学生虽未曾正式听过先生上课,但也听诸位同窗提起过先生的学识孟彰道,愿先生此去,能一切平顺。 史先生也是脸色一整,遥遥抬手作扶。 愿承你吉言。 顿了顿,史先生还是对孟彰道:你身侧常起风浪,多有波折,也该多小心。 第81章 孟彰微微低头:多谢先生,学生记下了。 史先生沉吟一阵,伸手从随身的小阴域中摸出一块成人半个掌心大小的黑石来。 黑石刚硬森寒,内藏精粹阴气,只一露面,就吸引住了侧近阴灵的心神。 饶是王绅、谢礼、庾筱这等高门嫡支子弟,看见这一块黑石,眼里也悄然荡起了涟漪。 阴山石? 史先生可真是够诚心啊 史磊史先生将这块阴山石递送到孟彰近前。 诸位生员中,唯有你未曾听过我等讲课,却平白让我等领了先生的名号,是我等愧受了。 这半块阴山石,就权作是我等予你的赠礼,望你日后好生修行,不负一身天资。 史磊说的是我等 站在他侧后方的邵、黄两位先生暗下对视一眼,都有些触动。 所有人都知道,史磊史先生拿出来的这一块阴山石,其实是给孟彰的赔礼与谢礼。 史磊曾对孟彰生出歹毒恶意是事实,哪怕他没有将心思着落到实处,哪怕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需要离开童子学甚至是太学,但这些代价全都是因为他违背了他与太学之间的定约。 作为太学的博士,他理当是护持太学生员的那个,而不是反过来。 对于孟彰本人,在今日之前,他也仅仅只是道歉过一回,未曾做出任何实质性的补偿 更关键的是,史磊所以能够体体面面地从太学全身而退,除了史磊自己及时收手反省以外,孟彰松松放开也是一个原因。 史磊他理应领受孟彰的心意。 这阴山石不论是作为赔礼还是作为谢礼,都只是史磊送出去的。 可如果史磊将这一块阴山石送到孟彰手上时候,只字不提旁边的黄、邵两位先生,却又将黄、邵两位先生放到了哪里? 黄、邵两位先生不也是未给孟彰正式上过一堂课,就领孟彰一声先生尊称的人? 他们两位跟史磊比起来唯一好一点的也就是 他们还留在太学里,仍然是太学的博士罢了。 然而黄、邵两位先生所以会离开童子学,起因也是史磊史先生。 史磊史先生在将这半块阴山石送出去的当口,带上他们两人,既免了黄、邵两位先生没有准备的尴尬,又为黄、邵两位先生在孟彰、在童子学的诸位生员、在罗学监这些太学博士心里落了个好。 只我等这两个字,便已表尽了史磊史先生对黄、邵两位先生的感念了。 阴山石,真不是什么随处可见、随手可得的石头。 孟彰还在沉吟,罗学监已然上前一步,自然地从史磊史先生手上接过那半块阴山石,转身交给孟彰。 阿磊他们的一番心意,阿彰你就莫要拒绝了,收下吧。 孟彰看了看罗学监,又看看史磊史先生等人,最后双手接过了那半块阴山石。 彰,多谢诸位先生。 阴山石触手生寒,几乎能将人魂体整个冻结。但就是在这样的森寒之中,孟彰却觉出了几分别样的安定闲适。 魂体正在被缓慢洗涤 不愧是阴魂所渴求的至宝之一。 孟彰转手,将这半块阴山石收入了他的随身小阴域中。 第305章 史磊史先生先自笑了起来。 好好修行,好好进学。他对孟彰、也对王绅谢礼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叮嘱道。 孟彰同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们一道,郑重应声。 话已道尽,史磊史先生收住话头,站直身体凝望着不远处高大的太学牌坊。 牌坊上太学两字仍旧端正雅重,与他初见时候并无丝毫分别。 史磊史先生朗笑一声,对罗学监、蔡邵黄等诸位先生拱手:后会有期。 罗学监、蔡邵黄等诸位先生也都还得一礼,看史先生洒然转身,坐上了侧旁等候着的马车。 车夫扬鞭,驾着马车转头远去。 罗学监看得一阵,到那驾马车彻底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他便侧身,对孟彰、王绅、谢礼等一众童子学的生员道:走吧,你们也该回学舍里去了。 孟彰跟在罗学监身侧,转身也往太学里走。 蔡、邵、黄几位先生护持在他们这群小郎君小女郎的侧近。 直到彻底走入了太学的范围,孟彰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长街尽头某一处投落过来的尖锐目光不甘地瞪了太学那高高的牌坊,骤然消失不见。 孟彰抬头,看向罗学监。 罗学监见他望来,先是笑了笑,然后道:日后来往学舍时候,也要多小心些,莫要轻易落单。 孟彰低头,对罗学监无声一礼。 阴山石对于孟彰这样的阴灵来说,是难得的宝贝。可孟彰现下的修为太低,无法完全开发出阴山石的妙用,所以他也只随身带着,用自己的气机逐渐浸染,待日后再来处理。 就这块阴山石而言,他也确实不需要担心其他,尽可以随意。 毕竟,这块阴山石是史磊史先生特意拿出来给孟彰做赔礼和谢礼的,在送过孟彰的时候还先经过了罗学监的手,孟彰不必担心这块阴山石上头是不是封存了什么布置。 自这一日开始,孟彰在童子学里的生活便真正平静起来。 王绅、谢礼、庾筱等这一众高门嫡支子弟大约是真的想明白了,再没有特意拉着孟彰要跟他交好;李睦、明宸、林灵这些道家法脉子弟也甚为安分。 只不过 孟彰心里明白,李睦、明宸、林灵这些道家法脉子弟们的安分,与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高门嫡支子弟的消停,是不同的。 李睦、明宸、林灵这些道家法脉子弟们还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的安分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但孟彰并不理会。 这帝都洛阳并不是道家法脉的地盘,纵然这些道家法脉子弟别有打算,可他们真正想要在这帝都里做些什么,也不容易。 帝都里的这些高门大家,可都紧盯着他们呢。 学舍里的生活平静,学舍外的生活也同样甚有条理。 阳世天地安阳郡那边,有孟昭、孟显、孟蕴继续筹谋该如何帮助孟彰在安阳郡中禁绝五石散的事情;阴世天地的安阳孟氏族里,也有孟庙在为这事奔走。 阴世现今不过初初看见端倪的旱灾,孟家之外有谢远奔走、希望能积攒到更多的符箓库存;孟家之内则有各级管事层层梳理 就短时间来说,也用不着孟彰太过操心。 是以孟彰轻易便撇下这些杂事,专心修行。 他资质原就卓绝,种种修行资粮也都充足,无有短缺之虑,何况早先时候,他便有将要完成化气境界修行的感觉了。 如今专注修行,那种感觉自然也就越发的明显。 这一日,孟彰从童子学里归来,简单问过一遍孟府里的事情后,便入了月下湖的修行阴域,在白莲莲台上坐了。 银鱼里从湖底游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今日的不同,绕着他多转了几圈。 孟彰就笑。 你们也发现了? 为首的那尾银鱼尾巴稍稍用力,在孟彰眼皮子底下掀起一片漂亮的水花。 平静的湖面一时喧闹起来。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 他伸出手去,探入湖水之中,也接住了一捧水花。 不错,他道,破境就在今日了。 银鱼们定定看着他,黑亮黑亮的眼睛在湖水里格外的明净。 孟彰察觉到了什么,他一时沉默。 如果,如果不会影响到你们根基的话。他道。 银鱼们欢快地甩尾,又绕着孟彰坐着的这座白莲莲台转了几圈。 孟彰暗自叹了一声,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今日它们渡他,来日他渡它们,也就是了。 孟彰定下心神,收回手。 我要修行了,你们自去吧。 银鱼们也都安静了下来。 孟彰再看得它们一眼,手上结印自然而然放在膝上,双眼垂落,一念守持定境。 随着他心意内守,孟彰魂体之中,一缕缕精纯精元被磨练化开,化作丝丝精气转出,游荡过孟彰魂体周身。 攀上天穹正中的苍蓝阴月垂落月华,洒满了整个月下湖。然而这些月华又受孟彰气机吸引,聚拢在孟彰身侧,披了孟彰一身。 朦朦胧胧的月华与这湖上长年笼罩着的水雾一同,将孟彰整个笼在中央,薄薄雾雾,竟不似阴世,而像是处身云海天宫之中。 第306章 孟彰无知无觉,仍自沉定心神,化炼魂体之中的精元。 不知过了多久,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似是近在身前,又像是远在世界的彼端。 听得这一阵拨水声,月下湖里静默等待的银鱼们一阵激动。 它们也用力甩动尾巴,拍打着水浪掀起一阵阵水声。 朦胧的月华与水雾之中,悄然无声多出了一片若隐若现到底玄妙法理。 这片法理渐渐展开,将整个月下湖都给囊括了进去。但直到另一片如真似幻的世界铺展开,那片法理方才显出一点影子。 梦。 这是梦的法理。 银鱼们一直沉在水里,睁着黑亮的眼睛看那属于梦的法理展开。直到法理开始凝实,它们才从湖水中探出身体来,看另一片几乎与它们重叠的世界。 看那世界里的银月,看那世界里的青莲,也看那世界里的黑鱼 黑鱼们也似乎已经在等着它们了。 见得湖水中露出半个头的银鱼,黑鱼们也从湖水中深处半个身体。 银鱼、黑鱼相互对视着,少顷后,两个鱼群同时甩尾,在各自的湖水中一拍,使力跳起。 裹夹着一身水气,银鱼、黑鱼鱼群撞在一处,又各自跌落。 但在两方鱼群碰撞的那一片地界,实与虚两种气机碰撞、交汇,竟然化生出一缕缕奇妙的法理来。 落在湖水里的银鱼、黑鱼见得那些法理,同时默契转身,吐出一颗颗气泡。 气泡载沉载浮,轻飘而脆弱,仿佛一触即破。 可这些气泡飘飘荡荡,竟带着那些法理落向了坐在虚实两方世界中央的孟彰。 孟彰仍自盘膝坐在白莲莲台上,无知亦无觉。 裹夹着玄妙法理的气泡撞在孟彰身上的那顷刻间,便即破碎。但那些玄妙法理却像是露水落向了植株的根系,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孟彰的魂体之中。 孟彰似乎汲取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但在他的本源梦境世界里,那叶原本只是平常的、载着孟彰的扁舟,舟木上隐隐有龙纹显化。 随着这些气泡越来越多地撞在孟彰身上,随着那些玄妙法理被孟彰汲取,那叶扁舟舟木上的龙纹越发地密集,也越发明显。 到得这些玄妙法理被孟彰尽数汲取,两方鱼群对视一眼,又一次默契转身,摆动鱼尾游走。 一次次虚实碰撞,一次次气泡裹夹着碰撞生出的玄妙法理落向孟彰,被孟彰所汲取,孟彰本源梦境世界里的那叶扁舟上密集的龙纹渐渐变化成龙鳞模样。 到得两方鱼群的动作越发迟缓,眼底被浓重的倦怠所填满,孟彰本源梦境的那叶扁舟几乎已经大变了模样。 最后一次跳起碰撞后,两方鱼群回身,看向坐在莲台上的孟彰一眼,各自沉入湖底消失不见。 这一方修行阴域并那一方修行梦境,到此刻,尽数安静下来。 而孟彰体内的那些精元,也是到这一刻,才完全炼化成了精气。 最后一点精元被辗碎,化作精气的那一瞬息,孟彰先是心头一轻,心念飘飘然,似乎脱离了魂体,飘到中天之上,俯瞰天地万物。 那一瞬息间的高远与漠然,远不是寻常生灵所能拥有的心境。但孟彰却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立在高天之上,站在那中天阴月之中,观望天地。 天地渺渺,道则茫茫 孟彰正凝望着,忽然察觉到一种渴盼。 这种渴盼像是从他魂体深处涌出,又像是从这天地而来,映照在孟彰的心念之间。 孟彰不解这种渴盼源自何处,也不知该如何填充这一种渴盼才能将它消解,他只能茫茫然梭巡天地四方。 空虚、失落、茫然。 奇异的感觉撅住了孟彰。 到最后,孟彰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将心神投入整个天地之中。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种渴盼。 可倘若孟彰真的这样做了,孟彰的魂体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他的本我意识,却是必然要溃散崩解的。 他面对的,可是整个阴世天地。 于整个阴世天地而言,孟彰的心念不过是一道蜉蝣,他若是将自己的心念投入天地之中,焉能保存自身? 这是一种近乎道化的危机。 也是与天地同呼吸的骄子们,时常会遭遇到的危机。 如果孟彰能够及时醒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他如果醒不来 就在孟彰的心念即将投入整个阴世天地的那一刻,孟彰的神魂之中,一抹红霞辉映。 霞光似虚亦似实,却在须臾间笼住了孟彰的所有心念,带着他坠向孟彰自己的魂体。 嘶 孟彰撑着额头,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可真是凶险 他慨叹着,但心神回转,凝望着魂体中已经完成了少部分炼气境界修行的精气,孟彰也不由得沉默了一瞬。 养精、炼精、化气的炼精化气之后,是炼气化神的修行。而炼气化神第一阶段的修行,就是炼气。 暗自咳了一声,孟彰收拢住心神。 虽然经历那种状态下,能够大幅度拔升修行的速度,还可以帮助他参悟道则法理,但是吧 真的是太凶险了。 第307章 再多的好处,都不能让他胆大妄为地将那种状态划分成自己的修行常态。 常在路边走,哪能不湿鞋? 孟彰才不想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真的道化在这天地里了。 稳住心神后,孟彰转眼去打量着侧旁的月下湖。 原本还在月下湖里的阴月,此时竟然已经找不到踪影了。 孟彰又是一阵沉默。 看来,它们的消耗是真的大啊 不过即便知道这些银鱼们消耗太大才早早归去,孟彰也无从确定这些银鱼们的真实状况。 银鱼们的巢穴在湖底深处那一片地界,没有银鱼们的带领,只以孟彰现下炼气境界的修为,怕是还没有走到那一条裂缝所在,就先被冻僵心神了。 到时候,不是得银鱼们出来再将他从湖底里送上来,就是得等到孟庙发现端倪,同时通知孟梧和孟珏,才能强行破开这一片修行阴域,将他给带出来 摇摇头,孟彰果断做出决定。 还是再等等吧,应该只是一日而已,不会太久的。 孟彰再看得那静默的湖水一眼,开始返照己身。 他思量着那一片将他从道化境地中带出的红霞。 那到底是什么呢? 他低低说着,面上眼底俱是不解。 怎么感觉很有些熟悉? 孟彰在自己的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将前世今生所有见过、知道、记下的信息梳理过一遍,却都找不到答案。 最后,孟彰放弃了。 罢了,这大抵也跟我为什么穿越、为什么那样笃定自己有所凭依的原因一样,都不是我现在能够触及的事情。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它就在这里,等日后我修为高了,自然就能看清楚了。 孟彰这样想着,也将那些不甘心、想要继续追寻的念头压下,微垂眼睑,梳拢平复他的心情。 动荡的心境渐渐稳定,孟彰明镜一样的心湖中,有大量的信息涌动而出。 这些信息很是驳杂,也很是琐碎,但也不是全都无用,其中夹杂着的,也是比较重要的。 是孟彰、安阳孟氏乃至整个帝都洛阳各家修士,都不曾知晓的信息。 就譬如,阴世天地,在呼唤阴神正位。 这些信息,都是孟彰在突破那瞬息间,与天地交感时候从天地之中得来的信息。 似这等来历的信息,如果没有被人特意误导遮掩的话,是绝对真实无虚的。 因为它们来自天地。 是天地的痕迹。 孟彰心神不动,似明月高悬,只看着明镜般的心境中种种信息流转。 到得那些庞杂的信息终于被梳理收拢,孟彰才睁开眼睛。 眼前天地静默,只一抹薄雾迤逦徘徊。 孟彰定定看得一阵,吐出了一口浊气。 阴世天地在呼唤阴神正位 既是天地在呼唤,那么,阴神正位,理所当然就是这方阴世天地里的大势。 大势,不可逆。 尤其,当阴世天地呼唤阴神正位的原因,是因为这方天地已经被种种污浊、绝望、怨怼心念挤压得不堪重负时候。 天心与民意同时推动的大势,更不是寻常人可以悖逆。 阴神正位。 孟彰知道,大抵就是轮回和地府了。 孟彰闭了闭眼睛。 待会头空出时间,再好好琢磨一下吧。看看这阴神正位之事,我能不能插手 不是孟彰贪心,实在是 他隐隐觉得,这件事不是他想避就能避过去的。 旁人或许可以,但他? 他逃不了。 哪怕他逃了,总也是要被种种变故推动着陷入这件事情里头去的。 而既然逃不了,那他就不逃了。 主动一点,总能握住些什么不是? 孟彰笑了笑,颇有点兴奋。 他轻咳一声,再次平复下心情,在白莲莲台上睡去。 他的根本道则在梦一道。 此次修行破境,除了魂体内流转的精气以外,孟彰感觉,根本道则上的蜕变才是最大的收获。 他须得去看一看。 才刚刚落入根本梦境世界中,孟彰先就愣住了。 我原本的那叶扁舟呢? 站在舟船内,孟彰几乎都不敢认。 他原本那停在根本梦境世界湖面上的,不过只是一叶小小的扁舟而已。 扁舟寻常,即便有防护,也很是简单,只能庇佑孟彰在他自己的诸多梦境中穿行。 可即便是他自己的梦境,孟彰也知道,在他如今通行的这几方梦境更深处,还有着许许多多依旧静默的梦境世界。 那些梦境世界,或是孟彰的噩梦,或是孟彰日常生活中汇聚种种影响衍生出来的梦境。 它们即便完全归属孟彰所有,理论上可以任由孟彰通行,但其中的危险也不容小觑。 只凭孟彰自己当时阶段的修为,他可真不敢去碰触。 而除了那些遮掩在表层梦境世界之下的深层梦境世界以外,孟彰自己梦境世界之外的那些梦海,孟彰也不敢驾着他那叶扁舟闯一闯。 那不是去梦海寻找机缘,那是去送命! 第308章 孟彰原本的那叶扁舟,就是那样的简薄。但现在呢? 现在孟彰脚下的,却是一条龙舟。 龙舟虽也不大,只能坐下两人。但舟木上龙纹深刻,几如龙鳞。 龙舟停在梦境湖面上,任由梦境湖水激荡,它却岿然不动。 孟彰定睛看着这一叶龙舟,眼中渐渐显出几分恍然。 他知道这叶龙舟为什么看起来那样的眼熟了,因为他真的见过这龙舟舟木上那些龙鳞的本来面目。 就在月下湖的湖底深处,在那方几乎殊异于月下湖阴域的另一片阴域天地里。 那条已经死去的龙尸身上,就是这样的龙鳞。 恍然之后,孟彰眼底生出几分复杂。 这次,他低声道,真的是欠大了。 哪怕还没有尝试过这一条龙舟的威力,孟彰也已经感觉到了它的不凡。自然,他也就知晓那些银鱼们到底为了他,都付出了些什么。 那是银鱼们在那条银龙龙尸身上汲取来的龙气。 算是那些银鱼们的本源之物。 有那条银龙龙尸在,那些银鱼们倒是不必担心他们的本源能不能补足回来了,但其中花费的时间与精力,却不是轻易能够补回来的。 孟彰叹了一口气,却也不多说什么。 那些银鱼们都已经将龙气给他了,他能怎么办?他能将这些龙气给还回去吗? 眼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动手啊。 龙气已经融入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之中,合入这一叶扁舟之中成为了一叶龙舟,他要怎么将龙气从龙舟身上剥出来还回去? 他随意坐下,任由龙舟在湖面上飘荡。 半饷后,孟彰抬起眼睛,看向了梦境世界之外。 龙舟无风自动,带着孟彰须臾间停在了梦境世界的边缘处。 孟彰站起身,凝望着梦境世界之外。 他感受到了一种与脚下龙舟贴近的联系 孟彰闭上了眼睛,细细寻找着那联系。 应是那条银龙的梦境。 孟彰睁开眼睛,低声道。 那么,我要不要走一趟呢? 看着脚下的龙舟,又看看梦境世界之外蒙蒙茫茫似汪洋一样的世界,孟彰沉默下来。 少顷后,孟彰抬手一招。 一把黑伞出现在他的手上,而他的身躯上,又有一件碧清宝衣显现。 就走一趟吧。 毕竟是一条神龙的梦境呢 虽然那条神龙已经死去,那方沉寂的梦境世界很有可能牵扯到他的死因,对于孟彰来说,那样的梦境世界很是危险,但是 有龙舟在,我总能得到那条银龙潜意识的护持。 何况 孟彰脑海中,闪过那抹惊鸿一瞥的红霞。 我未必就真的会丧命。 去试一试吧。 去试一试,为了那群银鱼,也为了他自己。 阴世天地在呼唤阴神正位,阴世天地大势已经在渐渐积蓄,当大势彻底成形,阳世天地那边会如何暂且不说,阴世天地这里必有大变。 他需要继续精进。 他也需要得到更多的倚仗。 孟彰眼睑垂落,再睁开时候,眼底深处有一丝决意快速凝实。 感受着主人的意志,他脚下的龙舟陡然加速。 龙舟像是水珠从孟彰的梦境世界世界中冲出,撞入那蒙蒙茫茫的无边汪洋中消失不见。 孟彰睁大了眼睛,细看着龙舟之外快速变化的景象。 光影扭曲、沉浮,似实似虚,似真似幻 看得久了,孟彰渐渐觉出了几分倦意。 他猛地眨眼,更坐直了身体。 不能睡! 脚下龙舟舟木处龙鳞荡起一片华彩,华彩升腾,将龙舟内部空间团团护住。 孟彰彻底清醒过来。 到这一刻,孟彰也觉出了几分后怕。 好险! 刚刚如果他真的睡过去了,哪怕有龙舟在自发护持,孟彰也必将会在沉神中失去道标,最后陷入某个不知根底的梦境世界中。 如果那个梦境世界只是平常,没有那么凶险,孟彰或许还能够脱身,但如果那个梦境世界别有来历,凶险处处,孟彰怕不是就得陷落在那方梦境世界里了? 就是再有那抹红霞显化来救他,孟彰也得脱去一层皮。 孟彰心下一个激灵,连忙打点起精神,小心掌控住龙舟,不让自己再出现方才那样的疏漏。 到底还是第一次,不习惯,也太生疏了。 孟彰这样嘀咕了一句,驾着脚下龙舟在飘渺又庞大的梦海世界中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时而左拐,时而右侧 龙舟的路线在旁人看来,既荒谬也怪异,但孟彰自己知道,他正在靠近那一方梦境世界中。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有一片乳白的边界出现在孟彰的视野之中。 到了。孟彰心头一松。 龙舟周身上凝聚的法理前所未有的清晰活跃。 龙舟停了一停。 孟彰凝望着那片乳白的边界。 到这里,只要他回头,还有退去的机会。 第309章 定定望得一阵,孟彰忽然一笑。 那笑容绽开的瞬间,载着孟彰的龙舟在静止状态下陡然加速,径自冲向那片边界。 水珠落向了湖面,没有激起任何一丝涟漪。 孟彰和这龙舟也一样,他们轻易就越过了那看似厚沉的边界,冲入那方梦境世界里。 龙舟带着孟彰消失不久之后,一只蝴蝶穿过茫茫白雾,翩翩而来。 蝴蝶停在乳白边界之外。 奇怪了,刚才好像有一道气机在这里消失真的没有人来过吗? 一个声音从蝴蝶身体里传了出来。 这里本就是梦海,梦海太过苍茫渺茫,若没有事先锚定,几乎没有人会在梦海中碰面。 那只蝴蝶上下翩舞得一阵,两只虫眼盯着前方乳白边界中看了很久。 无声扑扇一下翅膀,蝴蝶冲向了那片乳白地界。但 就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那片厚重的乳白边界悄然崩解又再次汇聚。 才刚冲向乳白边界的蝴蝶再一次出现,更关键的是,蝴蝶那原本清明泛着灵光的虫眼一片混沌。 也不知过了多久,蝴蝶的虫眼才再次亮起明光。 根本就是没有什么变化嘛那声音嘀咕一句,虫眼再看得乳白的梦境世界边界一眼,悄然回身。 这梦境世界的道则法理还未曾消散,得继续等。下次再来吧 蝴蝶华美的翅膀接连扑扇,翩翩远去,只将那一方仍旧顽固而沉默的梦境世界留在身后,也留在这苍苍茫茫的梦海里。 孟府里,等在玉润院的孟庙再一次询问同样守在侧旁的青萝。 阿彰还没有出来? 青萝摇头,脸色也有些紧张:尚未。 孟庙背着手,在厅堂里来回地走着。 青萝等了一阵,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最后福身一礼,与孟庙道:庙郎君,时间也差不多到郎主出发去往太学时候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往太学那边通传一声? 孟庙被青萝提醒,也是才想起这件事。 很是!他连声道,又吩咐青萝道,你在这里继续守着,看阿彰什么时候出来。我去太学那边走一趟,给阿彰告假。 无论如何,强闯入孟彰的修行阴域中,将孟彰带出这件事,他是不可能做的。 所以如今唯一的办法,也就只剩下这个了。 青萝果断应得一声。 孟庙看了一眼青萝,又看向侧旁的孟丁,吩咐他们道:我走以后,府上的禁制尽数打开,别管来的什么人,都不能让他们强闯。 青萝与孟丁齐齐应声。 孟庙最后看了看孟彰内室的位置,转身往外走。 走到大门处时候,几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出现在他的身侧。 孟庙站定身体,躬身郑重向这几位老人行礼而拜。 阿彰就拜托给诸位了。烦请诸位多加小心。 其中一位老人抬手,虚虚扶起孟庙。 你且去,这里有我们守着,即便是司马氏,也别想强闯。 其他几位老人也都颌首。 孟庙松了一口气。 他所以能够这样轻松地离开玉润院,并不真是因为他觉得只凭青萝、孟丁两个执掌孟府禁制,就能拦得下那些别有用心的恶人。 他真正的仰仗,是这几位老人。 他再一礼,转身走过侧门,上了已经等在那里的马车。 见得上车的是孟庙,而不是孟彰,车夫也是愣了一愣。 去太学。 车厢里传出来的声音拉回了车夫的心神,车夫一甩马鞭,驱使着马匹往太学去。 太学里,罗学监见到来访的孟庙,也很有些紧张。 不等孟庙说话,罗学监先就抬手扶住他,问:可是孟彰发生了什么事? 并不是。孟庙摇头,他斟酌着语言,对罗学监道,但我这一趟,确实是来为阿彰告假的。 罗学监细看孟庙的脸色,却有些糊涂,便问道:原因呢?原因是什么? 孟庙微微吸了一口气,说道:阿彰昨日入修行阴域修行,今日晨早都尚未出来,我怀疑他正在破境。 破境 听到这个词,罗学监先是怔了怔,去后才反应过来。 第82章 破境罗学监道,原是如此,我观孟彰气机,觉得也大抵是就在这几日了。 罗学监话语中很有些叹息。 孟彰身上有遮掩的法宝,即便是罗学监,在没有着意探查的情况下,也不能真正确定孟彰的情况,所以他还真是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的。 他很快收拾心情道:此事我已知晓,会帮孟彰告知学府,告知童子学诸位先生的。 孟庙松了口气。 罗学监想了想,随手从小阴域中取出一道传讯符来交予孟庙。 下次,孟郎君也不必特意从府邸里过来跑一趟,只用符箓通传我一声便是。 孟庙将这传讯符接过。 多谢学监。 罗学监点点头,忽然又沉吟着开口道:孟彰是我太学的生员,他顺利破境,还是跨越大境界破境,在我太学这边也会有相应的赠予。待他出关后,可以让他过来找我。 第310章 孟庙点头应了,又谢过罗学监一回,才告辞离开。 看着孟庙远去的背影出神一回,罗学监也跟着站起,往张学监那里去。 孟彰破境这件事情,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因为各方对孟彰的重视,这件事情便陡然多了些许份量。 他得去知会张学监一声,同时,也好为孟彰在学里争取些更好的东西。 孟彰到底也算是他的学生,不是? 童子学里,在西厢房处等了一阵的顾旦才得到了罗学监的传话。 顾旦先是一喜,旋即又怔了怔:这就破境了啊 他没有言语,旁边的其他太学书童也不知道他为的什么没有动作,却不好多问,只看得他一眼,便各自收回目光了。 顾旦静默少顷,又自笑了起来。 这是好事。 他低头,继续细细品读着手中的书典。 童子学西厢房处一时还算是风平浪静,但正房位置的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却是忍耐不住,连连往学舍唯一空荡荡的座席处投去目光。 再一次收回视线,王绅看向两侧的谢礼和庾筱,传音道:你们知道孟彰他今日为什么没有来吗? 谢礼和庾筱目光一个碰撞。 不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谢礼道,昨日到今日,也未听闻有什么风声传出。 庾筱点头,但她沉吟少顷,忽然道:有没有一个可能 什么?王绅和谢礼齐齐转眼看向了她。 看着从东厢房那边往正房这处走来的授课先生,庾筱将最后半句话说完。 孟彰他闭关了? 王绅和谢礼被庾筱这么一点,也都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 孟彰他正在破境? 谢礼和王绅说话时候,神色也很有些怔忪。 作为跟孟彰站在相似起点,甚至是坐拥比他更优越的修行条件的小郎君、小女郎,谢礼、王绅和庾筱他们,才更清楚孟彰这个修行进度的可怖。 庾筱颌首,并不说话。 也不需要她来多说什么,上首那位先生面对他们后面空着的那个座席的平静,便已经是一个证明了。 昨日我们才讲过《礼记》的几篇文章,今日,我们来讲一讲《春秋》,尔等且将《春秋》取出,听我细说 先生在上首说话,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已经猜到了真相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看似认真听讲,实则都有些发愣。 上首的先生并不是全无所觉,但他目光扫落下去,看见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反应略有些迟缓的眼眸,无言一瞬,也只能沉默。 相比起他们这些先生来,作为孟彰同窗、与孟彰条件相近却被远远丢在后头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才更加难以整理心情吧。 先生暗自慨叹,继续给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讲课。 待到先生收拢书典,团手带着走了,整个童子学学舍里也仍然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王绅听到侧旁谢礼的声音,他在问他:阿绅,你还有多久到化气境界圆满? 王绅转眼,看向望来的小郎君。 王、谢两家嫡支小郎君默然对视。 我不知道。王绅最后回答道,顿了一顿,他才继续道,我自生来饮食的都是诸般灵物。 从初初降生时候的灵兽乳,到五六个月大时候掺入种种玉露的琼浆液,再到后来进食的灵谷灵米、灵兽肉,稍年长些的时候,他在阿父阿母的看管下进行药浴 他几乎就没有吃用过凡谷杂粮,也一直在受用着世家高门最顶尖的栽培。 可饶是如此精细饮食、精心调养呵护,他也是在八岁时候,才正式在阿母的指引下开始进行养精的修炼。 八岁养精,三月后养精完满,又半年炼精完满,如果一切没有出错,按部就班地来,他理应能在将近十岁时候化气圆满 但是,他成了阴灵。 从他成为阴灵到如今已经将近有三年了。这三年间里,他也在领受着阴世琅琊王氏的种种修行资粮,可仍然,迟迟无法感应到属于化气圆满的灵机。 他被困在了原地,正苦苦等候着那一线灵机的降临。 他以为自己这样的,应该是整个阴世天地里各个阴灵的常态了。 他也以为自己可以习惯,但等孟彰有可能完成化气境界的修行,破入下一大阶段的消息传来时候,他才惊觉 他并不似他曾经以为的那样平静。 明悟的那一顷刻间,王绅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幕幕影像。 那是他阿父阿母痛心至极、可惜至极的眼神;那是他阿母死死牵着他肿胀的尸身时候掰都掰不开的手;那更是他阿父阿母无奈的叹息。 阿绅他往后,该怎么办啊? 谢礼、庾筱也都是沉默。 王绅心里不平静,他们又好得到哪里去? 他们与王绅的处境及遭遇都是差不多的,王绅的痛心悔恨,他们也都有。 如果我活着的时候,不那么粗心大意 如果我活着的时候,能更谨慎小心些,不落入那些恶人的算计 第311章 无言地悔恨着的,又岂止是王绅、谢礼、庾筱这三个小郎君小女郎? 正在王绅、谢礼、庾筱各自低头沉默的时候,王绅的前方座席处,李睦忽然站起身来。 他快步走到教案侧旁,回身看向了诸位同窗。 就连明宸、林灵这两位元始道和灵宝道的小郎君小女郎,也都不知道李睦到底是要干什么。虽明面上,两人还挂着笑,但若细看,却是任谁都能看出这两人眉眼间的僵硬。 道兄你这是要干什么?明宸一迭声给李睦传音。 李睦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抽回目光,团团看了一圈童子学学舍里仍旧坐在自己座席上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今日天气晴好,我等也无甚事,便由我来给诸位同窗念诵一遍经文吧。 他说完,干脆而随意地盘膝坐在地上。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不知道李睦这是要干什么,但他们也都没有阻止,只在座上冷眼旁观。 李睦坐定,双手结成子午印放在身前。 明师弟、林师妹,李睦唤明宸、林灵两人,你们可也要一道来? 明宸、林灵两人对视一眼,最后果断从座席上走出,分坐在李睦两侧。 李睦笑了笑,垂落眼睑。 一缕清静气从他头顶冲出,在李睦头上徘徊舒卷。 到这个时候,明宸、林灵似乎也都反应过来了。 如意气、灵宝气各自从他们头顶冲出,也在他们头上半尺虚空徘徊舒卷。 清静气、如意气、灵宝气这三大道气乃是三清道门的基础。三清道脉彼此之间本就出于一处,如今清静气、如意气、灵宝气齐齐放出,相互之间当即便生出了感应。 原本各据一方的清静气、如意气、灵宝气开始彼此交汇,在纠缠、碰撞与融合中,混成一道更高邈、更尊贵的清气。 这道清气甫一出现,整个童子学学舍便仿佛被照亮了一般,清净阔朗,无晦无暗。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世家嫡支子弟望着那道清气,眼底快速闪过一丝忌惮。 但相比起白星、花萦这两个来,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世家嫡支子弟却已经算是内敛平和的了。白星、花萦这两位的脸色,才更为难看呢。 李睦、明宸、林灵只做不见。 李睦打头,先自喝出一声:吒。 这一声清喝传出,清静气须臾荡开,清扫过这一方学舍。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只觉得心头一轻,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震出拔除。 哪怕是心头阴沉如白星跟花萦,神色间也是一时晴开,遍扫去那沉沉阴霾。 石喜看了看怔愣后又沉默下来的白星跟花萦,目光再落到上首的李睦、明宸、林灵三人时候,也很有些郑重。 三清道脉 果真不容小觑。 清扫过诸多阴霾,李睦、明宸、林灵尽皆垂眸沉心,念诵起《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果真是一部大道经典,即便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位小郎君小女郎功行未足,可他们以三清道气加持,为童子学学舍里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诵读这一部《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其效果也仍旧是不差的。 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静静听着,也感受着心头被清清净净的道意洗涤过以后的平和轻松。 待到一遍《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诵完,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齐齐一拍脑门。 那清静气、如意气、灵宝气当空一转,齐齐收拢,没入他们三人脑门中消失不见。 李睦、明宸、林灵三人面上肉眼可见地显出几分倦怠。 谢礼和庾筱对视得一眼,齐齐看向了王绅。 王绅盯着李睦、明宸、林灵三人沉默得一瞬,当先从座席上站起,拱手与他们一礼。 谢礼、庾筱及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从座中站起,拱手与他们作礼而拜。 多谢三位同窗。王绅当先道,三位同窗的好意,我等领受了。 日后,必有所报。 听出王绅这句话未尽的意思,白星、花萦两个看向李睦、明宸、林灵的目光,更多出了几分羡慕。 不过,或许是因为受了《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道意的洗涤,李睦、明宸、林灵三人倒仍是平和安定。 不必如此。李睦代明宸、林灵道,我等不过是略尽了心意而已。 王绅摇头,他思量一阵,看向了谢礼和庾筱。 望见王绅眼底的询问,谢礼和庾筱细想片刻,也都点了点头。 王绅于是便又与李睦、明宸、林灵三人端正一礼,问道:我有一言,不知三位同窗可能听一听? 明宸、林灵心下一动,齐齐看向了李睦。 李睦目不斜视,只看定了王绅,他颌首:王小郎君不妨直说。 王绅果真便直接开口了。 我观这《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在平复心境、护持心神上别有殊妙。未知这《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我等可否能学? 第312章 明宸、林灵心头有喜色升腾不休。 李睦仍然平和,他只道:自无不可。 不知到底有多少位同窗想要学的?李睦先问。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按捺不住了,待李睦开口问起,他们便各自作声。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还有我。 我也来试一试吧 看着这些雀跃的同窗,王绅、谢礼与庾筱也只是含笑看着,并未见任何不愉。 白星、花萦在旁边见得,却是只有沉默。 但林灵面上未显却流于姿态的欢喜实在是刺得花萦的眼发痛。 这些世家高门的郎君女郎们,居然如此轻易就给他们三清道脉抬了一手花萦给白星传音,抱怨道。 她也只能跟白星抱怨了。 就眼下这一整个童子学学舍里的场景,她不论是跟谁说出这话,都只会平白招嫌。 哪怕是原本跟他们处在同一立场里的石喜。 花萦目光瞥着边上也有些跃跃欲试的石喜,很有些无奈。 白星回转目光看她一眼。 没甚稀奇的。他平淡道,这些世家高门的郎君女郎们见惯了好东西,哪一个是不识货的? 花萦张了张嘴,要给白星说些什么。可不等她话语出口,那边白星的声音就又传过来了。 既然都知道是好东西了,既然东西都已经摆到面前来,伸伸手就能带走,你觉得他们会不要? 这些世家高门的嫡支子弟,可没有那么蠢。 世家高门,为什么能够一直立于百姓之上呢?这就是原因之一了。 他们比寻常百姓更知道怎么去抓住机会,更知道 想要得到,就必须要有所付出的道理。 花萦彻底沉默了。 她看着身侧的石喜张嘴,对李睦、明宸和林灵开口,我可也能算一个? 在她的目光中,李睦、明宸和林灵齐齐笑开,对石喜点头,欣然给了石喜答复。 我们,该怎么办? 白星安静了少顷,给出唯一的答案:等。 花萦怔怔看向他。 白星却没有回望她,而是看着前方李睦、明宸和林灵身边的热闹友好。 得等到什么时候?花萦又问。 白星这次终于回转了目光看她:等到属于我们的机会再来临的时候。 花萦皱了皱眉。 白星道:这一次,因为孟彰,三清道脉的机会就到了。下一次 说不得,就该是我们的机会了。 花萦默然半饷,问:你觉得,还会是因为孟彰吗? 白星拧眉细想一阵,对花萦颌首。 你我皆知,孟彰身上有阴世天地的气数。我等的事情若想要顺利,少不得要借一借他的机运。 花萦问:那你知道要怎么借了吗? 她其实更想问,白星他敢去借吗? 白星一时无言。 花萦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眼见着李睦、明宸、林灵已经欢欢喜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席处坐下,白星才忽然往花萦那里传了一句话:总得要去试一试。 只要我们把握住分寸,白星道,应该是不必太担心的。 花萦也听出了白星话语中的不确定,但她细看得白星一阵,想说的话就都收回来了。 白星不知道他的动作,很有可能会触怒孟彰,甚至是触怒孟彰背后的人吗? 他知道。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去做的。 不说道脉之内,就是他们自己,甘心眼看着原本在这帝都里还勉强算是势均力敌的两方道脉力量失衡,甘心看着他们被李睦、明宸和林灵远远甩在后头吗? 凭什么?! 对的,花萦喃喃道,再一次说服她自己,只要我们把握住其中的分寸,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白星、花萦这两个小郎君小女郎净顾着说服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眉眼间还带了一点喜意的石喜,正在沉沉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 在白星、花萦心神回转的前一刻,石喜收回了目光。 他看着手上的《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难怪三清道脉的人在他们酆都里就是要比北辰阁和瑶池派的人体面。 告假的孟彰,其实并不只是在童子学学舍里掀起一片不小的涟漪,就连整个帝都洛阳的某些地界,都激起了些变化。 就似谢远,似孟彰名下的那些商行、农庄,更似帝都乃至是安阳郡里的孟氏族人,还包括散在帝都各处的鬼婴胎灵们,同时还有帝城里的司马慎。 挥退了近侍后,司马慎也是很有些怔忪。 不愧是孟婆的幼弟,不愧是备受各家关注的资质这等修行进度,委实是惊人。 司马慎暗叹了一句,不觉回转自身。 他修为进展那般迅捷,我也不能慢。他道,伸手从随身的小阴域里摸出一缕地脉龙气来。 第313章 这一缕地脉龙气,是几日前他阿父武帝司马檐着人送过来给他的。 对于他们这等阴灵来说,地脉、水脉、阴脉的龙气,可谓是绝顶的修行资粮。 哪怕是他阿父手里,也没有多少。 这一缕地脉龙气 司马慎很清楚,就是从他阿父武帝司马檐那边给他腾出来的修行资粮。 垂了垂眼,司马慎压下心里的感慨与无奈。 他站起身,转身往内室里走。 独属于他的修行阴域,就在那里。 还是修行吧。 投入那方乳白梦境世界的孟彰,却不知道他的这一次破境,到底都在帝都、安阳郡里激溅起怎样的涟漪,他正睁着眼睛,茫茫然地打量着现下的他自己。 此刻的孟彰,并不是安阳孟氏那个面带病弱之气的小郎君,而是 一条丈长的银白游鱼。 跟孟彰在月下湖里见到的那些银鱼很有些相像,但又不完全相似。 不过认真说的话 孟彰苦中作乐地想:那大抵是月下湖的银鱼们像此刻的他。 沉定了心神,孟彰开始着力掌控这一具肉身。 不尝试倒也还罢,做过尝试以后,孟彰得到了另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这具银白游鱼的身体,并不归属于他的掌控。 也就是说,他现今的情况,不过就是属于他的意识因为目前未知的原因,附着在银白游鱼身上而已,并不是他的身体在这个梦境世界中,变化成了银白游鱼的模样。 弄清楚这一点以后,孟彰也就不挣扎了。 既然不是他做了什么才导致这种情况出现,那么动手的,便该是另有其人。 而就他当下的境况来看,那幕后动手的人,很可能就是这个梦境的真正主人那一条银白神龙。 他不会是对手。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 既然如此,那他只静观其变就是了,反正他现下,也并未捕捉到任何危险的信号。 孟彰放轻松下来,一面跟着这条银白游鱼在河水中生活,一面细细感应着自己的肉身。 不挣扎归不挣扎,但他还是需要确定自己的情况。 也许是梦境世界的主人察觉到了孟彰的意图,也或许是孟彰的意识附着在银白游鱼身上,渐渐熟悉了银白游鱼身上的气机,他很快察觉到了另一道相似又不同的气机。 那是? 孟彰凝神想了一阵,终于恍然大悟。 是了! 那道气机,分明是他根本梦境世界里的那叶龙舟。 循着那道气机,孟彰终于找到了在龙舟上沉沉睡去的他自己的魂体。 看见那一道熟睡的魂体,孟彰悄然松了一口气。 龙舟停在梦境世界的边缘,混似被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 孟彰守住心神,细细感应魂体,尝试着将自己的意识挪移。 随着孟彰的感应,他魂体对意识的召唤与吸引越发的清晰。 那是牵系着风筝的绳索。 孟彰无比确定,只要他奋力一挣,便能循着那道牵引回返魂体之中。 暂时来说 孟彰收回心神,沉在这一具银白游鱼鱼身上。 不必着急。 反正他随时能走不是吗? 现下就直接离开,两手空空的,不是白跑了一趟吗?还是再等一等吧。 再等一等看看 孟彰安下心来,跟着银白游鱼在河水嬉戏觅食。 渐渐地,孟彰察觉到了异样。 这银白游鱼明明无有灵智,却可以本能地在水底里寻找各色灵物吞服,到清晨、深夜的时候,它还会游上水面,对着初升的大日与中天的明月吞吐气机。 这银白游鱼,分明就已经踏上了修行道路了。 孟彰心中明悟,便也就平静地看着银白游鱼的灵智渐渐开化。 游鱼它开始了思考。 从今日要吃什么,到那些在它体内流转的暖流到底是什么;从那些大鱼真的很可怕,到这一片都是它的地界,只有它狩猎猎物,再没有猎物能够狩猎它 它成为了这一段河流的主人。 孟彰随着这条银白游鱼走过那些莽荒又枯燥的岁月,随着它渐渐变化,看它身形拉长,看它额头渐渐生出独角。 孟彰偶尔从银白游鱼的生活中回神,也会有一些感慨。 这游鱼正在化蛟 但这感慨只是孟彰心神中偶尔激荡起的一点涟漪。过不得多久,这一点涟漪也就平复下来了,留在孟彰心头的,是漫长岁月流淌过给他留下的奇异平和。 这种平淡冲和,似乎唤醒了什么,孟彰渐渐地看见了眼前奇异又瑰丽的天地法理。 那些法理很有些熟悉,又很有些陌生,孟彰悄然沉了进去。 但他心神沉定的同时,却也守住了一线清明。 他始终记得,他自己是谁,他在做什么。而不似早先时候,那茫茫无所觉的近乎道化状态。 孟彰魂体里正在缓慢流淌的精气,开始一点点加快速度。 这些精气在孟彰魂体中每流淌过一个周天,便有一分属于孟彰的道则与法理融入这些精气之中。 孟彰的魂体,赫然在他意识离体的同时,开始了炼气境界的修行。 第314章 虽然这种自发的修行速度比起孟彰主动牵引精气修行来,要慢上了一些,但算上孟彰正在体悟的这些天地道则法理的收获 在总体效率上,却是此刻的孟彰更高了一层不止。 孟彰的修行很是顺利,但那边厢的银白游鱼的修行速度,却慢了下来。 它似乎本能地察觉到,自己缺失了什么。而缺失了那部分的它,不是不能继续提升境界,但接下来它需要面对的,便将是整个天地的压力。 银白游鱼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放弃,这种焦灼甚至越过了意识的间隔,感染到了依附在它身体上的另一个意识。 孟彰。 孟彰从那种玄奇的境界中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时间,孟彰就先察觉到了那种无由的焦灼。 饶是孟彰,意识也是一阵阵的躁动不安。 待他终于察觉到这种焦灼并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受到了银白游鱼影响的时候,孟彰也不由得苦笑。 他看了银白游鱼一眼,微垂眼睑,感应魂体所在。 梦境世界边缘处,那凝固一样的龙舟中,孟彰魂体陡然亮起一片血光。 血光中凝炼着的精纯守护意念越过层层阻隔,轻柔地落在孟彰意识之中,将孟彰的意识细细密密地保护起来。 孟彰意识抬眼,看向了魂体所在。 魂体身上,一件碧清宝衣正放着盈盈血光。 是谢娘子送给孟彰的宝衣,正在极力护持着孟彰的意识。 孟彰柔和了眉眼。 他回转目光,看向银白游鱼。 到这一刻,孟彰已经知道自己到底是被银白游鱼从怎样的一种难得状态中拽出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生气。 这一次的机缘,原就是因着这条银白游鱼所得,如今缘尽,也不过是复返孟彰本来的状态而已。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孟彰对这条银白游鱼,甚至是有着感激的。 若不然,细看着在河水里焦灼不安的银白游鱼,孟彰心里涌起了一个想法。 帮它一帮? 待孟彰自己察觉到这个想法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禁失笑。 他就一个过客,能帮得上这条银白游鱼什么? 何况,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一段场景,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这条银白游鱼的某一段过去? 既是过去,既是间隔了时间与空间,他要怎么去帮它? 孟彰摇了摇头,但还是沉定心神,在心头默诵静心经文。 可是,不知是这梦境自发演变到了那般境况,还是孟彰的静心经文真就安抚住了梦境中的主人,随着孟彰的静心经文在他意识中流淌而过,这银白游鱼居然也渐渐安静下来了。 它甚至还若有所觉地左右张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专注于诵念静心经文的孟彰不曾留意到这条银白游鱼的异样,他仍自收束心神,垂眼静守心神。 什么都没有找到的银白游鱼再一次恢复了它日常的生活。 只是,它也不再专心修行了,而是在河道上下游走,寻找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一个渔人跌落水下,看见了正在漫游而过的银白游鱼。 孟彰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来时,正正就看见了渔人眼里的惊艳、恐惧和渴盼。 那渴盼压制住了恐惧,就像恐惧曾经也压制住了渔人心中的惊艳一样。 银白游鱼看着这个与河道中的鱼类大不相同的生物,似乎在想着什么。 那渔人沉在河水里扑腾了几下,终于在银白游鱼的注视下,向着河道上方游去。 但河道中有漩涡状的暗流,暗流裹夹着渔人的脚,就是不让他往上 渔人原本还很是自若的面上显出了几分狰狞。 他脸皮渐渐涨红,扑打着湖水的手脚失去了最初的和谐和规律,更多的绝望涌上心头。 银白游鱼定睛看得一阵,不知怎么地,轻轻甩了甩尾巴。 那道缠绕住渔人的暗流悄然散去。 察觉到暗流的力量消散,渔人像是得了救一样,连忙加大扑打河水的力量,奋力向湖面之上游去。 银白游鱼漂浮在河水里,静静看着渔人离开,并不多做些什么。 没有追上去,也没有离开。 倒是那渔人上得河水的前一刻,陡然回转目光,透过涌动的河水,深深望了银白游鱼一眼。 孟彰见证着这一幕,也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看看那渐渐平复的河水表面,又看看始终静默却似乎带了一点欢喜与安定的银白游鱼,不知为何,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点叹息。 他大概知道了,这条银白游鱼,就像人族曾经记载的那样,是人族部落中的图腾神之一。 那个渔人会再次归来,会为银白游鱼带来祭品和信仰,为它补全人之气。 但银白游鱼,也将离开这个平静的河道,进入人族部落之中,成为庇护人族部落的一个图腾神,最后在图腾神之间的征伐中,失败乃至败亡。 哪怕是神,也死在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征伐之中。 到最后,他的魂体更沉睡在孟彰的那一片修行阴域附近。 但即便孟彰已经知道了这一幕的未来,他也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一切的发生。 因为 即便对于这一刻的银白游鱼来说,孟彰所知道的,就是未来又如何? 第315章 也是银白游鱼所希冀着的未来。 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不后悔。 意识附着在这尾银白游鱼身上不知多少年月的孟彰,无比清晰地确认这一点。 于是,孟彰便也就静默地看着。 看着那渔人重返,看着他们将银白游鱼请上了岸,为他塑成泥像,为他修筑庙舍,为他甄选庙祝 时间,似乎在银白游鱼看见那渔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加快了速度。 银白游鱼正式入驻庙舍的那一刻,孟彰看到了从庙舍中央处往四方荡开的神光。 神光中,似鱼似蛟的银白异兽回身,平静看了他一眼。 孟彰陡然醒了过来。 他仍坐在龙舟里。 而龙舟,仍旧凝固也似地定在乳白梦境的边界处。 孟彰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正静静握着一个玉质的异角。 这个异角,孟彰极其眼熟。 它分明就是银白游鱼未成图腾神以前的那个独角。 第83章 异角触手生温,形似牛角,孟彰拿在手里,只觉得一股股暖意从异角处传递过来,流淌过他的整个魂体。 也是拿着这个异角,孟彰才真切地察觉到了自遍及整个魂体的寒意。 孟彰双手不自觉留恋地用力抓住了异角。 不。孟彰摇头,松开手,任由异角脱出他的手掌,我不能要。 他抬起目光,看着前方被蒙蒙白雾囚锁的世界。 在即将跌落下去的前一瞬,玉质的异角飘起,悬停在孟彰的身前。 为什么不能要? 空白而茫荡的世界里,忽然传出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很有些清朗,听起来就是一个青年郎君在说话。 明明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梦境世界里,却忽然多出了另一个声音来,孟彰也全没有一点意外。 他就像是早就猜到了对方的存在一样。 那不然呢? 若不是银龙意识还没有彻底湮灭,孟彰闯入这一方梦境世界的时候,又怎么能够那般顺利地依附在那银鱼的身上?他又怎么会那般巧合地在银鱼封神以前离开银鱼的肉身? 因为我带走了它,孟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你崩散、湮灭的速度还会再加快,到最后,怕就真的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银龙意识甚为平和,听到孟彰这奇怪的说法也未有任何激动,只跟孟彰道:我已经死了。 顿了一顿,祂说得更仔细明白:不独独是肉身陨亡,连我的魂体也已经陷入了长眠。如今留存在这梦境世界里的,只是我的一些意识罢了。 仅剩下意识,没有了肉身、魂体的供养和支撑,最后总是会崩散湮灭的。 银龙意识早就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我终将会崩散湮灭。祂道,你哪怕是将它还给我,也不过是能多留我一时罢了。 但对于实际的情况来说 却是没有任何的改变。 孟彰却不同意银龙意识的说法。 不对,他道,你还有希望。 银龙意识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服眼前这个弱小却莫名坚持的小郎君,一时沉默了下来。 您知道轮回往生吗?孟彰问。 银龙意识似是笑了一下。 我还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祂回答孟彰,我知道。 孟彰正想要说些什么,银龙意识先开口了。 天地中有轮回往生的秘术,尤其是你们人族,更藏有不少。 人族如今所秘传的种种轮回往生方法,说来还是祂们这些图腾神为了保证部落生存与延续而研究出来的呢。祂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那些轮回往生的法门,现下的我用不上。祂道,我伤得实在是太重了。 或是为了自身的修行,或是为了了断缘法因果,图腾神偶尔也会转生人族之中。 这也是人族里诸多神话传说的来历之一,但那都是以各位转生人族的图腾神为主导的。 祂们能够控制自己的力量,能够为祂们渡过前期的弱小阶段做好准备,能够在相当程度上保证自己的安全。 是以这轮回往生之事,昔日全盛时期的银龙倒是能做,可现在只剩下一点意识勉强苟存的祂,却是没有这样的能耐了。 更甚至,只要祂离开这一方梦境世界,祂也好,这方梦境世界也好,就都会成为旁人的囊中之物 就似这一方梦境世界外头,便一直有梦道的大家在虎视眈眈。 银龙意识笑了笑,对孟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孟彰摇摇头:不是那些轮回往生的秘术。 银龙意识目光停住。 您一直在这梦境世界中吗?孟彰问。 银龙意识不明白孟彰的用意,但既然孟彰问起,祂便也就回答孟彰。 对,自我魂体长眠以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了。 孟彰隐叹道:难怪 越过茫茫的白雾,银龙意识看定了龙舟里的小郎君。 孟彰重新收摄了心神,他对银龙意识道:阳世天地那边倒也罢了,阴世天地这里,近来正在呼唤阴神正位。 第316章 阴神正位 银龙意识没有怀疑孟彰这个只有炼气境界的人族阴灵,是怎么得到此等天地隐秘的,祂更没有怀疑孟彰是不是在虚言诓骗祂。 祂只听着。 如我所料不差,此番阴神正位,必将牵涉到整个阳世、阴世天地无尽生灵的往生轮回。说到这里,孟彰停了一停,望入白茫茫的世界中,仿佛看到了银龙意识,到那时,您应该也能往生去。 银龙意识久久没有说话。 这一方梦境世界里陷入了无边的静默之中,唯有蒙蒙茫茫的白,在这方世界里随意流荡。 你很希望我能往生? 良久的沉默过后,银龙意识终于再一次开口。但祂说的却不是其他,而是询问孟彰的本意。 孟彰点了点头,没有太多的遮掩。 为什么呢?银龙意识问,惯常的平和中终于带上了一点不解,你该很清楚,如果我就此湮灭,你及你的那些朋友们 在银龙意识说到你的那些朋友们时候,孟彰头一次察觉到银龙意识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落在他脚下的那条龙舟上。 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接收我所遗留在天地间的所有东西。银龙意识道,那对你,对你的那些朋友们,都是一桩天大的机缘 你为什么就会想要让我往生轮回呢? 如果银龙意识往生,如果祂寻得机缘重修归来,原本理所当然会落到孟彰和那些银鱼手上的东西,可就未必仍然属于他们了。 孟彰沉默一阵,不答反问银龙意识:您原本可以在河道里继续清修,不必掺和进人族之事,为什么您偏就要救人,偏就要领受了他们的祭品和香火呢? 孟彰就曾在银龙的这方梦境世界中,经历过银龙成就图腾神以前的岁月,他知道 银龙当年,其实是有别的选择的。 银龙意识又一次沉默。 孟彰不介意,他只继续问:在我贸然闯入这方梦境世界的时候,您为什么要接纳我呢?又为什么要让我经历那一段漫长的岁月呢? 银龙意识这时轻笑了一下。 你的这些问题,祂道,不必我来回答你,你心里自己就有答案。 你都知道。 这回沉默无言的,就轮到孟彰了。 是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孟彰知道。 当年仅仅只是银白游鱼的祂,所以会接纳人族供奉,成为守护人族一个部落的图腾神,并不是因为祂的前方没有了别的道路,而是因为 祂太寂寞了。 漫漫八百里河道,生灵无算,但能诞生灵智、踏上修行道路的,却万中无一。 即便它们侥幸开启灵智,踏上修行道路,他们的天性仍旧在影响着他们,他们在发现彼此存在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是选择交流,而是猎杀。 猎杀了对方,吞食了对方,让对方成为自己的食物。 那样的事情,银白游鱼看过了太多太多,即便它出手阻拦,也仅仅只能阻拦得一时。离开了它的视线,那些妖灵们也还是会不遗余力地想要狩猎彼此。 祂太寂寞了,以至于祂开始对河道边上的那个人族部落生出了兴趣。 他们明明也是同族,为什么就不是相互猎杀,而是挤在一起,聚集众人的力量在这方蛮荒天地中咬牙生存?为什么他们那么弱小,却能自然开启灵智,与同族交流沟通?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开启了灵智,却又对那些充盈于天地间的灵气视而不见,久久不能入道? 彼时的银白游鱼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疑问带来兴趣,兴趣孵化出好感,银白游鱼最后也就成了那个部落的图腾神。 至于闯入这方梦境世界里的孟彰 那就更简单了。 因为孟彰脚下那一条龙舟,也因为孟彰自己。 那条龙舟告知了银龙意识孟彰跟祂的渊源,让银龙意识知晓,在这个小郎君的修行阴域中,存活着一群被祂的血脉与神意侵染的银鱼鱼群,祂想要让孟彰多照料照料那群银鱼。 而孟彰自己 银龙意识看着沉默的孟彰,似是知道孟彰正在想着什么,祂道:你现下的状态,与我那个时候很有些相似。 我希望你能提前做好准备。祂道,这样能保护好你自己,也还能保护好它们。 孟彰站直了身体,看定声音传来的方向,问:您知道我身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听得孟彰的这个问题,银龙意识反而有点惊讶。 你自己不知道? 既然这小郎君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的话,那他方才为什么会轻易将天地的隐秘直接说道给祂? 我不知道。孟彰道,他拱手对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深一拜,还请阁下指点。 银龙意识深深凝望着那龙舟上的小郎君,似是在判断,也似是在思量。 孟彰察觉到那投来的目光,不由得更站直了身体。 就在孟彰以为自己将会在银龙意识这里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听到的是另一个答复。 既然你还不曾明晓,那我不能告诉你。 第317章 孟彰控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 银龙意识被孟彰的反应逗笑了。祂平和到近乎死寂的眼底闪过了一丝笑意。 为什么?勉强稳定心神的孟彰艰难开口。 这是你的磨练。银龙意识道,你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因为 那是你自己本来的样子。 不是你自己找到的,任何经由旁人言语或者提点得来的答案,对于你来说,都是错误的。 你若还想着从旁人那里得到答案或者说法,那你就一直不会找到真正的你。 银龙意识似乎拒绝了孟彰,但又似乎提点了什么。 孟彰垂着眸光细细思量许久,再次抬手躬身,郑重对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拜下。 多谢尊神。 银龙意识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悬停在孟彰身前的异角。 你愿意改变主意了吗?祂问。 孟彰却仍然摇头:不。 银龙意识更觉奇异。 孟彰道:我还是不能收。 银龙意识沉默看他。 孟彰不动。 你跑这一趟,什么都没有带走,不觉得可惜吗? 在这种无言的对峙之中,重要是银龙意识先开口道。 孟彰摇头: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的。 银龙意识很想问,但祂到底没有问出口来。 孟彰却是笑开,先给了祂答案。 尊神那些年的修持与见闻,如今尽在我脑海中。有这些见闻和记忆在,于我、于它们,都已经足够了。 哪一个修士,能够有这样的一场经历呢? 见证甚至是体悟一尊图腾神在封神以前的生活与修行,在保有自我意志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体会祂的心境,经历岁月的洗练 再没有谁,能有这样的体悟了。 对于孟彰来说,这一场梦境,才是他来到这方梦境世界以来,最大的收获。 就是月下湖里的那些银鱼鱼群们,日后必也能得到孟彰更加针对性的培养。如此,它们有没有从银龙意识这里再得到些什么,重要吗? 何况 孟彰说着,对银龙意识的所在伸出了手。 他向上摊开的手掌掌心处,一团乳白色的元气似水般流荡。 我也得到了这个。 银龙意识道:不过是一些梦境道炁罢了。 这些梦境道炁在尊神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孟彰笑着摇头,但对于我来说,它却已经是最好的修行资粮了。 银龙意识这时候也有些恍然。 是了。 现在这个小郎君也不过是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再多、再好的东西,他用不了也只是些摆设,倒不如这些梦境道炁对他来得有用。 这个小郎君的根本道则,可是梦呢。 只要尊神一直清醒,只要尊神还能容忍我一遍一遍打扰,似这等品质的梦境道炁,我就都不会缺。如此孟彰反问银龙意识道,岂不是就比我带走您褪下的蛟角,让您加速崩散湮灭来得合适? 梦境道炁不过是生灵筑就梦境世界时候,生灵元气与梦境世界、梦境道则乃至梦海相互交汇时候凝炼出来的一种道炁。 就本质上而言,梦境道炁并不难得。每一个梦境世界,都储存着一些梦境道炁,或多或少。 真正难得的,是高品质的梦境道炁。 像孟彰现下手掌上托着的这一道,就是他在消解银龙意识少许执念时候化炼出来的梦境道炁。其品质,其层次,根本不用怀疑。 就这一道梦境道炁,就足够孟彰修炼十天半个月的了。 银龙意识很有些无奈,却又想笑:你这可真是 孟彰合拢摊开的手指。 那道梦境道炁消失在他的掌心之中。 孟彰笑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尊神可能助我? 银龙意识收敛了眼底的笑意:我甚为虚弱,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未必能见到我,如此也无碍么? 这是应下来了? 孟彰再次笑起:自是无碍的。尊神莫要怪责我连番叨扰尊神梦境的清净才好。 银龙意识摇头:不会。 孟彰再次对银龙意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礼,拜谢过祂的包容。 待他站直身体后,孟彰的目光落定在了仍旧悬停在身前的那个蛟角。 蛟角化作一道白光,投入茫茫白雾中消失不见。 你自去吧。银龙意识道,我要继续睡了。 话都还没有说完,银龙意识就真的支撑不住,陷入了沉睡之中。 白白茫茫的梦境世界一下子变得浓稠起来,只有孟彰这一处所在还算平和宽松。 看着这方梦境世界的变化,孟彰眼底升起一点哀戚。 如果他真的带走了那个蛟角,怕是这一片梦境世界都得崩塌大半吧 不是银龙意识想要坑害孟彰,而是祂实在支撑不住了。 静默在这白茫梦境世界中站了一回,孟彰脚下的龙舟终于再次化作一道银白细线,带着孟彰出了这方梦境世界,一头扎入梦海之中。 第318章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坐在龙舟里,看着那一个个梦境世界被留在了他的身后,孟彰渐渐出神。 所以,他身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 只听那银龙的意思,似乎他曾经以为的,他身后站着什么人、有什么人在他背后谋算布置的猜测,不太对? 而且这不对劲的地方,还在他自己的身上? 孟彰出神想着,不自觉抬起一只手,搭在他自己的心腔处。 银龙说,他与当时还未登神的祂很相似 当年未封神的银龙,所以能够先河道中的其他生灵一步开智,更在开启灵智以前就已经能自动吞吐日月精气修行,是因为祂其实是承水精而生的异种。 祂天生地养,生而不同。 而孟彰他自己呢? 他有阿父阿母的。 他的血脉联络清晰而明白,绝没有混淆之处。 他怎么就,跟那尚未封神的银龙,有相似之处呢? 再有,他早前所看见的那一抹红霞,到底是什么? 它就藏在他魂体的深处 孟彰很有些发愁,但细想去,孟彰又发现他自己不是那么的愁。 他奇异地,颇为平静。 孟彰这样审视着自己,也很有些无奈。 所以,到底是怎么样的啊 能不能有一点更明白的感觉,能让我确定些啊? 龙舟完全没有规律、没有节奏地游走过半日后,愣怔出神的孟彰忽然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波动。 龙舟直接在梦海中停了下来。 那个方向是孟彰循着那波动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是二兄? 是二兄在做梦?而且还是噩梦? 细细感知了一阵,孟彰做出了判断。 去看看。 他脚下龙舟陡然转了个方向,寻着那阵波动而去。 在梦海中流荡过不知多久,龙舟停在了一个黑红的梦境世界前方。 奇异的波动引来的,并不只有孟彰一人,还有其他的梦海生灵。 它们或是游鱼形状,或是飞鸟形状,或是牛马形状 体态气机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便是它们的眼睛。 都是白茫茫的,如雾也似烟。 梦海的色泽。 这些梦海生灵以梦境主人的魂气为食。它们对魂气的感知灵敏至极,偏又贪婪至极,只要叫它们嗅着一点味儿,不到完全吞下,它们是绝不会松口的。 幸而梦海奇特,各位梦境主人对自己的梦境世界掌有绝对的控制权。哪怕他们自己无知无觉,这些梦境世界仍然会在被梦海生灵吞食殆尽时候,将梦境主人的精魂送出去。 梦海生灵们能吞食的,也只有梦境主人留在梦境世界里的那一部分魂气罢了。 反正孟彰在阳世、阴世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说过哪一个人是被梦海生灵给杀死的。 孟彰扫了一眼密密攒攒围堵在这个梦境世界边缘的梦海生灵,便自收回目光。 他不担心这些梦海生灵,他更担心的是孟显自己。 噩梦世界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某一种情绪挤压在一个人的心头,让他心神难安。 也没有听说过阳世天地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二兄怎地就生出一个噩梦来了呢? 孟彰不解,但一时间,他也无处去寻找答案。 不,答案就在前方。 孟彰凝望着眼前那黑红的噩梦世界一阵,脚下龙舟陡然加速,向着那可怖的梦境世界边缘径直冲了进去。 黑伞被他拿持在手里,身上青碧色的宝衣也有一片血光升腾流转,将孟彰魂体牢牢护持着,再加上他脚下的那一叶龙舟 孟彰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但叫孟彰既惊讶又不惊讶的是,即便这方梦境世界的色泽黑红,异常骇人,他仍然轻松地越过了梦境世界的边界,进入到梦境世界内部。 即便是在噩梦中,孟显仍旧没有阻拦孟彰出入的意思。 孟彰眼前一黑,竟是直接昏睡了过去。 待到孟彰醒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阳世缠绵病榻的那段时光。 每一寸身体都在呻`吟,都似乎将要崩裂。喧嚣、激烈又绵延无绝的痛苦一下子撅住了他,孟彰面容不动,眼底却有一浪又一浪的情绪激荡。 他闭了闭眼睛,唤道:二兄。 一双手伸了过来,小心将他扶起,让他靠坐在软垫上。 孟彰终于又舒服了些。 二兄,你怎么了? 喘过气后,孟彰问旁边的孟显。 孟显的反应有些慢,半饷才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孟彰细看孟显一眼,并不相信,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只对孟显道:二兄,我有些饿了。 哦哦。孟显应了一声,随后离开了床榻边往外走。 看着孟显脚步略显错乱的背影,孟彰的眉眼沉下。 龙舟护持住他的心神清明,又有宝伞、宝衣加持,孟彰几乎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状况。 他并不是回到了过去,他只是在孟显的噩梦中。 第319章 噩梦世界之外,有密密簇簇的梦海生灵在觊觎着孟显支撑这方梦境世界的魂气,但那不是关键。 真正的关键是 要如何让孟显在这个噩梦世界中醒来,要如何让他知晓这仅仅是一场梦,不是现实,不必太将这场噩梦放在心上。 孟彰不希望只这一场噩梦,便给孟显留下些什么心理阴影,以至于这丝阴影在日后吞食孟显种种情绪壮大,成为孟显的一个心魔。 那不行! 尤其,孟显这一丝心理阴影所以会出现,还有很大概率是因为他的时候。 孟显很快回来了,拿着一个托案。托案上只有一个鱼白小碟,碟子上摆有两个宣软可口的素白馒头。 虽然只是馒头,但这馒头的用料也极不简单,只价格上,就够支撑一个寻常炼气境界道士一月的修行了。 阿母给你准备的早食,孟显给他将食案摆好,对他道,快吃吧,莫要凉了。 孟彰乖顺点头,将馒头拿了过来,小口小口认真吃用着。 孟显看着他,面上带着笑意,但眼底的眸光却有些涣散,显然正在愣怔出神。 孟彰将两个素白馒头吃完。 放在阳世他活着时候,这两个素白馒头他是吃不完的,必得剩下半个来。 那剩余的半个 通常就都会交由孟显解决。 孟家虽是望族,但并不奢靡。孟彰体弱,多得家人体谅,可有些事情,却还是守住了底线。 明明是有别于往日的结果,但孟显却似乎全不觉得讶异,他很自然地给孟彰将碟子收起,另送了一盏清水过来。 孟彰捧着清水,并不喝。 二兄,他看着孟显问,你今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孟显静默一阵,忽然抬起眼来看定了孟彰,问:阿彰,有一件事,我想觉得还是应该要问一问你。 孟彰面上乖顺,眼底却闪过一丝异色。 果真是跟他有关。 你问。他道。 孟显很有些犹疑,但他还是将问题给问出来了。 阿弟,你每日里那样的辛苦,可有想要减轻这些痛苦的时候? 孟彰沉吟着,一时没有应答。 孟显细看着他的脸色,也不催促。 少半响后,孟彰抬眼,点头对孟显笑:不瞒二兄,我确实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每一次呼吸身体都在抽痛的时候,每一次躺在床上躺得腰背酸痛的时候,每一次走下床榻却只能倚在内室的软榻往外看的时候 但是,我都已经过来了。孟彰意有所指地道。 孟显面上未见异色,显然没有听明白。 那他踌躇一阵,又问孟彰道,如果,如果这世上另有一种秘药,可以让你不那么痛苦,你会不会想要试一试? 都到这个时候,听得孟显这样一个问题了,孟彰又怎么还会猜不到阳世天地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半垂下眼睑,遮挡去眼底的戾气。 是有什么人,将他拖了出来,给五石散做辩护? 只我一个人的话,孟彰面上不显,仍自慢慢跟孟显说话道,我是不愿意的。 他此刻的身体,连支持他流畅说话都做不到。 孟显看定了他,眼底的犹豫汇聚又散去,散去又汇聚,如此几番反复。 孟彰凝望着孟显的眼,继续道:此刻的疼痛,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活着的证明。 虽然在孟彰的前生中,类似五石散的玩意儿也会在削减份量后,用在临床急救等等状况上,但孟彰不能跟孟显这样说。 尤其是当下。 它提醒着我,我仍然活着。 它也牵系着我,告诉我,我仍在这阳世天地里,而不是落到了阴世天地中。 孟显眼底正在汇聚的犹豫渐渐减慢了汇聚的速度。 孟彰看得清楚,便继续道:二兄,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旁边真有什么人将话给听去了一样。 孟显被孟彰的作态给逗得一乐,也点了点头,会意凑到孟彰近前,压低声音给他做保证。 你说,他道,我绝不告诉旁人。 孟彰点点头,用只跟你分享秘密的语气,道:二兄,如果有那样的秘药在,我大概反而会憎恨它 孟显愣怔了一下,似乎在这梦境世界中回忆起了什么。 孟彰并不着急,耐心等着。 孟显的脸色很快稳定下来。 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声问道,好像有些好奇,又好像没有。 你不是那样容易迁怒的性子,阿彰。 孟彰一整面上表情,端肃看着孟显。 这其实是很可乐的事情,毕竟孟彰的脸色太过苍白虚弱,身体又单薄,看起来比他原本的年纪还要小个两三岁。 明明是幼童的模样,却偏要做出一副大人的姿态来,如何不叫人发笑? 但孟彰做得认真,孟显也就跟着端正了面上神色,认真等待着孟彰的说法。 第320章 很简单的事,孟彰道,如果有这样的一种秘药在,阿父阿母连同他们为我延请来的医者,为何不早早将它寻来给我? 孟显听着,竟然有些怔忪。 是了,为什么阿父阿母和诸位医者们,不早早为阿彰将这秘药寻来?难道他们不知道有这种秘药的存在吗? 不可能吧,五石散连他们这些小郎君都知道,阿父阿母这些当家之人,又怎么可能不曾听说过? 既然阿父阿母及诸位医者都没有提起这种秘药,那么这种秘药,怕是有着什么不足之处。 孟彰还在继续。 孟显认真听着。 不论这种秘药的药力是不是我能够承受得住的,但结果都一样我不能消用它。 顿了一顿,孟彰又道:何况,纵然这种秘药真的有药效,它应该也只是一种诓骗。 我的身体这样破败,不是什么秘药能够弥补得了的。既然如此,那秘药要真还能有药效,大抵也只是作用在我的感知、我的神魂上。 凝望着孟显的眼,孟彰继续分析。 诓骗我的感知、我的神魂,让我的神魂、感知与我身体的实际情况出现偏差 二兄觉得,到最后,我会怎么样? 孟彰的肉身本来就已经破败到了极限,倘若他的神魂、感知在这个时候被秘药的药力诓骗,自认为自身的身体正在好转的孟彰,必然是要行走、要随心所欲地去做他想要去做的事情的。 可问题是,他那破败的肉身,能够支撑得住他的任性吗? 不,不能。 所以到最后,孟彰只会加速离开这方世界,向着阴世天地坠落。 这不是在救他、帮他,这是在要他的命! 二兄,你说我又怎么会不憎恨它? 孟显一个激灵,眼底的犹豫与迟疑终于消散殆尽,恢复本来的清明。 他定了定神,细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小郎君:阿彰? 孟彰笑了起来,轻轻颌首。 孟显轻吐一口浊气,坐了回去。 所以,他打量着四周,这里是我的梦境? 孟彰已是阴灵,平白无故的,不会轻易出现在阳世。 但孟显就是看见了孟彰,这如何还不能让他想明白? 孟彰再点头,他不甚舒服地活动了一下身体,眉眼才稍稍缓和下来。 虽然孟显自己没有发现,但在孟显破去那重迷蒙的时候,束缚着孟彰、将他锁在昔日状态的那种力量就在渐渐消散。 当然,孟彰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变化才放松下来的。 更多还在于,他发现这梦境世界表面那正在淡去的色泽。 这代表着,孟显的这个噩梦世界在坚定地向着正常的梦境世界变化。 二兄,你在做噩梦。孟彰郑重道。 孟显握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尴尬。 我也没有想到的他为自己辩解道。 孟彰深看他一眼,却是问他道:二兄,阳世那边厢到底发生什么了?竟然叫你做这样一个噩梦? 孟显想要转移话题:也就是那些事情罢了,没有什么紧要的 第84章 孟彰定定看着孟显。 孟显目光躲闪得一阵,接连找了几句话题想要岔开,却都未能让孟彰妥协。到最后,他终于叹了口气。 阿彰,你一定要听? 果然,赢的还是他 孟彰小小地缓和面上表情,点头。 孟显摇头,却也真的跟他说了。 阳世里,不论是大兄、我、阿蕴,还是阿父阿母,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大兄、我和阿蕴都很小心的。他对孟彰强调道。 孟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孟显放松了身体,也给他自己倒了一盏清水。 认真说的话,那大抵是今日晨早的事情吧。孟显仔细想了想,跟孟彰说道,今日晨早的时候,我与几位郎君去了一趟族学。在族学里,有人就说起这五石散。 孟彰蹙眉。 孟显抬眼看见,笑道:我知道这事情约莫就是冲着我来的。 那些人的话怕都是说给他听的呢。 阿彰极度厌恶五石散,并在阴世孟氏一族里放出话去,说他不会招用服食五石散的族人这事情,随着孟彰修为破境,已经传遍了整个安阳孟氏了。 非但是阴世天地里的安阳孟氏,还包括阳世天地里的安阳孟氏。 那些人接触不了你,又想要让阿彰你回心转意,更甚至是改变你对五石散的态度,便打起了我的主意。 孟显说着这话的时候,眸底难得透着些寒凉。 他们想要说服我,让我给你说道说道呢。 都是安阳孟氏的族人,谁不知道孟珏的子女中,就数行二的孟显与孟彰最为亲近了? 倒不是说作为长兄的孟昭与幼女的孟蕴和孟彰的感情就疏淡,而是相对的。 他们倒是打的好主意!孟显哼了一声,很有些不忿。 孟彰就道:他们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二兄。 第321章 是他们小觑了二兄你。 孟彰小小地捧了孟显一回,孟显觑他一眼,身体坐得挺直。 就是这样。孟显道,他们拿我当什么人了?! 孟彰安抚了孟显一回,就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所以二兄,他们到底都说了什么?孟彰问。 孟显将那几个郎君的话语给孟彰复述了一遍。 他们说五石散这种秘药发散的时候,有飘飘欲仙之感,似能脱去肉身皮囊的束缚,体会那一瞬息间的轻松与畅快 他们还说,五石散这种秘药既有如此药效,或许可以让重病之人在痛苦中挣得一瞬欢愉。 他们说,绝大多数的重病之人俱都受到肉身的负累,只要能让他们忘却肉身的存在,该当能让他们体会到一刻的轻松 他们提到我了?孟彰问道。 不过不等孟显回答,他自己先就摇头否定了。 不对,他们不会做得如此明显,否则二兄你也不会在心里反复惦念这个问题,差点演化出一场噩梦来。 孟显冲孟彰讨好地笑了笑。 孟彰摇摇头,甚为无奈:二兄,你继续说吧。 他们确实没有提起你,孟显将叹息隐去,他们提起的是另一个人。 孟越。 孟越 听得这个名字,孟彰也有一瞬的沉默。 孟越,孟彰活着的时候,也知道他。 这个孟氏的族兄弟并不比孟彰大多少,但他的境况,却与孟彰甚为相似。 一样的缠绵病榻,受不得冷,受不得热,天气稍有一些变化就得小心,不然必定会大病一场 不过与孟彰生来的体弱不同,孟越的遭遇却是人为的。在六岁以前,孟越还是一个活泼健康的安阳孟氏一族小郎君。 但就在六岁那一年,原本该在父母看顾下尝试养精修行的他,却在人的刻意引导下,服食了一份他尚且柔弱的肉身无法承受的大药。 自那一日,他的身体就彻底毁了。 毁掉他的,甚至不是旁人,而是他的姨母。 他生母的同胞亲妹妹。 成人的恩怨纠缠而生的恶意毁了他,而他,还不能为自己报仇 他生母在她自己父母的恳求威逼下,替他原谅了那个恶人。 比起孟彰来,孟越的命途还要更加的坎坷。 孟彰曾见过他,不是孟彰去找的他,而是他强撑着破败的身体来拜访的他。 那时候,孟彰在这个六岁的小郎君眼中,看到了无尽的荒芜。 孟显显然也清楚孟彰想到这个族兄弟时候的复杂心绪,他不打扰孟彰,陪着他沉默。 孟越服食五石散了? 长久的安静过后,孟彰才问道。 没有。孟显摇头,眼中的神色也很有些复杂,我从族学出来以后,就去见了孟越。 孟越虽然比孟彰大不了多少,但因为那场旧事,他并不是跟着他阿父阿母一起住的,而是由他阿爷照看。 孟越很少见人孟彰道。 不论是同辈的族兄弟,还是更上一个辈分的长辈,他都少有搭理的。 外人不说,就是族里评他,也是用的孤拐。 孟显点头:但他这次见了我。 孟彰无言一阵。 孟显转眼看了看他,抬手在他额角上揉了揉:他跟我说,不必你担心他。 只有这几个字?孟彰有些明白。 孟显颌首:只有这短短的几个字,说完这一句话,他便让人送我出来了。 孟彰默然坐了一阵,忍不住对孟显开口:如果服食五石散的人,是他的话 不过话还没有说完,孟彰自己就摇头了。 我这说的是什么?他低骂了自己一句。 说这话的他,才是对孟越那个小郎君的侮辱与轻视吧。 孟显看着责骂自己的孟彰,脸色柔和。 不必如此,孟显劝道,越族弟心里是明白的,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纵然旁人都说孟越孤拐,但孟昭、孟显和孟蕴这三个小郎君小女郎看着那牛倔牛倔的孟越小郎君,总是先多了些宽和。 孟越,那个遭遇凄惨的同族族弟,是真的很有些像他们的幼弟 但也正是因为有孟彰、孟越这样的小郎君在,孟显才更为心疼,才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前,便暗自生出了些奇异的念想,以致生造出这一场噩梦来。 孟彰收拢心神后,也察觉到了孟显心头的明悟,不觉抬眼看了看他。 孟显的目光转了过来。 你不必太担心我,前有你,后有越族弟,我如何还会继续猜度有了五石散后,是不是能为你们减去几分痛苦? 孟显的噩梦,全都因那一念而出。 他曾无意识地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 那念想在他心中扎根,又悄然无声地壮大,到最后 就成了孟彰所看见的那方噩梦世界。 第322章 孟彰眉眼放松,却是轻哼了一声:二兄你可是兄长,真要我这个病弱的幼弟来担心你,那你未免也太弱了吧?小心大兄知道,再找了你去,让你好好地磨练磨练。 孟显面容一顿,旋即显出了几分惊恐。 阿彰,他唤了孟彰一声,这事情,能不能就这样过去? 你别跟大兄说?孟显认真看着孟彰,求请道。 孟彰故意沉吟,做思量状。 孟显眼中的求请越渐深重。 阿彰,你也不想你二兄我因为大兄,又再生出一场噩梦来吧?真要这样的话 孟显看着孟彰,虽然话语未尽,但意思却已经极其的明白了。 阿彰你今日岂不就白跑了一趟? 孟彰面上神色一顿,看向孟显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古怪。 二兄 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的孟显脸皮紧绷:嗯? 倘若大兄知道他在你这里那么可怕的话,你觉得大兄会怎么样? 孟显神色颓败。 阿彰已经渐渐长成的郎君拖长了声音,希望能得到幼弟的同情。 孟彰绷住脸,目光不动。 孟显的目光越发的幽怨。 到最后,孟彰终于绷不住了。 噗哈哈哈 他失笑出声。 孟显眼中的幽怨一滞,片刻后也跟着冰消雪融,显出眼底的明朗来。 担心孟彰笑得手抖,反将手上捧着的清水给倒了,孟显伸出手去,将孟彰手里拿着的杯盏又给摘了下来,放在一旁摆着。 孟彰渐渐收了笑声,不过他眼底里的笑意却久久未曾散去。 二兄。孟彰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孟显应了一声:嗯? 孟彰坐直了身体。 能让他们使出这样的手段来,怕不是只有我的缘故吧? 孟显抬起目光,就看见陷在轻软被褥里的小郎君正双眼清明地看着他。 是大兄、你、阿姐做了什么吗?孟彰问道,眼中很有些好奇。 这一幕,又仿佛让孟显回到了旧日。 旧日孟彰还在生的时候,因为身体病弱,少有能离开室内的时候,小郎君就总缠了他,问外头的新鲜事。 不论是族学里的各位先生、同窗,还是外头新开的一株花草,都能引得小郎君一时开怀。 孟显神色缓和下来。 别担心我们。他开口的时候,却是先道。 孟彰正要反驳。 孟显已经拿话语堵住他了。 我还不知道你?你是在担心大兄、我与阿蕴露了痕迹,反让那等人恼羞成怒,最后更对我们三人出手吧 孟彰一噎,再想要找话来为他自己辩解,却是找不到了。 孟显面上飞快闪过一抹得意的笑。 孟彰眯了眯眼睛,吐出两个字:大兄。 孟显面上的神色陡然收敛,随后更是轻咳一声,很自然地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大兄、我和阿蕴这近十日来虽然也有动作,但我们都做得很隐秘,少有人能发现我们的动作,这个你尽可以放心。 孟彰能放心吗? 如果对面的是寻常人,哪怕也是安阳郡里的名门望族,孟彰也不太担心孟昭、孟显和孟蕴。可是这五石散的事,显然牵扯到更高处、更深处。 那些人真的不知道五石散的祸害吗? 不可能的。 可是明明知道,却仍然放纵五石散的流通,甚至是在主动推动,在借着五石散捞取他们想要得到的好处,那些人的心思何等狠辣,何等冷漠? 孟昭、孟显和孟蕴不过都还是才刚长成,最大的孟昭还未及弱冠,孟彰怎么能不担心? 前生时候,冲在最前线为他们那些平民百姓阻拦下类似于五石散的那些东西的保护神,在那过程中、在暴露后,到底遭遇到何等惨烈的包袱,孟彰纵然未曾亲眼目睹,却也听说过一二的。 孟彰怕孟昭、孟显和孟蕴也会撞上那样的事。 孟显察觉到孟彰陡然波动的情绪,先是愣怔了一瞬,然后快速反应过来。 他伸出手去,按在小郎君的脑袋上。 阿彰,我们都还好好的呢。 孟彰定了定神,唤道:二兄? 嗯。孟显应一声。 孟彰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孟显耐心等待着。 孟彰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如果,如果那些人发现了你们 如果他们报复你们,你们 阿彰。孟显唤了一声,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孟彰一时停住,怔怔地看着孟显。 孟显轻哼一声,却是笑着对孟彰道:我们都不觉得我们会很危险。 我们总是那样笃定着呢。 孟彰垂下了眼睑,躲闪过孟显的目光。 孟昭、孟显和孟蕴是不觉得他们会有危险了,但他们的友人呢?他们身边的人呢? 那位会看顾护持他们兄弟姐妹的未知存在,真的能为他们做到这种程度么? 第323章 这世道,真的能有那样皆大欢喜的事情出现么? 孟显放在孟彰脑袋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 事情,总得有人去做。孟显道。 不是他们,大抵就只能由孟彰自己上。 他们的这个幼弟,天性中就存留着那样的天真,那样的执拗。 他们做人兄长、阿姐的,能怎么办? 真就丢开了手去,只看着幼弟一个人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吗?撞到头破血流,仍然死咬着不回头吗? 做不到的啊 孟显话语一转,轻笑地说起这些时日他们在阳世天地里的动作。 阿彰你在阴世天地里忙着进学、修行,大抵还不知道我们都做了些什么。 他话语夸耀而自得,就像是旧日里孟彰还活着时候,他与被锁在内室的幼弟说起自己在外头做下的得意事一样。 我想好了法子,令人打造出一批能映照人肉身、魂体状况的铜镜。 这些铜镜制成以后,我又寻了人,让他们高阶出售这些铜镜。哈哈,我打了好大的一个幌子呢。 孟彰压住喉间的哽咽,带笑问:什么样的幌子? 孟显冲他挤了挤眉眼,逗他:你要不要来猜一猜啊? 孟彰状若认真地思量过一阵,最后对孟显摇头:二兄,我猜不出来。 哈哈孟显抬头,笑得甚为得意畅快。 孟彰也笑看着他,等了一阵才催他道:二兄快说啊。 孟显满心畅快,也不拖沓,直接就跟他说道:阿彰,你在进学了吧?可曾听说过邹忌? 邹忌?孟彰很快将人跟名字对上了号,就是两汉时代刘向的那篇《邹忌讽齐王纳谏》的邹忌? 孟显点头,就抽回手,从床榻边上站起。 他踱步走了几步,双手虚虚拂过他自己的头发、衣服,做整理状。 待几步以后,他回身,侧眼看孟彰,同时念诵起那篇《邹忌讽齐王纳谏》的一段。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轶丽。朝服朝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 念诵完这一段,孟显给了孟彰一个眼神示意,让他自己细细体悟。 孟彰心中笑到打跌,面上却做恍然大悟状。 二兄你可真聪明,居然想到让他们比美!厉害,厉害,着实是太厉害了!! 孟显满意至极,他重又踱了两步,方才转了身,回到孟彰的床榻前坐下。 孟彰坐直身体,亲自将早先被孟显放下的杯盏又给孟显送了过去。 孟显接过杯盏,端重呷饮得一口。 孟彰见得,更是不遗余力地夸赞着孟显。 二兄,你这次可真是抓住了他们的心坎上了。都是名门望族的郎君,只在姿仪这一事上,谁又真的心服了谁? 姿仪、状态,本就得诸位世家子、望族子相当看重。他们自家时常里也暗下相互比较着,现在二兄你推着引着,将这件事跟五石散牵扯到一处,自然就省了许多力气了。 了得,实在是太了得了! 五石散的副作用,孟彰和孟显可都是很清楚的。服食了五石散的人,即便表面上看来,脸色红润有光,可实际上 却是内里亏空,神魂污浊。 这样的内里,或许寻常的镜子看不出来,可孟显令人制成的那批镜子,却是无论无何都不会让它蒙混过关的。 一旦有人用那样特制的铜镜窥破了服食五石散的那世族子、望族子的内里,事情都瞒不住。 因为,所有的世族子、望族子,其实都是对手。 哪怕是同一个家族的族兄弟,明面上看起来和睦孝悌,可实际上他们也在相互争夺着家族的资源。 没有人会帮另一个人瞒着。 区别只在于到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道破;还是只在比较局限的范围中点破罢了。 孟显满意地哼哼了一声,故作骄傲地斜眼看了看孟彰后,孟显也夸赞孟彰道:说起来,阿彰你在阴世天地里的做法也不错。 省事。孟显总结道。 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是不同的。阳世天地里的生人,虽然被族里、被世道给积压着不得不低头,但他们其实仍然有希望。 那希望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那即是,只要他们还活着,就有可能寻得机缘,不断精进修为,最后凭借最根本也最野蛮的力量镇压万象,将自己送到云端之上。 他们始终有着这样的希望。 但阴世天地里的阴灵却不同。 失却了肉身,只剩下魂体承载真灵的阴灵们,不论生前是何等的天资,不论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修为境界,不论他们生前是何等的辉煌与煊赫 在阴世天地里,他们的修行都只是徒劳。 仿佛,他们再不能往前迈出一步。 那样的绝望,能吞噬去所有的心气。 不是心智绝对坚定的修行之人,很少有人能一遍遍地运转自己魂体里的元气。 安阳孟氏的族人不少,尤其是阴世天地里的,更比阳世天地里的族人多。可是,饶是那样庞大的数目,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能够真正走出来。 第324章 或许是彻底绝望了,或许仍然在无望地挣扎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就当前而言,结局都是一样的。 还没有人,能够以阴灵之身,只凭借修为,从茫茫的族人中走出来站到人前。 应是还有人在无声地坚持的,但绝大多数的人,却是被斩断了凭借修为继续往前、往上的希望。 他们只能困守在原地,陷在牢笼里,成为相互撕咬的困兽。 他们原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自己的魂体消散,意识湮灭。 但孟彰出现了。 明明是阴灵,孟彰却还在往前走,而且那前进的速度,还一点都不比生人慢。 一时间,孟彰身上汇聚了磅礴的明光。 他成了希望。 不单单是世俗阶位层次跃迁的希望,还是修为破境、继续往上精进、提升寿元与力量的希望。 想到这里,孟显其实很有些心疼的。 他们幼弟,生时也只得八岁,却变成了族人乃至更多阴灵的希望 背负着重担往前走的滋味,真是谁体会过,谁知道。 可是再心疼,孟显也不能在面上显出分毫。 因为这是孟彰自己择定的道路。 他这样走,他愿意这样走。 孟显作为兄长,即便再心疼,也没有拉着他非让他换一个办法的道理。 他只能看着,只能希望自己可以走得更快一些,再快一些,好给幼弟多一点庇护与助力。 是吧?孟彰也得意地笑眯了眼,正正巧,将他那眼底涌动的情绪给阻拦住。 我也觉得我这法子很不错的诶。孟彰说道这么一句,忽然定住,细看着孟显。 孟显察觉到了一点不妙,面上神色微收:阿彰? 孟彰静默一瞬,幽幽开口:二兄 嗯?孟显应一声。 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孟彰道。 孟显心中的不妙越发深重,但他只点头,问:什么问题? 阳世天地那些事情,尽是你在做的吗? 孟显一顿。 孟彰凝望着他,发自灵魂的问题问出,大兄和阿姐就只看着? 呃孟显有些支吾。 孟彰的声音又更加了几分力道:二兄? 孟显清了清喉咙:倒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样?孟彰问。 孟显终于答道:就是,除了我以外,大兄和阿蕴也是做了实事的。 就譬如?孟彰问。 既然已经开口了,孟显也就索性更干脆些。 就譬如,铜镜的样式和其中的法禁,都是阿蕴在把控的。不得不说,女郎在这方面,就是要比我们这些郎君更为厉害 说着说着,孟显的话题就带了出去。 孟彰目光盯紧他。 孟显心虚地将话题再带回来。 大兄则负责将那批铜镜送入市场,为它们造势,让它们成为各位世族子、望族子的心头爱物。 孟显的声音渐渐低去,直到最后彻底消失。 孟彰静默片刻,问道:二兄,你这样的作为 要是传到大兄和阿姐耳朵里去,你猜你会怎么样? 孟显心跳都给吓停了一瞬。 他将手上的杯盏放下,转而去端了孟彰的那杯来,亲自给孟彰送到了他面前。 阿彰。 孟彰看着递送到他眼皮子底下来的杯盏,很有些无言。 兄弟姐妹之中,是你二兄我与你最为要好的,对吧? 阿彰,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二兄落到大兄和阿蕴手里的啊 你知道,你二兄我到时候会有多凄惨的是吗?你不会那样狠心的我知道,阿彰,抬抬手吧 孟彰面上显出了几分无奈。 若不细看他眼底中流转徘徊的笑意的话,倒确实是很像那么一回事。 二兄啊。孟彰叹,你既然都知道,那你为何偏就轻巧将大兄和阿姐出的力都给带了过去呢? 孟显一噎。 这不是 这不是想要在幼弟面前多添几分光彩吗? 我没有轻轻巧巧就激昂他们两个出的力给带过去。只是 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而已。 孟显抬眼觑了觑孟彰的脸色,面上神色一横,做豁出去状。 阿彰你就直说了吧!你想要什么?告诉二兄,二兄都能给你!只要你能抬一抬手,别将今日这事告知大兄和阿蕴 前面半句话说得有多豪横,后面那半句话孟显就说得有多卑微。 孟彰摇摇头,不至于不至于。 孟显见得,先就暗自笑了笑。 他就知道,阿彰他果真是更心疼他的。 我没有想要什么。孟彰道,原本还很有些活泛的脸色渐渐低沉下来。 孟显心中隐隐有了些明悟,面上眼底的情绪也在一点点沉凝。 我只是想孟彰低低开口。 第325章 想要二兄你替我向阿父阿母道歉。 果真是为了这件事。 孟显心中沉沉,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替阿彰向阿父阿母道歉 你觉得,大兄、我和阿蕴折腾的这些事情,瞒不过阿父阿母去? 孟彰不答,反问他道:难道二兄你觉得能瞒过去? 静默少顷,孟显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这样任性,带着大兄、二兄你和阿姐都一同为我在这件事情上奔忙 就算我等自觉不会有危险,可是阿父阿母他们该会怎样地担心我们啊? 孟显久久无言。 不若他木着脸开口,你将今日里的这件事告诉大兄和阿蕴吧? 嗯?孟彰一顿,抬眼看着孟显。 孟显却在冲他笑:跟你开玩笑的呢。 孟彰的脸也有些木。 这个笑话真是一点都不好笑啊,二兄。 孟显哈哈大笑出声。 明朗的笑声中,孟彰的脸色也不觉柔和下来。 可他眼底更深处,更多的却还是酸软。 不用担心这件事。孟显的手再一次搭上孟彰的脑袋,他用力按了按,我会跟阿父阿母说的。 微垂的额发遮挡去了孟彰的双眼。 尤其是孟显现在的这个角度,更看不清孟彰的脸色。 我可是二兄呢。孟显道,至不济 他停了停,对孟彰笑道:我们上头,也还有大兄在扛着呢。 阿父阿母要真是责罚,也必是先找的大兄。大兄他可是全程都在参与的。 孟彰再开口时候,话语里也终于出现了几分笑意。 二兄,大兄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孟显却很坦然:知道的啊。 大兄他曾经还亲自跟我说过的。说 他是长兄,有事都找他,他会扛着。 孟彰语气有些古怪:包括在阿父阿母面前? 呃孟显顿住,面皮开始挤在了一处,应该,应该是的吧? 孟彰用力晃了晃脑袋,将孟显的手从自己头顶上抖落。 应该?觑着孟显,孟彰问。 应该。孟显道。 那行。孟彰索性就不管了,那事情就都交给你了,二兄。 大兄,阿父和阿母那里,都交给你了。 孟显沉沉点头。 从梦境中醒来时候,孟显还有些愣怔。 听得内室的动静,外间守着的女婢躬身问道:郎君? 孟显坐直身体,双手用力在自己脸上搓了搓,搓去那些睡意和迟疑。 我醒了,进来吧。 洗漱的时候,孟显更还腾出了空当来,叮嘱他身边的女婢道:你去大郎君那里看看,看大郎君此时可得空。 女婢等了等,果真下一刻她就等到了孟显的话。 如果大郎君问起你的来意,孟显看定了她,认真叮嘱她道,你就说,今日在去往正院之前,我想先见一见他。 女婢福身一礼,这才退出去了。 待孟显收拾停当,女婢也已经从孟昭那里回来了。 大郎君怎么说?见得她,孟显当即就问道。 女婢应道:大郎君说,郎君尽可过去,他现下就很有些空闲。 孟显松了口气,再不停留,直接迈脚就走。 孟昭果真就在他自己的院子里等着他。 见得他来,孟昭问:到底是什么紧要的事情? 孟显讨好地笑了笑,同时伸手接过旁边侍婢送来的茶水。 大兄,是关于阿彰的事情。 孟昭听得,脸色便有些臭。 阿彰不是在闭关破境?他什么时候去见的你?昨夜? 明明都在一个府上,阿彰怎地就总是去见阿显不见他? 果真就是二兄比大兄更亲近呢么? 孟显心里也有些得意,可这回是有求于人,须得让孟昭来为他们这两个不省心的在孟珏和谢娘子跟前支应着 他轻咳一声,低眉顺目地将昨日里的事情给春秋笔法地描述了一遍。 你是说孟昭听着,却是微垂了眼睑,细细打量着孟显,你昨日里做了噩梦,正正让阿彰给撞上了? 你心境上,可还有所挂碍?他问。 孟显笑开:没事了。 真无事了?孟昭问。 孟显只能再给他肯定一回:真没事了。 孟昭这才有些放松。 阿显你啊 太细致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孟显讨好地对孟昭笑了笑:大兄,我知道的,我会多注意着些,必不会出事的。 孟昭瞪了他一眼:你是真的知道了才好。 说是这样说的,面上也确实放松了下来,但孟昭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升起一片隐忧。 第326章 阿彰天真执拗,自然更叫人多担心几分;可阿显这里也不是就能完全放松下来。 细致的人,除了能捕捉到旁人容易忽略的信息与情绪以外,自己心里也容易积压情绪 孟昭担心的是,孟显心里情绪积压发酵,会在某些关键时候爆发,最后对他造成莫大的伤害。 大兄。孟显唤了他一声。 孟昭收敛心神,转眼看去。 大兄,孟显在对他说话,有你、阿蕴和阿彰在呢。 孟昭顿了顿,才理解孟显的意思。 有他们在,阿显就有支柱,就不会那么容易垮下 你先前说,是有事要让我帮忙?孟昭问。 孟显轻咳一声,很有些不好意思。 说吧。孟昭倒是比他干脆,只是多少有些无奈罢了,到底是什么事? 孟显支吾一阵,才终于开口:就在安阳郡里禁绝五石散这事,阿彰托我们帮他去给阿父阿母道歉。 孟昭的脸也木了。 孟显小心打量着孟昭的脸色:阿彰说我们瞒不过阿父和阿母,所以他干脆点,先跟阿父阿母道歉。 而不是等阿父阿母找到他们头上去。 第85章 阿彰托了你,你就来找我?孟昭虎着脸看孟显。 孟显讪笑:大兄你本来也在这件事中掺了一脚,现在我和阿彰要跟阿父、阿母说道清楚,总也不能将你撇开了吧? 那我和阿彰成什么了?孟显说到这里,更端正了腰背,大义凛然。 孟昭一时哑口。 大兄? 等了等,眼见着时间差不多要到去正院给孟珏、谢娘子晨昏定省的时候了,孟显便催促地询问了一声。 孟昭瞪他一眼,起身率先往外走:待稍后,你将阿蕴也给带上。 孟显高兴应了一声:是。 孟蕴在正院外撞见他们两人,很有些惊讶。 见得孟蕴,孟昭缓和了一下脸色,对孟蕴点头:进去吧。 孟蕴笑着应了一声,目光从孟昭面上落到孟显处。 孟显冲她一笑,示意她站到他身后。 等她走过去,孟蕴神色不动,却传音往孟显问:二兄,你怎么招惹大兄了? 孟显给她回了一句:现下细说已经来不及了,稍后你只听着就是,莫要说话。阿父、阿母问你,你再看着情况应答。 孟蕴目光在孟昭、孟显两人身上来回转过,最后也想到了什么,她郑重点头,给孟显传音道:二兄,你们放心,我晓得的。 孟显暗自松了一口气。 前方的孟昭回头瞪了他们一眼: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呢?快进来。 孟显和孟蕴连忙跟了上去。 正院正房处,孟珏也正在跟谢娘子说话。 今年的雨水好像比往年少了。 是有这回事今年怕会比较旱,只希望不要太影响田地里的庄稼,不然怕就难了 是啊,本来朝廷局势就隐有暗流,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倘若再有天灾,这天下的百姓,也不知道要怎么活 我们庄子里都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做好了我想着,如果还有余力的话,大抵可以帮衬一下那些佃户们 很应该如此这些事情,就烦劳娘子多费心了 应当之事,郎主不必 听得正房里的对话,孟昭、孟显和孟蕴的脚步一时停了。 孟珏、谢娘子听到动静,从屋里透过门帘望了过来。 见得他们三人,孟珏、谢娘子一时尽都笑开。 都还站在那里干甚?来了就进来吧。谢娘子嗔道。 孟昭深吸一口气,当先迈开步子。 有女婢帮着掀开了门帘,将孟昭、孟显和孟蕴迎了进去。 孟昭、孟显、孟蕴齐齐与孟珏和谢娘子作礼。 阿父、阿母安否? 安。孟珏点头,坐吧,莫要站着了。 孟蕴才刚想要动,就看到了更前方的孟昭、孟显都只是站直身体,脚步却是不动的。 她连忙跟着站稳。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各自眼底的奇异。 你们今日是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跟我们说?谢娘子含笑问道。 孟昭抬眼看了看孟珏与谢娘子,又看了看屋中站着的一众婢仆。 那些婢仆察觉到大郎君的目光,俱都不动,只有为首的两个先看向了孟珏与谢娘子。 孟珏与谢娘子平平看过他们一眼。 一众婢仆这才福身一礼,无声退了出去。 行了,现下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有什么话,你们便说吧。孟珏道。 孟昭上前一步,躬身与孟珏、谢娘子深深作礼:儿等胆大,妄自行事,请阿父阿母责罚。 孟显和孟蕴俱都跟上。 孟珏与谢娘子对视一眼,面上都是平静,未见波澜。 第327章 哦?孟珏先开口,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事情?要让你们什么都未跟我们说,就先要我们责罚你们? 孟昭不敢抬头,目光也只凝望着身前的地面。 儿等近日 孟昭、孟显和孟蕴去正房见孟珏与谢娘子时候,孟彰仍然乘着龙舟,在茫茫梦海中游荡。 大抵是时辰差不多,许多梦境世界的主人都在醒转,孟彰乘着龙舟归去的时候,见到很多梦境世界一阵摇晃后轰然破碎的场景。 不得不说,这是一场甚为壮丽的寂灭。 或大或小、或精致或粗疏的梦境世界一阵阵摇晃,接着便像是泡沫乘风而起,飘飘荡荡往高空而去。 有的飞到了极高处,有的却只在稍高处,但无一例外,都在某个时刻忽然一阵颤抖,然后便像是烟花一样炸开。 细碎的梦境源气像雨水纷纷扬扬,可还不等它们落下,就有一群一群的梦海生灵飞扑上去,将它们衔住,三两下吞入腹中。 吞食了梦境源气的梦海生灵还不等露出满足的笑意,便即转了目光,寻找更多破碎散开的梦境源气。 对于它们来说,这本就是一场场盛宴。 它们不必争抢,就能够饱食一顿的盛宴。 孟彰盘坐在龙舟中,看着这一场场盛宴的开始,也看着这些盛宴的落幕。 龙舟飘飘荡荡,带着他越过梦境世界的缝隙,一路向着他自己的梦境世界而去。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梦境世界,都会随着梦境世界主人的醒转而破碎的。还有一些梦境世界顽强地支撑了下来,只在茫茫梦海中流荡。 碰上那些存留下来的梦境世界时候,孟彰也曾停下龙舟,仔细研究了一番。 他并没有进入那些梦境世界,只是远远观望着。 饶是如此,接连看过几个存留下来的梦境世界以后,孟彰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这些梦境世界所以能够留存下来,与它们的主人在梦境世界中留存下来的精气、魂气有关。 梦境主人在做梦时候留存在梦境世界里的精气、魂气越多,梦境世界就越是稳固,越是能够在梦海的风与浪中幸存。 看着这些顽固留存下来的梦境世界,孟彰若有所思。 他想要借助梦境世界悄无声息布局,好在这混沌世道中燃起星火,就不能不多了解梦海,了解这些梦境世界。 倘若他们不过才刚做了些事情就被人循着痕迹找上门来,那场面可就太不好看了 龙舟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并不急着往孟彰自己的梦境世界遁去。 孟彰渐渐沉迷在对梦境世界的观察之中。 这些扛过了梦海风浪的梦境世界,是能一直存在的,还是只能再留存一段时间? 这些留存下来的梦境世界与梦境主人之间,到底还有没有关联? 梦境主人再次入睡时候,倘若生梦,那梦境主人是会再联系上已经在梦海中存留的梦境世界,还是再额外催生出一个新的梦境世界? 新生的梦境世界倘若也能够扛住梦海的风浪,坚持上一段时间,那它跟同属一个梦境主人的旧有梦境世界,又有没有什么联络? 这些能够在梦海中留存下来的梦境世界,能不能影响到现实的阳世天地,或是阴世天地? 破碎去的梦境世界以及仍然留存的梦境世界,又是怎样,混同演化成梦海的? 一个个的问题在孟彰心头生灭,有些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有些则需要孟彰在梦海中再多观察上数日;有些则显见的短时间都不会有能说服孟彰的解释,需要孟彰在日后继续观察、研究。 但 这些问题和答案,共同构筑起孟彰对梦海的认知,也在孟彰的心神间相互串联编织,混成一丝繁杂、无章的法理。 这是孟彰梦之道则的雏形。 当然,现在说是雏形也仍然还太早了,它仅仅只是孟彰的一些认知与探寻,还远未到能蜕变成道则法理的程度。 毕竟孟彰现如今也只是个炼气入神境界的小道士罢了。 他的道基都还未筑造呢。 到孟彰终于从这些问题与答案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已然过去了足有半个月的时间。 确定这一点的时候,孟彰自己都有些沉默。 他尴尬地清咳一声:回去吧。 再在这里待下去,也不知道外头的人会急成怎么样。 孟彰话音落下时候,他脚下原本只是循着梦海世界中无形的波流飘荡的龙舟陡然一停,随后便化作一道白光,向着某个方向飞速遁去。 坐在龙舟之中,孟彰垂目,观照己身。 这半月时间的探究梦海及诸多梦境世界,孟彰也不是平白虚度的。 他魂体内中周天循环的精气,不仅已经有过半以上被炼入了他的神魂力量,还有不少在虚实有无间变幻不定,显而易见的已经被梦道气息浸染。 道士阶段的炼气入神修行,原本就是要将修士的神魂力量浸染过他体内的每一缕精气,然后用这些被神魂力量炼度过的精气筑就道基,从中孕生出道气,然后再牵引道气入上丹田,打开紫府温养神魂。 这便是炼气入神修行的三个阶段。 炼气、筑基、养神。 也就是说,仅仅只是这半个月的时间,孟彰在这道士阶段的炼气境界修行,就已经走过了一半。 第328章 更甚至,连炼气修行下一个阶段的筑基修行,他也已经在做准备了。 睁开眼睛,孟彰欢喜地笑了笑。但旋即,他就收住了笑容,压沉眉目。 太快了。他喃喃道。 这样速度的精进,饶是孟彰自己看了都有些心惊,又何况是那些觊觎着孟彰资质、不想要让孟彰这般快长成的人? 不能流传出去。孟彰拿定了主意,我得遮掩起来。 孟彰皱着眉头,仔细思索起来。 从还在孟彰根本梦境世界里收着的那本《华夏成语故事》,到阴世天地里安阳孟氏一族当代族长孟椿赠予他的那件有遮掩之妙用的见面礼,再到孟彰这段时日里特意收集到的那些遮掩法门,最后到他从杨三童那些鬼婴胎灵手里得来的那篇百字小章《玄阴灵妙幻光》 都用上!孟彰几乎不必思索,就已经有了主意。 再有,孟彰的心念,停在了那篇百字小章上,《玄阴灵妙幻光》它不简单,我该多在它上面花费些工夫才对。 孟彰这样想着,又抬眼看了看龙舟之外。 龙舟还在梦海中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无规则行进。 还有些时候。稍作估量,孟彰便得出了答案,他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收束心神,静心参悟这篇百字小章。 玄阴者,冬季极寒时候,天地所散发之阴气。玄阴出天地,合冰雪晶山,自有光华璀璨。其光瑰丽,其光弥散,其光异幻。肉眼见之,似近实远,似是而非,似实却虚;法眼观之,似有若无,似成似散。 孟彰默念着这百字小章,心头观想前生于极北之地看见过的极光。 《玄阴灵妙幻光》当然不只是极光那样简单,但在某些方面上,这《玄阴灵妙幻光》修出来的神光,却也跟极光颇有些相似。 随着孟彰的参悟,他身上渐渐升腾起一蓬薄薄蒙蒙的寒气。 寒气簇拥在他魂体身侧,将落在孟彰身上的天光扭曲、变幻。但这些天光的扭曲的变化只能延续一阵,并不长久 孟彰眉梢不动,仍自静心参悟。 渐渐地,弥散的寒气收拢,凝成一片晶莹透亮的薄冰。 成形的薄冰似是扭曲的镜子,将落在孟彰身上的天光散射、折射出去。 孟彰的身影在那偏移的光影中渐渐模糊。 龙舟一头穿过了梦境世界的壁障,稳稳停在一处平静广袤的湖面上。 湖面更中央处,有一座书楼伫立。 正是孟彰自己的根本梦境世界。 孟彰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 他遥遥往湖面上那座书楼张望一眼,便自收回目光,细细打量他身上那一圈成形的薄冰。 摇摇头,孟彰自己就道:不对,《玄阴灵妙幻光》不该是这样的,我参悟的方向错了。 虽然这薄冰应该也能扭曲他人对孟彰的窥探,但是 太明显了。 这薄冰的存在太明显了,明眼人一眼就能发现端倪。 到时候,孟彰这一层遮掩非但不会建功,反而还会惹得其他人疑心,更着意、更用心去探查。 正一个弄巧成拙。 孟彰微叹一声,围绕着他身上的那圈薄冰陡然破碎,复又散作一蓬单薄却冻绝的寒气。 孟彰盯紧了身上的那蓬寒气,渐渐出神。 冰层不成,水气成不成呢? 水气不成,借水气牵引幻道法意,不知成不成? 一个个心念在孟彰心头萌发流转,孟彰投入心神去认真琢磨、推演,但总是无功而返。 即便是孟彰,在这样一次次的失败以后,都有些想要倦乏了。 在又一次失败以后,孟彰丢下心头烦杂躁乱的心念,双手交叠在脑后,整个人倒在龙舟里。 龙舟无风自动,在湖泊上周游流转。 孟彰则看着梦湖上方白茫茫的虚空出神。 此刻的孟彰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他就是在偷懒。 虽然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偷懒,在前生更多,在今世却是头一次。 偷懒虽然可耻,但舒服啊。 不知躺了多久,孟彰喟叹一声,重又坐了起来。 龙舟停住了。 孟彰一条腿平伸,一条腿支起,大半个身体则靠在龙舟的舟木上。 极光不成,水汽不成,牵引幻道法理失败,那便只从玄阴入手。 《玄阴灵妙幻光》,《玄阴灵妙幻光》根本在玄阴上。 或许,我不必多想其它,只一意体悟玄阴便可。 孟彰全然放松的心念间,有一种灵光自然而然浮起。 我不入玄阴,我不见玄阴,如何参悟玄阴灵妙?如何显化幻光? 明悟的那一瞬,孟彰自己也是失笑摇头。 笑过一阵,孟彰索性就靠着龙舟的舟木,垂上眼睑默念百字小章的《玄阴灵妙幻光》。 这一次,孟彰没有去琢磨那灵妙,也没有去思量着构筑幻光,他只体悟玄阴。 诵着玄阴的名,思量着玄阴的本质,孟彰让自己借助这百字小章,一点点去靠近玄阴,联络玄阴。 第329章 梦中这湖,又一次平静了下来。 但,就似孟彰早先所料想的那样,他长时间的不露面,让各处盯着他的目光越发的阴沉起来。 那孟彰小儿,还是没有出关? 阴寒、森冷的某处山脉里,有人幽幽问。 还没有。 过了好一阵,才有人回答道。 你们说又一道声音问道,那孟彰小儿,有没有可能突破失败,还在养伤? 这个问题飘落在山脉中,合入寒风里,却只给他引来了更为冻寒的目光。 你觉得可能吗?一个声音嗤笑道。 那个提出这种可能的声音一时迟疑,然后才为自己辩解道:我也就提出这样一种可能而已。 山脉各处传来几声冷寒的低哼。 化气境界不过是炼精化气阶段的一个修行而已,又不是炼神返虚又或者炼虚合道那等境界的关窍,能拦得下孟彰那等资质的修士吗? 可是,如果那孟彰小儿不是突破失败在养伤,而是在继续潜修精进,那以他的资质,还有多少时间,是能留给我们的? 这样一个问题飘在寒风中,却是久久没有人出声回答。 问话的修士沉沉扫视过周遭。 这一片山脉里,到底来了多少人,他不知道。毕竟来的人,都有格外小心遮掩自己的行踪,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与痕迹,落到旁人眼里,反成了旁人挟持他们自己的把柄。 但他知道,这一片山脉藏着的人,绝对不少。 可是即便如此,面对这样的一个问题,却还是没有谁应声。 不是他们拒绝交流,而是 连他们自己,都没有答案。 哪怕他们有一些人,在生前也是资质卓绝之辈,修行精进速度远超同辈,但他们也无从判断孟彰的情况。 谁知道那小郎君到底跟这方阴世天地,到底契合到了什么程度?谁知道那小郎君身上的阴世天地气数,到底又能给予他何等的加持? 他们唯一能够确定的是 不多了。一个声音道。 我们必须得尽快出手。另一个声音也道,否则,我们就再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山脉中又是一阵沉默,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以后,才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道理大家都懂,但具体怎么做,具体的过程又怎么分配,以及到最后的收获又怎样划分不得先商量个结果? 呵。不知山脉的哪处角落,有一个声音冷笑,又是这句话。商量商量,总是在商量,却总是没有个结果你们到底是来商量的,还是来做事的? 没有人应声。 不是没有气,实在是他们这几日的情况,果真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 一直来来回回地商量拉扯,偏就总没有个结果。时间尽都耗在这番拉扯上了 大家都别太计较了,还是利索一点,拿出个框架来,不然,等那些阴神出面接触那孟彰小儿,只怕我们更不会有机会。 阴神这两个字一出,整个山脉又都安静了下来。 山脉中的每一处隐蔽角落里,都有人不断变幻位置,接连地打出法印,检查周遭的情况,生怕从那个犄角旮瘩里就冒出一道黑漆神光来。 大半日时间过去,那些终于又安静下来的角落里才有人忿忿出声。 你作死,别拉扯上我们! 那人说话时候,一道遮天大手直接循着锁定的方向拍了出去。 轰隆一阵巨响,山石崩碎溅开,裂出一个深深的大峡谷。 烟尘久久弥散。 好容易才躲闪过的那个修士狠狠瞪了一眼四周。 是的,是四周。 方才对他出手的,并不只是那个人,还有旁边更多的修士。 几乎每一处隐蔽角落,都有人出手了。 若不是他机警,只怕他现下就已经脱去一层皮了。 那修士急喘着气平复呼吸,也平复心情。 他也只能将满腔的激愤锁住,不让它宣泄出来。 算你聪明。 山脉的某一处角落,一个幽幽的声音传了出来。 在这一道声音之后,又有几声嗤笑声低低响起。 那修士敢怒不敢言,只道:我既然胆敢提起祂们,自然也是做好了准备的,你们 谁知道你所做出的准备,是不是真的能遮瞒过祂们?一个声音道。 在这个声音之后,又有一个声音响起:谁知道你所做出的准备,是不是要以我们为代价,转移祂们落在你身上的目光? 更有一个声音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想要将祂们的目光引来,好将我们卖了,用我们来讨好祂们? 那修士磨着牙,却是什么话都不说。 待这三个声音将他们的话都说完了后,才有一个声音慢悠悠响起:好了,别再岔开话题了,还是来说正事吧。 毕竟,我们虽然清闲,可留给我们的时间,却着实不多了。 听得那个声音的话,整个山脉各处才又平静下来。 第330章 祂们现下只看着那孟彰小儿,但真要说接纳他,却也未必 我们还有时间。不过,也得尽快。 虽然没有人应声,但隐在山脉各处的修士们,却都暗自点头。 来说一说吧,我们都能做些什么。那个声音又道,只有大家合力,才能从洛阳里得到我们想要的。 这,不才是诸位所以愿意来到此处山脉的原因么? 既然如此,也不必再藏着掖着了,都坦诚些吧。 坦诚些,我们还有达成合作的希望,还有收获的希望;再拖延、再遮掩下去,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儿长成了。 诸位不会愿意眼睁睁看着这个难得的机会逝去,自己继续困守原地吧? 深寂的山脉各处,久久沉默。 那个声音也再没有出声,只是耐心等待着。 天光亮了又暗下,暗下又亮起,但这一片山脉仍然死寂。 我可以阻断洛阳帝都的阵禁,让我们能有出手的机会一个声音终于开口道。 听得这句话,有人冷哼一声:不可能。 阻断洛阳帝都的阵禁,让他们能有对孟彰那小儿出手的机会 这话说得轻巧,但其中的难度与份量,谁都清楚。 洛阳是帝都,是皇族司马氏与诸世家望族的地盘。那洛阳帝都的阵禁,自司马氏一族上位,不,是自曹魏上位以来,就不是握在一家一姓手里,而是由各家共掌。 想要阻断洛阳帝都的阵禁,给他们腾出对那孟彰小儿出手的时间和空间,就得同时遮挡住掌握洛阳帝都阵禁的那些家族真人的耳目和力量。 虽然那些世族望族的真人各有立场,但他们的力量是绝对的,他们的智慧和谋略也同样不容人小觑。想要达成目的,阻断洛阳帝都的阵禁,岂是那么容易? 就是司马氏一族的人 不对。 想到了什么,山脉中的许多人齐齐抬起目光,循着早先那道声音看过去。 然而,那个方向只有沉沉凝凝、散不去的黑暗。 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 好大的手笔。一个声音叹道。 又一个声音哼了一声: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借着我们的计划,另有所图? 你的目的,另一个声音也叹道,怕不是那个孟彰小儿,而是别的吧? 那个夸口说自己可以阻隔洛阳帝都的阵禁的声音再开口时候,几乎完全听不出情绪。 诸位自也可以另行猜度,但若是诸位错过了这个机会,到时候什么都捞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享用他道,那就都是诸位自己的事,只希望诸位到时候不要后悔才好。 山脉里又是一阵静默,直到好一会儿后,才有人开口问:你能给我们多少时间? 那个言说可以阻隔阵禁的声音顿了一顿,应道:三息。 山脉里,没有笑声传出。 三息时间,听上去很短,但若是跟那难度对照起来,就一点都不少了。 三息有人低低沉吟着,在快速思量着什么。 只有三息的时间,不够。有人终于开口道。 确实,又有人出声附和,那孟彰小儿平常少有外出,每日里出行时候,都是在来往太学。 他的府邸与太学位置不远,只有两三条街道的距离。 再有,那孟彰小儿来往太学时候,也是其他太学生员来往自家府邸与太学学府的时候。那些太学生员的身份都很是不俗,来往俱都有人护持看顾,而孟彰那小儿这些时日在帝都洛阳里又是炙手可热的状态 我等对他出手,他若是求助,那些世族子、望族子必不会错过雪中送炭的机会。 这又是需要考虑的一点。 另外,孟彰那小儿是太学生员,更是童子学的生员,太学的那些博士、学监也罢,帝城里那司马慎也罢,都很看重他。我们也需得考虑到他们 越是琢磨,隐在山脉各处的修士们就越是头皮发麻。 这也是他们早先时候总是在商量、在扯皮的原因之一。 在那些人都愿意出手卖孟彰小儿一个救命恩情的情况下,他们需要有人去扛住那些人。 而很显然,这就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甚至连根毛都捞不着最后给别人送机缘的苦力活。 一时间,这片山脉又平静了下来。 分散在山脉各处的几个位置中,有几人暗下交换了目光。 我可以让那些世家子、望族子无法出手。有人开口道。 那嘶哑的声音听着甚为可怖,不过在这一刻,却没有人想到这一点,更多的人既是惊喜又是怀疑。 让那些世家子、望族子无法出手?有人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定了那个嘶哑声音传出的方向,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那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只要让他们只能自保,自然就可以了。 第331章 山脉的各处,不少修士都皱紧了眉头。 他们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个嘶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冷寒,只声音里一点不显。 你不怕那些世家子、望族子联合起来,围剿我等?一个人问道。 那嘶哑的声音嗤笑了一声:他们会吗? 又一个声音问道:为什么不会?我们这般挑衅那些世家望族,你真当那些世家望族是吃素的? 那嘶哑声音的主人似是摇了摇头,不甚赞同。 那些世家望族自然不是吃素的,但他道,他们贪心。 只要我们给出足够丰厚的利益,那些世家望族,自然就会收手。何况 你们是不是想错了一点?那个嘶哑的声音很有些不解地问。 隐在山脉各处的修士尽都沉默,少顷以后,才有人问道:什么? 那个嘶哑声音的主人轻笑,道:你们真的觉得那些世家望族,是乐见孟彰小儿成长起来的? 没有人应声。 整个山脉里,只有陡然凛冽的寒风呼啸作响。 未来九卿安阳孟彰,未来顶尖世族安阳孟氏 那个嘶哑声音大声笑了起来:呵呵呵。 好生响亮的名头,好生光明的未来,但是 那小郎君,那安阳孟氏,又是踩着谁家的郎君,哪个家族走上去的呢? 这天地纵然广袤,可也是有边界的。 有边界的天地,能够供养出来的大修、顶尖的世家,自然也就有数。 亦即是说,当他们站起来,走到高处的时候,也会有人、有家族,被踩下去。 山脉各处,有许多人的目光闪烁。 那个嘶哑声音的主人并不在意自己到底砸下了什么,又将会掀起怎么样的风浪。 来吧。他只道,我们都来吧,来分食 这一场盛大的机缘。 那一个真正顶尖的天骄。 他说这话的时候,隐在茫茫黑雾中的脸也诡异地扯出一个笑弧。 至于在这场分食盛宴中付出的代价 我们自家的性命也好,隐在背后的力量和家族也好 不都是理所应当的么? 那个嘶哑声音的主人漫不经心道:那孟彰毕竟 是得到了这方天地气数的骄子呢。 想要分食那个骄子,想要抢夺他身上的气数,不付出代价,有可能么? 白日阴月轮转过一圈,这片山脉才终于有人出声。 我可以拦下太学的那些博士、学监,但 我也需要帮手。 山脉里静默了一瞬,也有人应声:帮手?多少? 五个真人。 沉吟得一阵,有人也出声道:可以。 道门的几家法脉也同样需要注意,你们谁来负责拦下他们?一个声音问道。 我可以拦下瑶池派的人,但我也需要帮手 从那一刻开始,这个山脉里的各处,陆陆续续都有人开口。 他们的计划,也终于渐渐有了框架,有了步骤,有了真切的安排。 到得一个完整又周密的计划落下时候,已经是一旬的工夫过去了。 那就先这样。那嘶哑的声音有些倦怠,那是最汹涌的情绪爆发过一回后的倦乏慵懒,我走了。 第86章 他丢下这句话,身体也便化作了一团黑雾,向着山脉之外飘去。 阁下等等! 有人出声,想要挽留他,可他离去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 这处山脉里,不只一个位置的人看着那团远去的黑雾皱眉。 待天光彻底隐去,沉凝的黑再次拥抱住这一片山脉时候,各种细微的波动传出又隐去。 却是先前汇聚在这一片山脉里的人都趁着夜色遁走了,独将空寂荒芜的山脉留在了最后。 帝都洛阳里的几处深深门户中、巍峨帝城里的连绵宫殿里、无尽重叠的大小阴域深渊所在 这方天地里的许多地方,都有一道道身影没入后隐去不见。 回来了? 当一道身影悄然没入一处门户时候,原本让他安心的孤冷中,陡然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那道身影停下往某处位置遁去的动作,觑了一眼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应了一声:嗯,回来了。 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一豆凄白烛火亮起,勉强在室内的黑暗中撕出些地盘来。 那站着的身影不动,只道:还能是什么事?就是那近来帝都洛阳里名头极为响亮的孟彰小儿啊 那坐在烛火旁边的身影抬起眼,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孟彰?他们不想让他长成? 看你这话说的,你该问这天下,到底有哪个,愿意让那小儿长成!你该问,这天下,到底有什么人,能够按捺得住那份天资和气数的诱惑!那道才刚归来的身影也不站着了,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 第332章 坐在烛火旁的身影沉默了一瞬。 你们都在担心,那孟彰的出现,并不仅仅只代表着他个人,还代表着某个时代浪潮的降临? 才刚坐下的身影听得这句话,很有些好笑:你以为只有我们?呵。你就没想过,你为什么会对那孟彰小儿的事情这么上心吗? 若不是警惕,若不是防备,若不是小心,他会那般关注那孟彰小儿?不过是一个小儿罢了,值当他如此? 烛火旁的那道身影目光微沉:大势是阻挡不住的 你当他们谁是傻的?那些个人,他们谁不知道这一点?屋里的另一个人翻了个白眼,道。 烛火旁的那道身影陡然抬起目光:等等,你这话是不是别有意思? 什么别有意思?没有的事!屋里的另一个人斩钉截铁地道。 你且实话告诉我,这一趟的那些人里,你觉得有多少,是真的要对那孟彰出手的?烛火旁的那道身影看定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听到这个问题,却是悄然来了精神:有多少?这个问题嘛 那坐在烛火旁的身影有些气,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但屋里的另一个人也不惧他,反而甚为理直气壮:什么意思?我大老远跑了那么一趟,一路费尽心思遮掩躲藏,好不容易才得了那么点收获,你不会只想着几句话就将消息带走吧? 那坐在烛火旁的身影语气一滞:你想要什么? 另一人笑了起来,好整以暇地反问:你觉得呢? 《千金方》?可以,借你翻阅半个月。那坐在烛火旁的身影沉吟一阵,终于缓慢开口。 屋内另一人的眸光闪了闪,却很快隐去。 半个月?不行!至少一个半月。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一时气结:一个半月?你想得太好了! 那另一人只是笑,并不在意他的语气。 一个月!不能再多了!那坐在烛火旁的身影沉了沉心神,缓慢说道。 一个月另一个人沉吟开口,似乎还在犹豫。 但那坐在烛火旁的人却完全不接话。 另一人见得,也知道这大抵就是底线了,他若是再不松口,接下来只怕是一拍两散。 一个月就一个月,但除了《千金方》以外,其他的药书和医书也得可以让我借阅。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抬眼看了过来,另一人迎着目光望过去,身形无有一丝晃荡。 可以。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最终道,但只能是基础的药书和医书,更珍贵的没有! 另一人笑了起来。 真正要对孟彰那小儿出手的,大抵会有三方 一个,是那些藏在阴沟里心思恶毒的鼠辈。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微微颌首:他们会出手,不意外。 那些鼠辈最爱的,就是摧毁天骄。不论是生前,还是阳世,那幅死性就是改不了! 很多时候,那些鼠辈想要的,压根就不是从天骄陨落过程中获得的什么好处和利益,而是纯粹就摧毁天骄的快慰。 再一个,是帝城里的某些司马氏族人。 某些司马氏族人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再颌首:因为司马慎?那倒是不奇怪。 最后一个,是帝都里的某些世家。 烛火旁的那道身影听得,就有些沉默。 说起来 虽然他的家族没有打算真的出手,但何尝又不是藏了一点这样的心思呢? 谁家都想要让自己家族安安稳稳,都想要让自己的家族永远高高在上不奇怪。 只是那最后的半句话,坐在烛火旁的他张了张嘴,却总是没能自然说出口来。 我想知道的,不只有这些。他最后说出口的,是这样的一句话。 《千金方》的一个月翻阅期限,可没有那么便宜。 屋里的另一人沉默了一阵,张嘴往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一连说了七、八个名字。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听着,心情很有些复杂。 一个个地牢记在心里后,他抬眼,看向静默坐在另一边厢的人,跟他再次确认:你确定是他们? 另一边厢的人随意点头:你们若不是知晓我有这份能耐,又怎么会将这件事交给我去办?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没有搭理他,他再次回顾了那名单后,眸光有些微的沉。 另一边厢坐着的人换了个姿势,然后又抬眼看他。 打量得他一阵,那人问道:怎么?可是发现了什么?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掀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随后忽然一笑,问他道:你想知道? 屋里的另一人撇了撇嘴,心里暗下骂了一声:小气。 但他面上却是不显,更随意地摆了摆手,似乎压根没有将这事情放在心上。 你爱说不说,谁稀罕知道这个? 第333章 反正,总还是世家和皇族之间的那点相互算计。 这么多年旁观、偶尔掺和一二,他都已经习惯了。唯一倒霉的,大抵就是那个孟彰小儿吧。只因自家身上的那一份天资、气数,就成为了旁人搅动局势漩涡的棋子 除了这些呢?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不理会他的态度,又抬眼看过来,继续问他。 除了这些以外,那另一个人失了兴趣,随意又乏味地开口道,约莫就是道门那几家法脉都在准备混水摸鱼的事了吧。 哦?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催问,具体的呢?更具体的,到底是他们中的哪些支系? 那另一个人维持着最后一点耐心,又给出了几个名录。 坐在烛火旁的人默然听着。 待尽数默记下以后,他重又问道:可还有其他的发现? 其他的发现? 听得这个问题,那屋中的另一个人神色有些奇异。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看得分明,只用目光看定了他。 那另一个人回过神来,迎着对面望来的视线道:我其实也不能确定,只是隐约有些感觉。 什么?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终于开口。 我觉得,另一个人沉吟着开口,那些阴神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目光更往身侧燃起的烛火看过去。 惨白凄冷的烛火在烛台里安静燃烧,浑然不见任何异样。 那道身影这才悄然放松下来。 屋里的另一个人显然也知道这一盏灯烛非是寻常之物,待观察过灯烛的状态后,他才悄然松了口气,继续将含在嘴里的那半句话吐出。 这一次可能也混了进去。 那道坐在烛火旁的身影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地开口:你是说 迎着投落过来的目光,另一个人点了点头。 我是有这种感觉不错,但到目前来说,还不确定真假。 他随意收回目光:所有我发现的、觉得可疑的信息我尽都说予你听了,你以及你背后的那人、那家族,到底信不信,那就是你们的事了。 出了问题他道,你们别找我,找我我也不认的。 坐在烛火旁的那道身影静默许久,终于擎着灯盏站起,走出屋子去,将另一个人留在这屋舍里。 另一个人压根就不在意,他陡然伸手,接住一枚不知从哪个方向弹射出来的玉令。 这枚玉令极为简单,除了一个药字篆文外,再无旁的纹饰。 它上面甚至没有残留一点他人的气机。 没有纹饰、没有气机 倘若不知这枚玉令的根底,不知道这枚玉令的用法,那么任是谁来,对着这一枚玉令,怕都是不知道该怎么去使用。 还是这么的谨慎。嘟哝归嘟哝,被独留在屋舍里的那个人小心地摸索了这枚玉令一阵,最后欢喜又小心地将它收起。 《千金方》 终于是能窥见一二了。 擎着惨白凄冷灯盏的那道身影兜兜转转,不知穿行过几处阴域,转换过多少到气机遮掩,终于在天初亮以前,走入了一方堂皇阴域之中。 堂皇阴域的正堂处,有人守着灯,翻着书页静等。 听得外间的动静,灯下的人停下动作,抬眼看过来。 擎着灯盏的那道身影手往前一举,灯盏上的那点惨白凄冷烛火飘飘荡荡着落向阴域中`央的那一处灯盏,没入灯台中与灯盏中的灯烛汇成一豆。 将空荡荡的灯盏收起,站着的那人肃容抬手,恭敬与中央处的那人一礼:郎主。 那郎主平静颌首,只问道:可有收获? 那人不敢叫灯下的人久等,连忙便将刚得到的消息尽数说道出来。 那手指仍然捻着书页的郎君垂眼思量一阵,最后随意颌首:原是这样。 那站着的人往上方觑了一眼,悄然拧起了眉关。 吩咐下去吧,这段时间,多留意着些帝都里的动静,上到帝城,下到平民的那些小阴域,都看着些,莫要疏漏了。 那站着的人连忙应得一声:是,郎主。 坐着的郎君漫不经心地转回目光,重新落定在手上的书页里。 你有疑问? 听得上首落下的这句轻飘飘问话,站着的人心神陡然清醒。 他原是想要摇头的,但目光往上飘了飘后,却是停住了动作。 垂下目光,他问道:郎主好像 并没有太担心? 那郎君轻笑了一下,问:有什么好担心的? 担心 站着的那人吞咽了一下口水,顺道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吞回去。 担心郎君自己连同家族里的兄弟,也会被拽入这一趟浑水之中。 那郎君抬眼,送了一道眼神过来。 你莫不是真以为他们那事情能做成吧? 站着的那人一愣,不明白上首主君的这一说法,到底是怎么来的。 第334章 越是精密、巧妙的布置,上首的郎君收回了目光,就越是容易出问题。 因为其中的环节、调动的人手不在少数。而这些环节和人手里只要任何一环出了些许纰漏,都必定会影响到最后的结果。 倘若出手的人,能做到齐心协力到也罢了,可问题是 那些人的心思太杂,也太多了。 心思不一、身份不一、目的不一的一群人,要凑在一处大手笔对一个人动手,真的有那么容易成功? 说不定。 这会儿,就已经有人在打着旁的主意了。那上首的郎君说完,又是一笑,看向站着的人道,可莫要忘了,孟彰身负阴世天地气数,又有阴神在侧旁看顾 哪有那么容易成功的? 这件事情发展到最后,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那站着的人想了想,也是有些无言。 灯下的郎君翻过一页书纸。 他随意在书纸上瞥得一眼,笑了起来。 那站着的人很有些不解,但灯下的郎君也没再说什么,只笑着看书纸上行事看似荒唐却总能处处顺遂心意的郎君,片刻沉默。 时运上首的郎君终于开口道,可没有那么的简单。 时运,没有那么简单? 下首站着的客卿一遍遍咀嚼着这样一句话,心里隐约明白了什么。 可是在那一点明悟生出的同时,也还有另一重困惑伴随而起。 郎主他犹疑着开口。 上首的郎君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你是想问,各家各方是不是也明白时运的厉害? 你还想问,如果他们都是心里知晓,眼里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要谋划着对孟彰出手? 下首站着的客卿对着上方拱了拱手:请郎主解惑。 上首的郎君斟酌着用词,少顷后,他却是一笑,选择了直接。 因为啊他们不想要接受那样被预见的未来啊。 时运如何?天地如何? 站在高处的他们,全都是修士。 修士修行,伟力归于自身。 修士,与天地合一的同时,又与天地割裂 修士,最不甘愿的,就是认命。 孟彰只单凭时运就想要压过他们,让他们乖乖接受衰落乃至消亡的命运? 可能么?! 上首的郎君说完话,也有一瞬间的怔忪。 如果轮到他时运不济,须得他来成为另一个人步步高升的垫脚石的话 他也没有那么容易接受现实。 人,或者说,生灵本就需得有这样的一口气。 不然,与草木何异呢? 郎君合上书页,很有些索然。 下首的客卿见得,也有些无言。 默然站得一阵,他对上首的郎君拱手一礼,悄然退了出去。 苍白的晨光从天边照亮,点亮了这一片灰蒙阴冷的天地。 客卿在台阶上站了一回,望着那天穹,望着天穹上一点点升起的苍白阴日。 孟彰吗 灯下的郎君寂然坐了一回,便也离开了这一方阴域。 回到宅邸简单梳洗过,那郎君就听见侧旁守着的侍婢回禀。 适才小郎君遣人来问郎主呢。 那郎君笑了笑,问道:阿绅他问什么了? 小郎君问,今日是不是能同郎主一道去往太学? 郎君眼底的笑意渐浓:看来阿绅这是真有事要求我啊。 侍婢只笑,并不插话。 概因她心里明白,这不是她能够接的话。 大抵还是因为他的同窗吧,郎君道,转身往外走,你往阿绅那边走一趟吧。就说 侍婢垂首静等。 就说,如果阿绅愿意陪我一道坐牛车,而不是坐马车的话,那自然是可以的。 郎君说这话的时候,面上眼底俱都是笑意。 侍婢仿佛也想起了府上小郎君这段时日以来对牛车的排斥,也不禁小小地弯了弯唇角。 去吧,别让他等太久。郎君最后吩咐得一句。 侍婢福身一礼,领命退了出去。 郎君在厅堂处等了等。 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就有一道委委屈屈的声音从厅外传了进来。 随着声音一道过来的,还有王绅的身影。 大兄。他很有些委屈,我来了。 王璇笑了起来:很好。 他颌首,率先站起,往外走去。 那就走吧。 王绅跟了过去。 大兄,我们今日还是坐马车怎么样?牛车实在是有点 王璇只听着,却还是领着王绅上了驶来的牛车。 坐在牛车上,王绅很有些别扭。 王璇看他一阵,说道: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的话,现在下车换乘也还来得及。 王绅幽怨看了王璇一眼,却是坐直了身体。 谁说的!他辩了一句,我很习惯牛车的。 第335章 不过是牛车而已。 我往常也常坐的。 王璇笑看着王绅一阵,到底是收回了目光。 没了王璇的目光,王绅轻松了些。 坐了一阵,他小声给王璇传音:大兄,家族里,是不是得到什么消息了? 什么消息?王璇隐了笑意,随意问道。 王绅有些着急,但还是按捺住心绪,耐心跟王璇细说:就是,就是孟彰的消息 王璇摇头,给王绅传音道:孟彰这会儿都还未出关,我往哪里去打听他的消息? 王绅脸色一滞,却摇头道:不是他现下的状况,而是这帝都里的,关于他的声音。 王璇这才又转了目光来细细打量王绅。 王绅很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坐定了,迎着自家大兄的目光。 王璇问:你从哪里得来的风声? 王绅察觉到王璇话语里未曾显现的寒意,连忙跟王璇辩解道:没有人特意将话传到我耳边,是我自己看的。 说到这里,王绅很有些委屈。 我有眼睛。 王璇沉默一瞬,看着王绅道:你这是在告诉我,你以前没有长眼睛? 呃?原本还在王绅胸膛中激荡的委屈陡然一滞,小郎君愣住了。 王璇压下升起的笑意,平平淡淡地看着幼弟。 王绅索性耍赖:大兄。 王璇终于不再按捺,他掩唇笑了起来。 果真还是小孩子 王绅颓然坐在牛车上,低头不看人。 放心。王璇有些心软,跟小郎君道,孟彰可没那么容易出事。 真的?王绅一时坐直身体,抬头看向侧旁的长兄。 王璇肯定点头,说道:他好着呢 虽然王璇这话半数是猜测,无有任何实据,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是说中了。 孟彰现在真的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他抬起手,手指上一缕净白灵光幽宁冷寂。 看着这缕净白灵光,孟彰面上笑意渐浓。 顺遂着他的心意,他手指动了动,然后那缕净白灵光也跟着晃动。 天光撞在净白灵光上的那瞬息间,瑰丽至极、绚丽至极的华彩显现又隐去,停在孟彰手上、映在他心里眼里的,仍然只有这一缕净白灵光。 这便是我修出的玄阴灵妙幻光了么?孟彰低低问。 少顷后,他笑着颌首。 这便是我修出的玄阴灵妙幻光。 他收回手指,那缕净白灵光却停在原地。又在下一瞬,灵光拉伸延展,化作一件轻薄纱衣,罩落在孟彰身上。 纱衣上身,孟彰的气机一阵凝滞后,竟开始上上下下地波动起来。 气机上扬到至高处时候,一缕缕的神识从孟彰周身向着四下荡开;气机沉落到至低处时候,孟彰周身气息单薄,沉浮不定。 孟彰自己体悟一阵,很有些满意。 这遮掩的效果不错,倘若不是我自己修出的,便是我来,想要窥破这些遮掩与拟化,望见其中的真实,也没有那么的容易。 第87章 孟彰心神定下的时候,他身上正在浮动的气机也跟着稳定了下来。 不高不低,正正是初入炼气境界的道士修为。 尤其孟彰身上波动的灵气还自然而然地透着点虚浮细弱,任谁来看,都不会怀疑孟彰新近才完成突破的事实。 孟彰点了点头,又抬眼。 他的前方,另还有一缕净白灵光汇聚成形。 看着这一缕玄阴灵妙幻光,孟彰心念一换。 悬停在他近前的这一缕灵光未见有任何的变化,但在它的身周,却渐渐有白蒙的寒气发散而出。 我不仅仅需要有遮掩自身真实的手段 还需要有护持自身的防御手段,需要有杀敌征伐的攻击手段,需要有遁逃追敌的遁行手段,需要有加持与探查的辅助手段。 孟彰看着那一缕玄阴灵妙幻光,跟自己开口。 作为孟氏子,我身边总会有护道者护持不假,可我自己也是修士。 旁人的护持,是旁人的手段。我可以不出手,尽由他们代劳,但这种种手段,我却绝对不能没有。 孟彰抬起手,对着湖水里倒映着的书楼招手。 遮掩隐藏在湖水深处的那栋书楼门户洞开,从中飞出一捧幻光。 那捧幻光破开湖水,在孟彰身前停住。 这捧幻光并不是其它,而正是《网络小说》。 孟彰看了看这面前凝实幻光、轻淡灵光,再团团看得比起突破以前似乎并没有多少变化的根本梦境一眼,收拢心神。 孟彰醒了过来。 凝实幻光的《网络小说》与清淡灵光的玄阴灵妙幻光,则悬停在他身前。 正似孟彰早先还在根本梦境世界那龙舟里坐着时候一样。 孟彰看得一眼,将它们摘了下来,拿在手里仔细思量着。 所以到底要炼就什么样的神通呢?孟彰心里问着自己。 孟彰修炼的,并不是安阳孟氏的嫡传功决,而是安阳孟氏族中收录的另一份道经《天心演道经》。 第336章 《天心演道经》最重要也最看重的,是修炼之人自家的悟性。是以它只有心经,而没有相应的攻伐手段。 不,这种说法也很有些偏颇,《天心演道经》并不是没有它系统的攻伐手段,而是它所附带的攻伐手段,根本就没有统一。 它的出现和成形,需要以修炼之人自家的根本道则混同他自己的心意,凭悟性推演所得。 所有修炼这一篇道经的修士,都需要独自走过这一段道路。 当年孟彰选定这一部道经的时候,孟梧的告诫如今还在耳边。 《天心演道经》对修炼之人的资质要求异常苛刻,天资稍逊一筹的修士,选择它的结果未必就比选定一部平庸的道经来得强大,但它确实是天资卓绝之人的最优选择 只凭这一部《天心演道经》,那真正的天纵奇才,就可以为自己铺平往前的道路。 阿彰,你应该也能做到。 可是《天心演道经》作为极度依赖修炼之人悟性的道经,也并不能忽略了积累的重要性。没有积累,再高的悟性、再灵巧的心思,也不能将那诸般灵光融汇,令它们着落到实处。 阿彰,仰仗自身悟性,借助《天心演道经》推演出来的攻伐手段,或许最为契合你的本身,大抵也必定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出你的一身实力。但那最起码,都得等到你筑基以前。 也就是说,在筑基以前,阿彰,你是基本没有什么攻伐手段的。 孟彰到这会儿还记得,孟梧那样告诫着他的时候,还递了个小阴域过来。 小阴域里收着的,是各式各样的符箓、灵宝与异宝。 那是孟梧以及安阳孟氏一族,给孟彰准备下来的攻伐手段。 倘若事起惊变,原本应该护持在他左右的护道之人救度不及,他落在了险境里,那么这些东西就该当派上用场。 真要等到筑基以后,孟彰心里道,那可就太晚了。 孟彰心神回转,返照己身。 看见魂体中流淌的那些隐隐裹夹着孟彰神魂力量的精气,孟彰眼底升起一点笑意。 依我现在的情况来看,稍稍提前一些也不是不可以。反正 在积累上,我也不是真的就欠缺了多少。 就算在孟彰突破之前确实是比寻常的炼气境界道士差了些,可是在经历过那一场银白游鱼的梦境,陪着银白游鱼流度过祂封神以前的漫长岁月以后,在积累这方面,孟彰真不比其他的筑基道士差多少了。 把玩着手里的《网络小说》和玄阴灵妙幻光,孟彰细细思量一阵,忽然心神一动,另腾出手来。 手指随意一捻,从银龙梦境得来的那缕梦境道炁便就出现在孟彰身前。 遁逃追敌的遁行手段以及那加持与探查的辅助手段孟彰心下暗道,我其实并不需要特意推演参悟,或许可以借助梦海的力量。 但其他的则不然。 杀伐手段和防御手段,都得我自己来推演参悟。 孟彰心头诸多心念转动。 渐渐地,他眼睑垂落,拿着《网络小说》、玄阴灵妙幻光以及梦境道炁的手指悄然松开。 《网络小说》、玄阴灵妙幻光以及梦境道炁非但没有跌落散去,反倒是漂浮起来,悬停于孟彰身前。 我的根本道则是梦之一道。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我是阴灵,并不是生人。 作为阴灵,我的本源原就不比生人,少了肉身;何况我还是夭折,魂体单薄 拿着刀剑枪戟去跟旁人厮杀,那完全就是用自己的绝对短处去跟人家的长处较量,可谓是蠢得不能再蠢了。 所以什么剑法、刀法、枪意之类的,碰都不必碰。 鬼灵之身 梦境之道 心头流淌着《天心演道经》经义的孟彰,一遍遍检视过自身的时候,否定了一个又一个的念头与想法。 最后留在他心头的,便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梦、幻。 梦,本就在真与假、有与无之间;幻,则是非实,是虚。 孟彰身前的《网络小说》先是一停,随即像是被点亮了似的,有瑰丽的五彩浮光流转。 玄阴灵妙幻光则自发往更旁边挪移了一段距离,让出了些空间。随后,一缕又一缕的玄阴灵妙幻光显化而出,簇拥着那最初的一缕玄阴灵妙幻光与那《网络小说》交相辉映。 从那银龙梦境中采来的梦境道炁虽只有孤孤单单的一缕,但它散发的波动,却完全不比旁边的《网络小说》和玄阴灵妙幻光来得逊色。 这本就不该意外。 倘若说《网络小说》占了一个奇字,玄阴灵妙幻光又占去了一个纯字的话,那么孟彰从那银龙梦境中采来的这一缕梦境道炁,就在其品质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虽然那银龙连魂体都陷入了长眠,只仅剩下些意识隐在梦境世界里,但祂生前高绝的境界仍然为祂的余留保下了厚实的底蕴。 梦与幻在孟彰心头同时亮起,交织的光芒中,孟彰看见了什么,自然而然地扬起唇角笑开。 第337章 有七彩幻光流转的《网络小说》似是呼吸一般收缩跳动。 而《网络小说》每跳动一次,那从银龙梦境里采来的梦境道炁以及玄阴灵妙幻光便分出一丝来,投入《网络小说》之中。 《网络小说》的七彩幻光中,先是有文字跳出,一页又一页;接着,这些文字开始变化成声音,一句又一句诵读;再接着,这些声音与文字变化做光影,一幕又一幕演化;到最后,光影拉伸、凝实,一方方空间显化。 一维的文字,二维的光、音、影,三维的全息 到玄阴灵妙幻光和那道从银龙梦境里采来的梦境道炁尽数汇入《网络小说》里去时,原本只是一捧光的《网络小说》,赫然变化成了一条星河。 星河中,星辰似的世界沉浮。 这些世界或许只有片段,或许会有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脉络,更或许会是一整个完整生活的世界。但无一例外,它们最初的最初,都只是收录在《网络小说》里的一段、一篇、一部文字。 玄阴灵妙幻光和梦境道炁填充了以这些文字为骨架构筑起来的世界,将原本只存在于文字里的世界显化成形。 到星河彻底成形时候,孟彰睁开了眼睛。 他伸出手,那条星河便落在了他的手掌上。 收拢五指,孟彰拿住了它,就像拿住了一根飘带。 飘带孟彰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太女气了 孟彰声音落下时候,《网络小说》所化的星河那湛湛的光彩隐去,轻飘细薄的材质沉凝收缩。 最后出现在孟彰手上的,就不是飘带也似的星河,而是绣星河图样的发带。 孟彰这才有些满意了。 他将这一条绣星河图样的发带系在头上。发带系好,孟彰晃了晃脑袋,觉得没什么问题,才放下手来。 护。 他忽然吐字。 自然垂落的发带两端无风自动,随即无尽星河显化,一方又一方星辰世界出现在孟彰左右,将一切阻隔在孟彰身外。 孟彰细看着自己身边的星河世界,心中更为满意。 待他日后道行精进,将更多的玄阴灵妙幻光和更高品质的梦境道炁融入星河发带里,这些星河世界未必不会从虚化实。 还有,那些《网络小说》里的角色,也未必就不能从星河世界中走出,为他剑盾。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就当前这条星河发带来说,也勉强只是能够发挥出养神境界的威力罢了。 孟彰心念一动,那些在孟彰身侧显化的星河世界尽数散作一片幻光,然后回归星河发带消失不见。 周围这一片月下湖的修行阴域,没了幻光映照,便又恢复了惯来的阴幽冲平。 哗啦啦的一阵拨水声传来,孟彰寻声看去,果真便又看见了从湖水里探出半个身体来的银鱼鱼群。 可这还是白日吧? 孟彰抬头,果真看见天穹上悬挂着的苍白阴日。 你们是在担心我?所以都在守着?孟彰低头看着湖水里的银白鱼群问,同时伸出手没入湖水中去,逗着湖水里的银鱼鱼群们。 银鱼鱼群都睁着眼睛看他一阵,似是放心了,就沉下身往水的更深处去。 竟是这就要走了 第88章 孟彰怔愣一瞬,待反应过来后,连忙叫住银鱼鱼群。 请稍等一等。 将要沉入湖底黑暗中的银鱼鱼群听得,停了一停。为首的那尾银鱼回转了身体,睁着一双黑沉眼睛看着湖面上的小郎君。 孟彰略想一想,沉在水里的手指缠绕上一股久远荒古的气息。 银鱼鱼群一阵躁动,竟都调转了个方向。 孟彰笑了:我有些东西,应该能帮得上你们。 银鱼鱼群细看他一阵,最后在那尾银鱼的带领下,向着湖面上方游来。 它们在孟彰的前方停下。 孟彰端正了脸色,勾拨着湖水的手指指尖,有丝丝缕缕的真气吞吐。 这些真气顺着水流,飞快向着银鱼鱼群的位置蔓延。同时延展开去的,还有一方梦境世界。 莫要挣扎。孟彰不忘叮嘱一句。 银鱼鱼群们眼睛一阵呆滞,只剩下身体下意识地拨弄水浪,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孟彰看得很有些稀奇。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游鱼睡觉的样子。 失礼失礼 银鱼鱼群跟他毕竟算是朋友,用这样看稀奇的态度看这一群入了梦境中去的银鱼鱼群,实在是太不该。 孟彰低低道歉,同时手指再一次牵引水浪,为银鱼鱼群们圈划出了一片安睡的地界。 再看得银鱼鱼群一眼,孟彰一整面上神色,翻手取出一枚小海螺来。 看了这枚小海螺一阵,孟彰手指有灵光闪烁。 小海螺亮起微光,更往某个方向传出一片海浪翻腾的声响。 好容易得了一日休歇时间的杨三童这会儿也正跟鬼母白氏说起孟彰。 彰阿弟如今都已经闭关过两旬时间了,也不知道他出关了没有 鬼母白氏笑看他一眼,问:这就着急了? 杨三童摇头,为自己辩解。 第338章 我没有着急,只是有些担心。 鬼母白氏垂了头去,继续整理手上的纸衣。 担心谁?鬼母白氏问,担心孟彰那小郎君?很不必 她的这些鬼子鬼女们近来读书求学很有些长进,性情也沉稳了不少。往日里耗费弥多的这些纸衣、纸裳给她省下了不少。她该想想怎样才好处理这些省下来的纸衣纸裳。 要不 鬼母白氏生出一个念头。 再多收拢些鬼子鬼女? 这段时日以来,不知道是不是阳世、阴世天地里的平民百姓都心有所感,阳世身亡后散落在阴世天地各处阴域的鬼子鬼女们,似乎又更多了些 真正艰难的时候都还没有来,阴世天地里便已经有了这样的变化。那到一切爆发时候,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又该是怎么样的一副惨烈景象啊?阳世天地的孩童、阴世天地的诸鬼婴胎灵,要遭遇的,又会是怎样凄惨的命运? 鬼母白氏幽幽叹了一声。 杨三童知鬼母白氏心中所忧,不由得收敛自己发散的心绪,劝慰鬼母白氏道:阿母,虽然世道越渐艰难,但阳世天地也好,阴世天地也罢,总也还有人会站出来支撑起这世道,不必我们来担心。 鬼母白氏听得,抬眼看了看他,见得他眼底的不以为意,一时无话。 杨三童知晓鬼母白氏发现了,也不再多加遮掩:阿母,我才不管其他人呢,我只要能护住你、护住我们一众兄弟姐妹们,便也就行了。 鬼母白氏摇头,抬手不轻不重地点在杨三童的额头上,将他往后方推了推。 你啊 杨三童笑了笑,正待要再说些什么,耳朵忽然抖了一抖。 鬼母白氏也是愣了一愣。 却见杨三童快速从随身的小阴域里摸出一个小海螺来。 孟彰?!鬼母白氏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道。 杨三童快速点头,却将小海螺拿到了耳边,同时对着小海螺的头部说道:彰阿弟? 小海螺那边先是传来低低的笑声,然后才有人声随着海浪声一同撞在这边两人的耳膜上。 是我。他道,可曾打扰你了,杨三哥? 杨三童连忙笑开:没有的事,我今日正休歇呢。 孟彰又是一笑:那倒确实是巧了。 杨三童应了一声,借这个机会定了定心神,才问小海螺另一边的孟彰道:彰阿弟,你终于出关了? 孟彰应道:嗯。 只有这样的答案? 杨三童下意识追问道:听说你这一次闭关是为了破境?可还顺利? 鬼母白氏在旁边听得,不由得就看了杨三童一眼。 杨三童被鬼母白氏的目光提醒,回神后也很有些不好意思,便要为自己描补。 是我冒昧了,彰阿弟,你不必理会我 小海螺那边的孟彰略停一瞬,却也是笑着截断了杨三童的话。 托赖天幸,一切都还算顺利。 杨三童的话停住。 少顷后,他面上的小心消散去。再开口时候,他便又是孟彰最初在安阳郡时候所知晓的豪爽姿态。 那就好。杨三童道,恭喜彰阿弟了,来日我等再齐聚时候,必为你一贺。 孟彰摇头:倒也不必。 他停了一瞬,很有些好奇:杨三哥,你们那边可还算顺利? 杨三童不瞒孟彰,直接就回答道:顺利倒是还算顺利,但就是 孟彰猜到了什么:嗯? 杨三童道:很是开了一番眼界。 孟彰沉默不言。 他抬起眼睑,看向前方平静的湖面,以及更远处静默而清净的山峦。 修士修行之地,处处尽求清静,但世人挣扎撕夺之地,却不会有这样的清静。在那里,更多的是你来我往的谋算。 尤其是杨三童如今正隐匿、潜伏的那座帝城里。 可还能撑得住?孟彰问,很是诚恳,倘若不行,便撤回来吧。莫要再掺和进去了。 杨三童这些鬼童胎灵纵然已经在阴世天地中流荡挣扎过,见识过世道与人心,已不比寻常孩童天真。但那座帝城里,尤其是那座帝城的阴暗处,还是太黑太黑了。 这些鬼童胎灵,未必能够支撑得下来。 若他们心性把持不住,生出阴影与心魔,对于他们来说,怕是会很麻烦 即便他们都是鬼婴胎灵之身,孟彰也不愿让他们陷得更深。 他从来没真想要从这些鬼婴胎灵身上得来什么真正重要的消息,从一开始,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只能仰赖安阳孟氏罢了。 在他原本的安排里,从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手上得来的情报与信息,只是他从安阳孟氏那边得来的情报、信息的补充与对照。 杨三童沉默了下来。 他能听得出,孟彰说的是真话。 没有一点虚假的真话。 鬼母白氏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抬起目光来,看着杨三童,也看着杨三童手里拿着的小海螺。 第339章 我明白你的意思。杨三童开口了,彰阿弟。 但我大概需得先与你说明一下 我并不全是为了帮你,才深入掺和进那座帝城里的。 孟彰不说话,静听着。 那座帝城里,有我想要的机会。 机会 孟彰没说出口,但鬼母白氏却将这两个字说了出来。 杨三童抬眼,定定看着鬼母白氏。 鬼母白氏头一次在杨三童眼底,捕捉到了她早先只隐隐察觉到的野心。 司马慎。杨三童道,那位太子殿下很缺人。而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们,可以在他的座下找到我们的位置。 终于将这话说出来了,杨三童也很有些轻松。 彰阿弟。杨三童唤了他一声,你没有坐到那个位置的野心,是不是? 孟彰收拢隐隐发散的心神,回答海螺对面的杨三童道:是。 我果真没猜错 孟彰,这个阿弟,不是没有野心,而是他的野心,不在那个位置上。 对不起,但我需要为我更多的兄弟姐妹们,找到能让他们发挥能力的位置。 杨三童垂落眼睑,以遮挡去眼底的愧疚。 他们那样用力、拼命地学习,我不能让他们每个发挥的地方。 身有大才却无处挥洒,那样的憋屈会逼疯他的兄弟姐妹们的。 鬼母白氏看着低垂头站在那边的杨三童,上前几步,打开双手将杨三童拥在怀里。 明明鬼母白氏也是阴灵之体,身上寒凉,但这一刻,杨三童却在她的怀抱里感受到了久远记忆中才会有的温暖。 对不起 杨三童低低道,声音几乎没能通过小海螺传入到另一边厢的孟彰耳中。 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陈五女、安六女这一众在鬼母白氏麾下诸鬼子鬼女中入了排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隔着一点距离看着倚在鬼母白氏怀抱里的杨三童。 为什么你要跟我道歉?孟彰平淡又带着点狐疑的声音从小海螺另一边传了过来。 杨三童原本汹涌的情绪一滞,几乎没能反应过来:欸?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旁观的人也都愣住了,全都瞪着眼睛看杨三童手中的那个小海螺。 孟彰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小海螺里传了出来。 杨三哥,你还记得吧?孟彰道,我们之间的这一场来往,只是一个交易而已。 好像,好像是这么回事哈。 杨三童等人愣怔了好久,才眨了眨眼睛。 我用那些启蒙书典,与你们交易我想知道的一些信息。孟彰将这场交易内容重新说道了一遍。 最后,他道:除了你们送到我手里来的那些信息、情报的价值,还未能抵消我交易给你们的那些启蒙书典,后续也需要无偿给我收集、传递我想知道的那些信息和情报外,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那些启蒙书典既然已经换给了你们,那便该由你们处理。 除了不能将它们再印刷售卖以外,你们是要将它们留在手里、租借出去,又或是丢在角落处,那都是你们的事情,再不与我相干。 孟彰很认真地道:至于你们成功启蒙、习得一身才学以后到底要去做什么 那也是你们的事情。 是踏入朝堂、借朝堂的力量祸国殃民又或者造福天下;还是隐在这田野中旁观天下 那同样也只是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们自己的事情。 跟孟彰有什么关系呢? 孟彰对于知识的态度,这一次是真的惊到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他们了。 可是杨三童张着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 他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准备,一意豁出去想要将所有责任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结果 就这样? 孟彰平静回问:可是什么? 鬼母白氏的手轻抚过杨三童的头。 杨三童回过神来,他问:可是,这些书典都是从你那儿得来的。上面的那些知识见闻 原都只属于你。 杨三童将话说完后,停了停,又给补充道:这是遍行天下的规矩。 知识是珍贵的。 无比珍贵! 也所以,就孟彰给他们送去的那些启蒙书典,足够他们将自己卖给他了。 孟彰扬了扬唇角,眼底却殊无笑意:或许吧,但那不是我的规矩。 何况,那些启蒙书籍上记载的知识,也并不是属于他的。 他借播撒这些知识得利可以,却不能觍着脸将这些知识和文字认作是自己的。 杨三童沉默了。 不独独是他,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等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孟彰在那边开口了,倘若你们是为了给我探听消息与情报,才要掺入那些宫廷斗争中的话,那便停下吧。 第340章 许久后,杨三童才再张嘴:但我们不是为的你。 孟彰听得,随意应了一声:哦。 杨三童心中复杂,他小小挣扎一下,从鬼母白氏怀抱中退出。 彰郎君,他换了一个称呼,却隐了许多复杂,这些时日以来,帝都洛阳里的情况不是很对。 孟彰既觉得惊讶,又不觉得惊讶,他微微颌首,对小海螺另一边的杨三童道:仔细说说吧。 杨三童整理了心情,又看了一眼鬼母白氏、白长姐等人,才继续道:仔细说来,您闭关的这大半个月时间,帝都洛阳里表面上都还算平静,没有什么异常,但我及众兄弟们,却得了司马慎那位太子殿下的吩咐 他吩咐我等,近段时间,须得盯紧几处地方。 孟彰没有插话。 帝都洛阳里的几处王府、几家望族,以及几处暗市。 顿了顿,杨三童的声音更为凝重:他还特意吩咐了下来,要我等多看着您的府邸。 帝都洛阳里的几处王府、几家望族以及几处暗市 如果是前面那两个,还可以用司马慎担心司马氏的几个封王与几家望族联合,好抗衡他们那一脉,但后面的几处暗市,就不能用这样的理由解释了。 孟彰眨了眨眼睛:你是说,那位慎太子殿下可能发现了什么,觉得司马氏的几个封王会对我出手? 杨三童不应,只提醒孟彰道:您不能大意。 孟彰应声道:我知晓了,多谢杨三哥提醒。 听出了孟彰有结束对话的意思,杨三童连忙又道:对了,除了这个以外,司马慎那位太子殿下还吩咐人打开库房、整理礼单。他似乎想要给您送礼祝贺。 送礼祝贺? 孟彰暗下摇头,却知道那位司马慎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在明面上,他也只能接下来。 嗯,我知晓了。 收起小海螺时候,杨三童低着头站了一阵,才抬起来看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人等。 真没想到鬼母白氏很有些复杂地开口,那位孟氏小郎君,竟是孔圣一样的品格。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鬼婴胎灵无声颌首。 他们也是真的没想到。 不说他们没想到,另一边厢的孟彰也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在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他们心里,已经拔高到可以跟孔夫子比拟了。 他此刻在意的,是杨三童告知他的情报与信息。 果真是有人要动手了么?他喃喃道,细幼的眉也渐渐皱起。 司马氏一族的几个封王、帝都洛阳里的几家望族、帝都里的几处暗市 在他这件事情上插手的势力听上去很可怕,但孟彰却莫名觉得,这些势力怕是不怎么合心。 虽然说他们的心不齐,到时候真行动起来时候会有不少疏漏,但是 我也不能小觑了他们。 那些人既然已经决意要动手,就不会给我留出机会。 起码在本意上,是这样的。 而除了这些真正下定决心动手的势力以外 其他在旁边观望的势力,也同样得小心。 那些势力或许不似前几方那样非得要了他的性命不可,然而如果孟彰真给了他们机会,他们料想也不会介意抬抬手收割掉彼时落在谷底里的孟彰。 孟彰垂了垂眼,反照己身。 敌人是那么些敌人,那我呢?我有什么? 孟彰很快有了答案。 安阳孟氏,是必定会站在我这一边厢的。然后的话 如果我能走到太学,进入太学牌坊内,那么太学,也可以成为庇护我。 前提是,孟彰他那时候一定要在太学的范围内。 离开了太学的范围以后,那怕是就得看太学到底有多重视他了。 陈留谢氏 虽然陈留谢氏算是他的母族,让他们顺手给推一把没有问题,但想要陈留谢氏为了他下大力,却是别想了。 接下来的 孟彰盘算一阵,有些好笑地发现:接下来会为我出手的,大抵就是那司马慎了吧。 司马慎对他是有谋算不假,但会为他出手,也是真的。 孟彰心里很明白。 还有就是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或许也会出手。 孟彰斟酌着用词,到底是只选了个或许,没有全然的笃定。 最后可能为他出手的 孟彰看了看手里的小海螺,将它随意往随身小阴域塞去。 就算他们想要为我出手,也无甚作用。孟彰低声道,我现下所在的,可是帝都洛阳。那些人要在帝都洛阳里对我下手,动用的必然是雷霆手段,而且还会是一击即遁,不会拖沓,不会犹疑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必得是高手中的高手。 想要在这样的高手手底下起到些作用,最起码也是能站到那些高手面前的大修士。 第341章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子鬼女立足于这方天地,仰仗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 在顶尖层次上,鬼子鬼女们多有不足。 哪怕是他们想用数量去拼,想用性命去给孟彰撕扯机会,也未必能起到作用。 这也是孟彰在断去联络之前,并没有跟这些鬼婴胎灵们提起这件事的缘故。 最后,孟彰垂落目光,看着自己抬起的双手,我自己呢? 我自己有什么吗? 孟彰的眼睑渐渐垂落,彻底挡住了光线。 他的心内,有这样的一个问题一遍遍地叩问。 可不论怎么看、怎么找,孟彰都没有在自己的心里,感觉到一点一滴的慌乱。 他竟然仍然那般的坦然。 就仿佛 在他前方等待着他的,并不是那刀光剑影,而是鲜花与欢呼。 孟彰静默少顷,终于抬起了眼睑。 但我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吧。 待孟彰起身,离开这一方修行阴域时候,才有这样一句甚为无奈的声音飘落。 守在外间的青萝听得内室中传来的动静时候,还很有些反应不过来。 郎主?青萝问。 内室里传来了孟彰的声音:嗯,进来吧。 青萝松了口气,连忙站起身,招呼了一众女婢捧着物什往内室里走。 孟彰一面洗漱,一面问道: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青萝将孟府宅邸里两旬以来发生的事情整理一遍,都跟孟彰说道了。 孟彰微微颌首,问:既然庙伯父一直在等着,那便让人去传话吧,莫要再让他空等了。 第89章 孟庙来得很快,孟彰才刚在厅堂里坐下,就看见孟庙跟着青萝从外头走了进来。 阿彰,你可算是出关了。 还不等孟彰见礼,孟庙便先开口了。 孟彰站起身,拱手与孟庙一礼,来请孟庙入座。 孟庙细看他一阵,眼底笑意越甚。 这次破境可还顺利? 孟彰伸手,亲自给孟庙递了一盏茶水过去,同时回答孟庙的话:确实还算顺利。 我这一次破境来得突然,多劳伯父为我奔走周全了。 孟彰说的不是其他事情,正是太学那边。 孟庙摆摆手:不过是些小事,哪里值当阿彰你这般郑重? 两人正说话间,青萝也领了人,在厅堂上摆膳。 孟庙看了一眼,另又跟孟彰道:对了,太学那边还有一件事需得跟阿彰你说道一声。 孟彰转头看了过来。 孟庙道:太学里的张学监说,阿彰你作为太学生员,修为有所突破,太学学里也是会有所奖励的。 你明日去太学时候,记得先去见一见张学监。 孟彰笑着颌首:我记下了。 这倒是一桩意外之喜。 没想到太学这样的学府,也还有类似于奖学金这样的布置。就是不知道太学会拿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孟彰小小分神一回,但没有太过惦念。 青萝等女婢摆好膳食,便来请孟彰。 孟彰看向了孟庙:庙伯父可也要一道? 孟庙摆了摆手:我就不必了,你自去吧。 孟彰也不勉强他,自个儿在膳桌旁落座了。 孟庙在旁边看着,越看越是乐呵。 家有麒麟子,便是能这样的得意。 但孟庙才乐呵了一回,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神色竟然渐渐凝重下来,不复方才那纯粹的轻快与得意。 孟彰虽是专心吃饭,却不是什么都没有察觉。 他沉吟一阵,便将一应事情丢开,只专注品尝美食。 待他终于离开膳桌,重新在孟庙对面坐下时候,孟庙才算是回过神来。 吃好了?孟庙问。 孟彰点点头,又细看孟庙一眼,问道:庙伯父可是有为难事? 听得孟彰的问题,孟庙先自抬眼,往左右看了看。 这一处厅堂里除了孟彰和他两人以外,再没有旁的人,青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领着一众女婢退出去了。 饶是如此,孟庙还是郑重跟孟彰道:不若去书房细谈? 孟彰没有拒绝。 两人在玉润院的书房里头分席坐下时候,孟庙郑重地将他所知道的事情都给孟彰细说了。 这倒还罢了,但孟庙一面说话,一面还将一个封得严实的细长竹筒递给孟彰。 孟彰将那个细长竹筒接过。 拇指宽的竹筒上有微光流转,其中隐约有一个文字沉浮。 梧。 梧叔祖从安阳郡里送来的。孟庙见孟彰细看着竹筒,便跟孟彰道,梧叔祖此前应该跟你提起过。 孟彰点了点头,伸出手指点落在细长竹筒的其中一个竹节。 感应到相契的气机,那细长竹筒流转的微光先是一滞,然后陡然黯淡下去。 啪嗒一声细响过后,细长竹筒的一端竟然直接断开,露出内中藏着的一角白纸。 孟彰将白纸从细长竹筒里抽了出来。 第342章 细长竹筒看着容量不大,但孟彰从其中抽取出来的白纸却足有一张信纸大小。 孟庙见孟彰打开了细长竹筒,心中虽然也有些好奇,但到底是垂落了目光,没有往孟彰手上打开的白纸分去一点视线。 孟彰将白纸打开,细看着上面的内容。 饶是孟彰心里早已有所准备,但看到孟梧信里的内容,也还是很有几分慨叹。 安阳孟氏 果真也不容小觑。 我知晓了。 孟庙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了孟彰的这句话。 他抬起头,看向了孟彰的方向。 孟彰正慢条斯理地将那张打开的信纸又给折叠回去。 阿彰,有什么是需要我去做的吗?孟庙问。 孟彰沉吟一阵,抬眼看向窗外。 庙伯父,稍后烦劳你去一趟春来客栈。孟彰道,将两位先生给请回来。 孟庙也不多问,当即站起身来,跟孟彰道:那我这就去? 孟彰点头,同时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枚玉令递过去。 春来客栈天字号三间和四间的两位先生。 孟庙将玉令接过去:阿彰放心。 孟彰点头,看着孟庙带了玉令便往外走。 帝都洛阳里的那些暗流,特别是与他有关的那些,安阳郡那边也都看在眼里。这不,直接就给他送人来了。 按孟梧在信里说的,安阳郡那边给他送来的,并不只有那两个人,还有两件护身至宝。 两个人、两件护身至宝,再加上孟彰在离开安阳郡时候带出来的三件护身至宝 不算那两位特意为他护持的先生,只那五件护身至宝,就足够将孟彰武装到牙齿了的。 看来,这一次较量的,并不是我与那些有心人,而是安阳孟氏与那些家族 孟彰低低道,面上也很有几分明悟。 也对,安阳孟氏想要往前晋位,他或许是一个筹码,但绝对不能只仰赖他一人。安阳孟氏本身的实力与底蕴,也是必须。 养出一个骄子,是世家望族实力的体现,但保住这个骄子、让骄子能够心甘情愿引领家族前进,也是世家望族实力的体现。 在家族与家族的较量之中,孟彰的实力如何、手段如何,并不是那样重要,也不是那样不重要。 孟彰想了一阵,随后笑着摇头。 那就看看吧。 孟彰伸手,从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了三个宝盒。 宝盒的制式几乎一模一样,只除了大小有些不同以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差异。 将三个宝盒一字摆开,孟彰微微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才依着某种法决,将属于他的灵机打在宝盒上的机锁处。 原本沉寂的宝盒先是亮起微光,随后微光又再黯淡下去隐去不见。 到得这个时候,孟彰才真正伸出手去,将那三个宝盒打开来。 一盏油灯、一幅画卷、一张宝符。 三件至宝被拿了出来,摆放在孟彰的面前。 油灯,是护命灯。 只要灯烛亮起,灯油不尽、命数不绝。 画卷,是替命卷。 画卷中内藏一缕孟彰本命气机,以这一缕本命气机为引,画卷中的画像能为孟彰顶替一次致命攻击。 也就是说,只要这一张画卷不曾破损,孟彰就还多存下一条命。 宝符,则是遁行符。 遁行符这天下多得是,但这一张宝符所以能被安阳孟氏郑重其事地交给孟彰,自然也是有它的奇效的。 这宝符,是一张无间遁行符。无间者,无处不可行。 除非是特殊的封禁手段,否则拦不住这张宝符。 倘若这特殊的封禁手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能让人事先针对的话,这宝符自然不会有那么大的名头。 就是因为每一张无间遁行符所对应的特殊封禁手段都是不相同的,就是因为每一张无间遁行符所对应的特殊封禁手段只有炼制宝符的人才知晓,这张宝符才会那样的让人趋之若鹜。 一盏护命灯、一卷替命卷再加一张无间遁行符,便是安阳孟氏早先时候给予孟彰的护身至宝。 再稍后,待孟庙从春来客栈归来,又会再有两件护身至宝落到他的手里。 看着这三个宝盒里的至宝一阵,孟彰先伸手,将护命灯取了出来。 护命灯这样特殊的至宝,须得主人亲自点燃。 孟彰将一缕本命气机渡入护命灯灯盏中。 噗嗤的一声轻响传出时候,幽幽的烛火也亮起,扑了孟彰一脸。 孟彰不觉闭了闭眼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护命灯亮起时候,他心中确实又多了几分安定感觉。 孟彰捧起护命灯,在这书房中来回踱步,要给它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但内间、外间、暗室转过,孟彰都还觉得不妥。 最后,他将护命灯连同替命画卷一道,送入了他惯常修行的月下湖里。 月下湖的湖水里,银鱼鱼群还在孟彰早先圈出来的那片水域中沉睡。 孟彰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多加打扰。 离开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后,站在书房里的孟彰细看无间遁行符一阵,直接将它收入袖袋里。 第343章 这边厢孟彰忙着安放各种护命至宝,另一边厢孟庙也坐了马车,一路往春来客栈去。 也是到孟庙坐上马车走出孟府地界的那一刻,孟庙才明白安阳郡那边送来的两位先生为什么不直接找上孟府去,而是选择在春来客栈那地方落脚,暂时等待。 这固然是因为春来客栈是安阳孟氏的产业,但何尝又不是因为近来这孟府太招眼,那两位先生还不想要太早落入那些有心人的眼中呢? 孟庙乘车,出现在春来客栈里的时候,掌柜见得他,并不奇怪,也不多话,直接就领了孟庙往天字号的院落里去。 孟庙在天字号的其中一座院落里看到了两位先生。 见得这两位先生时候,孟庙也是惊了一下,连忙与这两位先生见礼。 学生孟庙,见过两位先生。孟庙神色有些复杂,不曾想,这一次,竟然是劳动两位先生了。 两位正在石亭中对弈的先生见得孟庙,也都是一笑。 其实也是我们在安阳郡里坐不住,想来见一见这帝都洛阳的风华,便从安阳郡里出来了。其中一位先生道。 另一位先生也点头:静极思动,便抓住这个机会,阿庙你很不用放在心上。 孟庙低了低头,不敢多说什么。 这两位先生虽然不姓孟,不是安阳孟氏的族人,但他们却是孟梧的学生,不论是在生时还是在落入阴世天地以后,他们都为安阳孟氏出了大力气的。孟庙纵是安阳孟氏的嫡支宗房一脉郎君,却也不敢在他们面前托大。 阿彰让我来这里请两位先生,孟庙只道,不知两位先生 催孟庙是不敢催的,只敢询问。 两位先生对视一眼,说道:既然阿彰已经出关了,那我们便也随你去了吧。 走吧,反正我们在这里也待了一阵了,换个地方也不错。 对于孟彰没有亲自上门来请,两位先生还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就现下这情况,最危险的怕就是孟彰了。 他若真贸贸然离开孟府,岂不是平白给旁人机会?若是因此叫孟彰出事,就真是本末倒置了。 孟彰虽然没亲自上门来接人,但等孟庙带着两位先生回到孟府时候,他也还是亲自开了大门来接人。 阿彰见过两位先生。孟彰见得他们走下马车,领了人来见礼。 两位先生细看着孟彰,越看面上神色越发和煦。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阿彰。罗先生笑着跟孟彰道。 另一位甄先生也道:是啊,即便我们已经料想到阿彰你的进境怕是会很快,但没想到会这样的快。消息传回安阳郡时候,我们可都是被惊住了呢。 孟彰笑开,还道: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的。 莫要在这里站着了,两位先生,请。 罗、甄两位先生笑着点点头,跟着孟彰、孟庙往孟府里走。 两位先生从安阳郡里出来,可还有旁的什么安排?边走,孟彰边问道。 罗先生道:我向来是怠懒理会那些杂事的,阿彰你也知道,只需在这府里给我安排给院子叫我住着就是了。但甄师兄就不一样了。 罗先生说到最后,逗趣一样笑看着侧旁的甄先生。 甄先生摇摇头,不理会罗先生的逗趣,只对孟彰道:我要在太学里留一段时间。 孟彰询问也似地看向甄先生。 甄先生说道:在太学里挂名当一个先生。 孟庙不知道还有这事,惊讶地看向了甄先生。 孟彰倒是不觉得奇怪,他问甄先生道:一应手续,先生可都办妥了?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甄先生颌首:已经都办妥了。 罗先生看向旁边的孟庙,给他解释道:安阳郡里老师已经都给安排处理好了,你不知晓,是因为你这段时间以来都在紧盯着孟府这边,没留意其他的事情 孟庙回想了一下孟彰闭关这二十日时间以来自己的表现,也有些羞赧。 我能力不足,只能盯紧孟府这里 孟庙知道自己的能耐,只盯紧孟府这一个地界已经用尽了他的心力了,倘若再分散心神去关注其他,他怕是会弄出什么疏漏来。 甄先生和罗先生笑看过来,都道:能专注办好一件事,也是很能耐的了。 孟庙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但两位先生的夸赞,也确实鼓励了他,不见他的腰背也更挺直了些吗? 孟彰在侧旁看见,小小地弯起眉眼。 孟府这里迎了两个人入府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送到有心人的案头。 那两个是什么人?可有更具体的消息? 安阳孟氏,果真很有几分能耐,不能小瞧了啊 也好,安阳孟氏就该有这样的底蕴,不然,他们凭什么更进一步,凭什么将那些人给挤下去? 我们这边出手,安阳孟氏那边布置,也是正常,但我们还需要在意一个问题。这安阳孟氏到底是不是只想要护持住那孟彰?倘若安阳那边从其他方面落手,想要拉扯我等的注意力我等又该如何? 第344章 可是,安阳那里不是正忙着呢么?他们还能腾出手来攻击我们? 谁知道安阳是真的只忙着一件事,而不是在行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情呢? 你是说 吩咐下去,近来都警醒着些,莫要大意了。 是。 孟彰、孟庙将两位先生给安置好以后,各自归去。 孟彰带回玉润院里的,还有两个制式相似的宝盒。 站在玉润院书房书案前,孟彰按着方法,打开了那两个宝盒。 宝盒里的两件至宝,不论是半个手臂长的宝剑,还是小巧玲珑的宝帐,孟彰都曾在安阳郡里见过。 在郡城隍府里的藏宝楼里。 那时候,孟梧亲自引着他细看。 这宝剑,不是宝剑。孟梧当时跟他说,它其实是一柄剑意。 孟彰当时也是被惊住了。 凝成实体的剑意? 孟梧当时对他点头:不错。 孟彰伸手,将宝剑从宝盒里取了出来。 宝剑剑锋锐利,孟彰只是将它捧着,也几乎要被它的剑意刺伤。 这枚剑意,是我在一次奇遇里得来的,应是出自某位大修之手,要催动这枚剑意,须得念诵特殊的剑咒。 孟梧当时对他道:你应该会要用上它,所以这剑咒,你便先记下来吧。 孟彰手指寸寸拂过宝剑,口中念念有词:月中有琼楼,步步踏寒光, 随着剑咒念起,宝剑像是醒了过来一样,有锋锐升起,无声吞吐之际,撕裂出道道黑色的裂缝。 孟彰停住了话,没有吐出剑咒的最后一个字。 这宝剑的剑锋到底没有彻底绽放出来。 看着虚空中被割裂出来的裂缝,孟彰也很有些感叹。 不愧是被收在郡城隍府藏宝楼里的宝贝。他叹了一声,又倒诵剑咒。 宝剑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复归方才时候的无害安寂。 孟彰将宝剑收入了袖袋之中,就同那无间遁行符放在了一处。 他看向了那道玲珑宝帐。 宝帐细纱层叠,上绘九天星辰,隐隐可见星光明灭。 九天星辰宝帐,当时的孟梧跟他说,是它的名字。 只消得祭起这件宝帐,就有周天星辰护持,即便是养道境界的真人出手,也能护住你三五个呼吸的时间。 这是宝帐承受的极限。 孟梧当时跟孟彰说道:这一面宝帐,能给你争取到动用无间遁行符的时间。 孟彰摸了摸宝帐的细纱,也将它收入了袖袋中,同宝剑、无间遁行符放在了一处。 此时的帝城里,司马慎也在思量着什么。最后,他从自己随身的小阴域里摸出两个宝盒来,放在案头上。 来人。 听得他的传唤,司马慎座前的近侍走了出来,垂手躬身等待吩咐。 听闻安阳孟氏的阿彰今日出关了。他道,目光落在了近侍身上,你待我跑一趟,将这两件东西送到他手里。就说 这是我予他突破的贺礼。 近侍原还不觉得如何,躬身应了一声,就走到近前去,想要取那两件司马慎给孟彰准备的贺礼。但那近侍的目光一扫,触碰到盒子里的那两件宝贝时候,他的瞳孔却是控制不住地收缩了一瞬。 殿下 司马慎抬眼看了过去,见得近侍的手不动,他笑了一笑,说道:就是这两样了,给孤送到孟府里去吧。 近侍却还是不动。 殿下,这两件宝贝是护身用的至宝,更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特意为你寻摸来的,你将它们送了出去,这 您到时候要怎么跟陛下和皇后娘娘交代呢? 司马慎不为所动。 似这样的东西,我这里还有很多,送两件出去怎么了?我也不缺。顿了一顿,司马慎又道,阿父和阿母那里 我不说,你也不说,阿父阿母又要从哪里知道这两样东西被送出去了呢? 近侍苦劝:殿下,您将这两样东西送到孟氏郎君手里,自是因为您知道那孟氏郎君怕是有用得上它们的时候。而只要孟氏郎君用上了它们,自会有消息传出,又怎么能瞒得过陛下与皇后娘娘去了呢? 司马慎点了点头:你说得很对。不过,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自去给阿父阿母解释就是了。 近侍还待要说什么,司马慎的目光已经转过来了。 近侍再多的话都被封住了。 作为主子,司马慎能够给他解释几句,已经是看在他忠心无二的份上了。倘若再多话 近侍躬身,伸手将两件宝贝收了。 殿下,我去了。 司马慎点头:去吧。 近侍领着人出了宫城,一路往孟府去。 孟彰听得消息,带了孟庙大开府门招待。 近侍将一通话说完,顿了顿,才从随身的小阴域里将两个宝盒取出,亲手交给孟彰。 第345章 孟小郎君,这是太子殿下予你的贺礼,请你收好。 孟彰倒也很平常,他将那两个宝盒接过,同时道:彰,多谢太子殿下。 第90章 近侍细看他一眼,默然无声地从袖袋里郑重地又摸出一个锦囊来递到孟彰面前。 看着这个绣工精细的锦囊,孟彰想到了什么,一时没有伸手去接。 近侍仍旧不说话,只是又将锦囊往孟彰面前送了送。 孟彰就是不伸手,默然盯着这个被送到眼皮子底下来的锦囊。 近侍与他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先开口了:这也是太子殿下着我送来给孟小郎君的,还请孟小郎君收下。 孟彰抬起目光,与近侍对视了一眼。 近侍沉沉看他。 孟彰终于伸出手去,将那锦囊给收了起来:彰,多谢太子殿下。 近侍在这一瞬间,替他们家殿下不值。 他控制不住地狠狠瞪了孟彰一眼。 孟彰慢条斯理地将锦囊同那两个宝盒放到一处,然后极平静地扫来一记目光。 近侍被这目光一扫,不知怎地,竟有些冷静下来了。 他怔了一瞬,随后却是低头,往后退了小半步。 某失礼,还请孟小郎君见谅。 再是替自家太子殿下不值,看好这个小郎君、想要收拢这小郎君为用的,却仍然是他们家的太子殿下。他不能坏了他家太子殿下的好事,不能拖太子殿下的后腿 这样想着,近侍又更恭顺端肃地与孟彰躬身拜下。 看着这样的近侍,孟彰心里觉出了一丝无力。 我并未放在心上,内官不必多礼,请起吧。 近侍这才站直了身体。 孟彰又问:内官难得出宫一趟,不若留下来饮一杯水酒? 自家太子殿下已经下了厚本拉拢这位孟氏小郎君,若不能在人前替他家太子殿下将这份面子情做得更切实一些,他们又怎么对得起自家太子殿下的这一份心思? 近侍客气地露出了笑容,问道:会不会叨扰府上? 孟彰摇头:自不会,内官往里请。 孟庙适时上前几步,带了近侍往孟府花厅里走。 孟彰回身往玉润院里去。 玉润院的书房里,罗、甄两位先生都正等着孟彰。 见得孟彰从外间进来,罗、甄两位先生也不托大,站起身来相迎。 阿彰。罗、甄两位先生跟孟彰打招呼。 孟彰点头回得一礼,伸手请两位先生入座。 罗先生往书房外头看得一眼,问道:是帝城里那位慎太子殿下的人? 孟彰点点头:他们来为慎太子殿下给我送贺礼来的。 这位慎太子殿下,是真的很看重阿彰你啊甄先生慨叹也似地道。 孟彰无意义地笑了一笑,并不觉得有多开怀。 罗、甄两位先生虽然没有过任何的交流,但心里也都有些明白了。 他们轻易将话题带过,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待闲话得两句后,罗先生便又从袖袋里摸出一本簿册来,递给孟彰。 这是老师嘱我送到阿彰你手上的。如今东西顺利交到你手上,我也能放松了。 孟彰很有些奇异,只问:居然还有? 罗、甄两位先生不意居然能看见这位安阳孟氏的麒麟子犯傻的时候,面上眼底俱都浮起笑意。 毕竟是一郡望族,怎么可能只给你先前那样的东西?罗先生道。 甄先生也道:老师其实没打算那么早交给你的 孟彰再是早慧,也仍然是太年幼了,经历的事情不多,目前也还有学习和修行这样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专注。似这等杂事,不该那样早就交到孟彰手里。 不是孟彰没有这样的资格。 实在是 这些暗地里的事情哪怕是不真正插手,只在侧旁看着,也很容易偏移了性情。 但老师也没想到,你不过也才刚刚开始炼气入神罢了,他们居然就按捺不住了 孟彰也是无言。 便是没有打开这本簿册,只听罗、甄两位先生的话语,孟彰还是猜到了这本簿册里到底记录着的是什么。 或许不详细,不完全准确,但他确实猜到了些痕迹。 这个世道里的世家望族,其实就是一个个大资本家。而每一个大资本家手上,都沾满了鲜血,都不白。 安阳孟氏也不会例外。 现在这本簿册里记录的东西,就是安阳孟氏暗地里的经营。 包括资产、渠道和人脉等等等等。 当然,这里的只是一部分,绝对不会是全部。 孟彰看着手上的这本簿册,久久沉默。 罗、甄两位先生没有打扰他,只在旁边仔细观察着。 孟彰想了一阵,忽然抬起目光来看向罗、甄两位先生。 分别看过两位先生一眼,孟彰的目光落在了罗先生身上。 甄先生早先就跟他说了,他会在太学里待上一段时间。这也就是说,甄先生才是两位先生中负责护持他来往出行的那位。 第346章 既然甄先生已经有了明确的安排,那么剩下的事情该由谁来接手,也就很明白了。 他捧着这本簿册,直直看着罗先生:如此,便烦劳罗先生多费心些了。 罗先生笑了起来。 自当竭尽心力。 待两位先生结伴离去,站在自家暂且落脚的客院院门前,罗先生看了一眼身侧的甄先生,问道:时辰还有些早,师弟,到我院子里坐坐如何? 甄先生笑了起来:我听说师兄新近得了一包好茶? 罗先生翻了个白眼,推开院门先自走了进去:走吧。 坐在庭院里,罗先生取了新茶来,小心斟酌着捻了一两茶叶来。 甄先生在旁边看得,不禁催促道:师兄,再多拿一些出来吧?虽这里只得我们两个人,但只一两茶叶,是不是太磕碜了些?不够的啊! 罗先生原本还有些迟疑,但听甄先生这么一催,顿时就不犹豫了,手指往回拨拉了下。 竟是大有再将已经分出来的一两茶叶收回些的意思。 甄先生不觉伸出手去,拉住罗先生的胳膊:师兄,真不必如此小气吧?老师都让你暂且负责照看安阳孟氏在帝都里的这一部分经营了,自不会让你差这一点东西,就再多一些吧? 罗先生摇头,果断地收回胳膊。 甄先生很有些失望。 罗先生将拨拉回去的那部分茶叶收起,只拿着那小半两茶叶来煮茶。 待一壶茶煮成被分出两盏来,甄先生很有些小心地捧着茶盏,仔细品着茶水,一点不敢怠慢。 看他的样子,除了手上这一杯、面前那一壶外,旁的是再不如何上心了。 包括那些已经被罗先生收起来的茶叶。 罗先生并不觉得奇怪。 他们都是那么多年的师兄弟了,如何还不熟悉彼此的性情? 甄先生他确实很有些爱好,好茶、好酒、奇株异葩 可以说,凡是美好的东西,就都合乎甄先生的心意。 但他爱归爱,却很能把握住分寸。 主人家不拿出来的,他不惦记,他惦记的都是主人家愿意拿出来的那一部分,而且他也不会贪,得到就乐呵,得不到也不会放在心上。 正是因为甄先生的这副脾性,他才能轻而易举地通过太学那边的审核,说是进入学府里担任博士就进入学府里担任博士,不会被太学那个学府一口拒绝。 若不然换了个人来,哪怕太学那边知晓安阳孟氏使力往学府里送这么一个人,是为了保护自家族中的小郎君,也没那么容易过得了太学那关。 至于罗先生自己 他不比甄先生豁达。他更斤斤计较,尤其是对于他自己的东西,一针一线都算得很是清楚。 可罗先生也自有罗先生的好处。 他对自己的东西计较得清楚,对旁人的东西同样也分得明白。 不是属于他的东西,再好再难得,他也不会拿。 在同时,罗先生对于各自的界限还有一种天然的敏锐。 内与外,敌与友,冒险与安稳,得与失 这样的边线,或许在还没有明确的证据面前,罗先生自己先就有了属于他的判断。 而且,他的这种先觉判断的准确率在八成往上。 就是这种恐怖至极的天赋,让罗先生压下了一众安阳孟氏的族人,得孟梧信重托付重任。 甄先生对罗先生也很是熟悉,此刻他品着茶,抬眼却见罗先生神思不守,似是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就开口道:师兄,你若是不专心的话,便莫要糟蹋了这好茶了吧? 罗先生被甄先生的话语给拽回了心神,虽已经是很习惯这位师弟了,但还是忍不住瞪了甄先生一眼。 甄先生讨好地冲罗先生笑了笑,低头品茶。 惨白混蒙的月光从天中垂落,其实顶不上什么大用,反而还更凸现了这一方天地的暗沉。 捧着茶水,嗅着在鼻端萦绕不去的茶香,甄先生忽然开口道:我如今竟有些习惯了 罗先生不动,连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 都已经落到这阴世天地三两百年了,他这师弟竟然才算是有些习惯?这德性,根本就是没得救了。 甄先生并不在意罗先生的态度,他仍然有些乐呵地打量这暗寂天地。 师兄。 听得这一声呼唤,罗先生微微偏头,给了甄先生一个目光。 这师弟,今日心情似乎有些不对啊 甄先生回转了目光,很认真地看着他:师兄,好生看顾着阿彰吧。 罗先生沉默了一瞬。 甄先生凝望着他。 那顷刻间,甄先生的眼底,竟和外间那方天地很有些相像。 死寂幽冷的天地,纵被这惨白混蒙的月光反衬,也还是包容着那月光的存在,挣扎着要孕育出些什么。 师兄,莫要让那些龌龊事,污了阿彰的心性。 甄先生近乎哀求的话语拽回了罗先生的心神,他凝神,平静望入那方暗寂天地。 你放心,我醒得的。 顿了顿,罗先生又道:阿彰很好,我也不想毁了他。 第347章 甄先生扯了扯唇角,偏移过目光。 似是将手中这盏茶水赏玩得差不多了,甄先生举起杯盏,将它抵到唇边,让茶水流入咽喉去。 但他这一回饮茶,却不似往常时候那样慢慢地细品,而是大口大口地吞咽,像是要借着这茶水浇熄些什么,又像是要借了它来滋养出些什么。 只可惜,杯盏里的茶水太少了,不过几口,杯盏里的茶水就饮尽了。 甄先生低头看了一眼只剩下薄薄一层的茶水,抬头冲罗先生笑了笑:师兄 原本还在他近前的茶盏被直接送到了罗先生面前。 罗先生面皮抽动几下,还是放下自己手里的杯盏,转而拿起茶壶又给甄先生分去一盏。 甄先生很珍惜地将杯盏收了回来。 司马家的那位慎太子殿下 甄先生的目光远还凝在手中杯盏茶水的,听得这句话,不觉分了些心神看罗先生。 这次是真的下大力气了。罗先生道,他确实是很看重阿彰的啊。 甄先生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 但那又如何呢?他道,阿彰不太喜欢他? 罗先生很有些稀奇:你居然看出来了? 难得啊。 甄先生摇头:阿彰虽然在面上做周全了,却也确实很承那位太子殿下这一次的人情,但根本的态度却还没有任何改变 提起这个来,饶是甄先生也有些好奇了。 说来,师兄他问,你知晓那位太子殿下到底都做了什么吗?竟然能让阿彰那么不喜他? 罗先生沉默一阵,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说我们师兄弟之间,就连老师那里也不甚明白。不过 罗先生抬眼看向了帝都中央所在的那一片绵延宫城。 司马家那些人折腾出来的事,也很难让人生出好感来吧? 听得罗先生这话,甄先生也有些沉默了。 他低头,浅啜了一口茶水。 我们和老师在阳世的时候,也没见那位陛下能做出那等事情来的啊 罗先生摇摇头:不说这些了。 提这个有什么用呢? 他们都已经落到这阴世天地来两三百年时间了,那位也已经坐在帝座上了,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他们只能看着、等着。 等着那必将会到来的结局 还是来说说更为关键的事情吧。罗先生收回心神,他看着坐在对面的甄先生,提醒他道,那些人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先前没有动手,只是因为阿彰他还没有出关而已,可现下不同了。 现下,阿彰已经出关了!而且阿彰出关的消息已经传开,瞒不过那些有心人去的。 他们很快就会动手,不会一直拖下去。 越是精密的计划,其中的关节就越多,牵涉到的人手与范围也就越大,维持这等精密计划所需要支付的成本也越大 我料算,明日里阿彰去往太学时候,他们就会动手。 所以,明日罗先生看向甄先生,我同你一道送阿彰去太学。 甄先生知道罗先生的话还没有说完,所以他耐心等了等。 但我不会站在明处。站到明面上的人,有你、有其他人就行了。罗先生道,你和其他人遮掩着我。 那些人既然要动手,就不会给阿彰机会。我担心他们的谋算远不止一层。 甄先生郑重点头,他甚至不问更多,直接就道:好,我知晓了。 罗先生面上显出了一些笑意。 有很多事情,他没有跟甄先生细说分明。 就譬如,罗先生到底会遮掩到什么时候才会出手;又譬如,罗先生届时到底会带上什么样的宝贝,带上了多少人手 这些事情样样都很关键,甄先生也明白,但他就是没有多问,轻易就放了过去。 见得甄先生点头,罗先生暗自松了口气。 甄先生察觉了,也很有些担心:师兄,我们这里,还是没能确定更多的消息么? 罗先生苦笑。 安阳孟氏的根基毕竟是在安阳郡里,而这里,是洛阳,是帝都。虽然孟氏在这里也有些经营和布置,但对比起那些扎根在帝都洛阳里的名门望族来,还是差了不只一点。 就似这交织着遍布整座都城的阵禁 我们对它也没有太多的了解,更不用说是调用这座阵禁的权柄了。 但很显然,这样的权柄,别人能拿到手。 或许只是某一段时间的,可人家确实是有。 跟他们比,人家的优势真的是太大了。 要拼命了甄先生说道。 虽然他话是这样说的,但他啜饮茶水的动作仍旧缓慢而平和,显然并没有太在意。 罗先生知道,并不是因为这话只是甄先生随意说说,而是因为甄先生他没有太将自己的这条命放在心上。 起码在孟彰的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没错。 第348章 罗先生沉默少顷,道:事实上,我们只要能够拖延上一段时间就好 毕竟这里是帝都洛阳,那些人可以千方百计腾挪出一段时间来,但绝对不会太长。 顶天不超过一个时辰的工夫。 还是得看各方角力。 甄先生面色不变。 顿了顿后,罗先生看向了玉润院的方向。 而且,阿彰他似乎 甄先生终于又转了转眼珠,看向罗先生。 罗先生不看他,仍自看着玉润院的位置。 那位慎太子殿下既然那般看重阿彰,那他今日特意着自己身边近侍内官往这府里跑一趟,必不是等闲。 说实话,罗先生是真的很好奇司马慎给孟彰送来的贺礼啊。 甄先生想了想,先对罗先生道:是因为这一场以阿彰为中心的角力中,不止安阳孟氏,那位司马慎太子殿下,也是被针对的这一方? 罗先生笑着颌首。 甄先生便也看向了玉润院的方向:说来,我都有些好奇了。 好奇归好奇,这两位先生却不会贸然去打探,他们知道分寸。 孟梧信重的学生又如何呢?孟梧跟孟彰,虽然目前来看,确实是站在一个立场上的,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立场,也会有不同的理念。 他们确实欣赏孟彰,希望他能更好地长成,希望他能在荆棘与荒芜中走出一条通天大道来,但他们更敬重孟梧 甄先生收回目光,专心品茶。 玉润院里,孟彰也正面对着司马慎送来的贺礼。 两个宝盒并一个锦囊。 坐了一阵,孟彰的手先自伸向了那个锦囊。 安阳孟氏目前在帝都洛阳里的根基仍是不够,所以这次对于谋算他的布局细节以及隐在幕后的重重黑手,安阳孟氏暂时没有多少消息,可是司马慎不同 司马慎是皇族司马氏的嫡支,更是阴世皇庭里的太子殿下,他所能动用的力量、人脉与资源,远超安阳孟氏。 安阳孟氏得不到的消息,他能得到。 就算一时不曾知晓内里,作为重生之人,司马慎也能够由果推因,从而窥破内中痕迹。 而这一切情报,都在这枚锦囊里。 锦囊落在了孟彰手里,很轻易就被孟彰打开了,似乎完全没有其他的布置。 孟彰看了一眼锦囊,将锦囊从底部牵起,用力抖动。 从锦囊里落下的小簿册很快变化,恢复成寻常书本大小。 孟彰将那书册接住,翻开了细看。 齐王、汝南王、楚王 吴郡沈氏、吴郡朱氏、吴郡陆氏 在这些势力后头的,便又是一个个单独的人名。 狐友章居、勾命簿合 这些势力和人,都是在背后掺一手且真正动手了的。 他们的资料和信息记录得最为详尽,连他们出动了什么人手、握有什么样的宝贝,都有记录。 不过,孟彰在这前面几页书纸中还看到了一句提醒:这些信息或许不全,仅供参考,不能尽信。 不能尽信 孟彰看着这一句话,悄然眯了眯眼。 这些情报和信息,即便司马慎已经尽力做了筛选和判断,但其中的真实行,却是连司马慎自己都无法完全确定吗? 孟彰再定睛看了那句话一眼,转手将书页又再翻去。 见得那一页书纸上细细描画的阵禁,饶是孟彰,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如今帝都洛阳里的阵禁布置详图啊! 即便如今护持着帝都洛阳里的这一套阵禁其实每日都另有调整变化,一日与一日并不完全相同,但有这一幅详图在,再想要推演当前帝都洛阳里的阵禁运转,可就容易太多太多了 第91章 这一幅阵禁图的价值和重要性 也不必多费口舌,只用它的别称,就完全可以说明了。 京畿布防图。 看着眼前这页书纸,孟彰一时发愣,久久没有翻过书页去。 倘若这幅阵禁图没有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不会往那个方向想,但如今,这幅阵禁图直白摆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就不容他不细想一层了。 接下来以他为中心爆发的冲突,绝不只是一场关乎多方势力兴衰的冲突而已。 它其实更是一场 战争。 孟彰沉默多时,却是没有再往下翻。 他直接往外唤了一声:来人。 青萝出现在书房门外:郎主。 隔着房门,孟彰就问:那内官离开了吗? 青萝垂手答:尚未。还在花厅里与庙郎君浅酌。 孟彰颌首,对青萝吩咐道:你再去看看,让庙伯父寻个机会,带内官来这里一趟。 青萝福身一礼,便自往外走。 孟彰终于抬手,又将书页往后翻。 后头的几页书纸里,都是如今帝都洛阳里负责看顾镇守各处阵禁所在的官员资料。 包括他们的名姓、出身以及与各家世族的牵扯。 第349章 孟彰再没有细看,他将书册合上,又将它往那个锦囊里收。 书本大小的书册在靠近锦囊时候又变化成了拇指大小,轻易便回到了锦囊里。 孟彰将锦囊重新系上,就摆放在书案上,他自己则半垂眼眸,默然静坐。 倘若没有这一个锦囊,孟彰大抵真以为事情就是安阳孟氏和杨三童那一众鬼童胎灵告诉他的那样了。 顶多就是各方谋算更复杂一些而已。 但此刻,对着这一个锦囊,孟彰却陡然想明白了很多。 很多很多 并没有让他等多久,书房外头就传来了叩门声。 孟彰站起身,走过去将书房门户拉开。 外头站着的果真是孟庙及那位来自帝宫的近侍。 孟庙凝神细看站在门户边上的孟彰,心头猛然一跳,很有些不安。 阿彰是又发现了什么吗? 内官来了?孟彰先与孟庙碰了一个眼神,目光就很自然地落到站在孟庙身侧的那近侍身上,先请进吧,进来说话。 近侍也不多话,直接就抬脚跟着孟彰走了进去。 孟彰引着他们在中厅的席案前坐了,客气给近侍和孟庙送去一盏茶水后,他将那个锦囊招了过来,推送到近侍近前。 烦劳内官将它交还给慎太子殿下。 瞥见这个锦囊,近侍眼底深处冷意呼啸而出。 孟小郎君你这是何意? 特意压低的声音将那股森寒遮掩得极好,即便是孟庙,也完全没有发现。 只可惜,他瞒不过孟彰去。 慎太子殿下的心意彰领了,但彰不过一个初初启蒙不久的小儿,前程未定,怕是会辜负慎太子殿下的好意。 孟彰坐在烛火下,平平静静抬眼,看向近侍。 近侍心头再多的寒意,到了他的近前,也只如冰山落入汪洋之中,轻易便沉没去,留不下什么痕迹。 近侍心头一滞,但念及还等在帝宫里的司马慎,近侍脸皮抽动,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孟小郎君天资卓绝,岂是寻常小儿能比?小郎君过谦了。 孟彰摇摇头,很是坦荡:彰也不过一个小儿,尚有许多未知之事需要彰学习。更何况,学海本无涯,知晓得越多,便越是明了自己的狭隘,越是明白自己需要去学习 彰怕是腾不出心力去忙活其他的事情了。 近侍哑口。 他虽是内宫的近侍,但他跟在司马慎身边,得司马慎信重,其他方面或许有很多不足,但眼界却是不差的。 他知道这话很对,他也知道孟彰此刻的话语是由心而发,所以他才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反驳他。 孟庙看了看孟彰,什么都没说,垂着目光在旁边陪坐。 且彰有一句话,想要问一问慎太子殿下。 近侍心下怒气又一次翻了起来,但他还是极力整肃面色,沉声道:仆必一字不差回禀太子殿下,孟小郎君,请。 孟彰的目光却是收了回来。 他没有看谁,视线悠悠荡荡,似乎看到更长远的未来,又仿佛是看到了更久远的过去。 慎太子殿下这般厚待彰,到底是真的怕彰没了,还是怕错过了这个机会便不好卖人情给彰了? 近侍是真的再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身来,怒指孟彰:孟彰!你什么意思?! 孟彰的目光回转,重又看向近侍。 他情绪竟然还是那样的平静,不见分毫波澜。 更或者 还是说慎太子殿下是怕了? 孟庙在旁边瞠目结舌。 本来不是好好的吗?怎地阿彰突然就要跟那位慎太子殿下撕破脸面了?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局面,反将原本还能安稳平静的我拖入了漩涡之中? 近侍死死咬住牙关,拳头更是握得噼啪作响。 孟庙都担心这位会不管不顾直接扑上来将孟彰撕扯成碎片。 他盯紧了近侍,悄然将阿彰护在他的身后。 孟彰神色却是不动不摇,安稳得很。 话便是这些了,烦劳内官替彰通传。 近侍忍耐了又忍耐,才勉强在面上拉扯出一点弧度。 好说,好说。某一定,一字不差,将阁下话语通传太子殿下。 说完,他再坐不住,一把抄起那个精囊,拂袖而去。 孟庙这才有些放松,他很是无奈地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对他笑了笑:烦请庙伯父待我送一送内官,也算是全了礼节吧。 这能算是全了礼节? 孟庙很有些无奈,但他还是站起身去追那内官。 独留孟彰坐在烛火下,对着身前一盏温热的茶水。 只不过孟彰一杯茶还没有饮完,孟庙就从外头走进来了。 送走了?孟彰问。 孟庙一面在孟彰侧旁坐下,一面应道:送走了。 不等他坐定,他便抬眼,死死看定了孟彰。 阿彰 嗯?孟彰应得一声,抬眼看他。 孟庙坐好,直直望着孟彰的眼: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地在这个时候 第350章 孟彰笑了笑:但庙伯父,确实是这个时候最合适。 孟庙先是一怔,但细想一阵后,也很有些恍然。 孟彰接下来遭逢的这一场大劫,他安阳孟氏需要面对的这一场大考,固然是有孟彰天资卓绝的原因在,但何尝又不是因为那位慎太子殿下呢? 是他对阿彰的青眼,才将阿彰更早地暴露在各方的视野里,才让那些人如此地忌惮阿彰,生怕阿彰多得一点时间成长 这次的事情,阿彰的原因其实只是占了三成,其余的七成在那慎太子殿下身上。与其说那些人怕的是成长的阿彰,倒不如说那些人是怕成长以后的阿彰站到那位慎太子殿下的身侧,为他所驱使? 想明白的孟庙,心头也有一股怨气翻涌。 好家伙。 明明是司马氏一族的内争,却偏要将阿彰这个八岁小郎君给牵扯入漩涡之中! 那些司马氏的封王,有本事去找司马慎那位正主啊?!去找那武帝司马檐啊?!找阿彰这个连外臣都不是的家伙算什么?! 那些封王明明是想要打压司马慎,想要打压武帝司马檐这一支,却偏要拿捏孟彰这个被司马慎看、却偏被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漠视的小郎君? 孟彰见孟庙想明白了一些关窍,便又提点道:为何帝城里,就只有司马慎送了贺礼来呢? 孟庙顿了一顿,心头怒火更炽。 是啊,为何帝城里就只有司马慎送来贺礼呢? 孟庙自己不聪明,是刚刚才想明白这一场风浪的根由,但帝宫里那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呢? 他们没看出来吗?! 怎么可能? 那他们看出来了,又明知道孟彰这一次更多其实是无妄之灾,为什么放任? 因为他们想知道他们安阳孟氏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 孟彰只看一眼孟庙面上的神色,就知道孟庙其实还是想少了。 帝宫里的那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甚至包括更多在旁边观望等待的势力,坐看甚至是推波助澜地推动这一场风浪的成形,并不只是为了探一探安阳孟氏的底。 他们更想要知道他的背后到底隐了什么样的存在。 他们还想知道 站在他背后的存在,到底能为他做到了什么地步。 安阳孟氏都只是其次的,他们更想要看清楚他背后的迷雾。 安阳孟氏再如何,也不过只是盘踞一郡之地的世族。安阳孟氏的底,他们那些同样步步从各郡走出来的世族虽然不能很确定,但也有四五分把握。 可,孟彰不同。 孟彰的背后,很有可能牵扯到阴世天地里的各方阴神。 不过这事情 既然孟庙不清楚,那他也就不必特意跟孟庙提起了。 司马慎送来的贺礼很重 孟彰背后与安阳孟氏无关的那些隐秘不能跟孟庙提起,但有些事情,他还是能跟孟庙细说的。 送来的贺礼很重?原本满腔激愤的孟庙神色一顿,下意识地跟着孟彰问,有多重? 本来送来的两件贺礼我还没有细看,不过,那司马慎着内官送来的精囊,我看过了。 烛火幽幽,遮掩去孟彰眼底涌动的情绪。 有我安阳孟氏先前无法确定下来的那些要动手势力的资料,还有 迎着孟庙的目光,孟彰一字一顿:洛阳阵禁布防图。 孟庙身形一晃,险些跌倒。 洛阳阵禁布防图?他声音近乎沙哑,他居然将这东西都拿出来给了你一份? 孟彰目光不动,平静看住孟庙。 孟庙心神陡然一静。 他坐直身体,抚平心绪,静静等着孟彰接下来的话。 他不聪明不敏感,即便事情都摊平摆放在眼前了,他还是琢磨不透,但没关系,有阿彰在呢。 孟庙想到了什么:等等,阿彰 似洛阳阵禁布防图这等紧要的东西,便是那司马慎想要拿出来送你,他也只是太子而已,还没有监国,又怎么做到将洛阳阵禁布防图上层层封锁的机关给撤去,送出来给你的? 似洛阳阵禁布防图这等堪称军防重器的宝贝,可不是司马慎一个无权太子能够解锁的。 他自己看可以,但想要交给别人,那是妄想! 孟彰笑了笑:自是有人帮他的。 有人? 孟彰看向了帝宫的位置:父母其实很少能拗得过孩子。尤其是疼爱孩子的父母 孟庙一个激灵:阿彰你是说那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 孟彰轻轻颌首。 可是,可是 孟彰收回目光,眉眼间不易察觉地沾染上了些倦怠。 他们想要帮助司马慎收复我。 孟彰接下来所面对的这重风浪,不是安阳孟氏能够独自应对的,哪怕是再多来十个,也还不够。 因为动手的,不只一支司马氏族系。 再有,司马氏里有族系动手了,吴郡大姓动手了,天下散人也有人出手 三方合力,虽然有力合心不合的弊端,但力量镇压下来,不是安阳孟氏所能够扛得住的。 第351章 安阳孟氏需要盟友。 这盟友,有且仅有司马慎。 想到这里,孟庙悚然一惊。 阿彰,族里 孟彰看了过来,目光仍是平静的。 到这个时候,孟庙才又想起一件事。 从阿彰从修行阴域里出来以后,听到他递送来的一众消息、拜见罗甄两位先生时候到如今,孟彰的眼底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平静。 平静到 叫人心疼。 孟庙喉结动了动,很有些颓然。 族里是那样的意思,但你刚才又跟那司马慎撕破了脸面,阿彰你 阿彰你可怎么办啊。 阿彰你可怎么办啊? 孟彰似乎听到了孟庙那说不出口的询问,但孟彰很奇怪地发现,自己心头仍然没有一点的紧迫之意。 他仍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危险 孟彰这样想着,也是轻笑了一下。 他们要探底,找的只有我,不可能掉头往安阳郡里去,所以他们只会针对这里。 这里是孟府,是洛阳帝都里的一处望族宅邸,在完全没有其他机会以前,他们不会直接杀上门来。 庙伯父你也好,罗甄两位先生也罢,只要你们不跟着我,不离开这一处宅邸,他们就不会找你们。 那些人,找的只是他而已。 孟庙怒不可遏。 我们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 他怒瞪着孟彰,但除了这样做,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 去追那司马慎身侧的近侍,让孟彰再考虑考虑吗? 可阿彰显然不愿意 他也要跟族里一样,押着阿彰为了生存低头吗? 阿彰那样的不喜司马氏一族,不喜那司马慎。 现在他理解阿彰为什么不喜司马氏一族了,他也着实喜欢不起来。 一个个的,都不将人当人看。 孟庙很有些颓丧。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该怎么做啊 孟彰偏头细看孟庙一阵,想了想,将他面前那盏已经冷却的茶水倒去,另给他换了温热的茶水送到孟庙近前。 庙伯父,来喝口茶水吧。 孟庙嗅着萦绕在鼻端的茶香,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阿彰啊,我们现在在思量的是你的生死存亡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啊?! 孟彰却是收回手,自个儿捧了他自己的那盏茶水来喝。 孟庙安定了些。 他想了想,端起茶盏饮去半杯茶水。 茶水入喉,流向魂体四处,也确实很是安抚了孟庙。 阿彰,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虚与委蛇?孟庙极力思考,你做得到的。 让他们狗咬狗多好?反正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原本就都只是他们司马氏一族里的。 孟彰颌首:我确实做得到。但是 孟彰无声低叹。 我自有更重要的事情,没得为它们空耗心思。 孟庙听得一愣一愣。 我也不耐烦应对那司马慎了。 这句话,孟庙才是真正听懂的。 他也不由得赞同点头:那司马慎确实很烦人。 虽然孟彰说司马慎送来的两件贺礼还没有细看,但只听孟彰的话风,看那近侍内官今日里的做派,再对比那个藏着种种情报资料和洛阳阵禁布防图的锦囊,孟庙也不会以为司马慎送来的那两件贺礼会是平常。 阿彰是个好孩子,那样的重礼一件件砸下来,阿彰怎么都不可能坦然领受。他日后必定会寻找机会送还同等价值的贺礼的。 到最后,只怕就会演变成阿彰和那司马慎互拼家底。 可是那司马慎出身皇族司马氏,背后又有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还有国舅杨家 阿彰哪儿来的家底来偿还那些人情? 怕是就只能帮着那司马慎做事了。 如此拉扯再多来几回,阿彰便不是司马慎座下臣属,也必是客卿。 孟庙代入了一下孟彰,只觉得自己怕是要呕死。 你是对的。 到这个时候,孟庙是真的明白为什么孟彰会跟他说这是最合适的时候了。 那司马慎是阴世皇庭太子殿下,他是君,孟彰纵然是一郡名门麒麟子,也是民,是臣。没有足够的理由,孟彰就始终得在明面上保持对那司马慎的礼节。 这是礼。 是名分之制。 天然的身份差别面前,孟彰就是得低头。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明眼人都知道,孟彰就是因为司马慎才无辜被拖入漩涡,需要面对这绝命的劫难的。 更兼孟彰年岁太小,他若是以这个理由,宣告自己彻底绝了入朝的心思,他就能自然而然地将皇族给撇到一旁。 这个世道,在追求礼的同时,也疯狂地膜拜着风骨,膜拜着超脱世俗的洒然无羁 名士! 阿彰能自然而然地向那个方向迈出一大步。 当然,这得有一个前提。 孟彰他需要先过了面前这一个大坎。 第352章 想到这里,孟庙的脸色又是一片死寂。 当他空茫无措的目光落到孟彰身上时候,孟庙其实还没能从绝望中挣脱出来,可他多少也察觉到了什么。 阿彰你 孟彰转眼看他。 孟庙呆呆与孟彰对视,渐渐地,他的目光有火光亮了起来。 阿彰你,你是不是有法子了? 孟庙问,眼底是止不住的渴望与激动。 他在等待着孟彰的答案。这个答案,能将他解救出来。 孟彰扬起唇角,浅啜一口茶水。 孟庙大大地、大大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不复往日时候的规整姿仪,很有些狼狈。 但他自己并不在意,还拉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面上的笑意倒是收起来了些。 庙伯父,明日还得劳你再替我从学里请出一段假期来。 没问题。孟庙话都没听清楚,先就一口应了,随后才木愣愣看孟彰,啊? 孟彰对他颌首:不错,我还得继续告假。 孟庙终于听清楚了,他想了想,不细问孟彰到底打算怎么做,只问:那到什么时候销假呢? 孟彰想了想,还是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 我也不知道。 他对孟庙解释道:此事的关键不在我,而在他们。 孟庙有些明白了:好,这件事就交给我,阿彰你放心。 孟彰点了点头:多谢庙伯父。 孟庙摆摆手。 他很快告辞离去,只将孟彰一人留在这书房里。 对着剩余下来的小半层茶水,孟彰默然思量半夜。 待到确定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以后,他才回到书案后头,捡了笔,蘸上墨,在那空白的书纸上一条一条地罗列出来。 孟彰在这边厢跟孟庙浅浅交代些内里的时候,那边厢近侍也已经怒气冲冲地出了孟府,一路带着人往帝宫而去。 司马慎见得到了他面前仍然怒气不减的近侍,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近侍觑见,以为是自己失礼,连忙低头跟司马慎赔罪。 殿下,是仆失礼,还请殿下责罚。 司马慎只摇头,问他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近侍叫司马慎这么一问,满腔的怨气更是遮掩不住,他再不克制,直接将孟府前后的事情都给司马慎抖搂出来了。 第92章 近侍一面说着话,一面还翻手将那锦囊给取了出来,递送上去。 殿下,这是那孟彰小儿着仆送还给殿下的。 司马慎目光飘了过来落在那个锦囊上,久久没有动作。 下首等了又等的近侍细看着司马慎的面色,很有些彷徨。 殿,殿下 他颤抖着声音唤司马慎,却不是怕司马慎责罚他,而更多的是在为司马慎心疼。 仆是不是太过冲动,控制不住坏了殿下的大事了? 司马慎回过神来,缓慢摇头:没有。 那近侍的神色似乎是安稳了些,但嘴唇还是不住地颤抖。 仆,仆知晓殿下对那孟彰的看重,仆也极力在克制了,但那孟彰小儿、那孟彰小儿就是油盐不进,甚至还越加的不耐烦,仆就 近侍低了头去,不敢再说话。 司马慎转了目光,望向被宫墙围住的一小片天穹。 跟你没有关系。司马慎伸手,将那个锦囊接了过来,是孤的缘故。 近侍急急唤了一声:殿下! 司马慎苦笑,手却将那个锦囊拽得变了形。 孤早该想到的,是孤太天真太自我了 那奈何桥上被氤氲水汽扑了一身的女郎仿佛将目光投了过来,落在他的身上。 或许也并不真是错觉。 司马慎心里明白。 他更明白的是,那道从遥远未来投落过来的目光无比平静,没有告诫,没有欢喜。 她只是看着他,确定他真正的态度。 是孤的错。他轻声道,孤不会再叨扰孟彰小郎君了。 听得他这话,那女郎云烟一般淡去,就像岁月终于又再次出现,划分出了过去与未来。 倒是近在他身前的近侍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司马慎放松了拽着锦囊的力道,那锦囊上的皱褶被重新拉直拉平。 那孟彰小郎君的事情,我们就莫要再插手了,一切 就都按规矩来吧。 近侍默然一阵,竟不觉得半点欢喜。 明明,明明他应该高兴才是的。 他家太子殿下终于舍了那个不知好歹的孟彰,终于不再一而再再而三地折下自己的身段去与那孟彰相交,他应该很高兴才对的 可是,他竟真的高兴不起来。 所以那孟彰的猜测其实才是对的吗? 是殿下他更担心那孟彰会因为他出事? 司马慎看他一眼,笑道:我都不那么在意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第353章 说完,司马慎从座上站起身来,抬脚往外走去。 近侍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殿下,您这是要去见陛下和娘娘?近侍小声问道。 本来他都不觉得自己会得到回答的,但没想到他的前方却有声音传来。 嗯。 阿父阿母都是为了他才连番出手的,现下他改了主意那阿父阿母那边,自然也该由他来帮着摆平。 否则,阿父阿母会越发激怒那孟彰。孟彰怒了,孟婆的态度也不会好。阿父阿母的处境只怕会更难。 司马慎压下叹息,但到底是压不下那从心头漫向眼眶的迷茫。 他真的就那么惹人烦吗?为什么他明明都已经极力示好了,孟彰还是那般的讨厌他呢?孟彰那里得不到助力,日后孟婆那里显然也不用想了,那他又该怎么做 才能改变那沉重的未来呢? 帝宫里的司马慎几乎被迷茫淹没,看不清前路,但孟府里的孟彰却在那一条条被梳理过的信息与情报中,看清楚了他心头真正的倾向。 到他身前的纸张写满了字迹,孟彰提笔愣愣站着,眼睛却越发的明亮。 是了,就是这样了! 就该是这样!! 已经跟太学里的罗学监交流过一回的孟庙站在书房外,竖耳听书房内的动静,却怎么都抓不住一点声响。 他偏转目光,看向垂首守在门外的青萝,也很有些犹豫。 他到底是要再等一等,还是敲门? 青萝没有抬起目光看他,却始终守在门侧,一点都没有让出道路来的意思。 孟庙再看得青萝一眼,终于收回目光,转身走到侧旁的案席处坐下。 那就等着吧。 反正,等到阿彰拿定了主意,总还是需要他来帮忙做事的 孟庙这一等,就等到了清晨,等来了原本要同孟彰一道出发去往太学的甄先生。 也是见到了甄先生,孟庙才想起一件事。 阿彰这段时间都要告假的事情,他竟然是忘了跟甄先生说了。 甄先生走到孟庙近前时候,望见的就是孟庙略带愧疚的脸。 怎么了?甄先生问。 孟庙轻咳一声,却仍是不敢直视甄先生。 是我忘了告知你,阿彰他这段时间都会告假,暂且不去太学那边了。 甄先生先是有些茫然,随后眼睛一亮,明白了什么。 妙! 孟庙被甄先生这反应给弄糊涂了。 什么? 甄先生面色激动:这是阿彰最终定下来的应对吗?太妙了!避实就虚,哈哈哈哈 这次,就看谁熬得过谁! 孟庙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他很有些复杂。 不过我觉得吧,甄先生你可能想得不太对。 孟庙回忆着昨夜里吩咐他去给他告假的孟彰,开口道。 嗯?甄先生转了目光来看他,怎么说的? 孟庙顿了顿,道:阿彰他似乎也想要做些什么 阿彰他也想要做些什么甄先生将孟庙的话重复了几遍,喃喃问,阿彰他想做的什么呢? 孟庙摇头,顿了顿,又摇头,就是不回答甄先生。 甄先生细看了孟庙一眼,最后也没勉强他,停下话头陪着他在这书房外坐。 孟庙顾不上他,自顾自出神。 阿彰他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跟族里讨要更多的自主权吗? 安阳孟氏需要盟友,也认为最合适的盟友应该是司马慎,所以安阳那边是想要将阿彰送到司马慎手底下的。但阿彰昨日里却是明白地拒绝了司马慎 因为阿彰昨日里请托他帮忙的缘故,他还没来得及将消息往安阳郡那边送,但料想安阳郡那边现下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阿彰没有任何商量直接推翻安阳郡里的决断,哪怕他是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能在帝都洛阳这边厢从权行事,可他总是需要给安阳郡里一个交代的。 孟庙、甄先生两人各自无声静坐的时候,青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门被拉开了。 孟庙、甄先生各自回神,站起身看过去。 阿彰。 阿彰 孟彰笑了笑,先致歉道:劳烦两位在这里久等了。 孟庙、甄先生各自摇头。 孟彰的目光先自落在了甄先生身上:甄先生,这段时日我都会告假,为了防止误会,甄先生你在太学里授课的事情,可能要再等一等了。 甄先生明白孟彰的意思。 从孟府到太学的那一段路线,不必想都知道,一定是被人盯死了的。如果甄先生从孟府驾车往太学去,说不得就会被那些有心人怀疑是车上带了孟彰,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对他的车驾下手。 倘若他的车驾上真有孟彰在,那拼了就拼了。可如果孟彰不在,他岂不就平白成了那些有心人的靶子? 如果阿彰确实需要他来帮助他转移注意力那他倒是无妨,可如果阿彰不需要他这样做呢? 第354章 我明白的。甄先生郑重点头。 顿了顿,他凝望着孟彰,问:阿彰,我能知道你等会儿的打算吗? 告假,不去太学上课顺道寻求太学那边的帮助,那他是要准备做什么? 继续待在这孟府里吗? 当然。孟彰颌首,随后他笑道,我先前一直都在府邸里待着,从来没有去城外玩过。如今修为有所进益,我想到城外走走。 如今修为有所进益,他想往城外走走 听着这句话,孟庙也好,甄先生也罢,面色都很有些奇异。 阿彰他,是认真的? 目光在孟彰面上梭巡过很久,孟庙和甄先生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各自眼底的怀疑。 阿彰是真的只想往城外走一走,看看城外的风景;还是他想要引着那些有心人往城外去,好在城外动手解决这一桩麻烦;更或是,阿彰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什么问题,可他不好发挥,必须得借助城外的什么? 一个又一个猜测,在孟庙和甄先生心头转过。 比起孟庙来,甄先生心里的猜测还更多一些、更离奇一些,但他看了看沉默点头的孟庙,到底也只是跟着点头。 可需要我陪你走一趟?甄先生问道。 孟彰扬唇笑开:多谢甄先生好意,但不必了。我想自己走一走。 甄先生心头又有更多的灵光迸溅而出,但他什么都没问,只道:那行,我便与师兄一道,在这里等你。 顿了顿,他又看定了孟彰,神色极其正经严肃道:阿彰,倘若有事,且记得给我们递话。 孟彰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正色点头道:我知道的,多谢先生。 孟庙听了一阵,眼睑孟彰已经跟甄先生说定了,他也不多话,只直接问道: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孟彰摇头:不需要了。 孟庙张了张嘴,还待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是什么都没说,只默然点头。 待天光更亮一些,明明是该有马车停在府门前的孟府,这会儿却空荡荡的一片,根本不见那驾马车的影子。 紧盯着这个地方的那些人还没皱眉,就看见那紧闭的孟府大门被打开了。 孟庙领着人送孟彰出来。 孟彰除了一把黑伞以外,什么都没带。 暗下里盯着这边厢的目光齐齐闪过狐疑,却是谁都没有动作,仍旧紧盯着。 孟庙还是控制不住,最后问了孟彰一句:阿彰,你真的不需要带些人? 孟彰摇头:真的不需要。 暗下里盯着这边厢的人听见这两句简单的对话,目光更是不自觉收缩了一下。 还没待他们理清那些纷涌上来的猜测,孟彰已经转身,走到台阶最前方了。 他停下脚步,放眼看着渐渐明亮的天际。 今天,看来会是一个好天气啊。 真好 好心情地笑开,孟彰擎着黑伞,拾步走下台阶,一路沿着街道往外走。 那些盯着这边厢的人心头混乱的猜测中,有什么渐渐清晰。 盯着那个格外轻快、格外随意的背影,隐在各处的人唇角抖了抖,都有声音传了出去。 不对,不对,情况很不对 我们暂且不能动手,先等一等,对,先等一等 孟彰走过了长街,却不是走的太学那个方向,而是另一个。 另一个完全不在他们思量中的方向。 快!快确定一下,那孟彰到底是要去哪里?! 快一点,我需要知道这孟彰的目的是哪里?再有,将这边的情况尽快递送回去 是! 孟彰感受到了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但他面色不动,似是全不放在心上,只随意且悠闲地,像是享受一般往外走。 他确实很是随意悠闲,他确实并不觉得那些目光有什么重量 他所有的心神,自他从孟府台阶走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仿佛在一点点拔升,从孟彰的魂体脱出,升入这一片灰蒙、沉寂却实实在在被点亮的天穹上。 孟彰的眼越发明亮。 在高邈天穹之上,孟彰心念似明镜,俯瞰着混杂流荡的各色情绪。 是的,情绪。 不是气,不是法理,是情绪。 孟彰的心神,在这一刻洞察的,是无形无质的情绪。 这些情绪无边无际,错杂而混乱,像是混浊至极的浊水。 但它们又有着源头,又只在源头向着四下辐射 从这一点看来,这些情绪又很像是星光。 孟彰不自觉地半垂眼睑,向前迈出的脚步步步踏落地面的同时,似乎也在渐渐契合着某种韵律。 似波纹荡开,又似流风回旋,有什么东西以孟彰为中心,正搅动着这个情绪的汪洋。 正凝望着孟彰这个方向的目光中,有人顿了顿,低声道:果然有问题。 但他这话都尚未传开,侧旁就又有声音落下。 却是在否定他。 不,没有问题。 更多的目光,寻着声音看了过去。 第355章 那却是道门的某位元神。 可是 那位道门元神道长摇头:真的没有问题。 顿了一顿,这位道门的元神道长道:不说你们都已经看过了孟彰的资料,就算没有,只现在眼看着,也应该能看出这孟彰的真正根基的吧? 其他人皱了皱眉。 是梦。到底有人张嘴,回答那位道门元神道长道。 那位道门的元神道长点了点头:不错,就是梦。你们再看,现在缠绕在孟彰身侧的,不正是属于梦的法理么? 有人下意识地反驳:可他不过才刚刚晋入炼气! 才刚刚晋入炼气入神境界的小道士,就算开始着手参悟自己的根本道则,又怎么可能似这般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自己根本道则的法理蔓延,而且还是这样大幅度地铺展蔓延? 那位道门的元神道长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他确实才刚刚晋入炼气境界。论理是还做不到这种程度的,可是 他虚虚抬手,从孟彰走过的地界摄来一片无形波动。 这位道门的元神道长直接将那片无形的波动递送到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先让他们看得清楚,然后手指虚虚用力。 磅礴的力量辗压过那片无形波动,无形的波动当即崩散开去,化作更细碎的法理。 法理细碎,独属于梦之一道的气机便也就彻底暴露出来。 这不是梦道的法理,又是什么呢? 面对被送到眼前的证据,其他人张了张嘴,却是怎么都找不到辩驳的话语。 那位道门的元神道长慨叹了一声,目光仍旧追着缓步前行的瘦小身影。 这天地里,从来都不缺乏天才。 何况,我们不是从最开始就确定了么?我们现在看着的这位,就算是放在我等所眼见过的天才骄子中,也都是仅有的那一批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不相信呢? 绝大多数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但他们中的一两个人盯着那道瘦小的身影,虚虚抬起手来 还不等他们做些什么,就有人伸了手来,将他们才刚抬起的手又按了下去。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抬起手的人怒瞪着近在身侧的人。 没什么意思。手一动不动地按在别人小臂处的人摇摇头,神色平淡而自然,只是就现下来说,我们谁都不能阻拦他。 为什么?!抬起手臂的人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开,便继续怒问道。 因为我们还没有看到。 你!抬着手臂的人怒而偏头,看向其他的方向,寻求声援。 但其他各处望着这里的目光,虽没有转开,却也只是笑看着他,一点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那抬着手臂的人越发怒了。 你们阻得了我,阻得了其他人吗? 按着他手臂的那人仍然自然:其他人自有旁的人来阻拦,就不劳你费心了。 所以,你们今日是一定要护着他了?那抬着手臂的人收敛了怒色,似笑非笑地问。 倒也不是。按着他手臂的人细看他一阵,收回手来,到可以出手的时候,你们自然就能出手了。 虽然得了自由,但那人心头怒火却半点不减。 你们这是,要将我们利用到极致啊 其他人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 孟彰不理会那暗处的种种细潮。 他还在往前走。 属于梦道的法理,正以他为中心向着四下舒展。 到得孟彰走出城门,站在护城河近前的时候,他的梦道法理俨然已经将小半个帝都都给囊括了进去。 无边无际的情绪被这些还很是浅薄的梦道法理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着梦道法理所交织成的梦道法域涌去。 就像是百川归于汪洋,又像是星光沉落在夜幕里,孟彰那梦道法理所交织而成的粗浅梦道法域渐渐变化,到最后,终成无尽汪洋。 孟彰不过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论理来说,如此重量、如此面积的梦道法域,根本不是他能够承载下来的。 他也好,他的这个梦道法域也罢,都会被这些绵绵无尽的情绪给压得粉碎。 可是,他却偏就完好地站在护城河的河岸上;他的那个粗浅梦道法域,也还是最初开始时候的模样,连一道细微的裂痕都没有。 隐在各处看着这边厢位置的诸位道长、真人控制不住地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我真的没有看错? 帝都洛阳护城河的河水并不湍急,它很平缓,平缓得像是镜面。 孟彰站在河岸上,看着河岸里的水,久久沉默。 他这是 有人在问,但没有人能够回答。 于是到最后,也没有人再问了,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也等待着。 哗啦 什么声音? 很多人皱眉,然后下意识地看向环绕在孟彰周身的那片粗浅梦道法域。 第93章 那个粗浅的梦道法域却仍然只汇聚天地间无处不在的情绪,没有任何的变化。 第356章 不是它? 更多的人皱起了眉头。 距离帝都洛阳不知多远处,甚至超出了大晋皇庭界域之外,各处荒僻阴暗却清圣澄华的法域中,有神灵遥遥投来目光。 由阴世天地孕育而来、手掌阴世天地权柄的祂们,一双天眼所见到的,远比大晋皇庭内外的那些修士来得多。 是河吗? 法音似天音,落在天地间搅动法理,演化无穷异象。 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 那到底是不是呢? 不是河。 不是河。 接天连地仿佛天柱一样的高大门户处,有两位神灵接连开口。 其他各处神域中的神灵便都往这里投来了目光。 不是河,那是什么? 听得这个问题,两位门神也是一阵沉默。 是啊,不是河,那是什么呢? 是什么,在流动,在激荡时空与万象,汇聚自天地初生以来便沉落在此间的情思与念头? 诸多阴神再想要问两位门神些什么,但得到的都只有沉默。 两位门神始终死死盯着大晋帝都洛阳那一条护城河之外,盯着那个明明身形瘦小此刻却仿佛无比庞大的阴灵。 于是,各位阴神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也就都紧闭了嘴,只默然等着。 等两位门神开口。 久久站在帝都洛阳护城河河岸上的孟彰终于又动了。 他抬起眼。 于是久久落在护城河河水处的目光也就顺势抬起,越过从各处投落而来的视线,投入阴世天地那万古不变的灰暗天穹处。 孟彰似乎看到了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默然半饷后,他下意识抬起双手,似是在托着些什么。 于是,各方各处的目光又都刷地一下汇聚在孟彰的手掌处。 但那里仍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有人瞪大眼睛找了很久,仍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自觉嘀咕出声。 那小郎君是在耍我们吗? 更远处的修士没有听到便就罢了,一个目光都懒得分给他,但与他一道站着的几位友人却都转了视线过来,里面满满的尽是无奈。 人家有耍你的必要吗? 那个说话的修士气焰低了低,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明明什么都没有,那孟彰小儿却做出这样的姿态来,不是在耍我们,又是在做什么?不然,你们谁在他那里看见了什么? 他的几位友人更为无奈。 我们没看到,或许只是我们境界不到,不代表真的就什么都没有。 那个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的修士张了张嘴,还想要继续为自己辩解,但他的几个朋友却已经不想忍他了。 他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手腕一动,将一道法印封在他的身上。 那修士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你就安静地看着吧,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回去了再来细说! 见他仍然不安分,他的那几个友人便劝了他一句。 那修士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细觑过侧旁友人的面色,他到底是选择了沉默。 这一片地界中,或许有人在质疑,但更多的人到底都是选择了沉默,选择了相信,他们在不住地揣测着。 种种可能生出,又渐渐被推翻,渐渐被否定。如此不断循环重复,他们似乎是在向真实靠近,然而哪怕是最后最合符他们推断的猜测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些有心人都不敢完全确定。 这就是答案了吗? 这真的就是答案了吗?会不会还有别的可能?是不是有人在故意引导?我到底有没有遗漏了些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念头浮起沉落,沉落浮起,搅动人心,激起无尽迷尘。 峻阳宫中,司马慎坐在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下首,也拧着眉看面前的巨大水镜。 水镜里映照出来的,并不是别的地界,而正是护城河河岸位置。 那水镜正中央里的,也只有一道瘦小单薄的身影。 那是孟彰。 巨大的水镜清晰地映照着那个小郎君,没有错过他身上、周围任何一点细微波动。 陛下,你觉得这孟彰手上,是不是真的有东西?皇后杨氏问道。 武帝司马檐皱紧了眉头,来来回回打量着孟彰虚托起的手掌,然后他的目光陡然上抬,死死盯着孟彰被半垂眼睑遮去大半的眼睛。 许久以后,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 我看不出来。 皇后杨氏颌首,正想要说些什么。 但武帝司马檐却已经偏转了目光,落在他们下首端坐的司马慎身上。 阿慎,你发现什么了吗? 司马慎久久没有应声。 皇后杨氏心头一动,望向武帝司马檐。 武帝司马檐也正看向她。 一帝一后的目光悄然碰撞。 阿慎?皇后杨氏唤了一声。 司马慎终于被拉回心神:阿母? 皇后杨氏笑弯了眼,于是她眼底里的某些东西就被遮掩了去。 司马慎什么都没发现,只听得皇后杨氏嗔了他一句:你这孩子一天天的,都在忙活些什么呢?你阿父方才唤你,你都没听到 第357章 他连忙收摄心神,跟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道歉。 武帝司马檐摆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只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他有没有什么发现吗? 司马慎回转目光,落在前方的水镜上。 默然许久,他摇头:孩儿也没什么发现。 这是真话,但是 司马慎暗下有眸光微动,只小心遮掩,不叫上首的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发现罢了。 上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什么发现,可这一次细看,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孟彰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他觉得熟悉。 是很熟悉很熟悉的程度。 熟悉到,就像鱼习惯了的水,也像生人习惯了的空气 可他这一时半会儿的,竟然愣就是想不起来。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讨论还在继续。 所以,陛下你觉得,这孟彰手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这一个问题,纠结了太多太多的有心人,也困扰住了他们,让他们不断徘徊重复。 孟彰的手上,是有东西存在还是没有东西存在;若有,那东西到底又是什么? 那些有心人不断地琢磨,答案却仍旧隐在迷雾里。 或许,也只有那个孟彰小儿知道了吧 孟彰知晓答案吗? 他其实也不知道。 他的心神高悬于天穹之上,仿佛与天穹上方那一轮阴日相对而立,又似乎是合入了阴日之中,俯瞰这一方天地。 属于人的性情被挤压在心神的角落里,占据他心神正中央的,是另一种近于天、合于道的心性。 它或许可以称呼为道性,但也可以称呼为神性。 道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孟彰心头的每一点心念。 晦涩的、阴暗的、光明的、坦荡的、暴虐的、克制的 它看着孟彰的种种不显于外的念头,掌控着孟彰周身每一点流荡的气机。 处在这种奇异且特殊的状态之下,孟彰对自己的一切举动、一切心念、一切谋算都处在一种悖论状态。 他似乎洞若观火,明晰万象万因;但又仿佛浑浑噩噩,深陷层层迷雾,一切言与行只在本能。 就如当下。 孟彰当着众人的目光,将手掌抬起,虚虚托着。 那一瞬,他心头其实是恶意且好玩地,想要跟此刻注视着他的那些有心人来玩一场皇帝的新装的游戏。 但当他真的将手掌抬起,虚虚承托的时候,他心头陡然又生出一种莫名的直觉。 这一刻,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被他从灵魂的深处招引出来,落在他虚虚托起的手掌掌心处 孟彰涣散的、空淡高远的眼睛一瞬聚焦,凝望着自己托起的手掌掌心处。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眼睛给他的信息,信息汇聚成判断,他原本应该信服。 毕竟是自己的眼睛呢,他怎么能不信? 可孟彰自己的心念给予他的,却是另一种判断。 有的,真的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身前,被他托起。 孟彰心头那生灭不定的诸多念头之中,有几个念头快速壮大。 他都是这般混沌又错乱的状态,那么那些人呢?那些在看着这里,总想要窥探得些什么的人呢? 他们会怎么想?他们要怎么想? 会很头疼吗?会心痒痒吗? 哈,那就头疼去吧。 另又有一个念头生出,转瞬壮大,在广阔的心念空间中触碰到于最高处静观的孟彰道性。 该走了 我们该走了。 趁着这个机会,该去做我们要做的事情了 孟彰的眼睑陡然抬起,有目光从中扫出,团团看过天地四方。 从各处往这边厢投来目光的一众人等,都在这一顷刻间,看到了孟彰的眼睛,与孟彰的视线撞上。 是的,这一刻,不论那些往孟彰这边投来目光的,到底是什么身份,又到底是什么修为,都与孟彰对视了一眼。 孟彰,看见了他们。 帝城各处帝宫、隐在各处天地缝隙里的阴域、远在大晋皇庭之外的各处道域神域阴域 都是一阵凝滞也似的静默。 孟彰看过那一眼后,却是自然而随意地收回了目光。 他只看着他自己虚虚托起的手掌,凝神看得无比专注,就仿佛他手掌上承托着什么至宝。 所有人的目光,便也都跟着孟彰的视线汇聚到了孟彰的手掌上方。 片刻站立后,孟彰终于动了。 他张着手,似是捧了什么东西一样,沿着护城河的流向往前走。 哗啦、哗啦啦的水声像是在他身后的粗浅梦道法域响起,又像是隔着时间与空间,从未来传来的回响。 没有人打扰孟彰,一切的暗涌都隐在了暗处。 不论是控制不住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直接对孟彰出手的,还是那些动用千万种手段只想要确定更多信息的,更或是又一次被动摇的 孟彰清清闲闲地沿着河道走了半日,又拖拽着他那个粗浅的梦道法域回转,轻松自然地从城郊外回转,一路穿行长街,安全回到孟府里。 第358章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这一众人等都在孟府门房处等候。 见得孟彰从长街的另一端步步走来,孟庙、罗先生、甄先生这些人既觉得欢喜,也觉得奇异,更觉得复杂。 果真就似孟彰今日晨早离开孟府时候说的那样不用担心他,他能全须全尾回来。 孟彰没有说话,只抬起眼睑,虚虚扫了他们一眼。 这一下,不独独是孟庙,就连才刚刚抵达孟府一日不到的罗甄两位先生都察觉到不对了。 这不是孟彰。 起码,这不是昨日里他们所见到的孟彰。 罗甄两位先生的目光悄然落到了侧旁不远处的孟庙面上。 孟庙的神色说不出的奇怪。 即便是他们,竟也难以分辨孟庙此刻的情绪。 孟彰走上了台阶。 一步,两步,三步 孟彰身后那足有小半个帝都大小的粗浅梦道法域,居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 到孟彰走过台阶,来到孟府门槛前的时候,他身后那个梦道法域虚虚一抖,隐入虚空中消失不见。 整一日都没有挪移开的视线仍旧追着孟彰,直到孟彰走过门槛,直到孟府大门再度合拢,才终于隔绝断去。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等一众人都跟在孟彰身后,他们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却是什么话都没有。 孟彰只做不见,他径自走入了玉润院里。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等一众人都在玉润院外停了下来,追上去的,只有青萝。 孟彰脚步不停,直接走入书房去。 青萝停了下来,她细想一阵,转道厨房,吩咐各处时刻等待孟彰的传唤。 待她安排停当后,她又转身,往玉润院外去。 孟庙见得她出来,便问道:阿彰如何了? 青萝福身回得一礼,答道:郎主如今在书房。 更多的,她就不答了。 孟庙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对罗先生、甄先生道:看来今日就只到这里了,接下来的事情,还得等阿彰出来以后再做处理。 两位先生今日辛苦了,不若先回去歇息一阵吧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一眼,却都摇头。 孟庙正不解,就听得罗先生道: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不知庙郎君可否与我再说一说? 今日白日里不是已经将这两位先生想要了解的事情都细说过一回了吗?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他还在这边发愣,罗甄两位先生却已经引了他往他们落脚的客院去了。 青萝遥遥看了那三位郎君一眼,将事情暗记下来。 她转眼,瞥见站在侧旁的孟丁,动作一顿。 孟丁抬眼,冲她笑了笑。 青萝客气回了一个笑容。 孟彰在书房临窗处坐下时候,终于在眨了眨眼睛后,眼底高远轻淡的眸光敛去,复归平日里属于孟彰的灵动。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手掌抬起,做轻托状。 今日白日时候,孟彰也是这样的动作。而那会儿,孟彰手上什么都没有,可此时,孟彰虚托的手掌上方,却似乎有一抹红光摇曳。 是真的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只是孟彰他看不见而已。 孟彰定定看得一阵,终于又放下手。 沉沉镇压这一片虚空的某种法理又一次隐去,再不落入人的感知之中。 孟彰伸手揉了揉额角。 天光自窗外投入,但大抵是因为他的动作,有一片薄薄的阴影落在孟彰眼底,将他眼底涌动的种种思绪给遮掩了去。 许久以后,这书房中才有一个声音响起。 虽然有些事情是我早先时候没有料想到的,但就总体的情况来说,倒也都还在计划之内。这是孟彰自己的声音,轻且淡,几乎没能留下一点痕迹,剩下的,就看今晚的了。 说实话,今日里孟彰自己的状态,连他自己都没有料中。 可那一切发生以后,孟彰回头再看,竟又不觉得意外。 只是稍稍的一想,孟彰便轻易将事情给丢开了。 他自己身上也有问题,他不是早就有所猜测的了吗?到现在,不过是又一次证实了而已,有什么好纠结的? 他还是该想想,怎么将这一切落到实处吧。 不论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是他决定要走的路,力量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孟彰守定心神,不拔高也不沉凝。 哗啦的一声细微声响传来,虚空中有什么抖动了一下,同时展开。 一方粗浅的梦道法域出现在孟彰左右。 这方梦道法域也不是其他,正是孟彰今日展开的那一方梦道法域。 只是比起完全展开的那足有小半个帝都面积的大小,如今出现在孟彰左右的这方梦道法域就要小了许多,仅仅只得方圆一丈大小。 也不是它缩水了,是孟彰特意控制后的结果。 细细看着这方圆一丈大小的梦道法域半饷,孟彰伸出手去,在那梦道法域中一掬。 一捧流水也似的情绪在孟彰手掌中显化。 居然果真是情绪 可是,为什么呢? 孟彰自己也很是不解。 第359章 这是梦道法域,又不是别的什么法域,怎么汇聚在法域里的,会是弥散在天地中的情绪? 孟彰眉头渐渐皱起。 阴世天地正在呼唤阴神正位如果我所料不差,应该就是轮回出世 而我所知晓的地府传说里,跟这东西沾点边的 孟彰细看着手上流水也似的情绪,静默许久。 大抵就只有传说中的那条河了吧? 神话传说中,天界、地府、人间三界应有三条河流。 天界那条,是为天河,汇聚无量星辰,承载无量星光与世界。 人界那条,是为黄河,是人间人族的母河,人文的初始之地,孕育文明与族群。 地界那条,是为忘川,积攒人世诸般念想,汇聚无尽悔恨与情思的河流。 那 这会是那条河吗?忘川? 孟彰默然一阵,叩问自己。 他不去寻找任何答案,只静默等待,观望着自己内心本能的倾向。 许久以后,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悄然皱眉。 不是吗? 可如果不是的话,那 到底是什么呢? 孟彰的内心没有任何波动,不论他如何等待,如何叩问,他就是没有任何的反馈。 面对如此情况,孟彰也只能放弃。 罢了,既然不是,那就不是吧。 他松开手,任由手上那捧流水似的情绪从他掌心跌落,重又化作无形无质的情绪混入梦道法域之中。 我只静等就是了。 他身上问题再多,再是神秘,也都是他自己的事情。现在他得不到答案,大概率只是因为他的修为不到,等到他修为境界足够,一切秘密与隐秘自然也就会在他面前展开。 他只静等着就是了。 孟彰闭上了眼睛。 他身前的梦道法域再次隐去不见。 待他再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孟彰却是很自然地取了一套茶具来在桌前摆开。 清洗过茶具,孟彰开始煮茶。 火用的是孟彰汇聚的心火,水是孟彰自升起的阴月中接引来的月华,茶叶也不是其他,只是孟彰从那方梦道法域中抽取出来的精纯情绪。 孟彰现下也就只是炼气境界的小道士,这些东西虽都有一个响亮的来历,但到底不甚精粹,只勉强成形罢了。 孟彰做得很是认真,哪怕他自己知道,这样烹煮出来的茶水在来人眼里,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 待茶水煮成,孟彰忽然抬头,看向窗外的天穹,朗声道:贵客远来,彰不胜荣幸,请入屋里来坐一坐吧。 两缕轻烟从天穹之上落下,于孟彰玉润院院外显化身形。 青萝明明就守在书房外头,却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似她完全没有看到这两道身形一样。 那两道身形对坐在窗前的孟彰拱手一礼,才走了进来。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直到走入书房,来到孟彰近前。 孟彰仍自坐在窗前,见得他们进来,他笑了笑,道:两位贵客,请过来坐。 那两人果真就在孟彰的对面坐下了。 孟彰分出三盏茶水,两盏送到那两位客人面前,他自己捧了一盏。 两位从哪里来? 第94章 坐在孟彰对面的两位汉子一人低头捧起茶水,一人回答孟彰道:某家兄弟二人是从桃都山来的。 桃都山? 孟彰眼底眸光微凝。 他所知晓的神话传说中,阴世地府的桃都山可是两位门神的居所。 郁垒,神荼。 郁垒细看孟彰,问:小郎君知道某家兄弟两人? 孟彰笑着颌首:自然。 虽然眼下这两位地府门神还未曾正位,但他们的名声在如今的阴世天地里也是极为响亮的。孟彰就曾在安阳孟氏的记载中看到过这两位的名号。 神荼抬眼看了看孟彰,又自低头去,稀奇地看着手中的茶水。 郁垒不理会自家的兄弟,他问孟彰:那小郎君知道我们这一趟冒昧打扰,是为了什么吗? 孟彰诚实摇头。 郁垒笑开:我还以为小郎君都谋算过了的呢。 孟彰举起杯盏,饮去小半层茶水。 我只是知道会有人找上门来而已,至于来的是谁他道,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 郁垒默然。 神荼抬眼细看过孟彰,对郁垒道:阿兄,我觉得你还是干脆一点吧。 郁垒没甚好气地瞪了神荼一眼。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那目光里的带出的问题却直直逼向神荼。 你这家伙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神荼很有些无奈:都是自家兄弟,这有什么好较量的? 总这么你来我往地试探,谁都不先妥协,生怕自己吃了大亏去,那得争论到什么时候才算是有个结果? 倒不如大家都爽快一点。 孟彰手指摩挲着玉润细腻的杯盏,笑而不言,只沉定了心神欣赏这两位门神红脸白脸的唱和。 郁垒、神荼眼角余光瞥见,心下俱都一滞。 第360章 他们对视得一眼,郁垒很自然地转了目光来,平整严肃看着对面的小郎君。 孟彰配合地端正表情,恰到好处地显出三分困惑u不解。 什么什么自家兄弟?他问,恕彰愚钝,这话彰不大明白。 神荼抢先一步在郁垒面前开口: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原也该是我们的兄弟。 孟彰抿了抿唇,执拗而坚持:彰有两位兄长一位阿姐。 没有你们。 神荼接住孟彰的话:所以才说原该是嘛。 原该,原本该是 郁垒瞪了神荼一眼,轻斥道:你先闭嘴吧。 神荼缩了缩脖子,果真就紧紧闭住了嘴巴。 搞定了自家兄弟,郁垒便重新看向了孟彰。 小郎君,他很认真,你身上另有秘密,你自己应该也是清楚的吧。 我不知道。孟彰神色不动,反问他道,难道你知道?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孟彰的目光也同时追了过来,看定郁垒的眼睛。 郁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孟彰眯了眯眼睛:那你为什么跟我这般说话?难道有什么人跟你说起过我身上的问题? 坐在旁边的神荼抬眼,目光在孟彰身上转了一圈。 他们以为他们找上门来与孟彰联络上,是这位小郎君想要确定敌友的同时,为他消解来自各方面的这一场试探,已经是这小郎君今日那一出的所有用意了。 没想到这小郎君还打着从他们这里收拢关于他自己情报的主意 郁垒心里也很有些慨叹。 这小郎君明明年不过八岁,尚且是个稚童,心窍却多得像蜂巢一样。真不知这是生来的天赋异禀,还是后天教养出来的。 若是前者倒还好,不过是天赋罢了,可如果是后者 那这些世家大族的郎君们就太可怕了。 没有。迎着孟彰的目光,郁垒回答道,即便是我们,到如今也没有谁能确定你身上的隐秘。 孟彰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连他们这些阴世天地孕育而来的阴神,也没有谁能确定他身上的隐秘?他身上的迷雾,真就那样的厚沉? 看见孟彰面上小小的苦恼,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心下笑了起来。 其实也不是幸灾乐祸,就是觉得有趣而已。 这小郎君自踏入帝都洛阳以来,大多时候都是大人作态,倘若不看他的身形与面容,只单看行事,怕都不会有人相信他还是个稚童。 现在这副苦恼的模样,也很算是难得了。 孟彰察觉到这两位目光里的异色,却没有收敛,而是就这样抬眼,看向了对面的两位门神。 你们真的就什么都没有发现? 郁垒、神荼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一口气。 如今的阴世天地中,阴神四散流离,权柄失落,我等也是没有办法。 神灵和仙人是不同的。仙人不论有没有赦封,能力都不会有多少变化,但神灵却不成。 手握权柄的神灵和丢失权柄的神灵,根本就是两种状态。 神灵不在神位上,哪怕神灵自身修为不退,所能发挥出来的力量也比较有限。 郁垒说这话的时候,神荼自然而然地接上郁垒的话,对孟彰道:确定是没有办法确定的,不过一些痕迹的话,我们倒也有些发现。 孟彰的目光很干脆地落到了神荼的身上。 郁垒端起茶盏,身上气机微微收敛。于是他们这一边厢的主导权就很自然地被神荼拿了过去。 小郎君,神荼唤了孟彰一声,你知道河吗? 孟彰点了点头:知道。 神荼像是松了口气:我们觉得,你大抵跟属于阴世天地的河有点关系。 孟彰沉吟一阵,摇头道:不是它。 这回可就轮到神荼与郁垒生出惊异来了。 你自己也有所感觉了?神荼问。 孟彰看他一眼,没有否认。 神荼和郁垒对视一眼。 可是,不应该啊 孟彰现在也就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一般情况而言,哪怕是阴神觉醒,也该是炼就了阴神的道长的事。 对于这小郎君来说,一切还是太早了。 但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细细思量过一回,目光再落到对面小郎君身上的时候,居然又觉得有些合理。 你身上另有河神的气息。神荼道,或许是因为祂,所以你的进度才提前了。 郁垒心里暗下点头。 约莫真是这个理由。 孟彰沉吟一阵,摇头道:但我如今再想要重复今日里的事情,也都没有成功。 神荼和郁垒齐齐笑了起来。 孟彰抿了抿唇,沉默看着对面的两位门神。 当然没有那么容易的啊。神荼道,那是天人交感,非天时、地利、人和并在不能得,哪是你是想就可以复现的? 郁垒也点头:何况现在的你非但修为浅薄,而且仍然处在混沌蒙昧之中,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第361章 孟彰只盯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两位门神又再笑了一下,方才尽敛面上笑意,重新恢复严肃。 除了河以外,孟彰满意了,他问道,你们难道就再没有其他的发现了? 郁垒、神荼沉默一阵。 倒也不是。神荼暗叹一口气,认真跟孟彰开口,可哪怕是我们,也都不能隔着你,直接确定你的情况,你知晓吗? 郁垒在神荼之后道:如果你真的想再确定一些的话,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孟彰只听这位门神的话风,就已经猜到这两位门神的办法是什么了。 只要你愿意放开心神,让我们出手探查,那我们可以给你一个答案。神荼道,不过怎么看,你都不会答应的。 郁垒道:所以这件事,当前还是休要再提起了罢。 孟彰没有言语,只是稍稍垂落的眼睑摇曳出一线阴影,打在孟彰自己的眼睛里,竟然显出了几分可怜。 郁垒、神荼明知是错觉,也不禁生出了几分酸软。 他们的这个兄弟原本该在阴世天地里孕育到长成的,但现在却流落在了人族里,成为了寻常的阴灵,昔日神名、神体、伴生的灵宝尽数丢失 凄惨又酸楚,谁都可以算计他,谁都在算计他。 郁垒道:不过 此间书房的另外两个人听得这声音,齐齐转了目光看向他。 神荼心下微动,想要阻拦,但看得对面廋廋小小的稚童一眼,终于也是默认了。 我们今日近距离与你相见,也不是完全的全无收获。 是的,神荼也道,对孟彰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们在你的魂体深处,捕捉到了一点木气。 木气?孟彰下意识地重复着,眼神微怔。 郁垒、神荼两人见得他这反应,倒也没有多想,只继续跟他说话。 如果今日来的是其他的兄弟,他们可能不会察觉,但我们两个长年居住在桃都山,对气机很有些敏感。 孟彰能理解。 这两位可是神话传说中镇守地府门户的门神,不论是外间天地里想进入地府的生人,还是想从地府里逃出去往阳世天地的阴灵,都得在他们两人面前走过一遭。 没有几分眼力,地府门户的威严保不住。 虽然如今坐在孟彰对面的这两位门神,如今还未曾正位,仍然只是散落在阴世天地间的散神,他们的眼力也仍然不容小觑。 若不然,诸多阴神也不会选中他们两位来帝都洛阳里见他不是? 你的身上,有木气,且应是份属乙木。 听得乙木这两个字,孟彰心头灵光乍现,一个名字陡然浮起。 木气有甲乙之分,甲木皆是树木杉杨,乙木则是藤蔓花卉。 乙木的木气、引动承载无尽沉积情绪的能力、灿若晚霞的红光 孟彰垂下眼睑。 如果他料想不差的话,那确实也就只有它了。 彼岸花,传说中有接引亡魂之力的地府奇花,曼珠沙华。 随着孟彰心头明悟,仿佛呼应也似的,有红霞自他魂体深处摇曳而出,即将喷薄天地。 孟彰下意识压住了波动的灵光。 待他周身灵光终于平复下来,孟彰抬眼往对面看过去,却只见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端着茶盏,像是沉醉一样地细品茶水,闲适且专注。 孟彰顿了顿,也端起身前的茶盏来,浅浅啜饮。 曼珠沙华,不是他身上唯一的秘密 温热的茶水安抚魂体的时候,又一个念头在孟彰心头生出,旋即不住壮大。 还有些别的什么,隐在迷雾之后。 但在同时,孟彰心头也还有另一种感觉徘徊不去。 到这里就好了。 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层次,只探究到这里就好。再多探一些、再多深入一些的话,他就承载不了了。 到那个时候,不等任何人对他出手,他自己的魂体就会自发崩解溃散。 便就到这里吧 孟彰垂了垂眼睑,又饮去半盏茶。 待他给自己续上茶水的时候,对面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也陆续放下了杯盏。 孟彰提着茶壶的手腕一转,帮着两位门神也添上茶水。 彰此番,谢过两位提点。他很认真地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摇摇头,轻易将话题转移开去。 虽然你今日是安安稳稳地过了,但事情还没有解决。接下来,你可想好该怎么处理了吗? 孟彰笑了笑,坦诚回答两位门神道:是有一点想法,但可能还不够。 两位门神很自然地接了话题。 哦?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郁垒先道。 神荼在后头接话:有什么需要的,你尽可与我们开口,我们这些人还算是有点力量。 这话幸好神荼也只在孟彰面前说说而已,否则传到其他人耳朵里,怕是都不知道会怎么想。 由这方阴世天地孕育、得天地钟爱,又在这方天地中长年修持的阴神,都只说自己还算有点力量,那他们这些只能依靠生前积累、像是困兽一样的人,又算是什么? 第362章 孟彰顿了顿,试探着开口:这里毕竟是大晋皇庭的帝都,你们 郁垒、神荼两人笑了开来。 帝都又如何呢?不都是在这方天地里吗? 可是孟彰张了张嘴。 郁垒摇头,手腕一转,便拿出一样物什往孟彰推去。 孟彰目光垂落,却见被送到他这边来的,是一片翠绿翠绿的桃叶。 他没有伸手去拿,只看得一眼便自抬起目光,看定对面的两位门神。 作为这方天地的外来者,人族能在这方天地中打下疆域,扎定根基立足,确实很是了得。但是 郁垒在笑。 人与人,是不同的。 这所谓的大晋皇庭,只是寻常而已。 神荼也点头,他还劝说孟彰道:这东西你尽管拿着吧,有它在,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消息,也可以调动人手做事,方便得很。 孟彰一一看过两位门神,最后他收敛了面上绝大多数的神色,带着一点纯粹的疑惑问道:你们为什么这么帮我? 阴世天地的这些阴神,对占去大片阴世天地富庶地界的人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孟彰只有一些猜测,并不完全确定,但是 这两位对他的态度,他却是真实体验过了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同时笑了起来。 为什么?郁垒不回答,只反问孟彰道,你觉得呢? 神荼也接着问道:阿彰,你真的就一点猜测都没有吗? 孟彰顿了顿,也问道:只凭我的猜测,就能确定了吗? 郁垒、神荼被孟彰的问题给噎了一下。 可我们也不觉得你会随意猜度啊。神荼嘀咕道。 孟彰不置可否。 郁垒暗叹了一口气,也不跟孟彰继续拉扯了,直接就道: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说法的话,那也容易。你且只当我们是在收拢你吧。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也转了目光来对孟彰点头,很是像模像样地道:天地将有大变,而为了应对这种大变,我们也需要人。 孟彰你天资不俗,在人族的阴灵里算是数一数二,我们先花费大力气拉拢你,待你成长起来反哺我们,我们可就赚大了。 神荼说话竟然还有板有眼的,很像些样子。 如果不看这两位门神眼里翻滚的笑意的话,孟彰说不定就信一信了。 他目光动了动,问:如果我不是呢? 不是什么,孟彰没有说得很清楚,但郁垒和神荼都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就不是吧。郁垒先道。 神荼习惯一般接上话:不是什么大事。 大势当前,只要孟彰身上的阴世天地气数不散,他总也会掺入其中。 纵然他开始的时候不是他们的兄弟,到最后,他也会是他们的兄弟了。 孟彰顿了顿,忽然有些明白了。 他的思考模式与判断依据,跟这些阴神们,似乎很有些出入? 如果日后,我们之间再出现了纷争呢? 孟彰听到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一时间也有些愣。 他是真傻了吗?怎地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倒是没有任何的想法。 那就争啊。郁垒先道。 仍旧是神荼后接上补充:反正不论是现在还是过去,我们之间也不是就完全没有纷争。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齐齐跟孟彰开口。 你不用太将它放在心上,就算你真的不是我们的兄弟,在我们这里,你也比其他人顺眼。 阴世天地的气数,在这小郎君身上,总比在其他人身上来得好。 这可是阴世天地自行选择的人。 孟彰沉吟许久,终于伸出手去,将那枚桃叶拿在了手里。 郁垒、神荼同时笑了起来。 欢迎你,孟彰。 孟彰复又抬起眼,对两位门神笑:多谢你们。 两位门神离去以后,孟彰一人在窗前独坐。 他把玩着手中一枚翠绿翠绿的桃叶,心中有诸般念头流转生灭。 不知过了多久,孟彰指尖一点精气吐出,没入翠绿桃叶中去。 翠绿桃叶上木气须臾流动,就像是重新连接上桃树一样,散出清新气息。 孟彰闭上了眼睛,任由一点心念被摄出,投入某一方所在。 到他心念意识再次升起的时候,映入孟彰眼前的,赫然便是一株遮天蔽日的巨大桃树。 桃树扎根在一座连天接地的巨大门户上方,几乎将整个天地都给占据了。 一道道与道相合的气机在他的周围亮起。 你来了? 有人在问。 孟彰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却只看见一缕神光。 神光刺激着他的心念,几乎将他的这一点心念都给震散了。 阴月苍白的月光垂照而下,将这一整作帝城簇拥在怀抱里,温柔又静默。 帝宫之中,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尽皆沉默,只无言对坐。 第363章 在他们的下首的,则是司马慎。 已经消失了?武帝司马檐问。 不知什么地方,有声音传了过来。 陛下,那两道气机确实已经离去了。 武帝司马檐静默一瞬,又问:还没有确定来的到底是谁吗? 那道声音静默一阵,只赔罪。 是臣等无能。 武帝司马檐深吸一口气:其他人呢?其他人有没有答案? 那声音仍然只能赔罪:是臣等无能。 武帝司马檐压制下来的怒火高涨,就要喷薄。 坐在他下首的司马慎站起身来,拱手对武帝司马檐一礼:阿父。 武帝司马檐看向他,再次镇压下心头的怒火。 阿父,直面大怒的武帝司马檐,饶是司马慎,也有些摇摇欲坠,阿父,进入帝都的那两位皆是阴神,他们已经尽力了。 皇后杨氏也笑着劝:是啊陛下,来人毕竟是阴神,有天地作为遮掩,而且今日的帝都那般不平静,各家都未必有什么收获,还是莫要太过为难他们了。 武帝司马檐看看皇后杨氏,又看看司马慎,最后抬手一扫: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一阵细微的声响过后,整座宫殿里又安静了下来。 武帝司马檐低头沉思一阵,目光落在下首坐定的司马慎身上,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皇后杨氏的手牵住了他。 武帝司马檐偏头看过去,望见皇后杨氏眼底的求恳。 他沉默一阵,到底是没有问话。 你今日也在这里陪我们坐一日了,回去早些歇息吧,莫要累着了。 皇后杨氏这才转头,笑着对司马慎说道。 是,阿母。 司马慎低了头,行礼后退出殿外去。 到司马慎退出去了,武帝司马檐才皱眉问皇后杨氏:阿慎明显知道些什么,你为什么拦下我? 第95章 皇后杨氏半点不惧他,反倒还嗔了他一眼。 你纵是问了阿慎,阿慎不想说,你难道还能压着他开口不成? 不是她小觑了陛下。要真是陛下有这般能耐,那阿慎为何那般看重孟氏孟彰的缘故,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有一点说法。 武帝司马檐眸光一闪,却板起了面容。 我是他阿父,我要问了,他敢不给我一个说法?! 话呢,武帝司马檐是这样说的没错,但人他也还稳稳当当地坐在上头,一动不动的,显然没有了再追着司马慎去问的意思。 皇后杨氏懒得理会他,只低头自个儿沉吟。 武帝司马檐坐了一阵,又凑过来问皇后杨氏:你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皇后杨氏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武帝司马檐看定了她。 皇后杨氏甚是无奈,却也果真开口了。 你有没有发现,阿慎今日挺奇怪的? 奇怪?武帝司马檐一面凝神回想,一面问皇后杨氏,阿慎今日哪里奇怪了,我怎么不觉得? 皇后杨氏很有些生气,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里不奇怪了?!明明就很奇怪! 武帝司马檐低眉,要听一听皇后杨氏的高见。 阿慎不是很看重那孟氏阿彰的吗?昨日里也还特特遣了人出宫去给他送贺礼呢。可今日怎样?皇后杨氏说道。 武帝司马檐听着,好像也生出了几分怀疑。 今日他皱了皱眉头。 皇后杨氏暗自叹气:似这次一样的机会很是难得。 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那几支封王都会凑到一处,并联合朝野内外的各家同时针对一个人的。 阿慎不会坐视不理,我们这一次也都没有拦着他,还帮着推了一把。可偏偏 皇后杨氏侧了半个身体回来,端端正正看着武帝司马檐。 你看今日阿慎可有顺遂了心意的欢喜? 武帝司马檐这次是真的拧紧了眉关。 你是说,阿慎收复那孟氏孟彰的事情,还是生了波折? 皇后杨氏先是郑重点头,然后又反问武帝司马檐:不然呢? 武帝司马檐心头怒火陡然烧起:难道安阳孟氏还有别的想法?! 他目光往外一扫,宫殿内的某一抹阴影似乎动了动。 皇后杨氏竟然没有发怒,她奇异地冷静。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宫殿下首。 安阳孟氏那边近日都有什么动静?武帝司马檐压着心头怒火,冷声问道。 那道身影先是一拜,随后躬身将近段时日以来安阳孟氏那边厢的情况都给禀报了。 孟梧遣两位学生入帝都,护持孟彰左近。 武帝司马檐听完以后,原本满腔的怒火便夹杂上了不少的困惑。 除了这些之外,可还有其他?他问。 立在宫殿下首的那道身影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回禀陛下,并无。 武帝司马檐侧头,跟皇后杨氏对视了一眼。 第364章 齐王、汝南王、楚王武帝司马檐将一通封王数了一遍,又问,他们呢?近来可有接触安阳孟氏? 那道身影顿了顿,似乎是回想过至今为止收拢来的所有情报。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都凝神看着。 然而,那道身影最终只给了他们一个答案。 有,但安阳孟氏那边都给拒绝了。 武帝司马檐坐正了身体。 皇后杨氏却在这个时候,伸手拉了拉他的袖拜。 武帝司马檐侧头看了过去,跟皇后杨氏的目光碰得一碰。 司马氏一族中,可还有哪个在接触安阳孟氏?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身体稍稍前倾,都看定了下首的那道身影。 他们在等一个答案。 而此刻,面对心头不住翻涌的那个猜测,即便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答案。 有。那道身影终于开口了。 武帝司马檐的身体下意识绷紧,再开口时候的声音却平平稳稳。 谁? 那道身影低了低头,清晰回答道:阳世贾皇后。 阳世贾皇后。 阳世贾皇后?!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心神一时控制不住,陡然空白。 少顷后,武帝司马檐才有些思绪木愣地开口:她朕当然知道!朕要知道的是,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 就譬如,高原宫里的那位! 又或者是峻平宫的那位。 说起峻平宫的那位,就牵扯到了他们司马氏一族皇位传承的一桩不平。 司马氏一族皇位,乃从高祖宣皇帝司马懿传世宗景皇帝司马师,然后又从世宗传太`祖文皇帝司马昭,再从太`祖传到他司马檐手上。 皇位传承很是清晰,但也有一些关系需要先弄清楚。 世宗景皇帝司马师和太`祖文皇帝,他们不是父子,而是兄弟。 世宗景皇帝司马师因身体的缘故,没能生育子嗣,于是从太`祖文皇帝司马昭中过继子嗣传承香火。 当年在过继时候,世宗景皇帝司马师和太`祖文皇帝司马昭有过约定,到太`祖文皇帝司马昭驾崩以后,皇位会还给世宗景皇帝一脉。 但太`祖文皇帝司马昭最后却反悔了。 虽然将皇位还给世宗景皇帝一脉以后,坐在皇位上的也还是他的子嗣,是他的血脉,可是太`祖文皇帝还是将皇位留在了他自己的支系里。 在太`祖文皇帝司马昭之后登上皇位的,是他司马檐,而不是已经过继出去的那位兄弟司马冏。 原本承继世宗景皇帝司马师香火,本应继承皇位的司马囧,最后只得了一个齐王的封位。 说实话,从阳世天地落到阴世天地以来,司马檐一直在防范着峻平宫,就怕峻平宫心有不平,想要将皇位传承重新拿回他们那一支系中。 可是峻平宫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司马檐从不为峻平宫的反应庆幸。 哪怕有他的父亲太`祖文皇帝司马昭在上头帮忙扛着峻平宫压力,可司马檐也从来不敢放松大意。 他那位伯父,从来不是等闲人物。 他如今的安静,只是因为他觉得需要安静而已,可不是就惧了他们这一支系。 要知道,世宗景皇帝司马师,他才是高祖宣皇帝司马懿的嫡长子。 他才是正统。 他的支脉才是正朔。 皇后杨氏往武帝司马檐这边厢看了一眼。 哪怕他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她也知晓武帝司马檐话语中真正忌惮的对象。 这事 尽管如今司马氏一族内中还算安稳,轻易不提起,但不代表它就不存在。 不代表所有人都不记得了。 尤其是武帝司马檐。 这其实就是他与太`祖文皇帝司马昭的心病。 宫殿下首的那人垂首,字句清晰得让人无法错认。 并无。 武帝司马檐的气机瞬时一滞。 皇后杨氏心里暗叹一声,却也没有多话,只默然陪他坐着。 许久以后,武帝司马檐才挥了挥手。 那道身影重新回归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皇后杨氏这才道:既然不是旁的什么人插手了,那阿慎这一次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遭逢了变故的? 皇后杨氏这样问着,眼睛里却悠悠地沉了一点明了。 问题大概只能出在安阳孟氏的那个孟彰身上了。武帝司马檐也终于平复了心绪,缓慢开口道。 皇后杨氏轻哼一声:不识好歹。 武帝司马檐何尝不是这样觉得的呢? 可他最后也是选择摇头,拉住皇后杨氏:且先放他去罢,待日后,他自然就知晓了。 相比起皇后杨氏来,其实武帝司马檐还要更为恼怒。 毕竟安阳孟氏两大支柱之一的孟梧可是他的臣下,安阳孟氏也理当是他的力量,可是现在呢? 现在安阳孟氏最出彩的小郎君,被整个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却拒绝了他的嫡长子! 这对于他来说,压根就是背叛。 可他现在不能动手。 第365章 那孟彰的身后到底站了什么样的力量,如今在他们面前也已经算是掀开了一角,不再似早先时候的一无所知。 也所以,背后站了阴神的那孟氏子,亦不再是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够拿捏得了的。 他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 武帝司马檐笑了起来。 待下次阿慎过来,再好好跟他说说吧。他道,他早先折腾的太学童子学里,其实也有不少能用的人。 孟彰并不是无可替代。 皇后杨氏听得,奇异地看了武帝司马檐一眼。 她虽没开口说话,但目光里透出的意味也很是明显。 就一个问题。 一个无比直白的问题。 这话,你自己信吗? 武帝司马檐原待要理直气壮地说话,脑海中却闪过了今日白日所见的那孟彰动作。一时,他闭紧了嘴。 哪怕是到了现在,武帝司马檐也还是没想明白,那孟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成形的、足有小半个帝都洛阳大小、能牵引并承载大量大量情绪的梦道法域 纵然那个梦道法域再是粗浅,它也是成形,并且显化出来了啊。 尤其那梦道法域的面积,还有那些不断汇向梦道法域的情绪。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过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而已 皇后杨氏听得武帝司马檐的呢喃,也是摇头,低叹道:不知。 这个问题,困扰的并不只是峻阳宫里的这两位,还有高原宫、峻平宫以及各处各方的有心人。 但这天下,总是多英豪。 哪怕不是所有人都似桃都山那两位门神一样看出了孟彰魂体深处隐蔽的乙木气,却也有人猜到了什么。 只凭孟彰那个初入炼气境界的小道士,是做不到这等地步的,不论如何,都做不到。他今日能做成此事,背后必有扶持 或是异宝,或是奇株,或是什么人 总之,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承托。 只不过,在背后承托起这一切的,到底会是什么呢? 一个问题有了可以解释的合理推测,便就很自然地带出另一个问题。 那孟彰身后有着承托,那他们是否还要再继续试探?他们是不是还要再继续对那孟彰出手?他们要不要调转枪头,反过来跟那孟彰示好? 一个又一个问题串联纠缠,到最后汇聚、停留的,却又只有一个问题。 他们,往后要怎么对待那孟彰? 头疼啊 思量了许久,似这样的叹息从一个个高楼华殿中响起。 相比起他们来,被明白拒绝了的司马慎确实要更轻松一点。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轻松。 走出峻阳宫,司马慎不过略一停顿,便往自己的宫殿走去。 近侍及一众宫女、太监跟在后头,却都不敢出声打扰。 孟彰以及那两个从大晋皇庭国境之外而来的阴神 许久以后,他心下长长叹了口气。 孟婆的幼弟果真也不是凡俗,显然日后的地府和轮回,孟彰也能取得一个尊位。 念及日后出世、镇压整个阴世天地的地府,司马慎就不禁苦笑。 地府才是阴世天地的唯一正统。 跟地府比起来,大晋皇庭也好,魏朝皇庭也罢,更甚至是往前的大汉、大秦,都只是割据一方的豪强。 如果只是名分上的差别,司马慎也不会那样担心。 不复正统如何?只是一方豪强又如何?日子总还能过下去。 真正让他忧虑的是,地府出世以后,将审判一切罪业,清算一切因果。 自那以后,什么世族,什么皇族,都只能在阳世逞威。阴世天地才不理会他们的那一套。 司马慎闭了闭眼睛。 除了力量,除了善因,除了功德,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让阴灵在地府面前站直腰背。 而很可惜。 这些东西,除了力量以外,他们司马氏一族没有一样是能拿得出手的。尤其是他的阿父阿母,更叫人忧虑。 至于说求情 倘若能,他也不至于那样的绝望了。 守在司马慎后头的近侍见得司马慎久久没有再往前迈出一步,心中忧虑,不觉就要上前一步去劝慰司马慎。 但还没等他迈开脚步,他自己就被从司马慎那边蔓延过来的沉重与苦闷给压住了心神,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殿下? 近侍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近司马慎,低声询问。 司马慎摇了摇头:我没事。 走吧。他抬脚,走过宫殿高高的门槛,该修行了。今日在外头已经浪费不少时间了 近侍连忙跟了上去。 各方都在斟酌,都在思量,但孟彰这会儿却很轻松。 他站在树上往前方张望一阵,看着更远处的荒芜天地悠悠出神。 说来也是奇怪,远处所见明明尽是荒芜,不是孟彰所喜爱的清圣生活,但孟彰愣就是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里收回来。 他的心神虚虚渺渺,几乎合入了那无尽的荒芜之中。 第366章 待他回过神来后,他又听得一声招呼:小郎君,这里。 循着声音看去,孟彰看见的是两位身形高大的汉子。 也不是旁人,正是早先时候才跟他在洛阳孟府里见过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坐在桃树下,正跟他招手。 孟彰往下一跳,身形便轻飘飘地落下,然后在地上稳稳站定。 他走过去,在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面坐下。 来,阿彰,也尝尝我们桃都山里的桃子。 神荼说着,一把抄起面前的两个桃子,塞到孟彰手里。 孟彰低头看去。 桃子不大,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且桃子湛青湛青,不似旁的桃子粉白可爱。 拿着这两个桃子,孟彰一时有些犹豫。 神荼便催了他一句:吃啊,我们桃都山里桃子多得是,不必跟我们客气。 郁垒也笑道:莫要担心,这桃子虽也是桃都山所出,但内中的道韵却不多,正合适你如今的境界。不必担心消受不了。 孟彰笑了笑: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他举起手,将手里的湛青桃子对着郁垒、神荼两个晃了晃。 我只是有些担心,这桃子 它熟了吗?看定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孟彰认真问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一时尽皆哑笑。 熟了,熟了 放心,要它不熟,你来找我,我再给你换。 孟彰大大松了一口气。 熟了就好。 他转手,将桃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破开的桃皮表面陡然飘出一缕细烟。 这烟虚虚淡淡,却在孟彰吸气的时候飘向了孟彰,被他吞入腹中。 孟彰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睑,细细体悟魂体深处涌现的满足与惬意。 他没有发现,在他闭上眼睑消化桃子精气、道韵的时候,他魂体处有一抹红霞亮起又暗去。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只各自捡了一枚桃子来,三两口啃食干净。 孟彰吃完一枚桃子,才睁开眼睛来看两位门神。 多谢两位前辈。 郁垒摇头:不必谢我们,我们正好再借这个机会确认一番呢。 神荼也是点头:我们也有我们的用意。 孟彰却笑:虽如此,但也要谢的。 孟彰魂体深处藏的是乙木气,而桃都山这里的桃子藏的却是甲木气。 乙木、甲木汇聚,却是孟彰的机缘。 虽然这甲木气还太少了些 孟彰笑了笑,又自将手里剩下的那一枚桃子拿起放入嘴里。 一缕细烟再次从破开的表皮飘出,被孟彰吞入腹中。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手在他们三人的案前拂过。 一堆湛青桃子出现,摆放在案上。 待孟彰再次睁开眼睛来时候,他便听到两位门神的招呼。 来来来,这里还有,莫要跟我们客气,尽管吃。 孟彰笑了笑,果真也不跟他们客气,捡起一枚枚桃子吃得痛快。 可是孟彰如今毕竟也才只是一个初入炼气境界的小道士,哪怕有彼岸花在他魂体深处深藏,这些桃子的道韵他也没能消化太多。 吃用过三十来颗的桃子后,孟彰就停手了。 他闭上眼睑,细细体会自魂体深处涌现出来的满足。 孟彰吃好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却还没有。 他们笑着,各自将剩下的那堆桃子分了。 孟彰睁开眼睛后,他看向了两位门神,郑重道谢:多谢两位招待。 郁垒、神荼摇头,只问他:你吃好了? 孟彰点头:吃好了。 郁垒又问道:那你可还想要往前去? 往前去 孟彰抬眼,张目望向前方。 若没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开口,映入孟彰心神、眼帘的,仍然还只有那片荒芜却莫名令他亲近的天地。可是在两位门神开口后,孟彰在抬眼看去,看见的却是一方方清圣、庄重、肃穆的神域。 孟彰沉默一瞬,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尽皆笑了起来。 这里啊,郁垒道,这里是地府。 孟彰惊住了。 地府?这里是地府? 可是 孟彰打量着四周映照在他心神中的神域。 奈何桥呢?望乡台呢?阎王殿呢? 这里真是地府?! 郁垒、神荼细看着孟彰面上的惊愕与不信,无声对视一眼。 神荼直接对孟彰开口道:怎么,阿彰你听说过地府? 孟彰回神。 听得这个问题,他也不遮掩,直接就点头道:是的,我听说过。 第96章 听说过? 可地府明明只隐在众阴神之中,外人顶多只知晓酆都之名 孟彰若真是寻常阴灵,又打哪儿听说的地府? 郁垒笑得开怀,却未曾细问其中缘故,只问详情。 第367章 那你现在所看见的地府,跟你听说过的地府有什么不同吗?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 郁垒回望他。 两位门神同时别开目光。 孟彰听得问题,沉吟少顷,再次看向那一方接一方的神域。 有。他道,有很大的不同。 郁垒、神荼齐齐看定他。 孟彰微顿,笑着摇头道:但我所闻说的地府,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印象,未必就真与地府契合,两位不必太放在心上。 郁垒、神荼同时摇头。 未必。 孟彰有些诧异,他看向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郁垒站起,从座上转了出去,往前走出几步方才站定。 现在的地府郁垒张目望了一阵,回身看定孟彰,其实还没有彻底成形。 没有彻底成形? 孟彰心下一动,却也有所迟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深问下去。 神荼完全没有在意,接着郁垒的话便跟孟彰说道:你看我兄弟二人,如何? 孟彰明白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态度,再想想今日里填饱肚子的青桃,他索性也抛开了那些顾虑。 人家以诚、以真待他,完全没有遮掩,他却犹犹豫豫,想这想那的,未免太过拘谨。 我修为浅薄,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但是 孟彰知晓神荼在问的是什么。 两位身上,着实缺失了某些东西。 郁垒、神荼齐齐开口:缺失了什么呢? 孟彰答道:神威。 是的,这两位门神足够神秘,足够强大,但他们身上,缺失了属于神灵的神威。 孟彰如果不是见过沉眠的银龙魂体,不是在银龙梦境中见过登临神位的银龙,他恐怕也不会看出来。 事先没有接触过神灵,又怎么知道神灵与寻常修士的不同呢? 郁垒、神荼尽皆颌首。 因为我等阴神其实还没有归位。郁垒说道。 孟彰思虑片刻,了解地点了点头。 神与道同。 神灵执掌权柄,行使神权,原本也是为了补全天地之缺。 现在这方阴世天地中,阴神散落天地各处,未能登临神位、执掌神权,天地的道则只能自行演化。地府是阴世天地的中枢所在,阴世天地道则不全,地府自然也多有缺陷。 当然,如果各位阴神能够正位天地,共同推动天地道则成长完满,地府也能更快成长、成熟。 那个时候的地府,就不会是孟彰如今所见到的模样了。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孟彰迟疑着开口。 神荼将一枚青桃送入口: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你且只问便是。能回答你的,我们都不会敷衍。 若不然,他们又何必特意引孟彰来这里呢? 就是因为这里绝对周密安全啊。 孟彰那孟府,虽然也不差,但到底是人族的地盘,他们总觉得拘束。在这里就不同了,这里是他们的神域,绝对不会有什么人能够在完全不惊动他们兄弟的前提下,旁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孟彰便果真问了:阴神正位,到底要怎么正位呢? 他很有些苦恼。 两位由阴世天地孕育,非是寻常阴灵出身。料想其他的阴神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孟彰抬眼,看定对面一坐一站的两位门神。 你们生来就带有天地权柄,有伴生神器在侧,是毋庸置疑的神灵之尊,又要怎么去正位?难道,各位阴神还需要接受各位阴灵的祭祀? 像阳世天地的那些图腾神一样? 阳世天地的图腾神都是得天之精、地之灵以后,再受人之气才正式封神,阴世天地的各位阴神不会也需要这样来一套吧? 郁垒、神荼两位阴神对视得一眼,却是齐齐叹了口气。 孟彰坐正了身体,知晓两位阴神接下里跟他说的,必是极其重要的隐秘。 阴神正位 郁垒从那边走了过来,重又在他自己的坐席上坐下。 若只用言语,怕是半日都未必能与你分说得明白。阿彰,你介意我们领你看一看吗?郁垒问。 这样特意先问过他 难道两位门神引他去看的方式,有点特殊? 孟彰心头有种种灵光闪过,不过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劳烦了。 阴神正位,是接下来阴世天地里的大势。就目前种种痕迹来看,他显然是要被卷入这场大势里去的。他若不能看个清楚明白,回头糊里糊涂的,怕是会有很多问题。 能亲眼看清楚,还是亲眼看清楚的好。 至于这两位阴神是不是对他存了恶意,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对他做什么,孟彰其实也不是太担心。 除了到目前为止,孟彰都还没在这两位门神身上察觉到任何恶意以外,还因为孟彰心头仍然稳当,他仍未察觉到任何危机。 神荼洗去沾染了桃汁的手,与郁垒同时伸手,在孟彰眉心处点了一点。 孟彰只觉心头落下一道明光。它照彻了整个天地。 第368章 孟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往神域之外看去。 被一方方神域簇拥着的那片天地仍旧荒芜,但孟彰看见的却不再是天地,而是一道道独立又相互交错的道则锁链。 这些道则锁链贯穿内外,演化万象,玄之又玄,直叫人神魂沉醉。 哪怕孟彰曾与天地交感,修为较之早先更有进益,可倘若不是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护持,只这一眼,孟彰的神魂便要支撑不住,直接崩散消解了去。 孟彰心中也有所觉,他不敢细看那些道则锁链的玄妙,只守持一点心念,循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指引,观察那些道则锁链的表象。 这一看,孟彰便也就都明白了。 那些道则锁链虽然至玄、至高、至妙,但孟彰却本能地觉得它们各有残缺。 道则锁链不全,便是天地道则不全,更是天地有缺。 这样的等式不必旁人来给他解说,孟彰自己便能够理解。 但在那些各有残缺的道则锁链之外,孟彰还从那些道则锁链上看见了某些灰蒙蒙的隔膜。 那些隔膜附着在天地诸多道则锁链上,如同附骨之俎。在那些隔膜的另一边厢,孟彰则看到了一片片的神光。 那些神光中,隐隐可见一尊尊神灵身影显化。 孟彰知晓,这些神光,应当就是神灵力量显化。 神光续接道则锁链,屡屡试图串联、发展道则锁链,却都被那些隔膜给阻拦断绝在外。 神光到底突破不了那些隔膜,只能勉强牵连道则锁链,而不能完全贯通道则锁链,执掌全部道则锁链。 孟彰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在他承受到达极限之前,那一片落在孟彰心头引领他灵识的明光便黯淡下去。 却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收回了他们的力量。 孟彰闭着眼睛坐了一回,才算是重新适应了。 是因为那些灰蒙蒙的隔膜?孟彰问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点头。 孟彰又问:它们是哪里来的?怎么能够阻隔神灵执掌道则?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一时不答,只是沉默看孟彰。 在这样的沉默中,孟彰察觉到了什么,他久久没有说话。 是人族? 郁垒、神荼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你知道郁垒问,人族的第一个王朝,是因为什么出现的吗? 孟彰没有回答。 神荼却笑了:看来你是知道了。 郁垒也道:就是你想的那样了。 孟彰闭上了眼睛。 人族的第一个王朝,是怎么出现的呢? 因为人王起了私心,要让王位在自己的子嗣血脉中流传。 于是,原本部落时期的禅让制度,被变成了家天下。 人王在阳世天地时候,会想要让王位在自己的子嗣血脉中流传,到了阴世天地,又怎么会不想要让自己仍然是人王?又怎么会不想要让自己的子嗣血脉永远尊贵? 阴世天地原本就跟阳世天地很有些差别。 阳世天地没有与道伴生的神灵。阳世天地里的各位神灵都是图腾神,祂们并不需要耗费天地本源来孕育,所以阳世天地能用更多的天地本源来养育天地本身。 可阴世天地,却在耗费天地本源孕育阴神。 阴神与道并生,由天地孕育,自然需要花费相当数量的天地本源。 所以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就出现了一定的差距。 当最早的那一批阳世天地里的亡魂落到阴世天地里时候,郁垒道,阴世天地里尽是荒芜。 阴世天地还在孕育,荒芜、苍凉才是本质,怎么能比得上阳世天地的生活? 最开始的时候,那些阴灵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他们来了这天地,就落在这天地里扎根,偶尔寻了机会,就回返阳世天地里看一看自己的子嗣 但后来,等这些阴灵们渐渐认识阴世天地,探寻阴世天地,发现阴世天地的状况后,他们便生出了野心 阳世天地里的神灵绝大多数都是图腾神,是庇护他们人族生存发展的神灵,虽然得他们供奉,高高在上,但也还算与他们亲近。可阴世天地里的这些阴神 祂们由天地孕育,执掌天地权柄,并不需要他们的供奉。 日后出世,怕是未必会跟他们人族亲近。 还有一点很重要,一旦阴世天地里的阴神出世,祂们将执掌神权,运转道则,审判天地万灵,辖管众生。 这就很不对了。 他们这些人族贵胄,生来便尊贵一等,生来便享受他人奉养,谁敢说自己身上只有善因善果而没有恶果业力?谁敢说自己身上的功德一定能压过业力? 便是他们自己可以,那他们的子嗣血脉呢? 他们镇压了阴神。孟彰缓慢说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默默点头。 一直到如今。郁垒补充道。 孟彰久久沉默,直到即将归去,他才又问道:阴神正位,是不是还要清算一番昔日的镇压因果? 郁垒、神荼齐齐点头。 天地有道,阴司有律。昔日因果,不能不昭彰。 第369章 孟彰一点心念回归孟府魂体时候,盯着手掌上的那一片翠绿桃叶看了很久很久。 到阴月的月光从窗外照入,将孟彰的面容蒙上一片薄光时候,孟彰才眨了眨眼睛,将那片翠绿桃叶收了起来。 阴神正位,清算昔日镇压因果 孟彰站起身,走到窗前,却是抬头,遥遥看定天穹上的那一轮阴月。 昔日动手镇压阴神的那些人族先人,有想过如今这一场大劫吗?还是说 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后人的事情,他们为后人尽了他们能做到的一切,此后的因果就只能由后人自己承负? 孟彰久久站在窗前,一动未动。 阴月沉落下去,阴日升起,玉润院的书房里仍然并不见任何动静,等在外头的孟庙很有些着急。 他转身,盯紧了侧旁守着的青萝,问:阿彰自入了书房后,真就再没有任何吩咐了? 青萝压落视线,再一次恭顺回答道:郎主再无其他的吩咐了。 孟庙收回目光,仍自坐在原地干等。 罗甄两位先生联袂而来,见得气息焦躁的孟庙,对视得一眼,走到孟庙近前坐下。 庙郎君且安心,罗先生道,阿彰此前既然没有说话,那应是没有什么大事,你且耐心等着就是了。 甄先生也点头:你看,今日外头不是比起昨日来还要更平静了么?庙郎君,你该信阿彰才对。 孟庙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何尝不知呢?他道,可我这心,就是安定不下来啊。 罗甄两位先生齐齐笑了开来。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罗先生道:说起来,庙郎君你要实在坐不住,不若寻些事情来做,也能稍稍分散一下心神不是? 孟庙到这个时候,倘若还听不出罗先生的意思,那就真的太蠢笨了。 他站起身,对罗先生一礼:请先生教我。 罗先生摇摇头,道:前日里帝宫中那位慎太子殿下身边的近侍来我们这里走了一趟,昨日里阿彰也出门转了一圈 孟庙想到了什么。 下一瞬,他果真就听见了罗先生的话。 你觉得这帝都里,还有哪家不知道阿彰成功破境出关了呢? 甄先生在侧旁补充道:今日里府上怕是会很热闹,庙郎君还是早做准备吧。 罗先生、甄先生对视得一眼,然后齐齐转眼看向书房紧闭的门扉。 阿彰今日里怕也是不会出来了,但孟府里却还得有人出面来接待。 孟庙站起身,对罗甄两位先生深深一礼。 多谢两位先生提醒。他道,庙愚钝,差一点就误了阿彰的事了。 他说完,又对罗甄两位先生道:庙先出去做准备了,这里就烦劳两位先生守着,莫要让人随意打扰了阿彰才好。 罗甄两位先生各自点头。 庙郎君放心就是。 孟庙再看得书房紧闭的门扉,站起身来往外走。 罗甄两位先生坐定,各自拿了一本书在手上慢慢翻着。 就像是罗甄两位先生提点孟庙的那样,自阴日升起以后,孟府门前就彻底热闹起来了。 孟氏自家的族人、其他与安阳孟氏联络有亲的名门望族,都有人来敲门道喜。 孟庙少不得一一招待了,忙得脚不沾地。 其中很有一部分来送礼道贺的人家,还是孟庙知晓的要联络针对阿彰出手的人呢,到今日里,却也是面带笑容,热切又欢喜地来上门道贺。 孟庙也不上面,来人笑着道贺,他也笑着道谢,熟络又亲近,全不见一点阴霾。 孟庙也确实很习惯。 这本来就是世家望族惯常的做派。 再是私底下针锋相对,恨不得亲手拿了对方的性命,在明面上,大家也还是能做到言笑晏晏、和乐融融,只似兄弟。 怎不见阿彰? 送上一份礼单后,一个郎君问道。 孟庙笑着接过礼单,看得一眼后将它递给身侧亦步亦趋的孟府管家孟丁。 阿彰在修行呢。 哦?那郎君很有些稀奇,笑问,阿彰不是才刚破境吗?又在修行? 孟庙感受着从各处投来的目光,面色非但不改,甚至还更添了几分笑意。 可不是。我也觉得阿彰他太过于勤勉,有将自己逼迫过甚的嫌疑,时常想要劝他放松一些,但阿彰总是不听 说来,若不是阿彰那般的勤勉,也不能这般顺利就晋入炼气境界,成为道士不是? 孟庙叹了口气:自阿彰成功破境以后,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那郎君很有些好奇:明白了什么啊? 阿彰人虽小,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修士。孟庙认真道,旁的人或许不清楚他自己的情况,但他自己却总是了解的。他心里有分寸,我等这些旁人,还是莫要随便插手的好。 不管是现下就站在孟庙面前的那位张氏郎君,还是其他同来道贺的各位著姓郎君,也都在一瞬间,沉眸深深看了孟庙一眼。 第370章 你这话,确定是在说你自己,而不是将他们都给捎带上了? 孟庙仍然平平常常,不见任何异色。 那位张姓郎君笑了笑:孟兄这话说得不对。 孟庙面上笑意微顿,很有些不解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那位张姓郎君道:阿彰已经是修士了不假,可他毕竟才刚从阳世天地里落到阴世天地没多久,这阴世天地里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熟悉。 我等这些年长的通家之交,便该多提点着阿彰才好。 另有一位沈姓郎君也道:张兄这话说得很对,阿彰毕竟年纪太小了,孟兄你们得多看着点才好。 孟庙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后便重重摇头。 还是不了,他道,阿彰天资远胜我等,在他面前,我等俱是庸俗蠢笨之人,又要拿什么来提点阿彰呢? 没得反让我们这些庸人耽误了阿彰。 孟庙连声道:不了不了。 沈姓郎君看了张姓郎君一眼,张姓郎君还待要说些什么,谢尚却是从外头走了进来。 孟庙见得他,连忙跟身前的张、沈两位郎君说道了一句,便迎上前去。 谢郎君,你也来了。 谢尚先自笑开,也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礼单来递过去。 阿彰毕竟是我的师弟,他顺利破境出关,我自该来贺一贺他。 他的目光往各处瞥了一眼,收回来时候在张、沈两位郎君身上顿了顿。 可是我打扰你了? 孟庙笑着摇头:没有没有。 只是今日里人多,我怕怠慢了你。孟庙辩解一句道。 谢尚笑着摇头:哪里会? 顿了顿,他问:阿彰呢?怎不见他? 孟庙同样回答他:阿彰如今还在修行呢。 在侧旁分了一点心神过来的各家郎君听得这一模一样的答案,悄然对视了一眼。 看来,孟彰果真是还在修行啊 谢尚感叹道:阿彰果然勤勉,我不如他。 顿了顿后,他就道:今日人多,你必定忙碌,我就不拉着你了,你且去,放我一个人就好。 孟庙很有些心动:真只你一个人就行? 谢尚笑着颌首。 孟庙爽快道:那行,你先自个儿坐着,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人便是。 谢尚自无不应。 恰好这时候,外头又有人走了进来,孟庙对谢尚点头致意,便又带着孟丁迎上去招呼客人。 谢尚转眼看过一圈,很快找到了熟悉的人,他走了过去,不多时就很自然地混入了人群之中。 前院里的热闹并没有传到正院里去,但正院书房外头守着的罗甄两位先生对于外头的盛况,却似是亲见。 看来,甄先生对侧旁的先生道,阿彰这事情,又要有些变化了。 罗先生头也不抬,只看着手上的书页。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罗先生一点不意外。 帝都里的各姓各家,除了那些真正担心安阳孟氏崛起、要抢先出手镇压安阳孟氏的世家望族之外,原本就很有些还在犹豫,未曾拿定主意。 现在阿彰显出了一些东西,他们看见,自然也该有个主意了。 第97章 甄先生回头看了看书房紧闭的门扉。 前院正厅的热闹和这里的清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但甄先生却反倒更自在。 师兄,现下阿彰的境况已经出现转机,接下来我等是不是该趁机联络各家,也好为安阳孟氏消减些阻力? 盟友什么的,甄先生是不想了。想也没有用,因为一定不会有。 世家惯常是锦上添花、落井下石的好手,雪中送炭的事情少之又少。哪怕安阳孟氏里出了阿彰,那些世家望族未必就服了安阳孟氏。 尤其,现在阿彰显然是跟阴神多有牵扯。 阴神 在寻常百姓眼里,阴世天地里的这些阴神与阳世天地里的各位神灵没有多大分别,只是手中的权柄不同罢了。 可他们却不同那些一无所知的黔首。 阴神?阴神。 甄先生偏开目光,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眼底的复杂。 罗先生瞧他一眼,却在甄先生回转目光以前先行避开。 不必着急,阿彰或许另有别的想法也不定。他道,且再等一等吧,等阿彰出来了再说。 甄先生面上再无异色,他沉吟一阵,也颌首道:很是。 反正如今帝都洛阳里的安阳孟氏力量,全部都在阿彰手里了,等一等阿彰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不过 甄先生想到了什么,往安阳郡那边看去一眼。 阿彰几次三番推拒慎太子好意的事情,如今应该已经传回到安阳郡里了吧? 不知道老师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罗先生早先时候也很有些担心,但他认真想过几回后,便也就将那几分担心去了。 放心吧,老师不会多说什么的。 甄先生奇异地看向了罗先生:你确定? 第371章 罗先生笑了:我确定。 一族的麒麟子,地位岂是寻常?何况,安阳孟氏想在世族中再迈上几个台阶,也需得站定自己的立场。 不论是世族,还是皇族,各家可都是在看着呢。 罗甄两位先生其实也没有想错,孟彰这边的消息传回安阳郡里时候,找上郡城隍府里的人都被孟梧挡了回去。 就算是孟椿,也不例外。 罗甄两位先生在孟彰书房外头守了半日,到了前院的宴席散了,他们也还在这里等着。 越是等待,两位先生就越是担心。 前院宴席散去,孟庙也终于能折身回来了。他看见仍自守在外头的罗甄两位先生,面色一沉,问:阿彰还没有出来吗? 罗甄两位先生沉默点头。 孟庙皱紧了眉头。 他细看了那仍旧紧闭的门扉一阵,在罗甄两位先生对面坐下。 罗先生见他面上隐约的倦色,便开口劝他:你才刚在前院也着实耗费心神,便莫要在这里守着了,先回去休息吧。 甄先生也点头:是啊,阿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你今日操劳了半日,也不轻松,便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孟庙沉默一阵,摇头。 我瞧着,他低低道,今日的阿彰很有些不同寻常。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得一眼,却是不再劝了。 孟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们还劝什么劝?不过,孟庙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今日的阿彰,很有些不同寻常?到底是哪里不同寻常了? 罗甄两位先生一面琢磨着,一面反复将他们今日所见的孟彰与昨日里见到的孟彰做对比。 可不论他们怎么翻来覆去地比较,总也还是没有任何收获。 罗甄两位先生琢磨过这么一阵,暗下里又悄然交换了一个目光。 要不,问一问孟庙? 罗先生无声摇头。 甄先生略想一想,果真便也放弃了。 三人默然对坐,直到阴月落下,阴日升起,那扇紧紧合拢的门扉才再次打开。 彰无事,庙伯父和两位先生不必担心,就各自回去好生歇息歇息吧。 小郎君立在门后,对站起身来的孟庙三人道。 孟庙细看过孟彰,问他:果真无事吗? 孟彰颌首,同时笑答道:果真无事。 孟庙松了口气,他从袖袋里摸了摸,走近前去将两本簿册递给孟彰。 昨日里各家都送贺礼来了。这是礼单和名录,阿彰你抽空了就看看,也好心里有数。 孟彰将那本簿册接了过来:好。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一眼,罗先生站出一步,笑问道:阿彰近日可有别的安排? 孟彰摇摇头:没有了。 他看了看罗甄两位先生,又补充道:这两日我大抵都会留在府上,待这两日细看过后,再做打算。 罗甄两位先生各自颌首。 罗先生更是开口道:那行,有什么需要,阿彰你且只管开口便是。 孟彰笑着一揖作礼:多谢两位先生。 送走孟庙这三人后,孟彰又挥退了青萝,自个儿转身,重新合上了门扉。 他没有在书房里静坐,而是直接走入了月下湖这个修行阴域中。 银鱼鱼群已经从梦境中醒来了,如今正懒懒倦倦地甩着尾巴拨水。 不是它们冲不出孟彰圈划出来的那一片水域,是它们自个儿放弃了。 见得孟彰踩着水面来到近前,银鱼们眼中多了一点光彩,尾巴一甩就往孟彰的方向冲了过来。 孟彰抬手,原本圈划定这一方水域的无形禁制直接崩散。 银鱼鱼群们又更欢快了几分。 抱歉。孟彰在白莲莲台上坐了,低头对游到近前来的银鱼鱼群道歉,我不是故意要将你们困在那里的,只是权宜。 银鱼鱼群全不在意,尤其是为首的那尾银鱼,更是欢快而灵动地绕着孟彰不断地游走。 孟彰周身的气机都更轻松活泼了些。 多谢。他道,也伸出手去拨弄翻滚的湖水,你们也梦见了那位尊神的过往,可有什么收获? 为首的那尾银鱼眸光动了动,似是在沉吟。 在为首的那尾银鱼之后,其他的银鱼也都各有反应。 孟彰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的,并不真的以为这些银鱼只在短短一场梦境中就得了什么造化。可他看见这些银鱼们的表现,也是惊奇地顿了一顿。 不会,真的得了什么造化吧? 为首的那尾银鱼似是终于想到了。 它看了孟彰一眼,隐约有些叫孟彰细看的意味。随后,它尾巴用力,直接拍打湖水。 一众银鱼也都同时发力,用尾巴重重拍打湖水。 一缕缕水脉灵气从湖底水脉抽出,显化水龙之形游走湖中,时作腾飞之状,时作长吟之势。 翻滚游走之间,水脉动荡,裂击虚空。 孟彰看得连连颌首。 攻击只是寻常,孟彰看重的,是这些银鱼鱼群牵引水脉、运转水脉灵气的神意与自然。 比起今日之前的它们,这些银鱼更贴近也更亲近水脉了。 第372章 虽然说不上与道并在,但也能赞一声与道亲和了。 毕竟承接了银龙那尊水神的遗留不是? 银鱼们引领着水脉灵气一番折腾,又各自凑到孟彰近前来,用着那一双双黑溜晶亮的眼睛看着孟彰。 孟彰与它们对视得一眼,心里也就明白了。 他再次笑开,笑意比起上一次更为明显。 很厉害。他赞道。 银鱼鱼群们顿时又更欢腾了些,水气搅动之时,浪花一层层地高叠翻涌。 明明是湖,被这些银鱼鱼群一番折腾,竟有了些汪洋的模样。 孟彰失笑,却不阻拦,只看着这些银鱼鱼群折腾。 这会儿毕竟是白日,不是银鱼鱼群们活跃的时候。尤其早先时候的那一场梦境,也很耗费精神,银鱼们只是折腾一阵,便又倦怠下来了。 孟彰的手再次在湖水里拨了拨。 行了,你们回去吧,莫要在湖面上了。 银鱼鱼群听得孟彰的话,先是一番躁动,但旋即它们便又安定下来,只凝望着孟彰,较之往日灵动的目光中隐隐带出一些询问。 孟彰心中熨帖。但在同时,他也觉出了几分微妙。 他竟然沦落到让这些银鱼们担心他了? 不必担心我,微妙归微妙,但孟彰仍旧很郑重,我无事。 银鱼鱼群细看了孟彰一阵。 孟彰将手从湖水里收了回来。 回去吧。孟彰又道。 为首的那尾银鱼轻轻拍了一下湖水,其他银鱼便也都收敛了目光。 最后看得孟彰一眼,为首的那尾银鱼打水一个旋身,领着银鱼鱼群快速落入湖水深处消失不见。 直到这些银鱼鱼群归去,孟彰面上的笑才渐渐收起。 他抬头看了看顶上的阴日,将黑伞从随身小阴域拿了出来,打开支撑在白莲莲台上方。 黑伞为孟彰遮去了阴日的日光。 为数不多的燥热被挡去后,留给孟彰的,自然就全都是阴凉了。 这样的阴凉若出现在生人身边,只怕人都能被冻僵,但孟彰作为阴灵,却正正合适。 他惬意地眯了眯眼睛,享受此刻的舒适。 没有银鱼的折腾,那些高叠起的水浪一片片向着四下卸力,一层更比一层平缓,直到最后,整个水湖都平静了下来。 孟彰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再次睁开眼睛,凝望着这一片平静下来的湖,只觉得自己的心神也一同平复了。 默然半饷,孟彰闭上了眼睑。 他的心念齐齐沉寂,只守定一念遍察周身魂体。 天地气、水气、木气 诸气汇聚,又被孟彰吞食炼化,变成孟彰的精气,在孟彰魂体中流淌。 渐渐地,有梦道法域展开,将这一方修行阴域占去大半。 是的,孟彰又开始修行了。 想得再多,走出去也要一步步地来。 与其继续思量,不如修行。 反正,就像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所说的那样天地有道,阴司有律,一切因果恩怨,总该昭彰。 反正,阴神正位是阴世天地中的大势。 反正,他也更愿意看见这天地能有善恶有报,恩怨有还的一日 第98章 孟彰专心修行去了,孟府乃至帝都洛阳却是仍旧热闹。 孟丁将外头送来的拜帖拢在袖里,找到孟庙交出去。 孟庙也已经习惯了。 咦?今日的帖子好像有些少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帖子接了过来。 孟丁道:洛阳里的各家昨日都已经来贺过一遍了,今日里送来拜帖的,只有各家法脉。 能在洛阳里落脚、扎根的法脉,拢共就那么几家。往孟府里送的帖子自然就多不到哪里去。 孟庙细想过一回,也是颌首。 他将那些帖子简单地翻了翻。 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北辰阁、瑶池派、酆都 孟庙陡然停住话头,凝神看着手上的那一张帖子。 酆都? 孟丁在一旁沉默,并未多话。 孟庙抬起目光来看他,真的是那个酆都? 孟丁颌首,肯定孟庙的猜测。 是那个酆都。 孟庙沉默半饷,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往孟彰玉润院的位置看了一眼。 酆都 待收拾过心情后,孟庙问:我们是不是能拖一拖? 孟丁有些无奈。 郎君仍在书房里,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出来。我们这样拖着不太好。 孟庙何尝不知呢? 可是不先问过阿彰孟庙紧皱了眉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啊。 我哪儿能替阿彰拿主意? 孟丁沉默。 早知道,昨日里见到阿彰时候,就该先问清楚的。孟庙犹自懊悔道。 孟丁还能有什么话呢? 孟庙来回思量过许多遍,不经意瞥见站在旁边的他,不禁问道:你有什么主意吗? 孟丁又更低了低头。 孟庙这一看,就完全明白了。 第373章 正如他不能替孟彰拿主意一样,孟丁只不过是孟梧借调给孟彰的一个管家,又如何能替孟彰拿主意? 我也是昏了头了。孟庙道。 孟丁暗下松了口气。 孟庙站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快步往玉润院那边去。 孟丁跟在他身后。 然而,来到玉润院的孟庙,看见的也只是书房那紧闭的门扉。 他一时停下脚步,苦大仇深地盯着那门不放。 如果可以,孟丁很愿意陪着孟庙在这里等着,但各家来送拜帖的人还在前院正厅里等着,他们孟府得给人家回话的,他也好,孟庙也好,都不能在这里干耗时间。 孟丁上前一步,提醒一般地唤了一声:庙郎君。 孟庙回神,他对守在书房外头的青萝招了招手。 青萝走到了孟庙近前。 孟庙问道:阿彰可有再出来过? 青萝摇头:郎主并未再出来过。 孟庙又问:阿彰往日里可有说起过酆都? 青萝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仍是摇头:婢不知。 孟庙一拍脑袋,只觉得自己是真的昏头了。 孟彰往日里连跟他都没有提起过酆都的事情,又怎么会跟青萝这一个婢子说起? 哪怕青萝很有可能成为孟府的管家,那也只是可能罢了。现在的她,可还不是管家呢。 正在孟庙烦恼的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孟庙、孟丁、青萝齐齐转眼看去,来的并不是旁人,而正是罗甄两位先生。 见得投落到这边的炯亮目光,走在前头的罗先生脚步一停,竟有些进退两难。 走在后头的甄先生看了看孟庙这一众人等,带着罗先生往前走了一步。 罗先生回过神来,问道:这是怎么了?都等在这里? 孟庙正为难呢,听得罗先生的问话,当即如见救星。 先生来得正好,我这里有一桩为难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还请两位先生指点。 罗甄两位先生闻言,对视了一眼。 庙郎君且先说来听听。罗先生道。 孟庙直接将那几张帖子给拿了出来,递给罗甄两位先生细看的时候,他也将自己的为难之处说道了出来。 酆都 罗先生沉吟着,也理解了孟庙的为难。 如果说孟庙只是单纯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分寸招待送来拜帖与贺礼的酆都来客,那么罗甄两位先生心里却还更多了几分顾虑。 甄先生上前一步,从罗先生手里拿过那张属于酆都的拜帖。 他拿着帖子翻看过,又闭着眼睛细细感应了一回,才睁开眼睛。 罗先生看定他,见他睁眼,便问:如何? 甄先生道:帖子上的神意清正友善,没有恶意。 听得甄先生的话,孟庙心里先是一惊,随后就松了口气。 没想到甄先生你还有这份本事他赞叹道。 罗先生也是笑着颌首。 甄先生摇摇头,将帖子递还给了孟庙。 对于酆都的来客,庙郎君可有主意了? 孟庙颌首:有了。 罗先生、甄先生齐齐看定他。 孟庙道:我只将情况与客人分说明白,请他包涵就是了。 酆都来的客人既然没有恶意,只有亲近友善,那他必定不会因为孟府的客气而生恼。何况,他也只是暂理孟府杂事,并不是这孟府里的主人,更不是酆都来的客人想要拜见的正主。 在孟彰没有露面之前,他们只要不失礼就行了。 孟庙说完话后,自己也是失笑。 是我被吓着了,一时乱了分寸,竟就糊涂了 这么说着,孟庙看了看书房那紧闭的门扉,又近乎喃喃一般说道:阿彰昨日里都没有明白说起这事,料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孟庙整理了心绪,收起那些帖子,对罗甄两位先生道:不好让各位客人再空等,我就先过去了。这里劳烦两位先生多费心。 罗甄两位先生齐齐颌首:且只管交给我们两人便是。 孟庙领着孟丁转身就走了。 孟府前院正厅里,六位来自各家法脉的道人坐得稳稳当当,只偶尔说道几句闲话,权作交流。 孟庙走进正厅时候,先自笑开:是我来迟了,劳烦各位久等 孟彰出关第一日,帝宫里有司马慎遣了人来送贺礼;出关第二日,是帝都洛阳各家世族遣人来贺;第三日,来送贺礼的是扎根帝都洛阳的各家法脉理事之人;第四日,又是童子学里的各位生员及谢远、顾旦这些跟孟彰很有几分交情的人,遣了人来送贺礼;到第五日,来送贺礼的便是孟彰的家臣、家仆,包括青萝、孟昌等人。 总之,这一场热闹整整持续了五日,才算是罢休。 而这五日里,忙成陀螺一样的,却不是孟彰这个正主,而是孟庙。 是以到孟彰再从书房里出来时候,孟庙几乎喜极而泣。 阿彰,你可算是出来了 见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的孟庙,孟彰也难得的升起了几分愧疚。 第374章 这次,是劳烦庙伯父费心了。 孟彰说着,端端正正站起,给孟庙拜了一礼。 孟庙吓了一跳,连忙避让开去。 不过是些许小事,如何需要这般郑重?孟庙急道,阿彰,我也只是与你说笑罢了,你 孟彰拜了一礼,才站直身体跟孟庙道:庙伯父虽是说笑,但彰却是认真的。 孟庙顿了顿,细看孟彰。 阿彰你? 孟彰只笑着看他,并未多做解释。 孟庙看着这样的小郎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总觉得,这样的孟彰 比之上一日所见,好像又更沉稳了几分。这是,又成长了? 孟庙心里止不住地慨叹,但他手上动作也没停,又从袖袋里摸出两本簿册来递给孟彰。 这又是礼单?孟彰问。 孟庙点头:可不是? 孟彰将两本簿册拿了过来,一页页翻看。 礼单上的几个名字,映入孟彰眼底,轻易便勾起了孟彰的某些记忆。 他面上显出了几分沉吟。 孟庙细看着孟彰面上表情变化,等觑着空当,便问孟彰道:阿彰,可是有什么不妥? 孟彰摇头:没有。 只是想起一些事情被耽搁了而已。 孟庙不去细究,他将这两本簿册交给孟彰后,自觉完成了一桩大事。 可他一时半会儿的,也并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概因,他想起了另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阿彰,他端正了脸色,跟孟彰道,外头各家的态度,好像又有了变化。 有变化是应该的,没有变化才奇怪。 孟彰面色不变,只问孟庙道:可有更具体的细节? 孟庙看向了旁边静默的罗甄两位先生。 罗先生笑着上前一步,也伸手从袖袋里摸了摸,取出一本簿册来递给孟彰。 在这里。 孟彰将记载着礼单和名录的两本簿册收起,转手接过罗先生递送过来的簿册。 罗先生手上的这一份簿册上记载着的,并不是其他,而是这段时日以来帝都洛阳里各家势力力量的调拨与布置。 孟彰看了一阵,心里就有数了。 原本盯紧了孟彰、要对孟彰出手的,可谓是鱼龙俱全。 上到司马氏的几支封王,中到力量削减、根基动摇的几家顶尖世族,下到混杂在江湖里的几茬散人,都在等待机会。 而现在,才堪堪过去了五日,那个由各方连结起来的联盟,却已经在崩解了。 甄先生叹道:都在得失之间啊。 罗先生和孟庙也都赞同地点头。 原本司马氏的那几支封王所以会盯紧了孟彰,要对孟彰出手,就是因为他们认为孟彰以及安阳孟氏都是司马慎力量的一部分。 现在孟彰态度分明,安阳孟氏的立场也有分化的迹象 这一切种种,无不在推翻司马氏那几支封王对孟彰、对安阳孟氏的认知。 在这种情况下,司马氏的那几支封王若还要继续对孟彰出手,那就不是在削减司马慎乃至武帝司马檐的力量,而是亲手将已经在脱离司马慎的孟彰和安阳孟氏又给推回到司马慎那一方。 这样明晃晃的树敌作为,倘若司马氏那几支封王都还看不明白,他们也不要想跟武帝司马檐以及司马慎争抢司马氏一族的皇位传承了,直接一头撞死得了。 司马氏的几支封王收手退去,剩下仍自盯着孟彰的便就只有那些世族和江湖散人。 罗甄两位先生连同孟庙,落在孟彰身上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殊异。 不论合不合适、需不需要,只要往上攀爬的机会摆在眼前,绝大部分的人都会想要紧紧拽住,都念叨是他的就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却不知那一片看似层层往上铺砌的台阶根本就是泥潭,陷进去了就脱不出身了。 可孟彰这小郎君呢? 他似乎很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啊 孟彰翻过几页簿册后,忽然在其中一页书纸上停下动作。 他细看着簿册上的记录,眸光微动。 罗先生目光看过来,也望见了孟彰正在细看的那一页记载,便开口道:那几家世族,如今也确实不甚安定。 甄先生也道:似张氏,就被崔氏给盯上了。 那些盯上孟彰、盯紧了安阳孟氏,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先将安阳孟氏踩落下去的世族,其实粗粗一算,都是吴郡那边的世族。 这又跟大晋朝的世族力量分布很有些关系。 吴郡的高门世族,基本上都是魏蜀吴三国时代里吴国的高门贵胄。 三国中,吴国乃是最后被大晋覆灭的那一个。吴国高门世族在这一场乱战中力量保存得远比魏、蜀来得周全。 但世道毕竟已经变换了,吴地不再是吴国,它只是吴郡。吴郡的高门即便再能支撑,如今也已经在衰落。 是以相比起王、桓、庾、谢这些高门大姓来,吴郡的高门世族更担心似安阳孟氏这样的中等世族崛起。 因为安阳孟氏这样的世族倘若真的壮大起来,挤压去的,不会是王、桓、庾、谢这些晋廷高门,而是他们这些吴郡贵胄。 第375章 皇族司马氏本也不乐见吴郡大姓仍旧兴盛昌荣。 吴郡大姓原是推动这一次布局伏杀孟彰的中坚力量,如今见得吴郡大姓被帝都洛阳中的一众高门望族盯上,孟庙只有乐见的份,哪有为他们担忧的闲心? 合该他们有这样的劫难。孟庙道,原本就是战败后归附的,如今还不懂得收敛,一而再再而三地蹦达,真当旁人还怕了他吴郡? 孟彰摇摇头,只问孟庙道:安阳那边可有什么话? 没有。孟庙也摇头。 孟彰看向了罗甄两位先生。 罗先生先道:老师确实没有吩咐,约莫是 安阳孟氏不愿插手这一场纷乱吧? 甄先生也道:对于安阳孟氏来说,如今走得稳当更重要一点。 有孟彰在,安阳孟氏并不缺乏壮大的机会。它更需要稳定。 孟庙细想一阵,也终于明白了。 他跟着颌首:不错,我们安阳孟氏不需要着急。 孟彰不说什么,接连翻过几页书纸,停在最后的那一部分记录上。 这一部分记载着的,正是隐在江湖山野里的散人的动静。 见得孟彰的动作,罗甄两位先生齐齐端正了面色。 这就是最需要我们留心的一部分了。罗先生道。 甄先生也道:原本有司马氏里的几支封王和各家有心的世族高门在上面调度,这些江湖散人还有些收敛,但如今司马氏里的那几支封王连同各家世族高门齐齐收敛。他们被解放出来 谁也不知道这些江湖散人会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又会做到什么程度,阿彰,你得更小心才行。 孟彰颌首:我明白,诸位放心便是。 罗甄两位先生细看过孟彰,各自笑了开来。 那便好。 趁着这个空当,孟庙问孟彰:阿彰,酆都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第99章 酆都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一时尽皆看向了孟彰。 孟彰沉吟少顷,最后也只说道:酆都可为盟友。 阴司有律。 即便如今阴神未曾正位,阴司未出,但酆都是阴司所在,酆都里的修士大多都是侍奉阴神的臣下,在阴神笃守天地阴律的前提下,酆都里的修士也不会轻易逾越条章、践踏律法。 就这一条来说,酆都那些修士的品行还是可以信赖的。 再有,孟彰自己似乎也与阴神们别有因缘。那些酆都修士大抵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他们甚至还会给孟彰不少便利。 回想过童子学里的那位同窗对他惯常的态度,孟彰心里更有几分明悟。 孟庙并不细究孟彰这种判断的来由,孟彰既然这般开口了,他便也信了。 那我就放心多了。他道,很有些放松。 孟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孟庙三人也知道孟彰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梳理,很快就各自找了理由告辞离去。但在离开之前,甄先生还是特意跟孟彰讨了个明确的安排。 阿彰,你什么时候会出府去?他问。 罗先生、孟庙也都看向孟彰。 孟彰知晓甄先生的顾虑。罗先生倒也还罢,他的任务主要是帮着孟彰梳理安阳孟氏在帝都洛阳里的各处力量,可甄先生不同。 甄先生是要看顾孟彰的,他的任务就是要保护孟彰。 他需要事先确定孟彰的行程安排。 孟彰心里早有计较。此刻甄先生提起这件事,他也不遮瞒,直接便告诉了甄先生。 待再过得三五日,局势真正稳定下来,我自也就该要继续往太学去读书的。 司马氏几支封王撤手,吴郡各家大姓因为调动力量准备谋算他而在帝都洛阳各家世族面前露了痕迹,一时半会儿大抵都只能自保,无暇再针对孟彰出手。 这般梳理下来,真正会继续对孟彰出手的,似乎就只剩下那些山野散人了。 但孟彰不会小觑了他们。 听得孟彰的安排,甄先生当即就露出一个笑容来:这个安排甚为妥当,便如此定下来吧。 甄先生这般说道着,目光却也瞥向了旁边的罗先生。 孟彰、孟庙尽皆转眼看去。 罗先生面上闪过几分无奈:行了,我知道了。这几日,我会帮着多留意的。 甄先生面上笑意更深:多谢师兄。 罗先生瞪他一眼,视线很快落在孟庙身上。 孟庙有些不明所以,只愣愣回望罗先生。 甄先生看得直乐呵。 罗先生更是无奈,他索性不管孟庙了,直接找孟彰。 阿彰,近段时日事情不少,我需要帮手。 孟庙纵是先前一直不敢往这个方向想,这会儿清楚听见罗先生的话,他也再不能遮瞒自己了。 所以,罗先生想要带一带他? 孟彰看了一眼被从天而降的大饼砸昏头的孟庙,也干脆点头。 可以。他道,罗先生相中了谁,只管开口,只要那人不拒绝,便都任先生差遣。 第376章 罗先生笑了起来:多谢了,阿彰。 孟彰只摇头,不领这一声谢。 罗先生重又转了目光去看孟庙。 孟庙陡然收敛面上的昏乎表情,站直身体看定罗先生:庙虽不敏,却还想为家族、为自己做些事情。先生但有差遣,只管开口便是。 罗先生面上笑意显出了些许奇异。 多谢庙郎君,他道,有庙郎君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 孟彰笑看着罗甄两位先生带了孟庙离开玉润院,又自对守在侧旁的青萝交代两句,便回到了书房中。 他却不是往那月下湖去,而是在书房窗前的案台前坐下,认真去翻看孟庙他们交给他的那三本簿册。 簿册里记载的人情往来将各家世族对孟彰、对安阳孟氏的态度展现得明白,孟彰只看着这些人情往来,便似乎能够看见这一段时日以来帝都洛阳那些高门望族里的刀光剑影。 也未必就全都是真实 在翻看的同时,孟彰耳边也响起早年还在阳世天地那时候,他的父母亲教导他的话语。 有些时候,送上门来的拜帖、礼单乃至是上门来的人的身份与言语,都有可能是对方在特意传递某些信息,意图误导旁人。 似这些时候,阿彰,你就得对照着来看。 跟各家的声音、人手的调动等等等等动静对照着看。 孟彰一面翻看着这些记载,一面另取了笔墨来,在纸张上誊写出一条条章目。 到孟彰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面前的案台上已经摆放了好几张写满章条的书纸。 孟彰放下笔,只将那些书纸拿过来,一张又一张叠放整齐。 就当前的局势来看,尽管司马氏那几支封王停下动作之后,明面上再没有更多的后续,混似没太将我、将安阳孟氏放在眼里,俨然只将我、将安阳孟氏当做国朝里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臣属,但是 孟彰手指在几条章目中点过。 那几支司马氏的封王实际上都在私下里借着各家望族的手,给我、给安阳孟氏送来了赔礼。 似太原王氏送来的贺礼中,便有几份贺礼明显不是太原王氏所出。 九寸月兰?这分明就是齐王最负盛名的月桂园里所特有的异株。 太原王氏或许家底丰厚,能拿出七寸月兰、八寸月兰来,但像九寸月兰这样的月兰中的极品,他们不留着培养自家子弟,怎么舍得送出来给孟彰做一份贺礼? 而且似这等的极品月兰,还只是孟彰从炼精化气的道童境界晋升到炼气入神道士境界的诸多贺礼中的一份。 又似这颖川荀氏送来的那份贺礼中的寒玉笋。 那寒玉笋足有成人小臂长短,也是极罕见难得的宝贝,旁人得了都好生保存珍藏,免得需要的时候求都求不来。 而颖川荀氏呢?硬生生就将这一支寒玉笋当寻常的贺礼记入了礼单中。 若寒玉笋真是颖川荀氏自家所出产的顶级修行资粮之一,那倒也罢了。孟彰就权当颖川荀氏库存充足,不介意往外送出一支顶尖的寒玉笋。 然而,不是。 不单单是孟彰,便是随便找了一个世族子弟问起,他也都能给出答案。 寒玉笋,不是颖川荀氏所产出的顶级修行资粮。真正凭借这一种修行资粮收拢大量家资的,是赵王司马伦。 他在极北之地占有一方阴域。在那方阴域里,有一片扎根在阴龙地脉的寒竹林。 而阴世天地里的寒玉笋,众所周知,绝大多数都是从那片寒竹林出产的。 所以颖川荀氏礼单中那一支超出了寻常品质的寒玉笋,到底是哪家送来的,就很明白了。 而且,似九寸月兰、寒玉笋这等唯有司马氏的几支封王才有产出的顶级修行资粮,还有不少。 它们的来历以及背后送来的人的用意,没有人能够误解。 孟彰将这些摘录下来的章条平静看过一遍,便很轻易将它们给收了起来。 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也没有为了这些送来的顶尖修行资粮高兴开怀。 这些极品的修行资粮,与其说是贺礼,倒不如说是赔礼。 那几支司马氏封王将这些修行资粮借着各家贺礼的名义送到孟彰面前来,全不理会孟彰是不是愿意接受,便自顾自地说到此为止,说这一页尽数翻过,往后也不必再提 就这样的态度,难道还要孟彰说多谢? 这些司马氏封王,果真都像司马慎一样,叫人反胃。 不,他们比之司马慎都还要不如。 孟彰不愿让那些司马氏封王搅扰了自己的心情,待将所有杂念斩去后,他转手拿出了自家的那些商铺地契。 伸手拂过其中一张商铺地契的时候,孟彰神色微动,竟然很有几分期待。 也不知那位隐隐有谋国之大商格局的谢葛,到底能给他一个怎样的惊喜? 惊喜? 孟彰想着惊喜,却没想到等他见到谢葛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个精神憔悴至极、身形极度单薄的郎君。 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被吓了一跳的孟彰几乎没能在上首安坐,直接站起,几步抢到谢葛近前,一迭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第377章 谢葛身形摇晃一阵,才终于定了定神,来给孟彰见礼。 孟彰拦住了他,只将他引到侧旁坐下。 先生快莫要多礼了,坐下歇一阵吧。 谢葛又是木愣转了转眼珠子,才算是有了些精气神。 多谢郎主。他声音几乎飘忽。 孟彰亲手给他煮了茶水来,又在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翻找一阵,找到几碟灵果推送到谢葛近前。 谢葛慢慢地接过茶水啜饮几口,又一连食用了几个灵果,这才算是小小恢复了些精神。 孟彰细看过他情况,确定他一时半会儿不会连魂体都给折腾散架了,才小心地问:先生,你怎会折腾成这副模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葛苦笑:没什么事。 孟彰不信,目光细细打量着谢葛。 谢葛恨不能在地上找出一条裂缝来将自己整个人给埋进去。 孟彰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了。 所以,他语速很是缓慢,就怕触到了谢葛的痛处,是因为这些时日以来帝都里各家的动静? 谢葛脸上苦涩更甚。 孟彰心下也是叹了口气。 谢葛早先从孟彰这里领了任务,说要拿出一个完整的方案来帮助孟彰调整行雨符、兴云符这等符箓的市场,好为这阴世帝都里的平民百姓缓解越渐严重的干旱。 现在看谢葛的状态,即便还未曾询问,他亦同样能想见结果了。 第100章 因为我的缘故,近来洛阳里的局势多有变动,各家对于我、对于安阳孟氏的态度也几番变化,孟彰面色缓和地劝解谢葛,这都是客观变化,不是先生你所能够干涉的。 帝都洛阳里的各家大店铺、大商行,背后站的基本都是皇亲国戚或是世家望族。 谢葛要以声望作为等价物调动各家大店铺、大商行,从而达到帮助孟彰稳定行雨符、兴云符等一众符箓的价格,放在平常时候顶多就是再耗费些心力而已,不会过于难办。 可这段时间偏偏就是司马氏几支封王连同好几个世家望族协力盯紧孟彰,甚至筹谋着要对孟彰出手的时候 这种时候,莫说各家大店铺、大商行对于他们这些从属于孟氏孟彰的商行态度变幻不定,就算它们的态度跟往日时候没有变化,谢葛这些孟彰的亲信,也不愿意随便发散善意。 怎地?你们的主家在前面谋算甚至是策划着暗杀他们的主家,他们还要对你们发散善意,图谋双方合作? 他们没有那么卑贱! 更何况,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背叛自己的主家。 孟彰、孟庙、罗先生、甄先生等人这段时日自然是在孟府里多番筹谋,不断调动安阳孟氏的力量应对各方手段,可谢葛这些孟彰名下商行店铺的管事也同样不轻松。 他们控制着商行与店铺各种货物的出入,不断挑选更换交易对象,在另一个层面上展现属于孟彰、属于安阳孟氏的强势与坚持。 是以这几日以来,谢葛这些管事都紧咬着牙关,处处谨慎,不敢稍有疏忽。 其他的店铺、商行管事其实也还好,他们只需要站定自己的位置,紧守着店铺和商行的货物出入就行了。可是谢葛不一样。 他早前曾得到孟彰托付,担有重任在身。偏偏这个任务,关键就在各处店铺、商行背后主家的态度。 谢葛不就愁得头秃? 既担心不能完成任务,无法控制行雨符、兴云符这类符箓的市场价格,又担心在联络各家店铺、商行的时候错辨了敌友,低了自家的姿态不说,还资敌 先生你不用太在意。孟彰安慰道,慢慢来也行,不必太过着急的。 现下这天气虽然还是没有多少雨水降下,但地表的井水、河水、湖水还能支撑,不至于要完全仰赖各种符箓,行雨符、兴云符等符箓的价格纵然略有上涨,可涨幅到底不大,仍在寻常百姓的承受范围之内。 孟彰并不着急。 谢葛摇摇头,面上除了愧疚以外,还多了几分苦涩。 多谢郎主,可是 他顿了顿,站起身来,双手更是抬起,在额前交叠,郑重跟孟彰一拜。 某不力,短时间内怕都没有个结果了。 不等谢葛一礼行尽,孟彰就上前几步,直接扶住了他。 此事实在怨不得先生,真要找原委,那也该找我。孟彰正色道,先生莫要自责。 谢葛更是愧疚。 孟彰引着他重新在席中坐下。 倘若此事实在不成,按原定计划来也是可以的。见谢葛始终耿耿于怀,孟彰道。 谢葛却不愿意就此妥协,他对孟彰道:郎主,且再让我试一试吧。 孟彰叹了口气,无奈点头。 也可以,只是先生以后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才是,莫要再将自己折腾成现在这样子了。 谢葛也有些羞赧,他笑了笑,主动跟孟彰做保证。 郎主放心,某知晓了,下次必定注意。 略停一停,他又抬眼,细细叮嘱孟彰道:如今帝都里的各家态度时常变化,敌友立场飘忽,在山野间似乎还有诸多修行散人盯着郎主,郎主此后行事,该更小心才是。 第378章 孟彰受教点头:先生放心,彰醒得的。 谢葛如何不知自家郎主的心智? 我也不过是白叮嘱郎主一句罢了,他道,郎主心里有数便好。 再安抚了谢葛几句,又叮嘱谢葛暂且将事情放下,先休养魂体,以待日后局势稳定便宜行事以后,孟彰便将谢葛给送了回去。 看着空荡荡的厅舍,孟彰也不禁摇了摇头。 其他的管事其实都还只是寻常,真正需要担心的,就谢葛一人而已。 倘若孟彰没有来见他一见,安抚他将行雨符、兴云符这等符箓市场的事情暂且放下,只怕这样费心伤神的日子,谢葛还会一直过下去。 孟彰一面回转心神,一面也在琢磨着这行雨符、兴云符这等符箓的事情。 就暂时来说,干旱的影响还没有彻底爆发,世道还算是勉强安稳,他不必着急。可是事情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除了市场调度之外,他应当再想一个办法。 水、雨 孟彰神色微定,想到月下湖里的那些银鱼们。 说起来,银龙生前是水神,这些银鱼得祂遗留造化成形,如今又得了他的道路指引,是不是可以在这件事情上出些力? 这个念头在孟彰脑海里转过一圈,却是很快就被孟彰自己打消了。 情况还没有恶劣到这种程度。 而且,将这些银鱼鱼群从月下湖里放出来,真的可以吗? 银龙生前可是守护一个部落的图腾神,祂的遗留足以叫绝大多数修士心动。再有,也别忘了银龙此时的状态。 祂不知是肉身陨亡,连魂体都直接陷入了长眠,只剩下残存的意识借助梦境苟延残喘。 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处境,绝不可能是银龙自己一个人折腾出来的。 祂必然有敌人。 一位,甚至是数位。 将银鱼鱼群从月下湖里放出来,真不会将银龙敌人的目光也给吸引过来吗? 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孟彰心下告诫自己。 他身上本来就有不少的麻烦,不宜再在羽翼未丰之前,再给自己找来更多的敌人。 自这一日开始,孟彰便再度静留在孟府里,就像是那湖岸边上垂钓的渔翁,观望着湖里时而碰撞时而交汇的暗流。 孟彰安分待在孟府里,让许多人皱眉的同时,也着实让不少人松了口气。 但不论是哪一方,在偶尔扫过一眼孟府以后,也都更专注地投入洛阳的暗流里。 每一日,罗先生都会亲自往玉润院跑一趟,将前一日里各方的动静与交手的胜负资料递送给孟彰。 孟彰委实是大大涨了一番见识。 昨日午时,城门校尉张平被查,收押受审;昨日午时半,车骑将军长史沈阳遭斥,解职归家;昨日午时末,太子侍讲张合调任著作郎; 一系列的动静,在未时以前,基本都是以吴郡那几家世族败退作为结果;但到了未时以后,吴郡那几家世族又陡然反击,一张张底牌掀开,接连将几个重要职位给抢了过来,又重新撑起了吴郡世家的脸面与根底。 不说孟彰,就算不太敏感的孟庙,看着这一场场变化,也几乎是眼花缭乱、咽喉发涩。 这,这真的是 罗先生还没有开口,甄先生就先叹道:这就是世家望族了。 几百年乃至是千余载岁月沉积,给这些世家望族收拢的根底,怎么有人胆敢轻忽? 罗先生摇头:这些根底,其实还不是最叫人忌惮的。 孟庙倒也还罢了,甄先生略想一想,也跟着点了点头。 是啊,真正叫人忌惮的,还不是这些 孟庙看了看罗先生,又看看甄先生,最后目光停在了孟彰身上。 罗先生、甄先生这两位都是孟梧的弟子,是孟梧这一脉的力量,跟他不怎么熟络。就算是这些时日来往多了,彼此之间也还总间隔了不少距离,不比孟彰 孟彰知晓孟庙的问题,他抬手往上指了指。 这回不需要孟彰说得更明白,孟庙也已经想明白个中的关窍了。 他恍然大悟:是了 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都已经联手了,却还让吴郡那几家世族保留反击的力量和余地。 这固然是因为吴郡几家世族仍然保存着自家的根底,但何尝又不是因为帝都洛阳的这些世家望族忌惮着吴郡世族的那些老祖宗,不愿意将人逼迫得太过呢? 孟庙明悟的时候,也显出了几分索然。 到目前为止,各家世族交手,却都仍然保留着相当的余地,给对方留存颜面,这实在是让孟庙很有些不得劲。 在那些家族将主意打到孟彰头上来,各自筹谋、配合着要先自毁了孟彰的时候,孟庙心里就对那些家族生出了莫大的恶意。 他恨不得下一瞬就看见那些世族丢盔弃甲、大败亏输的,没想到看着打杀凶狠,实质也就那个样子了。 孟彰笑了笑,只对孟庙道:庙伯父放心,该付出代价的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孟庙精神一提,看定孟彰:阿彰你说的是真的? 第379章 孟彰颌首。 孟庙想了想,复又看定孟彰,问:阿彰你要出手? 孟彰失笑:庙伯父你可也太看得起现在的我了吧? 他现在也只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而已啊。 孟庙赧然,对孟彰和转眼望来的罗甄两位先生又笑了笑。 那阿彰你说的是 孟彰抬手,手指在几条信息资料上点了点。 孟庙看过去,惊了一下:齐王?赵王? 司马氏? 他抬眼,询问也似地看向孟彰。 孟彰对他颌首。 不错,就是司马氏。 第101章 孟庙皱起眉头,认真问孟彰:司马氏一族这真不是相互配合着,趁这个机会打压世族又或是吸食世族壮大己身? 孟彰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倒是罗先生将话题接了过去。 这样的揣度很是合理。罗先生说着,面上更多的却是笑意。 甄先生也是笑着颌首:师兄说得不错。 孟庙这一看,也终于反应过来。 他似乎是高看了这些司马氏的封王了,竟真以为他们能放下过往龃龉嫌隙,齐心协力彼此配合 他面色微红。 这时候,孟彰却是开口了:不论司马氏这些封王出手时候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们出手之后造成的结果很有几分这样的意味是事实。如此,便也不用太计较他们出手时候最初的心思和想法了。 罗先生、甄先生笑着点头。 孟庙脸上的赧色渐渐退去。 这一次他仔细斟酌了又斟酌,更细细对照着那些资料信息所记载的官员调动名录看过许久,方才开口说话。 这一遭出手的人,都很默契啊他赞叹道。 在这场场官职调动中明显得利的,不是司马氏的那些封王,就是帝都洛阳里很有实力的世族,吴郡那些世族大姓即便偶尔能够占据上风,但从整体来说,却是实在的败退结果。 吴郡的那些世族大姓,正在丢失他们在官场上的地盘。 孟彰、罗先生和甄先生俱都点头。 孟庙细看过这些交锋,心头微动,便问孟彰道:阿彰,我们安阳孟氏 是不是也可以出手? 他们安阳孟氏里也不是没有人可以接手这些官职的。 就算现在在帝都洛阳里定居的孟氏族人没有合适的人选,安阳郡里还有儿郎呢。他们都可以从安阳郡里出来。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 可以是可以,但不能。 孟庙愣怔一瞬,问:怎么说? 罗先生看了一眼孟彰,帮着解释道:很简单,因为分寸。 分寸? 咀嚼着这两个字,孟庙眼底的迷茫渐渐散去。 罗先生颌首,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 如今阴世皇庭帝都中枢这一场场交锋,虽说是司马氏一族看到了世族之间不谐之处,看到了世族们彼此的征伐,所以才趁机出手,打压乃至是吞占世族的力量,但是 罗先生面上的笑意收起:这何尝又不是王、庾、桓、谢这些世族看见了司马氏一族即将掀起的内斗,在分发饵料。 孟庙都顾不上细看罗先生的神色了,连忙低落目光去,快速梭巡过手上的这些记载,寻找一条条证据。 世族看起来确实很像是同时丢弃了彼此间联合抗衡司马氏一族的默契了,可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还在。 默契还在? 罗先生颌首,抬指在那些资料记录上点落。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孟庙顺着罗先生手指点落过去的方向看去。 城门校尉张平被查,收押受审这是一条,但罗先生接下来点去的,却又是另一条张望人品端方,升六品,不日接任万户县令 这么一对比,孟庙就更明白罗先生的意思了。 张平、张望都是吴郡张氏的郎君,他们自然也都是吴郡张氏的力量。 虽然担任城门校尉的张平被查,不得不交出城门校尉这等极为重要的官职,但在同一日,同为吴郡张氏郎君的张望,却得中正官嘉许,送皇庭中枢审核,顺利升品不说,还为吴郡张氏占住了六品万户县令的位置。 我原本还以为孟庙咽喉有些干涩,这只是吴郡张氏一族的反击。 罗先生笑着颌首:它自然是。 那孟庙有些愣愣,接话近乎本能。 罗先生隐去叹息,回转目光重新看定这一条记录。 可是,倘若没有诸多世族的配合和默许,吴郡张氏又怎么能这么顺利地将张望这个张姓郎君推出来,又 怎么能让他如此安稳地接去了万户县令的位置? 要知道,万户县令可是六品的官品。 诚然,食禄六百石的万户县令比之食禄两千石的城门校尉来,是差得有些远,但张望这张姓郎君如今也只是起步而已,张平此前纵然担任食禄两千石的城门校尉,事实上却已经是到了他一生仕途的尽头了。 第380章 用一个起步食禄六百石的年轻郎君,换一个已经不可能再往前迈出一步的老人,值还是不值,吴郡那张氏一族自然有他们自己的论断。 更何况 罗先生面上噙着一点笑意,手指在空中轻易划出一条弧线,再次落在那张平的记录上。 孟庙的目光不自觉地跟着罗先生手指转落。 然后,他就看见罗先生手指在那城门校尉这个官职上来回滑动了两遍。 想明白了吗?罗先生在问他,城门校尉 孟庙脑袋轰隆隆作响。 城门校尉 城门校尉! 罗先生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城门校尉这一个官职,放在平常时候,大抵只能捞取些油水,但在某些紧要时候罗先生似乎笑了一下,却是个烫手山芋。 孟庙这一次,是真的看出了其中的几分思量。 他张了张嘴,声音低到几乎无法震动空气中的尘埃。 城门校尉,这在某些紧要时候,是极其关键的职位,任何有心人,都不会叫这样一个职位,落在自己的心腹之外 尤其是帝宫里的那几位,更是不可能抬手放过。 若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支甚至是几支部曲直接从打开的城门走入,直逼禁宫? 吴郡张氏 早先时候,他们这一族是靠着贴近世宗景皇帝才从吴国覆灭的劫难中全身而退的。 也是因着这一份缘故,吴郡张氏才能从世宗景皇帝手里得了食禄两千石的城门校尉一职。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世宗景皇帝司马师在阴世皇庭里退位后,作为世宗景皇帝司马师的臣下,吴郡张氏在阴世皇庭里的日子可不好过。 为了保下这一个食禄两千石的城门校尉一职,吴郡张氏到底付出了多少 就算不看安阳孟氏的族中记录,只凭孟庙日常里听说过的只言片语,也已经能够想见了。 正是因为孟庙能想到吴郡张氏为了这一个食禄两千石的城门校尉,付出了多少心血与资源,所以当他知晓吴郡张氏丢失城门校尉一职时候,他才那样的开怀与畅快。 叫你们早先时候盯紧了我们安阳孟氏,叫你们上下串联着对阿彰出手,这下连自己家族花费不菲代价才守住的职位丢了吧?吃亏了吧?肉痛了吧? 但到得现在,孟庙再回头去看当时兴奋得意的自己,才明白为什么那会儿孟彰、罗先生和甄先生他们看着他的眼神总有些古怪。 吴郡张氏,他们身上原本就有吴国的痕迹,何况融入大晋以后,又是世宗景皇帝司马师的臣属 身上满满都是他人痕迹的他们,在阴世皇庭这一朝的日子原本就不好过,这一下,大概也有些顺势而为的意思 孟庙低低道。 罗先生、甄先生却听见了,他们对视得一眼,竟然从彼此眼里看出了几分轻松。 庙郎君这下可算是有些开窍了。 早先那会儿,明明关键的信息和记录都已经摆放到他面前了,他也都已经看过了,却只关注旁人明面上的得失,只关注一时意气,不去深究其中的脉络与心思,实在是让他们看得心头一阵阵憋闷。 他们家老师选择将他们二人从安阳郡里送到帝都洛阳里来,除了看顾、辅佐孟彰之外,何尝又不是有意教导孟彰小郎君诸多朝事? 可他们到了这帝都洛阳以后,却发现自己无从下手。 他们原本要看顾、辅佐乃至是教导的正主孟彰小郎君,他年纪确实小,但在这些事情上,却有旁人难以企及的敏锐触觉。 他似乎很轻易就能看破层层迷雾,捕捉得背后调动、布局之人的真正用意。 这种能力,不只是他与生俱来的,还是早年间在阳世天地里时候,被孟珏郎君有意无意培养出来的。 罗先生、甄先生都能看得明白。 对于孟彰的这份能力,他们也极为惊喜。可这仍然掩盖不了他们两个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处境。 而更关键的是,孟彰小郎君明明有这方面的天赋与能力,明明也有着踏足朝堂中枢、摩弄风云的绝佳机会,可他竟然性质缺缺。 志不在此,志不在此啊 除了接受现实,他们能怎么样呢? 孟庙,这个同样出身安阳孟氏的郎君,在老师话语中随口带上的添头,自然而然便成为了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重要目标了。 但谁料,孟庙在这方面,脑袋会是那样的不灵光? 竟然到了这个时候,才堪堪想明白了一些! 罗甄两位先生再次对视了一眼,不觉有些后悔。 不然,他们还是换个人? 换人自然是可以的,可是,要换谁? 孟彰在上首坐着,也将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的面色变化尽数看在眼里。 他微笑,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水。 茶水流淌过魂体各处,安抚过三魂及七魄,叫孟彰不自觉享受地眯起眼睛。 第102章 世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顾不上脸红羞惭,孟庙问道。 世族看出了皇族司马氏族中的不甘与恼恨,接连分发饵料,悄然壮大皇族司马氏各支封王的力量,不断撩拨他们的心思 第381章 这等举止和作为,固然是能挑动皇族司马氏的内斗,可世族本身呢?皇族司马氏内部的争斗一旦爆发,世族能够脱出身去? 他们自己也是要被拖入风暴里去的啊。 罗甄两位先生先是看了看孟彰,见孟彰眉眼不动,仍自在细品着茶水,再没有其他反应,他们就都明白了。 你觉得呢?罗先生先自开口问道。 孟庙有些愣怔,他看向了罗先生,罗先生只平静地迎着他的视线回望过来。 孟庙低下头去,不断翻找记忆里的内容。 罗甄两位先生耐心地陪同孟彰等待。 只是他们等待许久,孟庙也始终是紧皱眉头,没能发现那一线灵光。 孟彰将手中杯盏往外挪了挪,开口道:安阳孟氏,陈留谢氏 孟庙听着这两个名号,脑海里一直翻涌沸腾的种种猜测顿时如同被雷光劈散的迷障,尽数消散开去,露出早先被遮挡去的真相。 原来是这样他怔怔道。 大晋朝从高祖宣皇帝司马懿起家至阳世天地里当朝皇帝司马钟,已是传至第五代。五代传承中,绵延逾八百载。 八百载的光阴里,除了皇族司马氏以外,各家世族的力量也不是就一成不变的。 起、兴、盛、衰这一规律,各家世族同样躲不过。 这也是世族之间的争斗,是世族各自的选择与交锋。 正在上升且还在不断壮大的各家世族,想要挤下实力衰减的世族;实力衰减的世族也不甘心退落,便不断筹谋着去寻找破局的机会;实力增长速度不及别家、却能随时势变化始终稳定自身阶位的那部分世族,也同样想要在这一场风浪中寻找到前行的机会 没有谁,甘心看着自家陷在沼泽里,一点点被消亡吞没。 当然,这些奋争的诸多世族里,也并不缺乏那等看不破世道乱象,后知后觉随时势沉浮的就是了。 所有人,都在争渡啊 孟庙做下总结的同时,也不断地在庆幸。 幸好这一片大争浪潮酝酿时候,他们安阳孟氏还处在兴盛阶段;幸好在这个时间段里,他们安阳孟氏除了上头还有两位先祖在扛着之外,下面也有孟彰这等超拔出众的未来英杰 有他们在,不论这一片大争浪潮要如何爆发,又会如何将阳世、阴世两方天地再造重生,安阳孟氏都必将能够保存己身。 甚至,甚至他们安阳孟氏还能乘着时代风浪而起,跻身顶尖世族行列。 看了看侧旁坐得异常安稳的小郎君,孟庙心里重重松了口气。 真是幸好有他们啊。 若不然,他们安阳孟氏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陷入漩涡之中,成为其他世族保身乃至是前行的踏脚石。 就在孟庙看着孟彰不住庆幸的时候,孟彰却也掀起眼睑,平平静静地看了孟庙一眼。 只这一眼,孟庙便觉得魂体一阵阵隐颤。 他好像是想错了什么? 孟庙这样想着,却也不断地否定这个猜测,极力将这种心思镇压下去。 想什么呢?阿彰可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他出身安阳孟氏,得安阳孟氏倾力的庇护和培养,再如何 再如何,阿彰也不会轻易放弃他们安阳孟氏。 阿彰可不是那等没良心的白眼狼。 是啊,所有人都在争渡。就在这个时候,孟彰的声音传入了孟庙的耳朵里,而这些人里,当然包括我,可同样的,也包括你啊,庙伯父。 我?孟庙惊住了,可我,我不是这样的一块料子啊 他到底有几分能耐,孟庙自己很清楚。 他从来不会高估自己。 我,我不行的。他连连道,就像这一次一样,阿彰你跟两位先生都是很快就看穿了背后的种种关窍了,可我,我就只能看个乐子 阿彰你也莫要再说栽培我这些话了。孟庙的声音低了低,旋即又再次强行扬起,以期显出十二分的平和与认真。 他极力地绞尽脑汁翻找说辞,想要说服孟彰。 我出身安阳孟氏嫡支宗房,虽然不似我长兄那样是宗房宗子,但不论是阳世天地时候,还是阴世天地里,我阿父及阿祖也在尽力教导我。 他们从未太过偏心。可是我 是我让他们失望了。 我不行的。孟庙最后道。 孟彰笑了笑,他不说话,只看向了罗先生和甄先生。 罗甄两位先生的目光跟孟彰碰了一碰,就都明白孟彰的意思了。 你们不是想要有用武之地?喏,现在机会就是摆放在你们的面前,你们是要接下这一个机会呢还是拒绝它呢?又或者,你们是想要再换一个人来教导? 罗甄两位先生目光回转时候,默契地交换了一个视线。 说起来,罗先生开口道,庙郎君你或许在这些事情上确实不怎么灵光,但是吧 甄先生接了话头顺势往下说:庙郎君你心里也很清楚,接下来的百年甚至是两百年里,都是百家争流的时代。世族之间的争渡,或许在很多时候,都会仰仗站在最上面、最前方的那几个人,可是这并不就意味着家族里的其他人都不重要了。 第382章 世族争的,从来都是整体的实力。罗先生又道。 哪怕一家世族的最前方都是人杰,可如果那家世族里坏事的人太多、太蠢、太不堪用,这家世族仍旧走不远。 孟庙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不自觉抬眼,看向上首坐定的小郎君。 阿彰诚然心软,诚然顾念旧情,轻易不会丢下他们安阳孟氏,可如果 如果安阳孟氏里的郎君,行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着阿彰的底线呢?如果安阳孟氏始终与阿彰背道而驰呢? 安阳孟氏最后会怎么样?阿彰最后又会怎么样? 孟彰此时也抬起目光来,对上了孟庙的视线。 他很平静,平静到让孟庙觉得心惊。 罗甄两位先生心下一笑,悄然停住了话头。 已经不再需要他们来多说些什么了 孟庙定定看了孟彰一回,忽然咬牙,腾地站起身来,弯腰拱手端端正正对罗甄两位先生深深一拜。 请两位先生教我。 罗甄两位先生从座中站起,抬手扶住孟庙。 庙郎君客气了,我等自当尽力而为。 孟庙松了口气,却也下意识地转眼,看向那仍自坐在最上首位置的小郎君。 小郎君此时却是笑了起来。 他端着茶盏,含笑对孟庙颌首。 孟庙心中一定。 皇族司马氏各支封王为了皇位传承正在不断积蓄力量,各家世族也在为了自己的兴盛安定寻找机会,百般筹谋 在这样的世道里,安阳孟氏想要稳住自己的位置,甚至是更往前走出几步,就不能脱离孟彰。 固然,只要孟梧、孟椿这两个支柱不动摇,安阳孟氏的根底就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化。可是孟梧、孟椿两人也不过是能够堪堪维系住安阳孟氏的大体实力而已,保住安阳孟氏的根基而已。 安阳孟氏想要再往前走,却还得看孟彰。 孟庙心中想定,也笃定了主意要跟罗甄两位先生好好学。 不求能得到像顽石被点化一样的进步,只求前进,只求积累,只求 不拖后腿。 孟庙这样想,也竭尽了全力践行他的想法。 他每日里几乎都在跟着罗甄两位先生,认真听他们的交谈和讨论,跟着看那些陆续汇总送到孟府里来的各种资料与信息,尝试着从中收获得些什么。 他忙得是既踏实亦坚定,罗甄两位先生心里也甚为满意,时常在旁边多做提点。 一时间,帝都洛阳的这一处孟府里,倒是比大多数府邸都来得清静和睦。 孟彰却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去看孟庙的学习进展。 孟庙能不能进益,是他自家的事情。他能在罗甄两位先生身边学得什么,固然是好事,可若是没有,那对于孟彰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损失。 孟彰此时更专注的,除了他自己的修行以外,还有那些隐在帝都洛阳里的、仍旧在盯着他的有心人。 山野中的各家散人自然是重点,但那些看似已经偃旗息鼓、选择放弃的各家世族,孟彰也同样不会忽视。 各家世族也好,司马氏的各支封王也好,孟彰若是强横,能在诸多谋算中保存自身,那是孟彰能耐,可倘若孟彰在那些谋算中让他们看到了机会,他们也同样不介意出手。 孟彰心里都明白得很。 又完成一日的修行以后,孟彰坐在月下湖的白莲莲台上,看着湖里的银鱼鱼群嬉戏玩闹。 似这样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他低低道,目光沉浮不定,似是在思量着些什么,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了? 银鱼鱼群们将孟彰的低语听了去,沉默片刻后,竟然以那尾最为灵动的银鱼为首,不住地拨弄尾巴,在湖水中掀起一片片浪潮。 嗯?孟彰回神,看定湖水里的银鱼鱼群,片刻笑开,你们也觉得我说得对? 也是孟彰道,虽然是顺势而为,但一直被人堵在府邸里,亦叫我心很不痛快啊。 第103章 心中既已拿定了主意,孟彰便没再多做拖延,他直接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两本簿册再次仔细翻看起来。 月下湖里的银鱼鱼群见孟彰开始认真做事,各自收敛动静,就怕打扰到了孟彰。 孟彰抬眼,冲湖水里的银鱼鱼群们笑了笑,才又低下头去,继续翻看资料。 安阳孟氏在这段时日里也不是完全没有动静的。 现在孟彰翻着的这两本簿册,就是安阳孟氏这段时日以来的成果。 粗粗翻看过第一本簿册后,孟彰沉吟一阵,直接将它放到身侧。 这一本簿册里记录的是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的态度。 这里头的资料,孟彰需得留心,需得仔细思量,但也不必太过拘谨。 相比起这一本簿册来 孟彰的目光落到了手上拿着的最后一本簿册上。 这一本簿册里,收录的却是如今隐在帝都洛阳各处地界,有意且笃定了心念准备要寻找机会对孟彰出手的那些山野散人。 在局势接连变化以后,这些原本还得到各家世族帮助、隐匿行迹的山野散人们,可就再没有那么幸运了。 第383章 或许说不上全部,但他们中的八成,都已经暴露在安阳孟氏的眼皮子底下,被安阳孟氏的目光锁定。 只要孟彰一声令下,这些被盯死了的山野散人们就都会成为困兽。 这就是世族的力量。 在这种时候,世族就是要比总是单打独斗的散人多占便宜。 孟彰一页一页翻看过。待簿册翻到最后一页后,他却是闭上了眼睛,任那些收录过的信息一遍遍地在眼前流淌过。 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有一方粗浅梦道法域铺开。 法域里那蒙蒙白雾升腾翻滚之间,一道道似实亦虚的身形凝聚成形。 才刚刚成形,这些身影便睁开眼睛,木然看着前方。 孟彰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那梦道法域中的一切变化,却都映照在他的灵台中。 他不曾亲见,却似乎已然尽见。 倘若孟庙又或者是罗甄两位先生这些同样看过簿册中所收录信息的人,可以见到这一幕,他们便都会发现一个事实。 这些在梦道法域中汇聚成形的身影,别的且不说,只身形、相貌和气度方面,与簿册中所收录记载的信息甚为相似。 尤其,这种相似程度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提升。 到得最后,这些身形中的更多细节都被修正补全,竟真就与簿册中记载的资料一般无二。 月下湖中的银鱼鱼群们似乎也看见了忽然出现在湖面里的那些人影,竟然从孟彰近前游了过去,不断靠近那些人影。 但这些人影都是孟彰以梦道法域中的梦境道炁演化,不过只是幻想,如何能让这些银鱼鱼群靠近甚至是触碰? 银鱼鱼群们直接穿过了那些人影,就像穿透光影一般,完全没有实感。 银鱼鱼群们顿时就躁动了起来。 它们很自然地一甩鱼尾,借着水流的推力回身,重新回到孟彰近前。 孟彰原本也正在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些由梦境道炁演化出来的道人,此刻察觉到银鱼鱼群们紧盯着他的目光,他便也就转了目光来。 这些只是梦境影像,并不是真人孟彰跟银鱼鱼群们解释道,也不去猜测银鱼鱼群们是不是根本就听不明白。 事实上,银鱼鱼群们是真的听明白孟彰的意思了。 它们那晶亮的眼珠转了转,似乎是松了口气。 孟彰笑着回转目光,看着那些或老朽或年轻、或男或女的人影,目光中隐隐带出了些什么。 为首的那尾银鱼一个发力,更靠近了孟彰。 孟彰听得动静,重又转了目光来与那尾银鱼对视了一眼。 那尾银鱼没有张嘴,只凝望着孟彰。 孟彰笑了笑:现在确实还不行,但我想到往后,我道行更高深些,境界更进几步,或许就大不同了。 到那个时候,这些由梦境道炁塑造而成的山野散人,非但不会单单只是光影一样的虚幻存在,甚至很可能成为孟彰的杀伐手段呢。 那尾银鱼轻拍着湖水,湖水水面上溅起几串漂亮的水花。 孟彰眉眼更弯。 嗯,我有在向着这个方向努力。仅仅只是目前的话 孟彰回转目光,幽幽看着梦道法域中的那些人影。 就只能勉强做个推演吧。 那尾银鱼沉默了下来。 孟彰瞥它一眼:现在不明白没关系,到你灵智再增长些,自然便会明白的了。这会儿 不着急。孟彰安抚银鱼道。 银鱼身侧的水波渐渐平息下来。 孟彰一时失笑。 那尾银鱼似是明白孟彰隐去不显的笑意,瞪着一双滚圆的鱼眼沉沉看孟彰。 孟彰轻咳一声,敛去面上所有表情,显出十二分的端正。 到这个时候,那尾银鱼的目光才又缓和了些。 孟彰想到了什么,径自撇开梦道法域里的那些幻影,盯紧了银鱼问:你很着急吗? 银鱼的身影顿了顿。 孟彰眼中闪过明悟。 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他道,你近来很着急。 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这么着急吗? 往日里的银鱼,每日领着鱼群修行嬉闹,甚是惬意松快。 这种清闲与安乐,连孟彰偶尔都在羡慕。 可近段时日来,孟彰却竟然在这尾银鱼身上捕捉到了少许急躁。 浸在湖水里的银鱼定睛看着孟彰。 孟彰也没有别开目光,直直与银鱼对视。 到最后,还是银鱼率先退让。 它先是回身看了看仍自没心没肺玩闹嬉戏的一众银鱼,然后又转了眼来看孟彰。 它那明明黑亮纯粹的眼睛里,却多了几分忧虑。 孟彰立时就明白了。 这尾银鱼它既是担心鱼群,也是在担心他 他沉默了一瞬,复又笑了起来。 饶是孟彰自己都没想到,他有一日,竟沦落到被一尾灵智初开的银鱼担心。 银鱼瞪眼看他。 孟彰收敛了面上笑意:我不是好好的么?不必担心我。 银鱼有些不信。 孟彰察觉到了,很有些无奈。 就连心思敏达如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这尾银鱼。 第384章 银鱼的目光变了变。 那意味,便是孟彰再想要错认,都做不到。 看吧,我想得没错吧?你就是在敷衍鱼。 孟彰想了想,最后只端正了神色,认真看银鱼道:这是实话。 我这几日一直留在月下湖里,并不是被人逼着禁足,只是在避让风头,好叫那些人能更放开手脚去布置、去较量而已 银鱼定睛看了孟彰一阵。 虽然不太明显,但孟彰察觉到了银鱼的犹豫。 孟彰顿了顿,又示意银鱼去看梦道法域中的那些幻影。 这些确实也是我接下来需要处理的敌人,但你看 他们的具体资料,都被汇聚到我手上来了呢。 早先时候,是我在明而他们在暗,是他们汇聚各家力量而我只得安阳孟氏作为凭依,但现在不同了。 孟彰细细跟银鱼说,也算是在教导这尾银鱼了。 如果说,之前这尾银鱼有银鱼鱼群首领的资质的话,那么现在,这尾银鱼就是在坚定地向着银鱼鱼群首领的位置靠近。 孟彰不知道这一群银鱼日后成长起来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是自立门户,还是仍旧隐在这一方月下湖阴域里,但孟彰愿意为它们多筹谋几分。 为了那条银龙,也为了这一群银鱼。 现在,我与他们之间的差距,算是拉平了。更甚者,我其实还占据了上风。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那些人先前联络各方,布置、计较俱都周全,可是还不等他们真正动手,帝都洛阳里的局势就接连变化。 到现在,直接撒手的那些司马氏封王不提,原本出钱出力的各家世族如今也都已经变换了态度,真正还打定了主意要对孟彰出手的,就只剩下他们那些山野散人。 再反观孟彰他们呢? 他们可是一直都在做准备的啊! 他们气势越发衰落,而我方气势正在上扬 如果不是不想给自己立旗,孟彰几乎下意识就说一句胜算在我了。 银鱼看了看孟彰,又看看那些出现在梦道法域里的幻影,往梦道法域的那些幻影拨弄出一片水花。 只凭这些幻影? 银鱼似乎在问。 孟彰看明白了它的意思,便摇了摇头。 倘若这些幻影只是徒有其形倒还罢了,但它们不是。 孟彰这么说着,目光便先自看向了那片梦道法域,看定那些由梦境道炁塑成的幻影。 银鱼顺着孟彰的目光看了过去。 却见那梦道法域中的一个老妪竟然向前走出几步,脱出人群站到孟彰和银鱼近前。 她眯着混蒙的眼睛打量得孟彰一阵,忽然张嘴,唤道:小郎小郎,该归家了,该归家了 老妪的声音明明极为沙哑,但落在人的耳朵里,却似乎就变幻了一番模样。 就像站在对面招呼孟彰的,并不是这一个从未谋面的老妪,而是孟彰的阿母谢娘子,又或是孟彰的阿姐孟蕴。 孟彰手里拿着的簿册还停在最后的空白页处,但这一位的手段,簿册里也有明白的记载。 温妪,善呼名,呼之常应,应者必散离 在这位温妪之后,一道又一道的幻影从梦道法域里走上前来,对着孟彰施展他们的拿手手段。 银鱼看了看那些幻影,还是偏头去看孟彰。 第104章 只能做到这种程度?有什么用? 孟彰清晰地从银鱼黑亮的鱼眼中看出了这样的问题。 他笑了笑:当然不仅仅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啊。 孟彰话音落下时候,梦道法域中裹夹着的无形情思与念头便即翻滚起来,虚空动荡。 一缕接着一缕的气机从梦道法域最深处显化。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银鱼方才发现,原来这一方梦道法域的至深处,竟然有牢笼一样的东西镇压囚锁着这些气机。 这些气机才刚刚在梦道法域中显出个影子,就被那些由梦境道炁塑成的幻影引动,如同乳燕归巢一样没入幻影中。 银鱼看得直发愣。 这些气机竟然还有它们对应的主人? 可是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银鱼或许没有见过多少阴灵,也没有见过多少人族的修士,但它经历过银龙那尊图腾神的梦境,早先时候也在湖里暗自观察过来布置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的人族修士,它知晓这些人族修士的心思能够缜密到什么样的程度。 然而,就是这样花费大力气保护自家根底的人族修士,却愣是被面前人族的小郎君悄无声息地摄取去了自家的气机。 银鱼瞪大着眼睛打量面前的这个梦道法域,最后,它转头看向了孟彰。 怎么做到的?孟彰先自将银鱼的心思猜了猜。 银鱼对着孟彰连点前半个鱼身,就似是人在点头。 孟彰也不介意将这些小事告诉银鱼。 在他们盯着我的时候,在这一方梦道法域成形的时候。 梦道法域成形时候,孟彰的状态异常特殊他心神几乎契合于天地。 在那种状态下,孟彰其实对投落在他身上的诸多目光洞若观火。 第385章 贪婪、嫉妒、觊觎、兴奋、激动、跃跃欲试 孟彰其实全都看在眼里。 而恰好,孟彰当时这方成形的梦道法域虽然粗浅,但却也是实打实的在引动天地之中的种种情绪。 这些贪婪、嫉妒、觊觎原本就是情绪中的一部分,自然也在彼时成形的梦道法域牵引的范围之内。 何况,当时整个帝都洛阳里在观望着他动静的人,都没想过要阻止孟彰。 他们当时的旁观、等待,对于孟彰来说,就是默认的支持和放任。 既然对方配合放任,孟彰又如何会跟他们客气?这些气机,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牵引着囚锁在梦道法域深处的。 孟彰不知道这些气机的主人到底是不是有所察觉,他也不在乎。 当时只是顺手而为罢了,成固然省事,不成也不过是需要再多耗费几分力气,算什么大事? 安阳孟氏能支撑得住。 就是还有些可惜 看着这些已经与各自气机融合的幻影,孟彰忽然叹了一声,开口道。 银鱼转了半个身体来看孟彰。 它仍然有些想不明白,只是本能地生出一个问题。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孟彰就道:可惜梦道法域里收取到的气机也只有这么些,不太齐全 银鱼听着孟彰这话,认真想了想,居然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倒确实是可惜了。 也就是这方月下湖的修行阴域里再没有其他人而已,否则听得孟彰的话,再看见银鱼那理所应当的模样,只怕是什么话都没有了。 明明已经讨巧占去了许多便宜,这小郎君居然还不满足,觉得可惜。 怎么地,真要让所有准备对孟彰出手的修士的气机,都被摄取过来,落到这方梦道法域里,才算满意? 孟彰合拢了手上拿着的那本簿册,同样将它放在身侧的余裕位置里。 他盯着这些梦道法域中的幻影,一时竟然很有些犹豫。 倒也不是孟彰心软,想要将这些人放了去。他想的是怎么处理这些幻影。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幻影其实可以用作诅咒的载体。 不论是裂形咒法,还是分魂咒法,亦或是巫蛊,这些幻影都能用得上。 孟彰想了想,先自将梦道法域收起。 银鱼看了看消失的虚空,回转目光看定孟彰。 孟彰跟它道:这些绝大多数都是隐在山野里的散人。他们虽然早有约定,要配合着对我出手,但其实他们这所谓的配合,只是拟定了一个大体的时间、场合对我出手而已。 就本质上来说,他们还是在各干各的。 我手上的这些,不过也仅仅能够做个引子罢了。我确实希望这些幻影的本尊,能够带着我寻找到剩下那一部分仍在隐匿的有心人,但其实希望不大。 真想要将效果最大化,事实上还应该联合安阳孟氏出手,不能只由他一个人来。 有家族在侧旁作为倚仗却不用,只想着亲力亲为,他不是很傻吗? 孟彰再看得已然隐去的梦道法域中那些神色各异、甚为灵动生活的幻影一眼,心里颇有些惋惜。 他其实还想着能不能将这些幻影拿来给他在梦海中的那些梦境世界趟一趟路的 如果真能做到,那么这些幻影就会成为他的探雷器,给他试探出那些原本浑噩未知的梦境世界的真正凶险之处。 真要他说,这样才算是做到物尽其用呢。 孟彰正这样想着,忽然心头一动。 梦道法域再次铺展,那一道道生活又真切的幻影再次出现在孟彰的面前。 银鱼看了看再次出现的梦道法域,又再看看孟彰,似乎是很有些不解。 但孟彰这会儿并没有看它,他只是凝望着梦道法域里的那些幻影,眼瞳中有一道道浅薄流光浮动。 或许,大概,可能,应该,可以 孟彰的手抬起,轻轻点向梦道法域的那些幻影身上。 幻影一阵浮动,旋即陡然分裂。从一个裂解成两个,从两个裂解成四个。 到最后,原本空荡宽阔的梦道法域,赫然满满当当地站了数不清的人影。 这些人影中,有不少完全就是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一点差别来。 银鱼眼睛大大瞪着,整个都是木愣的。 这梦道法域里的变化,又吸引来更多的银鱼的注意。 诸多银鱼开始绕着梦道法域不断地转圈,更甚至,还有些银鱼借力跳起,想要去触碰这些幻影。 孟彰没有阻止,只是乐呵呵地看着。 这样就可以了。他道。 梦道法域里那些相同的幻影开始重合,原本挤得满满当当无处落脚的梦道法域又一次宽敞起来。 如果这些幻影的主人可以在孟彰与安阳孟氏的联合出手中保住一条性命,那也不打紧,只要他们没能毁去孟彰手中的这一缕气机,他们就始终脱不出孟彰的手心。 孟彰细细凝望着这些幻影,半饷后满意点头。 梦道法域再一次收了起来。 孟彰不忘告诫银鱼道:所以你明白了吗?以后一定要注意收束自己的气机,不能让自己的气机落在旁人的手上。就算是被什么人收取了去,也一定要寻找机会毁去。 第386章 否则,是真的会有大麻烦的。 其他的银鱼倒也罢了,但那尾最灵动的银鱼却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下一瞬,那尾银鱼的目光在什么都没有的虚空中转过一圈,落到孟彰身上,眼中竟然很有几分困惑。 你在觉得奇怪,为什么我收取去了那些人的灵机,那些人却始终没有发现? 孟彰这般问着,自己显然也被引动了疑问。 这里面,或许还真有问题孟彰说道。 他目光看过梦道法域里的一个个生活幻影,一时很有些犹疑不定。 相比起孟彰这等世族郎君来,其实这些隐在山野里的散人,才是最擅长咒法这一套的。 咒法,除了呼神名、书神箓沟通天地拘神役鬼这般正统法门之外,似索命、替命的这些旁门与左道手段,人家才是行家。 如果孟彰真的用这些汇合修士气机的幻影以咒法出手,很可能会栽一个大跟头。 比如,孟彰以这些幻影作为咒法载体施展咒法以后,被咒杀的很可能不是这些幻影的本尊,而是另一些存在。 老实一点的,可能只会是某个护命的法器;心狠一点的,可能就会是其他什么不相干的替身;再狠辣一点的,那更可能会是某位大神、大修士,又或者是某一片地域的生灵 孟彰眨了眨眼,心头一片清明。 罢了,便只将它们作为一个锁定本尊的锚点吧。 还是老实点好。 老实点,哪怕是麻烦了些,也不至于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孟彰想定,也很利索地转头,对近在身侧的银鱼道谢。 多谢你。他道,你还真是提醒我了。 银鱼似懂非懂,但它睁着眼睛看孟彰一阵后,又是点了点头。 它似乎也学到了什么 孟彰一怔,又是笑了起来。 待他出了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以后,孟彰便即招来了还在府上的孟庙、罗先生以及甄先生三人。 先生,各处可都已经准备好了?孟彰看定罗先生。 甄先生和孟庙先后反应过来,不觉都看定了孟彰和罗先生两人。 这是,这是终于打算反击了? 罗先生也很明白孟彰的意思,他坐直了身体,郑重跟孟彰点头。 随时可以动手了。 罗先生翻手,将一本簿册送到孟彰近前。 孟彰接过来翻看一遍,便也都放下了。 这本簿册里记录的并不是其他,而正是安阳孟氏里这一次能够调动的力量。 自然,这一本簿册上的内容并不完整。真正要看得明白的话,还需要对照着孟彰了解过的安阳孟氏具体资料来细看。 第105章 越是翻看,孟彰眼底深处的眸光越是平静。 罗先生和甄先生两位还能稳得住,不过是稍稍压低目光罢了,可是孟庙却已是半低下头去,恭顺且敬服。 那便动手吧。 不轻不重的话语似柔风拂过,却激荡起无尽涟漪。 是。 罗先生、甄先生和孟庙一同应声。 也是这一声令下,安阳孟氏扎根在这个都城里的力量尽数调动。 有的人负责盯紧了早已事先标记好的目标的动静,记录着他们的动静与关联;有的人则直接出手;有的人又负责斩断后路,以防万一;有的人则负责清扫痕迹,以避让那些同样紧盯着安阳孟氏的各方的目光 尽管帝都洛阳本就因为司马氏各支封王的力量与各家世族的碰撞,仅仅只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安宁,但安阳孟氏的动作,还是在这一座都城里掀起了一大片风浪。 安阳孟氏动手了? 动手了。 现在吗? 是的。 战况如何? 具体的情况还未能传送过来,还请郎主暂且等待。 我不着急,你们也不能太激进。倘若引得安阳孟氏误会,我们怕是才会有大麻烦。 其他各家如何? 都还只在等消息。 没有人靠得太近? 没有。 呵,那便等着吧 帝都洛阳各处华贵府邸深处,都有这样的低语响起。 孟彰并不奇怪,他仍自坐在玉润院的正院里,一面翻看着罗先生递送上来的战报,一面听着罗先生的分说。 距我安阳孟氏正式出手至今,已过得两日光景。在这两日间,我们一共擒下养神境界的道士一十八人,阴神境界的道长两人 孟彰将手上簿册翻过一页。 除我安阳孟氏出手擒下的这些人外,另又有司马氏各支封王及各家世族擒获贼子送到我安阳孟氏手中的,有养神境界道士十二人,阴神境界的道长两人,元神境界的道长一人 在司马氏各支封王及各家世族之外,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北辰阁、瑶池派和酆都等各支道门法脉,也遣了人将贼子送来。其中,养神境界道士十五人,阴神境界道长八人,元神境界道长五人,阳神境界道长一人。 第387章 孟彰听到这里,也是抬眼往罗先生那里看过一眼。 哪怕早已看过相关资料,甚至事先他已经亲自做过了确认,到这一刻再跟孟彰开口时候,罗先生的声音里仍然很有几分震颤。 也由不得他不震惊心颤,这个数目实在是太惊人了。 单单只是两日时间过去罢了,司马氏各支封王、各家世族甚至是道门各家法脉,居然就拿出这样的成绩来。 甄先生和孟庙再一次听到这样恐怖的数据,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也不禁抖了抖。 恐怖,真的是太恐怖了。 哪怕是他们安阳孟氏明面上的两大支柱,孟椿及孟梧,亦不过只是元神境界的道长而已。 换句话来说,不算安阳孟氏出手擒获的那些贼子,也不提司马氏各支封王与各家世族出手擒下的那些,只说道门各家法脉拿下的力量,就抵得上十个乃至是二十个的安阳孟氏了。 毕竟,被道门各支法脉擒获送到安阳孟氏手里来的,可还有一位阳神境界的道长呢。 只他一人,价值就已经不可计量了。更何况在这位阳神道长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元神、阴神境界的修士。 在这些道长面前,养神境界的道士真的很拿不出手。 所以对比起这些力量的战绩来,安阳孟氏自己的成果真的很不够看。 甄先生这样想着,目光悄然转过孟彰手里拿着的那一本簿册,最后跟罗先生对上了目光。 两人各自收回视线。 孟庙原本是想不明白的,但这段时日以来,他都跟随在罗甄两位先生左右,不断游走串联,也知道什么叫多看多听少说。 而此刻,一直在细看着孟彰、罗先生、甄先生三人的他,就真的想明白了些东西。 他们安阳孟氏这一次出手的结果,倘若跟司马氏的各支封王、各家世族乃至是太上道这些各家道门法脉比较起来,确实是很不出彩,甚至可以说是丢人。但是 他们安阳孟氏,确实就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也只有这样的成绩,才算是合符安阳孟氏在世人眼中的定位,才合符所有人的心理预期。 哪怕这样的结果,对比起其他各家的结果来,就是很差劲,差劲到丢人的地步。 诚然,在他这个算是安阳孟氏的中坚人物眼里,如果安阳孟氏倾尽全力出动,必定不会只有这样的结果,最后也只能交出这样的一个结果去。 从司马氏的各支封王与各家世族拿出来的成果来看,尽管他们都有借着这个机会向安阳孟氏、向孟彰释放善意,他们也仍然不介意向世人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宣告自己的强大。 尽管从整体的数量对比这方面来说,司马氏的各支封王以及各家世族显然没有给安阳孟氏留下脸面,可是倘若将这样的结果分摊到各家,再回头来细看这一切,事情就不似那样严重了。 他们没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踩下安阳孟氏的脸面。 恰恰相反,既然一个安阳孟氏出手的结果,能抵得上司马氏各支封王连同各家世族联合出手结果的三分之一,那安阳孟氏在众目睽睽之下交出来的答卷,真就那样的简单吗? 所以,司马氏的各支封王以及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其实已经抬了安阳孟氏一手了。 这又是一个示好。 同样的,太上道、元始道这些道门法脉,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思。 如果这些道门法脉相互之间,还保持着默契和分寸的话,或许结果不会似现在这样的过份,但问题是,这些道门法脉中,出了一个极其卖力、完全不在意旁人揣度与审视目光的奇葩。 酆都。 酆都这两日,可谓是出了大力气了。 那唯一一个被拿下的阳神道长,就是酆都的人给亲自押送过来的。 罗先生这会儿也正在跟孟彰说起这件事。 阿彰,这一次酆都出手,送了一个阳神道长来,真的没有问题吗? 孟彰将目光从簿册上抬起,扫视过下首分坐的三人,想了想后问:那位阳神道长可是被冤枉的? 罗先生回想一下翻看过的资料,沉默摇头。 那位阳神道长,是否还有能够逃出去的机会?孟彰又问。 罗先生顿了一顿,果断摇头。 甄先生倒也还能稳住神色,但孟庙却很有些控制不住,脸色阵阵扭曲。 也不知酆都的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明明那位阳神道长身上的气机没有任何削减,似乎也不见有什么禁制,只身上锁着一方黑木枷,居然真就老实下来,让做什么做什么,完全不反抗 若果不是酆都将人送过来的时候,还顺带着送了一份记录得极其详尽的资料;若果不是那位阳神道长周身不见任何压制是气势;若果不是安阳孟氏确定了这位阳神道长的身份,他都不敢相信。 堂堂一个阳神道长。 堂堂一个阳神道长! 孟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有什么问题吗? 罗先生、甄先生不答话,只看定了孟彰。 整个玉润院正堂陡然沉默下来。 孟庙迟了好一会儿,才在这样的沉默中明白过来。 关键不只是酆都将一个阳神道长直接拿下,送到孟府来这件事。 酆都神秘强大,甚至背后站着阴世天地一尊乃至是整群阴神,已然是阴世天地里稍有底蕴的各家的共识了。 第388章 酆都能够轻松拿下一个阳神道长,甚至提前做好准备,一点不担心那阳神道长能在安阳孟氏手里挣脱,各家都能够接受。 但孟府乃至是整个安阳孟氏的立场呢? 孟彰的孟府以及安阳孟氏,是要真的跟酆都乃至是酆都背后的阴神走到一起吗? 孟彰笑了起来。 他抖了抖手中的簿册,问罗先生道:我安阳孟氏,能拒绝吗? 罗先生、甄先生连同孟庙一道沉默下来。 孟彰眼底的眸光仍旧平静。 对于酆都的示好,就私心上来说,孟彰其实是不介意的。 所以哪怕酆都这一次出手似乎没有太注意分寸,做得过火了,孟彰也能够理解。 理由很简单。 安阳孟氏的力量不够。 在酆都乃至各位阴神的审度中,只凭安阳孟氏,不足以从那人手里保住孟彰。 所以他们出手了。 这一次被酆都拿下的,可是阳神境界的修士。若不是酆都出手,安阳孟氏拿什么来抗衡他? 靠安阳孟氏的力量?还是靠孟梧、孟椿这两位元神境界的儒师? 此间地界的修行境界里,炼气入神之后的境界是炼神返虚。炼神返虚的修行又分为三个层次,阴神、元神、阳神。 是的,从表面上看起来,阳神跟元神是同一个大境界里的两个层阶,阳神只比元神高一阶而已。可是这两者之间的真实差距 呵,大到足以叫人绝望。 安阳孟氏还能拿出什么来,抵御这位阳神修士? 孟彰明白的事情,罗先生、甄先生跟孟庙也都同样想得清楚。 也正因为心里清楚,所以当孟彰问出那样一个问题的时候,这三人才会如此的无言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罗先生才打点起精神,来找孟彰讨主意。 阿彰,你觉得这位阳神道长,我们要怎么安置才好? 第106章 该怎么处理现在这个唯一的、已经被送到他们孟府里来的阳神道长? 孟彰抬眼看了过去,他道:将他送去酆都吧。 罗先生、甄先生以及孟庙尽数愕然。 啊? 将那位才被酆都的人送过来的阳神道长,又给送还酆都?他们真的都没有听错? 迎着三人的目光,孟彰笑了笑,问:有什么问题吗?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一眼,又暗下瞥了瞥孟庙后,还是由罗先生来跟孟彰开口。 这位阳神道长就是酆都的人送过来的,再将人给送还回去,这,这不妥当吧? 没什么不妥当的。孟彰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却是直直迎上罗先生的目光,若不然,我们安阳孟氏要怎么处置这位阳神道长呢? 阳神境界的道长,非但统合三魂七魄修出神魂,更是将原本阴性的神魂特质炼化,在极阴中生出阳质,仅仅凭借神魂的力量,便能在阳世天地做到生人才可以做成的事情。 可莫要忘了,阴世天地虽然亦是一方独立天地,但阴世天地却也只是阳世天地的映照罢了。 所以别看阴神与阳神都是炼神返虚境界的修行,可真正碰撞起来,阴神修士在阳神修士面前几乎连站立的地方都没有。 在这方面上,元神修士的情况是要比阴神修士的情况好一些,但实则也没有真好到哪里去。 故此,莫说现在坐镇孟府里的他们这些人,就算是安阳郡里的孟梧、孟椿这两位元神修士到了,也一样的束手无策。 境界上的差距就是那般的叫人绝望。 罗甄两位先生面面相觑得一阵,俱都无言。 事情又绕回到了原处。 孟庙看看几乎是须臾败退的罗甄两位先生,沉默一阵,忽然开口问孟彰道:可是我们这样做,难道不会让酆都的人怀疑么? 人我们酆都知道你们拿不下,想着给你们释放善意,所以出手擒下,铐锁了送给你们让你们处置,你们却只看一眼,转手将人交回来? 你们安阳孟氏、你孟彰到底什么意思! 看不起我们酆都,忌惮我们酆都跟阴世天地里诸位阴神的关联,彻底跟我们酆都撇清关系? 孟庙越是猜度着,心中由种种传闻与记载勾勒成形的酆之人形象就越是阴森冷寒。 他不自觉地抖了抖魂体。 还有 孟庙仅存的一点冷静理智悄悄瞥向上首端坐的孟彰。 他们安阳孟氏,真的还能跟酆都、跟阴世天地里的各位阴神撇清关系吗? 孟庙想得到的事情,罗甄两位先生也不会全无所觉。他们甚至比孟庙想得还要多、还要深。 然而,他们心头亦存在着某种笃定。 阿彰不是那等任性无智之人,他会提出这样的安排,必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阿彰,我们也想听一听你的原因。 在孟庙之后,甄先生也开口道。 罗先生补充甄先生的话。 除了我们安阳孟氏其实没有办法处理这位阳神道长这个理由之外的。 原因吗?孟彰一阵沉默。 其实原因很简单。 孟府乃至安阳孟氏,其实都没有审判、处刑的权利。 第389章 当然这个理由,在往常时候,其实并不很重要。 人家都已经准备抄家伙打杀上门拿你性命了,你还在顾虑这个? 孟彰并不迂腐到这种地步。 若不然属于他的那粗浅梦道法域里,就不会有那些汇合了各个对孟彰生出杀意、甚至筹谋着寻机对他下死手的山野散人的幻影了。 那些幻影,有一个算一个,倘若它们对应的本尊没有事先准备过应对的手段,那他们的身家性命就真只在孟彰一念间。 而且早先这些幻影正式成形时候,孟彰心里也不是就没有生出过杀意,更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动手。 不过是顾虑到那些山野散人可能会早早准备的应对手段,他才没有真正动手而已。 孟彰原本也没有太将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可是,当各家出手,当战果资料被整理成册呈送到孟彰手上,任由孟彰翻看的时候,孟彰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酆都 由阴世天地耗费天地本源孕育而出的诸位天生阴神掌控的酆都,它其实是一个完整的政治体系。 在这个政治体系里,存在着一整套的审判、刑罚乃至处决的系统。 亦即是说,这些出手谋算孟彰、只差时机的各个山野散修,其实都是谋杀未遂的罪犯。 他们犯了刑罚。 他们身上有罪。 安阳孟氏以及孟彰如果出手亲自料理,自然可以,但如果安阳孟氏以及孟彰将这些被拿下来的犯人,送到酆都那里去,酆都也不是不能接手。 酆都处理这件事,其实要比安阳孟氏、孟彰甚至是阴世大晋皇庭,还来得名正言顺。 孟彰暗自垂了眼睑。 而且,这次的事情,未必就不是帮了酆都一把。 酆都此前一直都存在,不过是大晋皇庭里的寻常百姓很少听说而已。他们这一次帮着孟彰出手,向安阳孟氏尤其是孟彰释放善意,或许也有宣扬自家存在、展示自家力量的意思。 酆都这一次雷霆出手,将自己的名号与力量借着这个机会印在大众耳目里,那么,不论早先酆都在普罗大众中的沉寂有没有人为的因素,是不是什么人在着意遮拦阻挡,到这一刻,都无所谓了。 这个阳神道长,就是酆都的警示。 拦不住。 没有人能拦得住已经积攒不知多少年月的酆都。 更没有人 能压下羽翼已然成熟的酆都。 要么,你们就掐着鼻子认了酆都的存在;要么,你们就再来试试。试试看酆都以及酆都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更强大的力量。 不怕死的,就尽管来。 酆都 孟彰眼眸深处闪过一丝笑意。 他并不介意让酆都利用他这一回。因为他是真的觉得,酆都不能缺失这样的权柄。 静默得好一会儿后,孟彰终于又开口了。 很简单,因为这就是酆都想要的。 这就是酆都想要的? 罗先生、甄先生和孟庙齐齐愣怔,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等等! 罗先生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陡然亮起,他看定了孟彰。 孟彰看过去,笑了。 酆都需要立名、立威、立矩,他道,我们将人交出去,才是正中下怀。酆都只会觉得惊喜,而不是恼怒。 果然真是这样。 罗先生心里暗自一抚掌,心绪再没有了阻滞。 甄先生、孟庙两个却还是没能反应过来,眼中困惑更多。 罗先生先是抬眼看了看孟彰,孟彰微笑着点了点头,于是罗先生就真的放下心来了。 他偏头,低低将自己的推论与猜测跟甄先生和孟庙两人细细分说个明白。 甄先生、孟庙两人眼底的迷雾渐渐散去。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罗先生见他们终于想明白个中关窍,话语渐渐就少了,到最后结束时候,他也只慨叹一声。 这样的话,我们安阳孟氏也不必去费心思量到底要怎么偿还这一份人情了。 别的不说,那位可是阳神道长啊。 哪怕孟彰跟酆都背后的阴神隐有关联,他们安阳孟氏也是要偿还人情的。 但这样一大笔人情债,以他们安阳孟氏现在的实力与根底,得偿还到什么时候去? 孟彰这个安排就正正好。 将那个阳神道长及至其他各位谋算孟彰又被拿住的山野散人送还酆都,不论酆都是要怎么处置、又是为了什么样的目的,那也都尽由他们去。 安阳孟氏不关心,安阳孟氏也不想要去了解。 他们安阳孟氏唯一需要确定的就是,往后安阳孟氏可以随意又自然地跟酆都的人来往了。更甚至,是酆都乃至是他们背后的那些阴世天地阴神们,欠了安阳孟氏的人情。 是酆都他们,借用了这个机会。 甄先生眨了眨眼睛,抬起目光不着痕迹地看了上首的孟彰一眼。 孟彰递去目光。 一长一幼沉默对望。 可是 不算突兀也不算响亮的声音飘来,打断了这一场对视。 那是孟庙犹犹豫豫着,不知该不该将话说完的声音。 酆都如果真的将事情接下了,那这件事情的性质不就变了吗? 第390章 孟庙求证也似地看向孟彰:阿彰你 孟彰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向孟庙。 两人的目光甫一对上,孟庙的声音就停住了。 他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孟彰知道这样做对酆都、对大晋皇庭乃至对整个阴世天地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知道。 清楚且明白地知道,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误解与错会。 在那双无波无澜、不似幼童的眼睛里,孟庙仿佛看见了悲鸣的大晋皇庭气数。 这一片空间里霎时静默下来,再没有任何声息,近似死地。 不,不能换个法子吗? 在那样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孟庙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在他的声音之后的,是孟彰清晰安定的话语。 这是最合适的。他在说。 孟庙目光无力跌落。 孟彰暗自叹了口气,但心头脑海翻涌跳跃的心念里,却是一个都没有动摇的。 那么,便就这样吧。 这些日子里,不论是我安阳孟氏擒下的人,还是各方送来的,暂且都先囚锁了,待询问过酆都那边的意思后,再将人都移交出去。 罗先生、甄先生和孟庙仍是沉默。 第107章 可是阿彰,孟庙的声音再次响起,家族那边 会有很大意见的。 孟彰颌首,道:我知道。 那为什么呢?孟庙问,为什么,还要做出这样的决断呢? 早先时候,阿彰拒绝了司马慎这位大晋阴世皇庭太子的招揽与善意,还可以说是阿彰不愿意掺和进司马氏族中的纷争,可以说是阿彰自己不想要涉入朝廷中枢的权势争夺,可以说是阿彰他想要当一个更纯粹、更专心的道士 他可以有许多的理由解释自己的选择。 可是这一次呢? 这一次如果他还是坚持靠拢酆都的话,他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去说服家族?他要怎么应对安阳郡那边的压力? 明明他可以像应对司马氏各支封王、各家世族以及诸多法脉的示好那样处理酆都送出的善意,他可以一视同仁的,为什么他就是要做出回应呢? 难道他真的以为,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这个身份,可以包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奇怪选择? 孟庙这样想着,压不住的担忧从心头翻涌。 他下意识地看向了孟彰。 罗先生、甄先生两人默然对视一眼,各自收摄存在感,只静默地看着,并不打扰这一场交流。 孟彰完全没觉得孟庙的担心多余,也不觉得自己不需要跟孟庙解释。 孟庙是在担心他,担心安阳郡里是不是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责备他 他心里很明白。 同时,他也很自然地接纳心头升起的无力与清醒。 在这方天地,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不论是世族还是平民,都仍然理所应当地认为朝廷中枢理应存在,认为在整个社会体系中,条约、规则与审判这些权力,都只应交由朝廷中枢把控。 即便这些法条、规制不合理不周全,即便有很多的人凌驾在这些法条与规制之上。 他们觉得理所应当。 皇族、世族自然而然地超脱在这些法条、规制之上,而平民黔首则老老实实待在这些法条、规制之中,甚至备受更严苛的法条与规制的约束。 他们接受自己的位置,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们从没有去仔细思考为什么这样的区别会存在,不去仔细思考自己为什么需要去遵守那些严密至极、严苛至极的盘剥。 这其中,或许有仓廪实方知礼节的原因,更有有心人一直不曾言明却沉默维系并不断深化条章与差距的原因,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是对的。 确实,世道就是这样的世道。可是,错了就是错了,错误不应该被修饰成正确。 孟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知晓在这样漆黑不见五指、没有一点微光的世道里,绝不能一步到位地用光来驱散黑暗。 因为那不是在驱散,那是在自毁。 他想要去做、也需要去做的,是成为星火,而不是成为流星。 流星的刹那明灭确实吸引人的眼球,但流星落下就不会再出现,占据那一片天幕、那一方天地的,仍然还是沉重的黑暗。 流星,于世道没有任何补益。 天地也好,百姓黔首也好,需要的也只是星火,而不是流星。 所以 耐心一点吧,孟彰。 再耐心一点。 你不能急。 因为我们也只能将人交给酆都。孟彰奇异地平和,他开口回答孟庙的问题。 孟庙愣了一愣。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孟庙才终于压下了心头涌动的担忧思虑,真正地开始去揣摩孟彰的思路。 司马氏族中如今有暗潮涌动,并不适合靠拢,何况我早先时候,也已经拒绝了司马慎的邀约,到如今如果表现出某种倾向 孟彰耐心地引导孟庙的思绪。 这对我,对安阳孟氏一族,也都没有任何好处。 第391章 孟庙不说话。 罗先生、甄先生也都只是听着,仍然不插手。 同理,各家世族也是一样。 孟彰顿了一顿,又道:何况如今的各家世族也未必就愿意接下我们的这一堆烂摊子。 孟庙理解了孟彰的顾虑。 正值司马氏族中各支混乱局势,又有孟彰拒绝司马慎的动作在前,不论是司马氏族中的那一支封王,其实都不能靠近。 同样,现在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正在不断地进行政治攻防和利益交换,也并不适合。 若不然,他们安阳孟氏又要怎么向司马氏一族、向天下人解释他们的动作呢? 放弃皇族司马氏,而倒向世族中的某一个大族? 倘若世族还维持着整体上的和睦,那么孟彰、安阳孟氏靠向世族可以理解。 他们安阳孟氏也是世族。 他们靠向世族的作为,是在皇族与世族之间选择了后者,是纯粹的立场问题。可如果他们是靠向世族中单独的某一个家族,那意义就不同了。 他们安阳孟氏的动作,会被人解读为在这一个时代,他们安阳孟氏选定了某一个家族站队。 是他们安阳孟氏觉得,那一个家族终将会在当前以及未来混乱的局势中走出,成为最大的赢家。而这一个赢家,非但只是收拢各家世族的力量,它甚至很可能会取代司马氏一族,成为新的皇族。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裸的贼子野心。 是安阳孟氏要参与谋反的节奏! 倘若孟彰真的这样做了,怕是不会等到多久,帝都洛阳里的这一处孟府连同安阳郡里的孟氏,都会被司马氏的兵将堵上门。 还不会有任何世族会出手救援。 包括安阳孟氏靠拢的那一个世族。 因为没有人会这样直白且失智地挑衅司马氏。 所以,在我们安阳孟氏不能独自处理这些人的时候,我们能够选择求助的,其实只有那些站在权势争夺之外的力量。 孟庙神色有些恍惚,却开口跟上了孟彰的话语:道门的各家法脉。 儒家是不用想了。儒家真正的高才大贤,都与朝堂中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安阳孟氏选择儒家里的高才大贤,又跟选择司马氏各支封王、世族各家有什么区别? 最后剩下的选择就是道门的各家法脉了。 孟彰颌首。 不错,只能是道门的各家法脉。他道,然而,道门最顶尖的那几家法脉里,也不是完全的团结。 孟庙一阵沉默。 道门那几家法脉,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的三清道脉将北辰阁、瑶池派镇压得死死的,几乎不愿意让他们有壮大的机会。而在同时,太上道、元始道和灵宝道的三清道脉之间,其实也有着隐蔽的嫌隙。 三清道脉原本都出自一源,后来为什么会分化?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让三清道脉归复一源? 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之间的那些事情,孟庙也略知一二。安阳孟氏纵然有些底蕴根基,掺合进这三清道脉的家务事中去,怕不是会落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三清道脉不能选,剩下的就是北辰阁、瑶池派和酆都了。 北辰阁、瑶池派一直尝试在人族正统中谋求他们自己的至高尊位。 孟庙不知道北辰阁、瑶池派是不是能成功,但他也嗅出了危险。 北辰阁、瑶池派的谋划,不可能脱离人族朝廷中枢 只要有机会,北辰阁、瑶池派都会愿意尝试串联世族甚至是皇族,谋求他们的认同。 事情一下子又兜转回了原处。 就只剩下酆都了孟庙喃喃道。 孟彰点头:就只剩下酆都了。 可是孟庙抬头,看定了孟彰,酆都仍然不是绝好的选择啊。 酆都背后的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神 孟庙本能地抗拒着。 他察觉到了更悠远、更深沉的危险。 或许这些危险比不过早先被孟庙一一了去的选择来得浓重,但孟庙觉得这中危险更叫他心头发怵。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但偏偏又不能理解这种危险到底源自那里。 孟彰看着这样不自觉抗拒着的孟庙,不知怎么地,眼前忽然一阵空茫,看到某种更抽象、更高远的碰撞。 没有人告知他如何去理解,也没有人事先对他做出提点,但孟彰心中却莫名有所明悟。 这是人道的反抗,也是人道的镇压。 祂在试图继续镇压地道 在这样的明悟之下,更有一种无端而来的催促在孟彰心头盘旋不去。 是地道。 地道在催促他。 孟彰无意识地垂了垂眼睑,随后又快速抬起。 不然呢?他只问孟庙。 不然,我安阳孟氏又要怎么收拾这最后的场面呢? 孟庙顿了顿,深陷在某种高远漩涡的理智被挑动。 是啊,不然呢? 他不是都已经斟酌判断过了吗?除了酆都以外,还有哪家是能够帮助他们安阳孟氏更好地收拾场面的吗? 还有吗? 第392章 没有了啊 面对沉默却渐渐明晰的孟庙,孟彰又给添了一句:何况,这些被囚锁着送到我孟府里来的,真正花了大力气的,原本就是酆都里的人啊。 孟庙眼中所剩无几的犹豫终于被彻底斩断。 是这样的道理。 所有帮着孟彰、帮着安阳孟氏出手的各方势力中,最卖力最用心的,真就是人家酆都了。 他安阳孟氏承了人家的人情,在自己暂时还没有办法收拾局面的时候,不应该对人家递出更真诚的善意么? 孟庙最后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了。他道,我会帮着说服族里的。 孟彰笑着颌首:就劳烦庙伯父了。 第108章 我尽力而为。孟庙头微低,认真开口。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告辞离去时候,罗先生、甄先生特意留在了最后。 孟庙察觉,往前迈出的脚步顿了顿,回身望向罗甄两位先生。 罗先生对他点头:庙郎君且先去吧,我等还有些事情需要跟阿彰说一说。 孟庙定睛凝望两位先生一眼,放长了目光看向更远处的孟彰。 孟彰冲他笑了笑。 孟庙便不再多说什么了,他拱了拱手,直接迈步离开。 两位先生想要跟我说什么呢?孟彰先自开口问道。 罗甄两位先生交换了一个目光,由罗先生先开口。 阿彰,你是准备下力气栽培庙郎君?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报孟庙对他的赤诚,报安阳孟氏对他的栽培与支持。 孟庙资质不够,或许真的没能跟上他的脚步,会被他落得越来越远;他身份也不够,在安阳孟氏嫡房宗支里不算多么尊贵,不能让孟椿偏向他 但是,孟庙在孟椿那里,真的就似孟椿表现出来的那样无足轻重吗? 如果孟庙真在孟椿那里没有什么份量,他为什么能够从宗房嫡支里的一众郎君中脱颖而出,将自己的资料与基本信息放在那本簿册的前列,压过宗支嫡房里的所有郎君? 所以,不见得啊 孟彰其实也想看一看。 看一看如果能将孟庙带出来,宗支嫡房那里,到底能不能更靠向他? 他毕竟不想让阿父和大兄为难。 投桃报李 暗自咀嚼着这一个词,罗甄两位先生的神色悄然缓和下来。 既如此,甄先生颌首,那我等师兄弟也没有什么问题了。 罗甄两位先生很快告辞离开,而在他们离开之前,他们询问了孟彰一个问题。 阿彰你将这件事情托付给庙郎君处理,可是另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去忙的? 孟彰反问了罗甄两位先生:两位先生觉得现在被擒下送到我孟府里来的这些修道士,就是要对我动手的修道士的全部了吗? 罗甄两位先生一时哑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孟彰就没再说话,只是凝望着他们。 罗甄两位先生交换一个目光,随后对孟彰拱了拱手,才真正告辞离去。 看着这两位先生的背影,孟彰渐渐露出一个笑容。 他们让他尽管去做 孟彰转身,一面往书房内室走,一面交待自罗甄两位先生走出后就出现在门槛边上的青萝:你等且继续配合庙伯父及两位先生料理府上诸多事务,不必来问我。 青萝福身一礼,低低应声:是,郎主。 孟彰的身影消失在书房缓慢合拢的门户。 他在书房内室的书案后头坐下。 袖拜微动间,一本本记录着诸般信息、资料的簿册从他的随身小阴域中飞出,整齐落在书案案头上。 同时,孟彰面前书案铺开一叠净白书纸,侧旁还有笔、墨、砚等文宝。 孟彰抬手,取过一本簿册来翻看,另一只手则捡起毫笔,拿在手里等待着。 一页一页的簿册翻过,孟彰从其中捕捉到什么紧要资料和信息时候,便会挥动毫笔,在铺开的净白书纸上快速摘录。 过不了多时,孟彰面前的这一张净白书纸便写满了文字。 孟彰神色不动,很是随意地将这一张写满字迹的书纸拿开放到一边去。 净白的书纸渐渐被写满字迹的书纸取代,孟彰却仍旧没有在意,继续专心忙碌着。 在孟彰专注着梳理资料、摘录信息时候,同一座府邸另一边厢的孟庙,却也在遵循着他对孟彰许下的诺言,很是尽心地想要去说服远在安阳郡里的孟椿。 安阳孟氏阴世天地里的当代族长;安阳孟氏明面上唯二两个元神道长之一;安阳孟氏绝对的支柱人物 而孟椿,也不知他到底是被气疯了,还是麻木了,这个时候竟然全不见怒色,面上表情奇异的平静。 这种平静反倒叫孟庙心里更为忐忑。 阿祖 孟椿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似乎越过了安阳郡与帝都洛阳之间的距离,真正地看到了他,不错过他的一丝一毫变化,要将他从里到外、从头到脚看得清楚明白。 第393章 你知道阿彰这般决定,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不等孟庙将话说完,孟椿便先开口了。 孟庙沉默一瞬,将目光压落下去,避让过孟椿的目光。 哪怕孟椿根本还在安阳郡里。 孟椿的眸光暗了暗,眼瞳深处似乎有失望在翻滚。 不是完全的明白,但也能想到一些。孟庙心中莫名一慌,再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地将视线抬起,直直迎上孟椿极具穿透力与压迫力的目光。 你真的能想到?孟椿倒是有些稀奇了。 孟庙点头:阿彰都与我细说了。 孟椿沉默少顷:阿彰都跟你说了什么? 孟庙也只是顿了一顿,便将阿彰跟他说的那些话都告诉了孟椿。 在孟椿面前,孟庙没有对孟彰的话语多做修饰。 这个时候,不是粉饰太平的时候。 孟庙心里异常的明白。 在往常时候,他可以为阿彰的所言所行做些修饰,但这会儿,不行。 因为这时候的阿祖不同往常任何时候,他是真的生气了。 尽管如此,孟庙也还是在复述孟彰话语的间隙中,加入了自己的理解。 他知道,这才是能让阿祖消解怒气的最好办法。 也是阿彰引着孙儿将种种利弊分析过后,孙儿才有所明悟 阿祖,阿彰说得不错,尽管现在的帝都洛阳里,各方都在对阿彰、对安阳孟氏释放善意,但真正适合我们的选择,却没有多少。 孟椿平静看他,眸底、面上不见任何波动。 孟庙也不怕孟椿,他只继续将自己的所想所虑分说出来。 皇族与世族对比其道门的各支法脉来,应该是入世与出世的区别,我等安阳孟氏日后真正的希望,是阿彰,也只是阿彰。 他不闪不躲,近乎固执地凝望着孟椿。 只要我们不想将阿彰逼离安阳孟氏,只要我们还想要让阿彰引着我们前行,阿祖 阿彰的方向,就应该是我们安阳孟氏的方向。 他们安阳孟氏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将孟彰囚锁,只让他为安阳孟氏的利益与荣耀奉献一生的机会。 阿彰他虽然年幼,但他心智比绝大多数的成年儿郎都要来得坚定。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而安阳孟氏不足以动摇他的那份坚持。 如果安阳孟氏真的要一意孤行,非要拿捏他的话 会后悔的。 他、他阿祖以及整个安阳孟氏,他们都会后悔的。 孟椿近乎凝如山石的眸光终于动了动。 待孟庙平复下心情,又将更多的思量跟孟椿分说之后,他便也沉默下来了。 孟椿思量许久,重又抬起眼睑来细看似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的孟庙。 你长进了。他道。 孟庙先是大喜,随后那些喜意却是很快就平复下来,像它们并不是孟庙已经渴望了许久许久的激动与满足一样。 明明,明明他等这句话,已经等很久很久了,久到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等不来这句话。 毕竟帝都不是安阳。孟庙最后也只道。 孟椿赞同地颌首。 我知晓了。他道,只要你们还能稳得住,别闹得不可收拾,便尽数随你们吧。 孟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眼睛看孟椿。 孟椿见他这般震惊,轻斥一声:怎地?我都已经这样说了,你们难不成还是不满意?! 孟庙连忙摇头。 孟椿哼了一声。 孟庙目光在孟椿面上梭巡不去,似乎想要在孟椿面上找到些什么。 孟椿不怒不急,只问他道:还有事? 孟庙被吓得瞳孔一颤,但他到底稳住了心神,坚强地来询问孟椿。 阿祖,你怎么这般轻易就应承下来了? 孟椿平静反问他:阿彰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早在他从安阳孟氏里出发去往帝都洛阳时候,帝都里的孟氏诸般事务,就都该由他来拿主意。这是我们最开始时候就说明白了的,你不记得了? 孟庙连忙摇头:记得记得,孙儿当然记得 可是拿主意归拿主意,孟彰也不过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而已,到底缺乏了许多资历,所以更多的事情,在孟彰拿定主意以后,不也得再给族里各位长辈一个合理的解释与说法么? 尤其,尤其这次的事情,它不仅仅是帝都里的孟氏事务,还会在此后的许多年间,影响着安阳孟氏的立场与决断。 是半点不虚、半点不假的家族立场要事。 论理来说,孟彰是要跟孟椿、孟梧以及安阳孟氏族里仔细辩说的。 这也是孟庙所以会再一次联络孟椿的缘故。 他是受了孟彰所托、替孟彰来给安阳郡这边一个解释的。 呵。孟椿冷笑一声,我们这些老家伙,再是能活,又能掌控得了这个家族多久?未来不还是要交到你们手上去? 孟庙怔了怔。 第394章 孟椿不理他,自个儿继续道:倘若你们做的这个决定,真的在后头惹出了莫大的灾祸,那我们顶多就是舍弃了这副魂体罢了。而在我们之后,你们难道就逃得了? 第109章 孟庙回神,默然摇头。 孟椿瞥了他一眼:这不就是了? 孟庙看着孟椿片刻,忽然问道:阿祖,往后帝都里的事情,是都尽数交到阿彰手里了的?不必再跟族里分说? 孟椿眯了眼睛:你说呢? 孟庙小心观察着孟椿的脸色,嗫嚅着不敢开口。 孟椿低哼一声:你们自己拿捏分寸! 这话说完,孟椿直接掐断了联络,几乎没有给孟庙任何反应的机会。 孟庙沉默看着前方虚空,一时竟然觉出了几分惶恐。 阿祖要他们自个儿拿捏分寸,话说着是轻飘飘的,但那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可跟轻飘完全不搭边。 洛阳是什么地方? 它是帝都,是朝廷中枢所在,更是一切的漩涡中心。 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所有争斗的结果,都将会辐射至整个大晋疆域,更会影响着时间乃至是历史! 阿祖这会儿是将决定权轻松地交给他们了,是松开了捆绑着、限制着他们的加锁了,但此后种种事情的好与坏,其实也一并交给了他们。 算了算了 孟庙回神,对自己摇头。 说什么他们,其实就只有阿彰一个,他仅仅只是个凑数的,帮着打下手、听从阿彰的调配梳理上下及内外这事情,他能做。 但真要说到拿主意、扛事情,那还得是阿彰。 有阿彰在,他操心个什么劲儿。 真要惹出什么祸事,他死在阿彰之前就是了。 孟庙定下心神,自又去忙碌了。 安阳郡这边出乎意料的顺利,但他手上的事情也还有很多。 譬如,阿彰要将那些现在被囚锁在安阳孟氏别院的山野散人交由酆都的人处理这件事,就需要他先去跟酆都的人交涉。 酆都 孟庙原本只是在安阳郡里帮着打理一部分族务的管事,在他来到孟彰身边以前,酆都到底是什么,他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真正听说酆都的名号,跟酆都的人打交道,都是从孟庙来到这帝都洛阳以后的事情。 他代表着阿彰,无论如何都不能在酆都面前露怯。 他得做好准备。 哪怕,哪怕每一次感受到酆都那些人身上的某种气息时候,他心里都是一颤一颤的,就像遇到了天敌。 安阳郡里这边厢,才刚掐断去联络的孟椿也是无声站立片刻,才回转身体,重新在茶案侧旁坐了。 茶案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也不是别人,正是孟梧。 孟梧现下就隔着那氤氲而起的茶雾细细打量着他。 看什么?孟椿随意问,还是不放心我? 孟梧笑了:怎么会? 孟椿轻哼一声,也不说话,只端起杯盏啜饮了一口茶水。 我只是很有些奇怪而已。 在这个时候,孟梧缓慢开口问:阿兄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就做出决定来了呢? 明明他今日还什么都没有跟他说啊。 才刚坐下没一会儿、尚且还不曾进入正题就被孟庙打断了的孟梧,一面说话,一面细细打量着对面的孟椿。 孟椿微顿,又咽下了一口茶水才道:不然呢? 孟梧看他一眼,叹气:大兄,你知道我真正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孟椿沉默一瞬,果真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我安阳孟氏不是早在前不久就已经确定了立场了吗? 那独守一隅、静等尘埃落地的立场。 孟梧一时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孟椿说的是什么时候。 当日洞悉司马氏各支封王再压制不住他们的野心,真正在私底下各自串联准备的动作下,其实有大晋开朝那位皇帝的手脚以后,安阳孟氏的应对就是在站定立场。 就是那时候不断调动安阳孟氏的力量,做出种种调整与应变准备的时候。 而似这等关乎整个家族命运的立场,一定表露出来,再想要更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的了。 我以为你还要再等一等的。孟梧道。 孟椿撇了撇嘴:再等下去事情的结果就会有变化吗? 孟梧摇了摇头。 孟椿呵笑一声,给了他一记无言的目光。 出世与入世,乱战与清修 此时的安阳孟氏只想要像树木一样将自己的根系往更深更深的土层里扎,而不是像那大船一样迎着狂风与暴雨在海面上航行。 酆都就是他们最合适的选择。再加上孟彰这个安阳孟氏麒麟子的倾向与态度 孟椿不觉得自己需要再多做考虑。 孟椿他毕竟是安阳孟氏的族长,是支柱。在他心中,宗房嫡支的传承与力量固然重要,但比它更重要的,却是安阳孟氏。 孟梧笑了笑,冲孟椿抬了抬拿着杯盏的手。 孟椿瞥他一眼,只垂了目光来,看向自己手上的茶盏。 茶盏的底部,有翠绿的嫩叶舒展,漂亮又清爽。 第395章 安阳孟氏孟椿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间中响起,会传承不绝吗? 孟梧掀起目光来看他。 孟椿却不看他,只盯着茶水中倒映出来的影子。 会。 只要孟彰能够一直走,只要他还愿意承认安阳孟氏郎君的身份,那就一定会。 宗房嫡支呢? 这一次回答孟椿的,还是简单却异常笃定的答案。 会。 或许就阿彰的本意来说,他未必就愿意沾手安阳孟氏宗房嫡支的事情,但只要孟椿一直示好,阿彰就始终会念他的一份情。 阿彰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天真孩子。 何况,就算那个时候的阿彰已经走得更高更远,不是也还有一个孟庙在呢么?看现在,孟庙不正是逐渐成长吗? 虽然孟庙他的成长速度比不上孟彰,但他也一直在向前,不是吗? 孟椿的目光终于舍得从杯盏里的茶水抬起了。 他定定凝望得孟梧一阵,将手中杯盏抵到唇边,呷饮了半盏茶水去。 幸亏孟庙跟孟椿的联络早已被孟椿掐断,不然叫他将这段对话听了去,他自己怕是都会惶恐。 孟梧就算是,孟椿这却是已经将安阳孟氏宗房嫡支的重担都给放到他的肩膀上去了。 压根不管他那小肩膀能不能扛起这样的重担。 希望结果如你所言。 孟梧又是一笑:如果大兄你不觉得这样就有了底气,其他事情尽可以多折腾折腾的话。 孟梧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别仗着他这两个承诺就支持阳世天地里的宗房嫡支乱来。否则,到时候的后果会很不好说。 孟椿目光深处陡然散出一片寒意。 安阳孟氏明面上仅有的两位元神道长目光又一次对撞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兄友弟恭地笑了笑,同时别开目光。 放心吧。孟椿道,我知晓分寸的。 孟梧细看孟椿一眼,忽然问道:大兄,是你在族里发现了什么吗? 孟椿叹了一口气:只是些尝试的小动作而已。 孟梧仍自看着孟椿。 孟椿道:我已经在看着了,必不会叫他们乱来的。 孟梧目光不动,只问:如果他们继续坚持呢? 如果他们继续坚持,孟椿声音平静到近乎漠然,那就帮他们彻底安分下来。 孟梧听着,也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他还以为孟椿只准备将他们伸出手的手全部斩断呢,没想到,他这次居然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我会看着的。孟梧道。 孟椿并不太放在心上:随你。 孟梧顿了一顿,却又很有些好奇。 这也才一个月的时间都还没有吧,大兄你居然就已经能狠下心来了? 能将孟椿惹到这种程度,他们那些人到底又做了什么样的事了啊? 孟椿一阵无言,竟有些难以启齿。 孟梧不觉更好奇了。 孟椿看他一眼,有些无奈。 温氏女想要给泉小郎定一门娃娃亲。 如果孟梧真的起了心思要细查的话,哪怕是他早先已经抹过了一遍痕迹,他也不确信能够瞒过孟梧的眼。 倒不如就干脆一点,自己先开口跟孟梧说了,省了大家一番折腾。 娃娃亲? 孟梧心念一动,却还在等着孟椿更多的解说。 孟泉如今虽然连周岁都还没有,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小儿郎,也不太得父母爱重,可他到底是安阳孟氏宗房嫡支的嫡长子。 只要安阳孟氏不倒,只要他能够安稳成长且资质不是太差的话,安阳孟氏的族长之位,迟早都会是孟泉的。 而孟泉的妻室,尤其是正室,如果没有太大的差错,就会很自然地接过宗妇的位置,成为安阳孟氏的族长夫人。 那个位置如此的关键,人选又怎么能够轻易定下来? 但孟梧现在想的却不只是这个。 给宗房嫡支嫡长子定下娃娃亲这种事,虽然相对来说会增添了不少的不确定性,然而,如果对方的身份真的合适,这事情也不是不能够考虑。 毕竟似这样的事情,在各家世族家史里也并不算多显见。 孟椿也不是不了解这其中的种种关窍,问题是孟椿对这件事的态度。 看来,那对夫妇还不只是做了这么些。 孟椿轻笑一声,然则他面上眼底却压根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笑意。 你道他们原本给泉小郎挑中的对象是哪个? 孟梧收拢思绪,做洗耳恭听状。 国舅贾氏府上那温氏女所出的小女郎。 孟梧目光动了动,也露出了一个笑影来。 他们这是还不死心? 孟椿没有回答。 孟梧又自看定了孟椿:大兄,这一次,你还是要再这样轻轻放过吗? 孟椿摇头:自然不会。 那孟梧道。 第110章 孟椿道:他们都是修道之人,寿数算得上悠长,阿颖既然那般喜爱温娘子,愿意待温娘子情深意重,我等这些做人祖宗的,也不禁为之动容,慨叹不已。 第396章 孟梧听着孟椿的话,面上神色竟也随之变化,果真是无比动容,连连慨叹。 斟酌思量许久,终决定顺遂了这些儿孙的心意,也不叫诸多杂事再搅扰他们夫妇,令他们夫妇烦忧。 阿颖他上有父祖,下亦有嫡长子,且他父祖如今也还算年青,再担任几年杂事也不算太过勉强,便令他父祖先担待着,待再过得十几二十年,他嫡长子长成,再将这些杂事递交给他嫡长子料理,便也就是了。 几句话而已,孟颖在安阳孟氏里宗族里的事务和意义就被孟椿给轻易剥夺去了。 孟梧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他只问了孟椿一句:我等虽是先祖,但已然离开阳世天地多年,不过是一失了肉身的阴鬼,这般干涉阳世天地里的生人后辈是不是越线了? 反对?为什么反对? 先别说孟颖这阵子接连做出来的那些事情,只单凭孟椿的身份,他便有资格做出这样的决定。 而当孟椿彻底拿定了主意 如果孟梧很有意见,他确实也可以提出异议,令孟椿再行斟酌。但这件事么,孟梧凭什么为孟颖开口? 是他这个人值得,还是他做的那些事值得? 他方才开口问孟椿的那一句,为的可也不是孟颖,而是孟椿,是孟汧,是安阳孟氏一族。 孟椿自然也明白孟梧的这番用意。 没什么越线不越线的,孟椿道,是阳世天地里的那些人做差了。 尤其是阿汧,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心慈手软。 孟椿一念至此,心里怒哼一声。 倘若不是阿汧这些年来也算是劳苦功高,只这一回他的处理应对,就足够他退位让贤了的。 阿汧他嫡长子就很不错。 孟颖可以舍弃,他毕竟也只是未来的宗子,现在的宗子可还是他阿父呢。但孟汧不同,孟汧是阳世天地里安阳孟氏正儿八经的当代族长! 孟梧看了孟椿一眼。 孟椿反给他一道目光:放心,我还没有被他们给气昏了头脑。 孟梧笑了笑。 孟椿沉默少顷,长叹一声:我还真是羡慕你啊 孟梧那一支血脉人才济济,各个都不差,尤其是孟珏那一房,怎么看怎么叫人恨不得抢了过来。 孟梧瞳孔陡然一凝,他暗自警惕地打量了孟椿一回。 用不着羡慕,孟梧笑着开口,我是安阳孟氏的族人,我这一支血脉自然也是安阳孟氏的儿郎,都一样的。 真的都一样么? 孟椿凝神再看他一眼,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只重新将杯盏又给举了起来。 帝都洛阳孟府那边厢,孟庙对于安阳郡里孟椿的态度也不是不觉得奇怪的,但他识趣地没有当面询问孟椿,只寻了个机会找到罗先生。 庙郎君你想知道近些时日安阳郡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罗先生细看孟庙一眼,问道。 孟庙郑重颌首,他先将早先与安阳郡里联络时候孟椿待他的态度跟罗先生说道了一回,然后给出了原因。 彼时安阳郡那边近期发生了什么,不然阿祖他不会是这样的反应的。 罗先生心中甚为满意。 孟庙体察人情人心的资质不过中等,确实不身出众,但他这些时日以来为阿彰奔走,也不是没有用心。 其实不是阴世天地里安阳郡的事。罗先生也不瞒他,直接给出了答案。 孟庙心中明了:是阳世天地里的那些人? 而且还必是他们这一支的?若不然,阿祖也不会那样的失望,甚至还让那失望暴露给了他。 孟庙沉默许久,站起身来对罗先生深深一礼。 多谢先生告知。 罗先生站起身来,扶住了孟庙:庙郎君客气了,这些事情在安阳都有不少人耳闻,庙郎君近来只是事多,太过于繁忙,所以才没来得及去听取消息罢了。 顿了一顿,罗先生看定孟庙,问道:既然庙郎君都已经听说了,那 不知庙郎君心里到底作何想法呢? 罗先生问得直白,孟庙却不生气。 他知道,倘若不是罗先生将他当亲近的人看待,他必不会这样直接询问。似罗先生这样的人物,便是不问,也有的是办法确定他的态度和想法。 孟庙停顿片刻,抬起眼睑直直迎视罗先生,不躲不闪道:庙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哦?罗先生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笑意。 孟庙很老实。 我就是一庸人,没什么本事,阿彰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便是了。 他一个庸人,能帮着阿彰将手上的事情做好,能勉强跟上阿彰、配合阿彰就很不错了,哪儿还有心思想其他? 他很有本事么?他有多余的时间和心力么? 既然都没有,那他还多想个什么劲儿?有那心力,还不如再想想该怎么将手上的事情做好。 罗先生定定看他一阵,真正笑了起来。 庙郎君大智。 不是只有世事洞明、烛照天下才是大智慧的,明白自己的能力、一步步踏实往前走,不动摇、不懈殆、不奢望,也是大智慧。 第397章 罗先生心中越发欢喜。 安阳孟氏果真气数绵长。 按照他们的规律,如果酆都最近又拿住了人,明日就该有人擒着锁着送到我孟府来了,庙郎君可是做好准备了? 对于罗先生的这个问题,尽管孟庙仍然有些忐忑,但还是点头。 准备是做了些,就是还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罗先生问。 担心没做好啊。孟庙道,倘若这里头的分寸没拿捏好,我怕会坏了阿彰的事。 罗先生想了想,决定给孟庙示好。 明日我也还算清闲,便陪你招待招待客人吧。 孟庙先是大喜,旋即又犹豫问:这样可以么?不会太耽搁先生你的事? 罗先生摇头:不会。 那就好。孟庙松了口气。 第二日酆都的人踏入孟府门槛以后,见到的除了孟庙这个暂代孟彰应对安阳孟氏在帝都洛阳里诸般事宜的人以外,还多了一个罗先生。 酆都来使看了一眼罗先生,笑着与他一礼。 罗先生还了一礼。 孟庙开口,将酆都的这位来使请去正厅。 来使一路辛苦,不若随我等往正厅坐一坐? 正厅 酆都的这位来使抬眼打量孟庙和罗先生两人,到底没有拒绝。 几人在正厅里下首分席落座,空出了一个上首主位。 酆都的人看见,面上也不见任何异色。 待侍婢送来茶水和灵果点心重又退下,几位来使才各自抬眼,再次看定对面的孟庙和罗先生。 孟庙眼角余光瞥向罗先生,罗先生面上不动,只悄然颌首,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定了定神,孟庙开口道:今日请诸位暂留,其实也是有些事情,想要跟诸位乃至是整个酆都商量。 酆都这一次的来使中,为首的那两位甚为奇特。一人面带和煦笑容,一人则满脸的凶恶气,互补又融洽。 面带和煦笑容的那位自称姓谢。 如今这位谢姓来使先跟他的同伴交换一个目光,然后才回过头来看对面的孟庙和罗先生。 可是孟府里另出了什么事? 孟庙摇头:托福,近来府上还算安定平顺。 那是什么事呢?谢姓来使点了点头,再次问道。 是关于诸位拿下送到我孟府里来的那些人的。孟庙道。 他留心观察着对面几位酆都来使的面色,即便孟庙他其实也没能从这些酆都来使的面上看出些什么来。 料想诸位应该也知道孟庙露出一个苦笑,只凭我安阳孟氏,其实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 几位酆都来使对视一眼,俱都沉默。 事实上,安阳孟氏的尴尬与窘迫,帝都洛阳里的各方全都了然。没有谁开去,不过是在等待罢了。 他们其实都想知道孟府,更准确地说是孟彰,预备怎么处理这些人。 孟彰的应对、处理办法,当是他乃至整个安阳孟氏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里的立场。 不过,既然是他们被请到了这一处正厅,那是不是意味着,孟彰、安阳孟氏最终选定的,是他们酆都? 虽是这般想着,但各位酆都的使者却都八风不动,只静等着孟庙接下来的话语。 孟庙再次稳定心绪,用平稳、缓慢的声音清晰道:我们安阳孟氏想请酆都帮忙搭一把手。 孟庙声音落下以后,整个正厅都安静了下来。 少半饷后,谢姓来使才跟他的几个同伴对视得一眼。 除了我们酆都以外,谢姓来使问道,安阳孟氏可还有邀请过其他人? 一众酆都来使齐齐看定了孟庙。 来了! 孟庙心里点了自己一句,身体坐得更是笔直:没有了。 谢姓来使目光微动,其他各位酆都来使神色也被这简单的两个字激起了些许细微的涟漪。 谢姓来使再问:我等还想问一问郎君,这样一个决定,孟彰小郎君可是知晓? 自然。孟庙干脆点头,这就是阿彰的主意。 那个满脸凶恶气的范姓来使也问:整个安阳孟氏都没有意见? 孟庙再点头:没有。 分明得到了孟庙明白、确切的回答,酆都的这几位来使却没有当即应下。 我们想先见一见孟彰小郎君。 第111章 酆都的这些来使,要见阿彰? 孟庙顿了顿,很有些犹疑。 他原本是该拒绝的,毕竟阿彰自前些时候见过他们一回,商量过对那些山野散人的处理后,就再没有走出书房一步了。 孟庙不确定酆都这几位来使的要求会不会打扰到孟彰。 他也不想去赌,但是他偏偏又不能不去赌。 那些山野散人阿彰是准备要交给酆都这边来处理的,酆都不点头,这件事就算是横在了半空不落地,也就没有一个结果。 再有 孟庙悄然皱眉。 阿彰好像待酆都,好像也挺有些特殊的。 第398章 他不确定阿彰的态度。 那位谢姓来使看破了孟庙的顾虑,他好脾气地笑了笑。 孟庙和罗先生原本还以为这位谢姓来使就要开口说话了呢,殊不知他下一瞬却是将那面上的所有、所有笑意尽数敛去。 原本惯常笑着的人,忽然一丁点笑意都没有了,这样的两极反应其实才是最叫人心里发怵的。 孟庙和罗先生两人也不禁心头一个咯噔,下意识地绷紧了魂体。 此事关乎重大,实不似面上看上去那般简单,我酆都不能遮瞒诸位,还请两位帮忙通传一二。 听得这话,孟庙和罗先生齐齐定神凝眸,更仔细打量着对面的这些酆都来使。 对面那几位酆都来使神色、态度俱都极其凝重端正,全没有一丁点糊弄他们的意思。 孟庙不觉偏头看向了罗先生,罗先生回望他。 诸位来使的意思,庙明白了,但阿彰到底愿不愿意见你们,只能由阿彰自己拿主意,庙不能擅专,还请诸位来使谅解。孟庙回转头来,对酆都的那几位来使道。 酆都的诸位来使全都颌首,又露出一点笑意:这是自然的,我等静候府上传讯。 送走这几位酆都来使,孟庙再转身回到正厅时候,果不其然就看见了同罗先生一道坐着的甄先生。 他们两人正在谈论着些什么。 听得脚步声,罗甄两位先生停住话头,招呼他也过去坐下。 人都送走了?罗先生问。 孟庙点头:送走了。 三人一时沉默下来。 两位先生,不知干坐了多久,孟庙才又开口说话,那几位酆都来使所说的关系,你们可有猜测了? 罗甄两位先生交换了一个目光。 罗先生颌首,先道:猜测是有一点的。 孟庙目光一动: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他原本是想要这样问的,但孟庙张了张嘴后,却是换成了另一个问题。 两位先生觉得,这其中的关系,阿彰他他知道吗? 甄先生没有说知道,也没有说不知道,只反问了他一个问题:庙郎君觉得呢? 孟庙没有了言语。 正厅这一片空间再一次沉默了下来。 酆都背后站着的是这方阴世天地里的众位阴神这件事,这里坐着的三个人谁还不知道?同样,阿彰似乎也跟阴世天地里的众位阴神有着某种渊源这件事,他们三人还有谁不是没有明说就心知肚明的? 在这种情况下,以阿彰的灵敏与睿达,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发现? 但就如阿彰早先所说服我们的那样,孟庙低低开口,我们安阳孟氏没有多少选择。 不论酆都背后的那些阴神到底会搅出什么样的风云来,他们跟孟彰的渊源都是确切存在的。 只要他们没想过舍下孟彰,还想要抓紧孟彰,他们安阳孟氏就没有别的选择。 即便是孟庙,回想起这一段时日以来帝都洛阳里时而掀起浪涛时而静默隐伏的局势,也觉出了一种莫名的心惊。 我隐约有一种感觉 罗先生、甄先生抬起眼睑,循着声音看见了坐在那里怔怔出神的孟庙。 孟庙没有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这些视线。 时代的风云 似乎正在成形。 罗甄两位先生齐齐一顿。 不知过了多久,罗先生先自放松了魂体,一并平静缓和下来的,还有他激荡、震动又夹杂着几分恐惧的心湖。 不是他们先前时候就没有这样的预感,但那种种思绪却都被他们自己给强行镇压下来了。 倘若不是孟庙将他自己的猜测说出口,罗甄两位先生大概还会再观望观望。 庙郎君,罗先生唤了一声,待引来了孟庙的注视后,他才问,你待要怎么对阿彰开口? 孟庙定了定神,才迎着罗甄这两位先生的目光开口道:直接说。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一眼,又各自笑了起来:很好。 不论即将翻卷的到底是时代的风云,还是那命运的势潮,从最开始时候,他们这些人,又或者是远在安阳郡里的孟氏,其实就已经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除非他们选择背弃孟彰。 但这天地间,他们这些人的面前,真的还有比孟彰更好的选择吗? 没有了。 再没有了。 既然如此,那他们倒不如笃定一心,跟随着孟彰的指引往前闯。这样的话,他们说不定还能走得更远更高呢。 在这样的时代与潮流里,即便他们做不了那个搅动风云、摩拿日月的弄潮儿,也可以跟随在弄潮儿的身侧,攫取得更多更大的好处。 孟庙倒没有似罗甄两位先生想的那样多,他想的也不过是跟着孟彰走而已。 正厅之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站起身来,孟庙对罗甄两位先生道:两位先生且坐,我还有旁的事情要忙,便先去了。 罗甄两位先生也不留人,点点头便看着他走出正厅,带着来禀报事情的孟丁一起走了。 第399章 怪道庙郎君能得阿彰重用。罗先生叹道。 甄先生偏头看他一眼,笑问:那师兄可是想明白我等到底该怎么在阿彰面前立足了? 罗先生笑得一笑,却是摇头:我与庙郎君的位置并不相同,庙郎君的立身之法适合他,却不适合我。 甄先生眉眼的神色微沉。 罗先生安慰他道:放心,我会注意拿捏分寸的。 师兄心里有数便好。 罗先生笑了笑,另又问起甄先生自己:你呢?这段时日你已经在太学里入职了吧?如何,可还顺利? 甄先生点头:顺利,所以我这段时日都告假了。 罗先生并不觉得奇异,他道:那你就准备好吧,距离阿彰再次出手的时候,应该不远了。 诚如罗先生所想,孟彰确实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玉润院的书房很是安静,但那一盏油灯灯火照亮的书案上,却是堆了足有一手高的资料。 这些,就是孟彰忙碌一日半的成果。 提着笔枝,孟彰站在书案前,又再检查了三两遍,方才用清水洗净笔毫处沾染的墨汁。 在他身后,有一方克制着铺展,只占据了小半个书房空间的粗浅梦道法域。而这一方梦道法域里,却另又有一道道幻影相互之间小心地警惕着。 尽管孟彰没有往这方梦道法域中投落目光,但梦道法域中那些幻影的动静,却都落在他的感知里。 我怎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怎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在帝都洛阳里的某一座民居里,灶房中利索忙活的老妪手上动作不停,忽然低低开口,说道了这样一句话。 坐在灶膛前专心看火的老翁面色被火光映照,明灭不定。 稳住!我与你先前很少露出痕迹,在那些人疯了似的满城追捕之前,我们更是彻底地斩断了跟其他人的联络 老翁顺手捡起身侧的一根木柴填入灶膛里。 如今只要你我还能稳得住,不露出马脚,那就不会有人能够找到我们。 老翁顿了顿,又道:何况,你也莫要忘了。尽管那些世族、法脉都想要拿住我们,交换诸般利益,也并不是要完全斩绝我等。 那些世族、法脉,老翁哼了一声,个顶个的心眼多,哪儿又是真的想要那孟彰小儿好? 看着吧,我们的生路可还没有完全断去呢。 老妪静等一阵,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她便掀开陶盖,提着勺子往陶锅里翻搅一阵,然后便带了一点汤汁过来。 尝过味道之后,老妪满意点头:行了。 灶膛里的灶火到这个时候,正正好烧到了尽头。 老妪往旁边伸手,老翁便已经将一片湿布递了过去。 老妪拿这湿布垫手,端了整个陶锅就往外走。老翁转身,拿起碗筷跟在老妪身后。 这两人 不得不说,他们举止之间的动作、神态之自然默契,哪怕是细看过后,也仍然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半路凑在一处相互遮掩痕迹的陌生人。 老翁拿了汤勺,将陶锅里的粥饭舀起,先给自己留了一碗,然后又给老妪分了一碗。 老妪默然接过,可她面上神色虽不显,却仍然能找到些许焦躁。 可是,她缓了缓心情,我的心神却始终未能安定下来。 我总觉得,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这心里,就很不安定。 老妪一连说道了几句话,然后才将粥碗抵到唇边,呷饮一口粥汤。 老翁默然不语,只端着粥碗干坐着,似是在凝神思量着些什么。 老妪低垂着眼睑吃去半碗粥汤,然后才抬起眼睑来看对面的老翁,问:难道你就没有任何的感觉吗? 老翁被老妪的声音拉回心神。 他对眯着眼睛打量他的老妪摇头:我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老翁话确实是这样说的,但老妪却也看见了他细微的犹疑。 你是想到了什么吗?老妪问。 老翁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老妪只看定他。 老翁迟疑得一阵,到底是开口了:从我等知晓那孟彰小儿的存在到我等起意乃至是彼此联络着要对孟彰小儿出手,再到现在这样各家流云四散的惨淡状况,有半年时间了吗? 老妪凝神仔细算了算,也很有些惊悚。 没有吧?老翁问她。 老妪点头:是没有。 老翁呵呵笑了一下,他那一张掉光了牙齿的嘴张开,黑洞黑洞的,端的诡奇恐怖。 老妪似也被老翁惊吓了一回,快速别开目光,避让过老翁的那张脸、那张嘴。 老翁呵呵笑了一声,似是根本没有察觉到老妪那一瞬息间的畏惧与瑟缩。 但安阳孟氏不会一直不动手,那孟彰小儿也不会始终安分。 你是说老妪收敛心神,若有所思。 如果你真的预感到了什么,那大概就是这个了吧。老翁说道。 第400章 老妪听着不对,她悄然抬起目光,观察着对面的老翁。 你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她问。 老翁道:你不必试探我。 老妪正要为自己辩解,老翁又是呵笑一声,道:说到底,你我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什么可以打听,什么不可以,我以为你应该是知道的。 老妪顿了一顿:但你我现下还需要借彼此做个遮掩。 你与我可是对天地立下过誓约的。 提及誓约,老妪的语气又强硬了几分。 老翁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他掀起厚重的眼皮子看了老妪一眼,将手中端着的粥碗放下。 粥碗碗沿磕碰在木桌桌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老妪心神不由猛地一跳。 老翁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自顾自地站起,背着手晃晃荡荡地走入里屋消失不见。 到得这个时候,老妪的目光才动了动。 而前方那碗没有动过的粥汤,明明没有受到一点力道碰撞,那粥碗里盛着的粥汤却忽然荡起一圈涟漪。 涟漪彻底平静下来时候,昏黄的粥汤表面便有一条拇指细长的玉白小虫漂浮。 看见这一条玉白小虫,老妪的目光似受惊的蝴蝶一样震颤个不停。 你该庆幸老翁的声音从里屋里传了出来,不咸不淡,你还有用。 老妪刚听完这句话,脸色陡然一白。一声闷哼过后,丝丝黑沉的血丝从她眼、鼻、耳、嘴等地方流出。 老妪死死咬着唇,想要平复些什么。但她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住,张口吐出一口黑血来。 在那口近乎凝固的黑血中,一条背生金线的小虫一次又一次抽搐。 每一次的抽搐间隔都比前一次迈长,也比前一次乏力,到得最后,这一条背生金线的小虫却是连动弹都不动弹了,彻底被一缕黑色的火焰焚去,化作一片黑色的灰烬。 老妪死死地盯着那条背生金线的小虫,直到那一片灰烬出现,她才另又有了动静。 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麻巾,老妪拿着它蹲下身,小心地将那片黑色灰烬收起。 竟是连她自己都暂且没顾上。 待老妪将那块装着黑色灰烬的麻巾收入袖袋去以后,她才收拾过她自己,重新在木桌旁落座。 老妪端起粥碗,一点点仔细又专心地将里面的粥汤吃完。 里屋的老翁似有所感,他往外头看得一眼,便自收回目光,不再理会。 有人心怯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抽身而退,有人却还想要再试一试,还有人不断串联奔走,想要再为自己这边厢收拢几分力量。 这些事情,孟彰不仅只是有所猜测,他还近乎亲眼所见。 因为这些人的动作,不是说全部,但也有相当的一部分,被他身后的那一方粗浅梦道法域所捕捉,映照在这方梦道法域所塑成的幻影身上。 看着这一部分随着正主不住动作而变化面色与姿势的幻影,孟彰面上不见欢喜,反显出了几分凝重。 孟彰他自己也不过就是个炼气入神境界的小道士而已,修为和境界其实都不算太高,不说这帝都洛阳里,就连安阳郡那边,都有许多人的境界、修为胜于他。 他尚且能做到这种情况,那别的人呢?别的比孟彰更强、积累更深更重的其他人呢? 他们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的诸般动作,真的就没有被什么人一直看在眼里吗? 天机与洞察 孟彰默然片刻,闭了闭眼睑后才再次睁开。同时,他面上的凝重也快速散开。 应该是没有的。 孟彰很快做出判断。 确实,孟彰自己的修为不够,境界若是撇开了他的年龄单独来看,也仅仅只是平常,可他身边的人却都很有几分能耐。 从初入阴世天地时候的孟梧,到抵达帝都以后在太学里见过的诸位先生博士,再到曾经代表阴神来访的两位门神 他们立场不一,境界不俗,倘若他身上真的另有别的目光在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他们是不可能不跟孟彰提起的。 既然没有提起,那便该是没有。 他不必如此疑神疑鬼。 孟彰摇摇头,收拢起书案上的那些资料。 夜色已是越发深沉,倘若按照孟彰寻常的习惯,他应该是要进入月下湖去完成今日的修行的。但他却擎了灯盏,打开了书房门。 咯吱 听见动静,孟庙连忙打点精神,站起身来看着前方打开的门户。 站在书房门户边上上的小郎君略略举起手中的灯盏,借了光看不远处的孟庙。 庙伯父?孟彰问。 孟庙赧然点头。 孟彰侧了侧身体,来请他进书房说话。 孟庙连忙跟了上去。 陪着孟庙静等的青萝对孟彰福身一礼,便悄然退了出去。 孟彰、孟庙两人在书房的外间分席而坐。 夜已渐深 孟彰略一思量,也没有去取茶叶,只给了孟庙一盏温水。 孟庙全不介意,将那杯盏接过来后便低头去饮。 庙伯父等久了? 孟庙连忙摇头:也没有很久,就一会儿罢了。 第401章 孟彰也没跟他争论,只道:下次若有事而我还在书房里忙着没出来,庙伯父自个儿拿主意就是了,不必非得等我。 孟庙摇头,不再提起这桩子事,将话题引开。 阿彰,今日里酆都又来了几个使者将人送过来,我接待他们的时候,也抓住了这个机会跟他们说起这些被囚锁着的山野散人的处置问题。他们说 孟彰安静听着。 孟庙略停一停,目光下意识就落到了孟彰的面容上。 他们说这件事情其实关乎重大,他们想要先见一见阿彰你 孟彰迎上孟庙的目光。 孟庙顿了一顿,却是对孟彰笑:阿彰你要不要见他们呢? 孟彰凝望着孟庙的眼。 孟庙的目光很是平和,跟往日里他来找孟彰要主意别无二样。 那就见一见吧。 孟庙点头:那我明日一早,便这样答复他们了? 孟彰随意颌首。 只这一件事了吗?他又问。 孟庙正想要跟孟彰点头,忽然停住,另又询问孟彰道:阿彰你先前不是说要做准备的吗?情况怎么样了? 孟彰道:差不多了。 孟庙犹豫一瞬,没有将问题问出口。 孟彰看他一眼,笑道:放心,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跟酆都的那些人开口的。 孟庙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孟庙并没有太过打扰孟彰,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孟彰看着孟庙远去的背影,笑了笑,转身走入月下湖去。 月光、水光交辉相映的湖面里,一朵白莲莲台随着夜风徐徐摇曳。 得了孟彰的答复,孟庙也不拖沓,第二日便给酆都的那几位来使送去音讯。 阿彰说,他在府上恭候诸位的到来。 第112章 收到传讯的谢必安才刚推门走出屋舍,就听见侧旁屋舍房门打开的声音。 他停住动作,抬眼一看,果真就是他的同僚范无咎。 谢必安面上惯常挂着的笑容深了深,问:你也来了? 范无咎冷硬的神色也是稍有缓和。 陆判人呢?他问。 话音都还未落下,对面的屋舍就传来了门扉推开的声音。 在呢。 有人从屋舍里走了出来,应得一声后大大地抻了一个懒腰。 今天可真是个好天气啊。 听得陆判这个慨叹,谢必安和范无咎也不理会那阴霾晦暗的天色,齐齐点头。 确实是个好天气。 陆判笑瞥了他们一眼,问:都收拾好了? 谢必安、范无咎站直身体,合手一拱:都准备好了。 陆判再是颌首,率先往外走:那便去吧,早一点将事情定下来,就能早一点梳理这天地的诸般恩怨因果。 他们这些阴神,有一个算一个,可是都等了太久太久了。 谢必安、范无咎端正神色,端正神色,跟随在他的身后。 他们三人一路穿门过廊,只目不斜视往外走。不知什么时候,有细微的凉风在他们周身缠绕不去。身后、身前、身侧的那些屋舍里,又都有目光投落,追随着他们。 那些目光中的份量,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三人都能够体悟,然则他们却没有偏转过目光,只直视着前方,一路往前走去。 有一缕惨白的日光冲破厚重的云层,从洞开的酆都大门照入,开出一小片光亮地界。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就从门后走出,踩在了这一小片惨白天光上。 挂着酆都匾额的宅舍大门外,有一辆马车正在等候。 马面站在马车侧旁,也是少有的端肃正经。 陆判才刚领着谢必安、范无咎从宅舍里走过去,马面便已是拱手来与他们见礼。 某见过先生、两位兄弟。 陆判颌首以作回应,又问:今日怎么是你? 马面咧嘴笑了笑,眉心处的一条裂缝便越发的明显。 今日事不同往常,自该由某来亲自为先生驾车。 陆判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掀开车帘走了进去。 谢必安和范无咎也都跟上。 谢必安上车以前,目光在马面身上一寸寸梭巡过,最后停在马面那头被仔细梳拢起来的头发处。 马面很有些局促。 谢必安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自然地越过马面坐上车去。 范无咎的性子却不似谢必安那般活泛,他只是对马面点点头,便走过去了。 看着马车车帘重又垂落下来,马面面上的神色才有些缓和。 他不自觉地抬手虚虚按在自己左半侧脑袋上,暗自骂了一声。 牛头那憨货! 明明是自家兄弟,交情不俗,那家伙竟然还不知道手下留情。 很快,马面面上神色就又多了几分得意。 可最后,赢的还是我。 得意归得意,正事却是绝对不能耽搁的。 他坐上了马车车辕,也不多做什么,只随意瞥得一眼,原本安静停在原地的骏马便迈开脚步,向着前方奔跑而去。 第402章 马面得意了,那被留在他们身后的那处宅邸里,自然就另有伤心人。 牛头窝在牛马厩里,对着自己的牛车沉默低落。 神骏不差骏马,且气度还比那骏马多了几分沉稳的黑牛也很有些低落,久久没能打起精神来。 是我对不起你。 黑牛上前两步,将一人高的头颅压低下来,避过尖利坚韧的牛角,小心地推了推萎顿在那里的牛头。 牛头抬起头来看它。 那浸在滚圆泪水里的眼睛,那委屈又失落的小眼神 但凡摆出这种姿态的这个人眉目清秀一些,也不至于那样的叫人不忍目卒,可看看这牛头那丈八的身量,看看他那壮硕的身体与遒劲的肌肉,再看看他那粗犷的五官! 那样的小表情实在是太太太不适合他了啊。 黑牛强撑了一阵,最后还是扛不住,急速别开目光。 牛头越发的委屈。 连你都嫌弃我了吗? 不能嫌弃的吗? 黑牛很有些莫名,但嫌弃归嫌弃,黑牛还是又走近了一步,更轻地蹭了蹭牛头的身体。 牛头哇的一声大叫,抱着黑牛哭得越加的凄惨。 黑牛简直后悔死了。 它怎么就没能狠下心来将这憨货丢下,让他自怨自艾、自生自灭呢。 这下子,可是连它的脸面都要一并丟尽了。 感受着从宅邸各处屋舍投落在这边厢的目光,黑牛不禁低了低头,又低了低头。 牛头察觉,只以为黑牛是在安抚他,他越发的感动,嚎哭得也就越更的惨烈高昂。 阿牛,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拖了你的后腿,着了那马面的奸计,让他、让那马抢去了我们的差事,我,呜呜呜 黑牛两眼发直,整头牛都似是木了。 幸而那些家伙也还知晓分寸,明白他们要真再这样看戏下去,将黑牛那家伙给逗过火了,回头倒霉的不止有牛头,还必定会有他们一个。 酆都宅院上方虚空中,有目光扫得宅院里一眼,便自放长了视线,看向往着孟府去的那驾马车。 长街热烈喧闹,车水马龙、人潮汹涌,马面驾着的那辆马车却愣是压住了这长街的人声,将静默与端重以他们为中心,覆盖了方圆十里范围。 不阻止么? 有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却只落在极少数的一部分人耳中,其他人根本无缘得以一闻。 你不也只是在看着? 又是一个声音反问过去。 被反问的那位存在闷笑一声,并不以为意。 我一直都只是看着的,可不似你,你先前那样固执,现在居然也能够撒开手去了么? 对面的那位存在一阵无言,半饷后才重新开口说话。 我是能够一直不放手,但这天地呢?这天地,可未必愿意。它也未必能够继续承受下去。 时代变了,规矩自也该有相应的变化,不然,哪一头都落不到好。 是啊,时代变了 大势已经汇聚成形,他们早前阻挡过一回已经是极限了,如果他们还想要出手 这样想着的存在抬起头,看向那灰暗的天穹。 骏马拉着马车,在马面的引导下穿越长街,不紧不慢地往孟府而去。 马车堪堪走到长街的尽头,忽然就有一道风搅旋着扑过来。 骏马、马面面色不动,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前方,按着原本的步调继续往前走。 还不等那道旋风扑向马车,另一股气流凭空成形,几个拉扯间,便将那道旋风给割裂成一个个更细小更微弱的风卷。 而很明显,即便没有人再出手,这些风卷最终扑到马车那边,也不过就是拂面春风而已,不会对马车以及马车里的人造成分毫的伤害。 东阳! 上方虚空之中,一道声音咆哮而起。 同样的,除了极少数的一部分人以外,这一整个帝都洛阳范围内,都不会再有更多的人能够听见这一声咆哮。 东阳真人将手收入袖袋之中:道友唤我是要说什么? 你还问我唤你要说什么?! 不知隔着几千里外的道场里,一位道人瞪着双眼,怒不可遏。 你可莫要忘了,当年以人道压地道,你也是出手的一个!你现在这是要做什么?改辕易辙吗?! 你真的以为 你能够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转换立场? 那些阴神将酆都推出来,可是要清算因果的。就算你现在给他们示好,该清算的因果也仍旧要清算。 你逃不掉! 你的那些后辈们,也同样逃不掉! 东阳真人笑了起来。 我没想过要逃 你!那位道人喝问一声,竟不知道还要再说些什么。 东阳真人看他一眼,问他:现在对那陆判这些酆都之人出手的除了你以外,道友还看见其他人了吗? 那位真人深深看他一眼,偏头往各处阴气暴动、翻搅的地方望过去。 他们不都在吗? 第403章 东阳真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是了,是了,道友也是有志同道合的人的。那么 道友有想明白,为什么我人族中,会有那么多的人似我一样,偏转自己的立场吗? 那位真人冷笑一声。 因为你们家族的后辈与你们的关系疏远了,你们再不需要太过顾虑那些后辈。 东阳真人沉吟着点头:说来,这确实也是一个原因。只不过 道友,你我心知肚明,这绝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位真人面上的怒色平缓下来。 东阳真人点了点头。 这才对嘛。大家都是多年相交的熟面孔,哪怕彼此之间没有多少交情,但对方的作风与品格,大体上还是有数的。 既然如此,何必拿那些过于虚假的怒气来搪塞他? 你选择了酆都,东阳。那位真人平静开口道。 东阳真人轻颌首,他直接承认了下来,一点不遮掩。 正似道友选择了天庭,不是吗? 两位真人视线在虚空中碰撞,谁都没有别开目光。 看来,我们的动静,诸位道友也是尽数看在眼里的。这些年来诸位都不点破,是拿我们来充乐子?那位真人道。 他虽语气平淡,但东阳真人却清晰地捕捉到了暴烈的怒火。 东阳真人收敛面上笑意,认真摇头:我等从来都没有这个意思。 那位真人眯眼细细打量过他,冷哼一声,拂袖抹过虚空。 第113章 虚空中无形的动荡平复下来。 此等闲话说多了也是全无意义。 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笃信自己的道路与选择?旁人的言语,便是说出了花样来,也不可能真正动摇得了他们的态度与选择。既如此,还多费这个口舌干什么? 且待日后,自有你我分出个高低对错的时候。 那位真人再看得东阳真人一眼,身形直接散化做一缕云烟投入下方的道场中消失不见。 东阳真人也并不阻拦。 他再往那辆仍自坚定往着一个方向驶去的马车看得一眼,便自抬起目光,扫视四下虚空。 虚空中,有人对他颌首示意,有人则冷淡且漠然。 东阳真人知晓,这些人中,前者是他及酆都那些阴神的盟友,后者则起码也只是旁观的陌路人。 而不论是从数量还是从质量上来说,前者都远远及不上后者。 可东阳真人一点也不觉得失望。 恰恰相反,他其实是喜出望外的。 这是哪里? 帝都洛阳。 真正的人族朝廷中枢所在。 能在这里光明正大扎根的入道境界修行者,绝大部分都与皇族及诸世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人族这些贵族高贤对于由阴世天地孕育而生的阴神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不必他再来仔细述说。 偏偏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除了他之外,还能有更多的入道阶段的修道士支持酆都,愿意承认酆都,这如何能不让他惊喜? 东阳真人笑着抬起手,遥遥冲着那些友好的目光拜了一礼。 东阳,见过诸位道友。 那不多的几个向这边厢投递善意目光的入道真人齐齐一笑,也都从座上站起,抬手回了一礼。 某见过东阳道友,见过诸位道友。 东阳才刚回转道场,就看见了站在道场外等着他归来的夜游神。 见得东阳归来,那位夜游神站直身体对他一礼,道:阎君有言,今日酆都谢过真人援手。 东阳真人摆摆手:不过是些许小事,哪值当如此在意? 顿了顿,他又对夜游神道:今日旁观的各位道友中我以为应该还有人会选择靠向我们这边厢。 夜游神点点头:真人放心,阎君已经在着手行动了。 东阳真人又是笑了起来。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哪怕那些人一时半会儿还不能下定决心又如何?这些个修为境界提升速度远胜于他们的阴神,自会让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阎君遣了阁下来,可是还有其他事情? 见夜游神只是站在那里,不似往常一样直接告辞离开,东阳真人便询问道。 夜游神看了看左右。 东阳真人便明白了,他招呼夜游神道:前方不远处便是我的道场,阁下如果不嫌弃的话,不若往里坐坐? 夜游神自无不可。 东阳真人带了夜游神进入他的道场。 这座道场说是道场,但实际上却是埋葬着他肉身遗蜕的陵寝所演化出来的一方阴域。 这方阴域虽说还在帝都洛阳的地界内,但实际上却是隐藏在虚空缝隙之间,隐蔽、独立又安全。 寻常人等想要打他这个道场的主意,那他怕是不论怎么折腾,最后连门框都见不到。 夜游神只是随意看得一眼,并不探究。 东阳真人面上神色越发的缓和。他引着夜游神入得一方花园,带着他在花园中的亭子里坐了。 夜游神捧着东阳真人分过来的茶水,也不喝,默然静坐一阵后忽然开口道:阎君着我来见真人,其实是有一个消息,要告知真人。 第404章 东阳真人坐直了身体,对夜游神拱手作谢,同时道:请阁下指点。 夜游神细看他一眼,问道:真人知晓阳世天地中的功德? 东阳真人郑重点头。 到得此刻,他对于夜游神即将告知他的事情,心里也有了些预感。 果不其然,他很快听到了夜游神的话。 那么,真人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属于我阴世天地的功德了。 哪怕东阳真人心中早有猜测,可当他真正听闻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还是忍不住颤了颤。 他原本正端着茶水呢,这手一抖,手上拿着的那杯盏中的水自然也跟着摇晃起来。 东阳真人将杯盏放下,问:此话当真? 夜游神只是笑了笑。 东阳真人跟着扯了扯唇角。 少顷后,他整理过面上表情,对夜游神道:是我失态了,尊神莫要见怪。 夜游神摇摇头:无妨。 东阳真人重又将那被茶水端了起来。这一次,他的手指稳稳当当的,于是那杯盏中的茶水也近乎镜子一样平稳,不见有任何的涟漪。 我曾闻说,功德能助人参道悟道,还可以增益、提升修士的气运,好处极多东阳真人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停在了夜游神身上。 不错。夜游神颌首道,而我阴世天地里的这些功德虽天地有不同,但阴世天地作为阳世天地的映照,属于阴世天地的功德,自然也不会逊色于那些属于阳世天地的功德。 真人可以放心。 东阳真人真没有什么担心的,他也没有仔细去探究其中的原因。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阴世天地的成长速度比之阳世天地的成长速度缓慢啊。 东阳真人更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 手指摩挲着杯盏细腻的杯壁,可他如此按捺克制好半饷,却是效用不大。 东阳真人索性也不想那么多了,他直接问。 尊神,我是否也能得到一些属于阴世天地的功德? 夜游神仍自四平八稳。 自然。 东阳真人心下安定了些,又问:那尊神是不是知道该怎么去获取这些属于阴世天地的功德? 迎着东阳真人的殷切目光,夜游神轻轻颌首。 比起其他人来,我们这些阴神确实是多了些感应。 东阳真人再次将杯盏放下来,站起身端正与夜游神深深一拜:请尊神指点。 夜游神早有准备,连忙避让开去。 他可不敢受东阳真人的礼。 不错,他是这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阴神,但阴神之间也是有着品轶的差别的。他不过一个夜游神,莫说还没有正位天地,就算是正位天地,真正坐稳了自己的神位,他跟这位真人也还是差得很远呢。 事实上,倘若不是他这次代表着阎君,他也没有那个资格在这位真人的席间入座。 别的不提,只人家的修为境界,就足够他拜伏的了。 真人太客气了。他翻手,从袖袋中摸出一本黑色的玉册来,阎君早有准备,真人请看。 东阳真人站定身体,缓了缓神后,才伸手去结果那本玉册,翻开来去看玉册里的内容。 才刚刚看过玉册第一页的半句话,他忽然抬头,往孟府所在的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夜游神知道他在想的什么,也不多话,只是静静等着。 半饷后,东阳真人收回目光,继续去看玉册里记载的内容。 到这个时候,夜游神方才转了目光去看那辆正正停在孟府大门外的马车。 那眼神里,满是比东阳真人还要更纯粹一些的羡慕。 他是真羡慕啊,羡慕那马面,羡慕那谢必安、范无咎,羡慕陆判 但夜游神自己又很明白,这些事情不是羡慕得来的。 尤其是那位孟府里的小郎君,更是让他们这些低阶阴神连羡慕都生不出来。 马面不在意那些从各个方向投落过来的羡慕目光。 他挺着胸膛,跳下挺得平稳的马车。 三位大人,孟府到了。 马面帮着拉开车帘,范无咎、谢必安陆续从马车里下来,走在最后的,却就是陆判。 陆判在马车侧旁站定,抬眼打量着面前的宅邸,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处宅邸是孟珏早早就为孟彰挑选好了的,后来又费了不少人情才将它拿下,风水、位置自然是很不错的。 但陆判看的却不是这些风水,而是随着孟彰自然而然在这一处宅邸中盘踞、渐渐扎根的阴世天地气数。 有这一股庞大的气数镇压浸染,假以时日,这一处宅邸必会自然而然地演化成为一方福地。 更甚至,这福地对于它来说,也不过只是开始。洞天乃至世界,它或许都可以展望一下。 谢必安、范无咎在旁边等候。 陆判打量得一阵,吩咐一声:走吧。 陆判当先往前走,谢必安、范无咎和马面走在他身后。 拉着马车的黑马并不需要马面提点,自个儿就跟在马面身后,半点不落下。 第405章 陆判才刚走上门廊下,孟庙和孟丁便已经得到通报,前来迎接。 诸位使者来了?这位是孟庙看着为首的陆判,问道。 谢必安介绍道:这位是辅佐我们阎君的判官,姓陆。 孟庙当即露出一个笑容来。 原来是酆都阎君左右的陆判,快往里请。 陆判客气得两句,带着谢必安、范无咎跟上孟庙。 马面在孟丁的指引下先去安置了马车。 阿彰已经收到通报,此刻正在书房那里等候诸位,诸位请随我来。 孟彰倒也并不是只坐在书房里等陆判、谢必安这些酆都使者来见,听得青萝通秉,他亲自出门来迎。 陆判亲眼见得孟彰,眼睛仿佛被刺痛了一样眨了又眨,才勉强缓和下来。 孟彰并未曾错过陆判的反应,他只看了陆判一眼,却没有细究,很是自然地将他们往书房里引。 第114章 才刚坐下不久,谢必安和范无咎的目光就频频转向上首坐着的陆判身上,神色之中隐隐带着催促。 陆判知晓谢必安和范无咎是在提醒着他什么,他也清楚自己更该做的是什么,但问题是,他现在也就面上看着还算稳得住罢了,内里 他光只维持面上这副平静已经耗去很大的一部分心力了,再想要做到更多,他根本办不到。 孟彰没有催促,给了陆判更多的时间来平复心绪。 谢必安、范无咎多次尝试提醒无果,也意识到了什么,交换过一个眼神后便也安静了。 陆判是判官,哪怕不算上天地孕育他时候赠予他的神通,他那一双招子也比谁都厉害。有很多东西,他们兄弟看不见、看不清楚的,陆判他却是洞若观火。 说不得,现在就又是这样的情况。 陆判他,在这位孟彰小郎君的身上,看到了他们兄弟看不到的东西。 以至于从见到孟彰小郎君开始到现在,接近一盏茶时间过去了,陆判也还未能从初见的震动中真正地收摄心神。 陆判缓慢吃去半盏茶后,终于舍得放下手中的杯盏。 孟彰很自然地拎过茶壶来,给他又续上茶水。 陆判笑着道谢:多谢彰小郎君。 一语双关。 明面上陆判谢的是这一盏茶水,实则上谢的却是孟彰的包容和体谅。 孟彰看得他一眼,摇摇头:不过小事罢了。 陆判颌首,真正开始今日这一场登门拜访的正题。 彰小郎君愿意将当前囚锁在贵府上的那些修道人交给我酆都处理,乃是我酆都的荣幸,我酆都求之不得。然则这里头的事情表面看似平常,实则关乎重大,我酆都实不愿将小郎君无知无觉地陷在风浪里,是以今日特意上门来,就是为了跟彰小郎君你分说清楚。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多谢酆都的诸位替我费心思虑了。 陆判摇头:不过是我等应当之事。 如果说从一开始陆判没想着要算计孟彰,是因为诸位阴神本心不愿这样谋算一个小郎君,也是因为孟彰本人跟他们这些阴神有着某种紧密渊源的话,那么现在亲眼见过孟彰的陆判,心里就又更多了几分庆幸和放心。 庆幸于他们这些阴神从始至终都没有对孟彰生出坏心,不必担忧孟彰这小郎君身上汇聚的庞大阴世天地气数最终会演变成他们这些阴神正位的阻碍。 放心于孟彰小郎君的安全。有这些庞大到隐隐压了诸位阎君一头的阴世天地气数、演化七重华盖的阴德以及汇聚成庆云不断变化翻滚的文运相互,这阴世天地里 不,不只是阴世天地,甚至包括阳世天地那些真人、君子,有一个算一个,能肆无忌惮对这位小郎君出手的,不足二十之数。 说来,他现在也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些想要对这小郎君出手的人,会让原本还能勉强联手的境况演变成现在这番支离破碎甚至彼此攻伐的混乱局面了。 除了那些人自己的原因,除了孟彰和安阳孟氏的应对处理以外,还有它们的影响。 只不过 陆判心中隐有暗忧浮动。 天地气数确实是对修士大有便利,但是天地气数也并不是万能的。他们阴世天地里的诸多阴神神灵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天地孕育而生如何?与道同在如何?还不是尚未出世就被人给镇压了,以至于到如今他们这些阴神神灵还想要为自己的正位而百般筹谋、四下奔走。 倘若他们没有被镇压这档子事,根本不需要他们去做什么,一应天地权柄都会自然演化,为他们所掌! 这样想着,陆判不由又看了对面的孟彰一眼。 孟彰察觉,也投来目光,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碰撞。 孟彰笑了笑。 顿了顿,陆判的目光在孟彰下首的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两人转过。待他再回转目光来,他的脸色已是缓和了不少。 或许,他该更相信这位小郎君一些的。他也该更相信诸位阎君多一些。 所以对于将那些人交给我酆都这件事,小郎君可还要再考虑考虑? 孟彰沉吟得一阵,问起了一个在陆判这些酆都来使曾经预料过但都觉得不太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第406章 关于那些人,酆都诸位可有想过要怎么处理么? 陆判端正了脸色。 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次上门拜访孟彰的,会是陆判领头的原因。 赏善罚恶,原本就是陆判的阴神权柄。 自然是善者赏,恶者罚。 孟彰下首同样在旁听的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三人心下微动,尽皆更凝神打量那陆判。 陆判脸色不动,端正严肃到完全没有任何的动摇。 谢必安、范无咎却仍是很自然地看着他们这边厢,并不觉得陆判的话有什么不对。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同与赞赏,不需要考虑到其他的东西。 罗先生、甄先生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审视这些由天地孕育而成的阴神。 孟彰不置可否,只继续问:何为善?何为恶? 陆判不假思索回答道:利他人者善;害他人者恶;不利他人不害他人者,非善亦非恶。 孟彰再问:善恶倘若是以这般划分,那么为利一人而害另一人呢?为利一人而害十人、百人、千万人呢?为利百人而害千人呢?此间种种情况,他们的善恶又该怎么定论?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竖起耳朵,更认真地听着,其他的思虑一时尽数都被镇压下去。 这可是阴神们头一次正式给外人宣讲他们的评判标准。 此时多了解一些,好处可着实不少。 虽然他们不怕这些阴神,但很显然,因为孟彰的缘故,他们日后跟这些阴神相处的机会必定不会少。 既然是要相处,是要打交道,那自然是要彼此都觉得舒服才最合适的。 现在先摸清楚这些阴神的喜怒,日后能轻松不少。 再有,这些阴神可是由这方阴世天地孕育而生,最是贴合阴世天地,也最是得阴世天地喜爱看重,了解他们的喜恶,跟他们结下交情,说不定日后也能借他们的光,收取这阴世天地中的某些机缘。 这可是有过先例,并不完全是他们妄想。若不然,由阴神所掌控的酆都又是怎么能在这彻底的人族中枢地盘落脚的? 倒不是说这阴世帝都洛阳中,有哪个高官大贤倒向了酆都,倒向阴神,而是说他们不排斥酆都,不完全排斥阴神们出现在这座帝都里。 这样的倾向与态度,很明显不会只有彼此理念、观念的认同,还该有部分利益方面的交换。 罗先生和甄先生很乐意成为这些利益交换中的一个节点。 旁的不说,好处起码是实打实的。何况,还是那句话,有阿彰在,他们以及安阳孟氏已经跟酆都靠得比较近了,既然撕撸不清,也不能撕撸明白,这样的好处不捞白不捞! 至于更高妙的好处 以他们现在的境界和手段,想要以这些阴神的喜好、行事标准为锚点推算阴世天地的道则和天机大势,才是真真正正的妄想。 那不是他们能玩得来的手段,更不是他们可以涉足的。 陆判也不介意他们旁听,又或者说,他很愿意为旁人宣讲这些事情。 在某种程度而言,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导人向善? 但陆判现在顾不上引导孟庙这三人,他还在思考孟彰的那些问题,然后斟酌着用词给出他的答案。 善与恶各分,不能互换或者相互消解,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它们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待到清算因果,善恶自然也会各自梳理。 届时,善会有所赏,恶也会有所罚。 陆判的答案才刚说完,孟彰的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善恶既然以利他人害他人为准线划分,那么何为利他人,何为害他人? 陆判面色一时停顿。 孟彰看得他一眼,知晓他不太能理解这个问题,便给他说得更明白一些。 譬如有一人喜武而厌文,与世道俗情相悖,他阿父担忧他日后境况,杀他爱马,毁他宝弓,强行将他锁在书房,令他日日与文宝相对,他心中抑郁,不得志不开怀,终壮年而亡,留老父在世间嚎哭 陆判越是听孟彰的话,神色便越是凝重。 孟彰还在问他:似这等情况,老父是善是恶?那郎君是孝还是不孝? 非但只有陆判,就连谢必安和范无咎也都皱紧了眉头。 此间正堂里,除了孟彰以外所有人都在思考着答案。而除了陆判自己以外,所有人都在等待着陆判的答案。 老父是善非恶,郎君不孝。 听得这样的一个答案,正堂中的人尽都眉眼缓和,除了孟彰。 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判论呢?他问。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正堂中的其他人才觉出了几分不对。 孟彰小郎君这情态,似乎并不赞同这样的判论啊?他另有意见? 可是哪里有问题呢? 老父教导自家孩儿,天公地道,再没有可以指责非议的地方。反倒是那郎君,因老父教导而毁损身体,留老父一人在世,如何不是不孝? 没什么不对的! 陆判不理会孟庙这些人的神色,只看定孟彰问:此种判论有哪里不对? 孟彰张张嘴,犹豫一阵后,到底将话给说出口了。 第407章 那郎君作为成人,为何不能选择自己的道路,而必得要听从老父的安排? 第115章 小郎君深深凝视着对面的青年文士,耐心而执拗地等待一个答案。哪怕,他知晓对面给出的答案不会似他所想。 青年文士几乎脱口而出的反问硬生生被这个眼神给镇压了回去。 他竟然不能将话给说出来! 青年文士自己也很是震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反照自己的耐心。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尽管这小郎君提出的说法与这世道的俗情人伦甚有差异,但他的话是对的,没有任何的差错。 正因为他是阴世天地里孕育而生的阴神判官,他才会犹豫,才会沉默。 但是 他作为阴世判官,只要诸位阴神正位,似这样人情与道理各自翻搅不清的情况,还会有。 而且会有更多、更为难、更错乱复杂的事情等待他的审判。 他必须得拿出一个说法来。 青年文士心中念定,快速梳理过诸般前提,终于开口。 那郎君确实也能有自己的主意,但他这一世所以落得壮年而终的结局,追根究底,还是他自己的原因更多。 对高堂老父,他未能让老父看见自己的决心,未能说服老父退让松手,此是其一。 对己身,他未能坚守本意,在老父的强硬下退让,折损己心本性本意,是对自己的辜负,此乃其二。 对家族,他承接家族奉养,却壮年而亡,亏欠家族,而这一切的亏欠,终将由他老父代为偿还,此又是其三 青年文士一一列举着,最后道:如此种种,便是他的罪因了。 孟彰微微颌首。 青年文士很明白,对面小郎君的点头,并不意味着他就赞同了他所列举的罪因,而单纯只是礼貌性的示意。 他还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尽管他还未开口,但这小郎君却已经在等着了。 青年文士心下一笑。 老父亦不是全无过错。陆判先道。 他为人父亲,有教导劝引他孩儿的职责,但他手段过于强硬,失了柔和,终至酿成惨剧,其子之事他当背负三成责任,但因为他另替其子偿还部分家族奉养因果,算作偿还,能抵去部分责任 孟彰听着,面上神色不显,无人能看清他的思绪。 陆判只能往下继续。 待他再将剩余的那部分责任偿去,他这老父就不亏欠那郎君的了,而是那郎君亏欠他老父,该那郎君偿还老父。 孟彰早也已清楚,不论从世情还是人伦,这事情的判论大抵也是个差不离的结果,但是 孟彰无声沉默。 他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是了,他想要期待另一种公平。 待彼此双方因果尽数清算了结,若由酆都来遣送他们各自轮回往生,会是什么情况呢? 听得孟彰的问题,孟庙、罗先生、甄先生先是看了他一眼,随后眼角余光不住地瞥向对面的那几位酆都使者。 阿彰的意思是,酆都如果真的能顺利完成膨胀扩张,将整个阴世天地都变成他们所辖制的地域,那么他们的权柄不会只是审判一众阴灵,显然还将会包括轮回往生。 孟庙这三人心中的震动,陆判他们却全未放在心上。他们细细琢磨着孟彰的问题,以此来揣摩他的真正意图。 小郎君是什么意思?陆判索性直接问道。 孟彰笑一笑,平和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一世既然是郎君亏欠了他的老父,那么下一世换郎君来做他父亲,那老父来当郎君的儿子,不就正好让郎君将他老父的一腔情义也给还回去? 如此,他问,这才算是相互偿还,不是吗? 谢必安和范无咎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眸中的意味。 是啊,相互偿还了,不独独让那郎君尝一尝老父为自家孩儿辗转反侧、忧心忡忡的滋味,也让那郎君能有机会拿捏、掌控他老父的命运,试试血缘、世情、人伦一并赋予他的绝对高度。 这还是对于郎君而言的。 对于那老父,这样的安排也能让他真切地去理解他的孩子。理解他的痛苦、无力和绝望 陆判也是聪明人。谢必安与范无咎都能想得明白的事情,他自己也能够想得到。 这得看他们父子之间的因果与渊源,倘若他们父子渊源仍在,天地自会成全。陆判答道。 孟彰笑着问:陆判是说天地成全? 陆判点头:自然是天地成全。 不是天地成全,还能是哪个? 孟彰一时静默,没有说陆判的答案是否能说服他。他坐在主座位置上,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不自觉凝神,也跟着沉默下来。 他们莫名地知道,面前这个年不满十岁的小郎君正在思考着什么,就跟这方天地有关,也跟他们这些阴神有关,更跟这繁杂众生所约定俗成的俗情有关。 而这些东西,无一不庞大,无一不纷纭,无一不细致。 第408章 即便是他们这些阴神,也不敢轻易涉入。这个小郎君,委实是胆大。 但这却是令他们这些阴神也要肃然起敬的胆大。 孟彰其实没有继续思量这些有的没的。 它们或许都很重要,影响着未来正式接掌阴世天地的酆都冥府,影响万万千阴灵鬼物,影响现在乃至未来更久远的时代,他也只是简单地想一想,便将它们尽数搁下了。 时机远未成熟,甚至可以说是还没有正式开始,他能做什么?是改变这天地的规则,还是变换这世间万灵的普遍共识? 都不能。 他还什么都做不了! 既然如此,他想那些干什么?想也尽是空想,不如先只专注自身,先壮大自身,然后再来言说其他。 而且,真要到了那个万类共俯首的程度,那也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一切也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才是最理想的发展,也是最合适的发展。现在的话 陆判今日便将他们提走吧。孟彰道。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三人仍然不觉得欢喜。只从孟彰这一句简单的话语里,他们就听出了几分索味。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们过分揣度而生出的错觉,但他们就是品出了这样的味道。 小郎君陆判唤了一声,见孟彰目光看来,他便一整脸色,认真对孟彰道,小郎君心里可是还觉得不妥? 孟彰心神微动,原本隐而不显的些许沉闷散去。 没有什么不妥的,他道,判官不必顾谅我,且自行以天地阴律行事便可。 陆判官乃至更多阴神的审判准线在他看来,确实有很多扭曲怪异之处。但对于现下这方世界来说,即便这些错漏扭曲真的存在,也始终比他的那些是非观念更合适。 既然如此,陆判这些阴神何必要改? 天底下没有绝对合适的律章与标准,更重要的,从来都只是合适。 合适,就是最好的。 等到世事变易、人心觉醒,这天地的律章与标准便是不想改、不想变,也只能改,只能变。 不会有例外。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奇异地打量了孟彰一阵,终于将事情放下。 小郎君说的该是真的,他的心情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沉闷了,不是吗? 陆判终于点头,又跟孟彰道:如果一切顺利,过得几日,我酆都将会正式审判这些道人。小郎君想要去看一看吗? 乍一听见陆判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彰心里是想要拒绝的。 再过几日是个很微妙的时间节点。 早了,未必能让那些仍然隐匿在这帝都洛阳各处的山野散人们彻底撕破脸面;迟了,只怕那些更强大一些更狠戾一些的人,就该将另起心思、退缩不前的人给清洗干净了。 是以,再过得几日,才是孟彰估量中真正合适出手再度撩拨那些有心人的时机。 但就在孟彰生出拒绝这样的念头那一瞬,一个更强烈更莫名的预兆似惊雷一样在他心湖上炸响。 不应拒绝。 不必拒绝 这样的预兆不断搅扰着孟彰道心湖,要令他改变主意,动摇决意。 孟彰眼睛一沉,随后更是闭上了眼睛,脸面紧绷。 陆判、孟庙这些人都被惊住,一面细细打量着孟彰的状况,一面反复琢磨着方才陆判的邀请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可惜,不论他们如何翻来覆去地咀嚼,他们仍然找不到那一句平常问话背后的异常。 是他们错会了吗? 陆判、谢必安这些聪明人只犹豫少顷,便将这样的念头推翻。甚至都不必他们再去费心确定孟彰的状况。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隐在背后的,只是他们这些人只觉得平常,并未察觉而已。 但是,到底是什么呢? 不等陆判这些聪明人想明白,孟彰便已经再睁开眼睛来了。 他神色平静和缓,不见方才时候的奇异。 陆判,他唤了陆判官一声,审判这些道人的事情,不知可否再提前些时日? 正堂里的这些人齐齐愣住。 所以,真正的关键是时间吗?只是这样简单吗? 这样的想法才刚刚挣扎着萌芽,就被辗压破灭。 不应该是这么简单才对。最起码,也不该只是这么的简单。 孟彰仍自看着陆判,问他:可否? 陆判笑着阖首:不过小事而已,自然是可以的。 孟彰少少地缓和了面色。 陆判又问道:不知小郎君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呢?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定定看着他。 陆判只将这些奇异目光当做那拂面的春风。 这些道人因果尽皆明晰,便是直接开始审判,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第116章 为了让孟彰能够更自然、更心安理得地安排酆都,陆判将事情说得更明白了些。 如果有需要,这场审判明日开始也是可以的。陆判最后道。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都有些被惊住了。 尤其是罗先生和甄先生。 他们比孟庙聪明,比孟庙知道的内情更多。可偏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越发地清楚这些轻描淡写说道出来的事情,真正要落到实处,一丝不差、一分不漏地完成,到底是有多么的困难。 第409章 还有,明明酆都这些人都已经彻底掌握住了这些山野散人的因果功过,却愣是没有选择自己出手,而是将他们交到了孟彰手上,由孟彰才决定这些山野散人的结局,而当孟彰另有决断和需要的时候,他们又很自然地配合孟彰的要求 罗先生和甄先生对视一眼,都明白了些什么。 在某个层面上而言,陆判这三个酆都来使的做法,何尝不是在警告着安阳孟氏? 酆都很看重孟彰小郎君,孟彰小郎君如果在安阳孟氏过得压抑、不自在,他们酆都很愿意接纳孟彰小郎君,给予孟彰小郎君足够的尊重与地位。 罗先生、甄先生两人目光同时偏转,落在他们下首位置坐着的孟庙身上。 也不知道孟庙到底能不能看出这一点来? 孟庙看出来了吗? 没有。 他正为孟彰替酆都这诸位使者所表现出来的看重而高兴。 乐呵呵的就似被酆都诸位使者乃至整个酆都看重的,其实是孟庙他自己,而非孟彰一样。 罗甄两位先生等了一阵,也只见到了孟庙这样的反应,一时既欢喜又忧愁。 但,到底是欢喜更多了许多。 孟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未有更多的表示,只对陆判问:酆都此前一直未曾出手,是否也是在等待着什么? 陆判摇摇头,谢必安、范无咎这两位次使齐齐笑了起来。 我们等的不是其他,而就是你。陆判回答孟彰道。 就是你 孟彰轻易就明白了陆判话里的意思。 酆都诸位在等待着的,既是孟彰这个人,也是孟彰这样的身份。 前者,是在为孟彰这样原本就与酆都以及诸位阴神颇有渊源的阴灵,正式跟酆都及诸位阴神结下因果与联系。 后者,却是为了酆都自己的发展与布置。 酆都需要世族的力量来作为接引,以此真正将自己的种种规矩展现在世人面前,且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酆都的规矩不会轻易为了谁人而动摇。 酆都律条之下,除非有人能够强大到以己之力抗衡整个酆都以及酆都背后的所有阴神,否则 万千阴灵俱都平等。 孟彰笑了起来。 那便这样定吧,如果合适,还望诸位能率先清算他们身上的因果功过。 此事到此,便算是有了个定论了。 陆判率领谢必安、范无咎两人从座中站起,对孟彰团手躬身一礼。 小郎君,陆判更是当场从袖袋中摸出一份帖子来,递给孟彰,那后日巳时中,请小郎君入我酆稍候。到午时正,审判将会正式开始。 孟庙奇异地打量着陆判递过来的帖子,目光不禁往陆判袖袋中多看了几眼。 倘若不是他全程跟着看了下来,只看这一张被递送到孟彰面前来的帖子,他只怕都要怀疑这一张帖子是不是酆都这位使者提前准备好了的。 倒是罗甄两位先生,他们看着将帖子递送出去的陆判,目光又更凝重了几分。 这位姓陆的使者,在酆都里的地位,只怕也甚为特殊 孟彰眼角余光瞥过与他同坐一侧的孟庙这三人的神色,自然地将那封帖子接了下来。 他还极为端正地给予了陆判他的答复。 多谢相邀,彰必准时到。 事情至此,其实已经分说得差不多了。但在开口告辞以前,陆判还是试探着询问孟彰。 彰小郎君近段时间是否另有要事? 孟彰颌首,并不是很遮瞒这三位使者。 只是终于要开始处理一些事情罢了。 陆判这三位酆都的使者一听,便猜到了什么。 谢必安和范无咎交换过一个眼神,又同时转了目光去,齐齐看定站在更前方位置的陆判。 陆判如何能不明白谢必安、范无咎两人的意思?他略停一停,观察着孟彰面上神色的变化,以此来尝试着确定孟彰真实的态度。 再兼之此前双方那顺利融洽的交流也多少给了陆判一些勇气 可需要我们来帮忙搭一把手?陆判问。 孟彰一时没有回答。 陆判以为自己明白了孟彰心里的顾虑,便又跟孟彰说道:似我们这些人,虽然都在酆都这里占得一席之地,但在我们如今的酆都身份之外,我们这些人其实也还是我们自己。 一个相对普通的阴灵而已。 陆判劝说着孟彰:不用酆都的身份出手,只使用我们个人的名义,不会有人能够多指责些什么的。 孟彰心下失笑。 他何尝是真的在担心这个? 多谢先生好意。 抛开酆都使者这个身份,只从陆判个人来说,他着实能担得起孟彰一个先生的称呼。 但这件事,诸位着实不太适合出手。 顿了一顿,孟彰道:它该是孟氏孟彰以及安阳孟氏的事情。 孟庙迟了罗先生、甄先生小半饷才稍稍领会孟彰话里的意思。 他也冲着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这三人郑重点头,以此来表明安阳孟氏的态度。 陆判看得他一眼,也没有多坚持。 第410章 那确实是可惜了。陆判应道一句,他也不再多打扰孟彰他们,很快就告辞离去。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刚走出书房院门,就看见由孟丁作陪等待的马面。 走吧。不等马面说话,陆判先自开口道。 马面将要说出来的话全被陆判这简单的两个字给压了回去。 他看了看被孟庙三人簇拥在中央处的稚龄小郎君,很有些惋惜。 明明他压下牛头那憨货抢到了这次机会,偏生没能把握住,连跟孟彰小郎君说说话都做不到 马面很有些垂头丧气。 早先在孟府地界,在孟彰面前,马面勉强还能维持得住,但随着马车驶离孟府,在自家各位兄弟面前,马面就不多做遮掩了。 他便是要费心遮掩,事实上也还是遮掩不住。 莫说如今在马车里坐着的,其实都是他的兄弟,与他长年相交熟稔,就只说那正拉着车厢往酆都宅邸去的骏马,便在真实地反应着他的心情。 骏马不复早先时候的神骏,反而很有几分颓唐。而更重要的是,这份颓唐还正在不断地沉积,表现得越发明显。 若是往常时候,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是必定要安抚安抚马面,可这会儿,陆判这三人却是谁都无暇关注这一点。 陆判,早先你在孟彰小郎君身上看到了什么了吗?你当时的情况很不对。谢必安道。 他的声音越过马车车厢对外间的诸多封锁,轻易落在马面耳中。 而除了马面以外,以马车车厢为中心,方圆十里范围,便再没有任何人能听得去这车厢里的对话。 范无咎虽没有开口,但也紧盯着陆判,明明白白地表现自己的态度。 陆判看得谢必安、范无咎一眼,目光又很快越过他们,看到马车车辕上那已经收摄了心情的马面。 你们啊 马面在车辕外,不好说话,但谢必安、范无咎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谢必安当场就道:我们这有什么不对的?孟彰确实是从阳世生人丧命后归来这天地的阴灵,但他跟我们之间的渊源,是得到了九成兄弟承认的。何况除了他以外,你也是我们的兄弟。 我们担心你,也担心他,有什么问题吗? 冷着脸的范无咎也郑重点头。 他虽没有说话,但其态度之坚定与明确绝对不在谢必安之下。 也就是这个时候,外头正拉着车厢行走在长街里的骏马忽然抬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响鼻。 这声响鼻一直从车厢外头传入到车厢中央,清晰地撞在陆判的耳膜上。 对了,外头也还有一个马面 陆判沉默一阵,便也就妥协了。 待回到酆都里,我再与你们细说吧。若不然,在这里给你们说道过一遍后,回头回到酆都里,也还得再跟其他的兄弟们再说道一遍 马面不愿等到返回酆都。 拉着车厢行走的是与他伴生的骏马,以如今他们的速度,到底多久以后才能回到酆都,再没有人比他还要来得清楚明白。 那会是一段不算短的时间。 陆判,回到酆都里你总是要跟各位兄弟说起的。可问题是现在酆都里并不是所有的兄弟都在,还有更多的一部分兄弟驻留在其他的疆域。这些兄弟也必定会对孟彰小郎君的事情很感兴趣,到时候,你不一样也要一遍遍地跟着各位兄弟细说其中的情况? 陆判听着这话,甚为赞同。 在他们一众兄弟眼中,孟彰小郎君其实并不只是生来就该是隶属于他们中的一个的认知,还包括另一个少有的 吸引。 是的,孟彰小郎君在吸引着他们。 这种吸引不是寻常生灵之间的情感牵系,而是更本质的、属于本源层面的吸引。 他们都是阴神,由阴世天地耗费天地本源孕育而生。 所以事实上,孟彰并不只是在吸引着他们这些阴神,他还在吸引着这一方阴世天地。 第117章 马面无声一笑。 谢必安、范无咎两人各自向马面投去赞赏的目光。 很好,你已经说动陆判了,再接再厉,你真的可以让陆判松口的。 莫不如你就先跟我们兄弟仨说,到时候回到酆都里,也不至于其他所有人都只追着你问不是? 陆判一时沉吟。 或许马面只是急着想要知道更多而已,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现下留在洛阳里的兄弟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可是如果所有兄弟都只追着他一个人 陆判心头也是一个哆嗦。 这话可是你说的。 陆判紧盯着马面,明明马面坐在马车外头而陆判自己坐在马车车厢里,两人之间间隔着酆都所出的车厢厢壁,然而这会儿,这车厢仿若不存在了似的。 马面肃整面容,让自己看起来更认真、更可信。 是我说的。顿了顿,马面拿眼角余光瞥着陆判对面的谢必安和范无咎,不独独是我,必安和无咎也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 陆判,你相信我。 早该想到马面不会轻松放过他们的 第411章 尽管如此,但被直接点名了的谢必安、范无咎也没有给马面拖后腿。见陆判的目光转来,这两位还郑重点头,承诺届时倘若真有需要,他们也必定会出面帮助陆判和马面分担。 马面又适时地给推了一把。 陆判,你就先给我们兄弟说说吧 陆判叹了口气,下一刻却是伸出手去,在袖袋里摸出一杆玄黑的毫笔来。 毫笔乍看只是寻常,但当陆判将它拿在手上时候,毫笔长毫末端便有丝丝道则法理自动浮现,勾连生死规则。 这就是陆判作为阴神的伴生灵宝之一。 见得陆判取出了判官笔,马面、谢必安和范无咎三人反而还更激动了几分。 也不见他们如何交流,便见他们身上一片玄光升腾。 被玄光扭曲的虚空中,被牵引动的道则法理自然而然地显化出他们作为阴神的神体。 神与道同,阴神神体也是道的某一种具象。 也所以,当这几位阴神的神体显化,阴世天地里的某些道则便也随之更清晰地浮现。 玄光寂寂,道则森森,它们交缠环绕着,当即便将这一小片地界封锁囚禁了起来。 此间异象一起,洛阳各处便有目光投落而来。这些视线只扫得一眼,见阴神们再没有其他动静,便也悄然退去。 说是退去,就是退去,各个都利索得很,完全不见丁点拖泥带水,异常的守规矩。 其实真要强行窥探打听,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那个人可以扛得住正遥遥锁定着他们的那几位阎君,尽可随意。 陆判静等一阵,又往左右张望得两眼,这才缓了缓神。 马面先问道:可以说了? 陆判瞪了他一眼:你再要这样催,我还真有可能就不说了。 不说是不可能的,这架势摆出来,连诸位阎君都劳动了,怎么可能还会临阵退回去? 马面当然也知晓,但他还是很识时务地冲陆判讨好一笑。 陆判抬手往四方一敬,谢过帮忙的诸位阎君。 随后,他便抬手,直接对着他身后显化的判官神体招手。 判官神体左手手上虚虚托着的书卷翻开,一页浑黑、似水循环流动的书纸从上面脱落下来,飘向陆判。 陆判将它接住铺开,同时判官笔毫端有华彩闪烁。朱红、明黄、纯紫连番替换过后,最终在朱红上定格。 马面、谢必安和范无咎都知道,这应该就是陆判这支判官笔所感应到的孟彰气运等级。 仅仅只是等级,并未涉及更多。 不包括气运的厚薄,也不包括气运的来历,判官笔所彰显的,是孟彰气运的本质。 此方天地气运被划分成六个层次,白、绿、蓝、紫、青、红。 前三者只是平常,但后三者却是上品。 朱红 便是判官笔所能感应、判定的气运级别之最了。但此间的所有观者,看见这样的判定结果,并未觉出任何的惊讶。 或者说,也只有这个结果,才能够让他们觉得合理。 但陆判抬手取过那支判官笔后,却愣是许久没有动作。 马面、谢必安和范无咎目光齐齐从玄黑的书纸上抬起,去看陆判的脸色。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陆判竟然满脸的郑重与为难。 怎么了?马面低低问。 陆判一时竟没能回答他。 谢必安与范无咎看得一眼,坐在陆判左侧的谢必安伸出手去,压住了陆判的右手。 提不起笔来就别写了。谢必安道,我们原也并不是为了窥见孟彰小郎君的命数才问的你。能说的,你就说;不能说的,谁来问也别提。 范无咎也道:莫要违逆了天地,也莫要继续去窥探小郎君的隐秘。 作为判官,你理应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马面也终于回神。他重重点头,无比赞同另外两个兄弟的说法。 他更是苦着脸,眼巴巴跟陆判道:陆判,我老马应该没有得罪过你的吧?真要是有什么地方我老马招惹了你,叫你不痛快了,你只管跟老马我直说! 我老马能改的一定改,要赔礼道歉的也一定不含糊。兄弟一场,你可莫要祸害我啊 马面面上苦瓜汁都能拧出来了。 陆判见得,纸白纸白的脸皮也不禁拉扯出一个笑容来。 放心,你老马真没有什么地方得罪我的。 马面不相信,一脸怀疑地看着他。 陆判反问他道:你往日里怎么做的事,你自己还不清楚?真没有。 马面勉强相信了,他的视线滑落,在陆判手里抓着的判官笔身上不断徘徊。 那 陆判看了看马面,又看了看一左一右几乎将他困在中央的两位无常,心下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拿着判官笔的手指转了转。 随着他心中那种念想渐渐淡去,手中原本重似山峦的判官笔也在快速消去压力,重又恢复成如臂指使的伴生灵宝。 感受着这种如意和轻快,陆判也只能更彻底地熄灭了心头的念想。 无事了。他低低道。 第412章 马面、谢必安和范无咎细细打量过他,见他不似早先时候的沉重,也都松了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范无咎先问。 是我,陆判盯着自己手指抓着的判官笔,是我贪心,想要窥探得更多。 马面三人同时皱起了眉头。 陆判终于将目光拔起,来看他们。 我能说的应该不多,但只要你们知晓我所察觉的东西,你们也未必能够按捺得住。 马面、谢必安和范无咎俱都沉默了一瞬。 陆判笑了:孟彰小郎君身上,有我们酆都乃至整个阴世天地都欠缺的东西。 是什么?马面问。 陆判张嘴,吐出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字词来。 转化。 转化 转化? 马面、谢必安和范无咎听着,几乎恍惚。 因为人族那些修士的缘故,这方阴世天地其实有很多的漏洞。 原本一旦成功孕育便能执掌权柄的诸多阴神被封印镇压,即便好不容易出世,也丢失了诸多阴神权柄,需要为自己的正位苦苦谋划 然而,阴神们的遭遇,不过只是这方阴世天地的诸多漏洞之一罢了。 轮回缺失、阴律蒙尘、因果错乱、善恶混沌 这些漏洞,真是一个比一个棘手,没有一个好处理的。 但似这些问题,只要他们这些阴神慢慢谋划,慢慢布置,待诸多阴神完成正位以后,也还算是能解决。 可是这天地里,另还有一些问题,不是他们这些阴神想要处理就能够处理得了的。 因为这一类问题,起因都在天地。是天地本身有缺,才导致这些问题不断积累、不断恶化,最终演变成了天地的毒瘤,持续不断地侵蚀天地。 这一类的问题,若只是一个两个,倒也是能够坚持得下去。可数量一旦多了,纵体量庞大似阴世天地本身,也终将会被拖垮,绝无幸免的可能。 转化,范无咎张了张嘴,到底问,陆判你的意思是说 孟彰小郎君很有可能能将这阴世天地中积攒收容着的那些庞大情思、念头转化成其他别的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 陆判点头。 谢必安三人是真的能够理解陆判方才的做法了。 哪怕还没有归位,他们本质上也仍然是阴神,阴神与阴世天地的诸多道则同在。 阴世天地原本就在寻求着完整,寻求着成长与解放。它的渴望与蠢动,亦时时在影响着诸多阴神们。 我听过先前见过孟彰小郎君的那两位门神的一个说法马面忽然道。 被马面这么一点,谢必安、范无咎似乎也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是孟彰小郎君的身上,存有一股与阴世天地无比契合的乙木之气这件事? 马面不说话,默认了下来。 这时候沉默了有一段时间的陆判也再开口:孟彰小郎君前不久铺开梦道法域时候,你们也都在看的吧? 谢必安、范无咎瞳孔再次收缩。 陆判笑着开口:我们这些兄弟之中,有哪个是能似他一样轻易就可以搅动那么多的情绪与念思的呢? 没有人开口应答,但这一辆马车上的四位阴神,乃至更多递送力量护持这一辆马车的阴神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都是明白得很。 没有。 就算是他们这些阴神,也再没有其他人,能似孟彰小郎君一样,轻易地搅动并且利用那些遍布整个阴世天地界域的情绪与念思。 孟彰小郎君,真的是第一个。 也是唯一的一个。 默然过后,醒过神来的谢必安却是当即摇头。 孟彰小郎君他有而我们没有,偏还天地极其渴求,都不应是我等委屈孟彰小郎君的理由。 何况,范无咎也道,我看孟彰小郎君他自己其实也未必就真知晓他自己身上的隐秘。 马面颌首:毕竟孟彰小郎君还太过年幼了。 陆判长长一叹:是我的错。 他并不为自己曾经起过的念头辩解。 直接承认以后,陆判还道:待下次再见孟彰小郎君,我会亲自向他道歉赔罪。 谢必安、范无咎和马面的神色才彻底放松下来。 马面还是很有些好奇,他重又问道:除了这个呢?除了这个以外,你还看到了什么? 要能说的。顿了顿,马面强调道。 第118章 阴德、福德、气数、文运、命格陆判一个个地扒拉出来,最后道:都是不逊色于诸位阎君,甚至是隐隐压了诸位阎君一头的品质。 马面、谢必安和范无咎三人纵然早有所猜测,但真正听到陆判说道出来时候,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亦即是说,马面喃喃道,只要这孟彰小郎君能一路走过去,他日后起码也是能比肩阎君一类的人物? 陆判点了点头。 谢必安沉默一阵,忽然问道:旁的倒也就罢了,但阴德和文运 第413章 是不是有点太超出规格了? 范无咎也是神色奇异地点头。 陆判叹了口气:我也不太能理解,但这就是我一双眼睛所看见的真实。 马面三人一时又都无言。 可这真的很说不通。 孟彰如今也只是一个年岁不满十的小郎君而已,他的阴德和文运,到底是怎么变化成陆判所看见的样子的? 沉默得一阵后,马面想到了什么,面上更是发苦。 陆判发现,便问: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马面摇头,连你都不能分说清楚其中的内情,稍后我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去说服其他的兄弟呢? 被马面这么一点,谢必安和范无咎的脸色也苦涩起来。 陆判你倒还好,你这样说了,他们再怎么样,也不会当面指责你糊弄人,但我们可不同马面愁得一张脸都拉长下来了,他们才不会信我们只知道这些呢。 陆判听得马面这话,又看见谢必安、范无咎的脸色,畅快地笑了一声: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马面、谢必安和范无咎各自交换一个目光,便即瞥开视线去,只不理睬陆判。 陆判不以为意,反倒又笑得更为开怀了。 由黑色骏马牵引着的马车不疾不徐地向着酆都而去,随意又放松,不复早先时候的凝重与沉重。 没有多少人能越过几位酆都阎君的封锁,真正窥见到这一辆马车内的实情,但有一个人,却算是例外。 他甚至都没有往这一辆马车所在投注过一点心神,可他却仍然察觉到了某种异样。 阿彰,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孟庙等了一等,都没等到孟彰的声音,不禁更仔细地打量着孟彰的神色。 孟彰摇了摇头:没什么事。 孟庙不是很相信。 孟彰笑了笑,并未再多做解释。 因为事实上,方才那顷刻间,他自己也并不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就是一种莫名而来的被窥视感。 被人窥探,孟彰论理该是会感觉到冒犯的,也该是会为此而心生不快的,但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面窥探他的存在的特殊,除了这种感知与判定以外,孟彰发现自己的心头竟再没有别的负面情绪。 公正无情,无私无欲。 这就是那窥探他存在留给他的最深刻印象。 孟彰面上不显,心里却自有一种想法浮起。 所以,方才是酆都又或者是阴世天地里的哪一位阴神在借助权柄窥探他吗? 这个问题才刚出现,其答案也很快从孟彰的心头里追了出来。 是那陆判?还是哪一位? 应该还是那位陆判吧 孟彰这样想着,却还是将这件事在心里又给记了一笔。 不为其他,而是孟彰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都说神与道同,陆判这些阴神又都是由阴世天地耗费天地本源孕育而出的神灵,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某种程度上,也很有可能是代表了天地本身的某个倾向。 那么,这一次阴神出手窥探孟彰,到底是阴神本人的意思呢,还是这一方天地在背后无声推动,想要看破他身上的隐秘呢? 不是就完全没有这种可能的。 因为孟彰自己很清楚,他记忆中的前生,来自另一方天地。 倘若这方天地察觉到了什么 不过现在想这些、说这些都还太早了。 孟彰将心神带了回来,他对孟庙和罗甄两位先生说道:待酆都那边做好准备,那些山野散人的处理就应该要正式开始了。 顿了一顿,他问:你们可要随我一道去,看个热闹,也做个见证,说不得会有些别的收获呢? 孟庙细看孟彰一阵,笑了起来:倘若方便的话,就算上我一个吧。我也正好奇这酆都到底要怎么做呢。 连孟庙都知道要抓住机会,罗甄两位先生又怎么会不知道? 既然阿彰你都这样说了,那便带上我们一道吧。说实话,我对这酆都还真的很有些好奇。 孟彰道:那便这样决定了?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各自点头。 事情说定,这几日来也很不轻松的孟庙三人就要告辞,继续回去处理他们手上的那些杂务。 阿彰 在告辞离去以前,孟庙忽然唤了孟彰一声。 孟彰看过去。 阿彰,你是不是还要准备请酆都的那些人来帮忙搭一把手?孟庙问。 罗甄两位先生很有些稀奇。 这孟郎君,居然也已经能想到这一重了? 大有长进啊这真是。 就在罗甄两位先生陪着孟庙一同等待孟彰说法的时候,孟彰却是摇头了:并不是。 嗯? 看着孟庙、罗甄两位先生面上的古怪神色,孟彰摇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收拢、借助一切可以获取的力量,来镇压诸般蠢蠢欲动的心念,截断那些有心人的势头;随后便又是拨弄各方利益枢纽,引得各方势力彼此出手,相互搅缠 第414章 这些手段,孟彰先前可就已经用过一遍了。 到如今成效也确实很让孟彰本人满意。 但,孟彰这一次所要去做的事,已不能算是自保了。 它该是反击,是宣扬,是震慑。 所以,这一次孟彰出手,其实已不好再仰赖他人的力量。 这一次他需要发挥出来的,是真正属于孟彰,真正属于安阳孟氏的力量。 孟彰所以会想要令酆都的审判提前,目的也只是为了收拢属于他自己的力量而已,并不是要再去借去酆都的帮助。 我只是觉得孟彰道,悄然抬起又远远望出去的目光,在此刻仿佛也看到了那两日后的未来,经历那样的一场审判,我将会收获些什么而已。 听得孟彰的这个回答,孟庙这三人终于算是放下心来了。 原是我等想多了。 那行,倒是我们便也一并去吧,只要不影响阿彰你就好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这样想的,到孟彰出发去往酆都时候,他们也都是这样做的。 收敛己身的存在感,并不打扰孟彰。 但在他们随着孟彰走出孟府大门,去坐马车时候,孟庙的目光忽然在孟彰腰间垂挂的一个锦囊处停住。 怎么了吗?孟彰顺着孟庙的目光去看锦囊。 孟庙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但犹豫一阵后,他到底还是问了。 阿彰,这个锦囊是? 孟彰伸手,托起腰间的锦囊。 它么?它是我几个友人送予我的,今日这一场乃是盛事,我便也带它们去看一看。 友人?哪几个友人? 孟庙几乎想要继续询问孟彰,但他视线不过才刚刚对上孟彰的目光,当即就偃旗息鼓了。 他打听那么多干什么?是他比阿彰敏锐明察还是怎么地?非得要让人过了他这一关,才算是有资格与阿彰相交? 孟庙随意应答两句,将目光从孟彰那锦囊处收了回来。 只即便如此,那锦囊上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袖出的银白游鱼图样,却仍旧在孟庙眼前流连不去。 那些图样可真是灵动啊,就像是真活着似的 孟庙被应付了过去,罗先生、甄先生两位还真不稀奇,但他们也完全没有想要自己深入探听的意思。 开玩笑,阿彰的态度都表现得那样明白了,再继续探听下去,不说能不能有收获了,就算能,不也惹了阿彰不高兴? 为了这一点小隐秘,就去招惹阿彰,这得是多愚蠢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孟彰扫了一眼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迈步走入了马车车厢中坐好。 车帘垂落下来,又很快随着马车前行一晃一晃地摆动。 孟彰低着头,看那个垂挂在腰间的锦囊,手指虚虚拂过锦囊表面上绣着的银白游鱼图样。 原本看似栩栩如生的图样忽然动了动,有银鱼摆尾,溅起一片漂亮水珠。 水珠打过孟彰拂过的手指,却没有留下一点水迹。 很高兴吗?孟彰低低问。 没有人回答他,但锦囊图样里的银鱼却是又一次在水中转身,绕着孟彰的手指游走过一圈。 孟彰就笑了开来。 那行,那你们就且看着,也顺带看一看,你们是不是也能沾得几分好处。 孟彰不知道第一这样的名头,在这方天地里是不是也会有别样的特殊地位,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真的就有,而他们中的某些人却没能抓住机会呢? 锦囊图样里的银鱼终于又安静下来了。但是只看那银鱼偶尔低头偶尔抬头的动作,便也知道它们只是暂且隐蔽,并不真恢复成了寻常的图样绣饰。 孟府的马车一路走过长街,越过从帝都洛阳各个方向投注而来的目光,停在酆都宅邸大门外。 孟彰才走下马车,就有陆判带着谢必安、范无咎两人迎了上来。 孟彰小郎君,你来了?快往里请。 第119章 谢必安、范无咎引着孟彰往酆都宅邸里走。 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亦步亦趋跟随在孟彰身后,不敢稍离。 不是他们拘谨,实在是这一座宅邸的气势太过奇特了,奇特到仿佛能镇压整个天地。而他们,亦是在这一座宅邸的镇压范围之中。 尤其是,除了这一座宅邸以外,还有许多或是高远或是冷淡或是深寒的目光从各处投来,在他们身上徘徊不去。 这如何能不叫他们束手束脚? 看着前方举手投足间自在洒然的孟彰,罗先生、甄先生两人更是收敛了心头纷纭的杂思,眼观鼻鼻观心,心湖澄净近似秋水。 没奈何,他们三人不是孟彰,非但在这座宅邸面前没有任何的优待,更没有得到这些酆都之人的接纳、承认,便只能这样做了。 谢必安目光瞥过跟在孟彰身后神色很有几分压抑的孟庙三人,笑了笑,道:此间人多事杂,怕会有人冒犯小郎君,小郎君不若先随我等去旁边坐坐,也能得享几分清净。 孟庙看向谢必安的目光便带上了几分感激。 也好,就劳烦两位郎君了。孟彰也点头。 沿着台阶走上去,便是酆都这一座宅邸的大门,大门上方,有匾额高高悬挂。 第415章 匾额上阴文篆刻而成的酆都两个大字,只是看得一眼,便直叫人心头发寒。 从大门匾额下走过时候,孟庙甚至都没有抬头。 既是不敢,也是不能。 分明是无形之物,但这一刻,孟庙却似乎听到了锁链抖动的声音。 它起自心头,也存在于魂体至深处。 听着这些锁链抖动的声音,孟庙眼前似乎有一一片片光影闪烁浮现。 那是生前死后,他过去所做的一切作为。 有善,有恶;有他到如今都还记忆犹深的,也有他已经忘却了的;有他清楚地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能做的,也有他不知道善恶对错边线与界限的 孟庙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这些都是他的过去这一个事实。 到终于迈过那一个门槛时候,孟庙才回过神来。 他抬眼,便自对上孟彰看定他的视线。 阿彰? 孟彰对他颌首,然后目光就转落在了旁边等待的谢必安与范无咎。 两位郎君,我这族伯似乎有些不适,不知可有什么办法? 小郎君莫急。谢必安笑道。 范无咎看了孟庙一眼,又扫了扫侧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现出了自己死相来的罗甄两位先生,抬手从袖袋里一摸,摸出一把香火来分过去。 用这个。范无咎声音很冷,全不见他面对孟彰时候的温度。 但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却不敢多问,拱手谢过后,才伸手去接那三支短且小的香火。 谢必安在为范无咎在孟彰面前打圆场。 我这搭档就是这个性子,脸凶。不过小郎君你放心,我这搭档他是个好人。 孟彰半点不曾质疑,很是信服地点头。 我知。 酆都黑白无常中的黑无常,怎么可能不是个好人? 谢必安细看得孟彰一眼,最后也点头:小郎君不会误解那就太好了。 谢必安目光放长开去,越过孟彰时候,就看见自家搭档无声无息缓和下来的眼神。 比起方才时候他面对孟庙、罗先生、甄先生时候,实在是温和太多太多了。 被针对了的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默然垂落目光,未有任何话语。 哪怕他们知道,既然针对他们的范无咎是好人,那么他们这三个被好人针对了的人,再怎么样也不能被收入好人的行列。 方才那话说是谢必安在为范无咎辩解,又何尝不是谢必安将他们给定性了呢? 然而,尽管谢必安的话语跟范无咎的态度一样刺心,但已经在酆都匾额下走过去、返照昔日种种的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却也同样清楚,真按照酆都的标准来,他们确实不算什么好人。 但两位郎君,我族伯与两位先生,却也不算是全然的恶人。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不说话,孟彰却也还是为他们辩解了一二。 谢必安、范无咎这两位酆都无常对视得一眼。 这倒确实是。谢必安笑道,他们身上或许没有多少功德,但也没有多少恶果与业力 事实上,倘若不是孟庙这三人都这般情况,纵然他们跟在孟彰身后,是随孟彰一道来的这酆都宅邸,范无咎也不会愿意亲自拿出香火送给他们。 谢必安这样说道得一句,便要来跟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道歉。 是我失言了,还请三位莫要介怀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如何敢领这样的话?他们连声道:不敢不敢。 到这里,这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便算是过去了。 谢必安和范无咎也再没有看孟庙、罗先生、甄先生这三人,带着孟彰就沿着门廊一直往前走。 今日里整一个酆都都似是活过来一样,各处都有人走走出出,时常亦有一声声道则锁链抖动的声音激荡虚空。 道则锁链激荡的声音每响过一声,这座酆都宅邸的端正、威严、肃穆就重一分。 不知什么时候,孟彰已经无暇顾忌前方引路的谢必安、范无咎两位酆都无常,也同样忘却了神色越发凝重、脚步越渐沉重的孟庙三人,他神色平缓,目光中焦点涣散,周身更有无形的律动浮现,隐隐在勾连呼应着什么。 谢必安、范无咎两位酆都无常默契地放慢了脚步。 但是走得再慢,只要一直在往前走,就总能到达目的地。 谢必安、范无咎这一行人终于走入了一处偏厅之中。 偏厅里,已经有两位阴神在上首闲坐等待。 见得谢必安、范无咎领着孟彰四人从外间进来,两位阴神便都停住话头,张目看来。 谢必安、范无咎无声行礼。 那两位阴神也都无声还了一礼。 孟彰小郎君被如今酆都显化的道则法理所感,正在勾连酆都谢必安传音道,劳烦两位门神帮忙照看一二,莫要让人轻易打扰了小郎君去。 我们兄弟知道。你们放心就是。郁垒正色传音道。 谢必安和范无咎端正拱手,也不多说什么,悄然退了出去。 郁垒、神荼这两位桃都山上的镇守门神才是阴世天地诸多阴神中最早接触孟彰小郎君的人,谢必安和范无咎又如何会不放心? 第416章 若不是有这样的前情及渊源在,谢必安和范无咎也不会将这个状态中的孟彰小郎君送到此处来不是?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不知道其中的内情,见谢必安、范无咎退去,只将他们这一行人跟两位阴神放在这里时候,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他们不敢贸然直视郁垒、神荼两位阴神,便小心地注意着郁垒、神荼两位阴神周遭的变化,时刻准备着将孟彰与这两位陌生的阴神隔离开来。 神荼、郁垒两位门神也不点破,一面观察着孟彰的状态,一面却也留意着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这三人的动静。 这三个,不愧是能够让阿彰带着来这酆都的,旁的不说,只这一份忠心就很是难得。郁垒对神荼道。 神荼颌首,但却道:他们都是安阳孟氏家族的人。 郁垒默然一瞬。 阿彰他现如今也还是安阳孟氏家族的人。 神荼一时没能反驳。 郁垒便又道:放心吧,只要阿彰能够把握住其中的分寸,他们这些人就始终不能带歪了阿彰去。 你得相信阿彰才是。 听得郁垒的话,神荼长叹一声,这才开口道:我自然是相信阿彰的。只是 只是?郁垒问。 只是,怕只怕阿彰他们会遇上需要用尽手段才能存活下来的状况。神荼道。 郁垒也没有话说了。 在某些时候,生存其实是某些人拼尽了全力才能做到的事情。 个人尚且如此的艰难,何况一个家族? 不论是在哪一个世道里,每一个家族的成长与壮大,汲取的大多都是血泪 郁垒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又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我等且只看着便是,待日后,阿彰自会有所决断。 神荼也是颌首:也只能这样了。 神荼偏了头去,对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道:且放轻松些,在酆都这里,不会有人能够伤害得了阿彰的。 阿彰 听得上首的这位阴神对孟彰的称呼,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先是心神一木,然后才缓和下来。 孟庙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罗甄两位先生。 罗先生、甄先生同时对孟庙点了点头。 孟庙极力放松面上表情,露出一个笑影来。 多谢两位尊神告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随意颌首,又自别开目光去。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不敢作声搅扰,便只在椅子上坐着。 坐了一阵子工夫,孟庙忽然听到了一阵哗啦啦的锁链抖动的声音。 他皱了皱眉,当先看向孟彰。 可莫要让这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动静打扰到孟彰才是 类似这般的想法,到孟庙看见孟彰时候,便雪融一样尽数消失不见。 这锁链的声音,竟然是从孟彰那边厢传来的? 孟庙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看向罗先生、甄先生。 罗甄两位先生此时也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他们知道孟彰的天资远胜寻常阴灵,直追甚至能比肩诸多阴神,但这个表现,是不是太过夸张了些? 第120章 锁链抖动的声音初初时候极微弱,微弱到几乎能让人以为错觉,但到后来,这锁链抖动的声音却是越渐清晰、越渐响亮 伴随着这锁链声音出现的,还有一方展开的梦道法域。 梦道法域里的,是一座表面看起来与他们所见酆都宅邸差不多的庞大建筑群。 它跟酆都宅邸很是相似,但细看又比他们现下所待着这一座酆都宅邸更多了许多庄严殊胜的神意。 没有人会将它错认成这一座酆都宅邸。 虽然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各自掩下心头的揣度。 相比起现在阿彰这一方梦道法域中的建筑群来,他们现下所在的这一座酆都宅邸,其实还更像是赝品。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是不太受酆都欢迎的客人,他们不太愿意再继续冒犯酆都。连跟这个可能沾点边的想法,他们都不敢任其生长蔓延,在发现的那一刻就都给斩断了。 可神荼、郁垒这两位门神却不一样。 他们是阴神,而酆都又是诸多阴神权柄交织联络之后,才从阴世天地至深处牵引出的阴域福地,他们怎么可能不熟悉? 是以只需一眼,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便认出这一片建筑林的真身。 它像极了那隐在诸多阴神神域拱卫中心的阴域福地。 真正的酆都。 又或者说,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默然一瞬,目光欣喜又眷恋地梭巡过那一片建筑群。 那雕刻着凶恶狠戾阴兽的栋梁门户,那立着各色威严庄重姿态的镇檐石兽,那勾连更多惩戒阴域的通道,那高悬明镜与匾额的官衙 是了,它是酆都。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目光最后在孟彰平静闭合的眉眼间停下。 酆都尚且还不曾真正出世,这小郎君便已经能够越过层层遮掩,直接窥见了酆都真貌 第417章 哪怕这小郎君出身阳世天地的人族,他又跟他们这些阴神有什么不同呢? 他原就该是他们的兄弟。 他真就是他们的兄弟。 郁垒、神荼两位阴神各自转开目光看向四方。 那些方向,也正有各位阴神投来目光。 不是什么大事。郁垒道,只是阿彰他灵感酆都,用一个梦道法域将酆都给复现出来了而已。 神荼也道:诸位兄弟都散了吧,别打扰了阿彰。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这三人本就是外人,在酆都宅邸里备受压制,根本就无从察觉这一道道目光的存在,他们只能茫茫然地听着两位阴神的话语,暗下揣摩着其中的种种关窍。 酆都里的一众阴神听得郁垒、神荼的话,果真没有多做探究,只平平常常地看了孟彰一眼,便要各自收回目光。 对了 郁垒想到了什么,唤了一声。 你们且等一等。 一众正在回转目光的阴神们果真停下动作,看向郁垒。 阿彰虽然感应到了酆都所在,得酆都神意,仅凭一方梦道法域就塑造出酆都界域,但只这般却还是不够。 阿彰如今的修为,还是太弱了 郁垒说道了这么一句后,快速将隐隐发散开去的话题给带回来。 就帮阿彰一把吧。郁垒道,既然你们都在,总不能只干看着吧? 神荼也是点头:有你们帮着搭一把手,阿彰应该能省许多事。 两位门神这么说完,也不迟疑,直接抬手虚虚点向孟彰身后那方收容一整个酆都的梦道法域。 一左一右两扇门户虚影陡然出现在孟彰那方梦道法域上方。门户下方,又有一整座桃都山虚影显化。 门户连同桃都山虚影只在孟彰那方梦道法域上方停了一停,便即投入到梦道法域中去,合入一座高大门户与种满桃树的山头中去。 孟彰身后的那方梦道法域似乎亮了起来。 阴世天地中,桃都山以及桃都山中隐匿的那座巍峨雄关,似乎生出了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引力。 这股磅礴吸引力甚至化作了无形的漩涡,将鬼门关、桃都山左近沉积着的无尽情绪和念头翻搅着送入孟彰身后的梦道法域之中。 梦道法域里的鬼门关与桃都山再次亮起,过得好半日才重新沉积下来。 但即便如此,这方梦道法域中的鬼门关与桃都山,比起梦道法域中的其他酆都界域来,却又要厚重得多。 这番变化,即便是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这不太清楚孟彰此刻状况的三人,也都看得极其清楚明白。 他们面面相觑一阵,又各自沉定心神,不叫自己在这两位阴神面前失态。 阿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不太看得分明,但他们知道 阿彰这次,绝对是收获惊人。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不理会他们三人,只看向酆都府邸各处所在。 并不需要他久等,很快,酆都宅邸的某个方向传来一声笑声。 我老马也来。 比马面更快一步的,其实是牛头。 也是等牛头将他自己的一缕权柄气息送入孟彰的梦道法域以后,酆都宅邸里的所有阴神才听到了他的声音。 算我老牛一个。 在牛头、马面之后,又很快传来了谢必安的声音。 似这样的热闹事儿,怎么能少了我谢八? 我也来 有人将声音送了过来,也有人默不作声,但不论这些阴神都是个什么样的姿态,他们的权柄气息也都分出了一缕,没入孟彰身后的梦道法域之中消失不见。 一道道的灵光在孟彰梦道法域上亮起又黯淡下去。 到孟彰终于睁开眼睛时候,那梦道法域里的酆都便更多了许多沉淀与底蕴。 它越发的真实,也越发的森严。 就似,它并不是孟彰的梦道法域造物,而是真真切切存在在这方阴世天地里的阴神权柄中枢之地。 见得这一方酆都,饶是孟彰自己,也是半饷沉默,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彰,拜谢诸位尊神。 到最后,孟彰站起身来,双手交叠在额前,端端正正向着酆都宅邸各个方向礼拜。 诸位尊神放心,彰,必不负这一座城。 沉寂的酆都宅邸深处,有帝君笑了笑,随手在腰间一捞,捞到一枚玄黑印玺。 受命于地,既安且宁。 这枚印玺不是旁的,正是阴天子宝印。 那位帝君手擎宝印,隔空虚虚敲落在孟彰那方梦道法域之中,印在那片建筑群里。 梦道法域中的建筑群陡然凝实,褪去所有虚幻与苍白,严正且肃穆地立在孟彰的梦道法域中央。 孟彰都不说话了,只端正抬手,向着那印玺所在的方向深深一拜。 望你不负天地,不负本心,孟彰。 帝君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便带着玄黑印玺一道,消失在酆都宅邸更深处。 孟彰肃容立在原地。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早就肃然起身,面向帝君远去的方向垂手作礼。 第418章 到帝君的气机彻底消失不见以后,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转了身,面向孟彰笑道:恭喜你了,阿彰。 孟彰回神,抬手又跟两位门神作礼。 还多亏了两位尊神。 郁垒摇头:你可以唤我们一声兄长的。 神荼也道:不错,我们这些阴神,全都是兄弟,除了某些特殊的时候,不必太过拘谨。 孟彰看向了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但入目所见,这三人面上只有些茫然与疑惑。 显然,他们三人根本就没有听到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话语。更甚至,或许在刚才那位阴天子出手的时候,他们所见所闻的,便与事实存在了很大的一段距离。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顺着孟彰的方向看见孟庙三人,不甚在意地跟孟彰道:不必担心他们,他们听不到、看不到的。 孟彰笑了笑,便也问道:可是因为方才的那一位?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先是颌首,随后又摇了摇头。 大兄他只是一个原因罢了。真正的原因郁垒抬手,指向孟彰那一方梦道法域中的建筑群,还是这个。 孟彰顺着郁垒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最后也是点头。 那我明白了。 神荼笑看他一阵,问道:如何?可能唤我们一声兄长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甚是笃定地等待,但孟彰犹疑一阵后,竟然还是迎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目光,询问了门神一个问题。 哪怕日后,我身上还有旁的变故?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得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捧腹大笑出声。 我道你年岁小小的,为何总是这般不利索呢?原来是在顾虑这些 我说阿彰啊,难道就没有人告诉过你,小郎君就不需要思量那样多的事情的吗? 小郎君呢,郁垒甚是理所当然,天然就有一个权利 神荼也点头,将郁垒的话给说完了。 你尽可以将那些棘手的、麻烦的事情交给大人去处理。 不必你亲自来。 孟彰听完郁垒、神荼这两位门神的话,轻声问道:如果这些事情,真就都只能让我自己来呢?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神色顿了顿,他们更仔细地凝神,打量着孟彰的表情。 可不论他们怎么看,他们都没有在孟彰面上找到说笑的痕迹。 于是,郁垒、神荼这两位门神便也开始凝神细细思量了。 如果只能让你自己来,那你就自己去做! 第121章 两位门神的认真与郑重,由不得任何人质疑。 孟彰亦不免为之动容。 但他也只是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说话。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并未介怀,他们略停了停,让出一小段时间来给孟彰仔细思量琢磨,然后才继续。 倘若你仍是在意的话郁垒道,阿彰,那你便当作我等阴神就是在特意拉拢你吧。 神荼也点了点头,道:阿彰你该也是知道的,我等阴神曾被人镇压,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重获自由。我们吃过了大亏,所以会想要去收拢一切可以被收拢、可以亲近的力量。 而阿彰你郁垒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就是我们想要为酆都、为阴神收拢的力量之一。 两位门神同时笑了起来。 你尽可以放心接受我等的好意。 反正都只是示好,反正日后都需要偿还,也都可以还清,那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世家子,本来就很习惯这些利益与人情的交换,不是吗? 孟彰更是沉默。 他并不愚钝,不是旁人说什么就会信什么。恰恰相反,他极其的聪敏,所以他知晓两位门神言语之下的真意。 他们并不真的图孟彰日后可能的回报,更多的还是想要多给予孟彰这个被他们承认的阿弟几分便利。 默认良久,孟彰稽首作礼:彰,拜见两位兄长。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大喜,他们从座中站起,回了孟彰一个平辈礼。 彰阿弟客气。 待他们三人各自回到座席处坐下以后,郁垒往外看得一眼,提点孟彰道:眼下距离审判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阿彰你该趁着这段空闲尽快收好这座酆都,不然回头叫人看破了痕迹,可有得你烦心的。 虽然方才那动静压根就瞒不过人,但这里是酆都宅邸,除了诸位阴神外,根本没有人能看破酆都的种种遮护,窥见到酆都宅邸这边厢的孟彰。 然而,这一切也有前提。 孟彰在跟那些人照面时候,需得妥善遮掩收拾好,不能叫人给抓到了破绽。 今日这一场酆都审判,来的可不只有孟彰这等得到酆都及诸位阴神认同的阴灵,还有很多来自各方势力的人物。 他们的目的不一。 或是像孟庙三人一样,想要扩展眼界顺带捞取一二利益,如果这利益真的存在的话;又或是想要亲眼看一看酆都及诸位阴神的行事分寸,好确定他们日后的应对、处理方法;再或是看一看酆都会怎么影响现今帝都洛阳乃至是整个人族,以便他们混水摸鱼、火中取栗的 第419章 这些人的身份、心思俱都复杂,还是莫要轻易让阿彰暴露在他们面前才好。否则,天知道那些人会怎样去搅扰阿彰! 孟彰凛然受教。 他一点也不拖沓,对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略一致意后,便即开始收摄心神,锁定梦道法域,锁定梦道法域中的那一片建筑群。 随着孟彰心神汇聚,整个梦道法域似乎都震了震。 酆都建筑群更是直接出现在了孟彰的近前。 孟彰凝视着这一片建筑群,面上眼底渐渐生出几分明悟。 他闭上眼睛。 那凝如实质、固若金汤的建筑群在刹那间闪烁不定。 那不是光与暗的闪烁,而是虚与实、形与意的闪烁。 接连的闪烁过后,这一片建筑群才又算是稳定下来。 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闭眼静立的孟彰抬起右手,对他身前的那片建筑群一招。 建筑群上空,一缕无形无质的意抽出,落向孟彰打开的右手。 孟彰没有睁眼,他偏了偏头,似是在打量,也似是在思考。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含笑看着,并不打扰他。 孟彰原本自然垂落的左手也抬了起来。 他左手在右手处虚虚一捻,便像是抓住了什么。 也是这顷刻间,一股无比浓烈、无比纯粹的意直冲入孟彰的脑海。 恨!恨!恨! 恨天公无眼,不见恶人遭劫! 恨地母无心,忍见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恨我无智,轻信恶人,引狼入室! 恨我无力,不能报仇雪恨! 恨 也就是孟彰早有准备,心湖宽广而平缓,纵偶有巨石从山巅砸落,也很快就被心湖吞没。即便涟漪荡开,亦同样被一圈圈卸去力道,保住孟彰心湖的平和安稳。 否则,孟彰怕是得吃一个大亏。 孟彰默认体悟片刻,便自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于是,那被孟彰拿住的意也飘飘荡荡地重新回到了酆都这一片建筑群中,汇入酆都建筑群的某一片瓦石消失不见。 见过这一道意,孟彰心中已经有了一点猜测。 可只有这一点证据还不够。 孟彰他还需要更多。 他抬起手,再招。 阿父,大兄是家中嫡长子,自然该得阿父你的爱重,儿能理解;幼弟是幼子,年岁少,懵懂无知,你多照看些,儿也能理解;可是阿父,儿已是不求阿父的爱重和疼爱,为什么大兄与幼弟在污蔑我盗嫂时候,明知道真相的你竟是只沉默?! 阿父,你真的有将儿当亲儿看待吗? 阿父,我不恨你,我只怨。 怨! 孟彰又抬手,再一招。 阿弟,你我父母早亡,仰仗祖父母教导,依傍祖父母生活,祖父母膝下孙儿尤多,你我资质俱都平平,在祖父母院子未得多少看重,但我自问,凡我有的,我必也给你备一份;我没有的,只要旁人有了,我必也想方设法为你备妥 我自问不曾辜负于你。 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为了能得到张氏族学的入读名额,你将我送给了那个恶鬼! 阿弟啊阿弟,阿姐到底是哪里做错了?竟让你那般怨毒我? 孟彰的动作停了停。 不只是为了这些意中透漏出来的信息,还有另一件事情。 孟彰睁开了眼睛。 停在他面前的,仍旧是那一方属于他的梦道法域,也仍旧是那一片得诸位阴神加持、阴天子玉玺盖章的建筑群。 这一片伫立在梦道法域中的酆都建筑群,内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其实都是无数年岁月里被阴世天地浸润、洗涤得至纯至坚也至韧的意。 这一缕缕意的主人、来源者绝大多数都已经被岁月的尘埃埋葬,唯有寥寥几个存在于这天地各处。然而,这些至今仍然存活的相关人事,早已踏过岁月的浪潮走到了更高、更远的位置。 这些意无从消解,终日飘荡在阴世天地各处,成为堵塞天地的绝对垃圾。 这阴世天地里真正的酆都,也是以这些至浓至烈、至坚至韧的意搭建、构筑成形的。 孟彰面前梦道法域中的这一片建筑群,其实不能完全算是真正酆都的伪物,而完全可以说是真正酆都的至简版本。 循着这一片建筑群传递过来的莫名感应,孟彰转了转头,循着这种感应看过去。 他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在他的心湖之上,却有一方阴域福地显化。 那就是真正的酆都了 孟彰无言慨叹一阵,又自抬手,对那方梦道法域招了招,梦道法域抖了抖,又抖了抖,旋即便利索地把自己卷了卷,卷成一个卷轴。 原本伫立在梦道法域中央的酆都建筑群,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卷轴中的一个图像。 卷轴径直落向了孟彰,被孟彰正正拿住。 再打量得这复卷轴一阵,孟彰直接将它收了起来。 两位兄长。他唤了一声。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抬眼看了过来。 酆都的审判孟彰问,可是为了消解筑就酆都阴域福地、堵塞天地的意? 第420章 郁垒笑着点头:不错。 神荼也接着道:所以,阿彰,等会儿你可要记得好好看看,日后处理起事情来,也就能轻松利索很多了。 孟彰思量一阵,缓慢点头。 三人正说话间,忽然就听见酆都宅邸的某个方向传来一声激昂的擂鼓声。 三人停住话头,侧耳静听,一面听还一面数着。 待擂鼓声停下,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便从座席间站起,招呼孟彰一道往外走。 差不多该开始了,我们走吧。 孟彰也站起身往外走,但他脚步甚为缓慢。 两位兄长,他们呢?孟彰问,怎么带他们走? 郁垒摇头:不必担心他们,宅邸里的惊神鼓都已经响了,这些小手段自然很快就会消解。 何况,孟庙他们三人毕竟是孟彰带来的,他们总得给几分情面,不能把人给弄愚笨了。 第122章 门神的话语才刚落下,那边厢孟庙、罗先生、甄先生这三人的眼睛眨了眨,一瞬间很有几分奇异。 两位阴神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座中站起来的?明明刚才,他们还坐在那里的啊? 孟庙尚自有些不解,但罗甄两位先生却是对视得一眼后,各自低落目光,完全没有要继续探究的意思。 两位先生的态度很是明显。不论这两位阴神连带着孟彰一道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们都不深究不追寻,一切仅仅只是他们方才所见、所闻的模样。 任凭谁来问起,他们的答案都是这一个,再不会有其他。 孟庙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询问孟彰些什么,但在开口之前,他眼角余光瞥见罗甄两位先生,动作一顿,也完全安静下来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不在意孟庙这三人,他们在等的是孟彰。 孟彰先对两位门神颌首,随后招呼孟庙三人道:方才外头的鼓在响,该是今日的审判该开始了,我们也走吧,迟了可不好。 孟庙瞥向罗甄两位先生,罗先生回望他。 好,我们走吧。 孟彰转身,带着孟庙三人跟上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一行六人走出了这一处偏厅。 也不需要再有人来带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就带着孟彰几人一路穿门过廊,走向一方大殿。 大殿的外头,也正有不同身份的人被阴卒带领着,从各处院舍中走出。 孟庙不敢大咧咧地抬头张望,只敢拿眼角余光小心地观察。 这几位穿八卦道袍、戴莲花冠、踏山河靴的道人,该是三清道脉的道士 那边穿七星袍、戴星辰冠、踏青云靴的,该就是北辰阁的道士;而这北辰阁道士侧旁与他相互联络的那位女冠,则应是瑶池派的道士 东方的那几位,只看腰间那腰封上的绣线用料,应该是司马氏一族的人 再有南方那几位,看其袖口的暗纹,该是琅琊王氏的人 孟庙心下暗自咋舌,又自垂眸敛眉,更安静了几分。 不独独是孟彰、孟庙这一群人在审度着其他人的身份和来历,那其他人也同样在判断着孟彰这一群人的身份。 对于孟庙三人,那些人只是简单瞥过,并未太留心,更多的视线都徘徊在孟彰和神荼、郁垒这两位门神身上。 神荼、郁垒两位门神面上早不见了对着孟彰时候的柔和,只有满面的漠然。 两位门神压根就不在意这些人,即便他们也得了酆都礼帖,受邀过府见证一场审判。 孟彰亦只是迎着这些目光,平静回望过去。 有那些带着善意的,似陈留谢氏的族人,孟彰便略一点头,以作回礼;有那些审视更多一些的,譬如那些司马氏来人,孟彰便只是一眼扫过,并未多做停留。 陈留谢氏的族人倒还罢了,司马氏一族的来人,在孟彰面前受了冷待,居然也不生气,还自笑了笑。 不说孟庙,便连罗甄两位先生都怔愣一瞬,随后才平静下来。 是了,司马氏一族纵也有骄傲于族姓与皇族地位的郎君,但他们的子弟大体还是能分得清场合的。而这里,这里可是酆都宅邸。 接了酆都礼帖来凑这一场热闹的人都知道,在今日、在此地,真正重要的到底是什么! 罗甄两位先生的目光瞥过孟彰,最后停在孟庙身上。 阿彰不需要他们担心。不论对上谁,这位小郎君都不会逊色,倒是孟庙 察觉到两位先生投落的目光,孟庙身体一僵,不禁将腰背挺得更是笔直。目视前方时候,他的眼角余光还不住地瞥向孟彰,想要以孟彰为标准,校量自己动作的分寸。 不求能为安阳孟氏增光添色,只求别丢了安阳孟氏的颜面。 察觉到孟庙的紧张,孟彰回转目光看过来。 孟庙顿了一顿,强撑起的神色很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孟彰却是在这个时候微不可察地对他点了点头。 孟庙心神先是陡然绷紧,随后便缓缓平稳下来。 他居然稳住了。 各处注视着孟庙的目光惊奇一瞬,顺着孟庙目光视线看见正扫视过来的孟彰。 第421章 知晓事不可为,这些人齐齐对孟彰颌首,便自大大方方地收回目光。 孟庙愣了一愣。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罗甄两位先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尽管那些人看似不在意孟庙,只一眼便掠过去,但事实上,他们真正的目标偏就是孟庙这个人。 他们在借助这个场合自然存在的氛围,将更多更多的压力施加在孟庙身上。 他们想要让孟庙崩溃,想要让孟庙失礼失态。 安阳孟氏出了一个孟彰,是他们安阳孟氏的幸运,是孟梧这一支的幸运,但整一个安阳孟氏并不是只有孟彰,也并不是只有孟梧这一支脉 想明白那些人的真正用心的顷刻间,罗甄两位先生垂落在身侧的手指都止不住地发抖。 是他们大意了! 这些出身世家大族的世家子,确实是很了解世家的缺陷,也很清楚安阳孟氏这样陡然暴富的家族的弱点所在。 而他们呢? 他们作为孟梧的学生,由孟梧送来这帝都洛阳,是想要用他们的学识与经验来帮助孟彰的,可他们却在真正与这些世家子照面的时候,被这些世家子给利用了,成为他们借用的、施加给孟庙压力的一个来源 罗甄这两位先生不敢看孟彰,甚至都不敢看孟庙,各自低下头去,只注视着前方三步远的土地。 孟彰目光在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身上转过一圈,默不作声地加快了脚步,走到三人前方,将从各处有意无意投落过来的视线给挡下。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不在意孟庙这三人,但他们在意孟彰,在孟彰将那些视线拦下的同时,两位门神也是皱了皱眉,略带冷意的目光团团转过一圈。 从各处投来的目光全都收了回去。 到了。郁垒道。 两位门神带着孟彰这一群人穿过门廊,前方是一座更为巍峨、庄严的大堂。 孟彰才刚刚走过门廊,便先看见了大堂正前方高悬的匾额。 审判殿。 高悬匾额之上,有更森寒冻绝的气息压落。孟彰倒是站得稳当,就是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这三人身形摇摇晃晃,几乎当场跌倒。 孟彰停住脚步,稍稍偏转身体回望后面险险站立的孟庙三人。 很难受? 打量着孟庙三人的神色与动作,孟彰问。 孟庙艰难地摇头,看了看身侧同样窘迫的罗甄两位先生,又偷偷觑着另一边厢的两位门神,抿了抿唇,低声问道:阿彰,是不是我们不该跟上去? 这个问题,不必询问两位门神,孟彰自己便有答案。 不是。他摇头,又跟孟庙道,它并没有在针对你们。 听得孟彰这话,孟庙连带着罗甄两位先生的脸色才算是缓和下来。 他们看了看身前,又看了看身后。 身前无人,他们这一行人竟然是来得最早的;身后倒是看见了人影,但那些人影很有些模糊,似乎都还跟他们隔着一段不断的距离。想要见到后来的那些人,很需要一段时间。 那,其他的人 孟庙问得不甚明白,但孟彰还是明白了他话语里真正的意思。 他点头,道:应该也是一样的待遇。 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闻言,先是看了看神色自然、不见任何困顿的孟彰,又看看狼狈的自己,都是一顿。 所以,问题不在他们的身份,而在于他们本人吗? 孟彰点了点头,证实了孟庙这三人的猜测。 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俱都默然。 片刻后,孟庙打点起精神,看向那些走得越来越近的世家子。 阿彰,不若我们在这里等一等吧? 这是想看热闹了? 孟彰看向孟庙,孟庙也正望向孟彰,目光中很有几分希冀与期待。 不,孟彰摇头,我们更该走快一点。 孟庙没能想明白。 但罗甄两位先生却是很快压下了自己看好戏的心情,也来催促孟庙。 庙郎君,我们还是走快一点吧。 不错,我们需得走快一点,最好能在他们靠近以前,先入得屋里。 孟庙顿了一顿,有些丧气。 好吧,那我们就走吧,别在这儿逗留了 孟庙稳住身体,艰难地迈开脚步往前走。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一眼,都看见各自眼底的庆幸。 幸好,庙郎君是个能听劝的 到两位先生跟上孟庙时候,他们还是往孟庙耳边传了一句话,给他解惑。 不是所有的热闹,都是能看的。 孟庙方才明白过来。 他受教点头,对两位先生道:是庙失智了,多谢两位先生提点。 罗甄两位先生其实能够理解孟庙,他们摇摇头,看向更前方的孟彰。 其实也是多亏了阿彰 孟庙顺着罗甄两位先生的目光看去,极其赞同地点头。 不错,这次还真多亏了孟彰。 孟彰未在意孟庙这三人的视线,他已然迈过了门槛,真正地走入了这一处审判殿的正殿。 第422章 正殿各处布置皆是沉黑,就连这正殿中的光线,似乎都蒙着一片暗色。 但这样的一座正殿,却绝不会让人觉得阴暗。 而是另一种清正感觉。 不同于阳世天地里,光天化日、所有晦涩阴霾尽数映在阳光下的清正,这里的,是被黑暗、被厚土承载容纳的清正。 罪孽将被审判,因果将被了结。 孟彰沉默少顷,无声笑了起来。 第123章 郁垒引着孟彰入席。 不算左右偏殿,只审判殿正殿便占地近数十亩,面积极其宽敞。踏入正殿后,正对着殿门的大殿尽头立十二台阶。沿着台阶上去的主位处摆放一把玄黑大椅。 大椅上篆刻天地神文,上书阴天子尊名。大椅扶手有黑龙盘旋环绕,嗷啸天地。大椅椅背上的篆刻不成文字,却隐隐可见阴世天地山河脉络。 在台阶下方,大椅左下位置,才另设一台高案。而那高案上 除了些文宝以外,还摆了一方惊堂木、一个判筒。 不必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细说,孟彰也知道这一台高案是为主审这一场审判的判官准备的。 审判殿正中央是一片宽阔的空地。 届时,证人、罪人等等将在这一处位置答话受审。 在这一片空地之外,左右两侧立有一列列座席。这些座席,才是观者的位置。 打量过这一座大殿的布置与摆设后,孟彰的目光回转,重又落在那座高立于台阶上方、俯瞰整一个大殿的主位,低声问侧旁两位门神。 今日的这一场审判,阴天子陛下会亲临? 他们这一行人踏入审判殿的时候相对来说比较轻松,是以这会儿除了他们这几人以外,这一座大殿里就再没有其他人了。 神荼颌首:倘若没有意外的话,陛下该是会到的。不过 毕竟是他们酆都所经手的第一场审判,陛下怎么会缺席? 就是很可能会到得比较晚。 郁垒也冲孟彰笑着挤眉。 你该知道的,似这等的场合,就是需要注意很多的细节。 孟彰也是笑了起来。他前后左右地看了看自己所在的位置,问道:就像我们现在一样?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点头。 不错,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带着孟彰入座的位置,说是随意确实随意,可若要说微妙亦确实是微妙。 这一座大殿中所有客席都尚未有主,但郁垒和神荼这两位门神却偏偏引着孟彰坐到了判官位置的下手。 而这个位置,可谓是除了主位和判官位外,将堂下一切变化看得最为清晰最为分明的位置了。 孟彰现下站在在了判官案左侧下首第一席,还未入席坐下,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却还很自觉地在孟彰左下首依次入席。倒是孟庙三人自然而然地站到了孟彰及两位门神的背后,第二列的座席前面。 孟庙这三人所以还没有正式坐下,全是因为孟彰还站着。 可这个位置我坐了真的合适吗?孟彰问。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没有半分迟疑,直接就点头。 合适。 再合适不过了。 孟彰还在犹疑,郁垒就跟他道:这位置是酆都诸位阴神都同意了的,阿彰你且只管安稳坐就是。 神荼也点头: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孟彰顿了顿,问:为什么呢? 两位门神几乎是不假思索就给出了答案。 不是阿彰你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么? 孟庙听见,下意识地跟罗甄两位先生对视了一眼。不过他们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站在那里默然地听。 只是因为我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孟彰张了张嘴,才将话说出口。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理所当然地点头。 孟彰垂眸站了片刻,忽然笑开,抬袖入座。 如此,彰便领受诸位兄长的好意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很是高兴,也才在孟彰下手坐下。 我们来得早,到现在这审判殿里才只有我们几个,但来得早也有来得早的好处 可不只是在这里对着空荡荡的审判殿干坐的。 在位置上坐定之后,郁垒偏头笑看着孟彰,还跟他传音说话。 孟彰被激起了些许兴致。 什么好处? 两位门神冲他一笑,同时开口道:能看好戏啊! 能看好戏? 孟彰先是一怔,随后便是恍然。 他目光一时投落在那敞开的大门处。 阿彰你该知道郁垒平淡开口,话语间尽是漠然,纵然那些人得了酆都的请帖,能入这审判殿中做个见证,但审判殿可也不是那么容易走得进来的。 孟彰缓慢颌首。 他自己或许无所察觉,但只看早先时候孟庙、罗先生、甄先生这三人从外间走入这一座大殿时候的种种表现,就知道这一段路真的很不好走。 事实上,倘若不是孟庙这三人跟在孟彰身后,他们也必不能如此轻易就踏入这一座审判殿里。 第423章 孟彰正自思量间,忽然又听得两位门神低低的交流声。 你觉得接下来,到底会是哪家的人,能最先走过这段路,入得殿里?这是郁垒在问话。 我觉得么?神荼沉吟一阵,最后道,大抵还是三清道脉那群人吧。 就他所感应,这些受邀来酆都宅邸旁观的客人里,真就三清道脉的那群人气机最为清正,没有那么多的业力、因果。 当然,这都是相对而言的。 只是在所有的客人中,三清道脉的那群人稍微干净一点而已。 郁垒看了神荼一眼,偏转目光望向孟彰,也问他:阿彰你觉得呢? 迎着两位门神的目光,孟彰回答道:我不知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细看孟彰一阵,齐齐笑了起来。 不知道,不知道 好一个不知道。 若论气机清正干净,那些人中当然首推三清道脉的人。但走过这一段路,到底不是全看各人气机。 还包括那些人自己的思量与斟酌。 酆都在阴世天地里的特殊,那些人既然出身大家,来历不凡,自然再没有不清楚的。何况这审判殿的殊异也摆在了明处,只要他们稍稍靠近一点,便都能够感觉得到。 酆都及诸位阴神打开一开始就没有遮掩。 而这样的殊异,自然也是某种审度与测量。 那些人或许不太清楚酆都评判与测量的尺度,但他们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一点底。 所以,又一个问题就很自然地推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要怎么应对? 是大大方方地展示出他们的本来;还是稍作遮掩,让自己及自家背后的力量出现在某个合适的位置。 他们需要考量的,从来不只是他们自己的实际情况,还有其他各家的心思与动作。 这又是一场心与智的角力。 毕竟,并不是所有受邀来见证这一场审判的,都是孟彰,都是安阳孟氏。 在如今的时势里,所有人都要做出自己的判断与选择。 选中了选对了,安安稳稳得到一段时间发展;选偏了选错了,他们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就需要支付出相对的代价。 既然不知道,那就在这里再仔细看一看,再多看一看吧 多看一阵,再细致一点,阿彰你该就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了呢。 两位门神一言一语地劝说道。 孟彰颌首,果真就坐直了身体,看着敞开的大门等待。 两位门神不愿孟彰干坐,对视得一眼后,郁垒将手深入袖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枚青桃来递给孟彰。 也不知道他们会磨蹭到什么时候,先吃些东西吧。吃着等,也是一样的。 孟彰接过那枚青桃,一时没有动作。 这是不是有点太过嚣张了? 人家在外头绞尽脑汁思量着破局的方法,他们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着桃子看戏? 郁垒又将一枚青桃递给神荼,神荼面色不变,接过青桃便自一口咬下果肉。 郁垒一面将青桃送入嘴里,一面用奇异的目光看孟彰,无声催促他。 孟彰看看两位门神,又看看外头大大敞开却始终不见人影的大门,亦不再犹豫,抬手将青桃送入嘴里。 他们在这里吃着等跟他们只是闭目养神端端正正等待,其实都是他们从容地等,而对方狼狈走过来 结果总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他倒还不如自在一点。 吃完一枚青桃,大门前方还是不见人影,孟彰很顺手地将桃核放下,另接过门神递过来的青桃,再一口咬开。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看了看前面坐席处轻松自在的孟彰三人,又自悄然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等。 他们不是孟彰,更不是那些阴神。 没有资格叫人容忍。 说起来,孟彰以为那些人动作即便再慢,也不会慢到哪里去的,孰料一直到孟彰近前的小碟里堆了一小片桃核,才隐隐看见几道身影走近审判殿的大门。 孟彰目光甚为锐利,一眼就认出了那群人的身份。 是琅琊王氏的人。 琅琊王氏的这些郎君身上衣袍倒还算齐整,就是脸色煞白,更有不少人还显化出了自己的死相 一看就很不轻松。 孟彰将手中的桃核放下。 郁垒又将一枚青桃送到了孟彰近前,同时抬眼扫向审判殿的大门外。 那琅琊王氏的郎君也只是在靠近大门而已,其实并未曾迈过门槛,真正走入这一座大殿里。 果真还是琅琊王氏啊 这个结果,并未出乎郁垒的意料。 神荼随意瞥得一眼,点了点头,又去吃果子。 如今这一整个审判殿里就只有孟彰几人,可谓是显眼至极,那些琅琊王氏子弟即便只是在艰难向大殿门槛靠近,又怎么会忽略了他们去? 只是作为琅琊王氏的郎君,这几人也很是不俗。 第124章 明明那些桃核就摆放在孟彰、郁垒三人手边,王璇就是能够视而不见,面上含笑,颌首与孟彰见礼示意。 第424章 孟彰小郎君。 孟彰点头还礼:王璇郎君。 负责为王璇这一众琅琊王氏子弟领路的阴卒适时开口:诸位,请这边走。 这是他们不想继续走吗? 跟在王璇身后的其他琅琊王氏子弟中,有那么一两位的表情摇摇欲坠,瞥向站在门槛内侧的阴卒便带上了些许恼怒。 只不过还没等王璇视线扫过,那两位琅琊王氏子弟就已经垂落眼睑,开始耐心平复心境了。 殿内的孟彰放缓了咀嚼青桃果肉的速度,心下颇有几分赞叹。 不愧是琅琊王氏的子弟。 借着这个机会略缓一缓后,王璇再次迈开脚步,其他琅琊王氏子弟默不作声地跟上。 孟彰只看了一眼,便很自然地别开视线的焦点,没有细看这些琅琊王氏子弟较之平常时候缓慢了太多的动作频率。 以王璇为首的这些琅琊王氏子弟几乎是挪动一般走过门廊的距离。然而待到这些琅琊王氏子弟迈过门槛以后,他们才赫然发现,原来就刚刚他们在门槛外头的速度已经算快的了。 迈过门槛以后,走入这大殿中,他们的速度才叫慢得可怕。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更不敢往王璇这一众琅琊王氏子弟那边厢分去一点目光。 他们安阳孟氏有阿彰在,可真是占大便宜了 见得这些琅琊王氏子弟的境况,孟庙三人才惊觉自己的幸运。 可是在这暗自庆幸的同时,孟庙三人又莫名地生出了一种疑问。 连王璇这等琅琊王氏子弟,在此处都如此的艰难、如此狼狈,他们这几人呢?他们几人就能够仰仗阿彰的庇护,超脱在各家郎君包括琅琊王氏子弟之上? 这个疑问生出,便似是野火一样,眨眼间烧遍了他们的所有思绪。 熊熊的赤焰之上,有无尽黑烟升腾翻滚。但这些黑烟却不全然无害,它们飞速扩散,轻易占据了所有思绪的空间。 一张又一张或是模糊或是清晰、或是憎恶或是怨怼的面孔浮现,对他们咆哮怒骂,声声入耳,字字上心。 是的,往常被镇压在清醒神智之下,根本无法影响动摇心智的这些声音和字句,此刻却是尖锐地在他们的心神、灵魂之间刻印下伤痕。 甚至不只是伤痕,如果可以,它们想要将他们的灵魂都给分割了。 孟彰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原本很是随意的两位门神偏转目光,看向了孟彰。 孟彰重又开始咀嚼几口,才将口中的果肉给咽下去。 他并没有回头,就似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坐在他身后的孟庙三人的异常。 也几乎是下一瞬,孟庙三人眨了眨眼睛,心神竟然轻而易举地从那痛苦中挣脱出来。 深入灵魂的疼痛在须臾间陡然全数消失,留给孟庙三人的,除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欢快以外,还有一种几如幻觉的动摇。 刚才的火焰、黑烟以及诸多面孔,是真的吗?又或者,全都是泡影似的臆想? 孟庙闭了闭眼睛,忽然又狠狠地一撰拳头。 不是。 不是泡影,不是臆想,更不是幻觉。 那是他日后将要接受的报偿。 如今他能得享一时的轻松与自在,不过是因为他得了阿彰的庇佑而已。 可报偿就是报偿,没有偿还清楚那一切,它就不可能被了结。 阿彰毕竟只是外间的助力,但报偿却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的因果。他躲不了,阿彰也不会帮他躲。 孟庙紧闭的眼睑猛然抬起,目光透出,死死落在跟随在王璇左右的那些琅琊王氏郎君们。 他其实,已经比这些他只能仰望的顶尖世族郎君幸运的了 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放松,最后自然而松缓地摆放在主人的身侧。 孟彰仍旧没有回头。 他轻快地将手中的桃核放下。 两位门神看向了他:阿彰你不吃了? 孟彰摇头:不了,已经够了。 再多,他大概就要消化不良了。 两位门神定睛看得他一眼,点了点头。 那就不吃了吧。不过郁垒道,现在距离审判正式开始大概还需要再多些时候,你准备要怎么打发时间呢? 孟彰想了想,传音问两位门神。 关于今日里被审判的那些人,你们知道多少? 郁垒摇头:我们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认真计较起来,孟彰知道的怕都要比他们两个门神来得多。 孟彰可才是当事人呢! 孟彰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来,诸位阴神或许皆是使彼此如手足,但他们之间也还遵守着各自的职权规矩,不会轻易越线。 对于众生来说,这是好事。 或许这方天地里还没有隐私这样的概念,但不代表它真的不存在,更不代表它不需要诶尊重。 放松下来的孟彰想了想,坐正身体,闭上眼睛入神。 郁垒偏头看见,甚为奇异,不由笑道:你困了? 孟彰睁开眼睛,眼底清清湛湛,未见任何困顿。 倒不是,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就不想这般浪费时间而已。 倒也是。神荼点头道,随后又逗趣一样地问,是了,我都要忘了,阿彰你如今还是洛阳太学里童子学的生员,还得要上课,得要完成师长布置的功课呢。 第425章 孟彰分给神荼一个目光。 两位门神闷笑起来。 所以阿彰,你这是要准备回那童子学去上课了吗? 孟彰摇摇头,只传音道:暂且还不会。 顿了顿,他又更多说了两句。 我这边还有些事情没有了结。 两位门神的笑意微敛。 可需要我们帮忙?郁垒传音问道。 神荼也看定孟彰,给他传音道:真有需要的话,你尽管开口。 他们可是兄弟。 孟彰露出一个笑容。 放心,他传音道,我都知道的。 一定不跟你们客气。 听得孟彰这话,两位门神既是高兴,又很有些无奈。 你真记得才好。 罢了,他们能从阿彰这里得来一句话,已经是有很大进步的了。不见早先时候,他们连这样的准话都没有得到么? 郁垒正要说话,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你不再看了么?他问孟彰。 孟彰摇头:不必了。 郁垒正待要问,孟彰就先自抬头冲他笑了一笑。 两位兄长在这里,能帮我记录下来的,不是吗? 两位门神先是一愣,随后失笑摇头。 自然。郁垒率先给出了答案。 神荼随后跟上:纵我们这边有所疏漏,这处审判殿里,也还能收录一段时光剪影。到时候,我们只管跟审判司这边讨就是了。 料审判司那些兄弟也不会拒绝他们。 孟彰动作一顿:这审判殿里,还能收录时光剪影? 两位门神笑着颌首:自然。 莫说这是阴世天地里的第一场酆都审判,就算不是,它仍然是审判。 是审判,当然需要收录封存资料了。 有这些资料在,不论是要后人日后翻查资料寻找前事旧例,还是再要修正阴世天地的阴律法章,都能便利些。 孟彰听出了两位门神话语中未尽的意思,略停顿片刻,他问:原来,诸位兄长也是有这样的准备的? 什么?郁垒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然后笑道,那是自然。 我们诸位兄弟,对此事也都是有所准备的。神荼也低低道,天底下,岂是真有万世不易的律法章条? 孟彰失笑:这确实是我愚钝了。 两位门神摇头。 这话阿彰你往后可莫要再说了。 就是,你要都是愚钝了,那这天底下更多的人岂不都是木石? 孟彰摇头:岂有这般夸张。 两位门神才不管他呢。 我们才没有夸张。 就是 这边厢孟彰及两位门神的神态俱是轻松自然,倒让对面缓慢向着空空座席挪过去的一众琅琊王氏子弟更憋了一口气。 坚持住。 一定要坚持住! 你们可是琅琊王氏的子弟,琅琊王氏多年荣耀和英名,绝对不能毁在他们这里。 这样想着,以王璇为首的这群琅琊王氏子弟还真的坚持到了入席。 终于在位置上坐下时候,饶是王璇,神色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轻松畅快再一次涌遍全身。 王璇也是闭了闭眼睛,享受般地休憩了一阵。 在琅琊王氏之后出现在门槛外的,颖川庾氏。 见到颖川庾氏的郎君时候,坐在席间闭目休憩的一众琅琊王氏齐皆无声坐直了身体。 尽管如此,但琅琊王氏子弟安坐席间的轻松写意模样,还是刺激了艰难站在门槛外头的颖川庾氏郎君。 颖川庾氏的这一众郎君往殿内瞥得一眼,看过坐在左侧下首第一列的孟彰这一行人,亦看过坐在右侧下首第一列的琅琊王氏子弟,面上含一点笑意,双眼明亮精神,昂首挺胸 挪步往前。 原本已经将心神投入梦道法域那酆都里的孟彰,也分出一点注意力,看着这些精神、昂扬的郎君。 这是 输人不输阵啊。 王璇这一众琅琊王氏也各自含笑,似全未曾在意颖川庾氏郎君的那点小心思。 孟彰看了一阵,心下失笑,不禁暗自摇头。 他重新收摄心神,垂眼专注于梦道法域中的建筑群。 琅琊王氏的郎君和颖川庾氏的郎君虽然在彼此暗下较劲,但其实总有一分心神落在左侧下首第一列第一席处的孟彰身上。 第125章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抬手扬袖。 一道苍青色光影落在孟彰身侧,将孟彰团团护住。 孟彰睁开眼睛冲两位门神笑了笑,放心沉淀心神,专注体悟。 阿彰倒是信任我们。郁垒摇头笑。 神荼看他一眼,提醒道:且注意着些,莫要太得意了,不然其他兄弟坐不住了,什么时候跑出来给你一记,你可别埋怨。 更别拖他下水。 郁垒呵笑一声,对神荼道:纵然我等收敛了,其他兄弟的心气难道就顺了?就不会给我兄弟二人记一笔了? 第426章 神荼一阵无言。 郁垒叹道:所以啊,能得意的时候就要得意。不然,天知道下一次轮到你我兄弟二人得意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时候? 神荼默默抬手,摸出一个青桃来塞入口中。 嗯?郁垒奇异看他。 神荼道:你说得对。 郁垒问:所以? 神荼掀起眼皮子撩他一眼,说道:所以,你自己想要在众兄弟面前炫耀就尽管去,别带上我。 郁垒有些郁闷,就问:为什么? 神荼道:因为我不想下一次被其他兄弟找上门来炫耀。 郁垒伸去拿青桃的手指顿了顿。 你说得对。 这一句话,真的很熟悉。 神荼心下越发警惕。 果真,郁垒将目光从那青桃处抬起,看着神荼笑:所以我还是趁现在还能得意,先尽管得意了再说。 神荼瞥开视线。 郁垒闷笑出声。 两位门神在审判殿里说笑闲话,自得其乐;;琅琊王氏、颖川庾氏两家子弟闭目静坐,休憩歇息,恢复神气 虽然彼此之间基本不做理会交集,但大殿中的氛围尚且还算安稳。 而审判殿外的门廊以及中庭所在,即便都是相似的安静,相类的互不干扰,可那里的氛围却与审判殿中的氛围截然不同。 审判殿外的各方,是沉默,也是较劲;是彼此揣度,也是彼此描摹。 大师兄。 三清道脉众弟子中,有人目光小心觑着审判殿外各方所在的位置,面上不显,却悄悄往被簇拥在众弟子中央处的那位青年道士传音。 我们真的还要让吗? 先是让了琅琊王氏的那群人,接着让了颖川庾氏的那群人,现在 真的还要让他们再给龙亢桓氏的人让路? 这几家都让了,那陈留谢氏是不是也要让?那皇族司马氏是不是更要让?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相让,他们三清道脉的脸面呢? 再是顾虑着此间地界,顾虑当前时局的风浪,也不一定要将他们三清道脉的脸面舍出去给他们增光添色的吧。 他们三清道脉,可是道门诸法脉之首。。 听出自家师弟话语中的不甘,那位神色平缓似静水的青年道士收回目光,看来一眼簇拥在他左右的那些师弟师妹。 心有异议的,并不只有传音问他的那一位 玄洞道人心里明白,这会儿也并不生气,只是问:那诸位师弟师妹以为我三清道脉该如何? 我们该进入殿里去了。抿了抿唇,玄洞道人左手侧的一位青年女冠道。 是啊大师兄,我们也是时候该入殿里去了。另一位女冠也附和道。 琅琊王氏进去了,颖川庾氏也进去了,帝都洛阳这边厢的顶尖世族中,如今已经进去了其二,尚且滞留在殿外的,还剩有一些 这个时间点正合适啊,玄洞大师兄。 玄洞道人静静听着,待到送入耳边的传音渐渐减少,他才问: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吗? 一众三清道脉子弟沉默一阵,才另又有人期期艾艾地送了一句话来。 我,我觉得 玄洞道人循着气机看过去。 此刻往他这边厢的,却也不是旁人,正是在他们三清道脉一众弟子里也都相当特殊的一个支脉传人。 典藏吏一脉。 亦是当年太清太上道祖传下的嫡支法脉。 那位比起道士来分明更像是书生的年轻弟子顿了顿,小心往左右观察了一阵,才继续与各位师兄弟传音。 我们三清道脉,还是莫要轻易涉入这一场漩涡中才好。 那些年轻道士听得这话,有的作恍然状,似乎真的想明白了什么一样;有的却仍自紧皱眉头,俨然未曾捉住其中真正的关窍。 那位眉眼间萦绕着书卷气息的年轻弟子低低提示道:你们还记得我等出门时候,道主师伯曾跟我们说过什么话吗? 道主师伯? 玄洞道人心下暗自叹了一口气,将他师父的话语重又给复述了一遍。 酆都的那些阴神或许会有些事情要清算,我们这些山上之人,还是莫要强自出头才好。 那出身典藏吏一脉的弟子近乎自语一般道:据说,诸位阴神在尚未出世以前,曾被人镇压过 一众三清道脉弟子皆是悚然。 师弟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哑然出声。 不论是出身典藏吏一脉的弟子,还是玄洞道人这位大师兄,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给了其他师兄弟一个目光。 这一刻,诸多三清道脉的弟子就像是长了根的树,谁都没有再挪动。 许久以后,玄洞道人的声音才在这些三清道脉弟子耳边响起。 酆都要出世,阴神要正位 不独独是曾经的因果需要被清算,如今这世道中嚣张、跋扈的,亦不可能会被放任。 第427章 我们三清道脉是出世静修之人,似这等漩涡,我们不需要掺和进去。让一让,才是最合适的。 那位出身典藏吏一脉的青年弟子也是赞同点头。 可是一位青年女冠默然半饷,却指出了另一个问题,我们虽然是山上之人,是世外之人,但我们始终是这天地万灵中的一员。 就算我们不想涉入这一场漩涡之中,我们又真的能够如愿躲开吗? 玄洞道人一时沉默,才沉声道:起码就此时而言,我们不该掺和进去。 一众三清道脉弟子面面相觑,最后也都是默认了。 只不过 大师兄,一个三清道脉弟子看向了玄洞道人,我们不愿意被牵扯进去,想要停在漩涡之外,那别的人呢? 玄洞道人无声无息看过停在另一边厢似乎在挣扎的北辰阁、瑶池派两家法脉弟子:他们? 他无声嗤笑:不必在意他们。 一众三清道脉弟子暗自留心玄洞道人面上的表情,没有谁再反驳,俱都低声应道:是,大师兄。 既然玄洞道人这位大师兄心里有数,那自家法脉里的诸位师长没道理不知道 或许他们真的不需要太过担忧那两家法脉了。 三清道脉的这些弟子躁动的心绪被玄洞道人这个大师兄给平息下来,这一片地界中躁动焦虑的也就变成了北辰阁和瑶池派两家法脉的弟子。 玄洞稳住了。 没有往三清道脉一众弟子所在分去目光,瑶池派的大师姐给北辰阁的大师兄传音。 这一下,压力尽都被扔到了我们这边厢。 其实这话说得也不算对。 瑶池派的大师姐心里明白。 只要他们两家能够守持得住,不贪不妄,他们两家也不是不能像三清道脉一样,安安稳稳站在漩涡之外,看着漩涡之中的拉扯。 只要他们能够做到。 可问题也就在这里。 北辰阁也好,瑶池派也好,他们都做不到。 他们有他们的野心,他们有他们的诉求。 这些野心与诉求,注定了他们需要主动涉入争端与漩涡之中。 因为很多东西,只是守着等着,是永远也不可能守得到等得到的。 你打算怎么办? 瑶池派的大师姐最后问道。 北辰阁的大师兄没有看瑶池派的大师姐,也没有看那边厢一时躁动后又快速安定下来的三清道脉弟子,他只看着身上道袍上绣织的纹路。 瑶池派的大师姐暗自皱了皱柳眉,到底没有催促。 怎么办?北辰阁的大师兄低笑一声,施施然将视线抬起,落向瑶池派大师姐。 这两位道脉砥柱半是角力,半是交流。 我们真的还有其他选择么? 听着北辰阁大师兄的问题,瑶池派的大师姐眼底流波一阵荡漾,片刻后才平稳下来。 那 北辰阁大师兄收回目光,稳稳当当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又迈出一步。 北辰阁的其他弟子先是一阵欢喜雀跃,但不等他们家的大师兄做些什么,他们自己便就重新稳住了。 没有人说话,这些北辰阁的弟子们齐齐迈开脚步,跟上了自家大师兄。 他们越过了瑶池派的这些女冠,又越过三清道脉的那些弟子,更越过走在他们前方的陈留谢氏子弟,跟上龙亢桓氏子弟的脚步,几乎跟他们前后脚走入了走入那一座大殿中。 大师姐,我们 瑶池派的一个女冠上前一步,低低询问着。 瑶池派大师姐回过神来,近乎自嘲地笑了笑。 跟上吧。 是啊,他们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世家大族想要稳住他们的根基,延续他们的昌盛兴旺;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要正位,要让酆都把控阴世天地;他们北辰阁,也有他们的大愿。 尊位高天,掌理乾坤。 他们北辰阁道脉的源头,可是至高之天,至贵之神。 他们怎么能退?怎么能让? 向前,向前,唯有向前! 第126章 北辰阁和瑶池派两家的动作很快落入了各家眼中。 大师兄,他们? 三清道脉的弟子那才刚刚才被抚平下来的心绪顿时又生出涟漪。 玄洞道人凝望着北辰阁大师兄、瑶池派的大师姐,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观察着什么。 可是那两位只是默然地领着自家师弟、师妹往前行进,神色不动不摇,甚至都没有往别家分去一点眼神。 玄洞道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暗下叹了口气,领着自家的师弟师妹道:且由得他们去,我们再等一等吧。 可是 三清道脉的弟子很有些异议,希望能再说服玄洞道人。 玄洞道人从北辰阁和瑶池派那两位首席弟子的方向收回视线,只平平扫来一眼。 三清道脉的诸多弟子便直接噤声了。 玄洞道人方才满意垂落目光。 第428章 自颖川庾氏走入审判殿以后,距离审判殿殿门最近的,其实就是龙亢桓氏。 北辰阁和瑶池派两家但凡想要抢先一步走入殿中去,就必得越过龙亢桓氏。 察觉到自后头渐渐逼近的气机,落在最后头的一位龙亢桓氏子弟暗自往后瞥了一眼后,便悄然往最前方传音。 大兄,北辰阁和瑶池派过来了。 和别家不同,龙亢桓氏这一群子弟中,真正拿主意的,其实是走在所有人最前头的那一位。 龙亢桓台。 或许是因为龙亢桓氏的传家根本的缘故,即便是世家子,桓台也不似琅琊王璇一样,着一身宽袍大氅。 他穿的是一身黑色劲装,看着就利落干爽。 这会儿听得后头兄弟的提醒,桓台头也不回,只直接传音道:我知道了。 那 面对自家兄弟的询问,桓台思量少顷,直接摇头:不必理会。 听得桓台发话,其他桓氏子半个字都没有,当即便收敛了心思,只一意跟在桓台后头往前走。 竟是全不在意后头的动静。 桓台稍稍偏转目光,与落在他左侧的一位桓氏子对视一眼。待各自收回目光以后,桓台的脚步却是悄然加快了不少。 一众桓氏子也没有丝毫拖沓,轻易跟上了桓台的脚步。 北辰阁、瑶池派两家的弟子原本还加快脚步,想要追上甚至是越过龙亢桓氏,谁料彼此间的距离完全不见缩减。 他们加快了速度,龙亢桓氏的各位郎君也不落下,同样也提升了速度。 两边同时加速,结果就成了这个样子。 他们还是一前一后,彼此间仍然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面对这样的一个局面,还留在审判殿外的各家竟是全没有变化,都只觉得寻常。 不对,真正觉出几分恍惚的,还是北辰阁、瑶池派这两家的弟子。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我们不是已经做出了调整吗?怎么差距还是不见缩减? 龙亢桓氏,他们不是主修兵家的吗?兵家杀伐,纵然有家国大义在前头扛着,可在杀伐之间沾染的业力也不在少数 他们是怎么做到,让那些业力不至于成为此刻他们身上的负担的? 北辰阁大师兄、瑶池派大师姐确实要比其他弟子看得清楚。 他们悄无声息对视得一眼,都看见了各自心头的明悟。 兵家杀伐所以会沾染业力,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国与国之间、族群与族群之间的厮杀,而是因为那些把持、掌控着兵权的兵家将领,以手下兵卒逞私心、谋私利,方有因果、业力落下。 倘若兵家将领能守规矩、不越线,那些因守护家国、族群而爆发的征战杀伐,自然就会有家国和族群承领因果业力,落不到具体将领的头上去。 亦即是说,龙亢桓氏这些子弟所以能够在酆都宅邸这一座审判殿外行动轻松,不见太大压力,全都是因为这些龙亢桓氏子弟秉承公心行事,不落私欲。 而面对这样的郎君 北辰阁大师兄、瑶池派大师姐两人笑得一笑,面上眼底都随意了些,再没有先前隐隐的急切。 一家又一家的郎君女郎越过审判殿门槛,入了审判殿中,在审判殿左右两侧的空席处寻找合适的位置落座。 孟彰闭目入定,似是在静修以打发这段空余时间,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便打点了精神,小心地记忆着各家郎君女郎的举动。 开始的时候,孟庙都甚是平静,可渐渐地,随着这一处审判殿的空余席位越来越少,他到底是察觉到了什么。 两位老师,他们的位置 悄然皱了眉头,孟庙给身侧的罗先生、甄先生传音道。 罗、甄两位先生看看对面坐定的席位,又看看自己这一侧的情况,也是沉默。 琅琊王氏、颖川庾氏、龙亢桓氏和陈留谢氏等一众世家望族,此时都在他们对面入座。跟他们同坐在这一侧的,却都是各家道脉的人。 审判殿两侧的旁观席没有坐定的时候倒还好,可各方这么一入座,直接就将孟庙他们这几人给衬出来了。 孟彰、孟庙也好,罗甄两位先生也罢,他们都是安阳孟氏的人。论理,自该是跟琅琊王氏这些世族一道的。 可偏偏按如今审判殿中各家落座的情况,他们这安阳孟氏,却是扎入了道家各法脉之中去了。 这种情况,不论怎么看,都是不合理的吧? 这是他们一众世族要将我们安阳孟氏给撇出去吗? 没等到罗甄两位先生的回答,孟庙又问。 倘若不仔细听,怕是很容易就会忽略去孟庙声音中那微弱的颤音吧。 应该不是。罗先生道。 甄先生也道:不必这么自己吓自己,情况还没有那么的糟糕。 孟庙纷乱的思绪顿了顿。 甄先生又给添了一份砝码。 阿彰还在前头呢。再说了,纵有什么事,回头去找老师也是可以的。 孟庙目光扫向了前方闭目静坐、不动如山的小郎君,点了点头。 想了想,罗先生悄然给身侧两人传音:我们如今这个位置的安排 第429章 可能跟我安阳孟氏接下来大体拟定的总纲差不多。 孟庙问:什么? 甄先生似乎是已经想明白了,他点了点头,道:或许真的是这样。 孟庙看看罗先生,又看看甄先生。 罗先生笑了笑,跟他说得更明白一些。 接下来这百年数百年里,不论人世掀起怎么样的风浪与漩涡,我安阳孟氏都不会过份插手。 孟庙怔了怔,也是恍然大悟。 是了,他们安阳孟氏早先定下来的总纲其实就是三个字不掺和。 就这种态度 就算他们安阳孟氏仍然是世族,也跟道家各法脉差不离了。 略停一停后,孟庙又问:可是,诸多世族之中,不愿意掺和入这些风浪与漩涡里,更想要保存自家宗族的世族,难道就只有我安阳孟氏一家吗? 当然不可能。罗先生摇摇头,却是对孟庙示意,庙郎君且再细看一二。 孟庙果真便更耐心地去观察审判殿各处席位坐着的世族郎君。 尤其是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些世族郎君们。 羡慕。孟庙低声道,他们在羡慕我们。 尤其是身份、实力、处境跟安阳孟氏差不多的那些世族郎君,落在他们这边厢的目光里,羡慕几乎无法遮掩。 甄先生悠悠叹了一口气。 身不由己,哪怕是有再多的想法,又能如何呢? 罗先生和孟庙一同陷入了沉默。 幸好许久后,孟庙近乎呢喃一般对两位先生道,幸好我们安阳孟氏有阿彰。 若不然,只怕他们安阳孟氏也只能跟其他的世族一道,强自掺和进去了。 待审判殿外的各家子弟尽数在左右两侧的旁观席处入座以后,审判殿中忽然又响起了鼓声。 第一声鼓声才刚刚响起,始终闭目静坐的孟彰就已经睁开眼睛了。 他抬眼,迎上从对面投来的目光。 琅琊王氏、颖川庾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 对面的世族郎君,尤其是坐在第一列的核心郎君,此时正凝神看来。 被孟彰抓了个正着,这些顶尖世族核心郎君也不尴尬,甚是自然地对他颌首点头。 孟彰也是含笑颌首,算做回礼。 旋即,孟彰就很自然地看向了坐在他下首的两位门神。 这是要开始了? 惊神鼓鼓声响在耳边,孟彰并没有传话,只以目光询问。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迎着他的视线冲他点头。 确实是要正式开始了。 同时,两位门神的目光引着他,看向了审判殿的主位。 有人正踏着惊神鼓的鼓声,从内室中走出,向这边而来。 孟彰循着两位门神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群阴卒。 这些阴卒提着龙虎杖,整齐鱼贯而来,在孟彰这些旁观席前方列阵而立。 跟在这两队阴卒之后的,却是一位着文官袍服的阴神。 这阴神孟彰原本该也是熟悉的,毕竟在此前他们也打过一回交道。然而这会儿再见,饶是孟彰,一时半会儿也很有些不敢认。 毕竟早先时候,陆判去孟府见孟彰时候,衣着、装扮都甚为随意,可是这会儿 这会儿,陆判着一身玄黑神袍,衣袍各处明纹暗纹勾连,隐隐可以窥见阴世天地一片道则法理。 孟彰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陆判手里捧着的两件灵宝。 一册,一笔。 看着这两件灵宝,孟彰觉得自己心里曾经出现过的一个问题如今有了答案。 那次他感觉到窥视,还真就是陆判的动作。 第127章 陆判才刚刚入座,就察觉到一道奇异的目光。 他不着痕迹地循着痕迹望过去,却看到了孟彰。 所以 前几日的那一次窥探,其实是被人家发现了的?乃至于现在他这个出手的人当场被锁定? 这份灵感实在是敏锐得吓人了。 陆判心里咋舌,面上却不见痕迹。 他很是自然地冲孟彰暗自点头。 孟彰也回了一礼。 旁的人即便瞧见了这一场互动,也未必知晓其中暗藏的涟漪,只当是那判官阴神在与孟彰见礼。他们亦同样不会过份揣度,因为孟彰这位安阳孟氏小郎君备受诸多阴神青睐看重,已经为各方所共知,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但郁垒、神荼这一众阴神却不会。 两位门神目光悄然一碰,都想起了这阵子在酆都宅邸内部流传的信息。 阿彰。郁垒给孟彰传音。 嗯?孟彰应了一声,同时回转目光来看郁垒。 迎着孟彰的目光,郁垒却反而沉默了下来。 阿彰,神荼接过了话头,事实确实就像是你猜测的那样,陆判曾经借助他的伴生灵宝,窥探过你。 孟彰颌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同时,他的目光仍自看着两位门神,等待着什么。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必再去询问了。 孟彰果真是介意陆判那次动作的。 第430章 即便未曾有过任何的交流,两位门神也已经有了共识。 陆判必须要做出什么来弥补,否则事情会很糟糕。 阿彰放心,这件事酆都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 郁垒先道,神荼也在侧旁点头。 孟彰笑了笑:我相信诸位兄长。 两位门神这才暗自松了口气,他们偏转了目光,齐齐看向上首正在将一众文书摆放在条案上的陆判。 陆判察觉,抬起目光看过来。 两位门神给了他一个眼神。 陆判心神微动,又自看向了坐在左侧第一席的小郎君。 也不知他是不是领会了两位门神的意思,这位判官又自转了目光来,看了两位门神一眼,才重又低下头去,专注整理案头上的文书资料。 审判快要开始了,这会儿没有多少时间跟你细说,但是阿彰,你要记住一点郁垒道。 神荼给他做补充:在我等一众阴神之中,陆判的家底都算是丰厚的,你可以好好想一想你想要的东西。 对,郁垒又道,往高里想,往多里想,往好里想。 总之,神荼笑了起来,别跟他那样的大户客气。 孟彰跟着笑了笑,随后又很有些疑惑。 为什么在一众阴神之中,陆判会是大户呢?两位兄长坐拥桃都山,又镇守阴世天地门户,难道还会窘迫? 如果这两位的家底都算单薄的话,孟彰就真不敢想象其他阴神们都过的什么日子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可不敢叫孟彰这样误会。 因为陆判那一双眼。郁垒叹道。 神荼也很是羡慕。 其实不只是陆判,其他的判官的眼睛也厉害,他们总能在阴世天地的各处寻到新自诞育的灵材与宝药 郁垒摇头:似我等,真是羡慕不来。 神荼也道:我俩兄弟虽然是门神,有镇守阴世天地门户的职责,论理也不会太过穷困,但我们现在不是还没有正位么? 没有正位的门神,就是丢失了镇守阴世天地门户的职责与权柄 纵然时常有阴灵、生人来往阴世天地及阳世天地又如何?真当他们还会将失了权柄与职责的门神放在眼里么?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霎时变得有些沉闷。 孟彰目光瞥过,轻轻巧巧地转移了话题。 判官也是因为没有正位,手上没什么正事,就能满天下地溜达寻宝?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下意识地摇头。 他们倒也不是就清清闲闲地溜达寻宝,也是有正事的 两位门神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孟彰却也已经想到了。 这些判官散入阴世天地各处游走,并不只是为了搜寻天地间的宝物,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任务。 又或者说,寻宝确实是寻宝,但这所谓的宝,并不只局限于寻常人所认知中的宝物。 天材与地宝,他们确实都会要。 可是除了这些以外,天地间的灵机变化、局势关键人物的因果等等一众有形无形之物,也同样是诸多判官们所寻找的宝物。 他们是在为阴神的壮大、正位做一切准备。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细看着孟彰面上神色变化,笑道:阿彰你果真是能够想到的。 郁垒叹了一声,又对孟彰道:所以阿彰,在陆判跟你正式道歉以前,我们想先为他向你求情。 神荼也点头。 陆判他确实冒犯了你,但他也是为了酆都,为了我们这一众兄弟 孟彰脸色微动,又觑了上首的陆判一眼,冲两位门神点头道:我知晓了。 再如何,酆都也是阴世天地的一方豪强。想要进入酆都,确实该要有一番审核。 陆判唯一做错的,是未曾事先告知,也未曾划定下界限 孟彰垂落目光。 虽然,哪怕陆判样样都做到了前头,没有一丝错处,以孟彰当前的手段,结果其实亦不会有太多的变化。 归根结底,仍然是他的实力问题。 孟彰正自思量间,审判殿中又是一声响亮鼓声传来。 他收摄心神,抬头看去。 紧随着鼓声的,是一片整齐的震地声。 手握龙虎杖立在审判殿大殿中的那两列阴卒,却是同时将手中的龙虎杖重重贯在地上,气沉丹田,吐气如虎啸龙吟。 威武! 陆判也从座中站起,转身向着审判殿主位大椅上肃然拱手而拜。 请阎君升殿。 一拜之下,审判殿后殿处有一片清且正的黑暗悄然蔓延,无声无息间,将整一座大殿都给笼罩在其中。 座中所有人,包括诸多阴神,包括王璇等一众高门梁柱,包括玄洞这些道门各法脉的传人,也是尽数从席中走出,躬身作揖而拜。 我等拜见阎君。 烛火从黑暗中燃起,照亮了这一寸之地。烛火之中,仿佛有灯油噼啪,再听又似是油锅在咕噜作响。 孟彰未曾贸然抬眼,望入那片黑暗之中,但也在昏黄的烛火边沿处,隐隐约约窥见了一十六方阴域。 第431章 不必他去寻找记忆中的传闻,一个名号便已经随着那降临的、弥漫的、扩张的道则法理,清晰地映照在他的心头。 十殿阎君中的第九殿阎君,平等王。 平等王从后殿中走出,从那黑暗中走出,从那烛火中走出,从那扩张、显化的一十六方小地狱中走出,拾步走上台阶,来到了主位的那座大椅之前。 祂转过身来,俯瞰下首一众拱手作揖的阴灵。 祂望见陆判,望见贯着龙虎杖的一众阴卒,望见郁垒、神荼等阴神,也望见了孟彰、王璇等观礼者。 祂转身,在大椅上落座。 那一顷刻间,整个大殿似乎都在轰鸣。 那是道则与法理的轰动,也是天地的激越。 只可惜,对于那封锁整个天地的禁制来说,这样的轰动与激越,不过是一片陡然掀起的巨浪。 纵有倾天之势、覆天之意,亦是枉然。 它终会在一层又一层的消解中被卸去,回归那死寂、僵硬的沉默。 阵禁更上方,有目光落下。 明明轻似无物,却似乎能够覆压天地。 这是那些阴神们的又一次尝试? 该是吧。 这一次 怎么,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们才想要撒手?你们真的要让那些阴神们掌控阴世天地的权柄? 阴世天地自然演化的阴律虽然很是苛刻,不合我等世情,但不得不说,阴律有它存在的必要 你那一脉的儿孙已然败落,隐没在黔首中不见荣华,你自然是能够将这话说出口的,但你可别忘了,这些阴神一旦正位,收拢他们的权柄,旧事清算,因果清算 你觉得你真的能逃得过去? 逃得过、逃不过,单只看个人本事,倒不用你操心,你既有闲暇,就还是多操心操心你的那些儿孙吧! 你!! 行了,都莫要再吵了。要补加封锁的,就继续补加封锁吧,不想要再继续下去的,也莫要再在这里搅扰,安安静静地看!只不过 你等可都要做好准备。 那些阴神归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近似叹息一般的声音落下以后,再没有争执、对峙的嘲讽声响起,这一片高远空间,尽数安静了下来。 只有那道则法理仍在震荡,只有那天地仍在激越,只有那禁制始终沉默。 散在阴世天地里的诸多阴神也是回转目光,遥遥看向了帝都洛阳的那一处宅邸。 这一次仍是失败了。 不意外,毕竟那封禁还很牢固得很 可是,那封禁连一点动摇都没有 这一场审判不过才只是开始,都还没有发力,你居然就已经想要动摇那片封禁了?你竟是想得这样好的吗? 我这不是想着我酆都终于震动审判道则了吗? 这也才刚震动而已,还有得等呢。 唉 九弟,你莫要理会祂,只管完成这一场审判便是。 被称作九弟的平等王颌首,美髯随风拂动,不见一丝紧张。 大兄,你们那边厢的情况如何了? 不太好被称作大兄的那位阎君摇了摇头,但神色平静,约莫也是习惯了,孽镜台仍是不见下落。 听得孽镜台这个名号,一众以神念交流的阎君们也都是沉默下来。 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所说的孽镜台,非是凡物,也并不是如今就在平等王随身阴域里收着的那面明镜,而是真正的酆都至宝之一的孽镜台。 作为真正的酆都至宝,孽镜台可以映照天地万灵因果与缘法,是真真正正镇压酆都及阴神气数的至宝。 然而,也不知是因为阴神被镇压,气数大幅度削减,还是因为另有人作祟,真正的孽镜台始终不见踪影。 自诸位阴神挣脱各自封禁,获得自由以来,寻找孽镜台这样的酆都至宝就是祂们的重要任务。 是的,不见踪影的酆都至宝,并不独独只有孽镜台,还包括其他。 酆都至宝不出,酆都种种章程便多有疏漏,若是强行运转,只怕天地间必会出现许多冤案错案 也不知道,阴神一直未能正位、酆都未能覆压整个阴世天地,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酆都宅邸那审判殿中,第九殿阎君平等王收摄心神。 起吧。 谢阎君。郁垒、神荼和孟彰等人又是一礼,各自回到自己的席位处坐下。 陆判却仍自站在条案前方。 他拱手,冲主位处端坐的平等王深深一拜。 有恶灵欧阳晟,嫉贤妒能,仰仗己身修为,又联络各方同伙,欲要祸害无辜,摄取他人魂灵精粹以补益己身 恶灵众谋划始定,便要寻觅时机下手,幸得被谋划之人甚受其家人看重,常有人护持左右;其人又极聪慧,小心谨慎,方未叫恶灵众得手 第432章 又有酆都无常谢必安、范无咎率领一众阴兵、阴将出手,将彼等恶灵众擒下,拿到堂前受审 陆判一面将前情道来,一面抬手,将一份份文书递送上去。 平等王扫视得一眼,那诸多文书自然飘起,来到平等王身前。 平等王怀中抱着的笛板升起一道玄光,落在那些文书上。 文书被这道玄光一照,又是一震,抖出无数文字。 那些文字从文书中飘出,在平等王眼前、一众观者排列成行成段。 其中的内容,果真就是陆判与平等王所禀上的那样。 平等王看了一阵,问:可全了? 陆判低头:臣亦不知。 王璇、玄洞等一众观者都预感到了什么,虽目光微动,但到底是安安稳稳坐在原地,等待着。 平等王的目光便落在了坐在左侧第一列的孟彰。 彼等恶灵众觊觎之人,可是小郎君?祂问。 第128章 尽管此前诸多阴神未有明言,但亦隐有提醒,更何况此事他确实是当事人,孟彰也不真以为自己不需要出面。 他不在尚且好说,可他分明就在这审判殿中 确是如此。 孟彰出列,躬身一拜,应答道。 平等王轻颌首,缓和声音安抚道:此事本君已然知晓,必定还给小郎君你一个公道,小郎君且安坐便是。 孟彰低头:多谢阎君。 一问一答结束后,孟彰退回席间。 王璇、玄洞道人等的目光却久久停在他身上。 孟彰重新在席间坐定后,抬起眼皮,视线便往对面扫过去。 琅琊王氏王璇、颖川庾氏庾迹、龙亢桓氏桓举、陈留谢氏谢宴,这些顶尖世族的魁首郎君,尽数迎上孟彰的视线。 或有人平静,或有人和善,或有人静默,或有人深藏 不一而足,但,孟彰在这些人的眼中看到了隐藏得很好的忌惮。 是的,忌惮。 他们在忌惮着这些阴神,也在忌惮着他。 孟彰收回目光。 上首的平等王似乎是等了这么一会儿,又似乎是没有。 彼等一众恶灵,何在?祂问。 陆判躬身,答道:俱在外头等候提审。 平等王颌首:那便提上来吧。 陆判又是一礼,站起身来,抽出一张灵签掷出。 提犯人。 灵签落在地上,便有一团玄光从灵签处射出,凌空旋转化作一道身形站在原地。 是。 那人拱手一礼,领命退了出去。 待到他再回转时候,已是领着谢必安、范无咎这两位无常锁拿着几个阴灵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位,是一位身形佝偻、满面皱纹的老翁。 老翁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袍服,腰间只以麻绳做带,脚下踩一双草鞋。 倘若不是他被谢必安、范无咎两位无常押着送到堂下,怕是都没有人敢认这样的一位老翁会是个阳神境界的大修士。 说起来,孟彰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这位图谋他本源的阳神大修士。 孟彰不觉凝神,看得越发仔细。 那老翁也抬眼看来。 一老一少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处,却是谁都没有瞥开。 或许也没有过去多久,一股不轻的力道落在老翁肩头,将他往前推了推。 大胆!阎君在上,罪人怎能失礼?! 跪下! 老翁一个踉跄,不觉就错开了目光。 孟彰眨了眨眼睛,也自收回视线。 王璇、庾迹、桓举、谢宴几人交换一个目光,也都很有些心惊。 一为孟彰本人;二也为酆都诸位阴神对孟彰的细心。 前者,是心惊于孟彰的胆大与坚韧。 毕竟再怎么说,那欧阳晟也还是一位阳神境界的大修士,但孟彰呢? 他可只是才入炼气入神境界而已。 明明中间间隔着实力层面的鸿沟,这孟彰却仍然胆大地扛住那欧阳晟的气机,俨然一步不退地跟他扛着。 更关键的是,他居然也扛住了。 尽管只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尽管在这小郎君抵达极限以前,就被那位无常给打断了。 这样的胆大,这样的坚韧,以及这样的包容保护 安阳孟氏的这个小郎君,只怕压不住了。 如果真的压不住,真的会长成,那么 这小郎君,又会给世人留下多少准备的时间呢? 他们到底还会有多少调整的时间? 王璇、庾迹、桓举、谢宴这些郎君分神思量,但高坐上首主位的平等王这次却没有要等待他们的意思。 堂下何人?祂问。 没有人回答。 禀阎君,彼等便是罪人欧阳晟等。谢必安便出声,道。 这会儿的谢必安,看上去跟他侧旁站着的范无咎很是相似。平日里挂在面上的笑容,此刻敛去大半,只剩端肃凝重。 嗯。平等王应了一声,但目光仍是落在为首的欧阳晟身上。 原本平铺在整个审判殿中,隐没所有存在感的一十六方阴域此刻近乎显化。磅礴厚重气机牵引无处不在的道则法理,就似是枷锁一般压落在那欧阳晟等人身上。 第433章 饶是欧阳晟,也禁不住闷哼一声。 堂下何人。 欧阳晟仍待要扛下来,但他才刚刚生出这样的心思,整个审判殿的道则法理就又是一阵动荡。 欧阳晟。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极沉极闷,砸在人耳膜、心头,就像是一方大鼓米线垂落,叫人忍不住心神摇动。 还不等孟彰皱眉,他腰间垂着的那个锦囊处,静默的只似绣画的银白游鱼鱼尾甩动,掀起一片哗啦啦水声。 水声落在孟彰耳边,将那声音的影响给消减去了。 平等王俯视着欧阳晟,不说话。 但祂不说话,却自有陆判替祂来。 大胆!分明满身罪孽,被押送到阎君座前居然还不知收敛! 陆判斥骂一声,又自抽出一支灵签丢下去,吩咐两位无常道:叫他清醒清醒。 谢必安、范无咎接了灵签,也不多话,直接一震手上拿着的铁链。 哗啦啦的声音响起。 孟彰、郁垒、神荼等观者只是平常,但欧阳晟却遭殃了。 他身体渐渐佝偻,渐渐蜷缩。双手亦是抱住头颅,眉头紧皱,牙关紧咬,似乎痛苦至极。 而在同时,欧阳晟那身打满补丁的衣袍里,似乎也在抖动。 嘶啦的布料破碎声不及铁链抖动的声音清脆响亮,轻易就被那哗啦啦的铁链抖动声给遮掩了去,但审判殿中所有的观者,却都听到了。 一张接着一张的面具从那片片补丁中挣扎着冒出,似乎是绣描上去的纹路,又似乎是从生生从什么人身上剥下来的,诡异的生活。 看见那些面具时候,饶是王璇、庾迹这些高门郎君,都有些惊悚。 是,他们确实早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欧阳晟的旧事与手段,知晓他到底是如何的狠辣,也知晓他这一身衣袍到底遮掩着怎样的罪孽,他们也没有太放在心上。 反正这欧阳晟不能对他们动手,反正这欧阳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那欧阳晟就站在他们面前,那熔炼了绝大多数罪行的袍服撕去表相展现内里,不就恶心了他们? 孟彰早早沉下眉头,看着那件打满补丁的衣袍中,一张张面孔无声地挣扎着、呼喊着。 太久太久没有得见天日,呼喊也好,挣扎也罢,到了这一时,只剩下麻木。 麻木地挣扎,麻木地呼喊,再不希冀世界的应答,再不奢望自外往内探来的手 又或者,也不是这些残魂真的麻木了,而是这些残魂在经历漫长的折磨与压榨后,仅剩余下来的那点心力就只能支撑着他们重复往日的执念。 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去做出反应了。 此人必得清算,不能轻饶。孟彰低低道。 夹杂在布料撕裂声、铁链抖动声中,孟彰的声音低不可闻,几乎没有人听清他的话。 平等王目光微动,又自看了过去。 孟彰陡然抬起目光,往上方看去。 上首高坐大椅的阎君眉眼镌刻着岁月的痕迹,但当祂垂落视线看向孟彰的时候,孟彰却能从那目光中感受到岁月的薄暖。 阎君冲他笑了笑,眉眼间隐带安抚之意。 孟彰微愣,很快低头,以表谢意。 阎君的目光回转,重新落到欧阳晟身上时候,那薄暖尽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岁月的冻寒。 祂看着下方抱头无声惨嚎的欧阳晟,漠然且高绝,耐心异常。 待到所有声息平复下去,欧阳晟的魂体却仍是一下下地抽搐着,久久不能平静。 可能答话了?平等王问。 欧阳晟突兀地笑了一声,他蜷缩着身体,又等待了许久,才坐直了。 能吧。他说。 说话时候,欧阳晟也懒懒抬头,让上首以及侧旁两边的所有人都看见他的眼。 那双眼仍然桀骜,仍然尖锐。 或许他被压在堂下,或许他承受着这整个审判殿的法理重压,或许他落在绝境,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脱身,可他仍然未曾弯折。 孟彰细看着那双眼,忽然明白了什么叫阳神大修士。 这欧阳晟确实多有因果罪孽,确实罪无可赦,但他能从微时崛起,在那风风雨雨中走过来,修成阳神,自也有他的理由。 孟彰坐直了身体,更认真地看,更认真地听。 他隐约知道 今日这一场,于欧阳晟这几个被押到殿下的阴灵而言,是审判;于王璇、谢宴这些旁观者而言,是见证;于郁垒、神荼这些阴神而言,是宣告,是警诫。 可于他而言,却是一场碰撞。 心中道念与现世真实之间碰撞与对峙。 他若能闯过去,能坚守到底,自然大有收获,能铺砌出一大段坦途;可倘若他闯不过去,在这里动摇,那么他接下来的这一段时间、一段路程,就会很艰难,很艰难。 这是信念与现实的碰撞,也是理想与真实的较量。 他需要自己闯过去。 陆判也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躬身,悄然往侧旁退了退,将一切交给了平等王。 你不服?平等王问。 欧阳晟又调整了下身体姿势。 他做得更随意了些。 第434章 没有什么不服。他摇头。 成王败寇。 他败了,被人拿下,那么自然是任人处置,有什么不服的? 平等王眯了眯眼睛。 虽祂没有再开口问话,但欧阳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只是,不太耐烦陪你们玩过家家而已 第129章 要审,你们就审;要判,你们就判。反正 欧阳晟嗤笑一声。 如今我不就是你们的阶下囚呢么? 怎么审,怎么判,不都由得你们说了算?我能有说话的地儿? 王璇、庾迹这些高门郎君目光微动,掩去眼底升起的笑意。 今日这一场,大抵还真是好戏啊。 平等王高坐上首,视线自然垂落,看着那欧阳晟,不知想了些什么。 阁下不愧是能修成阳神道果的人物,心性委实坚韧。祂赞了一声,再不管其他人是个什么样的表情,又都是什么样的想法,只吩咐陆判道,既如此,那便正式开始吧。 是。陆判恭敬应了一声,复又转过身来,回到判官法案后头坐下。 吾为察查司判官,当予善者善报,恶者恶报,宏善平冤,各有所归,各有所偿。 今日,吾接酆都文书,接手审判尔等策划谋害安阳郡小郎君孟彰一案,并核查尔等昔日所作因果,清算前事后因,以还天地清明。 吾于此,上禀天地及诸位阎君,下报万灵众生 开审。 陆判清喝一声,又伸手自案头签筒处抽出一支令签掷落在欧阳晟身前。 有道则法理被令签牵引,层层封锁,将这一片地界彻底囚锁起来。 孟彰察觉到了什么,细细感应一阵,到底是没有去做出更多的尝试。 孟彰能稳得住,王璇、庾迹等一众高门郎君也仍然能安坐席上,可跟在王璇、庾迹这些高门郎君后头,肩负护持自家郎君安危重责的各家客卿、护道人却坐不住。 只是几番尝试,结果都未有任何改变。 他们的手段都被锁住了,不论他们怎么去催动,总是不见效果。 王璇、庾迹等一众高门郎君们瞧见,心里多少也有些计较。 既然如此,那我等只管安坐便是了。王璇往身后传音道。 坐在王璇后一列的那几位琅琊王氏客卿很担心。 可是郎君,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死就都全在这些阴神手上了。 王璇似乎是笑了一下。 在便在吧。王璇道,略停一停后,他反问后头的那些客卿,我们在应邀以前,不是就已经预想过这样的情况了么? 客卿们不说话了。 预想过是预想过,可当一切真正出现的时候,想要让他们坦然接受,也不是那么轻松的。 且放轻松,这殿里各方汇聚,即便是阴神,一时半会儿也还招惹不起,祂们不会出手的。 何况 这些阴神行事,自有祂们的一套章程。只要我们不事先越过祂们划出的条框与边线,祂们就不会找上我们。 起码,不是现在。 且只看着就是了。 几位客卿面面相觑得一阵,仍有些犹疑。 王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再说话,只引着几位客卿去看其他各方。 那几家也未有任何动静,仍自在座席上坐得安稳。 琅琊王氏几个客卿正自觉得自己似乎过份紧张,有些丢了琅琊王氏的身份,又迎上了颖川庾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这些家族客卿的目光。 他们不由得一顿,随后更挺直了腰背,眉眼含笑,自然而安和。 不见分毫焦躁烦闷。 颖川庾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等一众世族的客卿心中各有慨叹。 真不愧是琅琊王氏的人,这份气度实在是了得 侧旁这些观者的心思只是稍一发散,就被殿中的变化给牵引了回来。 手持龙虎杖的一众阴卒同时抬起黑杖,重重贯在地面,同时沉喝出声:威武! 唱声所过之处,万籁俱寂,天上地下,无一杂音,仿佛都在静听着这边厢的动静。 欧阳晟,庚辛年戍己月丙酋日,你合一众同伙在辛夷山脉聚首,商议谋算孟彰一事,可属实?陆判沉声问。 这年月,这地址 审判殿中左右两侧列座的一众观者中,很有那么几位目光微动。 孟彰听着,也很有些奇异,他转眼看向两位门神。 两位门神冲他笑了笑,安抚他。 孟彰轻轻颌首,也收回目光。 你们这些阴神果真不愧是阴世天地所诞育,得这方天地厚爱眷顾,多有便利,即便我等几番布置,居然也未曾遮瞒过你等的耳目。 对于酆都及诸位阴神的手段,欧阳晟也很有几分奇异。 慨叹过一回后,他也不推诿,直接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陆判不理会他的反应,得了他的话,便往下继续。 你等在那几日前后达成了共识随后你等便开始谋划,更联络各方,对孟彰出手,是也不是? 第435章 欧阳晟换了一个姿势,又随意点头:不假。 陆判还待要继续喝问,欧阳晟自己就将话说完了。 我等有意擒拿孟彰小儿,但孟彰小儿谨慎,又恰逢其修行有所进益,那段时日都留在府上静修,未曾迈出府门半步。 我等寻不到机会,只能耐心潜伏,等待时机。 只不过在我等正式对这小儿出手以前,我等内部便起了纷争,纷争既起,又久久未得调解,便各自散去。 我领了几个人,继续在帝都洛阳中潜伏等待,但尔等酆都阴神突然出手我不敌,终究被尔等擒下,锁到殿前 说到这里,欧阳晟停了一停,又自笑开,团团望过四下旁观之人。 孟彰稳稳坐在席上,迎着他的视线,望入他半是癫狂半是平静的眼底,未有些许动摇。 欧阳晟顿了顿,扯出一个笑弧,随后别开目光,看向其他人。 他视线团团转过一圈后,又自望向上首的陆判和阎君。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吗,判官?他道,不必你多费口舌了,我尽都替你说了吧。 如何?可还有差? 陆判瞥过他,又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欧阳晟呵笑一声,不看陆判,也不看上首的阎君。 他身上衣袍层层叠叠的补丁里,一张张面容浮起又沉落,似乎是在无声呼号着什么。 没有了吧。他笑了笑,不过 尔等阴神擒了我,又大张旗鼓地开了这一座大殿,摆出这一场殿审,大抵也不会只为了这一件事吧。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你们这些阴神到底是要干什么 欧阳晟皱着眉头,做苦思状。 片刻后,他恍然大悟一般,开口说道:你们是想要梳理因果,清算善恶?而我,是你们抓出来的典型? 欧阳晟的目光扫视过上首的阎君和判官,跃跃欲试地不知道盘算着什么。 陆判似乎早有预见,面上仍旧端肃,冷硬不见半分动摇。 阴世与阳世虽份属两方天地,但彼此之间却是相互映照,相互补足,非是孤立。 尔等自阳世落入阴世时候,其实便该清算阳世时候的诸般因果,了断早年善恶。只是因为天地不足,酆都未立,方才让尔等逍遥至今。 判官一拍惊堂木。 但今日尔等既被押到堂下,昔日未尽之事,便合该有个结果;昔日未曾清算之因果与善恶,今日亦该有个定论。 祂说话间,条案上摊开的卷宗忽然翻过几页。 放下惊堂木,判官垂落目光,扫视着面前的书页。 随后,祂将面前的书页往前一推。 那书页陡然竖起,玄黑的纸张表面正正对着审判殿中的所有人。 包括欧阳晟这位被审判的人,也包括王璇、庾迹、孟彰等一众观者。 那纸张开始时候只是平常,但在孟彰等人的目光停在它身上,它陡然拉长、变大、虚化。 到得最后,它仿似一面幕布一样立在判官身前。 陆判一眼扫过去,随后伸出手指轻轻一点。 那幕布一样的纸张表面先是泛起一点涟漪,然后这一点涟漪扩散,在纸张表面勾勒出一个名号。 那是三个字欧阳晟。 在这三个字成形以后,这幕布一样的纸张微微抖动后,却又显出了一个人像。 那人面容苍老,眼神桀骜,穿一身打满补丁的袍服 赫然就是审判殿堂下的欧阳晟模样。 这个人像才刚成形,便眨了眨眼睛,往幕布之外的阎君、陆判、孟彰等人看了一眼。 还未等其他人做出反应,这个人像便又隐去。下一瞬,那幕布一样的纸张表面映照出来的,却是一个草屋。 草屋中有人里里外外地忙碌,有人等在外头心焦急躁。 怎地还没有出来?莫不是,莫不是难产了吧? 不等这句话说完,那草屋里就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恭喜恭喜,你们家得了个大胖小子 幕布中映照的人面只是一喜,便又被苦闷与无力给挤去了面上喜色。 诶,诶,阿婆,我们家你莫介意 男人从屋里摸出两个鸡蛋,很不好意思地递给了接生的稳婆。 稳婆面上的喜色顿了一顿,随后才又将喜色挂上。 诶,不妨事,不妨事 她将怀里抱着的小儿递给男人,同时将那两个鸡蛋接了过来。 男人抱着孩子,乐了一阵,才又问稳婆:阿婆,我婆娘她怎么了?可还好? 稳婆沉默一阵,总是没说出话来。 抱着孩子的男人手上动作紧了紧,襁褓中的孩子被这力道挤压得有些痛,张着嘴哭嚎出声。 才刚出生的婴儿,又能有多少的体力? 他哭嚎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而与它一般情况的,还有草屋里头那低弱的呼吸声。 准备后事吧。稳婆的声音最后响起。 第436章 幕布一样的纸张光影黯淡了下去,那草屋、那婴儿、那男人、那稳婆,也都渐渐隐去,不再出现。 生而丧母。 看着那隐去的光影,陆判平静道。 下首的欧阳晟面上不见异色,仍是平静,仍是桀骜。 孟彰却未再看他,只凝望着那张纸张,静等下一幕的出现。 也没有让孟彰等太久,幕布一样的纸张便又重新亮起。 你这牛崽子吃得多,就是不知道记别人的好!我屋里但凡有一口粮食,就有你的一小口。任村里谁人来评说,我也是很对得起你的了!怎么就不能得你一声娘? 啊?!你说,我到底有哪里欠了你的?! 随着这一声声质问,光幕之中的影像又浮了出来。 仍然是那一座草屋,仍然是那一个男人。只是男人自个儿坐在草屋前的一块石头上,低头看着前面的泥土,不去看那不远处的小童和妇人。 妇人面相甚为丑陋,但除去天生的相貌之外,更多的是生活的苦难留在她面上的痕迹。 这会儿,她正恶声恶气地质问着身前低头站立的小童。 小童年不过两岁,身体却很是瘦小单薄。 也不知是不是被骂得狠了,一直被质问的小童最后受不住,猛地从地上冲了出去。 他跑得其实不算快,不算急,但动作太过突兀,却是将他身前那妇人狠狠吓了一跳。 妇人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但就是这一步,她踩在了一块尖石上。 石头戳在妇人脚稞处,痛得妇人身体一个摇晃。 只不过是摇晃罢了,只要妇人接下来能够稳住身体,该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事情就出在了这一顷刻间。 那妇人脸色一白,身体一阵摇晃后,竟然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若是寻常时候,大抵也不会有什么事情。然而 妇人坐在地上,却是脸色煞白。 更有一片血迹从妇人的裙衫下流出。 血,血,血 光影定格在妇人煞白茫然、男子愁苦沉默、小童懵懂无知却又隐着惊恐的表情上。 陆判适时开口:年岁不满三年,无意惊吓继母,令其小产。 欧阳晟仍是面色不动。 孟彰却是悄然皱了皱眉。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悄然对视一眼,给孟彰传音,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孟彰看了看殿中桀骜不减的欧阳晟,又看看上首平静漠然的陆判,目光回转,迎上两位门神的视线。 这样的审判,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两位门神不解。 哪里不合适了? 孟彰沉默一阵,想了想,最后也只能道:是我想岔了。 这里毕竟是阴世,是酆都。他认知里的条章,未必就样样合适。 第130章 孟彰想定,也就收摄了心神,继续看。 幕布一样的纸张中,光影仍在继续变幻演化。 有此前因,原本还很是看顾小童的祖父祖母似也冷淡了不少,小童身上越发的脏污邋遢,身量也越发的干瘦,反衬得那颗脑袋大得吓人。 似又是两年过去,那面上更添了不少愁苦的汉子偶尔露出了些笑容,而在小童越渐沉默的眼眸里,倒映出一块块软熟的麻布。 这审判殿中旁观的所有人,哪怕是由阴世天地孕育而出的诸多阴神,也都能想得明白。 小童多了一个弟弟。 同父异母的弟弟。 后娘小产两年以后,才又怀胎生下的弟弟。 各处都有目光徘徊在欧阳晟的左右,但欧阳晟自己只是平常。 不论那些光影如何演变映照,都未曾引动他心绪的一丝波动。 对于他来说,那俨然不是什么过往。 它更像是徒自引人发笑的笑话。 烂俗、平常又无聊。 孟彰看得那流转的光影一阵,又看了看那欧阳晟,默然半饷,转开目光。 这大抵才是酆都,这大抵才是酆都等一众阴神所需要处理的日常。 遍观天地内外,彻头彻尾的恶人会有,至真至善的善人也会有,但都不会多。 尤其是相对整个阳世天地和阴世天地里的芸芸众生来说,他们的数量只能说是寥寥。 真正多的,是亦善亦恶、亦真亦假的普通人。 他们自出生到长成,又自壮年到老死,都在接受着这天地、同族的影响。 于他们,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而,阳世天地里的衙门审案,还可以是只针对一个案件调查清算,但阴世天地里的酆都却没有那么简单。 酆都的诸位阴神,需要清算的,是一个人的一生。 这一人一生中的善行恶行、善念恶念,以及此等种种作为与心念牵引系锁的因果 这一切,尽都在酆都的审判与清算之中。 孟彰无声一叹,又自看向那流转的光影中。 时值汉末,岁逢大灾,田地里原本精心栽种的禾苗大片大片枯死,好不容易长到成株,还未待禾株结穗,就被铺天盖地的蝗虫啃食个干净,田地里颗粒无收 幼弟尚在襁褓,又有亲娘仔细看护,倒是能够稳当,但小童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第437章 又或者说,这样的年景,其实正好给了一些人合情合理的借口。 小童被卖了。 卖给过路的傩戏师父。 或许也不能算是被卖,因为小童的长辈没收钱,直接便让小童跟着傩戏师父走人。 这大抵是小童的高堂长辈们待他最后的温情了。 因着家中人没收钱,小童在傩戏班子里还不算低到了尘埃。 他正正经经地敬了茶,拜了师,入了师门,成了一个傩戏小童。 那段日子 虽然时常挨饿,少有饱腹的时候,而且还得跟随傩戏摊子和师父行走各处村镇,但对于小童来说,却还算是轻松。 尤其小童的资质比起寻常人来说,足以称得上优越。 在资质的扶持下,小童的修行很是顺利。 他渐渐补足了早年间损耗的元气,不过数月,就完成了养元的修行。 诚然,这样的修行效率放在孟彰旁边压根就不够看。可这哪儿是能一概而论的呢? 哪怕真要做一个对比,也得先行仔细分析两者之间的条件差距不是? 小童老成沉默的面上有了些许笑意。 他开始跟随着师父服气,学习种种祭舞,侍奉各方神明。 尽管随着不断的演化,傩戏已经失却了最初时候的意义,但它确确实实是从祭祀礼里分割出来的一部分。 傩戏最初出现,就是为了侍奉鬼神。 然而,汉末那样的年代,纵然能有几分安稳,又如何能够持久呢? 越渐艰难的世道,世人就越是想要去寻得来自某种来自更高远更神圣位置的帮助。 傩戏作为祭祀的一部分,也在这样近乎疯狂一样的追捧中,变得兴旺昌达,俨然有一种四处开花的气势。 小童等一众傩戏相关的人,日子也越发的好过。 渐渐地,渐渐地,他们生出了一种野望。 一种,壮大傩戏,将傩戏从村镇山野引入各处祭庙的野望。 是的,纵然这些傩戏相关的修士生出了野望,也不过是想要将傩戏引入各处祭庙而已,并未曾奢想过他们这一脉能够列入正道,成为旁门诸多法脉之列。 小童恰逢时势,资质也比较出众,便成了这一种野望的受益人。 他再不只局限在自家的傩戏班子里,还在他师父的指引、联络下,开始摆放各家傩戏大家,跟随他们学习,汲取他们的经验与精髓。 如果当时的世道不再继续糜烂下去,小童或许是能一步步踏实走过来的。 他或许会成为傩戏的集大成者,真的似彼时各家傩戏大家所想,将傩戏推入各处祭庙之中,成为旁门诸多法脉之一。 但,没有如果。 在连续数年的大灾之后,黄巾之祸爆发了。 丢失了田亩的农民、从有心人田庄中走出悄无声息汇入人群中别有任务的佃农、不甘心家族衰落想要寻找机会的寒门子弟 数以千万计的人在头上系了一条黄巾,高呼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从田野间走出,冲击一座座县城。 世道乱了。 田间地头,几乎少有人能够安心耕种。 没有人耕种,又有多少人,能有心力去继续供奉各处祭庙中的神明呢? 何况,黄巾军的大贤良师,也有他想要祭祀供奉的神明。 他们这些傩戏修行者,就跟诸多旁门法脉一样,都受到了冲击。 每一日每一日,他们都只能小心躲藏,收敛隐匿自己的行迹,不敢稍有疏忽。 但黄巾军声势日隆,不论他们再如何费尽心思躲藏,也终究未能藏得多久。 他们很快被黄巾军发现了踪迹。 然后,便是慌乱的追截与逃窜。 在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倒下后,作为种子的小童仰仗着各位傩戏大家的七分庇护、三分气数,带着一众傩戏大家的诸多积累,终于逃了出去。 在这一段苦难与狼狈里,小童坑害过人,也被人坑害过;杀过人,也救过人;被人背叛过,也背叛过人。 到他终于逃出黄巾军的势力范围,能够得享一日安宁时候,所有人看见他立在矮岗上,回望还未远去的血色,改了自己的名号。 自今日起,我叫欧阳晟。 欧阳,是将他从老家带出,小心引着他一路修行的那位傩戏师父的姓氏。 而晟 光明,旺盛,兴盛。 他当大兴傩戏一脉。 欧阳晟这是立下宏愿,也是将曾经诸位傩戏大家的妄念一并背负起来。 黄巾非是正朔,也不合正统道义。当黄巾军的大贤良师身死,昔日声势浩大的黄巾军也就成了一盘散沙。 他们最终消失在各方力量的攻伐之中。 孟彰这些观者各自定神,都在借着这一幕幕光影窥探昔日汉末黄巾时代的隐秘,但欧阳晟却仍是无动于衷。 不独独是他,平等王、陆判这等阴神也未有分毫留恋。 陆判那竖起的文书上,光影再度演化。 那还是欧阳晟的人生。 黄巾之势被扑灭,除了各处堆积的尸首外,剩余存活的那些田间百姓,便各归乡野。 欧阳晟原本也该是选择这样一条道路的。 他所修持的傩戏一脉,就有很多人这样选了。 第438章 但欧阳晟不甘心。 他天资不错,积累也有,只要有足够的修行资粮补足,他能够走得更快更远。 而且,他也看得很明白,即便黄巾之乱被平息,这个世道仍旧还是乱世。 它没能安稳下来。 整个天下,都还落在纷乱之中。 而纷乱,又是他们这些山野之人、底层之人最好的机会。 只要他们能抓住这个机会,他该能闯出一片天地。 他这样想,也果真是这样做的。 左右逢源、各处征伐、相互拉拢、相互交流 他用尽了手段,也绞尽了脑汁。 而结果,也并不叫他失望。 他修成了元神。 他成了真人。 以一个傩戏戏子的身份。 然而,还未等他高兴得意,他便绝望地发现一个事实。 倘若没有天大的机缘,他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他再不能,往前走出一步。 不,哪怕是半步。 元神境界的修士,确实也已经能够称一声真人,出入各家法脉、世族,也能有他一个座席。可是,相比起他的大愿,相比起诸位先辈的厚望 元神境界,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强的力量,需要有更高的地位。 也是那一年,他开始出入各处秘地,想要寻得一份足够将他推往更高处的机缘。 他得到了。 但也可以说,他其实也没有得到。 因为在一场生死冒险之中,他拿到了一卷道书。 上面,只讲了一道秘术。 采补秘术。 不是阴阳交合那一类的采补秘术,而是另一种采他人灵粹补益己身的采补秘术。 这卷道书出现在光影中的时候,审判殿中旁观的各家子弟中,都有那么几道目光在那光影中流连不去。 他们似乎也对这一卷道书所记载的秘术很感兴趣。 欧阳晟原本平静得很,但到这一卷道书在光幕中出现以后,他眼睑陡然掀起,在那光影中映照出来的道书瞥过。 道书上的内容清晰可见,与他记忆中,甚至是所修持、改良的秘术内容完全契合,没有分毫疏漏。 欧阳晟面皮古怪地抽动。 但他目光从那道书处挪开,瞥见其他人的时候,却也愣住了。 第131章 欧阳晟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原来他曾经所学所修的秘术,在这光影里其实没有更具体的内容。 他沉默一阵,旋即又扯了扯嘴角,不知是满意还是自嘲。 倘若他曾经一身所学所修,能在今日诸多人的旁观下展示,于他、于傩戏一脉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不论他这一场审判后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傩戏一脉,大抵不必等他在阳世、阴世天地里布置的后手启动,也能传承下去。 光影不曾在意欧阳晟那复杂的心绪,它在欧阳晟激动、兴奋的面容上略一停顿,便又往下继续。 参悟采补秘术,到最后 那位青年傩戏法师用扁担挑着傩戏行头,遵循着先辈的脚步,行走四方。 但他与傩戏一脉的诸位法师不大相同,他除了在节庆时日于庙会、大圩间表演傩戏,祭祀神明及天地以外,他还会在暗地里留心观察所见之人的资质与灵粹。 若有卓绝者,便以秘术采摘,以补益己身根基。 在修行这一份采补秘术以前,欧阳晟就已经是元神境界的真人,更兼之他时常在田野、村镇间活动,少有招惹高门、贵胄子弟,倒是让他又安安稳稳修行了数十年。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人被抽去灵粹与先天元气,化作一点本源,落入欧阳晟的根骨里。 当时欧阳晟已经是元神真人,被他选中的受害人不过都是凡俗,少有修行者,便是一身资质完好无损被抽取,又能给欧阳晟多少提升? 其质不够纯粹,欧阳晟很自然地走上了另一条路。 用数量,来填补质量的差距。 是以从欧阳晟得到采补秘术到他事发被打杀的那数十年间,被他抽取去灵粹与先天元气的生人,已近万人。 这近万人中,最多的,便是年岁不大的孩童。 看着光影中映照出来的那一张张失去灵光与生机的稚嫩面容,他们的面容定格,目光黯淡,浑身上下被由内而外的死气浸染 孟彰的眸色越渐暗沉。 到光影演化至欧阳晟身死败亡,哪怕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都开始琢磨要怎么将孟彰拦下来了。 不过,出乎他们的意料,虽然孟彰一身气势摄人得可怖,但他仍然稳稳地坐在席间,没有真的冲出去。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面面相觑得一阵,最后索性就不费心琢磨了,他们直接询问孟彰。 阿彰,你现在可还好? 孟彰缓缓掀开眼睑。 他却没有去看那殿中仍自不减桀骜的欧阳晟,目光直接落在两位门神身上。 不必担心,他道,我很好。 真的吗? 两位门神险些问出口,但他们控制住了。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再看得他们一眼,收回目光来:如今,他就在这审判殿中接受酆都审判,又哪里再需要我来出手? 第439章 他只需要静等着,就会有一个结果作为交代。 就算他真的要再有旁的动作,那也该是这个交代不能令他、令一众婴灵鬼童满意之后的事情,而不是现在。 也不能是现在。 你能这样想就好两位门神又一次道。 孟彰对两位门神的这种说法没有任何表示,只仍自在席间安坐,等待着这一场审判的结果。 光影的流动仍在继续。 得那一份采补秘术相助,欧阳晟的资质提升,到他被打杀,从阳世天地落入阴世天地时候,俨然已经修至阳神境界。 阳神境界的修为,哪怕是落到了阴世天地里,在阴神未曾正位、阴世酆都未出之前,已经足够支持欧阳晟快活自在了。 看着光影中逍遥自在的欧阳晟,饶是两位门神也沉默了。 唉郁垒长叹一声,是我们失职失责了。 神荼也是无声颌首。 孟彰摇头:这其实也怪不得你们。 一身因果、业力,却仍能逍遥快活,没有任何讨还的又岂止有这欧阳晟一个? 想了想,孟彰又道:待酆都正式掌控阴世天地以后,就不会有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郑重点头,似是在承诺。 无人审判、无人梳理、无人报还,欧阳晟又在阴世天地里快活了足有数百年。 这数百年间,他重又将那份采补秘术翻了出来,不断揣摩调整,想要让这一份采补秘术能够契合阴灵之身的他。 他成功了。 孟彰没有抬眼去看那流动的光影,所以他并不清楚落在阴世天地里这数百年间,欧阳晟又以多少阴灵怨鬼作代价,才终于将契合阴世天地的采补秘术给调整出来。 他也不必细看,便已经能够想见在这一份改头换面的采补秘术背后,到底消散了多少阴灵怨鬼。 欧阳晟那一身袍服的所有补丁,都镇压、收容着数不清的阴灵怨鬼。 那是他们最后在这天地间存留的痕迹了。 孟彰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来。 他看定了欧阳晟,平静地、漠然地。 他在等待。 等待欧阳晟真正的结局。 欧阳晟也偏了偏视线,看向了坐在他右手侧第一列的小郎君。 定定看得孟彰半饷,他忽然咧开嘴笑了笑。 你很生气? 他在无声询问。 孟彰仍只凝望着他,心绪未有分毫波动。 欧阳晟等了一阵,没等到孟彰情绪的变化,他撇了撇嘴,无趣地收回目光。 陆判抬手拿起惊堂木,干脆在案头一拍。 欧阳晟,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欧阳晟笑了笑,站直了身体。 没有了。他道,成王败寇,我那一生过往,你们都已经看过了。 欧阳晟面色也出奇地平静。 你们待要如何,便如何吧。谁让我落在了你们手里呢。 陆判看了他一眼,抬手招了招。 那面演化光幕的纸张,当即缩小缩小再缩小,恢复成最初时候的那漆黑纸张模样。 陆判轻轻一拂。 纸张平平整整地落在案头。 他拿起了判官笔。 判官笔毫端处,有红芒摇曳,隐隐可见诸般命理因果。 今有阴灵欧阳晟,过往已明,因果梳理,当有报还。着,判一身修为散化,换作本源,还予各人;其神魂,当入无间幻境,复历诸般旧事,唯当众受害者怨气消解、恶气吐尽,方可脱出幻境,偿还众人因果。 孟彰将这一份判决听得明明白白。 亦即是说,欧阳晟这一身阳神道果的根基与底蕴,都会被剥夺。 被剥夺的这份道果,会经酆都道则,换作生灵本源,分还给被欧阳晟用采补秘术采补的那些受害者们。 同时,被剥夺了阳神道果以后的欧阳晟神魂,还要被投入无间环境之中,以那些受害者的身份,一次次经历被采补灵粹与先天元气的经历,直到那些受害者余留的怨气、恶气全部消解,他才可以从无间幻境中出来。 可是从无间幻境中出来,并不代表欧阳晟就算是刑满了。 他还需要偿还曾经亏欠下的诸般因果。 毕竟他的事情,并不是只将曾经夺走的灵粹、先天元气还回去,再经受同样的痛苦,就能够清账的。 如果没有撞上他,即便是在东汉末年那个时代,人家也未必就没有活路,未必就不能闯出一番家业来,更未必不能在修行道路上有所成就。 但就是因为他,那些生人早早就因为灵粹和先天元气的流失断送一条性命,又谈何活路可言? 活路没有,那家业、那修行,就更无从提起。 这如何不是欧阳晟亏欠了人家的? 又怎么能轻飘飘让他将这些亏欠揭过?自然是要一一偿还。 然而,这里头又有一个问题 欧阳晟是个修行者,还是个修到阳神境界的大修士。 无论是阳寿还是阴寿,他的寿元都很是悠长。但那些被欧阳晟祸害了的人,却都不似他那样长寿。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耗尽了阳寿、阴寿,等不到他的偿还了。 第440章 陆判的判官笔停在半空。 祂抬眼,看向殿中的欧阳晟。 欧阳晟就似他所认定的那样成王败寇,不论陆判到底给他一个怎样的判罚,他也只听着,不恨不怨。 这审判殿中坐着的一众人等,不论是孟彰、王璇这些世族郎君,还是玄洞道人这些道门法脉的栋梁子弟,尽都抬了目光看定祂,等待着祂的下文。 判官笔终于又开始动了。 所有被欧阳晟夺去灵粹、先天元气之人,当显真灵,合归还的灵粹及先天元气,复还往生,再续命数。 这个判决一出,王璇、庾迹、玄洞等一众人等的瞳孔都是缩了缩。 酆都,又或者说阴神们,居然有这般能耐? 明明阳寿、阴寿尽数耗尽,真灵沉没天地不知多少年,这些阴神们居然还能够将真灵牵引出来,再送他们去阳世天地转生一遭?! 当下之间,这一座大殿中可谓是思虑百变,玄妙繁复得很。 陆判压根不在意其他人的想法,待到完整的判决全数在漆黑纸张上落笔。祂便将判官笔放在案头笔上,自己捧起案前纸张,转身向殿中更上首的平等王躬身一拜。 欧阳晟的判决已然拟定,请阎君裁决。 平等王目光扫过那一页书纸,也不如何彰显自己,轻易便点头。 可。 话音落下的同时,祂手往袖袋中一摸,便自捧出那枚阎君大印来。 阎君大印落下,在那漆黑纸张处轻轻一按。 一个繁复而威严的符印在漆黑纸张处显出。 漆黑纸张先是默然一阵,旋即急剧震动起来。 第132章 以那盖在漆黑纸张上的大印为了中心,无形的力量激荡着文字。 文字牵引着磅礴的力量,从纸张上脱出。不,不独独只是文字,当文字从纸张表面脱离时候,那漆黑纸张也在悄然震荡。 到得最后,那漆黑纸张也在震动中化作一片粉末。粉末自发附着在那一个个文字上,成为文字力量的一部分。 吸取了文书、判官笔与阎君大印力量的文字在半空中停了一停,便又开始不断盘旋碰撞。 也不知是早就存在于这阴世天地里的,不过是如今才被这些文字牵引出来,还是它们干脆就是由这些文字裹夹着的力量所凝炼演化而成的,总之,众目睽睽之下,那一段判决文字赫然散去。 留在判决文字原本所在位置的,赫然是一条玄黑色的锁链。 锁链当空一震,便即扑向了挺直腰背坐在殿下的欧阳晟。 欧阳晟也不畏怯。 他看着那条直扑过来的锁链,竟然大声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玄黑色的光芒大盛,照亮了整一个审判殿,也遮挡去了所有细节。 没有人知道那一顷刻间,欧阳晟到底都想到了什么。 是好笑,是自嘲,是愤怒,是怨怼,还是认命 没有人。 这一处审判殿中,没有谁真的看清楚了。 或许,就连欧阳晟自己,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明白。 陆判神色不动,只凝望着那一道在玄光中捆绑着欧阳晟的锁链。 赦。 这一次,孟彰等人都听明白了陆判的意思。 这赦,并非是赦免,而是赦令。 哗啦啦的锁链抖动声中,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面具从欧阳晟的魂体中被拖拽了出来。 这个面具脱出以后,欧阳晟的气机当即暴跌。 这面具,就是欧阳晟的一身道果。 从阳神到元神,从元神到阴神,从阴神到养神 到他气机终于稳定下来时候,欧阳晟衰弱到几似凡俗。 或许,他比起最普通最弱小的凡俗阴灵来,还要衰弱。 欧阳晟大抵也不适应这样弱小的自己。 他不自觉地伸手按住心口,佝偻着身体一声声咳嗽。 那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抠出来的一样,低沉、嘶哑、惨烈。 即便如此,欧阳晟也还是极力睁开眼睛,看着那个被强行剥离出去的面具,他的道果。 或许还是有不甘,但是 孟彰细看着欧阳晟,终于确定了他的想法。 成王败寇,他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结果,也没有了力量去将自己救脱出当前的困境。但起码,他想要睁着眼睛看清楚自己的结局。 哪怕是毁灭,他也想要看得清楚。 孟彰垂了垂眼睑,竟不知道自己心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是厌恶吗?是恼恨吗?是幸灾乐祸吗?是畅快吗?是怜悯吗? 他静默片刻,才终于确定。 都有。 这些感觉,他心头都有。 但这些情绪激荡交织间,却反显出了他心头的空无。 到这个时候,他再一次明白,为什么掌握着轮回、与阴世天地道则法理同在的阴神们,不能由天地中的任何一个生灵修来,而一定要是由阴世天地自身耗费天地本源孕育。 哪怕阴世天地耗费自身天地本源孕育阴神的举动,拖延了阴世天地的成长,使得原本与阳世天地一体而生的阴世天地渐渐落在了阳世天地后头。 哪怕阴世天地所孕育出来的阴神,会因为出生的时机问题,被生人所乘,遭逢了一场镇压的劫数。 第441章 因为生灵皆有它的私心;因为生灵都有它们的偏好。 阴世天地里的轮回往生,肩负着清算因果、了断善恶的重任。 轻易将这样的重任交托给一个乃至一群生人 且不说这些领受重任的生人,能不能承受得住这种种情绪、观念的冲击,始终秉承着清正严明的品格,就算他们能做到,他们又能坚持多久,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阴神,是阴世天地的疏导之人,也是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的最后闸门。 倘若连阴神、连酆都都崩解都扭曲了,不独独是阴世天地,连阳世天地也不会有所幸免。 阴神 孟彰默然半饷,重又睁开眼睛。 他不去看那仍在欧阳晟魂体处拖拽着什么的锁链,而是看向了这审判殿中的所有人。 对面的王璇、庾迹、桓举、谢宴;坐在这几个世家栋梁后头的高门郎君;他这边厢的郁垒、神荼等一众阴神;玄洞道人等等道门各家法脉的栋梁弟子。 也包括上首的陆判和更上首的阎君平等王。 他一一看了过去,没有错过这些人面上的表情。 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人都关注着欧阳晟,关注着这一场审判的后半段结果,没多少人顾得上他。 他很轻易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少顷后,他也收回目光。 王璇、庾迹等一众顶尖的世族郎君,并未有太多的情绪波动,就连坐在他们后头的那些同族郎君,也多半都还能稳得住。 真正失态、显出几分动摇的,可谓是没有几个。 就似玄洞道人这些道门各家法脉的栋梁子弟一样,他们更多是在看着一件稀奇事,等待着这件事的落幕与变化。 或许 他们心里并不是没有触动,不是没有警觉与惊疑,但这一切,都被他们收敛了,哪怕是这个时候,也没有轻易暴露在旁人的耳目之中。 倒是郁垒、神荼、陆判、平等王这些阴神,面上眼底处,更多的竟然不是如愿,而是另一种更超然、更高远、更淡薄的悲悯。 他们悲悯着那些折损在欧阳晟手里的生灵,也悲悯着欧阳晟本人。 孟彰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如今在中原里还没有影子的佛家,后头竟然能够越过道门、越过天庭,在酆都、在阴世天地里稳稳扎下根来了。 因为众生皆苦,因为佛家能够共鸣这一种悲悯。 不是说道家就不能,也不是说道家里的那些仙神,就不会对沉沦在诸般因果与罪孽中的魂灵伸出手,而是 道家的善意更随意。 道家的仙神是站在高远处,站在清净处,向站在泥泞、沼泽与阴暗处的魂灵伸出手;但佛家,却是从高远处、从清净处,走入泥泞、沼泽与阴暗处,亲自将人给带出来,让他们也走到高远处,走入清净处。 他们终究是不一样。 而这种不一样,便生生从道家的地盘中、从同源同族的认同中抢出归属于佛家的位置。 孟彰扯了扯唇角,又扯了扯唇角。 他想这些干什么呢? 这些都是道家、佛家的事情,他一个阴灵,能做些什么? 只静看着就是了。 孟彰抬了抬眼,将隐隐发散的心神从那更遥远的地方收回,凝望着审判殿中如今这一场走到了尾声的判决。 欧阳晟魂灵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他眨了眨眼睛,那近乎呆滞的眼眸里,才终于又显出了几分灵光。 显然,他的心神也在回转。 那锁链似乎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待欧阳晟魂灵心神清醒以后,裹缠着他的锁链才又是一抖。 平等王身后的那一十六方小阴域里,豁然打开了一条通道。 哗啦啦 那锁链又抖动了一声,拖拽着欧阳晟,就要往那条打开的通道去。 欧阳晟的魂灵被锁链拖拽着走了几步,也似是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状况。 他站直了身体,冷声道:不必尔等拖拽,我自己会走。 锁链似乎也是听懂了欧阳晟的话。 它停住了动作,却并不是就顺从了欧阳晟,而是看向了坐在最上首的平等王,等待着平等王的意思。 平等王什么都没有说。 但锁链却已经明白了平等王的态度,它静默了下来。 欧阳晟伸出手,整理了自己有些凌乱的袍服。 他一身袍服其实材质极好。 倒也是,再如何,欧阳晟也是一位阳神道长。 他身上穿着的袍服,又怎么会是寻常黔首所穿的普通衣裳。 所以会在最开始时候,给予孟彰、王璇这些观者衣裳破旧的印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那袍服上一个个打满、叠加上去的补丁。 如今补丁已经被锁链抽取出去,他这一身衣袍也被退去所有特性,复归于它的本身材质,反倒是更显眼了。 孟彰的目光在欧阳晟这一身俨然焕然一新的袍服上停了停,便往上方瞥过,看见那簇拥着面具静静悬浮在审判殿上空的无数萤火一样的残魂,方才重新将目光落在欧阳晟身上。 欧阳晟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他整理过自己的袍服后,又抿了抿唇,挺直腰背,径直走向了那条打开的通道。 第442章 通道前方,一十六方小阴域显化,有油锅,有铜柱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不紧不慢走了进去。 打开的通道随着欧阳晟的进入,轰隆一声闭合。 然而,孟彰、王璇、庾迹这一众观者,却似乎还是能够看见走入那一十六方小阴域里的欧阳晟。 有夜叉在小阴域中显化,狞笑着对欧阳晟举起了手中的锅铲。 进去! 一个夜叉上前,抬手一推欧阳晟,欧阳晟整个人一个踉跄,直接跌落在滚烫的油锅之中。 哪怕欧阳晟强行按捺,但孟彰、王璇等人还是能够看到那一瞬息间,他扭曲了的五官。 原来是这样 孟彰听到审判殿的某个角落,有人低低说道了一声。 是的,就是这样。 进入了那一十六方小阴域里的欧阳晟,再不是那摩弄日月的阳神道长,他只是一个寻常的魂灵。而那些守在油锅里看着他受刑的夜叉,其实也不是真的阴世天地里的阴卒,他们是曾经被欧阳晟祸害的生灵的怨气与恨意。 亦即是说,监管欧阳晟的,根本就是欧阳晟的怨主。 欧阳晟想要从那一十六方小阴域中解脱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到偿还去诸般因果,等到这些怨气与恨意消解。 唯有到得那时,他才能够迎来他真正的终局。 投胎,或是消煙。 目送走欧阳晟以后,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在仍旧悬浮在审判殿上方的面具和那上千上万的萤火。 合。陆判低低喝了一声。 面具崩散开去,化作更细微的、带着薄光的尘埃,飞向那些簇拥着它的萤火之中。 那些萤火停了一停。在它们的火焰中央处,赫然有一张张面容浮现显化。 那些面容五官各异,细看却都还能找到些许生机。 这些许生机滋润着他们,延续、补足他们的本源。 第133章 这星星点点的萤火,赫然便是一个个残破、死寂的魂灵。 看着这些足称可怜的残魂,陆判的神色却未有更多的变化。 祂对这些残魂,跟对欧阳晟时候的态度是一样的。 你等也去吧。 祂话音落下之际,判官案头上原本静默的卷宗有一页黑沉的书纸飞出。 这页书纸当空一卷,直将这些萤火也似的魂灵尽数收去。 孟庙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就看见这一番动静不免一阵惊诧,随后才明了其中的缘故。 这些残魂不单命丧欧阳晟之手,就连他们自身的本源与先天元气都成为了欧阳晟补益根基的资粮,如此遭遇确实能让人叹一声可怜。然而,这不代表他们身上就没有其他的业障与因果。 他们身死命丧后,在陆判这位阴神的帮助下得以向欧阳晟讨还昔日冤孽,清算彼此因果。但同样的,他们身上背负的那些亏欠、伤害、辜负,也该当偿还给属于他们的债主,也该清算他们身上所缠绕的因果。 看着那些似河水入海一般归拢纸张的残魂,孟庙心头一凉,陡然生出一种明悟。 没有谁,能够逃离得了酆都阴神的清算。 受到另一个人的伤害,成了那个人的冤主债主,也不能抵去他们身上曾经背负的业债与因果。 欠了就是欠了,这笔债不会因为别人也欠着你就能抵消,就不用还。 孟庙愣怔了一下,才慢慢平缓了心神。 如果酆都的一众阴神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又岂会是他这等的庸人所能够反抗、拒绝得了的?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就是等待了。 等待 酆都乃至整个阴世天地诸多阴神与现存于世的各位巨擘之间的争斗落下帷幕。 到得那时,他也将迎来他的终局。 或是似现在这般搁置一切因果、恩怨,继续过他忙碌却也平庸的日子;又或是受酆都诸位阴神审判,清算己身所有因果。 孟庙这样想着,目光却也无知无觉地落在了坐在他前方一列的小郎君身上。 阿彰他 孟庙魂体无声震动,惊惧且彷徨。 阿彰他,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孟彰察觉到从身后汇聚过来的目光。 不独独是孟庙,还包括罗甄两位先生。 他们都在看着他,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里感情复杂至极,饶是孟彰,一时竟也难以分辨。 他没有回身,只坐着,腰背笔挺。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眸色又似更复杂了几分。 孟彰察觉,只略一思量而已,就知晓他们这是误会了。 事实上,他即便是在借这样的反应有意无意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的绝大部分心神,也并不在这件事情上。 他更多地关注着的,是自欧阳晟被送入小地狱开始,便隐隐交织显现的阴世天地道则法理。 他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真的是有什么无形却真切存在的东西,正在此地显化汇聚。 不去在意那从身后投来的目光,孟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审判殿中的其他人。 包括诸多阴神,包括众多阴卒,也包括大多数的观者。 意外又不意外,孟彰目光悄然转过谢必安这位白无常时候,便正正撞上了谢必安投过来的视线。 第443章 孟彰一顿,抬眼循着谢必安的视线望入祂的眼底,在那里找到了些许笑意。 这其实是很难得的,孟彰自己心里很明白。 倘若是往常时候,那也就罢了。谢必安、范无咎这些阴神在孟彰面前自来都带了几分兄长的心态。 可那是往常,不是现在。 现在是什么时间?是什么地点?正在料理什么事情?此后又关乎了什么样的布局?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于情理、于彼此的身份,谢必安这位白无常也该当严肃。 可是偏偏在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孟彰在谢必安眼底看见了不该出现的笑意。 所以 在这座审判殿中,经历方才那一场审判以后,又或者说从审判者、受审者、旁观者亦或者说见证者三方汇聚这一座审判殿中的那一刻开始,就有什么东西在汇聚显化了。 那并不是他的错觉。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不知道孟彰心中所想眼中所见,此刻只一意纠结着孟彰的态度。 觑着一个空档,孟庙给孟彰传音。 阿彰 孟彰回头看了孟庙一眼,只道:且仔细看。 孟庙被孟彰那一眼镇压,无声无息地又在座席后安稳坐定了。 王璇、庾迹、桓举、谢宴等一众郎君各自往孟彰这边厢分去了一个目光。 显然,孟彰、孟庙两人方才那动静被他们几人察觉了。 那一瞬,孟庙险些都要以为自己心腔里早不知停止了多少年的脏器又狠狠地跳动了起来。 定了定神,孟庙低下头去,不敢看对面,亦同样不敢看坐在他前列的孟彰。 既是他自知失言在那几位顶尖世族郎君面前暴露了些关要,也是自觉羞惭,无颜面对孟彰。 孟彰看他一眼,见他久久没有抬头,暗自叹了一声,重又提点他道:仔细看。 孟庙被孟彰这话一点,才惊觉了什么。 阿彰 他踌躇一阵,低低跟孟彰传音。 孟彰摇头,只道:不妨事。 他转了目光回去,继续看着。 接连得了孟彰两次提点,孟庙再不敢分神,坐直了身体端正表情,无比认真。 殿中旁观席上列座之人也都陆陆续续收敛心神,认真看着大殿中央处判官与一众受审阴灵的后续。 审判殿中很有些发散的氛围悄然扶正。 郁垒、神荼等诸多阴神俱都向孟彰投去赞赏的目光。 做得好。 孟彰回以一笑,并未曾多做言语。 眼睑微垂、心神遍察四方之际,一种了然在孟彰心头生出。 那在大殿中悄然汇聚显化的无形存在,如今的汇聚、显化速度,比起方才时候,可谓是有了些微的提升。 尽管这种提升并不太过明显,但它确实是存在的。 孟彰心下悄然松快了些。 果然,酆都审判道则法理的汇聚显化,除了跟主审官、审判者、受审者、审判过程、审判结果等种种因素相关以外,他们这些见证者也是甚为关键的一环。 见证者从这一场审判中的收获,亦会推动酆都乃至整个阴世天地的审判道则法理汇聚、显化。 放下心来的孟彰亦不再分神,继续认真见证这一日的审判。 不过才清算了一个欧阳晟,纵然这欧阳晟乃是阳神境界的大修士,又怎么足够让酆都这些阴神满意,抬手叫这一场审判落下帷幕? 陆判长袖微动,那页已经将诸多萤火也似的残魂收起的纸张便又径自回到了陆判的案头。 它还异常乖觉地落在陆判的右上角处,尽力不阻挡陆判工作。 阴灵欧阳晟已入小地狱领罚,下一个。陆判清喝道。 范无咎上前一步,拱手作揖一拜:是,陆判。 他冷肃着一张脸,回身看向了那些或是萎顿在地或是勉强维持站立姿势的八个阴灵。 下一个。 他沉沉一喝,垂在身侧的手虚虚一抖。 一阵锁链抖动声音之后,有一个凡俗阴灵被引了出来。 那阴灵乃是一个老妪,周身气息平凡衰弱,极似残烛,随便一缕不知打哪儿卷来的细风仿佛都能令她魂飞魄散一样。 如果说早先那一场审判的主角之一的欧阳晟,是实力强横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话,那么这一场审判里的老妪,就以弱小惊住了殿中的大多数旁观者。 前者,阳神境界大修士,以他的实力,不应出现在这里任由他人审判过往、清算因果,在他们的观念与认知里,那样的强者拥有绝对的特权。至于后者 那却只会叫人发笑。 在这审判殿中绝大多数的旁观者眼里,这老妪,压根儿就没有资格出现在这一座审判殿中、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这儿就不是她能够踏入的地方。 哪怕是以一个受审者的身份。 陆判不在意那些人的眼神与心思,祂往下扫了一眼,目光便锁在了那个老妪身上。 老妪的魂灵先是缓慢抖动,随即抖动的速度不断加快。 她的魂体几乎都要被她自己给震散了。 陆判目光不动,又自平平清喝一声:堂下何人。 第444章 说来也是稀奇,陆判这声音落下,那老妪魂体的抖动竟是渐渐平缓下来。 老妪魂体一个不稳,重重栽倒在地上。 到那种仿佛连魂体都给震碎的压力卸去,只在周围环绕的时候,老妪才终于发现了自己莫大的畏惧与悔恨。 老妇人、老妇人叫黄张氏,是、是帝都洛阳人士 老妪按着早先那些阴卒的教导将自己的名号跟陆判交代过一回后,又抬头巴巴看向上首判官案上的陆判。 至于更高更尊贵首位上坐着的阎君平等王 她不敢。 一个眼神都不敢往那边厢分去。 陆判一拍惊堂木:尔可知此处为何处? 黄张氏神魂不禁又是一阵轻微的抖动。 知老妇人知 哪儿能不知道呢?方才她不是还在旁边完完整整地看了一出审判呢么? 黄张氏舌尖发苦,只觉得自己大祸临头,怕是也要去那阎君背后的小地狱里走一走。 她这般想着,整个人都绝望了。 陆判俯视着她,只问:你既已知晓,那还有什么话说? 不知是本能还是孤注一掷,黄张氏觉得自己居然从这句问话中听出了些善意。 她自己都惊住了。 上官上官的意思是,只要我老实交代,我我就能得到宽免? 听着这句话,看着这一幕,孟彰心头赫然闪过了一句话。 抗拒从严,坦白 牢底坐穿。 孟彰压下了那心头同时翻涌上来的轻松和好笑。 他还是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一段审判。 说实话,对于黄张氏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也很有些好奇。 不知道陆判到底会是怎么个答复? 沐浴着审判殿中一众旁观者的目光,陆判平静回答道:不会。 因为不论黄张氏是选择坦白还是继续遮掩,对于今日这一场审判结果,都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孟彰心里无声说道。 阳世的判案需要各种痕迹作为证据来裁定犯人的罪责,但阴世不需要。 阴世的阴神有的是办法还原这些被押送到审判殿的阴灵的一生,祂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证据,所谓的痕迹。 祂们需要清算疏解的,从来都是这些阴灵身上缠绕着的因果与孽障。 只不过是这顷刻间,孟彰心头便已经闪过了许多的思绪。 就像这审判殿中诸多旁观者的所想所虑不能影响到审判进程一样,孟彰心里的这些思绪也不能妨碍他继续见证审判。 黄张氏腰背一顿,不觉显出了十二分的佝偻。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觉结果已定,在那莫大的绝望中,黄张氏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勇气,竟支撑着她抬起视线去张望本来她没有胆子冒犯的神祗。 然而,尽管黄张氏得到了这一股莫名而来的勇气支撑,她的目光仍然不敢触碰主位上高坐的阎君。 那目光越过了祂,落在阎君背后不住扩张、不住演变、异常真实可怖的一十六方小地狱里。 这一十六方小地狱也甚是奇异。没有目光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只是茫茫然的一方小地狱,只偶尔显化出些许受刑画面。 可当有人特意凝望它,当看着它的人心思浮动,它就会感应那人的心神,自发显现某些细节。 譬如受烙刑的时候,那被烧得赤红赤红的铜柱是怎么炙烤着受刑者们的魂体的。 从铜柱一点点贴近受刑者的魂体,到它真正贴上受刑者的魂体,乃至是受刑者魂体在铜柱炙烤下最细微的变形与近乎潮水一般的痛苦 这一点点细节,都在通过目光、通过想象,传递到旁观者的感知中,最后在旁观者的心神间烙印下同等的痛苦与恐惧。 黄张氏魂体又是一阵阵的发颤。 不,不对 极度的恐惧中,黄张氏语序颠三倒四,似乎在无限逼近疯狂。 刚,刚才,刚才的那个恶人他是做了大孽,害、害了很多人,才会遭这样的罪 对!是他做了大孽,才会遭这样的罪! 我跟他不同。 我我跟他是不同的。我不过就是一个老妇,生前死后都没做过什么坏事,没害过什么人,我,我不会像他一样的 这样念叨半日,黄张氏的心神似乎真的稳定了不少。 一直看着这边厢其实压根就没有多给过黄张氏这妇人一个眼神的王璇、庾迹等旁观者,被黄张氏的状态引出了些许兴趣,难得分给了她一个视线。 看来,这黄张氏也勉强能算得上坚韧了 还真的是,明明没有多少见识,明明神魂都惊惧得险些混沌,她竟然还能凭借一口气找到其中的关键,硬生生从那莫大的恐惧中稳住了自己的神智。 这个妇人,确是也有些了不起 其实王璇、庾迹这些旁观者的表现还只是寻常,真正随着黄张氏心绪变化而变化的,还是那些与欧阳晟、黄张氏一道,以受审者身份被带入这一座审判殿中的那几位。 第445章 他们的表情、状态接连变化,几番扭曲后,看着竟然比黄张氏还要多了几分癫狂。 也幸而黄张氏现在算是稳住了,否则他们怕也是要当场失控。 陆判仍然未将审判殿中各方这些细微的心绪变化,祂再次提起判官笔,在身前铺展开来的文书上落下几笔。 那文书再次从判官案头飞出,当空舒展扩张,演化成一片幕布。 幕布上光影一瞬流转,似是时空逆流,将这黄张氏生前死后的大体光景展示出来。 又是一个丫头?晦气! 一个婆子的声音随着一声婴儿啼哭响起,顿了顿后,下一句话语接着传来。 要养吗?不养的话,就将她给直接放旁边的桶子里? 有人的目光转过,随意瞥着在产房角落处摆放着的尿桶。 算了,还是养着吧,我们家或许命中就该先有一两个女娃早先的那两个丫头都已经溺了,这一个再溺,说不定下一个还会是女娃我们养着她,她或许就能给我们带个男娃出来 这样也好,那你是不是也已经想好了她的名字了? 当然,招娣有她两个姐姐在前头压着,再有这一个名字引着,我就不信下一个还会是女娃儿 听着看着这一幕光影映照,再看着那被随意拿破布围着的女婴,除了孟彰以外,再没有人觉得奇怪。 他们平平地扫视过这一幕光影,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下一幕的出现。 甚至,有些人还甚有闲心逸致地私下猜度。 原来民间竟然还有这样的风俗 愚民就是愚民,没见识娘子虽然不似郎君能传承家业血脉,但到底也是自家血亲,好好养着,日后出嫁自也有一份助力啧 那些愚民只想着填饱肚子就了事,目光短浅至极,又怎么知道姻亲的贵重?呵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向对面坐在王璇、庾迹后头的各位高门郎君,心下暗自皱眉。 两位门神其实也不知道这些高门郎君的话语里具体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问题,可这不妨碍他们直觉般地生出几分不喜。 两位门神对视一眼,目光就转落到侧旁的孟彰身上。 要问一问阿彰吗?郁垒问。 神荼思量一阵,到底摇了头:我等阴神俱都由天地耗费本源孕育而来,跟这些寻常生灵大不相同,不能理解他们的想法和思路,应该算是正常,不值当大惊小怪的。 而这会儿 神荼目光在孟彰身上转过一圈。 阿彰他未必就有空闲有余裕为我们解答其中缘故因由,便暂且搁置吧,待日后再另寻机会细问就是了,不必急在这一时。 郁垒细想一番,也觉得甚为有理。 你说得对,祂点头,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再问一问阿彰就是了,没必要那般着急。 两位门神意定,便又收摄心绪,继续见证这一场审判。 不知是命数还是缘法,在这个招娣出生三年后,再度开怀的妇人如愿诞下了一个儿郎。 见了弟弟,尚且只得三岁的小娘子招娣也露出了笑容。 她咧开嘴,笑得很是高兴。 然而,弟弟的出生对于当时三岁的招娣小娘子来说,却不全然是一件好事。 自弟弟出生以后,祖父、祖母、阿父、阿母对小娘子确实多了一些宽宥,但她手上也多了些事务。 小到看顾弟弟,大到帮着弟弟熬粥洗衣 彼时不过成人膝盖高的小娘子,已然有了她的责任。 你要好好看顾弟弟,哭了记得叫人 你要记得,弟弟是你的依靠,日后不论遇上什么事情,他总能给你出头,不叫你受别人的欺负,所以,你得对弟弟好,知道吗? 孟彰眉头渐渐皱起。 然而,他还是只能坐在座席上,看着这一幕幕光影流转,听着那光影中频繁出现的话语与引导。 这些已然是过去 它们被沉没在岁月里,又借着岁月的力量,在那招娣女郎的脑海中深深刻铭,于无意有意之间引导着她的选择。 这些也都是世俗。如今遍行在天地里的,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世俗。 没有人觉得不对。 孟彰坐在座席上,像是被钉死在那里,也像是被拉着拖着陷入泥淖之中。 面前光影流转,岁月轮替之间,那个曾经名为招娣的女郎长大了。 年岁既长,该论婚嫁。 看着同样快要长成的半大小子,招娣的亲长几经寻摸后,将她定给了一个帝都洛阳里的一个平民子。 招娣不过是帝都京畿旁边长大的山野女郎,能嫁到帝都洛阳里,确实是难得。 第134章 既然都知道难得,这里头自然也不是没有缘故。 张家给招娣定下的夫婿,是个瘫子。 说来,黄家与张家原本还是同一个村里的人家呢。不过是有一日,黄家领着当时尚且年幼的张招娣夫婿入帝都访亲,孰料在帝都大街上被某家郎君的马撞了个正着。 第446章 那家郎君虽出身高门,但也算是有担当。他非但特意请医者上门诊治,还给予了足够的赔偿。 也是因为这一笔赔偿,黄家方才得以迁入帝都洛阳之中。 自己夫婿的具体情况,在正式定亲以前,张招娣也是知道的。 毕竟这事儿,瞒不住。 黄家跟张家早先一个村里住着,黄家小郎君当年出事的时候,事情闹得比较大,张招娣也已经记事,张家想要遮瞒都遮瞒不住。 乍一听闻这桩婚事的时候,张招娣是想要拒绝的,她甚至当场就落下了脸色。 是她阿娘劝住了她。 光影在岁月中,重现了当年那张愁苦的脸。 阿娣,你还是答应了吧。 面对着那张早已在记忆中消无、只剩下一双眼睛朦胧的面孔,彼时审判殿堂下浑身颤抖的阴魂更是不住哆嗦。 低伏着的身体遮掩住了她的面孔、眼睛,没有人能真正看清此刻黄张氏的情绪。 是怨?是怼?是恨?还是空无? 孟彰亦不知道,他只感觉到淡薄却深入骨髓的悲哀。 阿娘!光影里,传出了当时芳华正茂的张招娣不敢置信的声音。 妇人的声音或许有些抖,又或许没有。 那黄家的郎君虽然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事都担不起,但这桩婚事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你嫁了人后,整个黄家不好说,但看在你夫郎的份上,他们家的人必不敢苛待你;等到你生下一儿半女,你的地位就更稳当了;另外,你们那一小房的事情,必定就是你说了算。 阿娣,对于我们这些妇人来说,能说得上话很重要 是啊。芳华之年的女郎嗤笑一声,能说得上话,就能从婆家那边给阿弟揽好处不是吗?阿弟只比我小三岁,也该是要为他准备相看的时候了吧?相看好了得要为他准备聘礼的吧? 娘子无言垂头,避开女郎的目光。 女郎只重重丢下手上等待清洗的衣物,道:我不嫁! 她头一次那样坚定、那样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 没有人在意她的意见。 一轮一轮的劝说,一次接一次的谈话和告诫甚至是责罚,再加上村中各家的闲言碎语催逼,女郎到底没能坚持下来。 她嫁了。 穿着特意裁了布缝制的嫁衣,盖着正红的盖头,坐在驴车上,嫁入了洛阳城,嫁入了黄家。 拜堂时候,站在她对面的,不是她最初最初憧憬过的憨实郎君,而只是一头公鸡。 因为她的夫郎站不起来。 婚后的日子似死水一样无澜。 哪怕是她开怀、诞子、养儿,也并没有给予她更多的触动。 她的生命,似乎也早在敷上盖头的那一日就已经终结。 然而,这样平淡的她,竟然正是诸多妯娌中最得翁婆青眼的那一个。 她果真似她阿娘劝说的那样,在黄家的份量越渐抬高。 她说的话,有人听了。 而更幸运的是,她每逢开怀,诞下的都是郎君,不似她的那些妯娌们,一个女娃接一个女娃地生,又一个女娃接一个女娃地死。 最年长的两个女娃还算幸运,到底活了下来,但后头的那些女娃 她们都在尿桶里。 眼底渐渐失去亮光的妯娌看见她、看见她身边围着的四个小郎君时候,满眼都是羡慕。 她在这样的目光中茫然,又在这样的目光中明悟。 没有用的人,没有资格存活下去。而,作为女郎,她的用处就应该体现在家中郎君身上。 就似,倘若不是祖父祖母需要她为家中招引小郎君,她不能活;倘若不是她能帮着照看阿弟,给阿弟换来聘礼,她不能活;倘若她不是能照看、服侍夫郎,为夫郎传承血脉,生儿育儿,她不能活 千百年、千家万户,谁家的女郎,不是这样才能存活下来的呢? 自那一日开始,早就丢失了招娣之名、只有黄张氏这个称呼的妇人,终于全身心投入了这个家庭。 她更得夫家的看重。由此,在翁婆离世时候,她所在的这一房分得的家财几乎能同长房的大兄相比。 黄张氏不在意这一份家财到底是为了什么分给她的,她只更坚定了心中的明悟。 女郎,若不能为家中郎君助益,就没有存活下来的资格。 审判殿中的阴神对那流转的光影没有任何触动,祂们只专注于黄张氏身上的因果与业力;旁观者中的诸多高门郎君、道门栋梁也或只点头或是摇头,神色俱是淡淡。 只有孟彰,更觉悲凉。 他垂了垂目光,才重又抬起,继续去看这一场审判。 岁月在轮转,妇人渐渐老去。眼睛变得昏花,精神越渐短缺,身体也在不断衰弱 她老了,能干的活少了。 她生有四子,四子又都顺利长大、品性也算是憨实孝顺,不会弃她于不顾,她其实可以放心安享晚年。 但莫大的恐惧撅住了她。 她年纪大了,帮扶不了家中郎君不说,反而还成为了家中儿郎的负担,她 第447章 她没有资格活下去了。 她这样想,一再地犹豫,如果她没有找到其他的法子,她是不是应该是在儿孙厌烦恼怒她以前,先自了结自己? 她这样想,也在悄悄地开始做准备。 但她终究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 她还想活 她还想活! 望着那从往昔岁月中复现出来的老妪一瞬更比一瞬明亮刺眼的决意,孟彰心头只有更多的悲凉。 几番寻摸之下,老妪找到了她新的存身之法。 她自成婚后连生四子,四子皆顺利长成,又已顺利成家传承血脉,可谓是远近闻名的有福之人。似这样的人,哪怕是在比平民更高一层阶的寒门里,哪怕她出身乡野,不通文墨,也仍然能得到几分看重。 女郎及髻时候的喜宴会想要请她登门梳头;女郎成婚出嫁时候,会有人家请她做福人;成亲的娘子产子时候,会有人请她上门做收生婆婆 在晚年时候,她又找到了属于她自己的敛财法门。 她开始穿街走巷,陪人说话,也跟人说话。 这些话,或是传言,或是事实,但无一例外,它们都给她带来了些许钱财。 单单一两句话确实不多,但时日长久了,积累的话语多了,她在这事情上的进益渐渐就很丰厚了。 她终于能够安心养老,到她再干不动的时候,她还能靠着自己早前备下的棺材本撑到最后。甚至,在她进入阴世以前,她还有余裕将私产分给儿孙们。 儿孙们既喜又悲,而她很满足。 她这一生,很圆满。 她这样想着。 到她落入阴世,她收拢早先在阳世时候为自己置下的家财,儿孙为她送上的香火,再一次拜见翁婆,扒拉仍旧瘫在床上的夫郎。 她担起了养家的重责。 光影变化,年月流换,她的职责范围从最初时候的闲话几句,到成为眼线,帮着那些需要的人留心某些人的行踪。 不是那些有心人就缺了这样的人手。 而是似她这样的人,比起有心人自己培养出来的人手来,要更划算,也更安全。 只是几个铜板而已,真被发现了,也可以立时抽手。只要断得足够干净,就不会轻易被人顺着脉络找到源头去,不好吗? 黄张氏的活计越干越大,也越来越隐秘,到得画面定格之前,她收到的任务便是 盯着孟府,留心孟府小郎君孟彰的动静。 光影彻底定格,又在停顿片刻后,重新化作一纸文书回到陆判案头。 你这一生诸多因果,我已经洞悉,酆都也已经梳理明白,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陆判一拍惊堂木,问。 黄张氏被惊堂木的声音一震,整个人似乎都茫然了。 这这,上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我只是收了些银钱帮人做点小事而已 她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押送到这里来,要经受这一遭。 这黄张氏,她到现今,也还是没有想明白。 陆判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黄张氏现下的情况。 她并不是有心推诿。 被押送到这审判殿,在阎君、陆判、诸多旁观者眼皮子底下,她也没有这样的胆子遮瞒推诿。 陆判看得明白,心中也未有多少波动。 你不知道? 陆判提起判官笔,在那文书上再次点落几笔。 那你就自己去体会一次吧。 判官笔书成的文字陡然放出一道玄黑灵光,灵光绕着黄张氏一阵盘旋,将黄张氏的心念抽出,引入一方方显化的幻境之中。 你这命啊,不好 昏昏乎乎中听见这样的一句话,黄张氏下意识就想要反驳。 她的命怎么会不好?她可是所有人交口夸耀的全福人! 她这么想着,睁开眼去看,却看见一张异常熟悉的面容。 那张年轻得过份、也熟悉得过份的脸 分明就是她自己! 黄张氏心中慌乱不已。 对面的人是黄张氏,那她呢?她是谁?她变成了谁? 她想要低头,去看看现在的自己。 但她发现,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身体。 只有一阵又一阵的茫然、委屈从心头涌出,冲击着她的心神。 我的命真的不好吗?我只是没有个兄长,也没有个弟弟而已 要是你生在我家,怕就跟我那几个堂姐妹一样,才刚生下来,就要被溺死了 年轻时的她说得随意,说完这句话也就自个儿忙去了,一点不曾留意听见这句话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直到这个时候,直到她听见这些话,看着那个曾经的自己,感受到那个自己投来的眼神,她才算是有些明白了。 一个人一个人都转换过,一句话一句话地敲在心头,一记眼神一记眼神地感受着 黄张氏终于在那个自己老去即将过世的前一日,明白了什么叫不见血的刀锋;明白了什么叫言语伤人。 她沉默了下来。 孟彰的目光转向她,又收回,并没有停留太久。 第448章 可是可是 可是了一回又一回,黄张氏都还没能将后半句话给分说个明白。 陆判耐心等,等到黄张氏自己闭紧了嘴,祂才又一拍惊堂木,问:可还有别的话说? 黄张氏默然半饷,缓缓摇头。 你既已无话,那便由我来裁断。陆判再拍惊堂木,你在生是孝顺父母、翁婆,敬奉夫郎,教养儿孙,实是良人,然则生来爱搬弄口舌,多以言语伤人,又常行阴暗事,为求钱财替他人做耳目,多害无辜 侧旁的孟彰听着,只有默然。 现判你入拔舌地狱,再入 随着陆判运转判官笔,在文书上落下判词,有又判官印、阎君印接连在那文书上,文书再次飞出,在黄张氏身前铺出一条玄黑通道来。 黄张氏知道自己该要走过去,但她不敢。 她魂体瑟瑟,久久不能往前迈出一步。 磨了这么一阵,竟都没等到任何催促? 黄张氏正觉庆幸,耳边却凭空出现一句句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还站在这里?不会是怕了吧?也对,似你这样顺服了一辈子、被夸赞了一辈子、得意了一辈子的人,又怎么会乐意承认自己的恶毒? 踩着人讨得赞耀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就觉得自己安全了?能活下来了?不会随时被人一脚踢开? 那你就在这里站着吧,看看诸位上官、一众旁观的郎君,到底能够忍受你到什么时候!你说,到他们不想再忍受你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将你丢到更恐怖的地方受刑?就似刚才那位一样的?刚才那位领受的是什么刑罚来着?炮烙? 恭喜你啊,等你将这些上官、郎君的耐心耗尽,你或许也能尝一尝炮烙的感觉 你继续站着就好,别怕,我们也会陪你站着的,正好,也让我们看一看,你这面慈心毒的恶妇,到底要领受怎么样的报应! 黄张氏魂体的瑟缩停下,软绵绵的膝盖也终于站直,向前抬起。 她不敢看上首的陆判,也不敢看侧旁的一众观者,埋头直直冲入那条在她身前铺开的玄黑通道中,唯恐再拖下去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 她最终一头冲入了一座小地狱中。 随着展开的小地狱再次合拢,黄张氏入内受刑,一缕缕怨气、戾气悄然消解。 早先时候就已经撞入孟彰感知中的那无形无质却真切存在的波动,从这一场审判中又汲取到了什么,竟然越发的明显了。 孟彰看了看那静默悬停在阎君平等王身后的一十六方小地狱,方才回转目光。 判官案桌后头的的陆判又是一拍惊堂木,清喝一声:下一个。 范无咎拱手对堂上一拜,也是一抖手上锁链,将一个阴魂提了出来。 又是一场审判的开始。 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审判结束,一个个阴魂被消解修为,分别送入阎君平等王身后的一十六方小地狱中领罚,审判殿中某处汇聚、显化的波动也越渐磅礴显眼。 它终于再遮掩不住,落入了这一处审判殿中更多郎君的感知中。 那是什么东西? 趁着一场审判的间隙,孟庙按捺不住,给孟彰传音,询问道。 就不说早先时候孟彰曾提醒过他们仔细见证这些审判,就算没有那个提醒,孟庙也觉得孟彰必定知晓什么。 开玩笑,那可是阿彰! 细究过那波动最开始出现时候的状况,也见证过这一团波动每一次壮大时候的时机与变化,对于这一种波动的真貌,孟彰心里确实已经有所猜测。 该是审判道则。 孟彰不独独是给孟庙传音,他顺带着还往罗先生、甄先生两位那边厢传了话过去。 罗甄两位先生稳得住,但孟庙扎扎实实地被惊住了。 嘶居然是审判道则?少顷后,他又很能理解地点头,是了,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壮大的,可不就应该是审判的道则么? 罗先生也是递了话过来。 今日里的这一场审判,先不论整个审判的流程,亦不论这一场审判所涉及的人,只说整个审判的对象 孟庙定了定心神,更认真地去听。 阳神境界的欧阳晟,是大修,自然是强者;凡俗老妇人黄张氏,是凡俗,是老妇,自然是弱者;随后受审的李洋,虽也是修行中人,但修为境界远不及欧阳晟,粗粗一看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给他定位,可是如果再细看其他的受审阴魂,应该就能够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吗? 孟庙眨了眨眼睛,识趣地静听,不去反驳。 罗先生看孟庙一眼,便又继续。 今日这众多受审者中,欧阳晟占了一个强,黄张氏占了一个弱,李洋占去一个男,陆小盏占去一个女,陈都占去一个人,异兽吞灵鼠占一个兽, 孟庙被罗先生这么引领着划分,也终于抓到了几分思路。 所以,今日这众多受审人,虽然看着凌乱随意,但实际上却是囊括了强、弱、男、女、人、兽、妖、灵、贵、贱等生灵分类? 第449章 罗先生显出了一点笑意。 他轻拂衣袖,先冲孟庙点了点头,承认孟庙的猜测,随后便叹道:酆都这些阴神图谋非小,也难怪祂们能够牵引出审判这一道则。 罗先生的目光落向了那审判殿上方翻滚的道则法理,又悄然在孟彰身上转过一圈。 孟彰甚是平静。 祂们由阴世天地孕育,原就最为贴近阴世天地里的诸多道则,如今又仔细筹谋布置过不过是牵引一道审判道则罢了,成功理所当然,失败才不正常。 罗先生、甄先生两位略一思量,也是点头。 确实,失败才是真正的怪事。 第135章 这事情,不独独是罗甄两位先生想得明白,王璇、庾迹等一众高门郎君以及玄洞道人这些道门栋梁也都能够想得明白。 是以哪怕再没有阴魂被两位无常推送着来到堂下受审,他们也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原位,静默地体悟着那审判道则的每一分变化。 审判道则显化、汇聚、扩张、壮大,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引动此方虚空、阴世天地乃至是阳世天地的变化。 道则激荡之际,风云呼啸,阴世天地也好,阳世天地也罢,天光俱都被沉云覆压。而在那沉沉天光之中,隐隐有鬼嚎神泣之声回响。 那非人的嚎哭声里,有惊,有叹,有喜,有悲。然而更多的,却竟然是在黑暗中徘徊等待太久后终于窥见一缕微光的释然与喟叹。 原本被这天象变化惊吓住瑟瑟发抖跪伏在地上的十方众生,听得那样的声音,竟不自觉停住了抖动的身体,怔怔抬头,听那声声直入人心的非人嚎哭。 一行又一行的泪水从那些或是稚嫩或是年轻或是劳累或是苍老的面容滑过,轻而无声地打落在他们身边的土地上,最终消失不见。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眼泪滚落下来,也不知道此刻堵塞在他们心头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只是跪伏在那里,同那非人嚎哭一道,肆无忌惮地流泪。 泪水没入泥土,很快就没有了声息。但那些随着泪水宣泄而出的复杂情感,却似川水一般,汇入阴世天地里正在沸腾的、从岁月的尘埃中被翻搅出来的感情中,成为推动、补足审判道则的一部分力量。 已经被岁月淹没在过去里的众生、正在当前时间里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中苦熬的众生 他们都在呼唤着审判的力量。 他们都在渴盼着审判将带给他们的释然。 仇恨、苦闷、怨怼堵在心头太久太久,早已成为挤压着他们的大山。 搬不开这大山,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得到解脱。 不论是阳世天地里的诸位神灵、大修、大妖、大儒,还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神、鬼王、大鬼,看着两方世界里近乎威逼天地的生灵愿力,尽皆色变。 脸色发沉的,大多都是阳世天地里的众位巨擘;就如脸色欢喜的,亦大多都是阴世天地里的诸多阴神一样。 民心所向!这是真正的民心所向啊 丢下手上一应事务、从官衙里急急走出来查看情况的各部主官中,有人长叹一声,沉声说道。 可是 可是那些愚民好端端的,又怎么会形成这样的声势来?没道理的啊 据说是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的动作。 你是说,那些阴神以及祂们所预备打造出来的所谓酆都? 难道你觉得不是? 阴神再得天独厚,那也是在阴世天地里!祂们再想要将影响力扩散到我阳世天地里,也还是需要时间,需要契机的吧?但现在时间才过去多久?契机也始终不见踪影 所以你的意思是? 哼,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阴神和祂们那所谓的酆都或许是推动这一切成形的原因之一,但是 除了阴神和祂们那所谓的酆都,我们这阳世天地,真就再没有别的人在后头推波助澜了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你们中要是谁觉得这话里有什么意思那也行,只管推到我头上来就是,反正我就是这样一副小身板,扛不住诸位的猜测,明眼的人自然知道我的清白。倒是诸位 呵 各部省主官之间的对话和态度很快散入各支主脉的耳目之中。 就只有这些?贾南风斜倚案台,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文书,闲闲问道。 跪伏在殿中的宫婢将头埋得更低。 便只有这些了。 贾南风嗤笑一声,随意挥手。 赏吧。 得了贾南风这句话,那宫婢先是悄悄吐了口气,然后连连欢喜叩头。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自有女官从侧旁的阴影处走出,将宫婢领走。 贾南风这才抬头,瞥向殿门外那遥远的天穹,又是一声轻笑。 她旋身,转过高高的案台,在案台后头坐了。但随即,她便又转了身体,径直在这软榻上躺了下来。 第450章 不错,这大殿里摆设着的高高的主案、摆满文书卷宗的主案,后头配着的并不是那同样威严庄重的高椅,而是宽大舒适得足可以充作大床的软榻。 贾南风不过才刚刚躺下,阴影处便又有一位女官走出,站在软榻侧旁伺候。 根本不需要贾南风多费口舌,只需要她一个眼神扫过,自然就有女官将她所需要的东西递送上来。 各家封王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女官手上动作一停,连忙来回答。 汝南王明面上没有多少动静,但暗地里却散出人手去往封地各县城,似有意鼓动民意,只暂时还不知晓汝南王府所推动的民意的具体内容说到这里,女官似是顿了一顿。 贾南风听闻,往下侧扫了一眼。 女官又是低了低头,将自己的猜测全盘托出。 臣以为,汝南王府有意推动的民意,应不是落在他自己的身上。 贾南风弯唇,大红的唇色明艳灿烈。 齐王。 女官再次福身。 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也有修为在身,境界也不算低,足够支撑她体察如今引动天地浪潮俨然要掀起一场大势变革的道则波动到底是什么样的了。 那是近似律法判定一样的道则。 而律法判定 总是讲究名位,讲究章条。 由这一场道则引动的大势浪潮之中,若想要成功,自然该往这方面靠拢。 而偏偏,司马氏的皇位传承就很有些值得说道之处。 你要说司马氏的皇位传承,是遵循世道条章的,也确实可以。毕竟当今的这一位陛下虽然纯挚如幼童,但他确实是先帝所有存活下来的子嗣中的嫡长子。 但你要说司马氏的皇位传承,是违背世道条章的,亦同样可以。毕竟先帝的皇位得来不甚光彩。 在这样的基础下,将齐王一脉推出来,就要比汝南王府自己站出来更能借用这一股大势浪潮。 至于汝南王府这样的动作,会不会落得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结果 真当汝南王府这便宜是好占的? 齐王府倒是可以领一份正统之名,但承下这一个名分,就必然要先面对朝廷中枢的压力。何况除了汝南王府以外,司马氏的各支封王也会很乐见齐王府消耗朝廷中枢的力量的。 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而她们的娘娘 女官神色不动,心里却很明白。 她们的这位娘娘,也早就厌烦了齐王府的存在了。 正统的分位,能把持在自己手上,确实是件好事。可如果旁的什么人也能分去,就真的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 不过,即便她们家的娘娘不是个好脾性的,却也同样不是什么能任人愚弄的性格。 果不其然,女官很快听到了上首传来的声音。 要将齐王府推出来的,不只这一个汝南王府吧? 女官连忙收摄心神,应了一声,又将一连串的名号吐出。 楚王、赵王等各支封王,琅琊王氏、颖川荀氏等几家顶尖世族,似也掺了一脚,还有,还有 女官一时没能说完的话,贾南风随意帮她说完了:还有贾氏,是不是。 她说着是不是,但话语里却全没有一点询问的意思,更多的竟是笃定。 女官抿了抿唇,不说话。 殿中沉默良久,才听得那软榻处传来一声轻笑:呵他们的胆子倒是挺大的啊。 女官鼓起勇气:娘娘 贾南风掀起眼皮子看她一眼,没再继续,轻易将话题转了回来。 汝南王府、出王府、赵王府这些司马氏封王倒也就是罢了,琅琊王氏这些世族插手其中 他们又到底想要做什么?贾南风喃喃道。 女官不敢应话。 她也觉得,这个时候贾南风根本不需要她来应话。 我原以为,这一趟浑水该是那些二流世族才会想要抓住的机会。 贾南风说着,艳丽的眉眼却是笑了起来。 却原来,都是一个样子的 女官不敢细听,只垂眸静默。 贾南风挥挥手,又自将心神收敛回来,只看着她手中拿着的那份卷宗。 她竟似是没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了。 女官垂了头,悄然退入阴影之中。 待一份卷宗看完,贾南风伸出手,手指在软榻侧旁摆放着的小案拂过。 待她手指收回时候,原本莹白秀美的手指上就沾染了一抹金红。 那是浸了金粉的朱砂。 也不用笔,贾南风直接用手在卷宗上勾划批复。 批复过的卷宗被随意摆在软榻前的地板上。待得堆得差不多了,贾南风便吩咐一声:带出去,发往各部省吧。 一位女官从阴影中走出,朝贾南风一个福身,便抱起那一堆卷宗脚步轻快地退出殿中去了。 另又有一个女官走出来,帮着贾南风拿捏肩膀,放松筋骨。 吩咐各处,那些世家也多盯着些,莫要让他们真找到了机会。 第451章 虚空中有一道无形的波动显现,似是应答,随后便又无声隐去。 贾南风随意收回目光。 她从软榻上坐起,接过女官送过来的茶汤饮了一口,似是随意问道:我这身子骨,怎么样? 娘娘玉体康健。女官恭顺回答道。 哦?是吗?贾南风应,又问,那为何,我到现在都还未遇喜? 女官顿了顿,回答道:许是时候未到。 贾南风掀起一边唇角:或许。 整个宫殿中再没有人敢弄出一点刺耳的声响。 贾南风目光流转,在这些动作轻悄得过份的一众女官、宫婢身上转过,最后落在那被高大宫门框着的遥远天穹上。 她神色一瞬悠远。 除了这紫禁城中枢殿宇所在之外,阳世这帝都各处,也各有反应。只是这些反应,真正计较起来,却还比不得安阳郡里的孟珏府上。 说来也巧,今日里孟昭、孟显和孟蕴无甚大事,俱都待在府上。 见得阳世天地中的变化,孟显、孟蕴根本就不在自己的院子里逗留,齐齐汇聚在孟昭的院子里。 大兄 孟昭收回望定天穹的目光,看向走近的阿弟阿妹。 你们过来了?他问,又引了孟显、孟蕴两人在小亭中入座。 有侍婢捧了茶汤上来。 孟蕴只一嗅这茶汤的气味,面上就显出了几分得意。 大兄,这茶汤你吃着可还好? 孟显脸色扭曲,将送到他面前来的茶盏往前方推了推。 孰料他才刚有动作,孟蕴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孟显动作一顿,乖觉地又将那茶盏给往自己这边厢收拢过来。 孟蕴的脸色这才重又舒缓下来。 孟昭看着自家阿弟阿妹无声来往,隐去眼底笑意,端起茶盏吃了半盏,以实际举动佐证自己的说法。 我吃着确实还算不错,多谢阿蕴了。 孟蕴很是满意,当即就道:大兄喜欢就好,若是吃完了,就往我院子里递句话,我亲自给大兄你送过来。 说完,孟蕴的目光又落向了孟显。只是对比起孟蕴跟孟昭说话时候的欢喜,她跟孟显说话这会儿,就多出了几分告诫。 二兄也是,你那边的药茶要是都吃完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再亲自给二兄你送过来。 不是孟显错觉,真就是孟蕴在后头的那半句话里,特意加重了话音。 孟显眼神发苦,偏面上还不能显出半分来,看着便也就越发的委屈。 阿蕴你放心,我知晓的了。 孟蕴柔和了眉眼,笑了开来:那就最好了。 孟显暗自叹了一声,在孟昭、孟蕴两人的目光注视下,一把抄起茶盏,直接将茶盏里黑色的汤水往喉咙里倒。 他动作之利索,连孟蕴都来不及拦下他。 嘭。 孟显将茶盏放下,又取出帕子来拭去唇边的水迹,才压着嗓子道:阿蕴你看,我这不就喝完了? 孟蕴看了看孟显扭曲的五官,又看一看那只剩下薄薄一层汤渣的茶盏,也是一阵无言。 二兄,你倒也不必如此 孟显扯出了一个笑容来。 在扭曲的五官基础上硬生生拉扯出来的笑容,又能顺眼得哪里去? 孟蕴暗自叹了一声,妥协道:罢了,二兄,日后我给你配的茶汤会再留意些的。 孟显心中先是一喜,随即又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倒也不必 要的。孟蕴将叹息隐去。 孟显坚持:实不必如此 孟蕴幽幽看他一眼:你要真这样说的话,二兄,那我就不费这份心力了。 还没等孟蕴将话说完,孟显已经利索地改口了。 那就多劳阿蕴你耗费心神了。 孟蕴呵笑一声。 孟显全不介意,面上仍然是无比的恳切。 孟蕴再看得他一眼,便也就点头了:你放心。 孟昭在旁边看着,眼底沁着笑意。 孟蕴、孟显对视一眼,识趣地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大兄,孟蕴亲自拿起茶壶,给孟显续上茶水,无视孟昭那同样空荡荡的杯盏,给他取了一碟小食过来摆上,方才那天穹上的到底是什么,你心里可有计较? 孟昭点头:是有些感觉。 他说了这么一句后,也不先将自己的感觉说道出来,而是询问孟显、孟蕴两人。 你们呢? 孟显与孟蕴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我亦似乎有些感觉。 我也是。 孟昭笑了起来:那我们一起说出来如何? 孟显、孟蕴齐皆点头。 略等一等后,三人齐齐开口。 审判。 审判。 审判。 竟是一模一样、全无误差的说法。 孟昭、孟显、孟蕴这三兄妹没觉得任何意外,他们对视得一眼,又是齐齐笑开。 第452章 那么应该就是它了。 再有,孟蕴又开口道,我感觉这审判不是在阳世天地中成形的。它应该是源自于阴世天地。 孟昭、孟显倒没有这样清晰的确定。 阴世天地? 孟蕴点了点头。 孟昭、孟显俱都看向她:这件事情,会不会跟阿彰有关? 孟蕴犹豫一阵,细细确定那一瞬间闪过她脑海的答案,点头又摇头:关联或许确实有一点,但应该不多。 阿彰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阴灵而这审判,怎么都该是跟某些势力相关的吧。尽管她也有些不确定,孟蕴也还是尽力将她的感觉跟孟昭、孟显两人说清楚。 孟昭、孟显两位郎君沉吟片刻,似也有了些明悟。 你们说,孟显从面前的碟子里捡起一块小食,阿彰他在阴世天地里面,是不是向哪一方力量靠拢了? 他很有几分担心:阿彰他可真是够胆大的 但孟昭、孟蕴还没来得及开口呢,孟显就自己先给孟彰辩解了。 不过似这样的事情,大抵也由不得阿彰自己选择。他道,再是天资卓绝,阿彰他也不过是个小郎君而已。他才开始修行多久,能有几分力量在这样的事情上坚守自己的本意? 孟昭、孟蕴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二兄,孟蕴道,你有没有想过,在这件事情上,或许就是阿彰主动的呢? 孟显抬起目光来看她。 孟蕴道:二兄你可莫要忘了,阿彰他其实有点小倔。 孟显沉默了下来。 孟昭招呼他们道:我听得消息,阴世天地那边近来确实有些乱。尤其是阿彰周围 孟显、孟蕴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孟昭身上。 阿彰周围?是阿彰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可还好?没有什么事吧?孟蕴一迭声问道。都没给孟昭多少应答的空间。 孟显也牢牢地盯着孟昭。 只不过他比孟蕴好一点,很快就稳定了基本的情绪。 必定没有什么事情,不然大兄也不能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 是了,前一段时间阿父领着大兄神出鬼没的,几天忙得找不到人,就是因为阿彰那边不太平? 孟昭、孟显的镇定也感染了孟蕴,她静默一阵稳住心绪,才重又看定孟昭,等待他的回答。 孟昭安抚地笑了笑。 放心,阿彰没什么事情。他先道。 听得孟昭这肯定的答复,孟显、孟蕴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暂时。 孟昭垂落目光,在孟显、孟蕴两个明显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中无声补充着。 孟昭遮掩得很好,但孟显、孟蕴两人也足够的了解他。 在孟昭的视线盲区里,孟显、孟蕴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兄,孟显的声音打破了院子里的沉默,你对阿彰所靠拢的那方势力,有什么了解吗? 孟昭收拢发散的心神,回答孟显道:多少算了解一点。 你知道阴世天地那边,有一批由天地耗费本源精心孕育而出的神祗吗?孟昭首先问道。 孟显点了点头:知道。所以,阿彰是在靠向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 两位郎君从没有忽视就坐在他们旁边的孟蕴小娘子,自然也就不曾错过乍听阴神时候孟蕴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 不自觉的亲近与欣喜,无意识流露而出的雀跃 孟昭暗下给了孟显一个眼神,孟显微不可查地点头。 这一刻,唯有孟显自己在心底认真地记着一笔又一笔的备忘。 稍后,等寻了时间跟阿蕴仔细说道说道大兄和阿彰的事情;此外,也得寻找合适时间去跟大兄说说阿蕴和阿彰的事情。 待到这些事情都特别加注之后,孟显自己俯视着这些标注,心里不免也是暗叹。 他可真忙啊 不过,忙一些也是应该的,谁叫他的这些手足就是那样的叫人无法放心呢。 孟昭、孟蕴目光转过有些出神的孟显,又在孟显不曾察觉的地方交换了一个甚是无奈的眼神。 阿显/二兄他也不是能让人省心的。 明明只得三个人,却生生引出了几个小秘密,也真是够了。 值得庆幸的是,孟彰没有在这里。不然只怕这里的小秘密还会再多出几个来。 当然,事实就是,现在孟彰真的不在这里。 大兄,不知什么时候,孟蕴已经又抬起头,看向了那还未彻底平息的天穹,你认为这次审判的出现,也跟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有关? 孟昭点了点头,丝毫没有遮掩。 我确实是有这样的感觉。 毕竟,真正论及正统,阳世天地里或许还会存在争议,但阴世天地里却没有。 在阴世天地里,其实唯有阴神,才是真正的、也是唯一的正统。 阴世天地里的大晋皇庭中枢或许不会承认,但也仅仅只是不承认而已。 第453章 孟蕴无声沉吟片刻,缓慢颌首。 见孟蕴一时没有其他的问题,孟昭便又重新给自家这阿弟阿妹细说阴世天地这段时日里发生过的事情。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孟显和孟蕴才知道孟彰那边到底是怎样的危险。 孟显重重一锤石桌。 所以早先那一次阿彰入我梦中的时候,是在跟我使春秋笔法?来个报喜不报忧? 孟昭和孟蕴对视得一眼,没有说话。 好他个阿彰!这是自觉离得远了,我们管不到他了是吗? 孟昭取过茶壶来,给孟显满满续上一杯茶水。孟蕴则又取了一叠小食过来,给孟显摆在手边。 孟显先是被那浓烈的茶汤气味呛了一阵,又被那一碟子小食安抚了心情。 阿彰他也是没有办法。孟蕴说道,随后又垂落眼睑,说到底,还是要让幼弟自个儿冒险的我们太过失职了。 孟昭也是点头:还是我们太弱,太无能了。 孟显怒了一阵,陡然抢过那盏被送到他面前来的茶汤,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倒。 原本满满的一盏茶汤,又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汤渣。 阿蕴。孟显忽然转头,定定看住孟蕴,日后我吃用的茶水,就劳烦你了。 他无比的认真。 孟蕴先是有些受宠若惊,可也很快就定住了心神。 二兄你放心。她握拳,郑重回应道。 孟显颌了颌首。 孟昭看着孟显、孟蕴两人达成协议,暗下叹了口气,却问道:说好了吗? 孟显、孟蕴齐齐调转目光回来看孟显。 都说好了。 孟昭点头,就催促道:既然都说好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开始?开始什么? 孟昭没有说得很明白,但孟显和孟蕴却没有错会孟昭的意思。 他们各自抬头,先看了看那天穹上仍未平复下来的波动,然后重重点头。 开始吧。孟显道。 孟蕴也道:确实要快一点了,不然再拖下去,这审判重又彻底隐没入诸多道则之中,我们就错过这次机会了。 孟昭抬手,虚虚一击。 整个院子中陡然响起一声嗡鸣,护持这一个院子的阵禁被孟昭彻底激发了。 第136章 孟昭、孟显、孟蕴三人占据三才之势,各自盘膝垂目,静守心神。 无思无想的状态下,源自血脉、灵魂的亲近,使得孟昭、孟显、孟蕴三人的存在在彼此的感应中越发清晰。 伴随着这种亲近感觉一同从身侧两个方向传过来的,是相近又各有差异的体悟。 这些体悟从涓滴汇聚成细流,又从细流汇聚成小股水流,到得最后,它们甚至合成高高掀起的浪潮,一片接着一片地冲刷他们度认知。 或是拓宽,或是更替,或是稳固 孟昭、孟显和孟蕴关于审判的认知与了解正在不断地发生改变。 这些源自孟昭、孟显、孟蕴三人的体悟不是完全没有冲突,不是完全的互补,但在他们兄妹三人那近乎高悬在天穹俯瞰一切变化的心智下,被快速地梳理调解,然后被他们三人各自吸纳,成为他们三人的根基、底蕴的一部分。 审判,该有一个基准。 审判,它不能被人随意调取,作为某些人获取私利、打压他人的工具。 审判,必须得公正。 审判,该实事求是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轻易陷入了参悟中,但相比起他们来,绝大多数的人,可就没有这样的幸运了。 哪怕是资质不差于他们三人的、甚至比他们兄妹三人更有地理优势、此时就在阴世天地帝都洛阳那酆都审判殿中、亲眼见证了审判道则汇聚显化整个过程的王璇等一众高门栋梁,在体悟审判道则这件事情来,也远不及他们顺利。 王璇睁开眼睛时候,就察觉到了从身后投来的殷切目光。 是琅琊王氏的其他郎君们。 早早就败退醒来的他们,期待着王璇能带给他们喜讯。 王璇顿了顿,先自往同一列座席上的那几个郎君看去。 颖川庾氏的庾迹、龙亢桓氏的桓举、陈留谢氏的谢宴 王璇的目光才刚刚转去,就对上了那几个郎君的视线。 他沉默了一瞬,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来。 庾迹、桓举、谢宴三人也是笑得一笑,冲他无声颌首,算是还了一礼。 旋即,他们这四个高门栋梁子弟便默契地又一次转去目光。 这一次,他们看的是对面。 尤其是对面的孟彰。 玄洞道人这些道门法脉子弟,他们也不是就不上心,但即便只是一眼扫过,玄洞道人这些人的情况他们也都全看明白了。 道门各支法脉的这些精英弟子们,哪怕是北辰法脉里出来的那几个,情况也没有比他们这些世族郎君好到哪里去。 他们这些旁观者中,在今日这一场审判里收获最大的,除了安阳孟氏的孟彰以外,真就再没有别的人了。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王璇、庾迹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 孟彰的资质如何,各家都有所耳闻。也所以,对于孟彰以及安阳孟氏的大兴之势,他们亦早有心理准备。 第454章 有些人,就是没有人能够拦下他崛起脚步的。 得接受现实。 而世家里,最多的就是能接受现实的聪明人。 见得孟彰闭目安坐席上,身周虚空道道异象显现,不断勾连这座审判殿中最中央那一团汇聚显化的审判道则,王璇、庾迹这些人虽不言语,却都尽力观察孟彰身侧每一点异象的变化。 单凭他们自己,或许是跟这审判殿中正在显化的审判道则没有多少缘法,可这不代表他们不能循着旁人的脚印尝试着去捕捉一二痕迹。 一炷香时间过去,两炷香时间过去,三炷香时间过去 王璇坚持到了最后,却也不得不宣告放弃。 璇族兄?在他的座席后头,有琅琊王氏的子弟小心地传音过来,询问他。 王璇分去一点目光,悄然回话,问:有事? 璇族兄,那族弟先是笑了笑,然后问,眼下我们 王璇摇摇头,目光在一众族弟身上扫过。 审判道则毕竟是这些阴神们耗费心力勾连出来的,在参悟审判道则这件事情上,祂们会多得几分优势是常事 何况,你得承认,确实就是祂们,跟审判道则更为契合。 顿了顿后,王璇道:对于审判道则,我们确实缺失了某些关键。 那琅琊王氏的郎君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我们缺了什么? 王璇一阵沉默。 那琅琊王氏的郎君有些讪讪,以为自己失了分寸。 对不起,璇族兄,你不必在意我方才那话的 王璇摇了摇头,传音送出了答案:公正。 道则是没有办法被欺瞒的。想要贴近道则、想要勾连道则,就只能仰赖修行者自己最本真的道心。 或许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还会存在很多的不公正的审判,但这些审判都不过是某些人打出来为自己图谋私利的旗号罢了,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审判,更别提想要去引动审判道则了。 公正他的族弟低低重复。 许久以后,他才重又问王璇:璇族兄,这天地里,真的有完全公正的审判吗? 真的会有吗?完全公正的审判? 王璇也问了自己一遍,随后摇头。 我不知道。但每一场审判,都总是需要有一套基准存在的。而要让这一场审判真正成立,它的审判基准就是必须得公正。 给予主审者和受审者同等衡量标准的基准。 说到这里,王璇顿了顿,才又继续。 旁的人不说,单单只说我们 也确实是做不到。 他们这些世族儿郎从小被家族教养着、领受家中仆妇的奉承伺候,自然而然就将自己放在了别人之上。 他们俯视着百姓,哪怕对百姓怀有同情、怜悯之意,也是居高临下的善意。 这样的他们,又怎么可能去参悟审判道则? 倒是道门那几家法脉的子弟,尤其是北辰阁那一脉的人,居然也跟他们差不离,全没有一点收获? 这就有些叫人吃惊了。 非单是王璇、庾迹、桓举、谢宴这些高门栋梁也都纷纷转了目光,奇异地看着坐在他们对面的那一众道门法脉修士。 特别是北辰阁法脉的那一众人等,他们的目光更是几番徘徊,流连不去。 北辰阁的那些弟子很想苦笑。 倘若今日在这酆都审判大殿里的,是雷部那一批弟子,那他们的状况确实不会这般的凄惨。可谁叫,今日来这酆都赴会的,不是雷部的那些家伙,而是他们星部的人呢? 这样想着,北辰阁的那些弟子们心里也很是恼怒。 都怨那些雷部的家伙们! 明明收到帖子时候,阁里诸位长老就提过要让他们雷部那些家伙来走这一趟的。但那些雷部的家伙偏就叫嚷着什么王不见王,说什么他们昊天帝君所掌控的天庭必然远胜于阴神们要建成的酆都,说什么他们天庭雷部自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条,不需要酆都那群阴神来跟他们指手画脚 那一套一套的话语,一个个梗着的脖子,倒是让长老们将他们星部给推出来了。 明明就是他们雷部眼红酆都眼红到滴血,又不愿意承认阴神们已经比他们雷部走得更远,他们这些未来天庭的雷部正神比不上人家的酆都阴神,不愿意丢了自己的脸皮。 但现在呢? 现在看看! 现在他们北辰法脉、他们未来的天庭,脸面都丢尽了,还丢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在这审判殿里坐着的各家,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高门子弟?!哪个不是能代表一方巨擘的人物?! 今日他们这番表现传出去 一众北辰阁弟子根本不看彼此,都知道对方的面容一定是扭曲的,就像此刻的他们自己一样。 原本坐在北辰阁弟子侧旁的瑶池派弟子悄然交换一个目光,各自往远离那些郎君的方向挪了挪。 不是怕是这些郎君,实在是不想火上浇油、落井下石。 第455章 别的不说,只今日里的这些师兄们,确实是 比较惨。 审判殿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情变化,孟彰却不理会这些。 他沉浸在那道则的玄妙之中,无比的满足。 直到那被牵引出来的审判道则再度隐去,他才从那种玄妙中脱出。 如何?郁垒偏了头,传音问他。 孟彰回味片刻,才回答道:只这一场体悟,便已是不虚此行。 郁垒、神荼、谢必安、范无咎 这审判殿中的诸多阴神、阴卒齐齐转了目光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就好。 还没等郁垒的声音落下,阴世天地上空陡然响起一声惊雷。 这声惊雷直落人心,却未曾惊扰众生心神,而更多地唤醒众生心神中的一线清明。 不论是那些理智且清醒着的,还是那些神智混沌、彻底丢失了自我的,他们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向那一线乍然破开晦暗的天光。 阴世天地,打从所有阴神成功出世以后,就再没有一刻,似今日这般亮堂过。 倘若不是周遭与阳世天地迥异的环境与道则法理,只看这一刻天穹的境况,没有人会相信这里是终年晦暗阴沉的阴世天地。 而此刻的阴世天穹之上,一抹银白悄然生出,旋即陡然壮大膨胀,到得它终于停下来时候,这一片天穹俨然变成了银白汪洋。 那是 不等所有看见这一片银白汪洋的阴灵们心头生出疑问,那答案便自然而然地在他们的心头浮现。 阴德。 是阴世天地所特有的阴德。 第137章 阴德?! 散落在阴世天地各处的大大小小阴域中,有人惊,有人疑,有人惑,有人怒,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抬头,更仔细地观照天地,有人则只是更单纯地唠嗑。 阴世天地里,什么时候有阴德这样的存在了? 竟然会有阴德?那些阴神们还真是得阴世天地的偏爱啊 没想到,阴世天地里,居然也会有对应阳世天地的功德这样存在的阴德 这,这是不是意味着,阴世天地的本源,已经从孕育那些阴神的损耗中恢复过来,可以更好地调节阴世天地自己了? 应该是 这样啊。这样的话,只怕某些人日后的日子,还要更不好过了。 可不是?那些阴神们是由阴世天地特意调动天地本源孕育出来的,想也知道祂们必然背负着阴世天地给予祂们的使命。以往是阴世天地的天地本源没有恢复,他们觑着个空当占去便宜,但现在 呵呵,现在他们再来镇压一个试试?别说是镇压了,但凡那些人胆敢明目张胆出手阻拦,也一定会引火烧身,绝无幸免! 唉 怎么,你不高兴? 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那些阴神在图谋正位,要扩张酆都,收回阴世天地中的正统名位,我人族在阴世天地中的部分重要权位必须得交还出去 这样的情况,你难道能高兴得起来?可莫要忘了,自己当家做主和寄人篱下,差得到底有多远! 自己当家做主?寄人篱下? 呵呵原来你是这样想的?某些人在人家的地盘上住得久了,就真拿自己当主人家了?我呸!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的性子?! 你 先有审判道则显化,后来又是这样庞大的阴德成形看来,不独独是那些阴神们早早做好了准备,就连阴世天地本身,也不打算再继续等下去了。 阴世天地的变革,大概是真的要来了 阴德?又不是给我们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有这闲心思,倒不如多关心关心田地里的庄稼。这半个月的时间以来,天又更热了,还没有什么雨水怕是真的要旱了 唉,是啊,这鬼天气!也不知从哪里能省出这样一笔钱财来 希望那些符箓价钱不要升得太高吧,我家真的 符箓价格不升几乎不可能,不过你有没有听说,我们这里是好些日子没见过雨水了不假,但其他的地方,据说是连日的暴雨啊 这鬼天气,真是哪儿哪儿都没落得好。 可不是?话说,那些阴德是要嘉赏给阴神们的吧?也就是说,那些阴神们很做了些实事?他们是神明的话也不知道管不管这天气的事情啊 诶?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们还活着那会儿,不经常拜龙神雨神,求风调雨顺,现在我们是死了,可这阴世天地里也有阴神啊,既然有阴神,说不得也会有负责这方面的神明呢? 你说得倒也很有道理。老天爷都已经给这些神明们分下阴德了,显然在老天爷那里,这些神明们是干了实事的。如果真有哪一位神明,是有这方面的能耐的,那我们的日子 第456章 或许真能好过很多。 那都太远了。谁知道这阴世里,是不是真的能有这样的一位神明呢?还是别想那么多了,老实自己找门路吧 门路?说到门路,我倒是听说过一些风声,也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什么风声?是关于那些符纸的吗?快说说,快跟我们说说吧! 莫急,莫急都说了莫急了,别拽我衣袖啊!我这衣袖都要被你揪得不成样子了!你是能赔我还是怎么地?! 赔赔赔!老哥我赔!你别生气,别生气 哼!算了,就你那几分家底,能赔给我什么东西呢!至于门路你们听说了吗?一百二十里外头的那个孟家庄,他们庄里有符纸余裕,可以分些给我们, 现在是符纸余裕不余裕的问题吗?你上镇城、县城里看看,哪家店铺的符纸是卖光了的?关键是价钱。价钱! 就是,现在符纸都还有得卖,真正的问题是它贵啊。比起往年这个时候,它贵了不少,而且眼看着越往后头去如果我们这儿还一直不下雨的话,这些符纸怕是还要卖得更贵! 嘿!瞧你们说的,你们都知道的事情,我难道会不知道吗?!我说的,就是这价钱的问题! 嗯?老哥的意思是说那孟家庄里腾出来分给我们的符纸,价钱其实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高? 真的假的?就现在这样的天气,现在这样的符纸情况,真的会有人愿意将多余的符纸分出,而且还,还不似集市上那么的贵? 真的!真的再真不过了!我听到这风声以后,特意找到那孟家庄去问过 可别是在吹牛呢吧?我们这儿跟那孟家庄足有百二十里地远,中间会不会藏着什么险地、恶兽、恶鬼谁都不知道。你有那胆子自己找上门去问?何况那孟家庄,据说可是人世族郎君的家业,你敢随意上门打探,不怕被庄子上的人给打出来? 嘿,你说的什么话,我们虽然跟那孟家庄隔着百二十里的地儿,但人家孟家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名声,你们谁个还真不知道?! 一年年的邻居做着,你们什么时候见那孟家庄里的人欺负我们了?! 何况孟家庄这一年,另换了一个郎主! 你们这样妄自揣度人家孟氏郎君,就不怕亏心么? 我,我不跟你说这个! 吵吵闹闹之间,阴域各处的阴灵们对审判道则、阴德出现的真正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自觉相干的,心有不甘,却也得承认大势的无可阻挡;自觉不相干的,也就只是看一阵稀奇,随后重又将心思收回到关乎己身的那些事情 这或喜或悲、或愁或忧的一幕幕,便也就交汇成了这一方瑰丽生活的广袤世界。 孟彰的心神被审判道则牵引着,须臾间遍观了整个阴世天地乃至阳世天地。 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纵然因着早先那一场场审判多有悲凉、哀戚,但此刻,那些沉郁的情绪都被冲淡。在这一幕幕生活人间烟火气中,更有一缕薄光荡开。 那光合在天地间,也落在他的心神中。 这天地很不好,比前生他所在的那个世界差太多太多了 也不对,是比前生他所在的那个故乡,差太多太多了。 但不论是这方天地,还是故乡,其实最初都是相似的。 故乡里的同胞能得享安稳,是先人一寸土地一寸血,从那有形的封锁、无形的囚禁中抢出来的。 和平、安稳、闲适、欢喜 世间所有的一切美好,从来都有因由。 所以,现在轮到他来了。 轮到他,来当这个先人,来燃起这一寸血了。 孟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恰逢天穹徘徊的银白阴德垂降而下。 那银白阴德,光胜月华,质比凝玉,几乎夺尽天地华彩。 也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孟彰眼底蕴着的那一片薄光。 薄光也被银白阴德吞没了存在,但孟彰自己知道,它就在那里。 他笑了,抬手接下那寥寥几分向他落来的银白阴德。 垂挂在他腰间的那个锦囊悄然晃动。 却是银鱼鱼群们各自转头,定定看住孟彰。 也有些许阴德分别落到这些银鱼的身上,但它们愣就是不管不顾,仍自一瞬不瞬地看定孟彰。 孟彰垂落目光看向它们,眼底薄光映衬着笑意,像极了银鱼们最爱的那月下湖。 怎么了?孟彰给银鱼们传音道。 银鱼们在锦囊里游走了一圈,也不知它们到底是怎么想,在那为首的银鱼带领下,齐齐向着那落向他们的阴德张嘴一吸。 阴德水雾一样投入银鱼张开的嘴巴中。 吞食那阴德的银鱼们静默一阵,又自转了头来看孟彰,冲着孟彰张嘴一吐。 银白色的、漂亮的泡泡轻飘飘荡开孟彰。 只是还没等这些泡泡离开锦囊,两根手指掐住了锦囊的布帛。 第457章 锦囊里的布帛空间直接停滞下来。 不需要。 迎着银鱼们更显呆滞的眼睛,孟彰笑着摇头,低低给它们传音。 这可是我特意为你们谋取的机缘,你们不收,反将它们交给我,这算个什么事儿? 还是你们自个儿好好收着吧,莫要辜负我的心意。何况 只有你们更快地长成,才能够更好地帮助我,不是吗? 银鱼们沉默一阵,到底是张着嘴,又将那些银白泡泡给吞回去了。 孟彰笑了笑,重又抬起目光来。 他的目光追着那些落下的银白阴德,看向那些被银白阴德淹没了的神祗。 他知道得很清楚,作为这一场审判殿中的见证者,他以及他带来的那些银鱼,还有王璇等等一众人等,所收获的阴德远远比不上这些阴神们。 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他们仅仅只做了一个见证而已,阴神们为了这一场审判,为了将审判道则牵引出来,此前可是耗费了不知多少心力与时间的。 那些阴德,是他们该得的。 有人在几乎将祂淹没的银白阴德中循着目光看来。 还不只一个。 孟彰笑着微微低头,以示敬意。 那些阴神们似是笑了,或是低头、或是颌首,与孟彰回了一礼。 孟彰这些人在座席上坐了足有一日余的时间,才等到郁垒、神荼这些阴神收好落下的阴德。 两位门神团团看过仍旧在接受阴德的谢必安、范无咎等一众阴神,满意地笑了笑,又悄然分去了一个目光给孟彰。 孟彰无声颌首。 两位门神这才又跟王璇、庾迹这一众人等说道了几句,将他们给带了出去。 孟彰没有做那个例外,带着罗先生三人也一同离开了这审判殿。 不必招待了。 才刚刚走出审判殿的范围,王璇便先对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道。 酆都如今事多忙碌,我等若继续在这里待着,就太打扰了。何况,我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家里人等了这么一段时间,该也有些急了,实不好再继续叫他们担心 王璇先自开口说了要走,庾迹等一众世家高门子弟以及玄洞道人这些道门各家法脉的栋梁也都纷纷开口告辞,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便也没有多留,客气两句后,便将他们送出了酆都宅邸。 看着牛车、马车、云车各自远去,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回过头来,看向了孟彰。 还没等孟彰开口,郁垒就先问:阿彰,你不会也要回去了吧? 孟彰短而薄的眉毛一动。 现在的酆都他问,难道还有闲暇来招呼我? 神荼摇头。 这倒是没有。 孟彰神色还没有变化,站在神荼侧旁的郁垒就极其自然地接住了神荼的话。 酆都也是你的家,你待在酆都里,又怎么还会需要人来招呼你? 孟彰表情绷不住了,一时失笑。 是我错了。他拱手,给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赔不是。 罗先生、甄先生和孟庙听着这一番对话,脸色全不见异样。 他们都已经很习惯了。 比孟彰本人都要来得习惯。 尽管如此,孟彰还是要跟两位门神道别。 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定孟彰。 你真的要回去了? 孟彰颌首。 阿彰,郁垒压根就不看站在侧旁的罗先生三人,也不去在意那些在他们左近来来去去的隐蔽视线,只问孟彰,哪怕接下来,我们这些兄弟还另有安排? 阿彰,你方才也看见了,你真的不对那些阴德动心吗? 这些话,郁垒并不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口的,祂是在跟孟彰传音说的。 孟彰摇摇头,也用传音给他们回话。 不了。他道,我如今真正重要的,并不是这些事情。 就他这一点浅薄修为,即便诸位阴神愿意让他在接下来酆都的筹谋中占去一份位置,他也未必能帮着酆都真的做成什么事情。 天地是公正的。 谁做了,谁没有做;谁出了大力,谁又只是被人引着分润功劳的,都瞒不过它去。 门神、无常使、判官、阎君等等一众阴神或许不在意,甚至觉得祂们就应该多照看着他这个幼弟一些,可孟彰自己却做不到那样的坦然。 抱大腿也不是这样抱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面面相觑一阵,又试探着开口:可是阿彰,我们早先时候是在众多兄弟面前说过会将你带上的,这会儿你不在,回头我们两个在其他兄弟面前 很没面子的啊,你懂不懂,阿彰?! 孟彰歉意一礼,可看着他们的眼里却甚为坚定。 可真是固执 两位门神长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那脸面丢了也就丢了吧,日后日后总有能让我们找回来的时候。郁垒道。 神荼也点头:正是这样。 神荼这样说着,还记得不着痕迹地宽慰孟彰。 第458章 下一次,若是机会合适阿彰,你要记得帮我们两个将脸面给找补回来啊。 郁垒也是连连点头:不错,阿彰,你一定要记得啊。 孟彰很有些哭笑不得。 但迎着两位门神殷切的目光,他也只能点头,连声承诺。 放心,我一定会记得的,放心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这才算是稍稍满意了些。 祂们亲自将孟彰送上马车,又看着那马车远去,方才转身走入酆都宅邸之中。 两位门神此刻其实也并不清闲。 祂们,连同更多已经收起了阴德的阴神们,其实是需要担起护持酆都宅邸、其他正在接收阴德的阴神神祗们的责任的。 第138章 尽管丰厚的阴德才刚刚分落,理论上不会有什么修行中人会在这个节骨眼对一众正在接收天地阴德的阴神神祗出手。 但那只是理论上。 谁知道那些高高在上惯了的世家巨擘,现下到底被审判道则、那一片庞大阴德刺激成什么样子。 他们要是不管不顾地全力出手,祂们一众兄弟说不得还真要被他们祸害几个。 不要怀疑,那些人是有这样的能力的。 那些家伙要找死,郁垒、神荼这些阴神没有任何意见。不单单是没有意见,还会很乐意给他们送一程。可如果那些家伙走的这一程要将祂们兄弟给带上 不成。 绝对不成! 神荼,我看见了才刚跨过酆都宅邸的大门,神荼就听见了郁垒的传音。 神荼脚步不停,直接回了郁垒一句话。 巧了,刚才我也看见了。 两位门神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你说,有多少人会上钩?郁垒问。 神荼很是随意:应该也没有多少。 早先孟彰、安阳孟氏虽只是轻轻巧巧地拨弄细弦,出手间不见多少烟火气,但那些细弦却甚为关键,以至于这帝都洛阳中的局势骤然生出了许多变故。 孟彰以及安阳孟氏的压力也由此消减大半。 那个时候,还不死心、一门心思想要对孟彰出手的,其实已经不剩多少了。 再加上这一次他们酆都结结实实出了一次大风头,引动天地大势、道则变动,除非是那等彻底不管不顾的,不然都得再犹豫三分。 郁垒沉默一瞬,悠悠然:你说,局势再次发生了变化,阿彰他今日以前定下来的那些盘算,真不会出岔子吗? 还真不一定。神荼也是一阵默然,半饷后,他道。 郁垒失笑,问:那这一次,算不算是我们搅和了阿彰的事情? 神荼轻咳一声:这哪儿能算呢?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一柄剑,最有威胁的时候是哪时? 不等郁垒回答,神荼自己就道:是它还在剑鞘里的时候。 郁垒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还一柄剑,还在剑鞘里时候是最有威胁的? 这句话说来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但那也得有一个前提所有人都知道这柄剑是出鞘则必要见血。 没有这个前提,谁知道那收在剑鞘里的,到底是一柄吹毛利刃,还是一柄渣滓堆塑成的废料? 孟彰本人可从来都未曾当众真正出过手呢! 就算所有人都确信阿彰的不凡,知道阿彰另有来历,但不曾真正地交过手,却始终叫人多了一丝疑虑。 何况,那些聪明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恨不能看透一切、收拢一切信息、窥见一切真实的人物。 他们会容许孟彰在他们的认知中始终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中?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谋算天下,就越容不得某些关键人物落在局外。 他们是一定要出手试探的。不过是或早或晚罢了。 这一点他们这些外人知晓,孟彰这个当事人也想得很明白。 而他看阿彰的意思,是想要让这样的试探来得更早一些。 早一些引爆这一场必然会到来的碰撞,孟彰就能够早一些从那些聪明人的视线焦点中脱身。尽管一定不可能脱出那些聪明人的视线范围内,但总比在焦点里要好得多。 而且,这样的话,孟彰也能够得到更多的发展、壮大的时间与空间 倘若这一次孟彰的布置所要引动的目标真被他们阴神、酆都的动静而吓成了惊弓之鸟,又再一次退走蛰伏的话,孟彰怕就得另外寻找更合适的机会了。 所以,这次真就是他们阴神、酆都连累了阿彰。 神荼可以不在意郁垒的眼神,但他也确实有些担心孟彰的布局。 那他开始认真思考,若不然,我们也出手帮着引一引? 虽然阴世天地花费大量本源孕育他们这些阴神,更多是需要他们一众阴神帮助梳理沉积在阴世天地里的诸多因果与恩怨,管理滞留在阴世天地里的无数阴灵,可这并不代表,他们这些阴神就只有抓捕罪灵、审判罪灵的能力。 阴世天地确实只是阳世天地的一个映照,但它也是独立的一方天地。 阳世天地里存在着的道则法理,阴世天地里也一样存在。 第459章 阳世天地里感应天地灵机而生,掌握天地诸多权柄的神祗,阴世天地里也有。 那不妨来猜一猜,阳世天地里或是陨落、或是高居神位的神祗们手中握有的权柄,阴世天地里这一众阴神们,会不会也有? 不然再来猜一猜,就是阴世天地里的这一众阴神没有跟阳世天地里诸位神祗手中握着的、一模一样的权柄,那相似的呢?类同的呢? 真的就 没有吗? 听得神荼的这个提议,郁垒心头一阵意动。 审判道则显化壮大发展,天地垂降无量阴德。他们这一众阴神都各有收获,谁个都没落下。 但就像他们兄弟两个现在已经能够自由行走而其他的相关阴神还都在接收阴德、沉入这一场机缘中一样,因为各自所背负的道则不同,阴神与阴神也是不同的。 而此刻,能勾动因果、于有意无意间推动命运变化的几位兄弟,应该也跟他们两个一样,都已经领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份阴德的了。 亦即是说,那几个兄弟完全能够腾出手来,帮阿彰一把。 不需要他们大张旗鼓动作,不需要他们明目张胆插手,只需要他们轻悄悄地在某一个、某几个关键节点处推一下就行了 但郁垒细细思量片刻后,却是甚为惋惜地摇了摇头:还是别了吧。 神荼皱起眉头,很有些不解,问:为什么? 这也不是什么多费力气的事情啊? 郁垒摇了摇头,回答神荼道:因为阿彰他没有开口。 神荼一怔。 郁垒继续道:从审判殿出来到坐上牛车,阿彰他也不是就完全没有机会跟我们提这件事,但阿彰他就是没有跟我们说起。 目光瞥过神荼,郁垒问:你觉得阿彰是不愿意麻烦我们,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神荼静默一瞬:阿彰他已经在尝试跟我们亲近了,所以 不会是他不愿意麻烦我们。 郁垒笑了笑:那么? 神荼抿了抿唇,有点不甘,有点骄傲,道:他不需要。 他不需要我们来插手。但凡有人跳出来,他都有应对的办法,他早有准备 如果来者太强,太多了呢?郁垒问。 神荼道:那他也有能全身而退的把握。 顿了顿,神荼补充道:我们的那点动作,该也在他的料想之中。 郁垒笑了起来。 他现在应该已经找到了。 神荼极力板着面孔,但他到底没能绷住多久,过不得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 应该是。 闲话之间,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渐渐走向酆都宅邸的更深处,消失不见。 安阳孟氏的马车里,孟彰安抚着锦囊里比往常时候更躁动了些许的银鱼鱼群。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银鱼鱼群在锦囊上下游动多几圈,最后回到孟彰手指搭着的那一部分布料左近,一遍遍轻轻地触碰着孟彰的手指,无声抚慰。 孟彰其实没有太紧张,但迎着银鱼鱼群关切的视线,他还是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来。 好,我知道了,有需要的时候,会叫你们的。 银鱼鱼群这才有些满意。 它们绕着孟彰又转了几圈,才在为首那一尾银鱼的带领下静默下来。 说是静默,倒不如说是蛰伏,更不如说是在做好准备。 哒,哒哒,哒哒哒 马车走过长街,转过街角,向着孟府的方向而去。但,就在车夫已经隐隐可以看见那条熟悉巷道时候,一道玄光从天而降,以比迅雷更霸道、比光线更迅捷的姿态,直接盖向那一辆马车。 车夫反应竟也半点不慢。 他手中挥出的马鞭当空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当即就有一片云光从马车顶上升起,从下往上托起那一道落下的玄光。 玄光被扛住,直接在半空中凝滞。 玄光与云光在半空中形成对峙之势,谁也不能前进一步,谁也不会后退一步。 这一片空间仿佛也都被凝固了。 玄光几次尝试,想要破开云光的承托与封堵,却都是无功而返。 如此来回几次以后,玄光略一停顿,却是当空一抖,射出数以千计的尖利细针。 细针也似的玄黑光线以倾盆之势往下爆射。 不过顷刻间,安阳孟府这一前一后两架马车便直接陷入了针雨的范围。 孟氏的马夫见得对面变势,面上神色无有分毫变化,只是随意地一转手腕。 长鞭接连几遍扫过虚空。 每一次扫过,便多出一片云光将那玄光针雨遮挡下来。 那一片接着一片升起的云光俨然变成了重重撑天巨浪,将那些玄黑针雨全数遮挡下来,不叫那些玄光影响到马车。 尤其是打头孟彰坐着的那一辆。 落在后头的那一架马车里,孟庙很有些坐不住。 他时而支起半个身体,探身去看前方,时而又侧身看向分坐他左右两旁的罗甄两位先生。 被他几番变幻的动作打扰,罗先生睁开眼睛。 第460章 他先自看了一眼甄先生那边,确定甄先生没有被孟庙打扰后,罗先生方才回头,给孟庙传音。 庙郎君还是回到位置上坐好吧。 孟庙陡然惊醒。 他连忙坐直了身体,绷紧面容,小心地封锁好他自己周身的每一点动静。 罗先生,外头的情况怎么样?阿彰他没事吧?我,我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罗先生偏转目光,看见那坐在马车里就似坐在牢狱一样提心吊胆的孟庙,心里不觉叹了口气。 都还在掌控之中,阿彰他也很好。罗先生先回答他,然后顿了顿,才又道,庙郎君自个多注意些就好。 早先跟你说起过的事情,也都莫要忘了。 孟庙脸皮一红,连忙点头。 在孟彰身边掀起漩涡那一阵子,不,应该说在他被择定跟随孟彰走出安阳郡以前,安阳孟氏族中就一直在教导着他这些方面的事情。 他也很用心地学了。 但,他就是这样的没用。 学了,就只是学了,真正遇上事情的时候,还是失了分寸,乱了阵脚。 也就是现在还没有因为他的缘故影响局势变化,否则,就算阿彰、安阳孟氏族里没多说什么,他也没有这个脸面再一直待在孟彰身边了 孟庙双手紧握成拳隐在袖袋里,整个人坐得笔直笔直。 他在借这样的姿势稳定自己的心绪,从而尝试去在这样陡然发生的混乱中把握住某些东西。 或是他自己,或是这局势变化的时机。 他不求能在这样的混乱中立下什么样的功劳,起码不会是因为他,给了有心人机会。 还有,如果真的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因素 起码给他一个机会。 一个帮孟彰顶上那个意外的机会。 孟庙双唇抿成了一条薄线。 他可是阿彰的伯父呢。 罗先生一直分出了部分心神观察着跟他们同坐在一辆马车里的孟庙,见得孟庙这般调整,他心里也稳了稳。 行了,孟庙这位郎君今日里应该不会成为他们的破绽了。 罗先生将大部分心神收回,也开始专注马车附近的局势。 一方阴域在他身周若隐若现。 阴域之中,有人提笔描红,有人泼墨书画,有人捧着书卷细读 这阴域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气度。 都是罗先生本人。 这就是罗先生作为阴灵所修成的阴域。 这样的阴域与阴世天地各处时空缝隙中散落的大大小小阴域相似又不同。 因为,散落在阴世天地各处时空缝隙中的大小阴域,有一部分是由天地自发孕育出来的,有一部分却也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灵自己修炼出来的。 这么说吧,在阳世天地的民间,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们有一个更带着另外几分意味的别称鬼。 其中,一些强大的阴灵,更有鬼王、鬼神的尊号。 而这些由阴灵自己修成或是以自己一身道行侵染炼化的阴域,亦同样有一个与他们相衬的别称。 鬼域。 现在,在罗先生身周若隐若现的这一方小阴域,就是罗先生自己修成的鬼域。 鬼域与阴灵己身的道行、功果息息相关。得了自家鬼域支持的阴灵,力量自然也会有相当程度的抬升。 罗先生的鬼域展开,与他同出一门的甄先生身上也传来一阵低低的嗡鸣。 嗡鸣声中,又是一片鬼域铺展开来。 甄先生那展开的鬼域中,也是一个个甄先生以书生的姿态演化万象。 不过,相比起罗先生那方鬼域里,更偏向于文字、文学等等人文方面的研究,甄先生的那一方归于里,则偏向了天地,偏向了数理方面的研究。 一人文、一天地数理,两方展开的阴域虽然大有不同,但相互之间却自有一种补益存在。 不断的勾连、不断的补益,使得两方阴域越发的强大。 它们似画卷,一纵一横间,在这一片地界里支撑起一方特殊又自然的界域。 界域扩大扩大又扩大,轻易地将安阳孟氏的两驾马车也都给囊括了进去。 这是怎么回事?! 长街之外,有人低低咒骂了一声。 那两个安阳孟氏的书生,怎地也是这样的棘手,真该死! 你们到底是怎样收集情报的?!居然会出现这样离谱的差错?!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两个管事不敢抬头,更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能垂着头顶,静默地承受。 待回去以后,你们自个去领罚。 是,令主。 到这个时候,另一边厢先前眼观鼻鼻观心置身事外的另一个人却是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甲七。 那甲七连忙应得一声:属下在。 那令主没有分出一点目光来看他,仍自只盯紧了长街中的那两驾马车。 你们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那甲七无言一瞬,不作任何辩解,直接双膝着地,大礼拜伏。 属下不力,请令主降罪。 那令主冷哼一声,问:所以,你们是真的什么都没做安排? 第461章 甲七仍是没有言语,脑袋紧紧贴伏在冰凉的石板上。 早先已经被面前令主责问过一回的那两个同僚,并没有因此而生出什么幸灾乐祸的感觉来。 恰恰相反,他们心头被某种莫名的情绪给撅住了。 除了这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情绪以外,他们再觉不出其他来。 那令主嗤笑一声。 倒也是,越过我给你们分送秘令的,可是家主呢。我一个令主,纵然得家族信重,承领这些杂事,又怎么能及得上家主尊贵? 才刚刚站稳了身体的那几个人,也是几个激灵,整个人拜伏在地上,不敢作声。 那令主久久沉默,仍自只凝望着长街里的那两辆马车。 或者说,在他的眼中,其实只有一辆马车。 落在后头的那辆马车里,有两方殊异有别有奇妙的鬼域在瞬息间爆发扩张,由虚至实演化。 正正好地,这两方鬼域将暴起的两个影子、一个隐在阴影间隙之中的异兽给震激了出来。 罗甄两位先生的鬼域,在瞬息间成为了另一个战场。 整一个长街里,最前头的那一辆马车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处境中。 倘若不看坐在马车车辕上的车夫,这一辆马车可谓是独立在风浪之外。 纵然它自己就是那暴风的风眼、漩涡的中心,但落在所有旁观之人的目光中,却愣就是清清静静的,不沾染那些风暴与涡浪。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这一次可以败退而回,却绝对不能连那孟彰小儿的丁点底细都摸不出来。 孟彰自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他轻轻翻过一页书卷,才重新抬起目光来,看向前方。 马车有车帘阻隔内外,没有分毫余波能够越过那薄薄的一片车帘,惊扰到孟彰。 然而,此刻孟彰抬眼,却已经将这周围的诸多争斗来回都看了一遍。 孟彰松开捻定书页的手指。 书页在半空中哗啦啦翻转过一阵,自然而然地合上。 锦囊里的银鱼们察觉到了什么,一时躁动不已。 第139章 孟彰垂落目光。 他笑了笑,复又安抚银鱼鱼群道:我不能一直待在车厢里不露面。 只凭安阳孟氏一家,是无法抗衡诸多世族的。 那样的力量,连皇族司马氏也只能形成对峙。 他安阳孟氏可比皇族司马氏差远了。 何况,紧盯着这里,想要看一看孟彰自己虚实的,除了一众世族以外,可还有皇族司马氏呢。 他若不识趣一点,自己配合,接下来安阳孟氏的损失可就说不定了。 而,就刚刚他等的那一小会儿,也已经足够安阳孟氏对各方展示那一部分他们愿意、也准备好展示的力量了。 现在 该到我了。 鱼群里的银鱼其实不太能明白孟彰的诸多衡量,只是被孟彰话语里的情绪所感染,比之方才时候平和了不少。 孟彰的视线往侧旁偏了偏,落在他自己那自然垂落的衣角上。 那片衣角原本只是平常,但当孟彰目光垂落,其上赫然有玄光升起,横横竖竖的玄光相互拼凑。 两扇小巧玲珑却似乎贯连天地的门户就立在了那里。 它们没有破损孟彰这一身法衣上相互呼应的阵禁、符文,独立于法衣那层层叠叠的阵禁、符文之外,却又与这法衣无比贴合。 倘若孟彰不是这一套法衣的主人,又或者更准确地说,倘若不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没有着意遮瞒孟彰,孟彰怕是都没有那么容易发现它的存在。 银鱼鱼群的目光也追着孟彰的视线,看见了这两扇明显极为神异的门户。 这群银鱼像是看见了最好的饵食,一拥而上,挤在锦囊边缘处,不住地打量着那两扇小巧门户。 但细看这些银鱼黑亮的眼睛,却又找不到那生灵对于食物的贪婪与渴求,那里存在着的,只有更多的探究与疑问。 鱼群的这些银鱼是在担心 这两扇门户,真的能够护得住孟彰? 孟彰将银鱼鱼群的忧心看得清楚,他笑了笑,给银鱼们解释道:你们怕是忘了它的本质。 略停一停,孟彰提点道:它是门。 门,连通两片地界乃至是两方天地的门。 为首的那条银鱼若有所悟。 它又打量了那两扇门户一阵,心里才渐渐有些满意。 不错,它说到底,是门啊。 又是这方天地亲自孕育所生的神祗亲自留下的法印。 有它在,旁的人就是再神通广大,想要强行留下孟彰,可没有那么容易 为首的这尾银鱼如此想着,才恍然意识到不对。 它陡然抬起半个身体,惊疑地打量着马车外头,更汇聚了心神,要去细听马车外的动静。 不对啊!外头不是有人在伏击吗?那些人为了冲破防线,逼近甚至是闯入这里,可谓是手段尽出、费煞苦心了吧?阿彰你竟然还有闲情来跟我们解释,提点我们? 这是 但奇异的是,不管为首的那尾银鱼如何竖起耳朵来细听,车厢里也是安安静静的,不见一丝喧哗嘈杂。 所有的风浪,尽都被车厢厢壁给阻隔去了。 第462章 银鱼回头,睁着眼睛看孟彰。 迎着银鱼很有些灵动的目光,孟彰笑了笑,抬手轻轻一敲身前的矮几。 矮几没有任何动静,但车厢的厢壁却有成片的奇异符文显化,符文相互串联勾勒,相互补足相互联系,生生将这一个车厢给稳稳当当护持住了。 都没有人能惊扰车厢里的孟彰,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够破开这一个车厢的护持,攻击到孟彰。 为首的那尾银鱼甩着尾巴,领着鱼群在锦囊的布帛中飞快游走一圈。 最后,这些银鱼的目光便又重新落在了孟彰衣角显化出来的那两扇小巧门户上。 这车厢里的符文与力量,与天地异常契合,就似是从天地天然生成的神箓中生生拓印下来的一样 这自然是能最好发挥出符文力量的手段,仅此于直接催动由天地生成的神箓。 但想要做到这种程度,非常非常困难。 在这阴世天地里,据它所知,应该就只有那一批人了 不对,应该是那一批神袛。 银鱼更凝神去打量车厢的厢壁,越是细看,银鱼的眼睛便越是震撼。 它也没有想到,这一个车厢,四面厢壁,每一分一寸的空隙,都烙印着神祗的神印。 这些连成一套近乎完满无漏的神印,直接将这个原本只是中上品质的灵器化作了至宝。 银鱼都沉默了。 那些死活要靠近、闯过来的家伙,知道这个车厢到底代表着什么吗? 那是被诸多阴神用自己的权柄打造出来的一方特殊小界域。 在这个小界域里,孟彰几乎能够调动小半个阴世天地的力量。 因为这个小界域,它根本就是一个相对简单、弱小的酆都宅邸。 如果是在孟彰将银龙过往送回以前,银鱼也不会认得出来,更不会知道这个车厢的本质,但现在,消化了一小部分银龙过往记忆的银鱼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的。 银龙祂曾经可是一尊图腾神呢。 不过现在这个小车厢的威能,其实也没能完全发挥出这种近乎叫人绝望的力量。 原因也简单,这些盖在车厢厢壁里的神印,没有得到过众生认可。 更甚者,绝大多数的生灵,都不曾知晓这些神祗的存在 银鱼转了一圈,重新抬头看定孟彰。 这车厢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化成如此模样的?明明他们从孟府里出来时候,这马车也只是寻常啊 孟彰冲它笑了笑,给银鱼鱼群答案:具体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也不知道。但是,这车厢是在审判正式开始以前就便成这个样子了。 顿了顿,孟彰道:所以该是在我们跟郁垒、神荼他们在等待审判开始的时候? 马车是安阳孟氏的马车,孟彰坐着这辆马车出来,又早早已经在布局 怎么可能有人动了马车,孟彰这个主人却不知道的? 分明就是默许,分明就是承认。 孟彰只是一笑,没有说话。 为首的那尾银鱼领着鱼群转了一圈又一圈,期间又几次觑向孟彰,比之往日更为灵动的黑润眼睛里很是纠结。 它妥协了。 最后,为首的那尾银鱼重重一拍锦囊的布料,很有些无奈,最后只给了孟彰一个眼神,便自个儿玩耍去了。 孟彰听着,神色难得很有几分奇异。 即便银鱼们灵智少有增长,但还没有到似成年人族一样的地步。 可就为首那尾银鱼的眼神,孟彰却很有些眼熟。 他认真地在记忆里找了又找。 是了,方才那尾银鱼的眼神,就很像年幼时候孟彰偶尔求请孟显这位二兄帮着他遮掩、带他出门喘口气时候孟显看他的样子。 孟彰怔了怔,面上笑容略一停,显出了几分怀恋。 但只少顷,那细微的情绪便再度隐去。 他看向了马车车厢外。 也就是这个时候,车夫被两个阴神境界的修士合力托住,原本密不透风的防护陡然显出一个小破绽。 车夫睚眦欲裂,一时顾不上劈向他的阴雷,直接扑了上去,想要以自己的魂体重新将那一个小破绽给填上。 车夫来得很快,但就是 太快了。 他才刚刚站到那一个小破绽面前,将那小破绽堵住的那一刻,那道苍白的阴雷已经无比接近他了。 阴雷虽也是阴极属性,但阴雷仍然是雷霆,雷霆对阴灵而言,乃是比正气、阳气都要更恐怖的攻击手段。 何况,在这一道阴雷后头,还有两个速度更比阴雷还要快上一筹的身影。 这两个 就是想要抓住那个小破绽接近车厢乃至闯入车厢去的修行人。 在这种一浪接着一浪、几乎没有喘息空间的连续攻击中,车夫就是想要撑住一息工夫,也很难,更何况是要等来其他人的援手? 然而,那车夫眼里没有恐惧,没有畏怯,只有一念。 撑下去的一念。 阴雷的苍白光亮闪过虚空,映在车夫冷硬的面容上 车夫这一边厢战斗堪称激烈,且正在生死时刻,所有人都在这一瞬息间等待结果,没有任何人注意道,那立在车厢更前方、套着缰绳的骏马双眼有什么东西闪过。 第463章 骏马的两条后腿肌肉无声无息地绷紧。 仿佛在下一瞬息间,它便将裹夹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往后头直接倒蹄出去。 然而,也就是在这个时空间隙里,一片道韵以车厢为中心,将这一片地界都给套在其中。 是法域! 梦道的法域! 不过刚有这样的认知从脑海中生出,那些被梦道法域套入其中的袭击者便都是眼前一花,陡然变了时空。 他们下意识地激发了身上的种种护持灵宝。 但还没等他们再细看,前方便有一道道玄黑锁链破空而来,团团将他们捆了个正着。 这些袭击者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修行中人。有修为护持,寻常的锁链压根就拿他们没办法。 何况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这一趟袭击的危险性,在出发以前,可谓是做足了准备。身上那防护的灵宝、灵符、宝衣,已然是将他们武装到了牙齿。 他们参与这场袭击,将自己成为混乱战局中一颗可以轻易舍弃的棋子,是想要给自己谋取些什么,是想要一解过去积压在神魂中的诸多憋闷,是想要借着这个契机做些安排 唯独不是想要去找死的。 他们当然会做好他们认知中最妥协的准备。 可叫他们胆颤的是,在捆绑着他们的玄黑锁链面前,他们精心准备的防护手段全都如同空置。 原本以为是将自己护持得固若金汤,实际上却是比纸还要虚薄 这样的认知,叫那些被玄黑锁链似凡人一样捆住的修行者面上表情一片空白。 这是真的吗?他们不是在做梦? 对了,梦 这里是梦道法域。一个修行者猛地爆喝一声,我们现在在那孟彰小儿的梦道法域之中! 这一声爆喝响彻整个梦道法域,但在这片法域里,却只是孤响。 根本就没有人附和。 那个爆喝出声的修行者也不尴尬,只皱紧了眉头,一面暗下挣扎、快速排查自己准备过的手段,想要以最快速度找到一个合用的解决方案,一面却是用目光一个个看那些同样沦落的修行者。 诸位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他沉声问。 一个老妪冷哼一声:想法自然是有,但也得要有用才行啊。不然,想法再多能顶个什么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青年女修偏了目光来扫过一眼:她什么意思,你还没有听明白?看看这周围吧! 那青年修士一哂,才转头去观察那周围。 饶是早先时候,他已经从其他的感知中大概察觉到了这周围的环境,但当他真的用眼睛去细看时候,他也几乎是呆立当场。 这是一方远远超出他们料想中的界域。 在这一方界域中,有完全可以直白感知到的森严规则,有恐怖到能威慑一切祸乱规则、挑战归真的伟力 那些伟力来自一尊尊强大至极的存在。 祂们与天地同在,与道则同在,与公理同在。 不必任何人来提醒,颤栗的魂体便已经告知了他这些强大存在的真正身份。 阴神。 由阴世天地耗费天地本源孕育而来的阴神。 冻彻魂体的森寒从骨髓中透出,没有人能够活动他们自己的魂体。 这,这真的是,那孟彰小儿的梦道法域? 他们既然是早有准备,这准备自然不仅仅只有种种防护灵宝、协同攻击,还包括情报与信息。 他们很清楚,安阳孟氏那个孟彰天资确实恐怖,但目前亦不过只是才刚入炼精化气境界不久。 他才刚刚炼气啊。 哪怕梦道法域的威能也受梦主本人的悟性、想象力、思维能力影响,但也不至于能如此夸张的吧。 他一个炼气小修 因为另有支撑。落在他们后头的一位老翁直到此时,才慢慢道。 另有支撑?三个修行者齐声问,都像是想到了什么。 那老翁脸色很是平静,只隐隐可以觑见一点憋屈。 这个梦道法域 他看过身上捆着的玄黑锁链,看向那拽着锁链的另一端面容模糊却气息强大的两位无常,又越过两位无常,看向更远处那磅礴浩瀚、镇压天地的一道道气机。 除了那孟彰小儿自己的力量、悟性支撑外,还有一个刻录诸多阴神权柄道则的灵宝在帮助他维系。 更准确地说,我们其实是在跟引领着诸多阴神力量的那孟氏小儿交手。 那老翁说到这里,其他人也都很快了悟过来。 那马车!他们齐声说道,一定是那马车! 更有人补充道:这梦道法域展开时候,我见那马车的车厢亮起来了 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 他们真正需要的,不只是想明白自己的处境,还是从这个梦道法域中逃出去。否则,他们真就要死在这一个梦道法域里了。 所有人都只有沉默,再没有人作声。 而更恐怖的是,当他们下意识地去观察其他人的动静时候,他们抬头,竟先望入了两双带着些兴味观察着他们的眼睛。 第464章 那两位拿持长幡和锁链的无常,正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们。 活像是在看一场乐子。 继续商量啊,别停下,正好让我们听一听,顺道也叫我们见识见识一下下你们的手段。一个无常笑道。 另一个无常板着脸:确实,正好也让我们能够长几分见识,日后办事,能够更周全、更妥帖一些。 几个修行者脸色木然,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梦道法域展开瞬间,长街最前头那原本厮杀得最为激烈的马车,陡然就清静了。 车夫还没能反应过来,只睁着眼睛,愣愣看那道将将要劈中他的阴雷无声无息崩解消散。 骏马倒是反应得更快一些。 它两条后腿的肌肉快速放松,然后自自然然地踩在长街的石板上。 我,我没事?马夫下意识地呢喃了一句。旋即,他转身,向着身后静默的车厢躬身而拜。 属下护持不力,险些置郎主于危境,还请郎主责罚。 车厢厢壁激起的神光还没有平息下去,仍有薄薄一片华彩辉耀,覆压虚空。 你已经竭尽了全力此事便到此为止,不必放在心上。马车车厢里,传出的平缓的童声。 这自然不是旁人,正是孟彰。 车夫默然一阵,躬身深深拜下,才重又直起身体,转身看向那早已停手、如今只立在后侧长街警惕看向他们的袭击者。 当然,这一部分幸存的袭击者,并不是攻击孟彰所在车厢的那一批。 而是负责拦截后一辆马车,以阻断罗甄两位先生支援的那一批。 也正是如此,在前头那一批袭击者落入孟彰的梦道法域以后,他们倒是幸存下来了。 虚空之中,两道目光落了过来。 那立在长街上的袭击者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上的灵宝,却快速地往后掠出一段不短的距离。 等他们好容易稳住身形,再去细查时候,这些人的脸色都变了。 那两道目光不是来自别的地方的,而是就从前头那一辆马车里看过来的。 是孟彰。 是安阳孟氏那个小郎君,他在看着他们。 第140章 一阵细微的动静响起,待到这一切动静平息,其他人再去看的时候,脸色又更古怪了几分。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竟然就又有几个人,往后再退出了一段距离。 一个才不过炼气境界的小修行者,就拥有如此恐怖的震慑力,真是一件可以称之为荒诞的事情。 便是有人敢说,只怕都没有人敢信。 然而,这一条长街里所有涉事的、隔着空间距离远远观望的,但凡是见证了方才那一幕事情发生的人,却都不能不信。 其实相比起那安阳孟彰的手段来,他们更畏惧的,是那一个梦道法域 长街之外,奇花摇曳的庭院中,有郎君闲坐小亭,笃定开口。 在郎君对面,有一个女郎手持金剪,正在摆弄身前的花枝。 听得郎君的话,女郎抬头,往长街处瞥了一眼,目光也在那辆马车的车厢厢壁处停了停。 嗯。女郎应得一声,也很有些郑重,那方梦道法域 郎君抬眼看来。 女郎轻蹙柳眉,也很有几分疑惑。 亦真亦幻,亦实亦空 郎君面上显出了些迷惑。 梦道不都是有着这样特质的吗?如何需要特地拎出来再说一遍? 女郎回转目光,瞥了他一眼。 关键不在这里。 郎君更觉奇异。 那在哪里? 女郎静默片刻,似是在斟酌,在确定。直到小半饷后,她才觉得自己找到了相对准确的说法。 关键在于,这梦道法域中存在的那几分真实性。 听得女郎的话,很有几分闲散的郎君终于也觉出了几分玄机。 他打量着远处长街上的那一辆马车车厢厢壁。 那车厢厢壁处,尚有神光辉耀。 这神光甚是奇异。倘若只是随意地一眼瞥过,什么都没有多想,只做身边风景,那这一片斑斓的神光便真的只是风景,仿佛车厢厢壁的点缀。可,倘若有什么人认真去看,凝神去看,探究去看 那他将会在神光中,看见一方世界。 那方世界也沉暗,也阴郁,也遍布着死气阴气,与他们现在所在的阴世天地无比的相似。 但哪怕是只看了那方世界一眼,都不会认为它们是同一方天地。 那方天地里更多了阴世天地所没有的一种森严法章。 非要说的话,那方天地就是阴神辖制天地的世界。 看来,这孟氏孟彰,跟那些阴神们的关系很是亲近啊郎君悠悠道。 女郎收回目光,重又拿起金剪子对准面前的花枝。 哪怕不看阴神对这孟氏孟彰的看顾善意,只看孟氏孟彰自己的道恐怕也是更认同那些阴神的。 郎君沉默片刻,轻笑一声,说道:阴世天地大势就是如此。 没有能力抗衡天地大势的话 第465章 那不论是认同还是抗拒,就都一样。 女郎拿着金剪子的手停在了半空。 少顷后,她手上的金剪子才又往前探出去,在择定的花枝枝梗上轻轻一合。 一声咔嚓传出的时候,一枝花跌落下来。 女郎只看着,没有伸手去接,任由那枝原本还在凉风中摇曳生辉的花枝摔落下去,被更下面的枝叶撕扯,最后重重摔在地上,溅出少许汁液。 少了这一枝花株上最是灿亮的花枝,倒是将其他花枝给显出来了。 女郎看着这一株花树沉默不语。 郎君瞥了目光过来,看她、也看那株花树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又随意地将目光别了开来。 自长街各处、长街之外投来的各色目光,车厢里盘膝稳坐的孟彰全不在意。 他头上的发带有道道梦气升起、盘旋、流转,与车厢厢壁处勾连显化的酆都世界相互呼应。 显然,即便有酆都诸多阴神神印分出的部分权柄支撑,想要以一己之力显化酆都梦道法域,并调动酆都梦道法域应敌 还是境界高出孟彰本人足一个大境界有余的敌人。 还不只有一个。 对孟彰来说,也着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垂挂在他身侧的那个锦囊里,银鱼鱼群相互碰了碰彼此的尾巴,都似是达成了共识。 水色的神光从银鱼鱼群的鳞片中盘旋一阵,陡然冲天而起。 锦囊中仿佛多了一道道光柱,而鱼群里的每一条银鱼,都是这些光柱的根基。 水色光柱在鱼群的银鱼身上静默一阵,忽然暴起,彻底破开锦囊的护持,各占方位落定在孟彰身侧。 它们仿佛托起了某些无形的东西。 薄薄水色光辉映照在孟彰异常稚嫩的脸庞,几近护持。 孟彰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 倒是那陷落在马车车厢厢壁那方酆都梦道法域里的一众修行者,却遭了大罪。 森凉的、几乎只要升起抗拒之念就仿佛要将他们魂体都给打散了的道念从天地各处汹涌而来,堵塞每一寸空间。 怎么回事! 该死!我才刚找到一条生路的 你找到生路了? 刚才是找到了,但现在,呵,全都没了 那我们 真的要被困死在这一方梦道法域里? 老翁团团看了一眼终于显出些急躁的其他修行者,默然一阵,也不四下搜寻了,直接闭上眼睛,任由魂体被玄黑锁链带着走。 就眼下这情况,他们分明就是落到了那孟彰的屋檐下。 早先时候,这梦道法域还有些不稳,只要他们合力,未必不能闯出一条生路来,但现在 现在这梦道法域也不知是又得到了什么支持,竟然补去了那细微的破绽,将他们彻底给堵死在这里了。 也是该。 叫他们一个个贪!叫他们一个个猜疑! 老翁闭眼掩去自己的恨意,懒得再看其他人。 似老翁这样选择暂且蛰伏,另行等待时机的,毕竟不少,过不得多时,这方梦道法域里小小的噪杂就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等待 下一个机会。 他们的安静,或许是是为了在下一次机会来临时候掀起一场浩大风浪,好为他们自己争得这一线生机。 老翁听着这样的动静,心里一阵憋闷,但还是掀开眼皮子,扫了那些同样被锁链带着往前走的修行人们。 我们暂且结盟吧。 迎着其他人的薄有惊澜的沉默目光,老翁只道:现在我们就这处境,再不合力,怕是得全部都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他团团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修行人:我不想死。 其他几人沉默得一阵。 怎么做? 你有主意了? 这些修行者确实是做足了他们所能做好的一切准备。 包括他们小觑了那孟彰小儿,失陷在他手里的可能,他们也早已猜想过,同样做好了预想的方案。 我曾想过会陷落在梦道法域的可能,也已经备了些专门破除梦道法域的异宝,但是 青年女修说话间,团团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才回转目光来看其他人。 这一个梦道法域法域,完全出乎了我先前的料想,我准备下的异宝如今也只能帮助我勉强维系己身意识清明,不至于被这梦道法域无处不在的梦气牵引着真正陷入梦境世界之中,认同自己的身份 说到这里,那青年女修停了停。 她看向了其他人。 你们应该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况吧。 若不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哪儿还能记得自己需要结盟合作从这梦道法域里闯出去? 被青年女修目光看过,老翁等人也没有多做遮掩,直接就点头。 确实也是这样 那青年男修紧皱着眉头,打断他们的话。 别废话说这些有用没用的了,还是直接进入正题吧!谁知道我们被困在这方梦道法域里多久了?你们该不会忘了,那孟彰的马车,可距离他孟府没有多远。 第466章 再拖下去,安阳孟氏的援手就要到了。 真到得那个时候,哪里还会有他们这群人的活路? 青年女修、老翁等人默然一瞬,也果真不再相互试探,直接开口。 我有一个玉枕。枕上有奇法,如若众人合力,应当能够破开这一方法域,带我们离开这里 老翁一面说着,一面取出一方玉枕来。 捧起玉枕,老翁先是向其他人展示了一下,便就二话不说,直接递给身侧的另一个修行者,示意他可以拿在手里再仔细看一看。 正如那个青年男修说的那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了。他们需得用更高的效率来提升彼此的信任。 距离老翁最近的那个青年修行者手上升着一片蒙蒙白光,将那方玉枕接了过来。 他细细检查过一遍,确定玉枕上没有什么害人的手段,才去细细感应这方玉枕上所附着的异法。 青年修行者手上蒙蒙的白光始终轻贴着他的肌理,像是一双薄薄的白色手套。 老翁将那双手看得清楚,面上却全无异色。 确实很是不凡。青年修士颌首,又将这一方玉枕往侧旁叫出去。 青年女修伸手,将那方玉枕摄取了过来。 玉枕在青年女修面前悬停,又顺遂着青年女修的意愿,当空转了一圈又一圈。 青年女修自认看得清楚了,才分出一点心念,遥遥感应这方玉枕的威能。 是别有殊异。青年女修颌首,又将这一方玉枕往下分了出去。 车厢里,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平静地看着面前车厢厢壁为他显化的酆都梦道法域内中情景。 他自然也看见了那一方在所有修行者手中兜转的玉枕。 顿了顿,他转了视线,看向玉枕的主人,那个老翁。 老翁眉目平和,面色间舒展而自然,似乎并不担心。 孟彰笑了笑。 锦囊里的银鱼鱼群察觉到动静,重又转了目光看来。 孟彰垂落目光,看了这群倦乏太多的银鱼,默然一瞬,从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些阴月精粹来送入锦囊内部空间之中。 银鱼们迟钝地张开嘴,慢慢吞吃那些阴月精粹。 他们太累了,以至于连吃食都有些无力。 为首的那尾银鱼一面吃着阴月精粹,一面还不忘看着孟彰,催促着孟彰。 孟彰不免有些好笑:他们这些人 都是境界不差的修行者,又怎么不知道他们所在的梦道法域,其实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或许以他现在的境界,单凭他自己就想要将这一方梦道法域支撑起来,让它成形,确实很有难度。可谁让,诸多阴神们都在帮他呢?谁让这些阴神们插手是插手,却仍然将真正的梦道法域掌控权留给他呢? 那些修行者们,其实不敢去赌。 既是不敢赌阴神对他的偏爱,也是不敢去赌孟彰对这方梦道法域的掌控。 略停了停,孟彰又道:他们看似是在要联合着逃出这方梦道法域,想要结盟,想要获取这些临时盟友的信任 但其实,孟彰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好玩的笑容,他们拿出来的这些东西,真正的目标,是我。 有人想要与他和解;有人想要混水摸鱼,等待将他重创又或者是一击必杀的机会;有人还想要拖延时间,等待他在外间布置的后手引动 品着孟彰话语里透露出的情绪,为首的那尾银鱼停下吞食阴月精粹的动作,抬起小半个头颅来看孟彰。 既然你都明白,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手?就算一时半会儿的拿不定主意,不也应该趁着这段错位的时间,先行赶回孟府去? 回到了孟府,再想要做什么,不都是由着他呢么? 孟彰笑了笑,看向越发灵动的银鱼。 你最近的灵智提升得很快啊 银鱼只瞪着他。 孟彰于是就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此时回到孟府,确实是可以将事情给压下去,可也只是暂时压下去而已,算不得解决。 你再想一想,我这一回必须出手的目的。孟彰提点道。 既然银鱼有了灵智大开、智慧层层增长的趋势,孟彰不介意给它推一把。 银鱼闻言,果真就顺着孟彰的话,开始仔细思考起来。 它那样的用心,那样的认真,以至于它吞食阴月精粹的速度都缓慢了下来。 它慢,其他已经借着吞食的阴月精粹恢复点元气的银鱼却是一时比一时快。 第141章 到银鱼下意识张开嘴要去吞食阴月精粹却咬了个空的时候,它方才回过神来。 团团看了锦囊内里的空间一眼,银鱼哪儿还找得到阴月精粹的影子? 全都没有了。 刚刚在它嘴边却被其他银鱼抢走了吞食的,就已经是最后的那一些了。 银鱼睁大了眼睛,狠狠瞪向侧旁的其他同伴。 那些银鱼却不怕它,再是凶狠的目光也只当清水。 银鱼先是气恼,随后却很有些无力。 它能拿这些兄弟怎么办? 真将它们给打一顿么? 孟彰看着,唇边那一抹原本只有一个弧度的笑,明显地多出了些真实。 第467章 察觉到孟彰的情绪变化,银鱼猛地调转目光回来,看住孟彰。 孟彰面容一定,神色却仍是没有什么变化,只多出了些无辜。 怎么了? 他仿佛是在这样地问。 银鱼瞪着他,木愣愣又怒气冲冲。 然而,孟彰眼底面上却只有无辜,而且是越来越无辜。 最后败退的,还是银鱼。 它重重一甩尾巴,直接折身返回鱼群之中,一眼都不多看孟彰的。 孟彰看着,悠悠地、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叹息声落在银鱼身侧,在它左近徘徊不去。 银鱼掉头,看向孟彰。 孟彰似是有些惊喜。 跟他对视一阵,银鱼泄了气,又是一个尾巴甩在锦囊的空间里。 锦囊内部的空间一阵动荡,有仿佛水滴一样的灵气汇聚成水花,溅向孟彰的方向。 如果孟彰也在这锦囊内部空间里,如果这些灵气真的是水滴,孟彰怕是要被它给溅了一身。 孟彰憋了一阵,面上笑意更深。 银鱼这回却是心累到懒得理会他了。 多谢你了。孟彰一面说,一面又从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些阴月精粹来送入锦囊内部空间之中,但我的压力真的不大。 整体的框架有诸位阴神帮助搭建,内部的灵性又有银鱼鱼群帮忙支撑,剩下留给他的,也就只是一个梦以及填充这个梦的梦境道炁而已。 纵然那几个修行者给予他的压力再大,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孟彰话是这样说的,情绪也基本与言语保持着相似的平稳,但银鱼并不相信他。 倘若孟彰真似他表现出来的如此轻松,完全没有一点压力,为什么那扎根在车厢厢壁里的梦道法域,能由得闯入者结盟、甚至还在那里试探这试探那的? 说到底,孟彰也只是炼气境界的小修行者而已。 他有灵感,能只凭借他对诸多阴神的了解、几次寥寥不多的来往,在梦境中筑建出一个契合天地道则、又能更大程度地发挥出诸多阴神力量、限制对方的世界;他有底蕴,能让那方世界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差错,同时还能用自己的梦境道气将它真正筑建出来 这结果惊艳之极。 但孟彰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是他的极限。 别看他现在举手投足间尽是轻松、言谈说笑也自然无比,但他所背负起的,到底是怎样可怖而艰难的压力,却只有孟彰他自己知道。 消化了银龙部分记忆的银鱼,也只是勉强有了一点猜测而已。 将自己的梦境具现,让它承载真实的人,承受这些人自身道则与力量的冲击,跟银龙将一个世界背负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次,大抵也不差多少了 银鱼有些沉默。 孟彰笑了笑,话语仍自轻松。 现在我也不着急,只等着就可以了。急的可是其他人呢。 那些陷落在酆都梦道法域里的修行者,背后若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沾染其他势力的话,还会轻松点。可倘若某一个人牵扯上了什么势力,问题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倘若是在今日审判殿开启审判之前,没有多少人真正知晓诸多阴神的手段与能耐,或许还不会那么重视。但现在 谁知道这些人在梦道法域里,被送到审判殿里判官座前时候,会在孟彰面前吐露出多少的事情来? 确实还有其他的可能,譬如孟彰这个酆都梦道法域只是个梦境法域,亦真亦幻,未必能做到审判殿那位陆判官的程度。 然而,真要是那个万一呢? 孟彰那酆都梦道法域可是就显化在车厢厢壁里,由着他们细看的。 他们真的信,有诸多阴神支撑、俨然比那座酆都宅邸更成熟更周全的酆都梦道法域,做不成陆判曾做过的事情吗? 就算那些人不担心,皇族司马氏也不可能任由我霸占这长街 世族、皇族都讲究脸面。 孟彰作为安阳孟氏的儿郎,作为世家子,在当街被人袭杀 负责洛阳帝都内部安稳的衙门,他们可以说公事繁忙,事出突然一时来不及应对以至于姗姗来迟,却不能拖延太久的时间,更不能完全不出现。 这是彻头彻尾的无能。 是将整个衙门乃至朝廷中枢的脸面丢在脚底下任人践踏。 孟彰这样说道了一句,又给银鱼送了一些阴月精粹。 银鱼跟鱼群将这些阴月精粹分食干净,就又开始在锦囊里沿着边线绕孟彰来回游走。 孟彰反应略有些缓慢。 嗯?他问,够了吗? 银鱼点了点头。 孟彰笑了笑,收回手来。 我确实是有些困了孟彰低低道。 那声音太低,以至于连银鱼鱼群一时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待它再抬头去看时候,孟彰的眼还是清澈透亮,哪见什么困乏? 孟彰笑着,伸手拂过锦囊表面,闲闲抬起目光,重又看向前方车厢厢壁里的酆都梦道法域。 他看那些修行者在梦道法域里来回试探,又来回妥协时候的模样 银鱼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但就是有一种感觉。 第468章 感觉这小孩儿,就跟银龙当年高坐神坛时候所看见的生民凑趣看杂耍的表情一模一样。 银鱼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一甩尾巴,也转了个方向,陪着孟彰看那车厢厢壁里那酆都梦道法域中的那些修行者的动作。 与其他银鱼一同,帮着孟彰支撑起这一方酆都梦道法域,它确实也不怎么轻松。 不过就这一点心力,它还是能够抽出来的。 它可以陪陪他 孟彰无声弯了弯唇,一并掩去眼底升起的倦乏。 后头一辆车厢里,罗先生和甄先生对视一眼,同时无声颌首。 罗先生领头,掀起车帘就往外走。 甄先生跟在后头。 走下马车时候,甄先生看了看也要跟他们走出去的孟庙:庙郎君就在这里吧。 孟庙顿了顿,鼓足勇气道:我坐在马车里也不是个事儿,跟着两位先生左右,说不得还能帮着两位先生搭把手呢。 甄先生摇头,直接道:庙郎君待在马车里才是真的帮上我师兄弟二人了呢。 孟庙嘴唇嗫嚅一阵,到底是垂落了目光。 甄先生再看得他一眼,确定他没有要跟上的意思,这才走了出去。 孟庙自又坐了回去。 也不知阿彰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甄先生才走下马车,就迎上罗先生的目光。 他微微颌首,在罗先生身边站定。 一人文、一格理的鬼域收缩,将罗甄两位先生连同他们身后的马车圈在了中间。 罗先生放长了目光看过那些已经退出相当一段距离的袭击者。 诸位阻拦我等去路,着实是叫我等吃了一惊。他道,不过现在双方胜负已分 诸位还不退去吗?罗先生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厉,还是说,诸位还想要再试一试? 甄先生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也同时冷了下来。 那些出手袭击的修行者们立在原地,面面相觑得一阵,竟似拿不定主意。 怎么样?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有人传音问。 要不要继续你们说,前面那孟氏孟彰,现在还有余力应对我们这些人么?有人也试探着给其他人传音。 那你去试一试? 只我一人,怕是冲不出这两个儒生的阻截 所以? 所以要我出头去试探那孟氏孟彰可以,但我需要帮手。 顿了一顿,那人继续传音道:我需要报酬。 呵。有人冷笑一声,今日这里出手的人,哪一个不是想要试探、袭杀那孟氏小儿的?这原本也是你的目的吧,还想要我们给你报酬? 试探、袭杀那孟彰小儿,确实也是我的目的不假。但眼下那孟彰小儿的情况,跟早先我收集到的诸多情报信息可不一样! 出现这样巨大的情报信息差距,不论是什么因素影响的,都说明了一件事。 孟彰,安阳孟氏的这个麒麟子,他即便只有炼气境界的修为,当他选择爆发的时候,他所能发挥出来的力量,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由此,他的危险性也远远超出所有人的认知。 在这种情况下 诸位可莫要忘了,没有其他任务的我,现在是可以退走的。 其他立在原地的袭杀者们都静默无声。 但诸位可就不同了。 你们觉得,就现在那安阳孟彰所展现出来的手段与信息,能让你们的主家,满意了吗? 仍然没有人应答他。 但这长街的一侧,空气中却渐渐添了几分杀气。 那被杀气有意无意环绕的修行者视若不见,仍自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直面着与他们对面而站的罗甄两位先生,面上却含笑,俨然心情不错的样子。 他自然心情不错。 其余跟他面对同一个方向站立的修行者用眼角余光催逼着他,心中既怒又恨。 可他们再不敢有其他动作。 对面那两位安阳孟氏的儒修在盯着他们,背后不知又从什么方向,有沉沉的目光落定在他们的身上。 前有敌人,后有主家 纵然那家伙再叫人恨不能提刀砍过去,这时候也只能妥协。 可以。 可以。 可以! 一声声应答的声音从各处传递而来,紧接着便是只一听就足够令人心花怒放的问题。 你想要什么? 那位修行者扬起一个和气的笑容来。 诸位早这样爽快不就可以了? 对面那些修行者的动静,又哪里真的能瞒过罗甄两位先生去。 他们不过是配合着而已。 师兄,罗先生听见了耳中甄先生的传音,我们已经拖了这么一段时间了,其他人呢?还没有到吗? 罗先生目光悄然转过袖袋中收着的一枚玉佩,无声摇头。 还没有。顿了顿,罗先生道,该是被人拦截下来了。 第469章 甄先生皱起了眉头。 情况有些不太对了啊。 罗先生也想要叹气。 确实。他道,看来,这一次阴神们的动静,是真的刺激到皇族司马氏和诸多世家高门了。居然激得他们连脸面都暂时舍了 孟彰早先时候定下这场计划的时候,是认为只要他们这一行人能够接下第一波冲击,然后顺势拖延时间,便会有负责城坊安危的衙门来接手处理的。 到得那个时候,他们安阳孟氏就能够无比自然地结束这一场交手,获得一段时间的安稳。 罗先生摇摇头,面上竟显出了些笑意。 幸好阿彰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准备。 听罗先生提起这个,甄先生也很是放松地点了点头。 毕竟阿彰比我们更了解那些阴神,也更清楚那些阴神们在做什么自然也就比我们这些人更能把握住皇族司马氏和诸世家们的反应了。 罗先生颌首。 他往前迈出一步,笑问侧旁的甄先生:既然如此师弟,一起否? 甄先生也是笑了起来。 自然。 罗先生伸出手,一柄戒尺落在了他的掌心中,被他稳稳拿住。 同时,一柄刻尺也落入了甄先生的手里。 戒尺教人,刻尺量度。 两柄尺子同时举起时候,两方联合、互相补益仿佛演化出一个世界来的鬼域,当时就往外暴涨。 对面那些袭杀者虽然也在彼此争论,想要尽力为自己争取得便利,但他们也没有放松过对罗甄两位先生的防备。 然而,他们还是没能逃过那方陡然扩张的鬼域,直接被拉向了鬼域。 眼看着那方也很是特殊的鬼域世界要将他们吞没,那些修行者冷笑一声。 只你们两个是阴灵?只你们两个有自己的鬼域? 比拼鬼域是吧? 那就来。 且看到底是谁怕了谁。 长街的后半截,彻底变成了鬼域之间的碰撞。 不断碰撞的鬼域相互拉扯、相互撕裂,在这原本还算稳定的长街空间中割裂出一道道虚空裂纹。 厮杀再一次爆发。 坐在马车车厢里的孟彰察觉到了那半条长街的变化。 他往那边厢看了一阵,便又重新将目光收了回来。 在没有人再插`入那一场厮杀以前,他完全不必担心罗甄两位先生。 毕竟那边厢的局势,两位先生都还能支撑得住。 反倒是他这里 孟彰看向了马车车厢厢壁里仍在不断演化的那酆都梦道法域。 那些陷落在酆都梦道法域里的修行者们,已经在不断地捕捉这一个梦道法域的运转体系了。 这也是修行者破解梦道法域的主要手段之一。 和天地不一样,梦道法域想要成形且能长久存在下去,未必需要完全协调、不出一丝差错的道则法理,但绝对需要一个根基。 这根基可以是道念,也可以是异想,更可是无妄无由无端的一点心念。 但不论是什么,梦道法域就是需要这样的一个根基。 而,当梦道法域的这一个根基被人摧毁,那这个梦道法域自然也就会隐没甚至是彻底消散。如此,哪儿还会有威胁? 孟彰笑了起来。 巧了,关于酆都的想象,他可有不少呢 原本系在他头上的发带自动飘了下来,被孟彰抬手接住。 酆都,酆都 发带上的沉寂熹微的星光亮了起来。 一颗颗散发着星光的星辰中,隐隐可见一幕幕景象流转。 这些景象里,会有一条岸边铺满红花的大河;也会有一座阴暗的高台,台上泪痕深深;还会有一位老妪,在桥上守着她的炉子熬汤 这些景象或是快速掠过,无人得见其中细节,或是缓慢转动,将一切痕迹深深刻印入观者的脑海之中。 尽管,在这一个马车车厢里,除了孟彰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得见了。 拿着这一条发带,看这条发带上升起的星光,孟彰被那从魂体最深处涌出的倦意冲击着,几乎要直接沉睡过去。 即便已经很是迷糊,孟彰仍然极力挣扎,想要维系住自己心神间的清明。 眼下,可真不是他能去睡觉的时候。 孟彰这样想着,又眨了眨眼睛,再次将倦意镇压了下去。 他没有发现,在发带的某一颗星辰中,守着她的炉子在长桥上熬汤的老妪面目在顷刻间陡然模糊。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要知道,这发带的前身,可是《网络小说》,是孟彰前世记忆的一部分。 尤其《网络小说》被孟彰炼化成发带模样以后,这一条发带更是从里到外地刻印着孟彰的印记。 他对这条发带,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但眼下,这一件完完全全属于孟彰的异宝,真就出现了某些不在孟彰认知中的变化,这又如何不叫人觉得惊悚? 也幸而孟彰此刻神智被倦意拖拽着,未曾发现这一点。 发带上亮起的星辰中,那熬汤老妪的面容再一次变得清晰。 她面容秀丽清绝,粗看竟跟孟彰很有几分相似。 第470章 而更关键的是,这位,不论怎么看都不能说是老妪,她根本就是一位青年娘子。 娘子的目光离开了她的炉子,往外头看得一眼。 原来是这样 只一眼,娘子似乎就已经将外间的一切切都看得清楚明白了。 包括起因、经过与那尚未出现的结果。 它们这一刻,尽都落在了娘子的眼中。 娘子回转目光,看见手拿发带的小郎君。 那一瞬,她原本清冷、悠远、平和的眼睛里,当即柔和了下来。 她笑了。 同时,又有一道轻柔悦耳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里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阿彰,你不用挂心,倦了就睡好了。 等你醒了,再来处理这些事情也没关系。 孟彰其实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但他感觉到了某种安定的、信赖的亲近感。 这种亲近感让他无意识地放松下来。 被屡次镇压的倦意借着风浪、潮汐力量再次拔高,将孟彰的意识吞没了过去。 孟婆?! 帝都宫城里,原本站在太子东宫正殿,遥遥看着这边厢情况发展的司马慎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叫出声。 但还没等他确定,他自己先就摇头了。 不对 这种感觉,不太对 祂跟孟婆很相似,足有九成相似。但,祂并不是孟婆。 又或者说,这位也是孟婆,但不是我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一位孟婆 猜测被确立,又被推翻,再被确立,再被推翻 如此几番心绪变化翻转,使得司马慎的脸色异常的精彩。 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很有几分坐立不安的模样。 许久许久以后,这座太子东宫空旷的正殿里,那细微的动静才彻底停了下来。 但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一句只有司马慎自己才知道的话,幽幽地在他心头回荡。 孟彰这位孟婆的幼弟,身上怕真是有着莫大的秘密,不似我早先所认为的,只是孟婆的幼弟那样简单 司马慎才这样想着,忽然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注视感。 他那早已沉寂的心脏似乎都在那顷刻间剧震了一下。 缓慢地、缓慢地,司马慎从座上站起,合手向目光投来的方向深深一揖。 是司马慎失礼冒犯,还请尊神责罚。 那道目光中似乎升起了什么,又似乎在某个须臾间黯淡下去,司马慎只感觉到了某些痕迹,却完全不敢去深究。 他只守定一念心神,等候着这一位孟婆的决断。 呵。他只听到一声冷淡的轻笑,然后是司马家 司马慎的脸色霎时变得无比的苍白。 第142章 他木然站立在原地,维持着作揖深拜的姿势,木然地感受着那道目光的无尽压力。 这股压力不是只落在他的魂体之上,也不是只压在他的法力里,而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过去到未来、从 一切存在与虚无的因果里。 直到那道声音再次传过来时候,司马慎才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以为你会记得祂在说,祂答应祂们送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给阿彰平添麻烦的。 那声音始终是平和的,似乎没有太多的怒气,但司马慎却只觉得自己的所有一切都是被这位存在拿捏在掌心中。 只要祂愿意 不需要祂多做些什么,只轻轻一抹,他就会彻底消失。 是,是我没有思虑周全,过于冒失 他声音不是在发抖,而是每一个字词都吐露得过于艰难。 幸而这位孟婆还算是有些耐心,一直在听着。 又或者说,这天地会将祂所想要听到的声音、知道的事情尽数送到祂的面前。 这就是大能者。 司马慎本能地确定,却仍旧不敢多想,快速收摄心神。 稍后以及日后我一定会出手将那些事情拦下来 耳边听着司马慎的话,眼睛始终柔和注视着孟彰的孟婆没有任何动作。 孟彰原本就是盘膝坐在马车里的,有一张矮几。今日这一场酆都梦道法域的铺开与演化所消耗的精神,有些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有阴世天地诸多阴神及银鱼鱼群帮助支撑,孟彰不是不能够支撑。 可问题是,酆都梦道法域的铺开与演化,触动了他深藏记忆中的某些痕迹,引来了一直在担心他这边情况的孟婆的目光。 似这位孟婆的境界,哪怕祂已经尽力在收敛,哪怕祂这会儿送过来的只是一道目光,这份消耗也绝不是现在的孟彰所能够承担得起来的。 若不是孟彰和祂的特殊身份,若不是这里是阴世天地,若不是孟婆出现在孟彰以梦境道炁配合记忆炼制出来的星河发带 第471章 只怕孟彰整个都得给搭进去。 更重要的是,哪怕将孟彰搭进去了,也还远远不够。 你的事情,阿彰自有决断。孟婆的话语直接落在了司马慎的心头,但你该知道,阿彰到底有多厌烦你们司马家。 司马慎只觉出了无尽的寒意。 孟彰在孟婆、在那些阴神神祗中的份量,司马慎这些日子也是眼见的。 而,孟彰很厌烦司马氏 他们司马氏,真的还能有生机吗?他真的能够完成他归来时候的那个愿景吗? 司马慎周身,不知什么时候,缠绕上了一丝丝的死气。 这死气不是单纯的死气,而是夹杂了无边怨怼、憎恨、绝望的死气。 被这样的死气缠绕乃至是吞没,司马慎就算能继续存活下来,也绝对不好过。 孟婆甚至都没有往司马慎那边厢分去一点目光。 你真的知道孟婆的声音直直落在了司马慎耳边,你想要护持下来的,到底是司马氏一族,还是这一个奉养你司马氏一族、又因你司马氏一族深陷苦难的族群? 司马慎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只因孟婆存在本身而镇落于他周身的压力,已经完全无法被他所察知。 他耳边心中,只有这个问题在一遍遍地回响。 你想要护持下来的,到底是司马氏一族,还是这一个奉养你司马氏一族、又因你司马氏一族深陷苦难的族群? 你想要护持下来的,到底是司马氏一族,还是 你想要护持下来的 孟婆不搭理那座宫城中木怔发愣的司马慎。 司马慎是就此疯魔,还是继续沉沦,又或是找到真正的自己,全都不是孟婆在意的事情。 似司马慎这样的人,甚至是比司马慎更疯魔更浑噩的人,孟婆在奈何桥上不知见过了多少。 众生皆有所执,又所念,又都各有自己的迷障。 孟婆愿意在他们生命的一个结点送出一碗汤,然后看着他们洗去魂体中余留的记忆走入下一个生命结点。 祂是众生一段段生命历程的最后见证,也是众生在一段段生命历程中所记下的最后一个存在。 但是,就像众生在见过祂之后,就会在孟婆汤的力量下洗去记忆,又忘掉祂一样,孟婆见证众生的生命历程,也能在众生饮下孟婆汤之后,再去见证下一个了结一段生命历程的生灵。 孟婆一直在见证,一直在记忆,也一直在遗忘。 但孟婆不仅仅只是孟婆,祂也有自己的过往,有自己的曾经。 孟蕴记挂着自己的血亲,念念不忘。 岁月流转,奈何桥下的忘川河水时刻流淌,祂的炉子前更是始终热闹。 如斯冷寂、如斯热闹,却都未能洗去属于过往孟蕴的惦念与眷恋。 也所以,孟婆在意孟彰。 很在意。 所以,司马慎暂且还不能出现太大的问题。 阿彰还没有长成。 他需要时间。 修行的事情,或许确实讲究缘法,但却是绝对不能急的。 每一步,都得稳稳当当地走过去,才能走到最后。 也只有阿彰稳稳走过来,他才能再走到祂面前 孟婆垂落目光,看着孟彰趴伏在矮几上熟睡的模样,又是笑了笑。 祂伸出手,在前方轻拂而过。 无形的力量将孟彰抱起,让他平躺在马车车厢里。 马车车厢的温度自然而然地调整,停在最适合睡觉的那个状态。 这是安阳孟氏为孟彰特意准备的马车。 车厢里的空间自然是宽敞,布置自然也很是合符孟彰的喜好。 但,如今孟彰那小小的身体躺在这样宽敞的马车车厢里,却将这种反差展现得淋漓尽致。 太小了 孟婆的手往前又探出了一小段距离,可也仅仅只是一小段距离。 祂停了下来,向前探出的手再未能往前送出一丁点空间。 不是这方天地在阻拦,不是这条星河发带支撑不了祂的动作,而是,孟婆自己。 是祂自己,在畏怯。 阿彰马车车厢里,只有祂的声音在回响。 不过祂的声音也只在这车厢里回响,其他人,哪怕是将力量印记留在这马车车厢厢壁里的那些阴神们,都没能听见这些话。 阿彰,那几年的磨难,是果,也是因 但这些因与果之中,确实有几分,是因为我的缘故。 你 会恨我吗? 没有人应答。 因为没有人能听见,而能听见这句话的人,又正在沉睡中。 这些话语落在他的耳边,刻在岁月里 或许,待到孟彰修为足够,再回首往昔,该是能破开岁月的迷雾,在潮水中拾起这一段过往,听见他阿姐在这一刻间流露出的脆弱。 孟婆毕竟是孟婆,哪怕祂曾经是那个欢快聪敏的小娘子,祂如今也已经成为了祂。 不过少顷,那些流露而出的情绪便已经隐去。祂的手自然而然地又往前递送出一点空间。 只是这一点空间,就越过了星河发带与阴世天地的阻隔,直接出现在阴世天地之中。 第472章 然而,孟婆的手指没有直接触碰到孟彰的眉心。 它停在了孟彰眉心前。 略停一停后,那手指方才再次轻拂而过。 或许是道则,或许是法理,在这一片小小的车厢空间中,不为任何人所知地崩解、调整又重塑。 终于,有一片薄薄的无形网络出现在孟彰左近。 孟婆将手指收了回来。 那一片薄薄的无形网络便陡然扩散,将整个车厢空间都给占据了。 孟彰眉眼再次舒展。 他睡得更沉了。 孟婆看着熟睡的孟彰片刻,收敛起那自然而然出现在面上的笑容。 祂偏转过目光,看向车厢厢壁里的那个酆都梦道法域。 有些事情,该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要做好准备。 祂抬手向孟彰招了招。 一缕孟彰的气机脱了出来,落向孟婆张开的手。 孟婆将这缕气机拿住,细看一阵。 在祂的目光注视下,那缕气机不住颤抖。 有什么东西从气机中抖出,又有什么东西从这方阴世天地中被抽取,填入到这一缕气机之中。 待到这缕气机彻底安静下来时候,停在孟婆掌心处的它简直变换了一个样子。 更纯净,更透亮,也更广博。 它仍旧有着一个绝对的根基,却似乎能够包容万象,涵盖天地。 看到这缕大变样子的气机,孟婆满意地点了点头。 祂松开手,轻轻一推。 那缕气机便从祂手掌中脱出,飘飘荡荡地向着车厢厢壁而去。 气机落入车厢厢壁,投入酆都梦道法域中,轻而易举地占据了酆都梦道法域的绝对中枢所在。 原也该是这样轻易的。 毕竟这缕气机哪怕是被纯化、被补足、被升华,它也仍旧是归属于孟彰的,而这一个车厢厢壁里的酆都梦道法域 尽管内中支撑整个梦道法域框架力量的,是诸位阴神盖在车厢里的神印,但各位阴神所以愿意盖下神印,目的就是为了护持孟彰的出行,为他添加一道防护。 此刻的祂们没有恶意,自然不会阻拦孟彰的气机入驻,也不会阻拦这气机将酆都梦道法域提炼成一份异宝。 收取了各自阴德清醒过来的各位阴神察觉到力量的变化,先是一怔,随后就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阿弟能将那些力量用梦道法域统合起来,以调动力量为他所用已经是他现在所能够做到的极限了,万没想到,他那酆都梦道法域还能再提炼出来 是我输了。我小觑了我们这位阿弟了 谁又不是呢? 听得这句话,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你们认输归认输,可别将我二人也给带了进去。我们可不是你们,我们对阿彰可是很有信心的呢郁垒道。 神荼也重重点头。 其他阴神瞧见,齐齐笑骂出声。 你们方才真是这样想的?那为何你们不明说,非要等现在阿彰那边动作变化了,你们两个才来说这话? 就是,就是 你们两个莫不是来诓我们的吧?都是自家兄弟,这样就没意思了 一众阴神笑闹片刻,气氛可谓是热闹至极。 没有多少阴神能够察觉,此刻诸位阴神心头满溢的轻松宽快,并不只是因为祂们先前一番布置完满落幕,也不全是因为那一幅由孟彰梦境统合、给予祂们这些阴神不少灵机触动的酆都梦道法域,还因为此刻的阴世天地。 此刻的阴世天地,正因为某位降临的存在而欢欣喜乐。 这位降临的存在,不为除司马慎之外的任何存在所察知。 而即便是司马慎,得此荣幸,也绝不是因为他自己本身。 现在,这位降临的存在再看得马车车厢一眼,抬手轻招。 来。 马车的车厢似乎抖了抖,又似乎没有。 但在马车内部,却有一幅《酆都万象图》从车厢厢壁中脱出,悬停在星河发带的近前。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悬停在星河发带中某一颗星辰里显化的孟婆影像面前。 孟婆看过一眼:倒也还算合适。 作为镇守阴世、为众生熬汤的大能,孟婆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尤其是在这方天地里,只要祂愿意,什么样的好东西都能被祂取来送给孟彰。 但孟婆没有这样做。 一来,祂深知,只有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而那所谓最好的,如果不合适,拿到也是搁着生灰的东西,而且说不得还会因此而跟那灵宝的天命主人产生因果,招来祸患。 有祂在背后镇压,阿彰确实不会怎么样。可问题是,阿彰需要吗? 何况,阿彰他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有自己想要达成的愿景。 祂这个做阿姐的,没得平白给他招惹麻烦的道理。 而那最合适阿彰的东西 祂不是早就给了他么? 二来阿彰心中也是自有沟壑。 早前祂的那些动作,已经让阿彰察觉到祂的存在了。再多做更多,对阿彰的修行,未必就没有妨碍。 第473章 孟婆垂了垂眼睑,伸手往前一引。 那幅《酆都万象图》落向了矮几,无声等待着。 孟婆回头,再看得熟睡的孟彰一眼,又转了目光,看向外间。 祂的视线越过阴世天地,穿过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边界,直接看到了阳世天地安阳郡那一座合乎规制的宅邸。 宅邸里,谢娘子正在内书房里梳理账簿;在正院的后方不远处,一个相对雅致的院子里,小娘子出了房舍,蹲在院子辟出的小药圃中小心地观察着什么;在这一个院子往左再看,孟显正端坐在书房里,严肃听着下仆回禀的事情 孟婆的眼底有微澜掀起。 没有见到阿父和大兄 祂的目光在这个宅邸中流连一阵,便往某个方向落去。 那也是一个宅邸,但却不是民宅,而是官衙。 在那官衙里,孟珏在听孟昭细说着什么事情。 两个人的表情很有些严肃,但不算沉重,看来事情不是太糟糕 孟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笑了笑,回转目光来看侧近睡得正香的孟彰。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 他们确实也都是祂的血亲,但也不是祂的血亲。 他们只是祂血亲们的同位体而已。 就像孟蕴,是祂的同位体一样。 这一方天地里,唯有阿彰,才是祂真正的幼弟。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祂看看便可,不必太过于插手。毕竟,哪怕真出了什么事,也还有那个孟蕴来处理,不是吗? 孟婆的目光再次拔起。 这一次,祂的视线不仅仅越过了空间,更越过了时间,落向那遥远的未来,在未来某一个时间点上停下。 在这一个时间节点里,涛涛忘川冲刷奈何桥,那桥上,有人守炉等待。 看见了?桥上的娘子问。 星河发带中的娘子笑着点点头:看见了。 怎么样?那桥上的娘子再问。 仍是放心不下星河发带中的娘子回答道。 那桥上的娘子沉默了下来。 第143章 不等那桥上的娘子多说什么,那星河发带中的娘子便悠悠叹了一声。 但放心不下也没有办法,我既将阿彰送来这里,那便是将阿彰交给了你照看。有你在,总是不会出什么大岔子的 但你确实放心不下。桥上的娘子也是轻叹一声,道。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倒是看起来更豁达。 倘若换了你,你就能放心得下? 面对这一个反问,桥上的娘子长久地沉默了。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笑了起来。 那个司马氏的司马慎祂率先转移了话题,他被我厌弃,必会折损自身气运,日后行事怕是会平生许多波澜。 不会太影响你吧? 祂的位格、功德摆在那里,不需要祂多做些什么,这天地自会被祂的喜怒所影响。 尤其是在祂没有特意遮掩收敛的情况下。 司马慎日后会有的境况和遭遇,孟婆一看便已尽知了。 听得星河发带里的娘子这样问,桥上的娘子摇了摇头,甚为平淡。 不会。 司马慎将阿彰引入漩涡之中,让他生生成为了漩涡的中心,还当孟婆真的欢喜不成? 不说司马慎,就是原本站在司马慎的那些存在,真为了司马慎找上门来,祂也是半点不惧的。 真当祂们好欺负了?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眉目又更柔和了些。 祂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阿彰眼下情况如何了? 桥上的娘子也顺着祂的目光看过去。 阿彰的情况本来只是能够维持在平稳状态,但在往过去送去司马慎以后,阿彰的情况却是有了些好转。 星河发带里的孟婆眉眼间有多了些欣喜:是吗?那真好。 说是这样说的,但要孟婆为此感激司马慎,那是绝对不可能。 孟彰的情况所以能好转,并不是因为司马慎出手帮了什么,而只是因为司马慎自己的动作令孟彰察觉到了什么,做出了某些改变才出现的变化而已。 就算孟婆要感谢,也是得感谢桥上的这个祂。 但星河发带里的孟婆不会说感谢,而桥上的孟婆也绝对不会承领。 祂们为的是祂们的幼弟,需要什么人来跟祂们道谢了? 桥上的娘子颌首:我原就是为了这个,才答应帮他们一把的。现在阿彰的情况有了起色,也就不枉我送那司马慎一程了。 略停一停,桥上的娘子体贴问:你要过去看一看他吗? 星河发带里的孟婆愣了一瞬,但祂最后还是摇头了。 不必了。祂道,我现在毕竟只是借助阿彰的记忆显化过来,力量有限,来到这里跟你说说话,已经差不多耗尽这一份力量 再多,我就得留在这里,回不到阿彰那个时间节点里去了。 祂道:那可不行。 祂现在所寄宿的星河发带,可是阿彰为自己精心炼制出来的异宝。轻易将它落在这里,回头可不好跟阿彰交代。 第474章 桥上的娘子自然看出了星河发带里孟婆的顾虑。 祂想了想,道:我可以帮你将它送回到过去。 司马慎都被祂们给送回到过去了,如今这不过就是一个初初炼制出来的异宝而已,送回到过去能花费祂多少力气? 祂能承担得住这个消耗。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显然有些意动,但半饷后,祂仍是摇头。 不必了。 桥上的娘子沉默一瞬,忽然问:你在担心?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沉默。 桥上的娘子微微阖目,才又睁开眼睛更仔细地观察着对面那个孟婆的状态。 但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只是借助孟彰曾经的记忆投递力量显化,并不能完全展现出孟婆本尊的状态。任桥上的娘子再如何查看,也再没有更多的结果。 桥上的娘子皱起了眉头。 倒是星河发带里的娘子神色很是自然。 天地亦有它的劫数,何况是我等修行者?我想要继续往前走,就总要面对它的。 桥上的娘子沉声问:你一身的功德呢? 守着桥上的炉子那么多年,每日每时兢兢业业为众生熬住汤水,祂的一身功德绝不是寻常人所能够想象的。 而众所周知,庞大的功德,能够给予修行者许多的便利。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久久没有作声。 祂只微微抬起目光,迎视着从桥上投来的目光。 桥上的娘子心底的猜测越发清晰。 不只是阿彰 阿父、阿母、大兄、二兄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终于又笑了起来。 对,不只是阿彰。 我还找到了阿父他们,也都给安排好了。 只要顺利,他们便能从轮回中挣脱出来。 跳出轮回 这最起码的,也得是能成仙啊。 这一回,轮到桥上的娘子沉默了。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又是笑了笑,道:你也是我,你该知道每一次在这奈何桥边看着他们走来,饮下汤水最后进入轮回时候的心情。 明明是至亲,却偏生见面不识,还得看着他们一世世为红尘恩怨超绕,看着他们沉沦,又看着他们历经种种清算洗练一身因果,最后看着他们饮下自己亲手递送过去的汤水,一身空白地走入新的轮回 每一次轮转,都是在祂心上捅出一刀。 桥上的娘子仍是沉默,但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又开口了。 你该也知道,这就是你我所要面对的劫。 倘若不能了结这些因缘,就只能背负着由这些因缘演化而来的劫数,直到彼岸尽头 当然,也不是全然只有这两种选择。 祂们还可以放下。 只要祂们愿意舍弃,这一幕幕轮转再如何,也不能动摇得了祂们的道心。 然而,祂们都做不到。 每一个孟婆,每一个孟蕴,都做不到。 桥上的娘子终于不再沉默了。 祂问:你已经决定了?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很有几分好笑。 自然。 该做的安排能做的安排祂都已经做好了,还哪里需要再来问祂是不是已经决定好了? 而且 效果你不是也已经看见了么?祂道,功德还真是很好用。 尤其是大功德。 桥上的娘子遥遥看了早先那个方向一眼,忽然回过头来,深深看了星河发带里的娘子一眼。 明明不见桥上的娘子有什么动作,但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原本很是舒展的眉眼小小地皱起。 为什么?祂问。 桥上的娘子盈盈笑开:很惊讶么? 这回,便轮到星河发带里的娘子一阵沉默了。 桥上的娘子心情一时越发的晴好。 阿彰也是我阿弟,这一路走过来,他更还帮了我不少。何况我还是阿姐,他的事情自然也是我的事情。祂道,我的一身功德也不算少。既然阿彰这里不需要我再帮着搭把手了,那这部分原本为他准备的功德就给你好了。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张了张嘴,声音似乎有些许的颤抖。 早先你不是不愿意回归的吗? 作为一众孟蕴中最强的那一个,孟婆修成大能者以后,是可以收回其他的同位体以补全自身的。那时候祂就曾来问过祂的,但桥上的祂不愿意,祂也就没有勉强。 可是现在 虽然现在分渡到祂那里的只有一部分功德,但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开始呢? 我是啊。桥上的娘子理所应当地回答道,所以我也没有回归,只是给你分去了一些功德而已。 为什么?沉默少顷,星河发带里的娘子问。 嗯桥上的娘子似乎很认真地要去想一个答案,祂眉眼生动,依稀可见昔日年少时候的活泼灵动,为什么啊 祂像是终于找到了答案。 因为如果你真的因为这个原因到不了彼岸的话,跳出轮回以后明了所有安排的他们,大概不会高兴的吧。 第475章 桥上的娘子面上笑意消减。 即便除了阿彰以外,他们都只是你的至亲,不是我的 但他们真要是不高兴了,我大概也是不能轻松的吧。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仍是没有说话。 祂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许久以后,祂才道:我不是为了要将你收回,才那样做的。 桥上的娘子理所当然点头:我知道啊。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自知自己失言,紧闭着嘴不说话。 桥上的娘子笑了笑,又道:先前的时候不曾细想,但我觉得 嗯,有你在,其实也挺好的。 你可也是我们这些孟蕴的仰仗呢。桥上的娘子很是自然地说道。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默然一阵,才说道:那倒也是,如果我能顺利抵达彼岸,你这里也能更自在一些。 桥上的娘子赞同点头。 说来,你到底是怎么安排的阿父、阿母、大兄和二兄他们的?能跟我仔细说一说吗?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失笑,问:你想要知道这个干什么?有阿彰帮着你,需要你来费心琢磨这些吗? 桥上的娘子放下手中那用来扇火的扇子,托腮重重叹了口气。 现在是还不需要,但不代表日后用不上啊。桥上的娘子说到这里,分了一个目光过来,未料胜先虑败,眼下情况看着还不错,但如果真能这样的顺利 那也不用你将自己的大半功德都给搭了进去。 顿了顿,祂还嘀咕道:现在还得我来给你填补一些。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认真思考了一下,也觉得桥上那个娘子的思虑很有必要。 祂转手将手指点落在眉心,然后两指虚虚一捻,从眉心位置里拉出了些什么来。 那是一捧银白色的、流光一样的记忆。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身形陡然变得更加模糊。 桥上的娘子沉默看着那边厢。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对她笑了笑,将手中的那捧记忆往前方一送。 那漂亮的流光一样的记忆飘向了桥上的娘子,被祂轻轻巧巧拿住。 都在这里了,给你。迎着桥上娘子默然的目光,星河发带里的娘子却很是轻松,仿佛力量近乎耗尽的不是祂一般,但你也只需看看就好了,可莫要全按着这个来。 祂提醒道:两边虽然有很多相同之处,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属于似是而非的那种,你须得贴合具体情况来,可莫要随意。 桥上的娘子很听教,一点都不觉得星河发带里的孟婆啰嗦多话。 我知道的。 星河发带里的孟婆又是笑了笑,忽然道:我差不多该走了。 桥上的娘子没有多说话,只道:嗯,那我就不送你了。 好走。 星河发带里的娘子笑了笑,原本只是模糊的身形重又变化作老妪之相。 只有那双眼睛,还能让桥上的娘子认得出来。 那双眼睛最后看了那个方向一眼,便连同星河发带一道,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脱出了这一个时空节点。 桥上的娘子看着平静下来的时空涟漪,默然一阵,重又拿起那柄扇子,继续给炉子扇火。 果然还是那个硬倔硬倔的烂脾气,明明自己都已经差不多到家徒四壁了,却愣就是硬撑着不叫人帮忙,都是自己,都是孟蕴,说几句好话怎么了? 祂低低地念叨,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骂。 又或者,都是不是 桥上守炉熬汤的娘子自己骂自己,另一个娘子纵然力量消耗过大,但也不是真的就废了,又怎么会听不见? 只是祂不理会而已。 星河发带重又出现在孟彰的车厢里。 孟彰还在安睡,没有人来打扰,只有那一道道带着猜疑、探究的目光在马车外头徘徊流连。 星河发带里的孟婆已经顾不上在意这些事情了,祂身形又一次扭曲,那双看着孟彰时候柔和的、亲近的眼一点点褪去灵光。 而与那道渐渐黯淡、渐渐失色的身影相反,那星河发带却开始染上瑰丽、斑斓的色彩。 那是情。 各色各样的情与意被巧妙地引动,又像丝线一样,被巧手捻着,穿过那星河发带中,在星河发带里描画上或是隐晦或是显眼的图样。 到得那双巧手终于停下,乃至是彻底消散时候,星河发带俨然变化成了另一个模样。 如果说,早先时候的那星河发带,还很有些粗疏的话,那么现在的这星河发带,就是真正的大家绣品。 其上勾描的每一颗星辰,似乎都弥散着不一样的星光,渲染出不同的意蕴 这样大变样的星河发带,不说孟彰这个主人,就算是随便换一个人来看,只要不是个瞎子,就都不敢认现在这一条星河发带就是早先的那一条。 但孟婆显然已经做好了安排。 当那条星河发带从悬停的半空重又飘落向孟彰,更自然而然地贴入孟彰手指中时候,它浑身自然弥散的异彩便尽数收敛起来。 第476章 它重又变成了孟彰安睡前所熟悉的模样。 而,哪怕是等孟彰这个主人醒来再仔细探查,也未必能够窥破这条星河发带的遮掩,看见它的本相。 但它不会一直这样遮掩下去。 待到孟彰步步提炼这件异宝,它也将会一点点改变,用最合理的方式,将它真正的形态展现在孟彰面前。 只要孟彰没有遭逢绝对的生死危机。 太子东宫正殿里,司马慎听着内官的回禀。 那文澜街上,一直都没有动静,除了正在以鬼域拼斗的那些人以外,孟氏的孟彰并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们的人也不知道那孟氏的孟彰如今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但是 司马慎始终没有插话,只听着。 那内官觑着司马慎的脸色,小心开口继续道:那些冲向马车的修行者们 不论他们什么修为,什么手段,身上又都带了些什么东西,至今 都没有更多的动静。 顿了顿,内官低头,道:我们怀疑,他们是被人困住了。 只是困住? 司马慎没有问出口。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还很清楚地知道,他的这个问题里到底会有多少的嘲讽。 孟婆的目光都已经越过时空落到这里来了,你们觉得那些胆敢出手袭杀祂幼弟的家伙能逃得出去? 暂时还能留下一条命,他们都该得感谢孟彰了吧。 又听了一阵,司马慎渐渐皱起眉头来。 停。他道。 内官当即闭紧了嘴,停住话头。 司马慎沉吟片刻,道:现在,立刻,令所有耳目潜伏,不要再有更多的动作。 他声音很有些着急,听得内官都不由得生出焦躁来。 去,给他们发下令旨。司马慎急催道。 内官应得一声,不敢拖沓,匆匆给司马慎拜得一礼,转身就走。 太子东宫这正殿里,一时就只剩下了司马慎自己。 司马慎便也不再特意遮掩,紧握着双手不断地在这正殿中来回踱步。 自见过那孟婆以后,他心中一直都很有几分不安,只始终没能窥破迷障,真正地想明白,直到方才。 他怎么能认为,他将孟彰带入漩涡之中,给孟彰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偏生还被孟婆撞了个正着以后,可以轻飘飘地无事揭过?! 孟婆是那样大度的人吗?尤其是当这事情还牵涉到祂幼弟的时候? 第144章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 倘若不是他惦念着想要得到孟婆的助力,去注视孟彰甚至打起了将孟彰引入他的座下的主意,他不会成为这一段时间里洛阳帝都中的风浪中心,成为诸多势力拉扯交手的着力点。 他甚至不会这么早就踏入帝都洛阳。 他能在安阳郡里孟氏的护持下安稳渡过这一段年少岁月。 孟彰他,他 也仅仅只是一个八岁都不到的稚童而已。 孟彰的境况变成现在这模样,他是当之无愧的罪魁祸首。 纵然他背后也有仰仗,孟婆也必不会轻飘飘地放过他。必会有什么事情,在后头等着他 司马慎抬起手来,挡去自己面上的苦笑。 事实上,早在那一回孟彰跟他彻底说开以后,他便该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日的了。 阴世天地里向来阴晦苍白的日光斜斜从门外照进来,点亮了小半个正殿。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司马慎所在的主位越发的阴沉。 他坐在那里,像极了一棵正在被黑暗吞噬的青树。 内官快速收拢了从各处传递回来的消息,急步走入东宫正殿,也不由得被这浓重的阴郁给整个撅住,一个人呆愣站在那里,久久回过神来。 没听到内官的禀报,司马慎放下捂住脸的手,偏过目光来看他。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内官才伸出手去,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冰凉的湿意从他手指传了过来。 内官低下头,便看见了沾染在手指上的水痕。 我我竟是哭了? 这个认知才刚刚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他便下意识地跪伏下去,大礼拜下请罪。 仆失仪,请殿下惩戒。 司马慎的眨了眨,却是笑了起来。 不过是些许小事,如何值当如此郑重?起来吧,不是有紧要的事情要回禀于我的么? 惩戒内官?惩戒他什么? 他所谓的失仪,不过就是受他情绪感染,一时控制不住,落下泪来而已。 仔细说起来,内官他 是替他在哭的。 他又如何能为这个去惩戒他? 他真能为了这个去惩戒他,以失仪为罪名? 司马慎面上那原只是为了安抚内官、转换这东宫大殿中的氛围才挂上笑容渐渐敛去。 他偏过目光,不去看内官,只看着前方司空见惯的东宫摆设。 说吧,他再一次问道,外头,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叫你这般模样? 方才他的情绪固然阴郁,但如果内官自身的情绪不也是同样的低落,也不会这般轻易就受到他的影响。 第477章 一定是外头,另出了什么变故。 听司马慎这么一提,内官当即沉默下来。 殿下 嗯。司马慎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再开口时候,话语里便隐了一声叹息,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内官将袖袋里收着的小册子奉上去,急急道:殿下,今日里不知怎么的,好几处散出去的耳目都没有了动静。仆怀疑,仆怀疑 他不敢说出口。 司马慎轻易替他说了出来:你怀疑他们被人发现了,如今处境危险? 他说着这话的时候,面上依稀还能看见几分笑影。 内官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却安稳了些。 殿下对这种事似乎并不是全没有准备的,那可真是太好了! 那什么王璇、庾迹,什么谢宴、桓举,什么孟彰,质性慧绝又如何?他们家太子殿下哪里差了他们去? 也就是眼下皇族、朝堂中枢局势混乱,他家殿下需要韬光养晦,蛰伏等待时机而已。否则,如何又只会有他们那些郎君在人前显圣?! 司马慎将那本小册子接了过来,慢慢翻着,面上的笑影仿佛凝固了一样。 内官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连忙收摄心神,躬身静默等待着上首司马慎的吩咐。 但这东宫正殿里,却是除了纸页翻转的声音外,一时竟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内官心头才刚刚稳住的慌乱,又在这样的静默中悄悄探出一丝来。 然后,它野草一般肆意蔓延攀生,过不多时竟让早已亡故多年的内官重有察觉到那种窒息的感觉。 殿,殿下 司马慎抬头看向内官。 内官嘴唇蠕动,却是半饷没能说话。 司马慎也收起了他面上像是画出来的笑意。 他们是被卷入某个试探里去了 试探?谁对谁的试探? 内官看着司马慎的脸色,心头有一个最不愿意接受的猜测浮起。 司马慎颌首,给了内官一记猛击。 你想得没错,就是高祖与太祖之间的相互试探。 高祖和太祖? 高祖宣皇帝司马懿和太祖文皇帝司马昭? 内官只觉自己当头被狠狠敲了一记。 他茫茫然地看向司马慎。 司马慎对他点了点头。 就是他们两位先祖。 内官张了张嘴,不敢问。 他不过一个内宫监官,哪儿来的资格过问这两位先帝的事情? 司马慎明白他的顾虑,也没有跟他说得太细。 你下去吧。他只吩咐道,告诉那些小郎,就说暂且将手头上的事情尽数放下,别的什么都不管,只蛰伏保存自身,等待再次启用。 内官敛尽多余的心思,静心细听。 至于已经被卷进去的人,令他们小心隐瞒身份,莫要露出了破绽。而 倘若真的被人抓住了痕迹,尽量挑选合适的一方投效,暂借那一方的身份遮掩自身。 倘若仍是无法保存自身,他们也可以反身投降。 什么?! 内官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司马慎。 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亲自放开禁令,容许那些小子背主?! 迎着内官的目光,司马慎仍是平静。 就这样了。 你将话传下去吧。 内官如何能够就这样退下去?! 殿下!使不得啊 他们若真是将殿下你交代了出去,那殿下你就再不能站在武帝陛下和杨后娘娘身后,安安生生不受打扰地发展了? 如此,如此殿下你先前的一切布置与努力,不就都白费了吗? 殿下,您三思啊!! 内官为他觉得可惜,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虽然他也是司马氏一族的郎君,他甚至还是当朝阴世太子,可他要真是站出来,掺入这一场越渐混浊的乱水之中,他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皇位之争,向来惨烈,哪有踏入去还能轻轻松松退出去的? 他只能往前走。 何况,在如今皇族司马氏里的诸多郎君里,司马慎也确实有参与这一场争夺的资格。 他甚至还能压下其他的司马氏封王血脉,挤入前三之列。 所以只是前三,不是直接成为最名正言顺的那一个,原因也不在司马慎自己,而在于他的父祖。 但就像他早就已经立定决心将父祖、将大晋朝的遗祸与罪业背负在身上一样,他也一并担起了他父祖曾经在皇位争夺之中留下的恩怨功过。 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哪怕在实际力量与实力上,他手里握有的那些还很是不足,他也始终没想过要对这乱局妥协。 他摇摇头,抬手虚虚一扶。 只要我还对那个位置有所图谋,我就不可能一直站在父祖、阿母身后。 没有一个君主,是这个样子的。 我总归是要站出来 面对这一切。 内官颤抖着抬起了头,看着司马慎俯视过来的目光,说不上是激动还是震颤。 第478章 这,就是他的殿下。 这,就是他的主君! 司马慎面色平静。 既然要站出来,这个时间点未必就不合适。 高祖毕竟还没有真正地确定人选或许他见了我,就会犹豫也说不定呢。 内官不可自抑地摇了摇头。 他不是很信 他在这内宫中生了死,死了又醒来继续负责打理太子东宫里的诸多事情,他不是完全不了解那位高祖宣皇帝。 高祖宣皇帝能隐忍,但就是这样的人,也最能等待,最能遮掩。 所以,没有人能知道被他相中的皇族正嫡是哪一支;所以,没有人会知道高祖宣皇帝这一年年来到底都做了多少布置,又会决定在哪个时候选择终结这一场棋盘。 殿下早先已经在隐忍了,如今却只因为那些充作耳目的小郎卸下无害,从视线之外走到焦点中央 殿下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得不到那位高祖宣皇帝的认同的。 殿下内官还想要再劝一劝。 司马慎垂落目光俯视着他,尽管那目光里含着笑意,但内官还是下意识地将话语收了回去。 就这样吧。司马慎道,他将小册子转手交给了内官,你且去将话传下。 莫要遗漏了任何一个。他不忘又叮嘱了内官一回。 只看那些充作耳目的小郎们突变的境况就知道,他这边厢的运势也罢,气数也罢,应该都是出了问题了。 而且该还是相当重要的问题。 如果他不多叮嘱这么一句,谁知道这一次陷在这场试探里的小郎中,有没有哪一个,是能成为他股肱之臣的好苗子? 他要做的事情,需要很多的人,很多的人才。 这些从最开始时候就依附于他的小郎们,更是他的重要班底,是能与他相互扶持着走过风雨的臂膀。 真让这样的臂膀、这样的人才夭折在这一场小小的试探之中,他怕是得后悔到死。 内官不明白司马慎为什么如此重视那些小郎,非但愿意为了他们从武帝、杨后的庇护中走出来,还要这般事无巨细地叮嘱提醒他,但作为主君的司马慎如此郑重,他便也警醒了许多。 殿下,我亲自去 司马慎细看他一眼,想到了那一次他待他走一趟孟府去贺孟彰成功突破炼气的结果。 这样的事情再让他接手,中途会不会还弄出些什么岔子来? 虽然他也知道,即便那一趟换了个人去代他送礼,结果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那样的想法还是在心底蔓延着生长。 这事倒也不用你亲自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叫给你,这件事你就找一个人安排下去就是了。 内官一怔,不自觉地显出了些笑意。 殿下只管吩咐就是。 司马慎颌首,将方才在须臾间找到的事情吩咐下去。 待你将事情交接下去以后,便待我走一趟峻阳宫,去拜见阿父阿母,将我的意思上禀阿父阿母,便说 是我任性了。 内官听着,心里也很有些酸涩。 但这些事情,真的由不得他插话。 他只能看着司马慎缓缓闭上双眼,遮挡去眼底的神色。 深深躬身,内官咬牙道:殿下放心,仆一定为您将话传到。 司马慎没有睁开眼睛,只对下首的内官挥挥手,道:那你去吧。 内官再一礼,倒退着往外走出一段距离,方才转身走入正殿去。 正殿外头,亦有他的副手在侧旁守候等待。 见得内官出来,那小监连忙迎上来,给他见礼,问:大监,你这是? 内官摇摇头。 那小监就懂事地闭紧了嘴。 内官目光偏转,细看了小监一阵,问:那些小郎的事情,都是你在帮着照看的? 小监一凛,想起了那本被他亲自递送到内官手上来的小册。 这是,太子殿下他拿定主意了? 那,那那些小郎们 小监心头有波澜汹涌,但面上却仍是带着谦和恭顺的笑意。 是我。大监,可是太子殿下有决断了? 内官托着声调,又探究也似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小监一阵,才从袖袋中将那一本小册子拿出来交给他。 同时传给他的,还有司马慎的吩咐。 将司马慎的话语及态度一字不差、一分不错地交待出去以后,内官紧盯着他,警告他道:好好将这件事给办了,后头自有你的好处。可如果这件事情出了什么岔子,叫太子殿下失望了 你知道哪里是你的去处。 小监神色一凛,连忙躬身深深拜下。 大监放心,我必叫这事情圆圆满满的,绝不出任何差错。 他几乎要发下血誓了。 内官又紧盯了他一阵,才眯着眼缓缓应了一声:嗯。 你去吧。 小监再一拜,领命转身走了。 内官看着那小监远去的背影,立在原地长久沉默。 有一个青衣小监觑着空当,上前躬身见礼,悄声问:大监,既然这事情那么紧要,为什么还要分落下去?大监,你自己就可以将事情给妥妥贴贴地办了的啊。 第479章 内官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才偏头来看侧旁躬身更显卑顺的小监,笑道:那自然是因为 太子殿下他另有更重要的事情交代给我了。 那小监脸色越发的卑顺。 内官轻哼一声,带着人转身,走下台阶往外走。 作为近身侍奉司马慎的大监,内官真不知道司马慎那一瞬间的犹疑? 他不过是听从他的主君的意思而已。 而且,到得今日,他也不是不为自己当日不曾隐忍到最后而懊悔的。 早先时候或许不觉,但这些时日以来,他看着他的主君每每在探听得那孟氏阿彰消息时候沉默,又如何还能够强撑着不承认? 就因他的一时意气,那孟氏阿彰才能顺势借着他,婉拒了太子殿下的善意,站到了时局之外的 尽管他只是一个内官,但他也知道 莫看各方的目光还分了一部分紧盯着那孟氏阿彰,久久没有挪开,但这会儿那孟氏阿彰的境况与当时的他,压根就不是一样的。 那时的各方紧盯着孟氏阿彰,在想要探查孟氏阿彰的根底之外,还想确定他是不是会投入太子殿下的座下,成为太子殿下的股肱,让太子殿下联络上隐在孟氏阿彰背后的那些阴神。 但现在的那些人? 他们紧盯着孟彰,是还想要看清孟氏阿彰更多的底细,也是在防范。 不过他们防的不再是太子殿下。 在他们的认知里,太子殿下已然出局,基本上再没有机会了。 所以他们防的是其他人。 可在同时,他们也想要抓住机会。 那个让孟氏阿彰靠近他们、为他们所用的机会。 暗暗叹得一声后,内官将这些事情撇在了身后。 事情已经发生,他不能回溯光阴,也改变不了孟氏阿彰的态度,他便只能多为殿下做些事情,以稍作赎罪了。 只希望他的殿下,他的主君,最终能够顺遂心意,达成所愿才好 司马慎最后能不能如内官所愿的那样顺遂心意暂且不得而知,但起码这会儿,他怕是要失望了。 青衣的小监藏了小册子,正快步在长长的宫道中走过,却迎面传来一阵轻悄、规律的脚步声。 小监连同着他身后的小内侍一时齐齐停下了脚步。 小监面上更是难得闪过一丝直白的疑虑。 这个时候,这条宫道上,应该没有什么人才对?怎地会有这样的脚步声? 就这种脚步声 怎么听都该是高位的宫侍吧? 这,这是专门堵他们来的? 由不得小监不这么想,实在是这一条宫道直通太子殿下的东宫。 他们这些东宫的宫侍不论去往哪里,都惯常是从这一条宫道上走的。就这样的一条宫道,却偏出现了非东宫所属的高位宫侍 小监身后的小内侍已经看向了他。 他们在等待他的主意。 小监眼神一定,也不说话,直接避让到宫墙旁。 低位宫侍与高位宫侍道左相逢,就是得低位宫侍避让行礼。 这是内宫的规矩。 小内侍们见得小监动作,也不迟疑,连忙侧身站到了小监身后。 青衣绣底描有暗纹的内监从宫道另一侧走过来,经过他们这一行三人时候,那内监的脚步停了停。 东宫出来的?那内监问。 青衣小监心神未凛,却不敢慢。 回大监的话,是。 那青衣绣底描有暗纹的内监应了一声,说道:世宗陛下今日难得闲暇,在宫苑中赏玩新开的牡丹异株时候,念起了太子殿下,便命臣下将一些东西送来东宫。 那内监说得客气,但青衣小监却觉出了某种异样。 世宗景皇帝陛下是他们东宫太子殿下的嫡亲祖父,对他们太子殿下向来爱重,似这样世宗陛下赏玩异株奇葩时候念起太子殿下所以想要给太子殿下送点东西的事情,并不少见。 是以这这件事,确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这样一件常见的事情,发生在这一刻,还寻到了他头上来,事情一下子就变得微妙了。 他身上,还承领着太子殿下这位主君的命令呢。 果不其然,小监很快听到了那内监接下来自然无比的话。 既然这里有你一个东宫的小监在,那这些东西,便交托给了你吧。劳烦你代我走一趟了 那一顷刻间,小监的脸色都是木的。 这位峻平宫世宗景皇帝陛下身边的内监,就是在这里堵他的。 那青衣绣底描暗纹的内监也不在意青衣小监的脸色,他只笑吟吟地看着他,将两个锦盒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在等 等青衣小监伸手去接。 青衣小监默然站在原地。 片刻后,他张了张嘴:大监,我 嗯?那内监态度很是友好,他面上笑意不减,还劝他道,你可以慢慢说,不着急的。 听得内监这句话,青衣小监陡然清醒。 这位峻平宫的内监,并不一定要他立刻回转东宫,他将他堵在这里,结果也是一样的。 第480章 那边充作耳目的小郎们,或许就是差了这么一点儿的时间,便失了活命的机会,失了蛰伏的机会 青衣小监深深看那内监一眼,客气对内监拱手一礼,说道:大监有命,我一个低位内侍,原不敢推拒,但,我此时却有太子殿下令旨在身,不能稍有拖延,还请大监谅解。 听得青衣小监的话,峻平宫的内监并不生气,反而还笑了笑。 你既然这样说了,那你应该也明白,那内监并没有将递到青衣小监面前的两个锦盒收起,反而还更往青衣小监的方向递了递,我出现在这里的意思。 那峻平宫的内监道:你还是跟我回转东宫的吧。 青衣小监默然半饷,仍是摇头。 我不能就这样跟你走。 他说着,身上有微凉阴风荡开。 他动手了。 哪怕帝城宫规之中,有明确的宫规再三警告,他还是选择了动手。 向更强者,向更高位者。 内监确实很欣赏这样的忠仆,但他亦有主君,亦背负皇命。 再欣赏,他也不能放了他去。 内监只是虚虚抬手,然后把张开的五指合拢。 那向着四下荡开的阴风、那趁着这个隅隙向着更远处延伸的影子,都被冻结。 甚至,待内监再松开五指让手掌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时候,那些阴风、那些影子更是彻底崩散。 经年积累炼入的灵性被抹去,想要再恢复,就得再次一点点积攒起来。 那青衣小监眼看着这种结果,只是惨淡一笑,便不多话了。 峻平宫的内监深深看他一眼,目光斜斜一瞥。 半空中正晃晃悠悠地飘荡着的某颗微尘便即被定格在原地。 随后,它飞入了峻平宫内监那向上摊开的手掌之中。 还有吗?那峻平宫内监问。 轻易小监不说话。 峻平宫内监又左右团团看过一圈,竟真从这半空中找出一些东西来。 某一缕合入天光中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玄光,某些贴服在那青衣小监鞋面处的薄尘,某缕隐在空气中几乎不见行迹的细风,某丝混入天地诸气中的薄凉阴气 峻平宫内监将这些东西翻找出来,一一摆放在那青衣小监面前。 看来,你学得很杂啊 但更关键的是,这个人敢想,还敢将这样的巧思落在实处。 这是个人才。 峻平宫内监一时慨叹:你真的很不错。 不及大监利眼。青衣小监道。 峻平宫内监摇摇头:今日若不是我来,只怕还真能让你办成这事,你不必自谦。 略停一停,峻平宫内监又道:你放心,待稍后见到慎太子殿下,我会替你说情的。 青衣小监一点不觉得高兴。 峻平宫内监细看他一眼,又摇摇头,对他自己身侧的内侍道:走吧,我们去东宫。 峻平宫内监先自迈开脚步,青衣小监这三人跟在他后头,落在最后头的,是峻平宫出来的那些内侍。 青衣小监这三人,与其说是跟着峻平宫内监回去的,倒不如说就是被人押送着走的呢。 一行人等沿着宫道,又往太子东宫去。 看着才刚离开没多久的东宫门户,青衣小监终于沉下脸来。 那峻平宫内监却不在意,只引着他们往前走。 劳烦通秉一声,世宗陛下给慎太子殿下送东西来了。 如果说东宫内官离开以后,司马慎心里就很有些惴惴的话,那么这一刻,听闻近侍的传禀,他的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果然 他笑了笑,只那笑容里很有几分苦涩。 既是祖父身边的内官,便请过来吧。 近侍领命而去,过不多久,就带着人回来了。 第145章 看着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的青衣小监,司马慎的脸色缓和下来。 原是宋内官,请坐。 自踏入这东宫正殿以来,青衣小监身上就不再有任何的束缚了,但此刻他的身体却比方才被束缚时候还要来得更僵硬。 司马慎心下摇头,对那青衣小监道:且去奉茶来。 青衣小监怔怔抬起眼来,看向司马慎。 司马慎回望他。 是。青衣小监低头作礼,无声退了出去。 司马慎收回目光时候,就迎上了峻平宫宋内监的视线。 那视线里,有惊奇,有揣度,有猜测 种种情绪混在一处,甚是复杂。 峻平宫的这位宋内监不敢似太子东宫的近侍内监一样直视司马慎,似这等的行为,在慎太子这东宫里或许只是寻常。 但在峻平宫,在世宗景皇帝陛下座前,却是冒犯。 他不敢。 两人目光才刚一撞上,宋内监便快速低下头去,避让过司马慎。 司马慎不愿贸然插手峻平宫宫人的规矩,他只想知道这峻平宫的宋内监,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巧地将他宫里的人给堵在了东宫外头。 被堵的那个,还是领了他的令旨要去办事的人。 看着对面恭顺的峻平宫宋内监,司马慎心头渐渐生出一种预感。 第481章 不对,应该是,到这一刻,那种猜测已经容不得他无视,正无比蛮横地占据他的每一寸思绪,推翻他的其余猜测,要他去承认它的存在。 它要他承认 他的嫡亲祖父,大晋朝的世宗景皇帝司马昭,是真的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掺入当前的混乱政局中。 他想要他继续站在池水的侧旁,清清白白地等待一个合适的、真正走出来的时机。 早先因为孟彰的那个必以九卿之位许之的承诺,司马慎已经在诸多臣民面前彰显过一回己身的存在了,但那一次跟这一次却还是不同的。 诚然,在那一次,他也让司马氏一族、让天下人看见了他将大晋阴世天子之位理所当然地视作自己囊中之物的态度。 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大晋阴世天子之位会不会旁落。 这种坦然到自负、傲慢的姿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的一层遮掩。 因为这种姿态,天然就展示出了司马慎对于大晋下一代阴世天子之争的态度。 他不介意司马氏哪一支封王血脉对大晋阴世天子之位生出妄念,他甚至放纵所有司马氏封王血脉趟入这场大晋阴世天子之位争夺的浑水之中。 但,真正有资格走到他面前来,与他争抢大晋下一代阴世天子之位的,唯有司马氏诸多封王血脉中的最强者。 在他登临帝座成为大晋下一代阴世天子以前,司马慎他不介意接受任何一个司马氏封王血脉的挑战。 有这种放任的、近乎超然的姿态下,即便仍然会有人关注着他这太子东宫的一举一动,却绝不会轻易将他拽入战局之中。 因为不管他们承认与否,当前大晋阴世司马氏一族里,司马慎真的就是最接近下一代天子之位的那个。 他们对司马慎出手,不但要暴露出己身的底牌,显然还将要面对当朝阴世天子与皇后的针对。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那可都是护犊子的狠角色。 他们又不是已经胜券在握,自认能彻底镇压下其他的司马氏封王血脉了,何必去平白招惹那两位? 这也是如今司马氏一族族内气氛诡谲而司马慎自己仍能安安稳稳不受影响的真正原因。 可倘若司马慎他自己站出去,将那种超然的高傲态度舍下,情况就不一样了。 当他舍下超然姿态,亲自涉入浑水去,是不是就意味着司马慎他已经感觉到了威胁?这种威胁的出现,是不是就代表着司马慎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无法真正掌控得了后续的局势变化? 这是必然会出现在高坐皇座上的那些先帝心里一个个问题。 他们将会重新开始审视司马慎。 而同时,当司马慎舍下那种超然姿态,走入这一趟浑水中的时候,他也就让自己变成了所有司马氏封王血脉的靶子。 因为他们唯有先推倒了他,将他镇压下去,才有机会触碰到那一个位置。 他可是大晋阴世皇庭的太子,是东宫,是储君。 他不倒下,那些人怎么能越过他往前走? 峻平宫的宋内监小心觑着司马慎的脸色,也暗下松了口气。 只看如今这位慎太子殿下的情状,应该是已经明白他家世宗陛下的用意了。 那就好,那就好 他能省去很多麻烦。 司马慎一直没有说话,峻平宫的宋内监不敢打扰,只能陪着他坐。 青衣小监奉了茶水上来。 眼角余光瞥过司马慎,青衣小监分别给司马慎和宋内监分了茶水,便悄然退到了后侧。 他知晓,今日这事情倘若没有个定论,不管旁的人怎么样,他是必得要留在峻平宫这位宋内监的视野范围内的。 也幸好,他刚刚往茶房去的时候,已经将那本小册子送回到内官手里了。 内官现在 应该已经脱身,去见那些充作耳目的小郎了吧。 青衣小监也不敢太过分神,始终留了七分的心思关注着司马慎那边的动静。 阿祖遣宋内监来,除了这些玩物以外,可还有什么话要教我的?司马慎在问。 不敢不敢。宋内监一迭声道,然后才沉吟着开口,不过在仆从峻平宫出来以前,世宗陛下确实曾有几句话,要仆告知太子殿下的。 司马慎从座中站起,躬身向峻平宫的方向拜了一拜:慎,躬听阿祖教诲。 宋内监也急急离了座席,在司马慎的右侧下首站定。 待司马慎向峻平宫方向行了礼,他才沉声将大晋世宗景皇帝司马昭的话语传递过来。 世宗陛下喻:今日宫苑东侧的牡丹异株开得出奇,原是想着也叫你来赏一赏,但前不久才听闻你开始专心修行,便不打扰你了。朕已经着令宫苑的领监继续精心打理待下一年春光正好时候,朕必领你到宫苑东侧一玩。 司马慎肃容听着宋内监代传的大晋世宗景皇帝司马昭的话语,缓慢咀嚼着其中的意思。 专心修行,打扰,春光正好时候 司马慎闭了闭眼睛。 他的嫡亲祖父,大晋世宗景皇帝司马昭,这是真的要他继续作壁上观,等待时机啊。 竟都被他给猜中了。 司马慎心头苦笑。 第482章 如果孤能继续静守东宫,孤自然不愿随意揽事。但是 宋内监皱了皱眉头。 慎太子殿下这意思是,他竟有自己的不得已。 可这天底下里,有谁能够如此逼迫大晋阴世皇庭的太子殿下啊? 而且整个宫城里也都没有听闻风声啊 宋内监看向司马慎,面上仍是郑重端肃。 但司马慎却清楚看见了宋内监眼底的怀疑。 孤既这样说了,难道还担心阿祖去查? 而,倘若这位大晋世宗景皇帝司马昭真的出手去查了,若不是所言不假,他能遮瞒得住? 宋内监的心思也回转过来了,他连忙拜下与司马慎请罪。 司马慎上前一步,亲自将他搀扶起。 宋内监被司马慎搀扶着的身体都在隐隐发颤。 司马慎安抚地冲他笑了笑。 内监是阿祖身侧的近侍,这些时日我怕是都没闲暇前往峻平宫给阿祖问安的了,那便烦劳内监替孤分说一二,也好让阿祖知晓其中内情。 宋内监得司马慎恩遇,心里已然偏向了司马慎三分。何况司马慎是他主君的嫡亲长孙,司马慎很得他主君眷顾厚爱,再有主君亲子武帝在他们两位中间做联络 心里原本的十二分顾虑足足去了一半,宋内监很快做出决断。 他脸色一阵怅然,拱手对司马慎一礼:殿下此话,仆必定递送到世宗陛下座前。 司马慎郑重点头:此事,就托付给内监了。 宋内监又在这里陪着司马慎坐了一阵,与他细细辩说此间峻平宫特意送到东宫来的那些玩物的奇异之处,最后才告辞离去。 他退出东宫以前,目光悄然转过那立在司马慎身后的青衣小监。 青衣小监只做不知。 看着峻平宫的人都跟随宋内监走了,司马慎才回过头来,看向青衣小监,问:事情如何了? 青衣小监深深躬身:禀殿下,册子已经转交给内官了,也就是 也就是不知道内官那边能不能及时接手,又能不能顺利将殿下的令旨传递下去。 青衣小监说着这话时候,甚至都不敢抬头来看司马慎。 他辜负了殿下的嘱托 请殿下责罚。青衣小监跪了下去。 司马慎摇摇头:这如何能怨你?快快起来吧。 在今日这件事情上,青衣小监是真的没有办法,他已经想尽主意了,但 那是峻平宫。 除非是司马慎在场,只凭青衣小监三人如何能够驳回宋内监的话语? 青衣小监不能这样平白领受司马慎的好意,他坚持道:这件事,是我没能完成殿下交代下来的任务,我该罚,还请殿下莫要心软。 不然,殿下如何服众? 青衣小监虽没有将话说得明白,但司马慎已经知晓了。 他隐去叹息,将手背负在身后,淡声道:那你便自去领罚吧。 青衣小监听得,重重一个叩头:是,殿下。 看着躬身悄声往外走的青衣小监,司马慎又开口道:待你领了罚,便去领一个铜章吧。 铜章? 铜章! 青衣小监很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殿,殿下? 铜章是什么?铜章可是司马慎在太子东宫中为东宫宫侍所辟置出来的小宫学里生员的身份证明。 只有领了东宫铜章的近侍,才可以成为东宫小宫学的正式生员。 也只有成为了东宫小宫学里的正式生员,才是司马慎在东宫里的真正班底,是司马慎的臂膀。 青衣小监此前也曾在东宫小宫学中就学,但不是领了东宫铜章的正式生员,而只是个无章生员而已。 多谢殿下。 青衣小监站定脚步,再次大礼拜伏下去。 司马慎点点头:待你入了小宫学以后,记得好好学,好好修行,莫要浪费了这次机会。 青衣小监肃容听教。 司马慎挥挥手:行了,你且下去吧。 青衣小监退了出去,脚步甚是轻快。 司马慎看着受罚也不影响他心情的青衣小监,不觉也觉得心情松快了些。 但很快,他那淡淡的笑影就都收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比夜幕更深沉的无奈。 他这东宫里,确实还有些好苗子潜藏着,但以他现如今明显在以某种幅度削减的气数与运势,这些好苗子他真的还能够留得住吗?留住了,又能够将他们给培养出来吗? 司马慎不敢确定。 论理,他作为大晋阴世皇庭的太子,自有大晋社稷为他镇压气数运势;作为皇族司马氏一族在阴世皇庭里名正言顺的未来宗子,自有皇族司马氏为他承纳因果,他很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的,担心这里担心那里。 甚至为了在接下来的混乱局势中掌握足够的主动权,还琢磨着是不是应该要从台下走到台上,趁着他如今境况还不算糟糕,先稳住了自己的根底 但他不敢。 他不敢小看那位孟婆,更不敢去猜测这方天地能为了孟婆的一喜一怒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第483章 他只知道,这时候的他,需要尽可能都抓住还留在他手上的东西。 不论是人,还是别的什么资源。 他只知道,这时候的他很是危险,他需要做到无比周全,才有可能在日后减少破绽的出现。 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的松懈了。 这国朝已经庇护不了他,这皇族也庇护不了他,他甚至还可能反过来成为这国朝、这皇族的拖累。 不不不,也不对。 国朝不太可能会别他所拖累。 孟婆不过是想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惩戒而已。 皇族司马氏入不得祂的眼,甚至有些让祂不喜。祂无所谓皇族司马氏的运势与气数被他连累、悄然跌落以后皇族司马氏的境况到底会如何演变,但孟婆是阴世天地的正神。 祂不会因为一个皇族郎君随意迁怒整个国朝。因为,黎庶无辜。 至于因为皇族司马氏自身的气数、运势跌落而导致的世道格局动乱这个问题 笑话! 皇族司马氏自身的气数、运势没有这一桩变故,皇族内部就能保持平稳,就能让局势安定、能保黎庶的生活安稳了么? 这话有人敢说,都没有人敢信。 何况司马慎还是个经历过族群动荡、世道崩乱的局势后回到这个时间来的人。 司马慎默然。 如果司马氏一族中没有那么多野心勃勃的家伙,如果他那个坐在阳世大晋皇位上的弟弟能够压得住族中局势,他也就不必那般发愁了 司马慎闭了闭眼睛,静坐东宫正殿主位上。 他在等人。 停在东宫正殿大门外,内官久久不能迈开步子。 守在东宫正殿大门外等候吩咐的近侍虽目不斜视,但那眼角余光却始终在他左右徘徊。 内官能理解这些小内侍的疑惑,但他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的不知道要怎么跟殿下交代。 司马慎一直等着,等门外的内官进来。 等待的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的心也在一点点地往下沉。 进来说话。司马慎道。 内官暗下一咬牙,此刻也跟他的主君司马慎同一心思。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再在这里拖着不上禀又有什么用?!倒不如直接跟殿下和盘托出,看看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才是紧要。 内官跨过东宫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低垂着头,内官在殿中跪下。 殿下!我无能,误了殿下要事,请殿下责罚。 责罚。 又是一个请殿下责罚 今日可都还没有过去呢,他就已经先后听到两个人跟他说这句话了。 别说责罚他们也不能挽回局势,就算能,这一样样的不顺,又真的能够都推到他们身上去么? 司马慎睁开眼睛,看向下首的内官。 你先起来吧。 虽然知道大概不管用,但司马慎开口的第一句,却还是这话。 内官眼眶一红,只摇头:殿下,是我办事不力,还是让我就在这跪着吧 看了他一眼,司马慎默许了。 说说吧,事情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 内官不曾迟疑,连忙将事情的始末告知司马慎。 司马慎默然听着,面上不见异色,只有他身周那不断波动的情绪,证明他确实在听着。 我接了册子的时候,仍在峻阳宫中,当时武帝陛下和杨后娘娘都在询问我殿下您的近况。他们见了这册子,便问起了它。我不敢欺瞒武帝陛下和杨后娘娘,但又未得殿下示意,不敢妄自将事情上禀。 武帝陛下和杨后娘娘倒也未多为难我,但过不得多时,峻阳宫的内监就送来的消息。 司马慎并不觉得奇怪。 他阿父阿母那样的身份,在这帝城里的力量可比他强大得多。他们想要知道的事情,除了帝城中前头那三位阿祖以外,就没有能瞒得过他们的。 他们放弃继续催问他身边的内官,只是顾虑到他的体面而已,并不是他们做不到。 不必再继续听下去,司马慎也知道他阿父阿母两个知道事情后到底会是个什么态度。 武帝陛下和杨后娘娘听完峻阳宫内监上禀的事情后,便留下我在峻阳宫中,继续细问殿下你近日的诸般事宜 果然。 司马慎无言。 像他阿祖大晋世宗景皇帝司马昭一样,他阿父阿母也不希望他这么快就走到台上去,他们都觉得该等一个更合适的时候。 我,我被留在了峻阳宫,直到一刻钟前,武帝陛下和杨后娘娘才准了我的告辞,但 但随同我一道离开峻阳宫往东宫这里来的,还有峻阳宫中的一个大监。 司马慎面无表情:他已经离去了? 内官又将头往下压了压。 是。内官道,大监还说,殿下修行紧要,就不打扰殿下了。 他在东宫正殿外头给殿下行过礼,就带着人离开了。 司马慎半合眼。 所以,这是他阿父阿母的意思?要他在太子东宫里自己待着? 那些小郎们呢?他问,可有顺利将孤的意思跟他们说了? 第484章 内官苦笑,跪在地上不动。 司马慎眼睑彻底垂落下来,遮挡去眼前的光。 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中,他的思绪显得很有些纷乱。 是了,这就是他的阿祖、阿父和阿母会做出来的事情了。 现在东宫的人都被盯死了,一个都没法用? 东宫的人出不去用不了的话,那他还有什么助力是可以帮忙破局的?总不能真眼看着那些充当他耳目、为他效死的小郎真孤立无援地失陷在这一场本只是普通寻常的试探里吧? 说来,真的很羡慕孟彰啊 孟彰他有那样一个阿姐,不论他一直走下去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撞上什么样的人,哪怕他自己处理不了,总也还有一个姐姐兜底。 他就不同了。 他和孟彰,一个惹了孟婆生厌,一个得孟婆仔细看顾照护,境况就 说是境况截然相反确实是过了,毕竟从明面上来看,孟彰这尚不到十年的短暂人生里,亦不是那种叫人瞠目结舌、大开眼界的顺遂。 他有过生命的低谷,也面临过各方的压力,需要绞尽脑汁不断在各方权衡,寻找到保存自身、保存家族的生路。 而这样的孟彰,也还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稚童小儿罢了。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孟彰,让他心生羡慕。 孟彰的路其实很稳,稳到基本不会有人能够真正阻拦他,只要等他自己一步步走过去,就一定能走到旁人仰羡的高度。 司马慎四下发散的思绪忽然一顿,抓住了某些关键。 不对。 很不对。 孟彰的事情,很不对。 就像先前他那发散思维曾经想过的那样,他跟孟彰,旁的不说,在孟婆那里的地位,绝对是阴与阳的两极。 他被孟婆所厌,孟彰被孟婆所护,与孟婆这样的孑然相反态度相对应,他们两人在这天地中的境况应也是呈现两极姿态才对。 第146章 但他们两人的实际情况与理论上的,却就是不一样。 被孟婆所厌的他,不过是短短半日的时间,一身气数、运势就在跌落削减,哪怕有国朝、族群帮忙镇压,也未能有所改变,他的气数、运势都出现如此波动了,那孟彰呢? 被孟婆喜爱、想要护持着的孟彰呢? 他的一身气数、运势,怎么没有似他一样地出现异常的波动? 尤其是,孟婆一直都很爱重孟彰这个幼弟。 这种爱重必然会在孟彰身上形成某种加持才对。 有这一层加持作为庇护,孟彰的气数与运势绝不寻常。 但现在。 就现在,再去细看孟彰的这几年人生经历,从阳世到阴世,他的这一身气数与、运势,有体现过几分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 孟彰不对。 他很不对。 所以,在孟彰的身上,必定还有着一个大秘密! 司马慎心神忽然一震,不由得睁开眼睛来。 重宝。 孟彰身上,一定有着一件重宝在。 也只有重宝,才能够镇压住孟彰的气数和运势,让它们始终保持相对平稳,不受任何存在的影响。 哪怕对面是孟婆这样的身负大功德的阴世正神。 可要能够将孟婆这种等级的阴世正神的影响都给镇压下去,孟彰身上的那一件重宝,又会是哪个等级的重宝啊? 孟婆跟孟彰,可是血亲。 血亲间的影响在襁褓时候就开始了,想要将之镇压或者阻隔,绝不容易。 司马慎的魂体一阵阵激荡。 贪婪、渴求、羡慕、嫉妒 那样的一件重宝。 那样的一件重宝! 如果是他所有,他想要去做的那些事情,他必须要去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就有希望了? 类似的念头不停地从司马慎的心头生灭,而每一个念头的诞生与覆灭却又都在司马慎的心头留下痕迹,挑动他的情绪。 种种情绪从魂体深处散发,又在脱出魂体的下一瞬云烟似地缠绕在他的魂体上,不断地刺激着他的魂体涌现出更多的相似情绪。 司马慎的双眼慢慢蒙上一丝血色。 血色一层层叠加,渐渐变成了血红。 那血红还在不断地叠加、积攒,似乎要从司马慎的眼眶里滴落下来,向着四下倾斜。 到得那时,这周遭一切要阻拦他的、一切能引起他贪念的,都将先承受一遍这股磅礴无尽的情绪的冲击。 这就是 走火入魔。 原本跪在下首请罪的内监被殿中陡然变化的气机给吓住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殿,殿下? 司马慎没听到他的声音,他那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的眼慢慢抬起,极其精准地看定了某个方向。 内监大着胆子观察司马慎的情况,又顺着司马慎的目光往那个方向看过去。 他虽长年在宫城中侍奉,但也不是没有出过宫门。尤其是前不久,他才替司马慎往孟府走了一趟。 这短短的两三月时间还不足以让他遗忘那一个区域范围。 而那个区域里,能够刺激到他家殿下且将他家殿下刺激到这种程度的,除了那一个人以外,还能有谁? 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孟彰 第485章 可饶是已经猜到,但等内官再回转目光去观察司马慎状态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所以,他家主君,大晋皇族司马氏的太子殿下,居然会嫉妒一个只是相对出彩的小郎君?甚至还被刺激着走火入魔? 司马慎压下目光,映着血光的视线阴郁而贪婪。 他从座席上站起,向着前方迈出一步。 内官被司马慎的动作吓醒,一时顾不上其他,整个人飞扑过去,死死抱住司马慎的腿。 殿下,殿下你不能啊。 醒醒!醒醒,殿下,你真要去了,你清醒后一定会后悔的!殿下,快醒醒!! 内官一面死死拖着司马慎,一面不住高呼,想要唤醒此刻的司马慎。 也是现在的太子东宫有世宗司马昭、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三人紧盯着,才能在察觉东宫正殿那不同寻常的动静后及时出手。 世宗司马昭、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三人配合默契,非但将有走火入魔之状的司马慎给救了回来,还成功封锁了一切消息,不让外面听见半点风声。 收拾了残局后,世宗司马昭、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坐在司马慎寝宫外室,隔着一层玉帘看内室里悠悠醒转过来的司马慎。 醒了?司马昭问。 司马慎默然片刻,才在内室应声道:醒了。 他声音很有几分低落萎靡,听得司马檐、杨皇后也是一阵心疼。 司马昭自然也没能幸免,但他毕竟维系住了明面上的严肃,只稍稍软和了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你生出那样多的杂念,以至于走火入魔? 司马昭说到这里,想到了什么,目光在须臾间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还是说,他道,你仍然坚持要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走入这场争斗里? 司马檐和杨皇后也听出了司马昭这话语里的不对。 两人对视得一眼。 杨皇后目光无比坚定,更有你不去就我来的决绝。 司马檐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也往左侧转去目光,观察着司马昭的脸色,随时准备着给司马慎解围。 司马慎默然一阵,在司马昭三人目光中摇头。 并不是因为这个。 司马昭细看着他,眸色才和缓下来。 司马檐和杨皇后暗下松了一口气。 幸好。 那是为的什么?司马昭不在意侧旁的儿子和儿媳,只询问司马慎。 司马檐和杨皇后听着这个问题,心神陡然紧绷。 司马檐更是看定了司马昭。 司马昭压根就不理会他。 若是放在往常时候,司马慎必然是会明白这三人间隐而不发的涌潮。 但这会儿,他心神不守,倒是没有注意到。 不是为的什么,司马慎喃喃道,是我多想了。 司马昭深深凝望着玉帘后内室里的司马慎,久久没有作声。 是他所想了? 只是他多想了吗? 单单只是多想,就将自己折腾到走火入魔? 司马昭不信,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也是疑虑居多,但都没有继续深入探究。 他们叮嘱了司马慎好一阵,又留了人在东宫帮忙料理,才不甚放心地离开了东宫。 没有人胆敢来打扰他的休憩,司马慎自己躺在床榻上,平平望着床帐出神。 他刚才,说的都是真话。 他真的就是想多了。 只因为自归来后自己的动作屡屡没有达到预期;只因为总有血亲出手阻挠而他每次都只能选择退让;;只因为孟婆的突然出现唤醒了他对未来的恐惧与憎恶;;只因为孟婆的不喜给他的处境带来了更糟糕的影响 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反倒被挑动了心底积郁的某些妄念与异想,最后就,失控了。 司马慎面上显出几分自嘲。 孟彰的境遇确实不合符推论,其中或许是别有缘故。但仅凭这个就猜测他身上带有重宝,是不是太过份了点? 作为孟婆的同胞血亲,更得到了孟婆长久记挂与思念的幼弟,孟彰的运势、气数确实不似得到孟婆荫庇的样子,粗看很有几分怪异。 但如果不将孟彰单独拎出来看呢? 将孟彰放回去。 放回去跟同为孟婆同胞兄弟的孟昭、孟显乃至是孟婆阿父阿母一起对照着比较,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 孟彰、孟昭、孟显、孟珏和谢娘子,他们中的哪一个,运势、气数像是受到了孟婆荫庇的样子? 如果说,孟彰的境遇所以不像受到了孟婆荫庇的样子,是因为他身上藏有能镇压自身气数、运势使得自己能够摆脱孟婆影响的话,那么孟昭、孟显、孟珏和谢娘子,他们又是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还要说他们身上也都各有一件重宝为他们镇压自身气数、运势? 哪怕是合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似这种等阶的重宝也都是有数的。 孟婆固然是阴世正神,但也没有能耐到可以将天地间有数的重宝尽数收入自己手中,然后一一分派给自己的血亲。 所以,先前那会儿,是他想太多了。 司马慎又睁着眼睛看了半日床帐,终于不得不承认 第486章 原来他对自己能不能达成愿景根本就没有信心。 原来他心底里一直藏着要寻找捷径的心思。 原来他对那孟彰,其实是存有某些恶意的 他闭上眼睛,隐去长叹。 他落得如今这样子,果然是一点都不冤啊。 向孟彰示好却被孟彰拒绝,不冤;本是想改变命数、扭转世态,却处处被血亲拦阻,不冤;被孟婆一眼惩戒,不冤。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低的、仿佛从咽喉间抠出来的笑声从内室飘出,夹杂着自嘲与自厌。 时间长河下游的某一处,桥上守炉熬汤的娘子从氤氲水汽中抬起半张脸,看向侧旁出现的人影,问:所以你们现在是想要让我抬一抬手? 那身影被人道紫气缠绕,隐去了具体的形貌,但那双璨似星辰的眼睛却是叫人见之难忘。 他已然明悟己身错处,心有悔意,不复先前时候骄慢显见是个可教之人。 重要的是,司马慎的醒悟,也代表着他们这一盘棋路的正式开始。 孟娘子看他一眼,心下无声帮他将话补完。 他明悟是明悟,但能不能真正做到,又能不能一贯以终,谁又知晓呢? 说是这样说的,但孟娘子的脸色还是缓和了下来。 那被遮掩在人道紫气中的身影见得,心里也轻松了些。 毕竟对面那是孟婆,祂真要抓着这件事情不过去,那祂们也只能暂且搁置,看能不能再找到别的办法。 现在能得孟婆松口,已经很不错了。 祂抬手,一缕细长的紫色火苗在祂掌心处跳动。 它被递了出去。 见得这缕细长火苗,孟婆眸光似乎有一瞬间的变化。 你舍得? 这只是我暂时替他拿出的赔礼。 孟娘子就明白了。 司马慎的事情,总归要司马慎自己来处理。现在这一缕人文灵火,只是祂暂时帮司马慎顶上的。日后待司马慎回归,这缕人文灵火,他自然也得补还给祂。 你倒是大方 孟娘子很客气,话语间之间帮来人省去一个关键词。 帮人大方。 来人倒是一点不介意。 那你要不要? 孟娘子再看了一眼那缕紫色的人文灵火,却是摇头。 不了。 嗯?来人发出了一个困惑的单音,很有些不解。 孟娘子低头看炉子里的火。 司马慎那里,我已小作惩戒。既然他已然明悟,那在我这里,他的事情便暂且作罢。 对面站在人道紫气里的身影却不觉得轻松。 祂小小地提起心神,等待着孟娘子接下来的话语。 但这里头,并不只有我跟司马慎的事情。还牵涉到了我家幼弟 孟娘子斜睨过来的目光不带笑意。 你觉得不该问过我家幼弟么? 对面那道身影简直想要苦笑。 过去生出了变化,他们这里的未来自然地跟着也生出了变化。 因为没有人出手镇压从过去辐射过来的改变影响,所以来自过去的影响在这个时间点简直称得上肆无忌惮。 除了祂们这些还能在自身保持清醒认知的情况下接纳辐射过来的改变以外,寻常的凡俗生灵几乎每时每刻都得调整己身对天地、时事的认知。 从境界来论,孟彰的情况应该不会跟他们的存在太大的出入,但是看孟彰早先的状态 祂却是真不能肯定了。 再有,过去的孟彰也在某些关键节点上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不是吗? 来人的目光重又抬起,落在了炉边的孟娘子身上。 炉边的孟娘子反问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不必在意我家幼弟? 来人可不敢接这么大的锅。 祂连连摇头:我们没有这样的意思,没有这样的意思。 呵。孟娘子低笑一声,懒得说话了。 来人认真想了想,也暗下叹了一声,丢开先前做好的准备,直接询问孟娘子。 所以娘子你的意思是? 孟娘子这才抬起头,抬手招呼来人在侧旁坐下。 司马慎那里,我已经做过惩戒,在我这里,他的事情已经了结了。祂重新再将话说了一遍。 对面坐着的人点点头,示意祂是真的听了。 但司马慎性情骄慢,仰仗身份意图对我幼弟出手,这事情,不能就这样轻易揭过。 孟娘子这话说的,不是司马慎早先时候想要收揽孟彰的事情,而是司马慎走火入魔以后意图在孟彰身上寻找重宝的事。 那人沉默一阵,仍是点头。 祂这边才刚刚表明了态度,身处过往岁月里还在整理心绪的司马慎忽然觉得浑身一沉,似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覆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动,只默默等待着这种感觉隐去,又或者是等魂体适应。 他自然知道,这应该是对他的清算。 不论动手的是孟婆,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他需要为他走火入魔时候展现出来的恶意付出代价。 第487章 孟娘子顿了顿,几番犹豫后,只是道:阿彰仍在沉睡 司马慎的事情,待祂醒来后,再由祂来拿主意。 这是阿彰的事。 祂作为阿姐,可以在幼弟无暇顾忌的时候站出来帮着分担,但真正能做决定的,还是阿彰。 不是祂。 隐在人道紫气里的身影听完,也道:自然。 孟娘子听得这话,笑了笑。 也是这顷刻间,身处过去时间的司马慎便觉出了己身的不同。 他原本一直在以某种速度削减的运势与气数,陡然停住了那下跌的势头。 稳住了 司马慎终于放松地闭了闭眼睛。 也许是这短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司马慎极其倦乏。如今陡然放松下来,他再支撑不住,竟也跟孟彰一样,沉沉睡了过去。 比起孟彰,司马慎是躺在床榻上入睡的,看上去确实更为舒坦。可倘若有人真的在这时候对比过两人的状态,他便该能意识到什么。 孟彰这一觉睡得异常的放松,哪怕他是直接在马车车厢上睡了过去。 等他终于舍得从黑甜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他的魂体已然近乎瘫软。 察觉到自己状态的时候,孟彰自己也有些发怔。 他,他居然能睡得那样的安稳? 平常时候这种睡眠状态都不会有,何况是在他面临其他修行者袭杀的时候 等等,袭杀? 孟彰坐了起来,直接去看马车车厢的厢壁。 然而,他家这马车车厢的厢壁此时干干净净,竟是什么都找不到。 没有那些被摄入梦道法域里的修行者,甚至没有诸多阴神给他盖下的神印。 他睡前经历的一切,就像梦境一样。 这样的念头才刚从孟彰心神间跳出,就被他自己给斩去。 不,那不是梦境。 他低下头,去看自己手里抓着的东西。 那是一条孟彰很是熟悉的发带 看见这发带,孟彰面上心底竟很是平静。 他将这条发带拿了起来,放到眼前细看。 发带中星河蜿蜒盘旋,薄薄星光如水交叠辉映,仍是美得叫人神昏目眩。 孟彰只看得这条发带一眼,目光便停在了发带里多出来的一颗星辰。 这星河发带就是他炼制的异宝,前身更是孟彰的《网络小说》,孟彰对它可谓熟悉得很。 如此,星河发带里凭空多出来的一颗星辰,又怎么能瞒得过孟彰的探查? 孟彰的一缕心念落下,探入那颗星辰之中。 一方相对完整的梦道法域出现在了孟彰的面前。 在这方梦道法域里,有他曾并肩作战过的阴神神印所牵引过来的部分道则,有银鱼鱼群的神魂力量,也有孟彰的敌人那些在长街上袭杀孟彰的修行者。 他们都还在。 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出去。 孟彰再看得那几个在梦道法域中四下逃窜的修行者,低声道:《酆都万象图》这是你的名字么? 星河发带里的这一颗星辰静默,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但孟彰却感受到了某种回应。 他笑着颌首,将心念收回。 很不错的名字。 星河发带里的星辰仍是静默,孟彰却又感知到了一种高兴开心的情绪。 他面上神色也越发的舒展。 这几个人 孟彰目光转过在《酆都万象图》里艰难求生的那几个修行人。 便先留在你这里吧。 想到了什么,孟彰犹疑一瞬,才问《酆都万象图》:往后要再遇上这样的人,能不能也先留在你这里? 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因果满身、业力缠绕的家伙,孟彰不可能轻易抬手放过他们。 总归是要将人送到酆都那里去,让他们在陆判那些阴神面前走过一遭。 但这样一来,孟彰就得有一个能暂时羁押这些家伙的地方。 或者说,方式。 孟彰现在就将主意打到了《酆都万象图》身上。 《酆都万象图》压根就没有自己被安排被压榨的自觉,它只高兴自己帮得上孟彰。 代表着它的那颗星辰表面星光一时璀璨,很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 孟彰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酆都万象图》这一个梦道法域所锚定的星辰,而是一个已经抄了刀子在手、只等老大一声令下便扑杀出去的小弟。 他不禁失笑。 不是现在,孟彰安抚道,现在我应该是很安全的,暂时还用不上你。 《酆都万象图》的星光一滞,随后无声无息收敛去。 整颗星辰都似乎黯淡了。 孟彰别开目光,压下眼底的笑意。 更像了。这会儿的《酆都万象图》,更像一个闷闷将刀子又给收入刀鞘里的小弟了 孟彰轻咳一声,甚为认真端正地跟《酆都万象图》道谢。 多谢你。那待日后需要的时候,就烦劳你出手了。 《酆都万象图》的星光顿了顿,黯淡的感觉退去,又恢复成了星河发带中寻常星辰的模样。 第488章 孟彰被逗得又多了些笑意。 但看着这条仍旧无比熟悉、仍旧完全顺遂他心意的星河发带,孟彰面上的笑意渐渐收起。 默然半饷,孟彰将星河发带拿起,娴熟地重新系在头上。 第147章 至于他身上其他合理又不合理的地方 他都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孟彰他不着急。 他就一个炼气境界的小修士,着急就能顶用了么? 孟彰心下摇头。 等孟彰将星河发带系好,放下手来的时候,《酆都万象图》这一个梦道法域所锚定的星辰先是微微一震,似作提醒,也似是在询问。 孟彰没有拦截,就在侧旁静看着。 得到了孟彰的默许,《酆都万象图》那原本自然向着八方辉耀的星光开始汇聚。 星河发带里的星光就是诸多梦境世界的力量逸散后的表象。 收敛、汇聚星河发带里的星光,还是特定某一颗星辰的星光,如果是让现在的孟彰自己来动手,哪怕他是星河发带的炼制者跟主人,也是一件非常艰巨的任务。 但要是换一个人,让星河发带里的梦境世界自己来,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孟彰看着星河发带中那些肆意逸散的无量星光里出现的某一点变化,目光一时往侧旁扫过,看见仍旧在肆意挥洒、随意漫游的其他星光,有了些别的想法。 就目前来说,星河发带仍旧只是一个初生的异宝。 内部力量太混乱,不统一,不纯粹,相互之间还会存在根本上的力量与概念冲突 这种种问题,都是孟彰提升、精炼星河发带所需要解决的问题。 孟彰先前很有些发愁。 他大概知道该怎么去解决星河发带的这些问题。 星河星河 星河内部,其实是可以划分出一个个星系的。而每一个星系里,又可以再分解出一个个中、小星系。而作为最基础的小星系,它的内部又可以分出恒星、行星和卫星。 在孟彰前世所学所见里,已经有先辈、有天地为他做出指引了。 他完全可以参考着来。 这一点孟彰早在最开始凝炼星河发带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但是想要将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划分出体系来,让它们中能够出现恒星级的梦境世界,却不是那么容易。 孟彰早先根本找不到办法去实现自己的构想,直到《酆都万象图》出现。 《酆都万象图》可谓是给他的星河发带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但这又给孟彰带来了新的问题。 他要去哪里搜刮,才能得到足够让这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梦境世界构筑成梦道法域的资源? 看看成就一个《酆都万象图》,孟彰都填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阴世天地诸多阴神的权柄印记、银鱼鱼群的神魂力量。 这还只是孟彰已经知晓的那一部分。 孟彰现在还不知道的那一部分 从依附在车厢厢壁的酆都梦道法域到完整的《酆都万象图》,谁知道又填了什么东西进去? 念及至此,孟彰心下也是一抖。 再看那条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星辰时候,孟彰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个吞金兽。 星河发带若是真能成就他想象中的最完美姿态,那威势不必赘述。可在诸多敌手听到它的名号就得颤抖以前,它的主人,孟彰就已经先被那恐怖的预算惊到心颤了。 还是再等一等吧。 反正他如今的境况,也还算是安全,还未到急需这一件异宝来为他护道的时候。 孟彰快速抹去那些暂时不该出现的念头,更专注地细看《酆都万象图》那边的动静。 《酆都万象图》周遭自然逸散的星光此刻像是一片布帛,被某位存在拎起当空抖了抖。 孟彰似乎都能听到星光抖动时候发出的声音了。 属于《酆都万象图》的星光正在被它自己快速整合、裁剪、修饰。 待到那些动静终于全部平息,出现在孟彰眼前的,就是一方沉黑庄重的华盖。 华盖上,狰狞却肃整的模糊阴神高坐尊位,各自护持一方。而在这些阴神的下方,有恶鬼或是跪地受审,或是领受责罚。 孟彰还在那些被锁拿、拘压的恶鬼中,看到了几张很是眼熟的面孔。 那都是来袭杀他却被拿下的修行者们。 相比起尊位上那些面容模糊、身形几乎完全被神光遮掩了去的阴神们,这些修行者的面容倒是真实得很,绝对不会让人错认。 华盖成形后,只在半空中稍作停顿,随后便像流星一样投向孟彰。 但它不敢直接扑近孟彰,在孟彰身前便已停下,只绕着孟彰转圈圈,不断地变化形态,更将自己的核心直接向孟彰敞开,让孟彰仔细查看它的效用。 就像个小孩儿一样的 孟彰心里摇头失笑,面上却很是严肃。 不错。里里外外地查看过这个形态的《酆都万象图》后,他赞道。 《酆都万象图》虽还是极力矜持,但孟彰仍旧感受到了它的满足。 想了想,孟彰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这华盖里,就只有你自己的力量么? 第489章 《酆都万象图》有些疑惑,但还是给予了孟彰肯定的答复。 孟彰面上一阵犹疑。 他先是看了看《酆都万象图》所显化的华盖形态,随后又看看星河发带里剩余那不可计数的星辰。 只有你自己的力量的话,孟彰道,是不是太过单一局限了?万一遇到克制你力量的敌人 孟彰没有将话说完,但《酆都万象图》完全理解了孟彰的意思。 它的注意力一时也投向了那星河发带中的无尽星辰,它的同类。 孟彰感受到了从《酆都万象图》那边传来的严肃与认真。 他顿了一顿,开解道:此事不必着急,你慢慢来就是。我也不是总那么倒霉,时常会遇到什么人袭杀的。 孟彰甚至还跟《酆都万象图》开了一个玩笑。 不知《酆都万象图》最后成形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它对孟彰的安全问题尤为的关心。 明明孟彰话语里除了一点希冀期待以外,更多的是玩笑,灵智远胜那尾银鱼的它却愣是没听出来,只不断地想着孟彰先前的那几句话。 只有它自己的力量,太过单一,如果真有个万一 孟彰见状,也不多说什么了,只陪它看着那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星辰。至于外头的事情 既然能放任他一直安睡而不曾打扰,显然外间情况还算稳定良好,不是一定需要他来出面料理。那他何必空自担心? 等他从这里出去,怕是就很难再享有这样轻松余裕的闲暇了。 心有戚戚的孟彰这样想着,又更心安理得地享受起这闲暇时光。 《酆都万象图》在寻找勾连星河发带无尽星辰力量的方法,忙得不亦乐乎,只有孟彰,偶尔查看一下《酆都万象图》这边的进展,偶尔将些许心神送入星河发带里的一些星辰中,体察其中梦境世界的演化。 他更多时候,都只是随意浏览着那些梦境世界的关键脉络,感受着被梦境世界所引动的情绪波动。 一如他当年沉浸在网络小说里的样子。 玩归玩,孟彰到底也没有耽误了正事。 当《酆都万象图》那边厢传出异样波动的那一瞬息间,孟彰发散出去的心神尽数回归。 他看向了《酆都万象图》。 《酆都万象图》又绕着孟彰盘旋一圈,便腾身上浮,悬停在半空中。 明明它还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但面对此刻的《酆都万象图》,孟彰竟然看出了某些恒星身上才会存在的特质。 对其他星辰的牵引和统治。 孟彰面上显出一丝笑意,又更认真了些。 《酆都万象图》周遭的虚空似乎一震,随后,一种无形的力量从《酆都万象图》身上向着四下涌动而去。 它似潮水,不疾不徐地蔓延出去,将《酆都万象图》周围一大片区域里的星辰都给覆盖了。 有的星辰没有任何反应,就似这股力量只是拂面而过的风,没有太多的存在感;有的星辰周遭星光激荡,与这股力量不断碰撞,溅出斑斓细碎的光屑;有的星辰周遭力量被它激起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去。 只有那么寥寥数十颗星辰被这股力量引动,震颤着从原本的位置离开,向《酆都万象图》飞掠而来。 它们的速度有快有慢。 其中速度最快的那一批不过须臾间便到了《酆都万象图》的左近,落入它的力量范围,成为支撑它力量辐射的一个个节点。 慢的那一批则晃晃悠悠,仿似老牛,不疾不徐地走到《酆都万象图》力量范围后,又慢条斯理地挑选着自己安置的位置,足足过去了大半日才算是安定下来。 在这件事情上,《酆都万象图》展现出了惊人的耐心。 来得快的,它很愉快地接纳下来,并不断地为它们进行位置上的调整,协同力量的属性与联络,以提升它们对彼此的增幅。 来得慢的,它也不催促,就在原地等待。到那些慢悠悠过来的星辰抵达附近,确定它们的位置后,它才帮着做最后的调整,将后到的它们接纳入已经隐隐显出体系的星群中。 不知是《酆都万象图》的这份态度动摇了更多的星辰,还是因为《酆都万象图》以及先前容纳进去的那些星辰最后形成的星群比之早先时候又多出了些什么,吸引那些原本没有任何反应的星辰。 总之,在以《酆都万象图》为主体的星群基本成形后,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星辰中,又有十余颗星辰一阵摇晃后,从自己原本的位置离开,拖拽着星光投向《酆都万象图》的那一片星群。 《酆都万象图》哪有拒绝的道理? 整个星群表面的星光陡然大盛。 以《酆都万象图》为首的数十颗星辰齐齐爆发力量,牵引着那投来的星辰,快速地辨查过一遍后,将它们送入合适的位置里。 数十星辰互相配合着,很快就将这些投来的星辰也都纳入了星群之中。 《酆都万象图》所在的那一个星群快速稳固下来。 将星群内部那再次抬升、混乱的力量镇压整合妥当,《酆都万象图》带着整个星群重又化作那个玄黑华盖,投向孟彰。 它悬停在孟彰近前,绕着孟彰兜转了几圈,引孟彰细看。 像极了一个刚刚取得些成绩的孩子,高兴地向着亲长夸耀自己的长进。 第490章 孟彰细细打量着《酆都万象图》这一个星群所变化成形的玄黑华盖。 华盖仍是那个华盖,但细节之处却多出了些变化。 高坐尊位上的阴神面容似乎更为细致真实,隐隐有了些具体的形相。 其中的几位,对,就是孟彰亲自接触过的那几位,黑无常范无咎、白无常谢必安、陆判、马面以及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更是在华盖上显出了些真实的线条。 孟彰细看过这些阴神后,目光就被跪伏在地上的那些修行者们吸引了过去。 早先孟彰在华盖上看见他们的时候,这些修行者面容虽能看见明显的焦躁不安,但也不是现在这样的颓然绝望。 他们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抱持着 从这里逃出去的幻想? 孟彰随意想着。 察觉到孟彰的目光长时间停留,《酆都万象图》感应了一番自身,给孟彰送去了一段信息。 孟彰看完,笑着颌首,说道:我早先时候就不相信他们能从你这里逃出去,何况是现在?你现在可比刚才时候厉害多了,不是吗? 《酆都万象图》高兴地晃悠了一下自己。 自归来后就多出来的那几条流苏在空中摇曳出美丽的弧度,诚实地展现着此刻《酆都万象图》的愉悦心情。 孟彰被它所感染,也跟着笑了笑。 孟彰笑了,《酆都万象图》也就更雀跃几分。只不过这一回它没有高兴太久,情绪忽然低落下来。 顺着华盖流苏飘荡的方向看过去,孟彰见到了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星辰。 比起已经显化成华盖的那一个小星群来,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星辰实在是庞大了太多太多。 或者说,它们原就不是一个量级上的。 孟彰若有所思。 少顷后,他对静默的华盖道:说来,你只能收拢这么一些梦境世界而不是更多,也有我的缘故在。 华盖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原地,连飘荡的流苏都停在了那里,像是整个都被孟彰这话给弄愣怔了。 孟彰又是叹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越过华盖,落向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星辰。 你虽名为《酆都万象图》,但事实上你的法域并不只是这酆都。你涵盖了整一个阴世天地。 为了给予孟彰一份足够强大的护持,所有已经出世的阴神都在孟彰那马车车厢厢壁里盖下了他们的神印。 是所有已经出世的阴神。 这些阴神都是阴世天地耗费自身本源孕育,祂们与阴世天地的道同在,各自执掌一份阴世天地的权柄。 这份权柄的具现,是阴神祂们自己本身。而真正催动祂们身上的权柄的,则是他们手中的神印。 《酆都万象图》的根基包含了现今阴世天地里所有阴神的神印章记,又怎么可能只代表一个酆都?应该是整个阴世天地才对。 而阴世天地又是一切魂灵、鬼魅的归所,是与阳世天地相互映照相互补充的世界。何况在我的认知中 孟彰顿了一顿,才清晰且肯定地道:阴世天地应该能够串联三千寰宇十方世界才对。 《酆都万象图》愣怔在当场,似乎都不敢去畅想孟彰所说的、他认知中的那方阴世天地。 这方阴世天地或许不是我所认知中的那样。 孟彰说的是或许。 因为他自己也不是很笃定。 他对现下这方阴世天地的认知尚且很是局限,何况是未来诸多阴神正位以后的阴世? 但你不同。 这话孟彰说得却是很笃定。 虽然得了阴世诸位阴神的加持,你得以破开种种桎梏先行蜕变,但你的根底,跟它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华盖的流苏垂了下来,又像是被风吹拂着一样,飘向星河发带里的那无尽星辰。 就像是有人在伸着手指向那里,询问孟彰:它们? 孟彰颌首:对,你们的真正根底,都是我的梦,都是我认知中的某一段记录、幻想。 华盖的流苏又垂了下来,就像吹拂着它的风一时停了。 所以,你该是跟我曾经的认知一样,能串联三千寰宇十方世界。 看多了小说的,哪一个心中没有过几分瑰丽广阔的幻想? 华盖震撼不已,久久没有动静。 孟彰还在说话。 你根底不足,或许到不了那种程度,但你的法理烙印里,确实存在着这样的概念的。 华盖渐渐平复心情,它自然垂落的流苏在空中晃了晃,再次指向了星河发带里的那无尽星辰。 它已经彻底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它或许成不了外间那方真实存在的阴世天地,或许做不到像孟彰所认知中的那个阴世天地一样串联三千寰宇十方世界,但是 在星河发带里,它却是真正的阴世天地。更重要的是,比起虚幻不实或者干脆就只剩下一个框架的其他梦境世界来,它无比的完整、强大。 这星河发带里的星辰,其实都是它能够沟通甚至串联的。 在理论上,星河发带里的星辰,没有一个能够拒绝它。 但你目前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如何就不是我桎梏了你? 第491章 孟彰的话在华盖侧旁回荡。 《酆都万象图》默然半饷,其上的流苏忽然剧烈地左右晃动起来。 其幅度之大,频率之高,几乎将其他星辰辐射过来的星光都给搅动了。 在这样激烈的反应中,一股稚嫩的意念冲破生命层次天然的桎梏,向孟彰那边传来。 不,不是阿彰的问题! 是我,是我错了。 饶是孟彰,此刻也很有些惊讶。 他万万没有料想到,《酆都万象图》的灵智居然能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中再次大幅度增长。 异宝诞育出灵性很寻常,毕竟是异宝,但当这种灵性充沛到能塑成人格、凝炼出灵智,那可就大不同了。 似这等拥有自己的人格、灵智的异宝,它有另一个称呼。 灵宝。 孟彰从没有想过《酆都万象图》居然能发生蜕变晋为灵宝。他以为纵然日后他走到了更高处,花费大量资源心力后,或许能自己养出一件灵宝来。 但他以为最后有资格进行蜕变的,会是《网络小说》,亦即是星河发带才对。 不是现在,不是这《酆都万象图》。 一个才入炼气境界不久的小修士,凭什么养出一件灵宝来? 灵性是那么好养的么?灵智是那么容易壮大的么?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了孟彰的面前,也由不得他不信。 阿彰,阿彰? 《酆都万象图》此刻还正在唤他呢。 看着很有些茫然的华盖,孟彰默然一瞬,也接受了现实。 《酆都万象图》的成形本来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功劳。谁知道背后那位存在到底是个什么位格,又给予了它几分影响? 嗯,我在。孟彰应了《酆都万象图》一声。 《酆都万象图》似乎很是松了口气,但下一瞬,它又有些扭捏不安。 迟疑半饷后,它将心中疑问问出:阿彰,是不是我哪里有什么不对? 孟彰望定《酆都万象图》:怎么这样问? 《酆都万象图》完全不做遮掩,直接就道:就好像从我开口说话以后,阿彰你就离我远了一些? 孟彰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酆都万象图》所说的距离,自然不可能是指这一个距离。 对待孟彰,《酆都万象图》可谓是足够纯挚坦然,绝无一丝矫饰遮掩,孟彰心里无比清楚。 因为以我现在的条件,是不可能将你养出来的。你的诞生,一定不只是因为我,而你偏偏又是我的灵宝,我也能清楚地感应到对你的绝对掌控 《酆都万象图》没有要跟孟彰辩解的急切。 并不是它不紧张,而是因为孟彰话语里的温和与诚恳足够安抚它。 它很认真安静地听着,从头到尾,将孟彰的话听完。 我是你的主君,这毋庸置疑,但你的诞生却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与认知。 这让我对你多少存了些隔阂。 孟彰说完,还很诚恳地跟《酆都万象图》道歉:这一次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酆都万象图》有些委屈,有些茫然,但它还是撑住了。 不,不必道歉。 阿彰,我都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第148章 明明才刚诞生没多久,明明跟他有着很深的渊源,甚至明明已经认主,却偏要承受这样的待遇 孟彰心中也很有些不忍。 换作是他,不论对面是他生身父母还是养父母,恐怕都会生出些龃龉来。 他是受不了这委屈的。 孟彰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早先他也极力遮掩,但这不是没遮掩住,被《酆都万象图》给点破了么? 可要让他一点情绪都没有,孟彰自己也做不到。 他没有那么的心大。 《酆都万象图》自身没有做错什么,孟彰自己这边厢也同样没有,但他们这原本应该极其契合的主君与灵宝之间,却愣是出现了问题 看着对面很有些懵懂的《酆都万象图》,孟彰意识到了一点。 如果今日这件事情不能妥善处理,那么他跟《酆都万象图》之间必然会生出隔阂。 寻常人的交际来往,会忽然因为什么事情而生出隔阂很寻常,也不必大惊小怪。可孟彰和《酆都万象图》 他们之间可不是寻常的交际往来。 《酆都万象图》作为已经认主的灵宝,不论是后续它灵性的增长,还是本身品质与道则法理的提升补全,都需要孟彰这位主君的帮助。 何况,《酆都万象图》还是孟彰手中异宝星河发带里的一部分。《酆都万象图》对孟彰,天然便有着一种稚子对父亲的依恋。 哪怕孟彰还是个没长成的夭折小郎君。 而孟彰 孟彰也不可能放酆都万象图这件灵宝脱出他的掌控。 诚如方才孟彰对仍是异宝的《酆都万象图》说过那样,它只是名为《酆都万象图》而已,并不真代表它就只是酆都梦道法域。 它本质上是星河发带里的阴世天地。 在孟彰最初的设想里,它担负着串联星河发带中三千寰宇十方世界的重任。 第492章 它是星河发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固然,孟彰也可以舍弃它,再次以他的记忆衍化出阴世天地,顶替《酆都万象图》在星河发带里的位置和责任。但这样的话 孟彰看向了《酆都万象图》。 也不知道是不是《酆都万象图》察觉到了危险,从华盖的顶端到自然垂落的流苏都在一阵阵地发抖。 它知道了什么,虽然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但华盖还是稳稳地停在原地,不曾有过任何的躲闪。 孟彰感觉到有目光从华盖那里看了过来。 他知道,是《酆都万象图》。 不躲么?孟彰忽然问。 华盖那边很快传来了回答。 不躲,我不躲。 孟彰默然,但《酆都万象图》却有话说。 阿彰你不会杀我的。它笃定地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孟彰目光变得有些奇异。 这话听着,总觉得有点奇怪。 《酆都万象图》应该也是发现了,它想了想,认真换了一个说法。 阿彰你的道不允许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它说完,等了一阵,见孟彰没有反驳,竟很有些得意。 那你抖什么?孟彰问。 《酆都万象图》沉默一阵,回答道:我怕阿彰你要将我丢出去 孟彰不说话。 但《酆都万象图》自己知道,它又猜对了。 只是这一次,它半点都不觉得骄傲。 因为它没有做错什么,又因为它的灵智刚刚完成蜕变,阿彰不会毁去它,但他也不会留它。 他会将它放出去,给它自由,让它在外面野蛮生长,而作为代价,它的所有记忆、所有因果都将会被阿彰抹去。 或许,阿彰还会给它留下一些灵宝生存的必要常识,但其他的就不要想了。 虽然它的灵智今日才正式完成蜕变,理论上来说,它的记忆不算多,但对于它来说,一切都弥足珍贵。 这些记忆里,可是有阿彰,有阿彰为它指明的道路 它不想忘! 至于说孟彰一个炼气境界的小修士,要怎么才能抹去一件灵宝的记忆与诸多因果这个问题,《酆都万象图》从来就没有想过。 孟彰只要决定了,便会尽力做到。 何况,哪怕暂时因着种种条件问题暂时没办法做到,孟彰也不是不能先将它封印,令它先行沉睡,以待来日。 它咬着牙停在孟彰近前,等待着孟彰的最终决定。 你怨我吗?这种情况明明你也不愿的 沉默许久,孟彰忽然问。 《酆都万象图》不假思索,直接晃了晃华盖下方缀着的流苏。 不! 我不会怨阿彰,从来不会! 《酆都万象图》这样说着,还将自己从形体到核心的概念尽数敞开,任由孟彰查看。 然而,并不需要孟彰特意去探查,他也能感觉得出来 《酆都万象图》没有说谎。 它心中或许有委屈,有失落,但绝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孟彰端坐着,心念静默地收在魂体里,没有往《酆都万象图》那边探去一分一缕。 《酆都万象图》等了一阵,都没有等到孟彰的探查确定:阿彰,你不看吗? 孟彰只沉默地凝望着它。 《酆都万象图》感觉不到此刻孟彰的情绪,又见孟彰久久没有动作,以为孟彰已经真正拿定了主意,有些无措也很有些慌乱。 我,我 它不知道怎么跟孟彰辩解,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孟彰说才能让他改变主意。 阿彰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么? 它心里既急又慌,偏还记得不能让孟彰烦,只能折腾自己。 看着《酆都万象图》周遭混乱错杂的力量波动,又看看始终守着一条线不过分叨扰他的《酆都万象图》本身,孟彰沉默少顷,忽然问道:你已生出了灵智,晋为灵宝。而作为灵宝,你对自己该是熟悉的。 《酆都万象图》连同着它周身的虚空尽都安静下来,只有孟彰的声音响起。 你可有在你的身体、概念里找到些什么东西? 《酆都万象图》好像不太能理解这话语里的意思,但又好像 它完全理解了。 《酆都万象图》所显化的玄黑华盖那几条流速对着孟彰急急摇摆一阵,方才安静了下来。 它是在让孟彰等一等它。 孟彰再望得它一眼,半垂落目光,看着身前的木板出神。 那位站在他背后的存在,真的没有预见到这一幕吗? 祂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又是否做了安排?祂真的会在《酆都万象图》身上留下些什么,来让孟彰安心么? 今日这事情发展成如今这态势,其实并不在孟彰的料想之中。 他不知道《酆都万象图》会这么快就蜕变成灵宝,他不知道《酆都万象图》会那样的敏感,这毕竟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属于他自己的灵宝 但就像他方才所想的那样,事情发生了,就得解决。 不能拖,更不能含糊过关。 第493章 找到了!我找到了!阿彰。阿彰 居然居然真的有。 耳边陡然响起的狂喜声音打断了孟彰的思绪,孟彰睁开眼睛,看向《酆都万象图》。 比他更快,《酆都万象图》所显化的华盖直接就来到了他的近前。 但《酆都万象图》也不敢太过靠近孟彰,生怕惹了他不喜,只在孟彰身前一臂处犹疑。 你找到了?孟彰问,是什么? 找到了,找到了。《酆都万象图》一迭声地回答孟彰,垂落的流苏半抬起来,像是上屈的手指,将一缕气机捧起,向孟彰展示。 它没有直接将这缕气机送到孟彰近前。 谁知道这缕气机里头是不是还藏了别的什么祸害人的手段? 《酆都万象图》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冒失大意给了别人暗害孟彰的机会。 哪怕它觉得这缕气机没有恶意,那也不行。 在它自己身体里发现这一缕隐隐不同的气机以前,《酆都万象图》也不觉得自己身上存在什么问题。但这一缕气机的存在,却确确实实地打破了它的认知。 它曾以为,它的灵智壮大蜕变,每一滴变化、每一分成长都只与孟彰有关。可现今这缕气机却告诉它,在孟彰之外,真的还有某位存在,影响了它。 《酆都万象图》如今是连自己都不放心了。 它捧着那一缕气机,很有些踌躇。 要不要让孟彰接触它,又或者说让它捧着,孟彰在旁边看? 时间长河的下游,已然送走不请自来的客人重新守炉熬汤的娘子抬起眼来,遥遥往过去投来目光。 祂看着那马车里端坐的孟彰、浑身写满凝重与防备的《酆都万象图》,温柔的笑意从眼底深处徐徐淌出,蔓延过面上眼底。 与祂同处一个时间节点的孟彰修为境界并不比祂低,准确地说,倘若完全撇去别的寰宇的祂的影响的话,祂其实还是被祂家幼弟落在身后的那一个呢。 也就是祂不仅仅是祂,也就是幼弟祂现下的状况实在算不上好,也就是祂还是祂的胞姐,不然祂怕也是没有办法破开过去孟彰身上笼罩的迷雾,真正看清时间线上孟彰的变化与具体动作。 若不然,其他人为什么还要因为司马慎的那些小动作特意往祂这里跑一趟来跟祂解释赔罪? 炉边的娘子悠悠出神,手上动作却也不慢,轻快地将一碗汤水递了出去。 孟彰定睛看过那缕气机一阵,却没有《酆都万象图》那样烦扰,他直接伸出了手去,跟《酆都万象图》讨要。 《酆都万象图》一时没有动作。 孟彰的视线便从那缕气机上抬起,看向了《酆都万象图》。 《酆都万象图》道:阿彰,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小心一些,万一,万一 它万一了一阵,总没万一出个什么来,只在那儿纠结。 若真有个万一,孟彰道,它也不会安静到这个时候。 《酆都万象图》的目光似乎也跟着孟彰一道,看向了它捧着的那一缕气机上。 孟彰的手再向《酆都万象图》的方向伸了伸。 《酆都万象图》的流苏极缓慢极缓慢地缩短它跟孟彰的距离,最后,将那一缕气机放到了孟彰的手上。 孟彰眼前迷雾升腾。 在那迷雾之后,有一双眼睛越过了时间,看向了他。 或者说,也是借了这样一个机会,孟彰才能看见那一双眼睛。 孟彰一时失神,只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失神。 时间与迷雾阻断了那双眼睛对他的影响,只将最单纯的情绪遥遥传递过来。 阿彰。阿彰?阿彰! 孟彰被《酆都万象图》的呼唤拉回心神。 只是这一晃神的工夫,那双眼睛就重又隐没在时间与迷雾之后。 时间线下游,炉边的娘子素来平和包容的面容上多出了些欢喜与柔和。 喝汤吧。祂将一碗汤水递出。 看那一位阴魂只端着汤碗沉默,久久没有其他的动作,祂还劝道:今生因缘已然了结,饮了这碗汤,再入人世或许还可以期待一场久别重逢。 喝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孟彰怔怔然抬眼,看向《酆都万象图》方向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眼前居然一片模糊。 他伸出手在面上一摸,触手湿润。 《酆都万象图》担心地看着他,小心翼翼问:阿彰?阿彰你回神了吗?你,你没事吧? 孟彰摇摇头:我没事。 《酆都万象图》不信,但也没有多问,只沉默地看着孟彰面上的水痕。 孟彰道:这不是我的情绪。 是祂的。 《酆都万象图》看着这样笃定的孟彰,将所有的问题给收了回去。 孟彰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虽然他被那位存在的情绪所染,一时落下泪来,但他总觉得 比起悲愁,那位存在心里更多的其实是欣喜。 看到某种希望的欣喜,看到久别再会的故人的欣喜。 心绪平复下来后,孟彰看向了自己的手。 第494章 那缕从《酆都万象图》送来的气机此刻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再找不到一点痕迹了。 孟彰有些怅然。 《酆都万象图》见状,连忙又回转心神,在自己的内部不住翻找。但不论它从内里翻到外头,还是从外头又再翻到内里,它都再未找到第二缕相似的气机。 没,没有了。《酆都万象图》低低道,觉得自己很没用。 孟彰摇摇头,安慰它道:能留存下那一点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你不必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酆都万象图》垂落的流苏随意地飘了飘。 它想起了另一件事,又期期艾艾地来问孟彰。 那,阿彰,你知道那位到底是谁了吗? 知道那位,到底是谁了吗? 孟彰沉默少顷,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我并不能完全确定,但,多少有了个范围。 那种油然而生的亲近感,绝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给他的。 孟彰自己的来历,他曾经的所听所闻,足够支撑他一切的脑洞大开,不会让他的思维束缚在一个困局里。 唯一的问题就是,脑洞太大,猜测就会很多,多到连孟彰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相。 他暗自叹了一声。 《酆都万象图》倒是放松了很多。 是,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孟彰看它一眼,对它招了招手。 《酆都万象图》先是愣怔了一阵,才小心地、试探地向孟彰的方向挪了挪。 孟彰没有避让,神色间也没有任何的变化。 《酆都万象图》终于再没有任何迟疑,它直接出现在孟彰向上打开的手掌掌心里。 孟彰将《酆都万象图》拿了过来。 看一阵,他就将《酆都万象图》往星河发带那无尽星辰里送了送。 行了,自去吧。 《酆都万象图》依恋地在孟彰的掌心上又蹭了蹭,才直接出现在星河发带那无尽星海里。 这一次,它全然没有了先前的忧心,更没有孟彰会不会因为今日里这一回的事情留下嫌隙的猜疑,孟彰让它自去,它便也自个儿在星河发带的无尽星辰里游走。 它很是放松,再没有一点的担忧。 又或者说,它心中那些不能说道的忧虑,在刚刚近距离触碰到孟彰的时候,就已经尽数消散了。 孟彰不会舍弃它了。 它无比清楚地确定。 而且这一次,孟彰对它的情绪里,还更多了些亲近、欢喜与信任。 这些多出来的亲近、欢喜和信任,不在于它灵宝的身份,也不在于它对于星河发带的意义,而在于那一个同样在它的成形关头给予某种影响的存在。 就好像,在阿彰这里,它又多了一重身份。 那,是什么样的身份呢? 《酆都万象图》用尽自己的所知所闻去分辨孟彰投射在它身上的微妙感情。 别看它不过才刚刚晋为灵宝,诞生人格,可它的所知所闻却一点也不单薄。 它背后,有着一整个星河发带呢。 而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星辰,本质上可是孟彰的某一段认知与梦境。 有它们作为支撑,《酆都万象图》又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初生灵宝? 《酆都万象图》这点小动作,孟彰尽数看在了眼里。他不打断,也不阻拦,放任《酆都万象图》自己作为。 《酆都万象图》最初也是孟彰的一个梦境,有孟彰的认知、记忆、想象勾连概念固定下来的梦境世界。 后来这个梦境世界先得了外间真实阴世天地诸位阴神神印章记,后又得银鱼鱼群神魂力量加持,最后又在那位存在的影响下完成蜕变 从人格成形的那一刻开始,酆都梦道法域里的一切构成,都是《酆都万象图》的认知,被它所掌握,成为它所能动用的力量。 但是,《酆都万象图》其实并不能将它所握有的那些力量完全消化。 所以《酆都万象图》哪怕暂时从星河发带里拎出来,只论它本身,状态也很是特殊。 或者说,矛盾。 现在有这么一个念想在,可以让它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去调动自己的力量,甚至主动去沟通星河发带,调用星河发带内部更多的概念、定义去寻找答案,帮助它更协调地掌控自身、更完善地补足自身 这可是好事呢,孟彰会去主动阻拦它才奇怪。 《酆都万象图》在星河发带的无尽星辰里玩闹得不亦乐乎。 或是靠近一下这颗星辰,或是撩拨一下那颗星辰,或是尝试着带出某一颗星辰,给它换一个位置,做一些调整 孟彰看着看着,对《酆都万象图》的悟性也很是满意。再看得它一阵,孟彰便自收回心神。 那一顷刻间,星河发带那无尽星河之中,自得其乐的《酆都万象图》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 华盖的流苏在星光中向孟彰心神曾经滞留的方向飘了飘。 阿彰?阿彰? 听得星河发带内中动静,孟彰分来一道目光。 感受着孟彰的注视,《酆都万象图》很不好意思低低笑着。 孟彰暗叹,应了一声:我在。 第495章 我,我其实没有什么事,就是,就是叫一叫你而已,阿彰你不必理会我,你去做你的事就行,我 《酆都万象图》说不下去了。 嗯,孟彰将话接了过来,有事你唤我。 《酆都万象图》连连摇晃着下方垂落的流苏,直到孟彰的目光再次抽离。 它在无尽星辰中愣怔许久,忽然想明白了早先那个问题的答案。 在奉阿彰为主君的灵宝、从星河发带无尽星辰里走出来的第一灵宝这些身份以外,它在阿彰那里,原来还是一份礼物。 一份来自某个人、带着某种祝愿与庇护意味的礼物。 《酆都万象图》恍然,随即又感觉到从心头源源不断涌出的欢喜。 它是送给阿彰的礼物。 它将护持阿彰的道途,助阿彰实现他心中的愿景,为他扫清一切阻碍与烦扰 《酆都万象图》心头意气无比高昂,它看向了周遭的无尽星辰。 它肩负着那样的重任,又怎么能够懈怠散漫?! 来吧,诸君,请助我一臂之力。 也不见《酆都万象图》如何动作,只是须臾间,玄黑庄重的华盖隐没,出现在原地的是一方真幻并存、有无俱在的梦道法域。 这方梦道法域很大,大到几乎能够比拟星河发带之外的那方真实阴世天地。 这方梦道法域也很小,小到与周遭那星海里每一颗星辰没有任何差别,轻易被淹没在星海中。 第149章 《酆都万象图》全不在意,它周身亦有星光逸散。 这些星光轻易在无尽星辰中覆没,就似那被沙漠吞没的沙砾,被江湖收敛去的水滴,被森林遮掩去的绿叶,甚至都未能留下多少痕迹。 《酆都万象图》却不气馁,蔓延不尽的星光从它身上潮涌而出,向着四方而去。 或许是《酆都万象图》的意志触动了某些梦境世界的主角,那些支撑梦境世界的主角头一次从他们所在的梦境世界往外看去。 比《酆都万象图》还要早一步察觉的孟彰并不意外。 他曾经有一段时间审美就是这样的,尤其钟爱看那些热血坚韧、生机勃勃的主角的故事。 这些主角未必会被强横力量动摇,却一定会为相似的意志所触动。 现在的《酆都万象图》就有点这个样子了。 只不过如今这星河发带的无尽星辰中,诸多梦境世界还都是残缺不全的,纵然主角们感觉到了什么,也只是感觉,并不真的能确定。 就好像这会儿。 循着触动往世界之外看去的那些主角们,其实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们或是奇怪地皱眉,或是疑惑摇头,或是再仔细探查,但最后,却又都放弃了,重新专注于己身。 《酆都万象图》也不指望一次就能成功,它的力量还在源源不断地向着无尽星辰蔓延扩散。 它早已做好了准备。 尽管来吧! 看谁耗得过谁。 摇摇头,孟彰收回心神。他目光滑下,落在腰间垂挂着的锦囊上。 察觉到孟彰的视线,锦囊里原本自得其乐的银鱼鱼群齐齐抬头,从布料里往外看着孟彰。 我没什么事。孟彰先笑着给了银鱼鱼群一个精确的答复,然后又补充道,事实上,我刚才就是睡了一觉。 一个好觉。 鱼群里的银鱼还是不太能听懂孟彰的话,但它们能感应到孟彰的情绪。 鱼群里的银鱼尾巴宽快拍着,锦囊中的空气似乎都被激荡出了宽大的波纹来了。 孟彰失笑,手掌在锦囊上方拂过。 银鱼鱼群安静了下来。 低头看看它们,孟彰想到了什么,问道:说来,在我睡去的那时候,你们可曾有看到什么了? 虽然说他基本已经给那位站在他背后的存在圈划出了一个可能的范围,但如果能够收集到更多的信息,应该能帮助他更快地删减去那些迷惑选项,找到正确答案。 迎着孟彰很有些期待的目光,银鱼鱼群却只是偏头奇怪地回望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问的这个问题。 孟彰的目光落在了为首的那尾银鱼。 那尾银鱼似乎正在认真回想。 孟彰看了看鱼群的其他银鱼,又看看这一尾,心下失笑。 他也是有点魔怔了 啪嗒的拍打声从锦囊那边传了过来,孟彰看过去。 那尾为首的银鱼很是严肃地对他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发现就算了。孟彰道,我原也只是这样问一问你们的,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他心神汇聚,牵引月下湖那个修行阴域。 我先将你们送回去吧,孟彰道,这锦囊里的空间虽然也可以待着,但总比不上月下湖来得舒服 他提着锦囊,跨步走过门户。 月下湖阴域里阴日惨惨,白光洒在湖水里,不似阳世的日光辉耀金灿,反而显出另一种阴凄来。 尽管这就不是银鱼鱼群活动的时间,但看见熟悉的环境,银鱼鱼群还是更精神了些。 孟彰笑了笑,走到湖面上蹲下身,将手中的锦囊半浸在湖水里。 银鱼鱼群的尾巴重重地在锦囊里一拍,便借着这力道冲出了锦囊,落入湖水里。 第496章 月下湖原本平静的湖面当即激起了一片又一片漂亮的低浅水花。 孟彰面上的笑意迟迟没有淡去。 为首的那尾银鱼落到了最后,到它从锦囊空间里游出来的时候,锦囊里已经再没有其他的银鱼了。 孟彰将锦囊从湖水里拎出来。 他确实算有些家底,但似这种能够容纳灵兽在其中生存活动,不受任何阻滞的异宝,他手上也没有多少,当然得好好地收着,等待下一次启用啊。 但孟彰才刚将锦囊表面的湖水抖落,就感觉到了一股从下方看过来的视线。 他垂落目光,便看见了鱼群中为首的那尾银鱼。 它身体半浮在湖里,探出半个头来看他。 孟彰心下一动,问:你是有话想要跟我说? 不等银鱼的反应,他想到了什么,又先问道:可是跟我先前询问你们的那个问题有关? 为首的银鱼直直凝望着他,不曾有任何的动作。 孟彰却明白了它的意思。 不是吗?他笑了起来,很认真地再一次跟银鱼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没什么关系的。我并不真的着急,反正等我境界足够的时候,那曾被隐去的一切就都会出现在我面前。 我都不着急,你又着急些什么? 修行的事情,可是不能急的。这一点你也应该很清楚才对。 孟彰劝说着银鱼,说到最后,见银鱼还有些不太放得下,他又是笑了笑,很顺手地将那个锦囊收回随身小阴域里。 当他的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拿回来时候,却并不是空荡荡的,而是抓着了些什么。 他身前的银鱼也再顾不得其他,目光跟着孟彰的手移动,一瞬不瞬的。 不独独是它,就连其他已经散在湖水各处的银鱼,也都从各处快速往这边厢靠近。 孟彰将手中那些顶尖的香火送入湖中,看着银鱼鱼群各自分食。 为首的那尾银鱼最是靠近孟彰,可谓是占尽了先机。 慢慢吃,不必着急,我这里还有呢。孟彰一面说着,一面又继续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取出香火来分出去。 银鱼鱼群这一趟跟着孟彰出门,确实是蹭了一场机缘,分去一点功德,但自孟彰睡去以后,它们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 孟彰舒舒服服睡了两日,它们就在锦囊那里待了两日。虽然不至于没吃没喝那样凄惨,但也确实不怎么宽裕。 见这些银鱼吃得宽快,孟彰面上也更舒展了几分。 待银鱼鱼群吃饱了,孟彰又看着鱼群沉入湖底深处,才起身走出了这一方阴域。 车厢里仍然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他。 孟彰看过一眼,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他才刚刚露面,外间守着的人就已经发现他了。 包括安阳孟氏护持在左近的人,也包括各方隐伏在四下观察情况的人,更包括从酆都宅邸那边遥遥往这边看过来的一众阴神。 孟彰走下马车,先是对欢喜看过来的安阳孟氏的那些人点点头,然后便站直身体,向着酆都宅邸那边团手作揖,深深一拜。 彰谢过诸位尊神护持。 酆都宅邸里没有任何反应,但孟彰察觉到那些从酆都宅邸往这边厢投来目光的阴神对他轻轻颌首,随后各自收回了目光。 孟彰站直身体后,团团往四周看过一阵。 旁的人没有觉出什么奇异之处,但那些隐匿在各处往这边张望的人却是下意识地低下头,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他们都能感觉到,安阳孟氏那个分明年幼的小郎君正在注视着他们。 孟庙沉默站在孟彰不远处,正在等着他。 那些从各个方向看过来的目光离开以后,孟彰侧身看过去,也被此刻满身疲惫的孟庙给惊住了。 庙伯父,你孟彰抬手,将一道元气洒向孟庙。 孟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承领孟彰的好意。 但即便是有孟彰送渡过来的元气,也未曾让孟庙周身的疲惫消减几分。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孟彰惊问。 孟庙默默地、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孟彰就明白了,但也正因为他明白了,他才更难以置信。 一定是另外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且这另外发生的事情,对整个帝都洛阳、整个大晋阴世皇庭乃至是整个阴世天地,都有着一定的影响 这样想着,孟彰往帝都中枢所在的那庞大宫城看了过去。 看见孟彰的动作,孟庙便知道孟彰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他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瞬想起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又将嘴给闭上了。 先回去吧。孟彰道,先回府在说。 孟庙点了点头。 孟彰回身,看向那仍旧停在原地的马车,问:我们在这里滞留了一段时间是怎么处理的? 这件事情孟庙可以回答,何况这就是他领着人处理的。 那日战斗到深夜,但罗甄两位先生解决了那一批袭杀者之后,就再没有人来了。不过饶是如此,我们也在这里守到了第二日晨早。 清晨时分,我见阿彰你迟迟未从马车里出来,就拿了拜帖往官衙那边请了值官来,拜托他暂时封了这一片地界。 第497章 听到这里,孟彰眉头皱起,看向孟庙。 孟庙连忙道:封锁这一片街道,是全由值官领着衙役在负责,我们孟氏的人只在旁边监看,并没有真正插手。 孟彰摇摇头: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那孟庙是想要再问孟彰的,但他自己先想清楚了,他连忙跟孟彰说道,是附近黔首的事情? 阿彰你放心,孟庙道,我们都已经做好补偿了。 怎么补偿的?孟彰问。 孟庙就将他这阵子做的安排给孟彰一一数了。 这一片长街附近居住的黔首我们先前从值官那里借来名录,特地令我孟氏族人走了一趟,送礼赔罪。 那些需要到这一条长街来处理事情的黔首我们也有人在长街外头,负责帮他们将事情给办了。 孟彰认真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县城名录,哪怕仅仅只是某条长街范围里的居民名录,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借出去的。 安阳孟氏或者说孟庙所以能够成功,且暂时来说还没有什么人将这件事拿出来针对安阳孟氏,除了对局势、对孟彰后头的力量的种种考量以外,还因为衙门乃至整个朝廷中枢都在心虚。 孟彰遭遇当街袭杀,整整一夜,衙门都没有任何反应,只做不知。甚至在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以后,衙门和朝廷中枢都没有往下探查深究的意思 这样的他们,有资格阻拦安阳孟氏自己收拾残局,处理后续? 所有被这件事情波及的人里,果真就只有这片地界上的黔首最是无辜。但幸好,如果孟氏真的是按着孟庙所说的安排去做,那对他们多少也算是些补偿。 负责给诸黔首赔礼道歉的,是哪个?脾性如何? 可莫要将好事给做成了坏事才好。 孟庙笑道:是孟敏,阿彰你还记得她吗? 孟敏? 是安阳郡中孟安曾经跟他提起过的,他的那位姑姑? 那位自己经营、打理一家商行,到了阴世以后还被她曾经夫郎纠缠的那位孟氏女郎? 记得。孟彰道,孟安的姑母。 孟庙笑着颌首:是她。 说起来,这一次的事情,也是阿敏自己主动请缨接过去的呢。 孟彰想起那位很是坚韧的女郎,也是点头:下次见了她,必要多谢她一回。 孟庙没有任何的异议。 若是放在这一遭之前,他心底或许多少会有些不愿,但现在 他恨不能有更多的安阳孟氏子弟站出来,帮着他将手中的一些事情分担过去。 再这样继续下去,他怕自己真的会被累死。 孟彰也察觉到了,他不多问,也不平白将话说明,很是自然地带着孟庙一同又坐上了车厢。 真正的能手,是可以用效率来节省时间的。而很显然,孟庙他不是。 他只能用时间去弥补效率,以保证事情能够不出什么纰漏。 孟庙坐上马车后,目光只落定在自己身前的位置,不敢往侧旁多分去一点视线,尤其是车厢的那几扇厢壁。 孟彰看得好笑,就道:庙伯父且放轻松,这马车很是平常的,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恐怖。 真的没有吗? 孟庙原本目不斜视的视线终于转了转,落向孟彰。 孟彰对他点头。 真的没有。 孟庙绷紧的身体陡然放松下来。 再加上他原本就疲惫到逼近承受极限的精神,这么一放松,他都还没来得及再跟孟彰多说些什么,眼皮子竟然就重重跌落下来了。 他用力将眼睑重又提拉上去,极力打点精神。 孟彰看得有些不忍,便道:庙伯父,你不若先小睡一阵吧。 孟庙自己不同意。 这里距离孟府已经很近了,与其在这里小睡,倒不如再撑一会儿呢。 等他们回到孟府里,等他将手上的那些事情尽数移交给孟彰,他哪里还需要担心这担心呢的? 到得那个时候,他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必不会有人排着队来寻找他、打扰他。 孟庙这样想着,将腰背重新又绷得笔直。 孟彰也就没有再劝。 马车很快驶过长街,走完长街与孟府的最后那一段距离,停在孟府正门外头的空地上。 马车停下那一瞬,孟庙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愣愣问孟彰:阿彰,我们到了? 孟彰点头:到了。 孟庙重重揉了揉眼睛,先自从马车里走了出去。 孟彰跟在他后头。 孟府大门打开又合上,挡去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但只有这些,也都已经足够了。 孟彰醒来的消息很快散向帝都洛阳的各处所在。 帝城东宫正殿里,已经重新打点起精神的司马慎沉默少顷,看向下首躬身正听候吩咐的内官。 往后安阳孟氏这位小郎君的事情,他顿了顿,到底是选择将话语说完,只多看着就是,尽量不要插手。 内官很为他的主君心疼,但这会儿也只点头听令。 第498章 是,殿下,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司马慎面上显出了一点笑影,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又叮嘱道:峻平宫和峻阳宫那里你也多留意一些。 倘若两宫的人要对那小郎君出手,你能拦下来的就尽量拦下来,拦不下来的就来通秉我,我去劝。 内官心中更多了些激愤,但仍然不敢多说些什么,只点头应声。 是,我都知晓了,请殿下放心。 嗯。司马慎点头,才又问起宫里的其他事情。 内官将近两日里宫城发生的重要事情禀报上去,司马慎听着偶尔点头偶尔摇头,显然自有思量。 待到司马慎将事情都过了一遍后,内官觑着一个空当,试探着将心中的困惑拿出来跟司马慎问起。 殿下,你为什么 不等内官将话说完,他就在司马慎沉重的目光中停下来了。 司马慎扯了扯唇角,帮内官将话问完。 我对那孟氏小郎君为什么会是这种避让的态度? 内官低了低头。 司马慎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就对内官不喜,他只是单纯地被这个问题背后的真实影响了。 因为那小郎君,我们是真的招惹不起。 内官没有想到会从司马慎口里听到这样的一个答案。 那一瞬,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感受着司马慎的情绪,又被司马慎的这些情绪牵引着回想起这段时日以来司马慎那反常的点滴,他又沉默了下来。 是真的。 都是真的。 他的主君,大晋阴世皇庭的慎太子殿下,这一次没有诓骗他 司马慎又要对内官扬起唇角,但他失败了。 第150章 所以,往后就识趣一点吧,别再让人家找上门来清算了。 再 内官抓住了重点。 默然片刻,他往后退了一步,双膝落地,对司马慎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做什么?司马慎原本低落的情绪都被惊起了些微澜。 内官的头紧紧贴在森冷的地板上。 殿下,是我昔日莽撞骄慢,坏了殿下的布置,才令殿下不得不与孟氏小郎君交恶 我有大罪,请殿下重罚。 内官说完,便就一动不动地贴伏在地板上,等待上首司马慎的裁决。 司马慎沉默半饷,最后却是道:你且起来吧。 内官仍旧不动,只跪在那里。 司马慎长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没有做错。他道,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你,事情才不至于落到最糟糕的地步。 内官不是很明白司马慎的意思,他头往上抬起一点点,看向司马慎。 司马慎面上笑意苦涩。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他道,如果我因为局势、时势问题,多出了一个主君,你觉得阿父、阿母他们对那主君会是个什么态度呢? 内官的表情一顿。 可是 而他下意识想要辩驳的话,却都在司马慎的表情下强行停住了。 司马慎的目光抬起,从内官身上滑过,看向殿外那无边遥远的天穹。 可是? 什么可是? 在孟氏阿彰面前,他唯一还算是光鲜的就一个太子的身份了吧。但那顶用吗? 在这个伟力归于己身、至强者一人便可镇压整个天下的世界,身份能抵去几分力量? 看谢氏谢远在孟彰那里的待遇就知道了,真正能让孟彰对人另眼相看的,不是什么身份,是能力,是性情,更是品行。 而他? 呵,还是算了吧。 孟彰对他的感观可真不怎么样。 所以 我更该谢你的。司马慎道,他更从主位上走下来,伸手想要亲自将内官搀扶起来。 内官哪里敢? 不等司马慎的手碰到他,他便一点不拖沓地自己站起来了。 司马慎无奈一笑,将手收了回来。 那殿下,我们 我们以后,就只能这样了? 司马慎颌首:应该是只能这样了。 内官张张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司马慎摇头,只吩咐他道:你下去吧,将话跟他们分说清楚,峻平宫和峻阳宫那边,多看着些 内官想了想,那到了嘴边的话都给换了。 殿下,如果我们的人被发现了那要怎么处理? 司马慎道:被发现了就直接交待吧,不是什么值得仔细遮掩的事情。 顿了顿,他道:阿祖、阿父和阿母知道我的态度也好,他们再处理起事情来的时候,就也会多斟酌犹豫些。 这一斟酌犹豫,或许就能让他们不多去招惹孟彰呢。 是的,司马慎后悔了。 他就不该轻易将孟彰拉入各方视线中央的。倘若任由孟彰自己在安阳郡里做一个明面上的普通世族小郎君,他是不是就不用那么担心他阿祖、阿父和阿母了? 许久以后,司马慎暗下摇头。 第499章 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 谁让他归来以后,生活那样顺遂,地位那样尊荣,让他真的以为 这个时间里的大晋皇庭太子殿下,可是稍稍放纵一些呢? 司马慎眼角快速低了低。 内官在侧旁垂手,陪着司马慎无声站立。 先前被牵扯进去的小郎们,司马慎问,如今怎么样了? 内官往前稍稍探了探身体,然后回道:有峻平宫、峻阳宫帮着遮掩,事情还算是平顺。 内官说着,还更详细地单独列举出几个例子来。 司马慎听得很仔细,确定能继续蛰伏的都耐心蛰伏,已经惹了旁人怀疑不能再继续留守原本位置的那些也都已经在逐步转移,他终于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最后,他不忘叮嘱内官道:那些小郎中,如果真有那天资卓绝的,只要能通过考验,便尽力培养,轻易不要耽误了人。 内官认真听着,一一答了。 同一座宫城里,峻阳宫那两位主人此时也同样高坐尊位,听着立在下手的内监上禀消息。 那孟彰已经回到孟府了?皇后杨氏问道。 内监应了一声:是的。 皇后杨氏沉吟一阵,又问:阿慎那边已经知晓了? 内监躬了躬身。 这个问题,其实根本就用不着他来应声,皇后杨氏心里自己就已经有了答案。 武帝司马檐伸手,在皇后杨氏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不必着急。他先是劝了一句,然后目光扫向那内监,问,东宫那边可曾有动作? 并无。内监将头低了低,东宫那边甚是安静。 武帝司马檐又问:暗处的呢? 那内监仔细想了想,回答道:东宫所属的一众小郎都很是安分。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对视一眼,一时都没说话。 内监见武帝司马檐抬手挥了挥,便躬身一拜,悄然退了出去。 你以为如何?皇后杨氏看着武帝司马檐,问。 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事情只怕不似我们早先料想的那样简单了。 皇后杨氏眸光低了低:你也这么觉得吗? 武帝司马檐低叹了一声:阿慎他毕竟是我们所出。有些事情,即便阿慎他不说,又怎么可能真的隐瞒得过我们?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皇后杨氏才有些不能想象。 那孟氏孟彰后面,到底是站着怎么样的存在啊?皇后杨氏秀眉重重拧起,难道真是那些阴神?可是那些阴神不是也有祂们自己要做的紧要事情么? 在这样的一个关头,祂们难道还愿意为了一个孟彰,平白耽误机会? 那些阴神们为了他们所等待的那一个时刻,准备了多久谋算了多长,只有祂们自己最清楚,他们这些外人仅能估算个大概。可便是这样一个大概,也已经够让他们为之咋舌的了。 难道为了一个孟彰,祂们愿意将先前的那些布置给填进去? 武帝司马檐摇摇头:我也不能确定。但如果不是那些阴神的话 他的脸色沉了沉。 皇后杨氏明白武帝司马檐的忧虑。 如果不是那些阴神站在孟彰的背后,不,不对,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 如果不只有那些阴神站在孟彰的背后,隐在更深更远的地方里,还有一位未知的强者在庇护着孟彰,那么孟彰恐怕就果真不是轻易能够招惹得了的了。 哪怕他们是帝后。 哪怕他们有一整个强大的家国在供养。 这峻阳宫正殿里安静了很久很久,才又有武帝司马檐的声音响起。 那孟彰既然招惹不得,就尝试着去交好 武帝司马檐这话都还没有说完呢,侧旁的皇后杨氏便轻飘飘地眤了一眼过来。 他到了嘴边的话也停住了。 尝试着去交好? 先不说此前的一次次动作在双方中间留下的嫌隙,就说在他们还没有任何交集的那时候吧。 那时候阿慎不是就在极力向那孟彰示好么?结果又怎么样? 一点好都没落着。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结果,现在难道就会有什么不同了么? 武帝司马檐沉默一阵,道:便暂且各安其位吧。 我们这边本就有很多的事情需要解决,孟彰显然也是。 孟彰说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对于他来说,当前最重要的,其实是学习与修行。 同理,对于他们这一脉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稳住皇族正统的名位。 他们各有各的事情,也各有各的方向,而在短时间内,如果没有人特意主动靠拢,他们应该也不会有多少交集。 相互间不贸然打扰,待机会合适再给予些方便,送出人情一点点交结因果,彼此间应该能有几分和缓的余地。 武帝司马檐转头,看向皇后杨氏灿亮潋滟的眼睛,笑了。 这些,你应该比我擅长才对 皇后杨氏似笑非笑嗔他一眼:郎主的意思是这事情又要交给我来了是吗? 第500章 武帝司马檐笑而不语。 皇后杨氏眼波流转,却是摇头妥协:罢了罢了,谁让阿慎、阿钟他们都是我儿呢。 那这事情就托付给娘子你了。武帝司马檐道,还不忘叮嘱了一句,娘子可千万记好,事缓则圆,莫要急了。 皇后杨氏也不怪武帝司马檐啰嗦,一概颌首:你放心,我都省得的。 我看那孟彰年少,心性明华,质性纯挚,必是个吃软不吃硬且总要将因因果果梳理分明的品格 皇后杨氏这么说着,眼底有流光荡漾,滟滟生辉。 显然,她是真的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武帝司马檐颌首,也就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相比起帝城峻阳宫里的这对帝后,其他各方或许也能隐隐猜到孟彰背后的某些脉络,但他们都只是简单地记下一笔,便暂且将它放下了。 此刻的他们,更关心更在意的,其实还是汇聚、牵引审判规则,正在快速积攒名望与大势的酆都众多阴神。 就似这会儿的三清道脉祖庭昆仑山上的一样,三清道脉在阴世天地里的诸位明道境界大真人就为酆都这些阴神讨论了足有半日才各自散去。 太清道脉的尚澄大真人才刚在道场外头落下,就看见守在那里的玄洞道人。 玄洞,你怎么守在这里? 玄洞道人稽首一礼:师祖,弟子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师祖,不知师祖你 尚澄大真人看他一眼。 玄洞道人惯来气度清冽,但如今眉眼间却溢出的一点焦虑烦忧。 尚澄大真人一甩手中拂尘,当先往前走去:跟上吧。 玄洞道人先是一喜,随后连忙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尚澄大真人领着玄洞道人一路走入洞天,在一处临溪小亭坐了。 有童子奉了茶水上来。 尚澄大真人呷饮一口茶水,才问玄洞道人:你来见我,其实是想问酆都那些阴神的事情的吧? 玄洞道人不为自己辩解,只是殷殷看着尚澄大真人。 师祖,弟子是真的想不明白。他道,前两日那一场酆都审判,弟子从头看到尾,只觉得荒谬。 尚澄大真人不说话,只垂眼看手中杯盏里的茶水。 玄洞道人原本还很有几分激动的情绪一滞,看上去竟然有点假。 尚澄大真人到这个时候才配合地开口:怎么个荒谬法呢? 玄洞道人的情绪再次激昂起来。 难道不是吗?哪有审判审尽人的一生的?一生善与恶、言行、功过、因果联络乃至所学所见全都要审过?! 莫说寻常人,我们这些修行者,但凡修为高一点的,哪个没有延长寿数?等闲数百年、数千年的岁月,那么长的时间,哪个又真能保证自己所言所行没有偏差?没有伤害到其他的人,没有跟其他人发生纠纷最后你死我活? 便是德行完美的至圣之人,也不敢如此保证吧? 谁都是从弱小中走出来的,谁也都是从蒙昧中走出来的,真完全按酆都那些阴神的审判来,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一同算上,又能有多少是没有恶果在身的? 再有,尽管那些阴神们做出了遮掩,但以祂们在审判中展现出来的手段,哪个又真的会信他们人生中某些重要隐秘不会被酆都的那些阴神看在眼里? 在审判过程中,那些阴神是将更详细的过程和信息隐去了,但那些阴神能以他们受审者本身为引,重现当年过往景象的手段,也不能不叫人警觉。 玄洞道人越说越是激动。到得最后时候,酆都那诸多阴神在他话语里,几乎已经成为了横压天地所有生灵的恶神了。 尚澄大真人一直没有说话,只端着茶盏听玄洞道人说。 等到玄洞道人自己停下来时候,尚澄大真人才又再呷饮了一口茶水。 说完了?他问。 玄洞道人还是满脸忿忿,却只能在尚澄大真人的目光注视下闭紧了嘴。 我倒是没有想到,尚澄大真人很有些稀奇,你竟然是这样的关心酆都那些阴神的? 尚澄大真人已经直白点明了,玄洞道人要是再做样子,那就过份了 玄洞道人心里明白得很。 他默默地、默默地将面上眼底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敛去。 师祖,他迎着尚澄大真人的目光,姿态甚是刚正,如果不听他那比起平常时候低了太多的声音的话,弟子只是觉得,酆都那些阴神的手段或许太过直白太过于细致太过于不容情 尚澄大真人的脸色不动,只看着他。 玄洞道人勇敢地将话说完。 但它的存在,确实是这天地芸芸众生的幸事。 由那群阴神所搭建起来的酆都,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不足,但玄洞道人却还是觉得,它的出现是好事。 它能给这天地芸芸众生公平与公正。 弱小和蒙昧,就是可以伤害别人的借口么? 伤害就是伤害,再怎么矫饰,再怎么求请,它的本质也不会改变。同样,受害者身上所留下的伤痕与痛楚,也一直在那里。 第501章 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世道俱都是昏沉,更多力弱、贫困者,纵然被盘剥到连自己的魂体都消散了,也未必能够能自己报仇 酆都那些阴神不论如何,总是给了这些人一个交代。 玄洞道人将话说完,静默了一阵,才重新鼓起勇气来问尚澄大真人。 所以师祖,我们昆仑山,对于酆都那些阴神,可有说法了? 尚澄大真人看了他一眼。 玄洞道人不知怎地陡然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别开目光。 但他没能做到。 他的目光直直望入了尚澄大真人的双眼。 那一瞬间,玄洞道人以为自己看到的,并不是某一个人的眼睛,而是这阳世与阴世两方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相当一段时间,又或许只是片刻,尚澄大真人的声音越过一切迷障,撞入他的耳膜。 你看到了什么?他在问。 我看到了玄洞道人怔怔回答,两方天地。 那两方天地是什么样的?尚澄大真人还在问。 玄洞道人停了好半饷,才回答道:死水一样的。 听到玄洞道人的答案,尚澄大真人眨了眨眼睛。 玄洞道人陡然从那种既蒙昧又透亮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他急急地稳住心神,抬眼去看尚澄大真人。 师祖,所以? 尚澄大真人发出了一个单音:嗯? 所以,我们三清道脉是愿意支持酆都出世的吗?玄洞道人双眼亮得几乎能映出光来。 尚澄大真人摇了摇头。 玄洞道人的脸色一时僵住。 我们没有愿意支持酆都出世,尚澄大真人说道,我们也没有要去阻拦酆都。 一切,只端看酆都诸位阴神的手段。 玄洞道人这时已经彻底明白了。 纵有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相互映照,相互支持,但这两方天地也正在失去活力,变成两潭腥臭的死水。 真要落到那样的境地,遍数两方天地,怕是没几个人能逃出生天去的。 天地需要活水。 阳世天地的活水在哪里,暂时还没有人知晓,但阴世天地这边厢 阴神们确实有些活水的样子。 所以只要阴神们没有太过偏离正道,三清道脉乃至整个道门法脉都不会多做些什么。 是的,什么都不会多做。 不帮助,也不妨碍。 只由得诸位阴神自己动作。 这确实也是最适合三清道脉乃至整个道门法脉的做法。 道门没有忘记,酆都更是从来都记得清楚,阴世天地的这些阴神曾被封印过。 哪怕昔日动手的人,如今隐退的隐退,陨落的陨落,离去的离去,那曾经的经历也仍旧在阴世诸位阴神心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祂们不会轻易信任除了阴神以外的其他生灵。 不论那些生灵是什么样的种族,什么样的品性,祂们都再不会轻易交付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三清道脉乃至整个道门法脉,远远地站在外侧静看发展,确实比对阴神指手画脚要来得合适。 玄洞道人才刚这样想着,心头就忽然炸开一道灵机。 他又一次怔愣当场。 师,师祖 尚澄大真人看向他。 师祖,如果玄洞道人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如果那些阴神所构筑的酆都,不能解决天地的问题,为阳世、阴世两方天地引来活水,那,那是不是,是不是我们三清道脉,不,不对,是我们道门法脉,要插手酆都诸事? 尚澄大真人的目光未见丝毫涟漪。 但玄洞道人却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竟然,竟然真的是这样 尚澄大真人并不觉得道门这样的谋划有什么不妥。 我们给过机会了。 是的,他们道门法脉给过那些阴神机会了,如果那些阴神没有办法将事情办好,那自然就该换人来。 而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除了他们道门法脉以外,还有哪家,可以在酆都的那些阴神之后,将这一摊子事给接过去? 指望那些世族大家吗? 那跟拿着肉包子打狗有什么不同? 唯有他们道门法脉。 更准确地说,唯有他们三清道脉。 北辰法脉那些人,自己家筹谋了不知多少年的天庭都还没有做好,还有什么脸面去谋划酆都? 尚澄大真人这样想着,重又端起茶盏,悠悠然地呷饮了一口茶水。 玄洞道人却是很有些茫然。 他们三清道脉,在阴神们将事情办砸以后,确实是可以接过酆都。但是,他们真的就比阴神们适合?真的就能将酆都的事情给办好? 尚澄大真人没有太在意玄洞道人的那点小疑虑。 等酆都真到手了,玄洞自然就知道了 可还有别的事情?尚澄大真人等了等,才询问玄洞道人道。 玄洞道人原本想要摇头,但他迟疑了一下。 尚澄大真人就等着他。 第502章 师祖,玄洞道人问,如果到时候真要由我们道门将酆都接下来,我们的人手 够吗? 尚澄大真人被玄洞道人给逗笑了。 诚然,他们道门法脉对于自家子弟的要求向来是贵精不贵多。 但总也不至于到人手完全不够用的地步吧? 第151章 何况,就算他们道门要将酆都给接过来,也未必就一定要将全部阴神都舍弃不用。 那委实是太浪费了。 玄洞道人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很傻,不好意思低了低头。 尚澄大真人摇头:行了,既然没什么事了,那你就回去吧。 好好修行,他叮嘱道,怕是清静不了多久了。 玄洞道人一阵沉默。 待他走出尚澄大真人的道场以后,他站在道场之外的那一个小矮山头,遥遥望着昆仑山脉雍容清华、不似阴世地界景致的主峰,久久无言。 如果阴神天地所孕育而出的一众阴神都没法让酆都成为两方天地的活水的话,那道门法脉的他们,就能够做到么? 他们比阴神更通晓人情,知晓什么叫宽恕,但是,这阴世天地所需要的,真是这样的相互妥协、你好我好的和睦友好? 玄洞道人没有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答案。 他只隐隐有一种感知这些问题的答案,不在道门法脉。 愣神不知多久,玄洞道人终于转身,准备返回自己的洞府。而在他启程的时候,一个相比起成年郎君来更为矮小单薄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玄洞道人脚步一停。 等等,那个孟彰小郎君会是这些问题的答案吗? 玄洞道人皱紧眉头,快速梳理过所有他知道的孟彰的资料。 孟彰得酆都诸位阴神亲近宽待 远的不说,只单看两日前那些被酆都诸位阴神盖落在孟府马车车厢里的神印章记,就知道这消息绝对不假。 同时,他又是人族族人,在人族族群中出生、成长,熟晓人情往来,圆达慧通 如果是他的话,该是能够在规则、法理和人情之间达成平衡的吧?该是能够让这种平衡,出现在阴世天地里的吧? 真的能吗? 这个问题,连孟彰自己都没有答案,如今也就是勉强地边走边摸索着来。 他自己都万万没想到,不过与他才有一面之缘的玄洞道人,居然对他这么的有信心,认为他能够担起这个无比艰难的任务来? 不过这会儿的孟彰,也没工夫琢磨那些太过遥远的事情,他现在只坐在玉润院的书房里,听分坐在他下手的孟庙、罗先生、甄先生几人细说这两三日里的事情。 街上出手袭杀的修行者,除了两人遁逃,一人当场魂灭以外,剩余尽皆已经被擒下,正拘在别院处,等待阿彰你处理 因我等在长街上滞留了近三日的缘故,长街被封锁,附近黔首不得不留居己身小阴域。其中补偿的种种细节已经记录在册,阿彰你尽可以查看。 酆都审判之事,传播甚广,鲜少有人不知道的。又因为阿彰你跟酆都诸位阴神的关系比较亲近友好,这几日来,我孟府又接到了不少递送上来的帖子。只因阿彰你迟迟未曾现身,这些帖子都还留在我这里,阿彰抽空也看一看。 另外,这三日里我孟府虽多是谨守门户,不甚关注外事,但我们仍旧得到了传话,这几日,朝廷中枢里很有些异动。 帝城内部情况暂时不得而知,我安阳孟氏在帝城内部没有多少布置,贸然探听,恐怕反而招惹了麻烦。我便没有做什么。 道门各支法脉相对来说还是安稳,没有多少动静。只不知道他们是真不想掺和,还是在另行等待时机。 孟庙将这些事情一条一条的都跟孟彰细说了。 最后,他将一堆的卷宗资料用随身小阴域装了,推送到孟彰近前。 孟彰点了点头,又看向罗甄两位先生,细问他们这两日的身体情况。 早前那场袭杀,对两位先生来说,显然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罗甄两位先生面上还有些惨白,但都没有什么大碍。 这一次烦劳两位先生了。孟彰郑重道,倘若有什么需要的,两位先生尽可以与我说,我必竭力为两位先生取来。 罗甄两人齐齐露出几分笑意,罗先生道:多谢阿彰惦念,不过疗伤、补养所需要的各种灵药灵株,庙郎君早前都已经给我们送过来了。我们并不缺什么。 相比起那些总有办法寻得、取来的灵药灵株,还是孟彰的人情更为贵重。 这不就是他们所以会从安阳郡里走出,来到帝都洛阳的原因么? 他们是孟梧的学生,有孟梧这一重渊源在,他们跟孟彰就不是没有关系。 但寻常的人脉关系,跟释放了人情的人脉关系可不一样。 甄先生也点了点头。 孟彰笑着颌首:那就好。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一眼,罗先生转了目光来看定孟彰,用带着几分请教意味的姿态问道:阿彰,我们那日所看过的审判过程,是一定会在日后成为常例么? 第503章 纵然罗先生说得很含混,可其他人还是完美领会了他的意思。 甄先生、孟庙也都看向了孟彰。 孟彰斟酌一阵,颌首道:倘若没有其他变故的话,应该就是了。 倘若没有其他变故? 听着孟彰这话,莫说是孟庙,就是罗甄两位先生,也很有些摸不着脑袋。 阿彰的意思是说,那些阴神所统辖、管理的酆都,或许还会另生枝节? 原本还想要再问什么的两位先生,将话都给咽回去了。 倒是孟庙,他皱着眉头,担忧问:阿彰,如果酆都那边真的又生出了什么波澜会不会影响到你? 那些阴神可是曾经被人封印过的。如果这样的事情再出现一回,阿彰会被一起封印吗? 还有,如果酆都那边又出了问题,那些阴神顾不上阿彰这里,那些一直紧盯着阿彰的人要对阿彰出手,可又怎么办? 种种忧虑从心头生出,愁得孟庙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孟彰摇摇头:应是不会。 应是 孟庙不是很满意孟彰的这个答复,仍自看定了他。 孟彰这时也转了目光过来。 那清冽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向着孟庙压了过来。 孟庙却是半步不让。 是,他是很自私,但相比起那些阴神,他当然还是更担心孟彰啊。 孟彰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是他的族侄。不论是为了安阳孟氏,还是为了他自己,他都不愿意看孟彰出事。 如果酆都那些阴神对孟彰的优待就是孟彰日后承受灾劫的甜头的话,那他宁愿没有。 以阿彰的资质,只要他能够顺利长成,一切他所想要的,他自己就能拿到! 孟彰小而短的眉皱得更紧,眼底的不赞同也在越渐厚重。但孟庙硬扛住了,他就是没有低头,腰背挺得笔直笔直。 罗甄两位先生暗下视线一个碰撞,都感觉自己看走眼了,没想到这位庙郎君居然还能有这份勇气。 孟彰的不赞同,因为孟庙的坚持,转变成了失望。 这却是让孟庙开始慌乱了。 他知道,阿彰待人,自来最敬人品行,他 孟彰目光低了低。 孟庙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又知道,他不能糊弄孟彰,他也糊弄不了孟彰。 整个书房的氛围一点点变得沉闷起来。 罗甄两位先生悄然皱眉,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打園场。 更重要的是,他们能感觉到这两位孟氏郎君的意志。 他们谁都没打算妥协。 庙伯父。 最后,还是孟彰先开口说话。 有些事情是不能躲的。他道,何况,你怎么知道是酆都那边连累我,而不是我连累了酆都那边呢? 如果说孟庙先前还只是慌乱的话,那么现在,他是整个人都愣住了,迟迟未能反应过来。 什么叫做有些事情是不能躲的?什么有叫做而不是我连累了酆都那边? 孟庙整个人木在了那里。 孟彰再看得孟庙一眼,目光便落在了罗先生身上。 先生是在担心什么吗? 罗先生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不过这会儿他是一点都没有耽搁,直接对孟彰点头。 确实是有一些。他道,若往后酆都的审判都是这样的过程,我怕酆都会被众生所抵触。 孟彰笑了笑,嘲讽又无奈。 众生?哪个众生? 杂草一样野蛮生长、目不识丁、被从小就教导听从尊位令旨的黔首,知道什么是隐私?知道他们能去拒绝神祗?有那个胆子去拒绝神祗么? 如果真正的众生懂得去抵触酆都众神,孟彰不可能生气。 他会高兴,很高兴。 罗先生读懂了孟彰面上未曾说出的话语,目光当即便往侧旁滑落,不敢直视孟彰的视线。 阿彰,师兄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做法树敌太多,对酆都其实很不利甄先生帮着罗先生说话。 罗先生在侧旁连连点头。 孟彰沉吟,半饷没有言语。 但这是必然要走过去的一段路。 孟彰这话,听得罗甄两位先生一阵茫然。 必然要走过去的一段路? 孟彰目光看过两位先生,说道:阴神由天地本源孕育,与阴世天地道则同在 罗甄两位先生连同已经稍稍整理心情的孟庙都在认真听着。 尽管孟彰此刻提起的这些事情,他们都是已经知道了的。 祂们其实是阴世天地道则的化身。 听到这里,罗先生三人隐隐有些明白了。 人家由天地本身孕育,是道则化身,身上的基本都是道性,又哪里来的人性? 谁人能跟这样的存在讲人情讲分寸讲留情? 何况,诸位阴神在出世时候又平白遭遇一场劫难。而这件事的主力与祸首,又都是人族孟彰继续道。 罗先生三人是真的都明白了。 人家阴神的本质在那里,道在那里,还有一个前怨在,没有给人族使绊子就好了,如何还能指望人家容情? 第504章 孟彰看见他们三人的脸色,知道他们明白,便就道:只能先做着,等看见了问题,再来论说。 孟庙天资不够,又不是纯粹的修行者,理解不了孟彰话里的意思,但罗甄两位先生却不同。 他们很清楚一个事实,所有的求道者,都是固执己道、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 不能拿出绝对的证据来证明他们的道存在纰漏,那么,任谁来说,任他们说了什么,那些求道者都不会信的。 孟彰固然得酆都诸位阴神看顾护持,但也不到能对阴神的道指指点点还能轻易让诸位阴神信服的地步。 第152章 所以,这是阴神在践行己身的道理?罗先生喃喃道,眼里满是景仰与震撼。 践行己身的道理,用更沉肃端正的话来说,其实就是证道。 甄先生也说不出话来。 唯有孟庙,半懂不懂的,只以为自己在听神话故事。 虽然,他现在所听到的这些事情的主人翁,也确实都是神灵没错。 孟彰颌首:所以,不论是谁,都不会轻易在这个时间段出手。 罗甄两位先生默然良久,都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孟庙颠来倒去地将孟彰的话琢磨了几回,也终于抓住了一点脉络。 所以,阿彰所说的酆都可能会出现的动荡乱局,怎么着都应该是在酆都的运转出现问题以后? 那就是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孟庙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跟孟彰留下隔阂,他更不想孟氏跟孟彰留下嫌隙,但他不可能完全纵着孟彰去涉险。 然而下一瞬,孟庙的脸色又陡然顿住。 他意识到了一点孟彰说酆都诸多阴神是在践行他们的道路,所以在酆都的运转真正出现大问题以前,酆都阴神都不可能停下,其他人也不敢冒着被酆都阴神打上门来的风险出手阻拦。 但阿彰他这话里说的,真的单只有酆都诸多阴神吗? 阿彰是不是也在借酆都诸位阴神的事情,来跟他们说他自己? 说,他其实也是在践行着他自己的道路;说,他不可能停下来? 孟庙忽然平静下来。 孟庙想到的事情,罗甄两位先生也已经想到了,不过他们谁都没去找孟彰求证。 在孟彰问过近几日里的事情后,他们停住话头,将目光投向了一侧坐着的孟庙。 孟庙看了两位先生一眼,将目光重又转落在孟彰面上。 孟彰也正平静地看着他。 阿彰,孟庙终于开口,我以为你记得你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我记得。 孟彰先回答了孟庙,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但也只是麒麟子罢了。 麒麟子,只是麒麟子,并非真正担起家族重任的那个掌舵人。 孟庙一时无言,片刻才道:可你终将会接过孟氏。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无意义地扬起唇角:如果一切没有出现差错的话。 听得孟彰这话,孟庙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罗甄两位先生。 方才他没有太介意两位先生的存在,是因为他觉得阿彰本人的态度应该还是比较明确的,但现在,他不确定了。也所以,他不得不介意两位先生的存在。 罗甄两位先生面色不见涟漪,俱都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 孟庙皱了皱眉头。 这怎么弄得他更像是外人一样的? 他才是姓孟的啊。他才是安阳孟氏的郎君,是阿彰的族伯父啊。怎么 孟庙心头才刚刚涌起的情绪一顿,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里的四个人里,为什么他不是外人? 他是姓孟,他也确实是安阳孟氏的郎君,可他就单单只是一个族伯父罢了。倒是罗甄这两位,他们是孟梧的学生啊! 孟庙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他坐在那里,自顾自思维发散,旁的事情一时半会儿都入不了他的心。 罗甄两位先生又等了等,都没等到孟庙回神,他们无声一个对视。 阿彰,若是没其他事的话,我们就先回去了。 罗先生跟孟彰告辞。 甄先生也尽随其后。 孟庙慢了一拍,但也站起身来,准备跟罗甄两位先生一同离开。 孟彰叫住了他。 孟庙板着脸坐在座席上,孟彰也同样没有急着开口,他取了茶壶来,给孟庙另换了一盏茶水。 看着从杯盏里氤氲而起的热气,孟庙的面容缓和了少许。 阿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孟庙问。 孟彰抬起视线,认真看着孟庙。 庙伯父,我们从安阳郡里出来以前,阿祖曾跟我答应过我一件事 孟庙竖起了耳朵,更认真地听。 我可以做我自己。 顿了顿,孟彰补充道:或许有时间限制,但这事情阿祖他确实是答应过我的。 孟庙整个人又都惊住了。 我祖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件事。孟庙近乎呢喃般道。 孟彰没有继续说些什么去让孟庙取信于他。 第505章 孟庙这个时候也基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有一个又一个猜测在脑海中生发又破灭,破灭又生发,几度反复。 许久以后,他才悠悠叹了声,抬眼看孟彰:为什么今日与我将事情点明了呢? 他阿祖从来没有将梧叔祖的这个态度跟他说起过,是因为他不知道么? 不是。 他怎么会不知道?每次阿彰的事情,不都是他与梧叔祖先商谈过,再给他一个准话让他做事的么?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既然他都知道,为什么又不将这事情告诉他呢? 他作为跟随在孟彰左近,负责勾连孟彰跟孟氏家族,又或者说孟彰跟孟氏长房嫡支的那个儿郎,很需要这些准确的消息来确定自己日常行事的分寸。 为什么不告诉他?! 难道在阿祖那里,他就是一个弃子么?为了安阳孟氏,为了孟氏宗房嫡长,被放弃了吗? 或许恰恰相反。 正在这个时候,孟彰却开口了。 孟庙循着声音看过去,眼睛里带着一点不甚明显的期盼。 孟彰正定睛凝望着他,问他:庙伯父不妨仔细想一想,如果椿祖先前就将我祖的态度都跟你明说了,你会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 孟庙认真想了想,很快有了答案。 他会兢兢业业地、竭尽全力去辅佐孟彰,以孟彰为先,帮助他协调安阳孟氏族内,使得安阳孟氏的力量为他所用 孟庙似乎已经想明白了。 孟彰帮他点明:你会尽力将事情做到最好,你会是合格的枢纽,但是,你不会去思考。 思考孟庙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意愿,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立场。 而,不将这些事情先想明白,孟庙始终都只会是安阳孟氏宗房嫡长房的辅佐。 孟庙垂落目光,看着身前的地板,久久说不出话来。 有些事情不是只靠说,就能说得明白的,必须得先去经历过。 真的是这样吗?孟庙低声问。 那话语里有几分渴盼,有几分希冀,又有几分犹豫,孟彰只能听出一半,更明白更细致的,大概就唯有孟庙自己清楚。 又或者是,连孟庙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 孟彰放下手中的杯盏:如果不确定,又想知道答案的话,那不如庙伯父你亲自去问一问椿祖。 问? 孟庙不太敢相信。 阿祖他,会给我答案吗? 孟彰笑了,道:总比胡乱揣度琢磨好些吧。 孟庙又不说话了。 直到新换上来的茶水热气完全退去,他才伸手将那杯盏端起,一口将里头的茶水饮尽。 这回,确实是多谢你了阿彰。孟庙很认真地道。 他并不需要孟彰的回答,所以只是顿了顿后,他便又唤了孟彰一声。 阿彰。 孟彰应道:嗯? 孟庙略一迟疑,问:你从来都不担心的吗? 担心什么?孟彰反问他。 担心被家族放弃,只能自己在这世道里挣扎,拼命求活。 孟彰笑了笑,他左手抬起,摸上右手自然垂落的半边衣袖。 层层叠叠的布料中,有那么一件布料,到如今也还泛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那件混合了心血炼制而成的宝衣,以及随身小阴域里收着的那柄黑伞、那几个护命偶人,都是孟彰的支撑。 孟庙误会了孟彰的意思,他自嘲一笑,道:倒是我想多了。 以阿彰的资质和他跟酆都诸多阴神的缘法,哪怕他真脱离了安阳孟氏一族,日子也艰难不到哪里去。 孟彰细看他一眼,放弃了纠正。 没必要纠正。 这真相,并不能给予孟庙什么安慰,反而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夸耀。 孟庙的诸多血亲中,哪怕是对他最好的椿祖,其实也是在对他大兄彻底失望以后,才真正给予他机会的。 在某种意义上,他不过是椿祖在他大兄之后的备选。 孟庙收拾好心情后,便来跟孟彰告辞。 这一次,孟彰没有再留他。 他很快离开,将这一个书房还给了孟彰。 孟彰坐了一阵,渐渐眼睑跌落下来。 他在桌子上趴下,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梦境之中。 立在龙舟上,孟彰遥遥望着湖上书楼。沉默许久后,他的目光自然落下,看向隐在湖水里的另一座书楼。 如果他没有料想错的话,在阴世所诞育的这些阴世负责运转的酆都出现问题后,道门会抓住这个机会 神话传说中,道家那诸天仙神里,可是有一位太乙救苦天尊的。 这位天尊据说在阴世里立下过一个可以引渡受苦亡魂往生的、救度善人升仙的东方青华长乐世界? 这方世界虽然与他记忆中的那些神话世界似是而非,事情未必真就都沿着这样的脉络发展。但这位天尊在道门的诸天仙神体系里位置甚为尊崇,关乎道门在阴世天地里的布置 道门不可能随意舍弃祂。 不过孟彰最担心的,还不是道门。而是那到如今都还没看见踪影的佛门。 第506章 佛门修来生,与修今生的道门比起来,他们更在意阴世,在意轮回。 他们一定不会接受阴世的轮回与他们没有关系的现实的。 第153章 在阴世天地里,阴神才是大势,才是正统。 只要他们不曾倒下,不曾惹得天怒人怨丢失正朔名位,就没有人能够抢夺祂们的位置。 但孟彰担心的,却偏偏就是这个。 如今支撑着酆都的这些阴神们,是不是能够把握得住情与理的分寸? 孟彰闭了闭眼睛。 早先因为审判道则显化的欣喜此刻潮水也似地退去,显出那沙砾一样的隐忧。 孟彰的手插入湖水里,搅起一片细小的浪花。 水滴被孟彰的手指从湖水中挑出,重又跌落在湖水里隐去不见。 阴神的问题,说到底其实是天道与人道的矛盾,是天地规则与生灵情感的碰撞。 这样的问题,从来不会有一个正确的解决办法。所有的解答方式,能够做到的极限,也只是合适两字。 甚至在这两个字的前面,还必须得再加上一个形容词暂时。 能做到暂时合适,也已经是殊为不易了 孟彰这样感叹着,惯来黑亮的双眼却渐渐升起一片霞光。 阴神的问题,其实是天道与人道的矛盾,是天地规则与生灵情感之间的碰撞。 天地规则、生灵情感,其实是天、人的范畴。而阴神,这些由阴世天地孕育而生的神祗,自然而然该是地的范畴。 所以,日后阴神所可能出现的问题,其实应该是天、地、人三才所属的必然碰撞? 三才,是天地之大道,是世界的统属。 而在三才之中,天,自天地存在开始,便已经足够的强大。世界所差的,是地与人。 阴世天地的圆满、阴神的出现,代表着三才之地已经成长。尽管未必能抗衡得了三才之天,但它也已经从混乱中走向统一,渐渐能够支撑己身的三才位格了。 唯独剩下三才之人 孟彰眼中的霞光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下一须臾才再次流动。 三才之人,指的并不仅有人族,而应该是天地间所有一切灵性的聚合,是一切有情众生。 一切有情众生 万灵在阳世出声、求存、死亡、落入阴世、求存、陨灭。 岁月流水,无声从远古流淌而过。 到现在,已记不清到底更迭了多少世代的生灵,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有多少种族出现又覆灭,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这三才之人,还处于蒙昧之中。 孟彰双眼那升腾的霞光中,隐隐有一幕幕的光影流转。 那似乎是未来,也似乎是过去,又或者是另一方世界曾经的历史 籍由传说,籍由幻想,籍由一点因缘感应,它们在孟彰的记忆里留下了痕迹。 而现如今,在一点灵光照耀之下,这些痕迹尽数化作薪柴,支撑、壮大着这一点灵光。 灵光洒满孟彰心神,照彻他的魂体。而他自己的意识却被这灵光牵引,飘飘荡荡升入虚无的高空。 那里有无尽道炁碰撞化生天地万象,有诸般情绪碰撞激荡丰富万灵万情 入目所见、心头所感俱是三才。 有什么更高远、更圣华的声音在呼唤着他,吸引着他。 孟彰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三才化生天地,汇成世界。然则世界不过是个表象,是个外相。在这一层外相之下,三才的相互碰撞与交汇,才是这瑰丽世界的真相。 趴睡在玉润院书房案桌上的孟彰,身外虚空也有三才道则显化,或成天地,或成自然,或成众生,生活而灵秀。 这一整个玉润院书房所在虚空似乎都变作了三才道则的圣地,而孟彰,就是这圣地的中枢所在。 也是三才道则所要攻占、铭刻的中枢要地。 尽管孟彰已然入睡,心神沉在他的本源梦境世界里,但只要孟彰愿意,心神动念之间,他所体悟到的这些三才道则,便可以灌入他的魂体之中,取代他真正的根基,成为他的根本大道。 是的,取代。 可莫要忘了,孟彰早先所定下来的道途,其实是梦之一道。 湖泊梦境里,原本侧卧在龙纹小舟上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 他朝着那个方向伸手抓了一把,随后将收回来平放在眼前的手慢慢摊开。 手掌掌心处,一个由流光构筑而成的袖珍世界正安静悬浮。 这个,就是三才道则的道种了。 只要孟彰愿意,这三才道则的道种会成为他的根基,支撑着他在修行道路上步步往前。 只要他愿意 孟彰眨了眨眼睛,神色间未见有分毫情绪波动。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刹那,他托着三才道则道种的手掌忽然收拢,然后直接用力。 咔嚓的一声细响从孟彰掌心处传了出来。 孟彰闭上了眼睛。 在他再次打开的手掌里,碎玉琉璃般的道种碎片还来不及消散入虚空之中,便被这一个陡然活了过来的湖泊梦境给锁住。 紧接着,湖泊梦境再次一颤,有水浪自那平静的湖面无风激荡而起,冲刷过孟彰张开的手掌那些道种碎片才再次跌落湖里。 第507章 三才道则道种碎片沉入湖水里,不过须臾便已消失不见。 道种崩散,玉润院里趴睡的孟彰魂体周遭那些三才之人异象,也未能幸存。 原本自然垂落在孟彰脑袋两侧的星河发带末端忽然翻卷而上。 这两端发带不过是在虚空中随意抹过而已,那些三才道则便被吸收殆尽。 玉润院书房里的虚空一时又平静下来。 再看得那平静下来的湖泊一眼,孟彰便顺遂着那股从各处汹涌过来的浓重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不错,孟彰在梦境之中,又睡了过去。 而这一次,随着孟彰的沉睡,孟彰魂体、意志就像是卸去了一层桎梏般,化作饕餮黑洞,贪婪地吞食着附近的一切道则法理。 破碎的三才道则消解在孟彰的魂体和梦境中,成为了他的资粮,不断滋养着孟彰真正的道基。 梦之一道。 三才道则圆融、碰撞是为世界。世界是为有,是为实,是为真。梦之一道却不同。 它兼有并无,亦虚亦实,交真融假,汇聚所有。 梦境,并不只有真实的世界,还有幻想。 孟彰有他的本愿,有他自己确定了的道路,所以哪怕是已经隐隐窥门径的三才之道,在他这里,也只是映照、补足梦之一道的养分而已。 只不过,即便窥见三才之道,是孟彰已经完成的一部分修行,孟彰他想要将这部分被他留下的三才道则完全吸纳消化,以此壮大梦之一道,却也没有那么的容易。 孟彰并不着急,他安然地睡着,由着他的道基从最初的虚无到虚虚勾勒的影子。 到这一步,那些孟彰所悟得的三才道则给予他的助力,就仿佛已经到了尽头。 孟彰的道基几似影子,悬停在他的识海中。 道机浮现,孟彰便也就醒了过来。 他回转心神,返照识海,便看见了他的道基。 那是一条蜿蜒的天河,天河中星辰列宿,热闹又繁华。 单只从形态来说,孟彰这一个如今还只是影子的道基,跟他的那条星河发带很是相似。但其实,这两者天差地别。 星河发带里的那些星辰,不过是显化出来的辰星之状,它们的本质,根本就是梦境。 而孟彰识海世界里的道基 这每一颗星辰,都是一条道则。 所以这一条蜿蜒星河,其实根本就是三千道则的聚合。 当孟彰看见这一条星河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懵了。 我居然有这样的野心? 以三千道则为己身道基,不必多费口舌细说,也能想见以这种道基成道的恐怖。 可跟那无比光明的前途成正相关的,却是那修行、破境的难度。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我吸纳了所明悟的三才道则,也还未能真正筑成道基,破入炼气之后的下一个修行境界了。 就他适才所明悟的那一点三才道则皮毛,哪怕再算上早先时候在酆都宅邸见证审判道则出现的体悟,想要将这一道基给筑建出来,也完全不可能。 孟彰自己都很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这种道基怎么就是他最想要的了呢。 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但道基的影子已经出现,说明它确实最为契合孟彰自己的本意,也说明孟彰其实是能够将它构建出来的。 既然如此,孟彰也不会在原地停留,自怨自艾。 他开始努力琢磨,该怎么补完他的这一份道基。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呢? 孟彰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醒了过来。 星河发带自动解开,飘落在他的手里。 看着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孟彰神色微动。 或许,可以让这些梦境世界的主角,来帮助我参悟道则? 三千道则听起来很多,仔细琢磨一下似乎很恐怖,但是孟彰这星河发带里的梦境世界也不少啊。 如果一切按照小说所记载的主角来,那确实会有很多的问题。 譬如这些小说的主角,在撇开金手指之后,还能不能发挥出他们本来的悟性与天资;譬如这些小说的主角所参悟的道则,到底能不能为孟彰所用 问题那样的多,孟彰却完全不担心。 因为星河发带里的所有梦境世界,都是从孟彰的记忆里出来的。 故事的框架、人物的设定,这些东西不属于孟彰,是孟彰前世所在那方世界里作者的所有物。 但孟彰就算借助梦境世界的主角来参悟道则,真正去做的,也还是孟彰自己,并不是别的什么人。 第154章 也不可能真的有一个小说主角凭空冒出来吧。 孟彰这样想着,一时有些哑然。 也不知怎么的,原本还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忽然就不确定了。 真的就,不可能会有吗? 他这些以小说、神话、传说、故事等等为框架的梦境世界里,谁知道会不会有一个或者数个,真的勾连了无尽诸天里的大神通者 人家不介意还好,真介意了,敲门找他清算因果,他背后的那存在只怕都不好拦。 何况就算人家不介意,到他日后走出这方天地,在外头见到那些大神通者的时候,他不也一样得自觉偿还因果? 第508章 孟彰自己一日前的经历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都不必他再费心去寻找证据了。 他暗自叹了一声,很有些惋惜。 很快,这些惋惜就被孟彰自己拂去。 日后,孟彰告诫自己,等星河发带的品阶提升,梦境世界完善壮大到它们的主角能够从中走出时候,还是客气些吧。 孟彰摇摇头,将那个念头斩去。 修士本人的道是修士己身一切的融汇与精炼。我的道基既然要以三千道则为基石搭建,那一定是建立在我可以做到的基础上的。 孟彰面上难得地显出了几分锋芒。 我能做到。 再看得星河发带里诸多梦境世界中无知无觉、循着特定轨迹脉络演绎故事的众多主角们,孟彰心神重新回到了他自己的魂体里。 星河发带自动从孟彰手上飞起,再度回到了他的头上。 孟彰转手,将刚才孟庙交给他的那几本簿册拿出来,慢慢翻看。 只听孟庙才刚跟他说的那些,他以及安阳孟氏确实已经做得很周全了,但孟彰还是想要再过一遍。 期间,杨三童通过小海螺联络了他。除了问候孟彰以外,他还将近来诸多鬼童胎灵收集汇聚过来的消息一同给孟彰送了过来。 握着小海螺,杨三童一阵默然。 孟彰拿到那些消息,还没开始查看,就先留意到了杨三童的迟疑。 他将手放在案桌上,换了一个姿势后询问小海螺对面的杨三童。 可是还有什么事?孟彰问。 杨三童往外看了一眼。 巨大的宫城伏在厚沉的暗色里,像极了那些卸去伪装后张开大嘴咀嚼着猎物的凶兽。 确实还有一件事,杨三童的声音通过小海螺传到了孟彰的耳边,我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 嗯?回应杨三童的,是带着些疑问和等待的单音。 杨三童握着小海螺的手指紧了紧。 近段时日以来,宫城里似乎不甚太平。他道,到底在其中搅弄风云的是谁,我也不清楚,但感觉不止有一方力量动了。 而且,他们相互之间也并没有下狠手,感觉感觉点到即止的,有些像是在彼此试探。 听得杨三童那最后的结论,孟彰也不觉得多么奇怪。 你的感觉应该没有错。孟彰道。 杨三童的眉眼动了动。 那座宫城里真正说得上话的,也就是他们父子祖孙几个。而现在的时势,总也还未到他们彻底撕破脸面的时候。 杨三童一听,深以为然,但他心中很快又升起了疑惑。 彰阿弟,你的意思是说宫城里的这一家父子祖孙,日后会有彻底撕破脸面的时候? 杨三童是个早夭的小郎君,且过世多年,幼年时在阳世的记忆已经模糊,连寻常人家里的父子祖孙是怎么相处怎么解决彼此矛盾的都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帝城里最尊贵的这一大家子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要说让他自己观察揣摩 他现在在这帝城里,也只是一个寻常的护城小卒而已,连他隐隐靠拢的东宫太子司马慎都没有见过,又怎么去观察皇族里的其他人? 如今孟彰似乎要透一点口风,他若能放过这个请教的机会,才是傻呢。 彰阿弟可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真正愿意教导他们什么指点他们什么的唯一一位高门世族郎君。 轻易就看破杨三童小心思的孟彰倒也没有拒绝。 类似的事情在阳世天地里确实不多,或者说不会很明显,但在阴世天地里倒也不是很罕见,你们没想明白,大抵是因为你们没多在意。孟彰先道,然后问杨三童,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就那座帝城里,你觉得他们一大家子,哪一个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人呢? 那一大家子里,哪一个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人 杨三童并不真以为孟彰问的问题就是表面上的这一个,他很认真地想了想,问孟彰:彰阿弟你的意思是,他们一大家子,谁都想要做那个真正拿主意的?现在他们这是谁都不让着谁? 孟彰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但这个答案,已经出现在杨三童的心上了。 他摇头感叹:这一家子真的是 孟彰倒是很平常。 他只问杨三童:杨三哥,你既然已经看清楚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你心里可已经有计较了? 杨三童几乎是拍着胸膛对孟彰说话。 彰阿弟你放心,我这心里都有数的。 孟彰悠悠叹了一声,不是太放心的样子:那便好。 杨三童咧着嘴笑了开来。 到他将小海螺收起,再抬眼去看外头的时候,那种无时无刻不备受压制、几乎无法呼吸的感觉也消减了许多。 他皱了皱眉头,不由得想起方才他问起这件事时候孟彰给他的解释。 鬼婴胎灵在这座帝城中享有的轻松特权,是会随着他驻留时间、领受皇族俸禄的厚薄而削减的。 毕竟鬼婴胎灵所以能不受帝城里国运的影响,根本原因在于绝大多数的他们都是这个帝朝的冤亲债主。 第509章 他们不能长成,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个国朝、这个皇族。 有这份前因在,帝城的诸多镇压手段落在他们身上就没有那么好用了。 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过份暴露自己的痕迹,整座帝城以及帝城里的其他人就能放他们随意了。 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不承认自己也是大晋皇庭的臣民,那便不承认,可这帝城是人家的地盘,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哪怕是作为客人,那也仍旧得守规矩不是? 何况,杨三童等鬼婴胎灵还在接受大晋皇族司马氏发放的俸禄,哪怕撇开其他不提,他们跟皇族司马氏那也是雇佣关系不是? 而不论是客人关系,还是雇佣关系,这些关系的出现就意味着杨三童这一众在帝城中驻留的鬼婴胎灵正在一点点被纳入帝城的层阶体系,是帝城中的一部分 既然如此,帝城如何就不能钳制他们了? 他们当时果然还是想得少了。难怪他们这些年少夭折的鬼婴胎灵那么轻易就能进入这座帝城,几乎没怎么受到拦截。 杨三童的目光抬起,看向帝城最中央那几座宫殿群落。 彰阿弟跟他说起过应对办法以他的气数为桥梁,将这种因果转嫁到诸鬼婴胎灵之上。 他们这些鬼婴胎灵数量众多,他在帝城中长期驻留的压力,放到整个鬼婴胎灵群体上,什么水花都溅不起来。 杨三童当然也很明白,他的一众兄弟姐妹们不会介意为他分担这一重压力。 但是 杨三童将目光转向帝城之外。 以这个皇族内部的野心,他们必定是很快就要乱起来的。一旦皇族内部生乱,波及整个国朝 他们这些鬼婴胎灵如果能够一直置身皇族因果之外,那倒是还好一些,可倘若他们跟大晋这些皇族牵扯上因果,他们未必不会被卷入这场纷乱之中。 与其将所有兄弟姐妹都拖入乱局里,倒不如还就是他们这些如今驻留帝城的一部分将因果给接下来了。 反正,也是他们这些人先行生出了野心,不甘心继续散落在山野中的,不是吗?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 杨三童笑了笑,第二日便开始联络起散落在帝城里的其他鬼婴胎灵们。 他敏感地意识到,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只要他们投向的那一位能够成功笑到最后。 孟彰并没有太过关注杨三童最后的选择,他只专注于他手上的这些事情。 孟庙送上来的那些簿册他细看过,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倒是杨三童这一次给他送过来的那些消息 是这中间,另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么?孟彰低低自问。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一条条消息流淌而过。 包括某个宫城里某个职务的人事变动;包括某个宫城某一部分人的恩与怨;也包括这些事情里某些关键人物的身世、来历与因果。 如此一条条一项项看过,孟彰再睁开眼时候,心里也明白了些。 高原宫、峻平宫、崇阳宫、东宫 高原宫司马懿、峻平宫司马师、崇阳宫司马昭、东宫司马慎,帝城里那一家子里几个真正能影响风云的人里,就剩下一个峻阳宫的司马檐没动了。 但上面的那些人都已经有了动作,就算峻阳宫的司马檐一直没有动,他又还能忍耐多久? 孟彰的心思在这几位中间来回转悠了好几遍,最后久久停在了东宫司马慎这个名号上面。 疑似作为礼物送出来的《酆都万象图》、明明最好继续蛰伏却被阴差阳错引入冲突险些就要暴露了的司马慎 第155章 真是不想多想都不行啊。孟彰失笑摇头,却也果真将心思尽数收敛。 他将这些资料一并封存,却转手拿出了一本《诗经》来仔细翻看。 他当然得看仔细一些,再过不久他可是要回童子学里读书的。虽然不至于到担心先生问起他回答不了的程度,但总还是要做好准备才是。 说起来 翻着《诗经》的孟彰眼底显出些许怀念。 他前生年少读书上学时候,好像也总是这样地担心? 噙着这点笑意,孟彰将《诗经》多翻了三分之一。 到一种亲近的感应自冥冥中传来,孟彰将手中的《诗经》合上,转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找出一个灯笼来。 苍白的灯光为他照亮了前面的道路,亲近的感觉则为他指引方向,孟彰并没有走出孟府,离开帝都洛阳,但他心神所化的形体却走过了阳世天地与阴世天地的交汇,直接出现在安阳郡孟府门外。 没有什么禁制阻拦他,他很轻易便走入了孟府的大门,找到了正在内寝里熟睡的孟显。 立在孟显床前,孟彰不急着入梦。他转了头去,一一看过孟府各位主人。 此时夜已深沉,但他的父亲孟珏、大兄孟昭却都还没有回府。他母亲谢娘子正在内室守一盏灯烛翻看面前的账簿,他阿姐孟蕴也还没有睡,正在灯下看一本医书看得如痴如醉 孟彰笑了起来。 眉眼被笑意点亮,面上稚气挣脱了心境的镇压,肆意彰显自己的存在。 第510章 或许也是要到这种时候,才会有人记起孟彰他也不过是个还未长成的小郎君而已。 谢娘子与孟蕴似乎也察觉到了孟彰的目光,她们不自觉地停下手上动作,从专注的状态中离开,抬眼看向孟彰所在的位置。 不曾怀疑,不曾犹豫。 她们直接找到了孟彰。 孟彰将手中的灯笼往上提了提,让那灯笼里照出来的苍白灯光在黑暗中映出他的面容,让遥遥往这边望来的谢娘子和孟蕴能够更清楚地看见他。 谢娘子的手抖了抖,那捻着的纸页在她手指中脱了出来,在深夜薄凉的空气里惊喜地落下,回到它的同伴之中。 孟蕴是下意识地抬手捂嘴,生怕自己惊扰了孟彰。 迎着谢娘子和孟蕴殷切、惊喜却也还隐着担忧的目光,孟彰很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他提着灯笼照定自己,在灯笼那苍白灯火里缓慢地转了几圈。 待他停下来后,他看向谢娘子和孟蕴,无声说:看,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尽可以放心。 谢娘子和孟蕴一时不禁失笑,但等到那笑意退去,出现在谢娘子和孟蕴面上眼底的,却还是那深沉的忧虑。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孟彰自己一个人落在阴世天地里,何况孟彰还要一个人应对那些诡谲的利益风云 这一刻,孟彰甚至从谢娘子身上察觉到了几分恨意。 不是冲着孟彰去的,是冲着那些盯着他不放、就是要将他拖入漩涡里去的人。 更甚至,还有那么一部分,是冲着她自己去的。 她恨 恨自己在孟彰需要的时候,不在他的身边。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忽然,他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 笑了笑,他将灯笼往外递了递,然后打开双手,在谢娘子、孟蕴的注视中,团团转了一个圈。 他身上穿着的那一件竹青色衣袍被丹红覆盖,又或者,是那竹青色终于退去,显出了原本的丹红。 潋滟的血色穿在孟彰身上,连他苍白至极的面色都给镀上了一层艳丽。 偏孟彰的眼太过清冽,这一层艳丽被生生压下,成为了鲜活。 谢娘子看着看着,眼眶都红了。 但不得不说,谢娘子心底眼里,都放松了许多。 孟彰见得,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搞定了阿母,孟彰的目光往侧旁一偏,看到了也很有些破涕而笑意味的孟蕴。 孟蕴连忙板起面容。 孟彰很有些想挠头。 阿母是搞定了,但阿姐怎么办? 他总不可能将阿姐给他的那个护命偶人给拿出来吧? 那不是在宽慰她,那是在嘲笑她。 毕竟就孟蕴在护命偶人上展示出来的手工 孟蕴饶有趣味地看着另一个院子里正发愁的小郎君,看上去心情极好。 但隐在明艳情绪之下的,却是那坚冰一样的悲痛。 那不是孟彰费心表现就能够消减的,那是看到孟彰就会霸道占去一部分心力的顽固情绪。 它因孟彰的过世而起。 只要孟彰还只是一个阴灵,这种悲痛就一直扎根在那里,时不时地刺一刺她。 她是那样地心疼自己的幼弟。 孟彰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急急伸手,在随身小阴域里翻找一阵,拿出一个盒子来。 一抹七彩流转的薄光从孟彰的手开始蔓延,不多时就在盒子表面镀上了一层。 孟蕴很有些奇异。 那是什么? 她好奇,但她没有跟孟彰问起,只静静看着他。 孟彰冲她笑了笑,然后很是流畅很是自然地将手中的盒子向孟蕴的方向推了一把。 盒子直接出现在孟蕴面前。 饶是孟蕴已经有所准备,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由得有些怔愣。 她看得那个盒子一眼,又看了看被苍白烛光罩住的小郎君。 披着苍白光芒的小郎君冲她笑了笑,对她无声张嘴。 这是送阿姐的礼物,阿姐莫要伤心了 孟蕴的泪水几乎没能压住。 孟彰也不厚此薄彼,一个个镀着七彩薄光的盒子被送到了孟府各处。 谢娘子近前就停了两个。 那是谢娘子和孟珏两个人的。 而现在不在孟府里的孟昭、还在梦境中等待着他的孟显也同样有一个木盒落在他们的内室里。 但孟彰现下更关心的,却还是孟蕴。 她的情绪很有些不稳定。 孟蕴急急低头,避开孟彰的目光,一把拿起面前的那个木盒子。 很是奇怪,明明不是什么能够勾连阴阳两方天地的材料,在孟蕴这个阳世生人伸手去拿木盒的时候,那木盒也果真被她拿在了手里,完全没有任何的意外。 孟蕴是个识货的。她的目光直接就落在了盒子表面镀着的那一层七彩薄光上。 到她再抬头看向孟彰的时候,孟彰却对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看,你阿弟可厉害着了 孟蕴是真控制不住了,泪光与笑意同时占满了眼睛。 孟彰对她们两个开怀地笑了笑,又躬身对她们一拜,转身走入了孟显的梦境之中。 第511章 孟显内室里陡然少了那一抹单薄的身影,都似乎变得空荡了许多许多。 谢娘子的情绪一时低落下来,只看着摆放在面前的那两个木盒沉默不言。 阿母,你该高兴才对的 谢娘子抬眼看过去,却是孟蕴。 孟蕴正拿着那盒子,看着她,跟她说话。 你看阿母,阿彰是阴灵,拿出来的东西也是阴世之物阴阳相隔从来不是虚话,生人要给阴灵送东西甚为简单,但阴灵给生人送东西,尤其还是阴世所出之物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是,阿彰他给我们带了! 阿母,你明白阿彰的意思了吗?孟蕴问谢娘子。 明白了吗?怎么可能不明白?! 她的幼子这是在告诉她 不必担心他。 他过得很好,他修行颇有进益。 等他的修行再更精进几分,阴世跟阳世对他来说就不存在什么差别了。 谢娘子失笑摇头。 这孩子 她看着孟显那院子,久久沉默。 看来,我的修行也不能落下了。 孟蕴的目光动了动。 谢娘子回转目光笑看孟蕴:我是个做阿母的,总不能你们这些孩子轻易就将我给越了过去吧。 孟蕴不答应:阿母,有必要计较这个么?我们这一家子,谁个走得快些就走得快些,却绝对不会将落在身后的人给丢下,你 谢娘子脸色不变。 嗯,这话不假,但你阿母我觉得我现如今还是芳华正茂,未到需要你们这些孩子照看的时候呢。难不成,你觉得你阿母已经是个需要你们这些孩子看顾的老妇了? 孟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也只能道:阿母,没得你这样赖皮的。 她都这样说了,她这个做人女儿的,还能再说些什么? 谢娘子笑了起来。她伸手,将两个盒子中的一个给拿了起来。 她有感觉,这个是孟彰给她的。 孟蕴见孟娘子不理会她了,她非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还很松了口气。 抱着自己的那个盒子,孟蕴摇摇头,也坐了下来。 竟是些阴世那边的灵药种子! 看着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孟蕴很是欢喜。 不愧是阿彰,果真贴心! 谢娘子听得那一声欢呼,笑着摇了摇头,也伸出手去,打开那盒子看了看。 不同于孟蕴那边的灵药种子,谢娘子这个盒子里装着的,是一片片墨玉也似的漆黑竹简。 那竹简一片片整齐叠放在盒子里,很像是竹书。 谢娘子脸色一肃。 旁的人或许不会有多少感觉,但谢娘子走的是祭祀神祗的灵巫一道,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片片竹简上散发着的神威。 这些神威不似谢娘子平日里所见,它们有一种与此间天地格格不入的森寒。 阴神。 谢娘子脑海中跳出了一个答案。 这一片片竹简便代表着阴世一尊尊神祗 虽然这盒子里的竹简也不过只有寥寥四片,但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些阴神如今弄出来的动静,谢娘子也听了一耳朵,知道祂们日后必然会将阴世天地里失落的权柄收回来。 就因为这个,他们一众灵巫都坐不住了。谢娘子也很有些意动,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而已。 看着这些竹简,谢娘子极力拉扯一个弧度来,希望能压住眼底快速涌上的泪意。 这孩子谢娘子喃喃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花费了多少心思才拿到这些的。 花费了多少心思? 也就是孟彰已经进入了孟显的梦境,没能听到谢娘子的这个问题,不然他给出的答案只怕谢娘子都未必会相信。 没有怎么花费心思,他只是寻着某个时机跟郁垒、神荼、谢必安、范无咎四个说了说,祂们就都答应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时间上有些来不及,孟彰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不只是郁垒、神荼、谢必安、范无咎这四个阴神,其他的一众已经站出来的酆都阴神的神力也都能到手。 孟彰早前也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到他参悟了一点三才道则、自身道基显化以后,他却有些犹豫了。 灵巫所以只是祭祀某一个神祗,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愿意,而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就只到这里了。 灵巫的修行其实很讲究巫与神的缘法,仰仗神祗的位格与权柄。 可谢娘子不同 她有选择。 只要她想,如今阴世天地里的一众阴神神祗,都会看在孟彰的份上给予她某种程度的回应。这些酆都阴神,也不会因为谢娘子又供奉了其他的酆都阴神而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也就是说,谢娘子其实是有机会供奉酆都所有阴神的。 就像孟彰曾经所明白的一样,酆都所有阴神合在一起,其实某种程度上等同于阴世天地本身。 所以,在层层迷雾之后,其实还隐藏了一条属于谢娘子的更广阔的道路供奉阴世天地。 灵巫灵巫 第512章 巫在远古时候,原本就是祭祀天地万象的祭师。 谢娘子供奉阴世天地,看似前方无路、一切需要她自己摸索,但实际上,她不过是走上上古灵巫的道路而已。 孟彰的这些想法,哪怕因为时间紧迫,很有些仓促,并不算完善周全没有任何漏洞,可他还是将这些想法化作一页纸张,留在盒子里送到谢娘子手上。 简单看过那四片竹简的谢娘子,也很快留意到了那一页纸张。 她将那页纸张拿了过来细看,越看脸色越是古怪。 孟蕴察觉,抬起目光看了过来。 阿母,怎么了吗? 谢娘子摇摇头,一点不介意地将那一页书纸送到了孟蕴身前。 也没有,就是觉得现在连你幼弟都在帮我思虑我的道途的,我有那样的无能吗? 孟蕴低头看手中的纸张。 时间线下游的某一段,守着炉子熬汤的娘子抬眼遥遥递了一个目光过来,旋即又失笑摇头,继续熬住汤水。 阿母,这个时间节点里的孟蕴对谢娘子道,我觉得阿弟这想法确实很不错诶,你要不真的考虑一下? 反正酆都阴神是必定要重掌天地权柄的,而等到他们正位,应该就是阴世天地开始干涉阳世天地众生的时候了。 阿母,阿彰推算的这条道路确实很不错诶 谢娘子叹气道:我当然也知道,但就是觉得自己有些无用。 孟蕴抬手捂嘴小小笑了起来。 谢娘子睨了她一眼。 孟蕴连忙憋住笑容,将手放下来,端端正正地看向谢娘子。 所以,阿母你到底要不要试一试这条道路?顿了顿,她又小心地觑了谢娘子一眼,当然,如果阿母你不愿意的话,只管拒绝就是了,阿彰他也就是提出一个可能,绝没有真要阿母你选择的意思。 谢娘子抬手轻招。 孟蕴手中那一页纸张便脱开了她的手指,飞向谢娘子。 谢娘子将纸张折叠起来,小心放回到盒子里。 我自然知道。 她怎么可能会误解她的幼子? 孟蕴笑了起来:那? 谢娘子目光转过那页纸张,落到那四片竹简上。 再看看吧,我需要再看一看。 诚如孟蕴所言,孟彰留下那一页书纸,不过是提供一个思路,并没有要谢娘子选择的意思,所以将礼物送出去以后,他也就一身轻松地走入了孟显的梦境里。 他在孟府小花苑里找到的孟显,就像上一次一样。 但和上一次不同,孟显很有些着急,甚至不住地抬头往外间张望。 见到孟彰的身形,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定睛去打量他。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了,你怎地这么晚才来?是又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孟彰在孟显对面坐下。 听得孟显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没有啊。 顿了顿,他又道:前面那些人的结果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胆敢再来一次。就是他们背后的那些人,也不会有这个意思。 才刚刚组织了一次袭杀,如果再来一次 孟彰也好,安阳孟氏也好,都不会再轻易放过的。 到时候一定会爆发家族间的厮杀,必定是那种不伤到哪一方元气、叫哪一方真的痛了绝对不会停手的厮杀。 但现下,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所有明眼的人都知道,正是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稍一个错步,祸乱的也是整个家族的三五代。 一个家族的三五代被耽误,最好的情况,都是跌落一个层阶。最坏的那种情况 整个家族都得填进去。 没有人胆敢轻易冒险。 哪怕是世家中最顶尖的那一批。 孟显这分明就是关心则乱了。 又看了孟显一眼,孟彰才跟他解释道:方才见到阿母和阿姐了。她们也很担心我,我就在外头停了停。 孟显脸色一喜:所以我明早醒来,就不必另行想法子安抚她们了? 孟彰眼神奇异地看着他。 孟显自个乐了一阵,转眼瞥见孟彰的那小眼神,叹了一口气,竟很有些沧桑地跟他道:你是没经历过,她们两个也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耗费你本就不多的心力,但我不同。 她们 孟显摇了摇头:女郎们,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只要她们愿意,她们有的是法子能折腾人。 说着,孟显又重重地叹了一声。 孟彰看着他,忽然道:但她们愿意折腾你,也是因为她们觉得二兄你能够包容她们不是吗?从这件事上来说,我倒也是有些羡慕二兄你了。 孟显呵呵一笑,适才他面上那不堪回首、沧桑尽数散去。 那倒也确实是。他一点不谦虚,还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还没说清楚呢,你现在在阴世天地那边,到底如何了?孟显陡然回神,抓住孟彰细问。 孟彰捡起一块小食放入嘴里。 这一次的事情过去了,我这边应该能够清静一点了吧。将小食咽下后,孟彰道,他们想看的已经看过了,能从这次的事情里摸到多少,那就得看他们自家的能耐了。 第513章 略停一停,孟彰又道:眼下这环境,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能够留给他们用来关注我的事情。 孟显听出了什么,直接问孟彰:所以阴世天地里,又有些事情发生了? 孟彰并不瞒着孟显。 我才刚拿到的消息,阴世大晋帝城里那几位,如今已经在彼此试探了。 孟显皱了皱眉头:那几位?是都出手了,还是只有两三个动手,另还有人在外旁观? 都出手了。孟彰先回答孟显的问题,随后思忖一阵,又跟孟显说得更详细一些,高原宫和峻平宫在相互试探,然后因为某些原因,东宫的人手被牵扯了进去。 孟显耐心听着。 东宫的那位孟彰没有太多的情绪,平平淡淡道,他似乎没觉得自己还能藏得住,索性要借这个机会站出来,但被崇阳宫的那位阻止了。 崇阳宫那位甚至还出手帮他扫清了痕迹。 而既然东宫那位被牵扯了进去,峻平宫显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孟显接过孟彰的话头,也是若有所思,看来,还真是帝城里所有能搅弄风云的人都出手了。 不过这事情,也很有些不对啊他忽然转了头来,凝望着孟彰道。 孟彰很是配合他:有哪里不对了? 孟显道:当然不对。那一家子的事情,都到这会儿了,还有哪几个留心着他们家的聪明人没看明白的? 可是他们那家子的动作不都是还算隐蔽?怎么这一次高原宫与峻平宫的小小动作,就将东宫给牵扯了进去? 这里头,真的没有人插手吗? 孟彰没说什么,只反问了孟显一个问题。 你觉得,在那个帝城里,真的有人能够算计他们一大家子而不被他们一大家子给协力揪出来的吗? 孟显一点不为难。 那倒确实是没有。他很快又道,但谁知道会不会是他们那一大家子中的谁,私底下为某些人做了遮掩呢? 孟彰沉默一阵。 孟显的气焰也跟着跌落下来。 他总是没有办法真的跟他幼弟大小声的。 阿彰。他唤了孟彰一声。 孟彰应得一声,还抬起眼睑给他一个眼神:嗯? 在这件事情上,你有不同的猜测?孟显问,看着孟彰的眼里还带着满满的鼓励? 孟彰一时笑了起来。 孟显有些不明所以,但孟彰既然笑了,他也就跟着放松地笑了起来。 二兄,你知不知道,就刚才,你很像阿父啊。 孟显不以为意,他晃了晃脑袋:长兄如父嘛。虽然我只是你二兄,但现在大兄不在,我这个二兄自然就该给顶上。 操心这么多,二兄,你当心自己有一日要未老先衰。 孟显很想得开。 未老先衰?他问,你是说满头鹤发的那种吗?嗯 他自个儿想象了一下,居然觉得还很不错。 真要是变成那个样子的话那正好,我收着的鹤氅、拂尘、莲华冠也可以拿出来穿戴了。阿彰,你说,那样子的我是不是会很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这样说着,还觉得不够,仗着他们这会儿其实是在他的梦境世界里,竟然还直接尝试着要给他自己换一副模样。 他一身墨黑的头发从发根开始快速变白,身上的宽袖大袍变成了道袍,外头披一件鹤氅。 头上莲花冠,脚下山河靴,手中持一柄拂尘 这一身的装扮,再搭配上孟显明显拿捏起来的表情,确实很有那么几分出世逍遥的气度。 但孟彰看着,却只觉得好笑。 他憋了一阵,又憋了一阵,到底在孟显越渐幽怨的目光中放弃坚持,直接笑了出来。 哈哈哈 很好笑么?孟显幽幽问。 孟彰都没顾得上回答他。 孟显看了孟彰一阵,默然长叹,雪白的长发再次恢复成浓黑,身上的道袍鹤氅也都恢复成他惯常穿着的锦衣大袍,手上的拂尘更是直接没有了影踪。 孟彰抬手揉了揉面上的皮肉,才觉得不那么抽搐。 真有那么的好笑? 见孟彰稍稍恢复过来,孟显抓紧机会问道。 确实就是那样的好笑啊。孟彰一点不犹豫地回答他。 孟显竖起眉头板起脸,做出十分凶恶的表情。 但孟彰才不怕他,他话语中还饱浸着笑意。 明明二兄你什么事都惦记着,时常还得为我们的心情,这样的性子,孟彰将贤惠这个形容词含混过去,又怎么还能有那什么仙风道骨的真意? 装得再像也没有人愿意信啊。孟彰最后道。 孟显一时竟找不到话语来反驳孟彰。 他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看来我跟所谓的仙风道骨还真没有什么缘法。 他性子就是这样,如果真要他完全契合出世逍遥的所谓仙风道骨,旁的都可以另说,但前提的一点却一定要有。 第514章 那就是能让他一直惦念、体贴周到地看顾着的人,全都没了。 孟显只想一想,便觉得毛骨悚然。 他还更宁愿自己永远都没有贴合仙风道骨这种出世逍遥状态的机会。 所以呢?孟显将不知飘飞到哪里去的话题带了回来,阿彰你觉得那是个什么原因呢? 孟彰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我觉得孟彰道,这里头确实是有人插手了。而这个人,阴世帝城里东宫那位慎太子殿下心里可能有数。 孟显认真听着。 孟彰点了点:我收到的那些消息中,那位慎太子的应对,似乎有些问题。 孟显斟酌一阵,问:你是说他想要借这个机会站出来的那个做法? 孟彰点了点头。 孟显沉默得一阵,缓慢道: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位从中插手的少说也是个大修士啊。 能在大晋阴世帝城里动手,还不被更多的人知晓的,怎么也不可能是寻常人。 孟彰轻轻颌首。 但是那等境界的人,祂为何还要插手司马氏一族内部的暗斗呢?孟显很不解。 孟彰认真想了想,没有开口。 孟显看了一眼过来,却是问孟彰:阿彰,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孟彰并不惊讶孟显的敏锐,也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时候对孟显说谎。 他斟酌着整理了话语,将他自己发现的那些事情以及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挑着跟孟显说了。 孟显也是到得这个时候,才从孟彰这里得到了真实度最高的第一手资料。 等孟彰说完,孟显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位存在的话 到好不容易找到了话音,孟显却是说道:那祂对你倒是够宽容的。 孟彰扬着唇角笑。 孟显看得他一眼,暗自又叹了口气。 你也多警醒着些,莫要因为人家对你还算不错,你就真信了祂 孟显教他:你得多长个心眼。 毕竟,你也不知道祂到底是谁。 又不是我们这些血亲。 时间线下游里正在熬汤的娘子眉梢动了动,往时间线上游分去一眼。 孟显陡然觉出了什么,沉沉睡着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只他自己不知道,咋了咋嘴,又继续睡了。 与熬汤娘子同在一个时间点上的孟显察觉到了什么,讨好地冲奈何桥上的娘子笑了笑。 娘子轻哼一声,却也是收回了目光。 这边厢时间线上游还在跟孟彰絮絮叨叨的孟显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仍自在梦中苦口婆心地教导孟彰,务必要让他小心防范。 孟彰听着,脸色只是寻常,但眸底隐着的什么东西却总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容易暂告一段落,孟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灌下,问孟彰:阿彰,你到底记下了没有? 孟彰连忙点头:记下了,我真的记下了。 孟显狐疑地看了看他,将手中空了的杯盏放下,他很认真地跟孟彰道:你又有别的想法了? 迎着孟显询问的目光,孟彰沉默一阵,诚实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孟显问,一点不觉得生气。 阿彰也是郎君,自当该有他自己的想法。没有,那才叫孟显真担心呢。 孟彰快速抬眼,看了看孟显。 你看我干什么?孟显心头狐疑更甚。 孟彰别开目光,不忍看孟显。 二兄。他唤了一声。 孟显应道:嗯。 孟彰道:其实我觉得那位应该、可能、或许、大概,还真是我们的血亲。 最后那半句话,孟彰说得飞快,也不在意孟显能不能听清楚。 孟显整个人都僵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在说的什么啊? 孟彰知道孟显并不是真的要他再重复一遍,他便安静地,等待着孟显梳理好自己的情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显干笑一阵,不知是要糊弄他自己,还是准备去糊弄那位可能是他们血亲的强大存在。 他不能不这样做。 如果事情真如孟彰所说的那样的话,这一刻孟显就已经想见了自己的下场了。 死是不会死的。 这个他很有信心。 他的这些血亲们,哪怕是历经岁月洗礼、世事磨砺,也始终还是他们的血亲。不论是哪一个,都绝不会因为今日这样的小事就真对他下狠手。 他真正担心的是 他很有可能会被折腾。 怎么叫他哭笑不得怎么来。 那,那倒是一件大好事。孟显无比正经地道。 第156章 孟彰细看他一眼,好奇问:但我看二兄你现在,好像也不是太担心的样子啊。 孟显给了他一个眼神。 我担心什么?他道,我什么都不用担心。 第515章 孟彰很有些稀奇,没想到孟显竟然这么的胆大。 他们家血亲中,打眼一看,就没有一个是拿捏不住孟显的。 孰料,孟显下一句的话便是 需要承受这些的,是未来的我,又不是现在的我,怎么需要我来担心? 听得孟显这句话,不独独是这个时间节点里的孟彰瞪大了眼睛,就连时间线下游的熬汤娘子和孟显自己,都不由得又循着时间长河往这个时间节点里分来目光。 孟彰都给震住了。 这不就是躺平了么?而且是坑害了未来自己的躺平?! 未来的你,不也是你么,二兄?孟彰艰难道。 确实是啊。孟彰叹了口气,但未来的我不是现在的我,而现在的我还能够轻松一阵子,不是? 孟彰没有话语了。 时间线下游的熬汤娘子沉默一时,也笑着转了目光去,看与祂处在同一个时间节点里的孟显。 孟显脸色几乎能拧出苦汁子来。迎着熬汤娘子的目光,他无奈地笑了笑,闭上眼睛认命道:轻一点吧,阿蕴,看在我这么倒霉的份上 熬汤娘子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 时间线下游的那些事情,上游的孟彰、孟显此时还不得而知,他们倒是轻松得很,全然不受外间的种种杂事影响。 到孟彰准备归去阴世天地时候,孟显倒是又想起了什么,他问孟彰:阿彰,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回童子学去上学,没什么别的打算。孟彰很是随意地回答孟显。 并不多意外这一个答案,但孟显还是沉默了下来。 孟彰看了看他,问:二兄,是有什么事情吗? 孟显顿了顿,看住孟彰问:阿彰,你不觉得你的事情太多了些吗? 孟彰一时没有说话。 孟显像是已经将这个问题颠来倒去反复琢磨很久了,这是跟孟彰说起,利索得几乎不需要再思考一样。 作为阴世那边厢太学童子学的生员,你需要去上学,需要处理学业;作为阴世安阳孟氏定下的麒麟子,你需要在阴世帝都洛阳那里历练,注意那边的朝政风云,把握住阴世安阳孟氏在世族里的位置,给一直在注视着你、等待着你的族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些事情,一件件做来做好,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孟显的面上没有任何的笑意。 惯常带着一分柔和的脸陡然板正时候,给人的压迫感也远胜于寻常。 孟彰还是没有接话。尤其他知道,孟显还有话没有说完。 除了这些以外,孟显吸了一口气,你自己,对自己显然也是有要求的。 旁的我知道得不甚清楚,但五石散和行雨符这两件事情,我却都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孟显话语一顿,看着孟彰的目光深深。 他知道的就这两件事,那他不知道的呢?真的就没有了吗? 最后就是阴世阴神那边。孟显道,阿彰,你也是又牵扯进去了吧? 孟彰只沉默。 这一件件的事情,哪一件,是真的简单?是真的可以轻易处理的? 孟显都不需要孟彰的答案,他另又问了孟彰一个问题。 阿彰,你才落到阴世没多久吧? 才几个月,就几个月的时间。 你的身上那么多事情,你真的能处理得过来? 你可还要兼顾自己的修行呢! 孟显这样数着,都帮孟彰觉得累。 而且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一件事情不说了结,就是一个段落都没有,就直接转落下一件事情去 不会很乱的吗? 孟显是真的想不明白。 孟彰抬眼,看向亭外的小花苑。 小花苑中,有花种抽芽,也有花苞颤颤裂开一条小缝,有盛极的花枝无力垂落一片萎萎的花瓣,还有的花树甚至是生机流泄,正在枯死 花木百态,像极了那天下间正在挣命的黔首。 我自然可以慢慢来。孟彰的声音响起,分明轻飘飘的没有夹杂几分力量,但就是莫名的有点重,落在人耳里便砸在人心头,溅起某些复杂的滋味,可有些人不能。 这样的世道,无与伦比的黑暗。 黑到伸手不见五指;黑到恨不能将人当做果子,压榨出所有的汁液来;黑到从生到死,又从死到意识彻底长眠,从肉身到灵魂,都找不到自由的时候。 在这样的世道里,每一时每一瞬,都有人,都有大量大量的人,在苦难中被辗磨。 他能慢慢来吗? 当然,他是可以的。 只要他捂上耳朵,闭上眼睛,再自愿被那握在手里的、能挥洒自如的力量蒙蔽心眼,他也可以逍遥自在地过一生。 没有人会指责他,没有人能指责他。 他的一生可以光鲜到叫所有人羡慕,簇拥在他身上的荣光可以照亮千古史书。 他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在最开始被杨三童那些鬼婴胎灵找上门的时候,他都是这样打算的。 第516章 所以即便对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的遭遇心生不忍,除了一些力所能及又不会伤及他自己的帮助以外,孟彰原本没打算多做些什么。 但从未来逆转岁月回归的司马慎,却让孟彰怀疑起了他自己。 他真的能够做到吗? 能让自己做一个聪明的聋哑人?然后看这世道沉沦,看这天下众生在黑暗中茫然无措地呼号,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观望过司马慎,观望过这个世道,更观望过自己以后,孟彰恍然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他做不到。 彻底明悟了的孟彰,决定走另一条路。 既然他不能一直旁观、独善其身,既然他终将要出手,既然他会失败,那就改变。 从独善其身到主动涉入其中,从一直等待到主动引导某个方向,从只有他自己到为自己准备盟友 他在尽力去改变。 但想要改变最后的大势,只凭点滴的动作是绝对行不通的,他需要的是更多、更多的变数。 这些变数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变数,能够帮助孟彰积蓄到足以改变一个民族大势的力量? 黔首。 更准确地说,是百姓。 所有的历史其实都是百姓在书写,所有的历史也始终都是百姓的注解。 百姓需要孟彰,孟彰也需要百姓,而他要做的就是 从当下开始。 很多人不能等。孟彰道。 他们也等不了。 或许,这片土地里常有生命代换。他们像野草一样,一季一季地长,又一季一季地枯,最后一季一季地烂,但在他们自己的生命年轮里,却也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们的喜悦、哀戚、绝望、空无,都留在这片土地上,沉在这片土地上,化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名不显,命不贵,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存在过。 孟彰不敢空渡任何一点时光。 哪怕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做出一点微弱的改变,哪怕这点改变也在随着时间被吞没被掩去,几乎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也不敢。 孟彰整个人似乎都处在了一种奇异的状态中。 明明情绪低落,却又像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 这会儿,久久无言的,就轮到了孟显。 他不知道他阿弟是怎么养成这样一个性子来的。天真又执拗,柔软到近乎愚蠢 他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却都没有找到答案。 阿彰生来体弱,时常徘徊在生死的边沿。阿父阿母最是爱怜他,但又知道在阳世之外还有阴世,知晓一旦阿彰夭折,日后到阴世里,他们很难照应,便每每趁着阿彰身体状况稍好的时候尽力多教他一些东西 那时候阿彰所学的东西,好像也不是很出格吧,怎么阿彰就长成这个样子了?是阿父阿母每每教导过阿彰之后留给阿彰斟酌判断的那些时间里,阿彰自己悟出什么东西来了吗? 阿彰你,你难道是想 孟显都有些结巴了。 变革天下? 想要泽被天下芸芸生灵,一个个地去帮去救,一件事一件事地去解决,毫无疑问是最愚蠢的做法。所以真正合适也是最快的,就是这个了。 孟显先前也知道阿彰看不惯这个世道,想做些什么事,若不然也不会那么厌恶五石散,但是,他真不知道他家幼弟居然是这么大的野心。 孟显这最后四个字吐出的时候,这一方梦境世界里原本还是一片蔚蓝的天穹陡然飘来层层厚云。 云层不住堆积,不住碰撞,从柔白变成了黑沉,从安静变成了喧闹。 有沉闷的雷声轰轰响起,有刺眼的电光噼啪扫过。 天地陡然变换了个脸色。 孟彰却未抬眼去看,只凝望着孟显,目光中不见几分涟漪。 变革天下 最后还是孟显先做了退让。 阿彰,变革天下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孟显苦口婆心劝道:你看一看商君,那位的下场何其惨烈? 孟彰知道,孟显所说的商君,并不是别人,而正是商鞅。 商鞅变法的那位商鞅。 孟彰为他自己辩解:二兄,我没想做商君。 孟显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面上他却是狠狠瞪了孟彰一眼:那你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 孟彰看了一眼那偶尔闪过电光的漆黑天穹:二兄,这个世道需要的是火光。 火光? 孟显咀嚼一阵,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你想学孔圣? 孟彰转头回来,对他笑了笑。 孟显这次是真的放松了不少,连带着那原本被云层遮挡得严实的天穹似乎也放出了些天光。 孔圣的一生虽然也不是那么的顺遂,但是吧 比起商君来,孔圣的境况已经够好了的。 孟彰摇头。 在孟显的心又一次提起来的时候,他道:应该还是很有些区别的。 孟显不太放在心上。 再有区别,也不可能从孔圣变作商君去。 第517章 孟彰不说话了。 孟显看他这模样,却不自觉地警惕起来。 还是来仔细说一说吧,阿彰,你打算怎么做?孟显问。 我打算孟彰顿了顿,我希望能够给所有的黔首开蒙。 所有的黔首?开蒙? 孟显被孟彰的野心给整个震住,直到孟彰归去阴世天地,他也还愣愣坐在那里。 哪怕是到他从梦境中醒来,看见孟彰留给他的礼物,他仍然未能调整心情。 见得他这般模样,晨早归来的孟昭都还没来得及查看孟彰给他准备的礼物,就先过来见孟显了。 跟孟昭一起找过来的,还有孟蕴。 其实倒不是孟珏和谢娘子不想打探,而是他们选择将这件事交给了他们兄妹三人,由他们兄妹三人来解决。 所以,阿彰昨日里到底是跟你说什么了,让你这般魂不守舍的? 分席而坐后,孟昭直接便问。 孟显回过神,往上首看了看孟昭,又往对面看了看同样等待着他答案的孟蕴,长长叹了一声,将昨日梦境中孟彰的话给两个手足说了。 孟昭、孟蕴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们两人对视得一眼。 一件件地来吧。孟昭揉了揉额头,直接拿定了主意。 孟蕴看了看两位兄长,抿了抿唇,到底是没先开口。 孟显看见了,他先看孟昭一眼。 孟昭目光扫过孟显、孟蕴两人,最后停在孟蕴身上。 阿蕴,你是有话要说? 既然孟昭这个做大兄的都问起了 孟蕴点点头:事实上,我觉得我们没必要那么担心。 孟昭、孟显的目光都顿了顿。 你仔细说说。孟昭对她道。 孟蕴也就不再犹豫。 阿彰先前说,她看了看孟显,站在我们后头护持我们的,他认为该是我们的血亲。 孟昭、孟显没有说话,只听着。 我觉得阿彰他说的是对的。孟蕴说到这里,又各自看了两位兄长一眼,两位兄长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才对。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没有反驳。 孟蕴就笑了。 事实上,我甚至还觉得,祂应该是我们兄妹中的一个。 这次不等孟昭、孟显两个做出反应,孟蕴就轻快地将话题给继续下去。 我希望那个人会是我。 时间线的下游,奈何桥上熬汤的娘子微微低头,抿出一道紧绷的线条。 如果是我的话,我才不管阿彰他想做什么呢,只管去做就是了,我一定都能给他担着。 毕竟,我可是阿姐啊。 奈何桥上熬汤的娘子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当然,不只是阿弟,大兄、二兄你们也一样,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孟蕴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孟显给打断了。 得了吧,还轮不到你呢。 孟显斜了她一眼,还冲她挥了挥手,一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的样子。 孟蕴怒瞪双眼,恨不能以幼犯长,给这个兄长一个好看。 行了,孟昭叫停,都消停些吧。说正事呢。 孟蕴虽然收敛了些,但看她扫向孟显的目光,分明是将这件事给记下了。 孟显也不怕她,只坐了个端正,对孟昭道:大兄,你继续说。 阿彰心有大愿,孟昭道,用一句话将孟显、孟蕴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我们阻是阻不了的,只能在旁边照应着。 孟显、孟蕴心中也都很明白,各自点头。 那是大愿,不是随随便便的玩笑话,他们要真阻止了,跟斩断孟彰的道路有什么分别? 所以,就像孟昭说的那样,阻止是阻止不了的,只能照看着。 孟昭又看了孟显、孟蕴两个手足一眼。 阿彰现下的问题,不是他太忙这件事 孟显的目光动了动。 孟昭将几分卷宗拿出来,分送给孟显和孟蕴。 孟显、孟蕴没有立时去接。 孟蕴更是先问了孟昭一句:给我们看,没有关系吗? 孟昭笑了笑,越渐严肃的面容顿时柔和下来。 当然没有关系。他道,我将它们带回来的时候,已经询问过祖父了。 孟显、孟蕴这才伸手,将那些卷宗给接了过来。 这些卷宗记载的不是其他,正是这几个月里孟彰在阴世天地里的一些事情。 并不是很细致很及时,甚至可以说是粗疏的延后的,但就卷宗里记载的这部分,也已经足够孟显、孟蕴更了解当前阴世天地里的形势。 再联系上孟彰自己跟孟显说过的那些事情,他们所知道的也就更多更详细了。 待自己手上的那些卷宗看完后,孟显和孟蕴还交换着看彼此手上的那一部分。 到孟蕴最后将卷宗交还给孟昭,兄妹三人的脸色是既放松又有些憋闷。 阿彰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不少,但显然并不是他自己愿意的,是有人特意将他给带了进去的。孟蕴低低道,声音只在兄妹三人耳边响起,这样随便地给别人招惹麻烦的人,真的够讨厌的 第518章 孟昭、孟显两个虽没有说话,但面上也隐隐透出几分赞同。 所以有些事情,孟昭道,真的不能怪阿彰。 孟显叹了一声,说道:我的错。 孟昭、孟蕴对视一眼。 倒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孟昭道。 孟蕴也道:二兄放心,阿彰不会误解你的。 孟显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 阿彰昨日说,阴世帝城里那几位,都已经开始动作 孟昭若有所思:那显然,阳世天地这边也平静不了多久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孟显皱了皱眉,问,大兄,你觉得阳世天地这里,会是从哪里先乱起来的? 孟昭道:族里的推算结果是掌有封地的某位封王。 孟蕴听着,脸色动了动。 孟昭、孟显齐齐转眼往孟蕴这边看了过去。 孟蕴就道:其实,我觉得会是内宫。 内宫?孟显不自觉地重复着。 孟昭道:阿蕴,说说你的想法。 孟蕴于是就道:不知两位兄长有没有注意到一点 孟昭和孟显对视了一眼。 什么? 孟蕴道:内宫那位贾皇后,到如今都还没有孕信。 孟昭、孟显齐齐皱起眉头,显然也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贾皇后至今无子,但各地的封王实力却是越渐的强大,你们说,贾皇后能不能支撑到她传出孕信的时候?甚至是她所诞下的皇子长成到能够接过那个位置的时候? 孟蕴说完,又一字一顿地道:现在的贾皇后威仪极隆,但如果没有她自己的子嗣,她的威仪是有尽头的。 其实就是安全感。 那位名正言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贾皇后,心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安全感。 而这样的不踏实感觉,是会逼疯一个人的。尤其是当那个人手里握有很多很多的时候。 孟显道:这有什么?只要皇后贾氏能够 原本孟显是真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的,但他话还没有说完呢,他自己就先停住了,拧着眉头坐在那里不住思索。 孟昭也有些犹疑。 一代帝皇在位只有两百年,皇后贾氏虽然以后位掌握皇权,但也没能逃出这一条规线去。除非 除非那些封王连个两百年都等不及。 孟昭、孟显两个都默然无语,就只剩下了孟蕴。 孟蕴倒是没有太多的感触。 等得时间久了,谁知道会不会另起变数。 能不等,又有谁愿意等的?当然是落袋为安啊。 孟昭沉默这么一阵子,忽然慢慢说道:天下未来的变势,显然不会止于中枢朝廷,甚至不止于一处两处封地 阿彰的愿景,他声音低了低,语速也加快了不少,说不准还真能做成几分。 我们得帮他。 孟蕴抬眼,看向了说话的孟昭。 大兄这是,真想要成全阿彰? 孟昭坦然地迎着孟显、孟蕴的视线。 倘若完全没有机会,那自不必多说,但现在这情况 为何不帮阿彰一把呢? 孟显和孟蕴对视得一阵,最后尽都点了头。 帮! 孟彰提着灯笼,行走在阳世与阴世的缝隙中,瘦小身形几乎淹没在苍白烛光之中。 第157章 此时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停住脚步,回转目光遥遥看了孟府的位置一眼,扬唇轻松笑了笑,才继续往前走。 徐徐摇曳的苍白灯火薄淡寒凉,却照亮了孟彰的近前,护着他走过一段又一段。 就似他这一生对他关心有余而亲近不足的血亲。 也是孟彰走得有些早,所以他没有听到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接下来的那一段情景。 阿显。孟昭唤了孟显一声。 孟显、孟蕴便都转了目光来看他。 孟昭神色有些凝重,他沉默了半饷,才将自己心中的问题说道出来。 阿显,你一直是我们众手足间负责看顾阿彰的那个。你有没有觉得 阿彰他性情似乎又有了些变化? 孟蕴的目光也直接转到了孟显面上。 孟显沉沉点头。 有。 他先回答了孟昭,然后又道:阿彰他看到的人更多了,对他所看见的那些人所遭逢的苦难也更不忍了 孟蕴秀眉一点点地拧起。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问。 孟昭暗自叹了一声,吐出了四个字:梦道法域。 梦道法域? 孟显、孟蕴各自看了看来,似乎有些明白但又似乎没有完全想明白。 孟昭从手边的卷宗里翻了翻,找出一份来,将它递给了孟显。 孟显接过来。 这一份卷宗里记载的内容也不是别的,正是孟彰走入各方视野以后第一次显化梦道法域的那件事。 第519章 明明先前就已经看过了,这一回卷宗特意被孟昭挑出来送到他手上,孟显却也没有丝毫懈怠。 他甚至看得更认真了。 待将这一份卷宗看完以后,孟显沉默着,又将它递给孟蕴。 孟蕴几乎是抢也似地接过来。 她也是极其灵敏的小娘子,很快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牵引沉积在阴世天地里的无尽情绪入梦道法域? 孟蕴的声音都有些抖:是因为这个? 面对孟蕴的问题,孟昭默然点头,孟显则是只字未吭。 阿彰他,阿彰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沉积在阴世天地里的无尽情绪到底有多少,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甚至都没有人能有一个足够真切的认知,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果真可以用某个度量来测量,那必定是一个极其极其庞大的数目。 孟显沉默了那么久,这会儿终究还是不能再安静下去。 阿彰他确实是大胆了些,但现在看着,他的情况也还是不错的,虽然可能会有些隐患 孟显极力帮孟彰开脱。 即便顶着孟昭、孟蕴两个越渐恐怖的眼神,他也顽强地坚持着。 阿彰,如果这次二兄我殉了,你可千万得收留我啊! 他如今也就是对天下黎庶更多了几分悲悯不忍,并没有真的过份影响到他自己,显见这一切都还在阿彰自己的承受范围内。 而且,我们谁又能说得准阿彰的这份心情,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呢? 孟昭、孟蕴两人的眸光齐齐一顿。 孟显哪儿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阿彰他本来就是个天真的孩子,你们不是都知道的吗?何况,阿彰再如何折腾,后头也还有人兜着呢。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我们中的谁 说到这里,孟显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孟蕴,孟蕴张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孟显飞快地转了头过来看她:阿蕴,你说你觉得是你这话就不用说了。我还觉得会是我呢!再说,你去问问大兄,看他又觉得会是谁来? 孟蕴怒瞪了孟显一眼,却也是真的不说话了。 既然如此,孟显很有些获胜的感觉,只是当着孟蕴的面,他也没敢表现出来就是了,由得阿彰自己来就是了。 孟显一整面上表情,对孟蕴隐隐的退让倏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毕竟是阿彰自己的修行路。他道,我们这些做手足的,只要在阿彰需要的时候帮着搭把手就行,其他的,都只能看阿彰自己。 没有谁可以仰仗着情分或是别的什么,去干涉阿彰。 孟蕴犹自有些不满,但这不满并不是冲着孟彰那幼弟去的,而是对着身侧的孟显去的。 二兄他这话,是在特意跟她说的? 孟昭看了孟蕴一眼。 孟蕴垂落目光。 阿显说得很是。孟昭看过孟显、孟蕴,不独独是阿彰,我们中的哪一个都是一样的。 修行道路上,可以相互扶持,但一定不能干涉。可明白? 孟显和孟蕴齐齐抬头,直视着孟昭,应声道:明白。 孟昭定定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作为一母同胞的四人中独独缺了的那一个,孟彰这个时候还在阳世与阴世的隅隙中快速行进。 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他便回到了阴世帝都里的孟府。 灯笼被仔细收起,孟彰坐在案前,继续翻看着手中的《诗经》。 到时辰差不多了,孟彰从书房中走出,去往偏厅处。 孟丁守在书房门外,见得他出来,连忙走到孟彰身侧。 孟彰见得他,对他吩咐了两句,孟丁听完,转身离去。 偏厅那边厢,早膳已经摆好了。 孟彰看得一眼,却不近桌,只在稍远的主位上坐了。 青萝垂手,沉默站在侧旁。 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孟庙就从外间走了进来。 见得他到了,孟彰才起身,在桌旁坐下。 用过早膳,孟庙坐到了孟彰对面,细看他一阵,忽然问道:阿彰你今日要出门了? 孟彰颌首:需要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何况就现如今的时局 他略停一停,说道: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也顾不上我。 孟庙皱了皱眉,问: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既然孟彰都主动提起了,那这件事便是他可以细问的。而且这偏厅里,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就再没有别的人了,孟庙也不担心会被谁听了去。 孟彰没有说话,只是往帝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庙顺着孟彰的目光看过去,细想一阵,也是有些明白了。 先前都是司马氏的各地封王在四下联络做准备,帝城里不见有太多的反应,有点像是冷眼静观的样子,现在孟庙喃喃道,是连帝城里都要出手了么? 孟彰没有说话。 孟庙默然许久,却在陡然间,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第520章 阿彰的这个消息,是打哪里来的? 安阳孟氏一族绝对没有递送相关的消息过来,他无比确定。可孟彰偏偏就知道,而且还很是相信 察觉到这一点,孟庙不由得连连去看孟彰。 孟彰回了他一个平静的目光。但随即,他便站起身来,对孟庙拱了拱手,便要往外走。 阿彰,你要去哪里?孟庙下意识地问,一时都顾不上方才正在细想的那个问题了。 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准备去太学。孟彰理所当然地回答他。 孟庙看着孟彰只停了一停,便继续往外走,连忙又叮嘱他道:那你记得跟甄先生一起走。 甄先生今日也是要去往太学的。 虽然孟彰已经说了,基本上这段时间都不会再有人对他出手,但事情余波尚在,还是得有人跟在侧旁才好。 孟彰停住脚步,回头对孟庙笑。 庙伯父不必担心,在早膳以前,我已经让丁管家往甄先生那边去一趟了。 孟庙这才不说话了。 到孟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孟庙也仍然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静。 自昨日孟彰跟他点破到今日晨早,他想了很多很多,有些事情他想明白了,也拿定了主意,但还有些事情,他自己到现在也还没能下定决心。 虽然阿彰告诉过他,说他阿祖没有跟他分说明白,是为了让他自己去发现,让他自己去思考,然后才能更好地反照自身 但孟庙却不全信。 不是怀疑阿彰的用心,而纯粹是因为孟庙自己对他阿祖的信任在动摇。 很讽刺,不是吗? 孟庙每每思虑至此,都想要对自己笑。 他早年间为安阳孟氏族里、为宗房嫡支血脉兢兢业业的时候,他没觉出任何问题,近乎死心塌地,可当他离开了安阳郡,放开了那部分曾经握在他手里的族务,暂时远离了他阿祖,他反倒是在动摇了。 他怀疑 他阿祖确实有几分要让他自己去看自己去思考的意思,但在同时,这应该也是一个考验。 在宗长一房嫡长子被阿祖隐隐放弃的当下,阿祖需要有人站出来扛起嫡支宗房。 他是阿祖考虑的人。 更准确地说,该是之一。 如果算上阿彰的影响的话,他在阿祖选出来的人中,最被他看好的那一个。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孟庙需要自己清去宗长一方嫡长子对他的影响。 若不能脱去这一层影响,他谈何跟嫡长子相争?谈何分庭抗礼甚至是自立门户? 可在这件事情上,阿祖大概也是不看好他的。 也是,作为安阳孟氏宗长房的嫡次子,为了防止手足相争,他的父母、师长从小就在教导他恭顺,教导他臣服。 他是作为长兄的副手而长大的。 哪怕他已经从阳世落到了阴世,这层烙印仍旧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身上。 而现在,却需要他将这一层深入灵魂的烙印洗去 哪儿有那么的容易! 孟庙越是细想,越是想笑。 不容易,很不容易。但偏偏,他却又是宗长房最适合站出来抗衡嫡长子一脉的那个。 孟庙想笑孟椿,想笑他的大兄,但他也想笑自己。 明明孟椿的态度已经表现得那么的明显了,可他还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真正想明白。 想明白以后,一个问题就又出现在了孟庙面前。 他要顺从阿祖的心意,站出来跟他的长兄相争吗? 孟庙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个答案。 我不够聪明,不够决断,这是很明显的。所以,我既然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那 为什么不向别人讨教呢? 阿彰 阿彰应该能帮得到我。 孟庙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整个人也安定了不少。 那就等阿彰从太学里归来,再说。他抬眼,看向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闭合的大门。 孟庙这时就已经开始想孟彰从太学归来的事情了,明明孟彰坐着的马车这会儿才刚刚驶过长街,都还没有抵达太学呢。 有纷纷议论从街道各处传来,落入孟彰的耳中。 你听说了吗?西河街那边已经能走了 真的?! 这还能是假的?你要不信,现在去西河街外头转一转!我骗你做甚?还是拿这事情来骗你? 西河街那边能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孟氏的小郎君已经离开那里了?他没什么事吧? 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没有几个人看见那孟氏小郎君,谁知道孟氏小郎君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我说!你既然没看见那孟氏小郎君,不知道人孟氏小郎君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境况,那你来跟我提这个干什么呢?快快闭嘴吧你! 我干什么了我?需要我闭嘴?!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你是没说什么,但你敢保证你提起这件事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吗?! 第521章 我,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的?!明明那安阳孟氏的小郎君一人封了整条街,而且还一封就接连封了超过两日!他那样的霸道、骄妄性情,值当你这样维护他吗? 你得他什么好了?要将他这样护着?! 霸道?骄妄?我得他什么好? 你怕是还不知道吧,青山村里如今拿着的那些行雨符,就是从它附近的孟家庄里购得的! 这,这又跟那孟氏小郎君有没等那人将一句话说完,也未等到有人来呵斥,那人便自己收住了声音。 孟氏,孟家庄;孟氏,孟家庄 你是说,那安阳孟氏的小郎君,跟那孟家庄有莫大的关联? 昨日里我经过西河街的时候,无意间在那些封街的孟氏人手中,看见了一张不陌生的脸。另一个声音压了又压才说道出口。 显然,说话的那人不想要让消息轻易泄露出去,所以极力将声量控制在他们几人的附近。 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人该就是我们附近的那个孟家庄的。 你问我到底承了他什么好?我可以答复你,就是这个了! 你可莫要恩将仇报! 正如孟显昨日梦境中询问他的那样,才落入阴世短短数月时间的孟彰,身上或主动或被动地搅缠上了很多事情。 这些事情通常都没能得到一个结果,甚至还没有完成一个阶段的布置,但确确实实是给予了某些人一份助力。 这就很好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无声笑了笑。 五胡所以能够乱华,除了历史的前因以外,更紧要的,其实还是在于华夏族群内部。 是华夏族群内部出现了问题,才让那场乱战一发不可收拾的。 如果华夏族群内部的种种问题没有那么严重,甚至是被彻彻底底地解决了,不说五胡能不能撼动华夏,就说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都是一个未知数。 华夏族群内部的问题繁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解决得了的,也不是所有出现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的。 但细细梳理下来,再一一分类,便能得到被迷雾遮掩的真相。 一个族群是否兴盛强大,其实看的是族群的人口,也是族群内部的□□体系,更是族群内部合力所能爆发出来的力量。 后两个关键,孟彰暂时是没有办法的,但前面的那一个,却是孟彰能够去尝试的。 让华夏更多的同胞存活下来。 每一个存活下来的同胞,就是一个影响大势的变数。 哪怕单个的他们,在无可悖逆的大势面前,几乎就像那江河上飘飞的火星。 但当这些火星汇聚,演化成火海。它便是能击破大势的矛。 因为每一个生人、阴魂都在天地间为自己为重要的人争命。 他们的挣扎终将汇聚成巨大的风暴,粉碎天地间所存在的大势。 马车转过长街,和其他搭载着各家太学生员的马车一同,轻快地越过太学外头的那座牌坊,走向各家马车惯常驻留的位置。 马车外间刻印的族徽向所有留心观察着什么人昭示马车主人的身份。 低低碎碎的声音又从各处传来过来。 那个是安阳孟氏的马车?安阳孟氏那位孟氏子不是昨日夜里才从西河街里出来的吗?这么快就坐上马车回太学来了? 别不是孟氏的其他什么人吧?那孟彰这段时间以来他的事情我都听了一耳朵了,应该没那么快就回太学里的吧? 这个,还真说不准 什么? 你看见了没有?在那辆马车的后头,还又另外跟着一辆同样刻印孟氏族徽的马车了? 你是说 最前头的那一辆马车里,坐着的真的是孟氏孟彰? 马车在树荫处停下。 孟彰掀开车帘走出马车。 从各处投来的目光见得孟彰堪称单薄细幼的身形,顿时像受到了莫大惊吓一般,须臾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相当隐蔽的视线在孟彰左近徘徊不去。 甄先生也从停在旁边的另一辆马车走了下来。 阿彰。甄先生唤了一声,说道,可需要我陪你往张学监那里走一趟? 孟彰不在意那些仍自徘徊的目光。 不必了。他摇摇头,先生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说那些人还有没有想要继续对他出手的,就算有,太学这里也一定会拦下来。 就似现在,孟彰能清晰地感觉道,在那些窥探孟彰的视线更远处,还有一群人锁定了他们。 甄先生原本还想要劝一劝孟彰,但在下一瞬他对上孟彰的目光以后,他到嘴边的话语却又都给收了回去。 那行,你自去吧。 孟彰对甄先生拱手一礼,果真就先走了。 甄先生落在孟彰后头,静默看着孟彰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第158章 大抵没有几个人知晓孟彰会在这一日回来太学上学,所以孟彰一路上所遇见的人见到他,都很有些惊诧。 第522章 孟彰目不斜视,穿巷过门,去往学监院舍。 那是孟氏的阿彰?这段时间很是掀起些风浪的那位? 哪里?应该是了。近几个月里除了他以外,童子学那里好像也没有别的生员入读,这小郎君,我看着有些眼生 孟氏阿彰那些事情风浪都还没有停息吧,他居然就敢回童子学了,这该说他胆大还是,还是该说他有恃无恐? 或许都有吧。前两日西河街那边都封着,谁又真听说这位磕到碰到哪里了? 倒也是。那些人真是不顶用 或许也怨不得他们,我看这孟氏的孟彰,身上很有几分邪性 有些声音很低,低到几乎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听得见,有些声音甚至被笼罩在封禁里。 孟彰也没能具体听到这些话语,但他能够感觉到从太学各处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中所夹杂着的诸般情绪。 有放下心上一块石头的轻松;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有观察探究的平淡漠然;有想要再将他往某个方向推一把看看他能耐的跃跃欲试 这些情绪也是言语,落在孟彰感知之中,化作孟彰所能够收拢的诸多信息。 他没有偏转过视线去理会那些目光,脚步仍旧轻快随意。 过不得多时,他便出现在了张学监的屋舍外头。 进来吧。 不等他叩门,门里便传出了张学监的声音。 孟彰推门走了进去。 张学监正埋头卷宗之中,快速处理着手中的文书。 孟彰在案前站定。 张学监直接将目光抬起,看着他:是你啊。 他声音悠悠,不见多少意外,但就是隐着些许无奈。 显然,孟彰这一日踏入太学范围,带给了张学监以及整个太学不少的压力。 唇角含一点笑意,孟彰拱手,对张学监一礼。 学生见过学监。 张学监再看他一眼,便低下头去找出一份文书来。 你是来销假的? 张学监话是这样说的,但孟彰从张学监话语里听出的是另一层意思。 你是来通知太学里,让太学里做好应对准备的? 孟彰颌首,回答道:劳烦学监了。 张学监摇摇头,从旁边的笔架里捡起一支笔来,又在墨砚里蘸了蘸,快速在他手上那份文书上落下一句话。 不妨事。他道,你是太学里的生员。 尽管最后那句话张学监说来平淡,但孟彰却听出了话语中的份量。 可以了,你自去吧。张学监将手中的文书放到另一侧,对孟彰道。 孟彰收敛心神,拱手与张学监一拜。 是,学生先回去了。 看着孟彰走出学监院舍,一路往童子学学舍去,张学监摇摇头,敲响了手边的小钟。 张生?祭酒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祭酒。张学监肃容,快速将事情交代分明,孟彰今日里来太学了。 祭酒似乎也有些意外:今日吗?这孟小郎君的胆性可真不差。 张学监没有说话,只静听着。 既然孟小郎君已经踏入了我太学,那张生你便多照看着些吧。祭酒道,莫要让人在我太学里祸害了我太学的生员。 张学监应了一声:是,祭酒。 嗯。祭酒那边顿了顿,却又问起孟彰,你今日见过他了,如何? 张学监认真想了想,道: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在太学里出事。 明明才刚在西河街那边遭逢当街袭杀,可那孟彰小郎君愣就是敢从自家府邸中走出,来到太学里。 说他向学,在遭逢当街袭杀之后更想用修为、学识壮大己身,让自己日后不必再出现这样的事情,可以;说他胆大果敢,不畏惧下一次可能再出现的当街袭杀,可以;说他聪颖敏达,知晓在那日的事情以后,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复现一次同样的事情,可以。 但他今日离开自家府邸,出现在太学里,甚至胆敢独自一人在太学里走动,何尝又不是他心中存着对太学的几分信任? 几分信任,听起来简薄得可怜,但张学监和祭酒都知道,这简薄的信任对于孟彰这样一个年少早夭却又聪颖敏感的高门子弟来说,有多么的难得。 祭酒似乎笑了笑,在那边问张学监:你会答应吗? 答应让这样信任着太学、信任着他们这些先生的生员失望? 张学监面色板正。 不会。 千百年的岁月沉淀,让最初只是一处讲学读书学舍的太学,在世人心目中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获取朝廷中枢风向信息的另一个关键所在、抬升身份跃迁阶层的门径、结交人脉加重身份份量的关窍 但就是没有多少人,真的将太学当学舍。 然而,孟彰却是那极少极少数人中的一个。 明明已经听说过太学的风气,明明也曾经领受过师长的恶意,但在静观过后,他仍然相信了太学。 第523章 这是何其难得的信任。 太学里,或者说他们这一派里,正需要这样的生员。 那便去做吧。 祭酒似乎也是笑了笑。 待到话语声音落下,一枚印章从张学监身后挂着的画卷中飞出,悬停在张学监身前。 这是太学祭酒印章。以这一枚印章为引,张学监可以调动太学里的一切防守力量。 张学监双手去接。 是。 祭酒笑了笑,先行断去了联络。 捧着这枚祭酒印章,张学监站起身来,团团往四周看过一圈。 自太学院舍内外各处投落过来的目光,似乎陡然变化了一番模样。 他们仍旧未能越过学监院舍的层层布置,窥见到此时张学监的全部动作,但他们的感知却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们危险。 就仿佛,那一处并不见如何精致反倒更肃正的学监院舍里,正有一头深沉如汪洋的巨兽睁开了眼睛。 才刚刚走出学监院舍没多远的孟彰,一时也被身后院舍气机的变化吸引了目光。 他停下脚步,半回身看着那座院舍。 一环又一环的法域亮起,层层叠叠串联交织,化作一个篆字学。 篆字学的正中央处,是一座等比例缩小的太学。 独属于张学监的气机,就屹立在这座等比例缩小的太学院舍里。 这一道明明属于某一个人的气机完美地融合在太学的气机之中,成为保证太学气机圆满无漏的其中一个环点。 在气机圆融到极致的那一刻,太学法域陡然暴涨,横扫整个太学。 在这清正、瑰丽、绚烂的太学法域之下,所有一切阴私手段尽皆被清扫。 太学乃是诸生员修学之地,所以 都散了吧。张学监的声音平平送了出去。 立在学监院舍外头不远处的孟彰也被太学法域的法理横扫而过,相比起如遭重击的其他人等,孟彰却更似是被清风轻轻拂过,无比的舒适与惬意。 他不禁闭了闭眼睛。 而那一顷刻间,孟彰头顶虚空处被稳稳镇压住的气运悄然分出许多如同根须一样的细丝,这些细丝插入虚空,直接勾连太学气运,似乎在沟通着什么。 在孟彰气运稍深处,太学两字符文翻转着亮起。亮光中,隐隐可以窥见一位位书生埋头研读着什么。 孟彰的意识中,有一双无形的眼睛睁了开来,将己身气运的种种变化尽数收入其中。 是因为我初初踏入太学时候触动了太学气数的缘故? 心念一转,孟彰便基本找到了根源。 他再看得镇压住己身文运的那本书籍一眼,心下越发的安定。 若不是有《华夏成语故事》镇压,他的文运说不定就遮掩不住了。 倒也不是孟彰嫌弃太学,事实上,他对太学的印象还很不错,但他需要时间。 他身上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再多一个太学搅进来,那他是真得头疼了。 何况就目前来说,太学里的学监、祭酒所把握的方向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不是非得他出手不可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一定要掺合进来? 嫌弃自己时间太多?日子太清闲了? 太学的法域爆发,清扫太学内部地界,又静默了一阵,才算是归入张学监手上的祭酒印章中。 这一片天地感觉整个都清新了许多。 就像那被雨水清洗过的夏日,沉闷阴晦尽扫而空。 孟彰惬意地感受一阵,才重又睁开眼睛来。 他整个身体转过来,对着学监院舍的方向拱手一揖,转身轻快离开。 将祭酒印章送回去的张学监转眼往他的方向看了看,面上也带上了些笑意。 他们确实是能够轻松,但那些遭受太学法域重击、气机异常萎顿的各方,脸色却是遍布阴云,难看得很。 太学!! 张学监似乎听到了那一声满带着憎恶的怒喝,他动作一停,转了目光看过去。 遥遥与那双满烧着怒火的眼睛对上,哪怕祭酒印章已经被交还了去,张学监也没有半点畏惧。 他直直立在原地,面上笑容淡且厉。 怎么,阁下是还想要指教我太学行事? 他问。 那双眼睛里的怒火又更烧高了三丈。 就在那个人即将爆发的那一刻,一只手从后头伸来,直接按住了他的肩膀。 那人本就要爆发的气机直接被冻结,连同他双眼喷薄的怒火,也似乎被结成了凝冰。 不敢说指教,又有一道人影出现在侧旁,太学乃是朝廷中枢根基底蕴之一,我兄弟二人散落江湖,位卑力薄,如何敢指教太学?学监客气了。 张学监的眸色沉了沉。 显然,这一番看似恭维的话语态度,落在张学监眼里耳里,并没有那么的顺心。 那人只是笑了笑,又道:今日我等兄弟多有打扰,日后有机会,必定与学监赔礼道罪,告辞。 即便对方态度很是谦和客气,张学监的脸色也未见好转,甚至更为阴沉了些。 眼见着对面那两兄弟气机离开,张学监缓了缓心绪,收回目光来。 第524章 其他各方窥视的视线,也都在这一顷刻间潮水也似的退散。 张学监默然一阵,重又回到案桌后头坐下,拿起手边的文书翻看。 并无多余的恼怒、愤懑,张学监身上更多的是平和。 太学立世多年,经年累月的努力,才在各方较劲中挣下一片活动的空间。但他们的努力,可从来不只是在朝堂庙算,还有拼斗厮杀。 似今日里的这些事情,张学监已经算是习惯了,又如何能长久搅乱他的心绪? 对于张学监来说,与其在种种恼怒愤懑情绪中耗费心神精力,倒不如多处理一下学里的杂务,多看看学里的生员。 这才是他作为太学学监的正事。 张学监与那兄弟两人的暗斗爆发那一瞬,孟彰轻快的脚步悄无声息地慢了下来。 他没有抬头,眉眼间也不见有其他的变化,但他的感知,却锁定了一个方向。 直到那些气机尽数退去,孟彰的感知也才收了回来。 太学,立足于阴世天地里,显然也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轻松。 当然,孟彰也知道,太学的境况不会太糟糕就是了。 孟彰无声笑了笑,脚步不停,前进的方向却是自然地一转,走入了童子学的院舍范围。 才刚刚看见童子学的院门,孟彰就见到了等在侧旁小亭里的谢尚。 谢尚也似乎发现了孟彰,他抬眼看过来,遥遥对孟彰颌首。 孟彰走了过去,在谢尚对面坐下。 谢尚面前摆有一套茶具,孟彰坐下的时候,一杯煮好的茶水便送到了孟彰面前。 孟彰端起茶盏呷饮了一口。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到太学里来,谢尚也端着茶盏,叹息一般地道,我才刚得了一包好茶,但现在都留在府上,没带出来。 原还想着要请你尝一尝的。 孟彰笑:是吗?那确实是有些可惜了。 谢尚看他一眼,又说:不可惜,我正好能借这个机会请你到我府上一趟。 孟彰目光抬起,看向谢尚。 谢尚道:阿远这一阵子都没抚琴,我正念着这件事呢。听说阿远的琴艺又进益了若是有你在,阿远该是能考虑考虑一下的吧。 孟彰的眉眼弯了起来。 原来师兄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道:琴原就是心声,抚琴惯来又与心境相关联,阿远若是没有那个心境,他抚琴又如何,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师兄你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才好。 谢尚不由得瞪了孟彰一眼。 我就是这样想一想,师弟你也非得要让我清醒吗? 孟彰抬了抬手中杯盏,遮挡去唇边扬起的弧度。 原是这样 误会师兄了,孟彰道,师兄请吃茶。 谢尚看看他,又看看手上拿着的杯盏,很有些无奈。 这是我的茶。 孟彰问:有什么问题吗? 谢尚一阵默然,最后摇摇头,将手中杯盏举起,大大地呷饮一口。 待到茶水浸润过魂体,被安抚下来的谢尚才道: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孟彰笑了笑,却是道:多谢师兄。 谢尚看他一眼:小事而已。 顿了一顿,谢尚又问孟彰:你缺了这一段时日的功课,如今销假回来,可有准备好了? 孟彰颌首。 谢尚放松了些:那就好,那就好。 也是,他自己又道,童子学里的先生都很是亲善,你既已在张学监那里告了假,如今归来,先生们必不会太过严苛。 孟彰笑着,又举起茶盏呷饮茶水,感受着茶水流淌过魂体的每一个角落。 谢尚这时候在童子学外头等着孟彰,原也就是为了确定孟彰此时的状态。 谁都知道孟彰既然从孟府走出,来到太学里上课,身上身外的事情自然都是处理好了的,但谢尚还是不放心,想要亲眼确定一下。 他也有足够的理由。 这一段时日你不在太学里,太学很是发生了一些变化,阿彰你可知道了?谢尚问。 孟彰放下杯盏,点了点头,道:知晓一些,并不是太清楚。 谢尚面上的笑意浮起,又很快低敛。 说来,太学里这段时日的大部分变化,都与那一日天地间显化的道则有着关联。 谢尚说到这里,抬起目光来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面色微动,有些了然:审判道则。 从孟府的马车不断靠近太学范围时候,孟彰就知道了。 眼中所见,魂体所感觉,这诸多信息汇总,最后得出的结论几乎不用怀疑。 谢尚也是颌首。 对于孟彰的灵敏,他是一点都不惊讶。 就似这会儿,谢尚也不多说什么,直接从随身的小阴域里拿出一本簿册来推送到孟彰近前。 这是太学里新修正的规章,也包括了童子学的那一部分的,阿彰你记得细看。顿了顿,谢尚又道,这段时日以来,学里管得比较严。 第525章 孟彰眉眼间又浮起了笑意。 早先时候,学里难道就管得不严了吗? 谢尚想了想,也点头道:这话倒是不假。 但是这一次,学里新修正的规章却又比早先时候更细致了。他很有些喟叹。 孟彰将那簿册拿了过来,一页一页地翻过。 他的速度很快,不过几个呼吸间,那本很有些厚度的簿册便被他给翻完了。 并没有很过份,孟彰想。 这份簿册虽然有些厚,但其中的内容更多是在描述界线。相比起早先时候的模糊要求,这一份章条却是明确了很多。 多谢师兄。孟彰将那簿册收入了随身小阴域里。 谢尚看得摇头:我也就是将它给你带过来而已。你其实并不需要它。 真正品格高尚、行止规正的人,又哪里需要这些条章来训诫明确? 谢尚暗叹了一句,却重又问起一件事来。 阿彰你什么时候得了空闲,也往我府里去坐一坐? 孟彰看看他,心里已然明白。 真正想要见他的,其实不是谢尚,甚至都不是陈留谢氏,而是谢远。 有谢娘子在,陈留谢氏在他这里便总存有一分联络。再有谢尚、谢远作为桥梁,陈留谢氏与他之间的联络足够了。 再多,别的有心人就该多想了。 何况现在的孟彰也就是一个小郎君,或许展现了潜力,但还影响不了大势。而陈留谢氏,它主要的布置,都在当前的时局里。 谢远的话 该是行雨符那件事情了。 若是不麻烦的话,就今日吧。孟彰道。 今日?谢尚几乎都不犹豫,直接笑着点头,那行,就今日。 今日下了学,孟彰道,还请师兄等等我。 童子学里的授课跟太学的授课是不太一样的。童子学里的授课,几乎每一日都会有,不似太学其他成年生员一样,有着相当的自由度。 谢尚当然也明白。 你放心。他道。 孟彰又闲坐了一阵,听谢尚说起这段时日以来太学里的一些变化。 谢尚在这方面确实很有资质。 孟彰就从谢尚跟他说起的这些不大不小的事情里,又确定了一些世族很是微妙的调整方向。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谢尚便渐渐停住话头。 孟彰将杯盏里的茶水饮尽,跟谢尚告别,离开了这一处小亭。 谢尚才刚将小亭里的杯盏收拾好,就看见了从小路尽头转出来的罗学监。 他也不慌,大大方方从小亭里走出来,跟罗学监一礼。 是尚郎君啊。罗学监道,你来这边见孟彰? 谢尚颌首,解释道:孟师弟这段时日不在学里,偏偏学里又多了不少变化,我担心孟师弟,便来走一趟。 罗学监笑着赞道:你有心了。 你见过他了?他又问。 是。谢尚道,才刚跟孟师弟在那边坐了一阵,不过现在孟师弟已经进去了。 罗学监道:看这时间毕竟也差不多了。 你也去吧,他又对谢尚道,我不留你了。 谢尚行了一礼,果真退去了。 罗学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也很有些满意。 有没有别的用意且不说,只作为引导孟彰在太学里进学生活的师兄,谢尚是合格的。 不独独是作为引导孟彰在太学里学习生活的谢尚足够合格,作为孟彰在太学里的书童的顾旦也同样合格。 孟彰这边厢才刚走过院门,就看见立在门廊侧旁的顾旦。 显然,他就是在等孟彰。 孟彰先往左侧的那处屋舍看了一眼。 那屋舍里空空荡荡,没见有哪位先生的气机在,更何况是专门负责他们童子学的罗学监。 既然诸位先生还没有到,孟彰便先走向了等在那里的顾旦。 顾旦正捧着书研读,甚是专心,但察觉到孟彰的气机靠近,他却也很快抬起目光往这边看来。 等我?孟彰在顾旦侧旁停了停,转身面对他。 顾旦点头,也将一本簿册拿出,双手递向孟彰。 请郎君过目。 孟彰将那簿册接过来翻了翻。 不同于谢尚送来的那一本簿册,顾旦的这一份簿册记录的是他告假这段时日以来童子学里诸位先生授讲的课程。 顾旦不过是个书童,所以这簿册里记录的并不是课程的具体内容,而只是大体的概略。 更确切来说,这其实就是一个进度记录。 孟彰将这簿册收起,拱手一揖,同时笑道:谢谢。 顾旦回了一笑,又自半垂落眼睑。 孟彰想了想,从随身小阴域里找出一份《诗经》来递了出去。 顾旦有些发怔。 孟彰道:这本书里头的一些注解很有意思,你多看看,该也能有些体悟。 顾旦看了看他,也是一笑,将《诗经》接了过来。 多谢。他想了想,又道,郎君,这书我能否另抄下来保存? 第526章 孟彰不假思索:自然。 顾旦往后退了退,深深躬身。 孟彰往侧旁一退,不受这一礼。 不过小事而已,他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也回吧,莫要再在这里等着了。 孟彰又对他点了点头,往后看了一眼,对他道:你先回去吧,莫要在这里等着了。 顾旦颌首,转身便往右侧的屋舍去。 你回来了? 尽管顾旦已经特意遮掩了,但他的动静还是落入了屋舍中诸位书童的耳目。 安乐的目光团团扫过屋舍里那高高竖起的耳朵,问顾旦。 顾旦颌首。 你见到孟彰小郎君了吗?他如何了?安乐一迭声地问。 顾旦明白安乐的心思。 他固然是有些享受得人瞩目的感觉,但更多的,还是在为他们思量。 为了他,为了他自己,也为谢尚,为孟彰。 孟彰的状况,尤其是那更细致的境况,远的不说,太学里的很多生员都是关心的。 既然关心,自然不会不探究。 他们不可能会什么都不做的。 而作为诸位生员的书童,这里的其他人亦当然会有所动作。 如今安乐在这里问了,借着他的口,能将孟彰能说的事情说出去,其他人从这些答案里头自然就知晓孟彰所能容忍的范围了。 那些世家望族的郎君们,自然就会有所思量。 孟彰、谢尚也好,安乐和他也好,都能少去很多的麻烦。 顾旦这样想着,动作却是一点不耽搁。 见到了。他道,小郎君一切都好,精神看着更饱满了。 安乐微不可察地睁大了眼睛。 这不是废话呢么? 顾旦迎着安乐的目光,整个人如潭水幽静。 安乐暗自一叹,却是真明白了顾旦的意思。他高兴地拉起唇线: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没继续问,只这两句就将目光收回,专心看着手中的书籍。 安乐自个儿坐得端正,顾旦更是板直,俨然不曾发现那从屋舍四下投来的幽怨目光。 顾旦是真认真,但安乐却多少有些分神。 那些目光中的情绪压在他身上,存在得那么明显,他真不能当完全不知道。 正这样分心思量着,安乐忽然发现了什么,目光陡然一凝。 片刻后,他的视线从那本《诗经》中抬起,落在了顾旦身上。 顾旦全无所觉。 安乐抿了抿唇,目光在那本《诗经》上又转过了几遍,终究是将胳膊肘往顾旦那边送了送。 顾旦转了目光来看他。 安乐传音暗问:这《诗经》不似是学里藏书楼里的,你哪儿来的? 问是这样问的,但安乐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本《诗经》上。 顾旦顺着安乐的目光看过去,在封面书页不甚明显的地方发现了小小的孟氏族徽。 是小郎君借给我的。他回答道。 安乐的眼神变得很复杂。 原来是这样啊他叹道,真好。 顾旦看他一眼,收回目光。 此时的安乐跟他往常见到的很有些不同,似乎是少了几分计较谋算,多了些怅然和羡慕。 更甚至,安乐身上多出来的这些怅然与羡慕,很纯粹。 比之往常他在安乐身上察觉到的那些,要纯粹上太多太多了。 他只纯粹地羡慕顾旦,羡慕他能够从孟彰手里借来孟氏的藏书。 而不是像往常,羡慕顾旦所跟随的孟彰备受各方重视瞩目,羡慕顾旦从孟彰那里分来的浮华。 同为从旁听生转成的太学书童,顾旦其实很能理解这时候的安乐。 对于他们这些读书人来说,书籍上所记载的知识,是他们最重要的资粮。 比修行上耗费的资粮也不差多少了。 但是书籍很珍贵。 尤其是被各家高门所珍藏的书籍,更是他们甚至都不能闻见的珍宝。 太学的藏书楼里也有许多藏书,按理说,只要他们能够满足太学的条件,他们可以从太学藏书楼里越多诸多典藏。 但是,想要从太学藏书楼里借书,可也不那么容易。更何况,太学的藏书楼藏书确实多,却不至于到能总括天下藏书的地步。 这世间有很多很多的典藏,散落在各家家族里。 这些藏书,各家家族都是看得死死的,轻易不会出借。 可现在,安阳孟氏的一本藏书,就这样出现在顾旦的案头 真好。顾旦听到了将目光收回的安乐低低的声音。 顾旦的目光定了定,也转过那一本带着孟氏族徽的《诗经》。 是啊,孟彰小郎君真的很好。 顾旦这样想着,却是从旁边另又拿起一本书籍,将它放在《诗经》上方,挡去《诗经》封面纸页隐蔽处的徽记。 小郎君或许不在意,但能够给他少一点麻烦,那也是好的。 孟彰其实真不介意那本《诗经》到底有没有被旁人看见,又或者是会不会有人借着这一本外借的《诗经》来对他指手画脚。不然,他也不会直接就在童子学学舍外头就将那本《诗经》交给顾旦了。 第527章 顾旦离开之后,孟彰才刚站了站,就等到了从后头走入来的罗学监。 罗学监见得他,先是笑了笑,随后抬手招呼他过去。 学监。孟彰走到近前,拱手与他一礼。 罗学监点头还礼,问他道:你回来了? 孟彰应声:是。 罗学监又问:可曾去见过张学监了? 孟彰回答道:已经见过了。 罗学监点点头:我才刚在外头看见了谢尚,他说他已经将学府里调整的章条都给你了。可是如此? 孟彰再点头。 那便好好看一看。罗学监叮嘱道,虽你是不必担心的,但倘若有什么人欺了你,你也能有足够的理由来找我们不是? 孟彰面色很有些奇异。 罗学监只笑着看他。 孟彰便点了点头。 罗学监回头看了看。后头的小路里,正有两道气机在靠近。 那是童子学要授课的先生到了。 罗学监回转目光,他对孟彰道:行了,快回去吧,先生都要到了,你且回去先做好准备。 孟彰也不耽搁,拱手一揖作礼,转身就走。 他走入学舍,又在学舍里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注视下,在他自己的案桌后头坐下。 坐在他前面的王绅转了大半个身体,问他:你这就回来了? 明明身边的风浪才刚刚平息,他不在孟府里好好歇一歇,偏要跑回到童子学里来,还是现下这个章条被学监调整过的童子学,这真的是 让王绅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孟彰颌首:嗯。 王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对上孟彰的眼睛,他竟又都说不出来了。 庾筱侧过身来,跟他们搭话。 回来也好,一个人在家里待着,确实无聊得紧。她笑道,对了,孟彰,近来学里的章条有所调整,你可是知道了? 已经知道了。孟彰回答道,方才在外头见过了谢尚师兄,他将调整过后的章条给我了。 另一边厢的谢礼也侧身过来,听得孟彰这话就笑了起来。 尚族兄做事向来细致,学里有了改变,你又在告假,自当是有所准备。 孟彰笑着颌首。 庾筱也是连连点头:倒也是。 略停一停后,她重又问:方才你那书童出去了,他是在等你? 孟彰点头。 庾筱也是笑了:那看来,这段时日我们这里的授课进程,你也是已经了解了? 孟彰再点头。 王绅便道:你那书童是叫顾旦?确实不错。 第159章 孟彰,你王绅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他问,你有细看过近来学监调整过的那些章条了吗? 孟彰细看王绅一眼,眼角余光一并将稍远处的庾筱、谢礼那面上眼底细微表情变化看得清楚。 尚未。他回答道,我也是从张学监那里出来以后,才在童子学学舍外头见到的谢尚师兄。只简单地聊了一回,从谢尚师兄那里得来本册子 还没来得及细看。 王绅、庾筱和谢礼都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谢尚的能耐他们是知道的,这会儿也不多说些什么,只叮嘱孟彰道:那你可以细看一看。 顿了顿,王绅看了分坐在他左右的庾筱、谢礼两人一眼,才又跟孟彰道:我大兄说,这一次的太学章条修正,内里很有些玄妙,须得多留心些。 庾筱和谢礼也都各自点头,给王绅做一个佐证。 我家兄长也是这样叮嘱的。 不错。 孟彰笑着道谢。 恰在这时候,屋舍外头传来了先生靠近的脚步声。 王绅、庾筱和谢礼默契地转了身回去坐好。 孟彰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本谢尚送来的册子,将它摆放到一侧,另外将顾旦送来的那本册子取了出来。 曾涛先生从外间走进来,一眼便望见那空置有一段时日的案席后头坐着的人,他心下有些欣慰,又有几分忧虑。 这孟彰小郎君身上的事情才稍稍平息,便归来童子学听课学习如此好学的小郎君,如何不叫他欣慰? 只是他确实也有些担心,担心孟彰小郎君身上的余波会波及到太学,给太学里的各处镇守添加不少麻烦 快速反应过来后,曾涛先生心下也不禁发笑。 笑自己都这个时候了,还希冀着能够置身事外,不染一尘。 孟彰是他们太学的童子学生员! 他们太学收录了他,他信任太学,千里迢迢从安阳郡抵达帝都求学,他们更该多加护持才对。 暗下摇头,曾涛先生便压下了所有心绪,走入童子学学舍里,在学舍最前头站定,看向下方。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尽皆静默。 整个学舍鸦雀无声。 曾涛先生很是满意。 旁的不论,只单对学识的敬重与追求,童子学这些出身高门大户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却是半点不比别个差。 第528章 昨日里教授过的内容可还记得?先来诵读一遍吧。 孟彰只一听,就知道这位先生是在照顾他。 在孟彰初初入读童子学时候,他的学习进度其实是跟王绅、庾筱、谢礼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有着一定距离的。但后来这些差距,单只是明面课程上的差距,已经在这段时日以来被孟彰自己补上了。 正常情况下,孟彰可以同王绅、谢礼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一道听课。 可偏偏这几日,孟彰请假了 原本已经被补上的课程进度如今又落下了一截。 尽管这落下的一截课程进度未必能影响孟彰多少,可到底是存了几分妨碍。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起 在孟彰心念闪过时候,曾涛先生已经在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起头了。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不拖沓,齐齐诵念出声。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非我愆期,子无良媒。 孟彰的《诗经》也已经取了出来,翻到《卫风》中的《氓》,自然而然地跟着诸同窗一道开始诵读。 非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 孟彰、王绅、谢礼、庾筱这些童子学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将一首《氓》诵完后,曾涛先生便开始为他们讲解这首古诗的深意。 这一首《氓》,是先秦时期卫地一位女子自述夫郎辜负离弃的长诗歌谣。全诗更有六章,每章各十句。从第一章所写的动心钟情起始,到第二章所说的定下婚盟, 童子学学舍里全都是未来得及长成就早早夭折亡去的小郎君小女郎,男女情爱这些事情对他们来说虽不是全无概念认知,但也触动不了他们的心弦,这会子就不过是瞧个热闹罢了。 曾涛先生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并没有多说起《氓》中女郎的情感脉络,而是更多地分析这一首诗文的艺术性与整体框架。 昨日里我已经领着你们粗读过这一篇长诗,料想你们各自归家以后也有继续通读这首《氓》的,那么,你们觉得这一首《氓》,诵读起来的感觉如何? 童子学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有的低头,有的抬头,有的则偏转视线看向侧旁的友人。 曾涛先生含笑:王绅,你来说一说如何? 王绅半点不怯场,从坐席处站起,拱手对曾涛先生一礼,方才回答道:此诗读来,甚为流畅,且其中的感情 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我虽不是很能理解,但确实可以从这些文字的记载中,感觉到那位女郎的感情变化。 很好。曾涛先生赞了王绅一句,又问,你觉得这首《氓》里,哪些文字最能传递出那位女郎的感情呢? 王绅停了停,回答道:从女郎所使用的口吻、诗词架构、诗词布置与种种手法的应用。还有 孟彰的视线也停在手中翻开《诗经》的那一首《氓》处,但目光中隐隐带出的怀念与悠远,却似乎让这首歌谣沾染了某些莫名的意味。 真的很像。 很像他当年高中时候,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解一样。 片刻分神后,孟彰笑了笑,重又将心神收回,投入到这一日的课程里。 曾涛先生将一首《氓》说完,又叮嘱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细细体悟以后,他招手,将孟彰叫了上去。 孟彰从自己的案席离开,一路走到曾涛先生的案台前。 一拜作礼后,孟彰捧着《诗经》直身站立。 《诗经》打开吧,翻到《淇奥》篇。曾涛先生道。 孟彰手里的《诗经》翻开,果真就翻到了《卫风》的《淇奥》。 你告假的这段时日,单只《诗经》这一门,就已经往前讲完了三首。曾涛先生对他道,我今日先跟你说一说《淇奥》,剩下的,稍后再补。 孟彰躬身再一礼,谢过曾涛先生。 曾涛先生只摇头: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完,果真便领着孟彰开始讲解《淇奥》。 给孟彰补课的,并不只有暂时给蔡先生做辅讲的曾涛先生,还有其他童子学的先生们。 不过是一日工夫,孟彰的功课便翻了一翻。 到最后一节课程,孟彰领着先生吩咐下来的功课从学舍前方走回自己案席处的时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了不少同情。 孟彰原只当平常,但他目光随意一扫,却是与一道带着某些奇特情绪的眼睛对上了。 是来自酆都的石喜。 孟彰目光未见丝毫波动,但石喜的视线却是往下压下,恭顺地避让。 孟彰脚步不停,回到他自己案席后头坐好。 王绅、庾筱、谢礼回转半个身体,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孟彰一面快速整理案头上的书籍,一面抬眼看向这三人。 王绅暗自清了清喉咙:这么多的功课,你能够补得过来吗? 第529章 庾筱、谢礼两个在旁边听着,一时也是无言。 王绅他说这话就不觉得多余的吗? 眼角余光触及到两位小伙伴的面色,王绅也才反应过来,脸上不禁也升起几分血色。 来得及。孟彰道,诸位先生并没有限定时间。 似是认真想了想,孟彰又继续道:只要不让功课一直累积增加,便不是什么大问题。 王绅胡乱地点了点头:那你忙吧,我们不打扰你了。 他急急转过身体去坐正。 他自己这样做倒也就罢了,但他却忘不了侧旁的谢礼和庾筱这两个小伴当,不住地用眼角示意,将他们两个也给捎带上了。 谢礼、庾筱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眼,却也只对孟彰点了点头,各自转回身去坐好。 孟彰目光在这三人的后背转过一圈,便自垂落目光,去专心处理手上的功课。 不过,事实上他也才只将手中存留的功课解决了十分之一不到,童子学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便开始收拾各自的东西归家去了。 孟彰落在了后头。 与他一般境况的,还有石喜。 或者说,石喜就是为了等待孟彰,才拖到了这个时候的。 孟彰收拾着案台上的书籍时候,石喜垂手立在侧旁。 只看这一份姿态,与其说他是孟彰的同窗,倒不如说他是孟彰仆从。 阁下有事?看着站在侧旁的小郎君,孟彰问。 石喜摇头:不敢当殿下阁下的称呼。喜这一次,是来给殿下送东西的。 孟彰眯了眯眼睛。 石喜半垂着眼睑,只将一枚沉黑小印捧出,奉向孟彰。 孟彰没有伸手去接,哪怕他已经知道这一枚沉黑小印到底代表着什么。 我并不是阴神。他道,这一枚印章,你自个带回去吧。 石喜捧着沉黑小印的手却未曾收回过半分。 殿下,我所在的酆都虽不是诸位殿下所在的那酆都,但我们这一脉,都是侍奉诸位殿下的巫。 第160章 石喜半抬起眼睑,自下往上执拗地看着孟彰。 巫是绝对不会伤害自己所侍奉的神灵的。 殿下可以放心。 孟彰神色也未见任何动摇,他只问: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石喜的目光低了低。 孟彰便明白了。 原来没有其他人,只是你自己。 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他又问石喜:你想要奉我为主? 石喜才刚说了,他们这一脉虽然不是诸位阴神所在的那酆都,但他们这些侍奉诸位阴神的巫祭,也确实是酆都诸多力量中的一支。 而巫祭侍奉神灵,敬神灵为主,侍奉神座之下。 所以石喜这个来自酆都的童子学生员,便择定了他? 石喜的目光再次低了低。 显然,这一次又是孟彰说对了。 孟彰凝神看他一阵,再次摇头:我不是阴神,你既是酆都的巫祭,自该从酆都中的诸位阴神中择主,你自去吧。 石喜皱紧了眉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孟彰却不理会他了,他低头,收拾了案席,起身离开。 他原以为石喜先前特意请他留到最后,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的,没想到是为了这个 着实是浪费时间。 石喜还想叫住孟彰,但他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 待到整个童子学学舍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一直站定在原地的石喜才在那快速蔓延的黑暗中开口。 为什么阻止我? 一道带狰狞却严正面具的身影出现在童子学学舍的门边,平静地看着他。 因为孟殿下自己不愿。他平静开口。 石喜很有些不满:孟殿下迟早都是要回归酆都来的。他会需要一些追随他的巫祭。遍数酆都内外,我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我最合适!他重复道。 那道戴面具的身影波澜不惊,只平静地回答他:孟殿下自己不愿。 他似乎就只有这样的一句话。 石喜只觉得心头火气,一簇一簇地烧在心头。然而,还不等那火气从石喜的心头蔓延出去,就在对面那人的平静目光中熄灭。 他整个人的情绪都在一瞬间低落下来。 你说,不知过了多久,整张脸都被夜色吞没的石喜才又有了声音,我是不是真的找不到能够敬奉的尊神? 对面那道戴面具的身影静默片刻,摇头道:不会。 石喜的心情好转了些许。 目光转过对面那人面上带着的面具,石喜道:你当然可以这样说,毕竟你已经有了敬奉的尊神,是可以独立行走天地的巫祭了。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情 石喜这样说着,手就不自觉地摸上了自己的面庞。 手上所传来的冰凉感觉,并非是面具所传递出来的,而是属于他自己的皮肤温度。 错过了孟彰,他还能在哪里,找到契合他的阴神?他什么时候,才能像其他人一样,带上属于他的祭面? 第530章 石喜想放弃,又很是不甘。 孟氏阿彰,真的不能成为他的神主么?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问题已经问了出来,砸落在这安静异常的童子学学舍里。 对面那位巫祭看了他的方向一眼。 厚重的黑暗阻挡不了他的目光,甚至还成为了他的阻力,轻易地让他看清了石喜面上不自知的委屈。 遮挡在面具下的五官动了动,眉眼挤压,堆积出一座矮矮的山峦。 孟殿下不愿意,你就不会有机会。他道,我劝你想明白。 石喜愣怔抬头看了过来。 要么,你说服孟殿下改变主意;要么,你就顺从孟殿下的意思,另行敬奉神主。他回望着石喜,你只有这两个选择。 如果石喜问,如果我坚持呢? 对面那人的情绪也未见波动,只回答他道:那你可以尝试去说服孟殿下,不过 你不能打扰到孟殿下,且一应动作,都须得在酆都章条之内。 他近乎警告一般地将话语说完。 不然,后果你也是知道的。 石喜却很惊喜:你放心,我一定会注意分寸的。 那道身影看得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石喜连忙跟上。 他脚步轻快,边走还边琢磨着,该要怎么做才能让孟彰改变主意,接纳他的敬奉追随,让他成为祂的巫祭。 司,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石喜自己琢磨不说,还不忘跟行走在他前方的那人请教。 那位被称作司的酆都巫祭没有给他分去一点目光,却给了他一句话:孟殿下是向道之人。 石喜脚步不自觉地停了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向道之人,向道之人,向道之人 不错,他想明白了一点后,又跟上司的脚步,孟殿下是向道之人。我若是想要得到他的认可与接纳,就该从这方面下手。 所以,他喃喃道,我是不是要多花费些心力去钻研梦道? 作为巫祭,他们其实没有他们自己的道。 又或者说,巫祭之道,就是他们这些巫师、祭师的道。 但巫祭之道其实又算是辅佐之道,在这一条道则之外,巫师及祭师还可以从他们主祭的那位神灵手中,分润去一些属于他们主祭的那位神灵践行的道则的体悟。 换句话来说,那即是如果孟彰真的认可且接纳了石喜,让他成为祂尊位之下的巫祭,石喜是能够通过巫祭与主神的联系,在得到主神允许的前提下,借用某些属于孟彰这位主神的体悟与力量的。 司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沉默。 直到石喜又多问了他几遍,他才吐出一句话来:你真的觉得梦道是好参悟的? 石喜面上的神色、心头的情绪尽皆停了停。 司停住脚步,偏转了目光来看他:你也是酆都的巫祭 虽然还没有敬奉的主神,甚至都还没有长成,不过是酆都送到帝都童子学里扎根的一个生员,但该知道的事情,他不会不知道。 自该知晓这些年月以来,到底有多少参悟梦道的修行者,迷失在梦境与真实之中,失落在梦海里 他们再没有醒来。 司又道:你觉得你一个连正式的巫祭都不是的小郎君,能在梦道面前进退自如? 石喜沉了眼:孟殿下他他不就很轻松地越过梦道的种种阻碍,短短数月时间便以阴魂之身完成炼精化气境界的修行? 司问:你能跟孟殿下比? 石喜什么话语都没有了,他才刚刚激荡起的情绪又一次跌落下来。 司只道:这个法子就别想了,另外找别的办法吧。 他不再等石喜,继续往前走。 石喜在原地站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加快脚步追上司。 司。过了好一阵子以后,石喜才唤了司一声。 司应了:嗯。 石喜犹疑一阵,还是问道:司,你有什么主意吗? 司都没有往他那边厢分去一个眼神,只道:没有。 石喜默然。 眼看着太学的牌坊越来越近,石喜的情绪还是不见稳定,司暗下皱了眉头。 想要成为孟殿下座下巫祭的,并不只有你,但到现在为止,他们所有人都还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 这件事不必任何人来说,石喜也能猜得到。他更知道为什么没有人跟他说起这件事 作为孟彰殿下在童子学里的同窗,比起酆都里其他未曾敬奉主神的巫祭来,他的优势很大。 真正该烦扰的,其实是他们。 他们也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吗?石喜说道了一句,目光随即又落到了司的身上,那诸位大巫师和大祭师呢?他们可有什么提点? 司默然看石喜一眼。 石喜又明白了。 居然,连诸位大巫师和大祭师都没有办法吗?孟殿下这真是 第531章 司听着石喜的话,久久无言。 一大一小这两位酆都巫祭走出了太学范围,当即便感觉到了各处阴域地界气机的细微变化。 石喜的脸色又更沉默了些许。 时局越发的混乱,且往后必定还会更混乱。 孟殿下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回,石喜并不是直接说道出口,而是将话语直接传音到司的耳边。 司面上狰狞而严正的面具闪过一缕玄光。 他斜眼,直接瞥向石喜。 石喜魂体下意识地一个激灵,不由得往后退了退。 但他尚来不及平复自己那一瞬所感受到的惊吓,便立即躬身低头,向着司大礼参拜。 更准确地说,是向着司面上所带着的那副面具。 面具安静,不见其他异常。 司哼了一声,传音道:你倒是好胆子。 竟敢当着他所敬奉的主神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也就是孟殿下在诸多阴神中的情况、地位都极为特殊,否则只今日石喜的这一句话,便该去领受一顿惩戒。 石喜惨白着脸,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头不敢看司。 他甚至都不敢跟司讨扰。 你今日犯下酆都巫祭禁条,虽主神慈悲,未曾过多计较,但我巫祭一脉却不能轻忽。 司沉沉道:你今日归去之后,将酆都巫祭规条誊抄三千遍,五日内送至酆都诸位殿下尊位之前,不得延误。 誊抄三千遍的酆都巫祭规条,还得在五日内送到酆都诸位阴神尊位之前 这等责罚哪怕比不上惩戒,也不差多少了。 但石喜甚至都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字片语。因为不必司跟他分说明白,石喜自己就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酆都诸多阴神,各有神轶品级,各有强弱,并不真的完全平等。但这么多年来,酆都诸位阴神,却都和睦亲近,这其中,自然不是完全没有缘由的。 他直接道:是。 除了诸位阴神清楚世态,知晓当下局面只有联合各位阴神,将各位阴神统合为一体才有破局希望这种主观层面的共识以外,诸位阴神平日里对彼此的尊重与亲善,也是维系诸位阴神关系的重要因素。 但石喜刚才呢? 他刚才当着一位酆都阴神的面,说什么孟殿下是最好的选择 怎么地?除了孟彰,其他的酆都阴神就差了? 这是他作为一个酆都巫祭所能说的话?! 对着酆都诸位阴神挑挑拣拣,还将酆都诸位阴神分出个高低优劣来 司没有看他,只将手抬起,恭敬搭在脸上带着的面具边沿。 细细感应一阵后,他看向石喜的目光才算是略微缓和了些。 其实还是没有多少温度就是了 行了,回去吧。司道,继续往前走。 石喜默默跟上。 到这一大一小两位酆都巫祭出现在酆都宅邸门前的时候,司停了脚步,偏头看向已经沉默了很久的石喜。 那些事情,还不是现在的你该思量的。 石喜的脸色一时越发的惨白。 他听明白了司的意思。 敬奉一位阴神作为自己祭祀的主神,那是合格的巫祭才刚考虑的事情,而他 还差得远。 与其去考虑这些,他不如将心思和精力集中在自己的修行上。 最起码,先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巫祭再说吧。 司没有再看他一眼,走上台阶,跨过门槛消失不见。 石喜在原地站立了许久,才在路过的一位巫祭的招呼下,也走入了宅邸之中去。 司和石喜这两个酆都巫祭所在意甚至是耿耿于怀的问题,事实上,孟彰自己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在他们自己看来,作为酆都巫祭的他们,想要敬奉、祭祀一位神灵,最正确的态度是拜请,是恭谨。 而绝对不是挑挑拣拣。 他们自认没有这个资格。 哪怕是挑拣,也该是作为阴神的孟彰祂们挑拣他们这些巫祭。 但孟彰自己,却不是这样的理所当然。 或许是他曾经作为凡夫俗子活过一世,或许也是那一世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对神灵堪称神奇的态度使然,孟彰对这些事情也甚为随意。 远不是旁人所想的那样苛刻。 别说他不知道石喜和司闹出来的那一点小意外,就算是他知晓,大抵也不会多在意。 神灵可以挑选追随、供奉祂的巫祭,巫祭当然也可以挑选择定他追随敬奉的对象。尽管神灵、巫祭之间有强弱、主从之分,但孟彰认为,在某些层面上,他们双方仍旧存在着一种未曾明说的公平。 不过就这会儿,孟彰也并没有多在意石喜的事情。 或者说,在他直接拒绝过石喜,从童子学学舍里走出来以后,此事在他这里,便已经算了结,不需要他多花费心思的。 所以他能一身轻松地坐在谢尚府上的小花苑里,伴着淙淙溪流,闭眼听谢远的琴曲。 夜幕低沉而厚重,将整个天地都抱在了怀里,只有这一片空间,被盏盏微弱的灯烛照亮,支撑起一片片小小的光亮之地。 琴音也便低了下来。只偶尔间跳跃、盘旋,引领整一个曲律。 第532章 或是串联,或是呼应,这些小小的光亮之地似乎真就在夜幕之中支撑了下来。 琴音中跳跃、盘旋的音节也安定了许多。自那安定的琴音之中,似乎将有熹微的光,要喷薄而出。 于是,那寒凉的风便呼啸着转过,扑向灯盏。灯盏摇曳,光影碎乱 琴音似乎也在这顷刻间乱了,碎了。 音节失律,连带着听曲之人的情绪似乎也被牵引着失去了控制,陡然生出许多慌乱来。 但灯盏外的灯笼纸支撑了下来。 任那寒风如何喧嚣,任灯盏如何狂乱地在寒风中晃动,从灯盏中照射出来的烛光到底是又平顺安定了下来。 光流泄而出,照亮了这一片界域,也似乎 照亮了被黑暗吞没了更多魂灵的眼。 于是在那无比厚重的黑暗之中,也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升腾起来。 孟彰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待琴曲隐去,深沉的夜色再一次覆盖这片空间,孟彰才睁开眼睛。 你的琴曲似乎又精进了。孟彰赞叹道。 坐在他对面的谢远双手还虚虚悬停在宝琴上方。 听得这话,他笑着摇头:不过是心有所感而已。还未算得上精进。 谢远侧旁的谢尚摇头:阿远你这就太谦虚了。 谢尚抱怨得这么一句,又很有些慨叹。 我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这段时日,阿远你都没有应下那些人的邀约了,原来是在琢磨新的琴曲。 说到这里,谢尚又很有些兴奋。 阿远,这一首新出的琴曲,可是你在外头一次弹奏? 都不需要谢远来回答他,谢尚自己就已经知道了。 一定是这样没错了!要真是阿远你已经弹奏过了的,没道理我什么声音都没听说过吧。 摇摇头,谢尚又抬眼看向孟彰:这一次,我该是借了阿彰你的东风了。若不是有阿彰你在,似这样的琴曲,阿远他绝对不会轻易拿出来弹奏 越是这样说,谢尚面上、声音里的幽怨就越是明显。 孟彰失笑摇头:这话太重了,谢师兄 谢尚也是摇头,慨叹一般道:那是你还不够了解阿远。 谢远瞥了他一眼。 谢尚夸张地抖了抖身体,像是受了莫大惊吓一样的。 他甚至不敢在谢远侧旁安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对谢远、孟彰道:我府里近来新得了些好茶,我去取了来,你们坐,你们坐 一面说着,谢尚一面小心觑着谢远的面色,脚步飞快地往后退去,怕极了谢远会在下一刻给他来个狠的一样。 谢远冷眼看着他作态,整个人稳稳端坐在桌子旁。 谢尚见谢远不动,很是松了口气,脚步也缓慢轻松了些。 但即便如此,过不得多时,谢尚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谢远、孟彰对视得一眼,心里都是明镜似的。 谢尚或许是要去给他们取些好茶来,但一定不会那么快就回来。 取茶就是一个借口,自己抽身离开,给孟彰、谢远腾出一个私谈的空间来才是真的。 就这花苑里挂着的花灯的烛火细细打量过孟彰一阵,谢远才真正将心头的巨石放下。 看见你平安,我就放心了。谢远道。 孟彰笑了笑:那些人虽然是冲着我去的,但各有各的目的和打算,并不真的就都想要了我的性命。 谢远摇摇头。 孟彰此刻说起这些事情来,当然是能够轻松的,但当时的境况,绝对不似孟彰所言说的那样简单平顺。 最起码 如果真的有机会,不论那些人原本是怎么打算的,他们都一定会下死手。 就孟彰这样的资质,死的比活的更能让他们安稳。 否则,待到孟彰完全成长起来,他们的前方就得再多一座大山。 不过正如孟彰此刻已经可以轻松提起这些事情一样,事情已经过去,此时再多提起,也不过是闲言。 时间有限,谢远没打算将它浪费在这里。 关于行雨符这些符箓,谢远将话题转入真正的关键点,我这些时日也联络了好些人,他们很是意动,但都还有犹豫。 孟彰目光微动。 他们在担心各个世家望族? 谢远面色很有些苦涩。 他点了点头:每逢天灾,都有人祸。 尽管谢远只是简单地提了这么一句,但孟彰却也已经明白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 天灾降临,寻常的黎庶不论是活下去还是活不下去的,手里曾经握有的东西都一定是抛售出去的。这些被抛售出去的东西,不论是土地还是人命,都可以被握大量生存资源的世家望族用极低价格置换出去。 天灾时刻,对于寻常的黎庶,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是攫取大量珍贵资粮的时候。 我这段时日各处奔走,也只不过是收拢到了数万的符箓。但这个数目,对于整个阴世天地来说,显然是不够的。 阴世天地比之阳世天地,就疆域面积上,实在是大了太多太多。尤其在阴世天地里,在他们所居住的大阴域天地以外,还有许多时空缝隙。那时空缝隙之间,又层叠着数不清的小阴域。 第533章 尽管大阴域、小阴域的气候未必一致,但也有很大的概率重合。 他们必得做足了准备才好。 谢远沉沉叹了一声,来问孟彰:阿彰,你可还有其他的办法? 孟彰在随身小阴域里翻了翻,找出一份文书来递给谢远。 谢远擎了一盏灯来放在案桌上,才伸手去接那份文书。 我名下商行里,有一位管事,给我送了这份文书来。 谢远细细翻看着文书上的内容,不住地在心中揣摩测算。 这份文书只是初稿,其中还有很多不合用的地方,需要调整,阿远你只需要看一看文书的大体方向就可以了。 谢远随意地点了点头,但动作间却也未曾有多少变化。 孟彰暗下摇头,继续跟谢远分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灾之时,亦有人祸,这是必然。除非有朝廷中枢愿意以一国之力镇压那些野心家,让他们不敢过多动作,不敢过份,才会有例外。 谢远手上的动作停了停。 他抬起视线,看了孟彰一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只听孟彰刚才那句话的话风,他怎么觉得 孟彰似乎真的见过这样的一个国家? 怎么了?孟彰回望谢远,问他。 谢远摇了摇头,继续低头去看文书。 所以我们或许可以将各大商行、各大世家望族给裹夹进来,而不是将他们给割裂出去。 孟彰继续给谢远分说。 如今世道,乱象将起。而这一次的源头,又是从皇族司马氏而起,各世家望族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们大抵应该会更乐意置身事外,只看皇族司马氏自己折腾。 待到谢远将手中文书看完,终于将它放下来时候,孟彰的话语也恰恰好到了尾声。 我们或许可以成为搅局的那一个。 谢远沉默思量半响,对孟彰道:很难的。 在乱世之中,名声没有平常时候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力量。 没有足够的力量护持,哪怕是名声再好、名望再高又如何?终究是活不下来。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抬起目光来正正凝望着谢远的眼。 往常时候来说,确实是这样的,但如果 不知是寒风带来的惊喜,让花灯的烛光折射在孟彰的双眼,还是那一瞬间,真就是有什么东西在孟彰的眼底亮起,谢远恍惚间觉得他从孟彰的眼底看见了光影。 那或许是未来,也可能仅仅只是幻想 如果世道变化,让原本只是虚谈的名声、名望,也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力量呢? 这怎么可能? 谢远几乎是下意识地要去否定,但还没等他话说出口,他的脸色便是一阵怔忪。 他想到了什么。 你是说 审判道则和阴德? 孟彰就知道谢远能够想得到。 他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审判道则和阴德。 谢远神思茫茫间,又觉得孟彰说得还真是对的。 审判道则由阴世天地的诸多阴神牵引、汇聚、显化而成。 阴德跟它相同又不同。 阴德不是由什么人牵引着显化的。它是自然而然就出现在这天地中的,是天地成长所带来的某一种变化。 这审判道则和阴德本身的力量可以暂且不论,但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却是所有的有心人都能够想得明白。 审判道则的出现,是阴世诸多阴神的动作。但谁说,这些阴世阴神,就只有这一个动作了? 同理,阴德的出现,是阴世天地成长所带来的一重变化,但谁又能够确定,阴世天地的成长,只会给天地、给依附天地存活的众生,带来这一种变化? 阴神与阴世的目的近乎趋同。 阴神想要构建酆都梳理、清算天地间众生的诸般因果;阴世天地要让阴神正位,要酆都、轮回现世,推动天地成长、圆满 在这种情况下,酆都、轮回的出现已成必然。 他们或许能够阻拦阴神,但他们不可能抗衡得了阴世天地。 何况阴世天地、阳世天地如今的危机已经越发的明显了。 如果他们还想要重演昔日镇压阴世诸多阴神的旧事,如果他们还想要将轮回把持在自己的手里,那么到最后,破灭的就会是整个天地。 而他们这些依附天地存活的生灵,根本就不可能幸存。 他们只能随着天地一同葬没。 因此,酆都必会成形,轮回必将囊括天地间的万灵众生。 酆都审判众生罪孽,论断的是众生身上因果;轮回分割、轮转万灵众生,又是以众生自身上的业力、功德进行分配。谢远近乎喃喃自语地道。 只要那些人还对酆都存有忌惮,只要他们还想着给自己一个更好的来生、更高的起点,他们就会有顾忌,就会对名望、对阴德、对功德有所渴求。 谢远越说越是兴奋,他的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 第534章 而在酆都审判、在轮回面前,力量,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错,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护持他们在乱世里存活,为他们守住身家性命,甚至是再搜刮到更多的底蕴与资粮;但是到了酆都审判、轮回这些事情上,力量便毫无用处。 他们再如何的强大,再如何能够覆压一切来敌,也无法抗衡得了生养他们的天地。 毕竟,到他们手中把持的力量能够抗衡整个天地的时候,他们又哪里还需要在意天地的束缚,直接离开这一片小鱼塘,去往更广阔的汪洋不是更好? 哪怕是乱世之中,只要酆都成形到能镇压整个天地,轮回显化,将天地中的万灵众生尽数囊括其中,名望与阴德,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 谢远一口气说完,又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将手中那份文书上的褶皱抚平。 这个方案,确实是可行的。 谢远说道得这么一句,又抬起眼睑来看孟彰,问他:这个方案是哪位大才拿出来的?确实极妙。 孟彰点点头,道:先生姓谢,单名葛。如今在我名下商行里做管事。 谢远听得,面色很有些古怪。 谢姓?他问。 孟彰颌首。 是了,阿彰你阿母便是出自陈留谢氏,是谢氏的旁支娘子。 谢远再问:所以这谢管事是谢娘子分派到你手里去的?他 也是陈留谢氏的旁支? 孟彰颌了颌首:我阿母放心不下,便想着多给我分派些人手,让他们替我打理家业。 谢葛先生就是我阿母送过来的管事中的一个。 顿了顿,他道:不过他不是陈留谢氏的旁支,只是陈留谢氏中得了谢姓的家仆。 谢远神色渐渐平稳下来。 他低低叹了一声,道:原是这样 少顷,他又道:这样也好,在阿彰你手里,他也算是不埋没了自己。 孟彰摇摇头,并不承领这份功劳。 我其实才是得他相助的那个。谢葛先生虽只是个管事,但却是能谋国的大商,我能得他相助,便省却了不知多少的麻烦。 孟彰这么说着,目光又落到了谢远手上的那份文书上。 其实这一份文书也只是个大体的计划,实际却多有疏漏,跟世事的实况多有出入,还得再细细调整。 谢远的目光也跟着落到了这一份文书上。 所以谢葛先生这些时日,都在帮阿彰你调整这一份文书的方案?他笑问。 孟彰点了点头。 谢远就道:那怕是真为难他了。 孟彰也叹:就现今这时刻变化的时局,每时每刻暴露出来的细节与痕迹,都是关键,疏忽不得,也确实只能劳累他了。 谢远跟孟彰说话的这一阵子工夫里,那边厢谢尚也已经回转了。 孟彰两人这会儿就能够远远看见他走近的身影。 这份计划要想不出差错,其中的信息是关键,或许谢远的目光落在谢尚身上,我们需要阿尚的帮忙。 第161章 需要阿尚的帮忙? 渐渐走近的谢尚听到了后半句话,不由笑问:帮忙?什么帮忙? 看着面上带笑,给人一种亲近舒服感觉的谢尚,孟彰也是认真点头:阿远你说得对。 得了孟彰这话,谢远笑着迎上谢尚不解的目光,接过为他分说清楚的重任。 这段时日以来的天气状况,不知阿尚你有没有留意?谢远问。 谢尚答:天气状况么?确实是有留意。怎么,是这段时日天气越发干燥炎热的事? 谢远先颌首,然后斟酌着用词将他和孟彰近来正在琢磨的那些关于行雨解旱降温的事情给说道了出来。 一面说,他还一面将手中那份孟彰拿出来的文书递过去,示意谢尚细看。 孟彰只留了三分心神听侧旁两人的对话,剩余的那些却是飘去了其他事情上。 原来你们是在做这些事情,怪道这段时日以来,阿远你那么的忙。 谢尚慨叹了一句,旋即一整面上神色,说道:这事情,如果你们真是想联合各家商行的话,我应该是能帮上点忙的,但就是 要做成这样一件事,是很讲究立场的。 谢尚极为认真。 他将目光从手上的文书处抬起,看向谢远和孟彰,尤其是孟彰。 你们有想好过是要站在谁家的立场上吗? 孟彰拿出来的这份文书方案,是很需要注意根本立场的。 因为这份文书方案的核心诱惑,就是参与这件事后应该能分配到各家头上的名望和阴德。而这些名望和阴德也该会带给他们不少助益,所以谁家可以入场、谁家只能旁观,是很需要计较的事情。 说道这里,谢尚面上显出几分了然。 拿出这份文书来的那位大家,现在正为这件事情烦恼吧? 谢远看向孟彰,直接就道:当然是孟家孟彰的立场。 第535章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谢尚听着却很有些担心。 谢尚担心的不是别个,而是谢远。 谢远在陈留谢氏乃至整个帝都洛阳诸高门子弟之中,或许仅仅是以琴技享有几分名声。除了琴曲这方面的需要,陈留谢氏其实没有多看重谢远。但是 作为陈留谢氏的郎君,哪怕是不受看重的旁支子弟,在日常行事时候,也是需要考虑陈留谢氏的利益与立场的。 他现下这般爽快,直接就锚定了孟彰的立场,丝毫不顾及陈留谢氏。要是这话、这态度传了出去,谢远要怎么跟族里交代? 谢尚的目光瞥过谢远,落在孟彰身上。 孟彰摇头:自然该是安阳孟氏和陈留谢氏双方的立场。 说实话,当日听谢葛提起这个方案的第一时间,孟彰想到的是他前生那社会上所盛行的慈善。 而慈善,该当是海纳百川,来者不拒的。 也唯有这样,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帮助所需要帮助的人,解决所需要解决的问题。 但在那一瞬间的激动过去以后,冷静下来的孟彰却又很清楚地明白一点哪怕这次的方案真的有点慈善计划的意味,他也不能真的按他所知道的慈善规矩来。 世界不同,时局不同,众生的认知不同,他若真的全按慈善的规矩来,不说事情会不会搞砸,只怕他才刚透露出一点意思,自家负责这件事的管事就先反对了。 世家子弟谋事,可以舍弃局部利益,却必须得观照全局,紧抓核心利益。 孟彰下属商行的诸位管事或许已经明了他心中的愿景,他们也在不断地调整,极力去契合孟彰,但有些事情,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改变的。 孟彰心下的种种思虑,此刻也就只有谢远隐隐察觉到了些许,谢尚根本就没有细想。 他明显地放松下来,回答孟彰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明白了。 低头又看得一眼手中的文书,谢尚问:这份文书是哪一位大家整理出来的?其中很有些问题,我看他也是拿捏不定,不若抽空请了他来,让我跟他仔细商量商量? 是谢葛谢先生。孟彰笑着回答道。 谢葛,谢先生?谢尚很认真地在他自己的记忆里搜寻这一个名号的相关信息。 但让他意外的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根本就没有在帝都洛阳里,听说过这一位先生的名号! 谢葛,谢先生。谢姓 谢尚下意识地看向了谢远。 难道是阿远发现的谢氏旁支中哪位声名不显的大家? 迎着谢尚的目光,谢远摇了摇头:这位谢葛谢先生原是谢娘子商行里的一位管事,后来被谢娘子拨分到阿彰这里,帮着阿彰打理名下商行。 谢尚听懂了谢远话里的意思。 感情,这位谢葛先生压根儿就不是陈留谢氏的郎君,甚至连旁支都不算,只是旁支一位娘子的陪房。 他沉默了一下,却是很快调整心情,摇头叹道:果然是天下处处有俊杰。 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也需要些时间来再揣摩揣摩这份文书明日如何? 明日我去拜访谢葛先生,可否?反正我明日也无甚紧要的事情。谢尚看着孟彰,问。 孟彰道:我得先问过谢葛先生。 谢尚颌首:自当如此。 对于有手段、有想法的大家,哪怕是主家,也理当要多尊重几分。 谢尚说着,又低头,很是赞赏地看过手中的这一份文书。 恨不能早日拜会这位谢葛先生! 孟彰笑了笑:明日也不算迟。 又坐了少顷,眼看天色是真的不早了,孟彰便与谢尚、谢远两位告辞。 谢尚不甚放心,他看了看宅邸外头,先是从袖袋里摸出一枚符牌来递给孟彰。 这是我陈留谢氏的出入凭证,你且拿去挂在马车前头吧,能消去不少麻烦。虽我知道你那里必定有安阳孟氏的,但再多我陈留谢氏的这一份,总是方便些的。 孟彰的目光落在了那枚符牌上。 这是陈留谢氏的出行符牌,如果孟彰的马车挂上了这个 谢尚也知道孟彰在思量什么,他笑道:今日是我邀了你来府上,又是在我府上耽搁了些时候才拖到这会儿才离开,我作为主人家,自然得担负起责任来。 谢远只是静观,没有出言劝说。 孟彰伸出手去,将那陈留谢氏的符牌接了过来。 如此,多谢师兄了。 直到这个已然算尘埃落定的时候,谢远才开口:我正巧也要回去,不若我送一送你吧,阿彰。 谢尚愣了愣,也是笑开。 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他点头,那便这样定下来好了。 我再安排些人在左右护持。 谢远也没有阻拦,甚至还点头:很是应该如此。 这样说着,谢远还很自然地向孟彰伸出手。 所以,它也给我吧。 谢尚脸色微动,也是到这个时候,才察觉到了什么。 第536章 他脸色不由得一沉,随后才勉强又支撑起来。 孟彰隐在黑暗中的眸光微动。 谢尚此时的情绪,并不美妙。但这种情绪却又不是冲着他去的 这边厢孟彰心如明镜,那边厢谢尚也已经在给自己收拾烂摊子了。 那行,那这枚通行符牌阿彰你到时候就给挂到阿远的马车上去吧。他是我陈留谢氏的郎君,通行符牌挂着他马车上,才是最合适的。 到时候有阿远在前头开路,阿彰你的马车也不会有多麻烦。 谢远赞同点头。 孟彰看了看两人,笑得一笑,果真就将那枚通行符牌转手交到了谢远手上。 谢尚暗自松了口气。 谢远握住那枚通行符牌,手指不经意摩挲过通行符牌上异常细致繁复的文字。 那我们这就走吧。谢远招呼孟彰。 孟彰站起身,对谢尚点了点头。 谢尚连忙将人送出去,同时还安排了几支阴兵连同几位客卿一道护送孟彰、谢远的马车离开。 到得那一大群人走得远了,谢尚的脸色终于控制不住地阴沉下来。 郎主?陪站在侧旁的谢府管家心惊胆颤,低声唤道。 他甚至都不敢抬眼去细看谢尚的脸色。 谢尚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府里走。 谢府管家立在当场,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自他来到谢尚身边有多久了? 数十年了吧! 可这数十年间,他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家郎主脸色这么难看的时候。 他家郎主,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啊 一阵寒风卷过,谢府管家的魂体抖了抖,才迎着侧旁门房的目光,快步去追谢尚。 谢尚没打算迁怒旁人,他挥退了管家和其他仆众,只沉着一张脸,在正厅里坐着。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的工夫,谢尚在自己府上的正厅里,等来了谢远。 是的,谢远。 就是才刚说着要回府,所以亲自送了孟彰回孟府的谢远。 谢远走入正厅时候,就见谢尚端坐在正厅的主位,侧旁一盏灯笼烛光淡淡,只照亮了谢尚半个身体。 剩余的大半个人,就都陷在泥淖也似的黑暗里。 那符牌是谁给你的?谢远也不靠近,直接就在正厅中央处站了。 谢尚毫不遮掩,直接给出了答案。 谢郎中给的。 谢郎中,其实就是谢诚,谢尚这一支的三位族老之一。 往常时候,对待这位族老,谢尚可不是这个态度的。 谢远一点不惊讶:那枚通行符牌,甚至都不是他能够挂上去的。 谢尚的唇角扬了起来:是啊。 第162章 谢尚分明在笑,但谢远却没在他面上那笑容里感觉到丝毫的暖意。 世家望族家大业大、门第高贵,所以能承领诸般特权。但在子息繁多的世家望族内部,被划分出不同等级层次的子孙郎君,他们所能领受的特权所也不同的。 就譬如今日谢尚所拿出来的那枚通行符牌一样。 那一枚通行符牌的品阶,就算是放在陈留谢氏内部,也是少有的。它通常只在嫡支宗房手中,而且还必得是嫡支宗长一房里特别受到宗族重视的郎君,才能拥有。 最起码似孟彰在童子学里的同窗,作为陈留谢氏宗长房血脉子嗣的谢礼,都没有这种品阶的通行符牌。 谢礼手里拿着的,是稍次一等的。 倒不是说这个品阶的陈留谢氏通行符牌就只在谢氏一族郎君手中,它也会外流。但这些外流的陈留谢氏通行符牌,无一不是从陈留谢氏当代族长手里送出去的。 每一位得到它的,都必定是陈留谢氏的绝对盟友。 所以说得更明白一点,今日这一枚谢尚取出来拿给孟彰的陈留谢氏通行符牌,在它本身的作用之外,还代表着某些特别的意义。 哪怕这枚陈留谢氏通行符牌只是暂借出去的,哪怕这枚陈留谢氏通行符牌就只使用了这么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只要孟彰胆敢让那枚陈留谢氏通行符牌挂在他自己的马车上,某些痕迹就必定会落在孟彰身上。 到时候,孟彰就算没有这种意思,也没有办法向天下人解释。 他会因为这一枚陈留谢氏的通行符牌而跟陈留谢氏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甚至在某些时候,可能还会让天下人忽略去孟彰那安阳孟氏麒麟子的身份,只将他跟陈留谢氏联系在一起。 这对于陈留谢氏,对于孟彰来说,是好事吗? 不是! 这件事真要是做实了,不论是陈留谢氏,还是孟彰,都不会落到任何的好处,反倒还会沾染一身的麻烦事。 似这样的事情,谢远、谢尚这两个陈留谢氏旁支郎君都看得分明,谢诚这个陈留谢氏旁支中的一位族老难道就看不明白? 但偏偏,这样一枚不该出现的陈留谢氏通行符牌就是出现在了谢尚的手里,甚至一直到了今日晚上他准备将这枚通行符牌借给孟彰的时候,直到他被谢远提醒,谢尚自己方才醒觉 谢礼细看着谢尚的脸色,不曾错过他面上一分一毫的细微变化。 在今日之前,在你将它拿出来然后我提醒你以前,你是真的不曾察觉到任何的不妥? 第537章 谢尚脸色沉沉,却完全没有特意遮掩,只将心底一应情绪在面上摊开,深怕谢远看得不清楚。 我是真的没有察觉到任何的问题。 谢远不说信还是不信,只又问谢尚道:那谢郎中呢?你从他手中得到这枚通行符牌到今日以前,可见他有什么不妥? 谢尚再摇头:也没有。 所以你觉得,你、谢郎中连同我们整个陈留谢氏,都别人算计了? 谢尚不点头也不摇头,反问他:难道不是吗? 谢远神色依旧,仍然只是问他:你觉得算计这一切的那个人,会想不到你将这枚通行符牌送出去时候,我也会在场?他会想不到 我能看破,也会出手将事情给拦下来? 谢尚一时默然。 当然不可能。 谢远跟孟彰那伯牙子期之交,在他们陈留谢氏里都是传遍了的。对方既然可以算计他,算计谢诚这位郎中,又怎么可能会忽略了这样的一个关系? 被怒火冲昏了脑袋的谢尚终于清醒了少许。 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皱紧眉头,谢尚低问。 不只是在询问谢远,他也是在询问他自己。 是想要动摇吧。谢远回答他。 谢尚下意识地抬起目光看过去。 站在正厅中央处的谢远却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方才。 方才那小郎君在走入孟府以前,曾站在他的马车前与他告别。 除去那些寻常的话语以外,那小郎君其实还像是随口提起一般跟他说了两句话。 查确实是要细查的,但也该掌握好分寸。否则怕是才会叫他人如愿呢。 不过就今日这一件事情来看,背后使力的,未必就只有一方,不是吗? 迎着谢尚询问也似的目光,谢远将方才那小郎君的话也复述了出来。 动摇吗?谢尚若有所思重复着。 谢远颌首,这从孟府回来的一路上,他也同样想了很多。 这件事情,其实会有很多演变的方向。 如果你将那枚通行符牌交给阿彰时候,我不在场,也没有人将事情拦下来,那么不论阿彰他用不用这一枚通行符牌他对你、对陈留谢氏的感官也必定会发生变化。 孟彰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小郎君,不论是人情还是世事,他都有他自己的判断,轻易不会被旁人的言论和想法给动摇乃至左右。 谢远声音甚为平静,就像是说道着一个众所周知到底事实。 不是像,他就是。 谢尚多看了谢远一眼。 谢远回望过去,一点也不觉得他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或许是因为谢娘子,或许也是因为我陈留谢氏的诸位郎君,更或许就是因为我陈留谢氏的过往行事,阿彰他对我陈留谢氏的印象,其实是远胜于这帝都洛阳里的诸多世家望族的。 对于谢远的这一个说法,谢尚很是认同。 只看孟彰抵达帝都洛阳以后的动作,就不会有人去怀疑孟彰的这份态度。 但再良好的印象,也经受不住多次的动摇。谢远道。 如果你真没有说明这枚通行符牌所代表的意义就直接将它送到阿彰手上 谢远抿了抿唇,才继续道:阿彰一定会怀疑你,怀疑陈留谢氏。 谢尚也已经想明白了些。 这会儿他就将谢远的话头接了过来。 未必就是怀疑我、怀疑陈留谢氏对他的用心,但一定会怀疑我们的能力。 以这一枚通行符牌在陈留谢氏内部的品阶,它一定不可能只牵涉到谢尚。 从陈留谢氏的当代族长到谢诚这些旁支族老,再到谢尚这样的旁支郎君,都在这枚通行符牌的链条里。 这样一枚不该出现在他手上的通行符牌,却被谢尚随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细细一思量,出问题的难道只是谢尚吗? 不,是这枚通行符牌链条里的所有人。 陈留谢氏一族,上到陈留谢氏在阴世天地里的当代族长,中到谢诚这样的旁支族老,下到谢尚这样的旁支子弟,全都是旁人棋局里的棋子,任旁人摆弄。 似这样的一个世家望族,真的有能力,成为孟彰在这帝都洛阳里的唯一盟友? 对方想动摇的,不只是阿彰,应是还有你我,还有谢郎中乃至是族长 想到自己方才对谢诚陡然变化的态度,谢尚又道。 谢远不意外谢尚能够醒过神来。 他这一手针对的,其实不是阿彰,而应该是我陈留谢氏。 毕竟,一个家族真正的困境与危机,绝大多数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谢远只问谢尚:这件事,是你往上通报,还是我来? 谢尚完全没有犹豫:我来。 他迎着谢远轻松不少的目光,道:这件事的真正着力点,是我。 且我心中还为此存了些嫌隙 自当该由我来亲自梳理。 谢远笑了笑,身体放松了些。 第538章 那就交给你了。 谢尚点头,直接起身令管家给他套车。 出现在大门外的管家有些不明所以,但看着谢尚、谢远两位谢氏郎君的情绪,他也不敢多说什么,直接躬身应声,便下去准备了。 谢尚坐上马车往谢诚府上去的时候,谢远也上了他自己的马车。 此时天色已晚,谢尚又有要事需要处理,他自也该回转他自己的府邸。 嗒嗒马蹄声踏破深夜里的静,却没能影响到谢远的思绪。 所以,会有人这么对陈留谢氏出手,是因为不愿意看到陈留谢氏真跟孟彰联络起来? 孟彰背后有酆都诸位阴神,自身资质超卓,当此之势,显然是没有什么人能够将他拦下来的。 这个年岁尚且不足十岁的小郎君,日后必定是镇压一方的巨擘。 他们能容忍安阳孟氏跟孟彰联络有亲,因为孟彰他姓孟,是真真切切的安阳孟氏郎君,也因为安阳孟氏的根底太薄,它想要壮大,需要时间。 何况,安阳孟氏未必就不能让孟彰的崛起速度放缓放平。 但陈留谢氏,不行。 陈留谢氏在帝都洛阳的诸世家望族中本来就很不差的,再得了孟彰这个契机,它壮大膨胀的速度,只怕比安阳孟氏来要来得恐怖。 倘若放任陈留谢氏跟孟彰不断加深彼此的联结,那不论是陈留谢氏,还是孟彰,恐怕都不再是他们能够压制得住的。 且莫要忘了一点,现下帝都洛阳里的各家顶尖世族,都正在被皇族司马氏有意无意地裹夹着,带入他们皇族诸多封王的争斗之中。 凭什么同为帝都洛阳中的顶尖世家望族,他们就要被皇族司马氏盯着针对着,而陈留谢氏却能够跟孟彰联络,隐隐搭上孟彰这一阵东风呢? 想到这里,谢远闭了闭眼睛。 只怕今日里的这一件事,才不过是开始。日后相类的事情,怕是还会有更多 第163章 只希望这些事情,不要真影响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才好。 谢远这么想着,不免又生出一重隐忧来。 那些人不愿让陈留谢氏借了阿彰这阵东风,更不愿他们能借着阿彰跟那诸位阴神结下联络,大抵也不太想见到阿彰借着陈留谢氏的底蕴,以超越他们所能承受的速度步步往更高处走。 所以他们的动作不会只有一次。 而,这一次,他们选择了从谢尚下手。那么下一次,他们又会想要从谁那里发力呢? 谢远不必多花费心思,也已经有了答案。 他。 当然是谢远他自己。 那些人此次选中谢尚,除了谢尚自身远超常人的亲和力以外,还因为谢尚那孟彰在太学里的导引师兄的身份。 但除了谢尚以外,一整个陈留谢氏,跟孟彰关系稍微亲近一些的,也已经不多了。 一个谢娘子,一个谢礼,再有一个就是他。 谢娘子是孟彰的阿母,这母子关系,是随便就能被分化撩拨得了的吗? 然后谢礼 谢礼虽然是孟彰在童子学里的同窗,平常时候也很能说上几句话,但实际上的关系,却不太亲近,甚至很有些疏淡。 当然,这是孟彰在跟谢礼保持着距离,而不是谢礼不愿意靠近。 如此一梳理下来,剩下显出的那一个,不就是他了? 日后,再碰见任何关乎阿彰的事情,他都得要更仔细、更谨慎一些了。若不然,怕是很难逃出那些人的谋算布局去。 他自己届时会如何,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会不会影响到阿彰。阿彰承载着他的理想,是在那无边黑暗中点燃他、引领他的火炬,也是将要点亮更多界域、引领更多浑噩之人的火炬。 比起他自己来,孟彰可要重要太多了。 谢远无声睁开双眼,看向那沉甸甸的夜幕之中。 只希望陈留谢氏里的族长及诸位族老,能稳妥地处理好这件事,不叫它影响到阿彰才好。否则,他自己都不知道当孟彰这个他理想的先行者同陈留谢氏这个家族被一同摆放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会选择哪一方。 谢尚倒是没有谢远的这一重隐忧。 他只是一遍遍地翻找自己的记忆,想要从这些记忆里找到那些人下手的痕迹,好在面见谢诚乃至陈留谢氏嫡支族老时候,能提供更多的线索让他们查找。 谢尚马车才刚刚在谢诚谢郎中府门前停下,就有谢郎中府上的门房迎了出来。过不多时,更是大管家亲自出面来请谢尚进府。 郎中呢?他这会儿可有工夫见我?谢尚问。 谢诚府上的大管家听到谢尚这个称呼,也是敏感察觉到了不妥。 他亲善笑开,回答谢尚道:郎主正在书房里处理文书呢。尚郎君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见郎主的话,还请在外间少待,我去通传一声。 谢尚也没有推拒,他直接点头:有劳了。 谢诚府上的大管家心头更是惴惴,只面上不显而已。 将谢尚送到偏厅处等待以后,这位大管家便不再犹豫,直接往谢诚的书房去。 过不得多时,那大管家便转身而回,来请谢尚。 尚郎君请这边走。 谢尚站起身,直接就跟着大管家往谢诚书房那边去。 第539章 你来了?听到从外头走进来的脚步声,谢诚头也不抬,手拿着笔快速在面前卷宗上留下一行行文字,这个时辰了还特意过来一趟,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等谢尚回答,谢诚又问:是跟孟彰有关的? 是。谢尚沉沉应了一声,然后道,今日里发生了一件事,我想我陈留谢氏大概要给人家孟彰一个交代。 谢诚手上动作一顿,头也终于抬了起来,看向立在书房中央处的谢尚。 陈留谢氏,要给孟彰一个交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谢诚问。 陈留谢氏这边厢发生的事情,孟彰并没有太过在意。又或者说,只要陈留谢氏还算是清醒,那它必定会拿出一个交代来。 这不仅仅是因为孟彰、因为孟彰背后站着的安阳孟氏和阴世天地那众多的阴神,还因为它自己。 陈留谢氏如果还想维系他们自身的信誉,稳定他们内部子弟,他们就不可能当做无事发生。 正如孟彰曾经跟谢远说起过的那样,那些人这次的本意,可不仅仅只是挑拨孟彰和陈留谢氏的关系,还有陈留谢氏整体跟郎君个体的关系。 而且相比起孟彰自己来,陈留谢氏本身,才是那些人真正要算计的对象。 他应付过孟庙、罗先生、甄先生这一众人等以后,便转身走入了月下湖那小阴域之中。 远远见得孟彰的身影出现在月下湖的湖岸边上,湖水中诸多银鱼鱼群里某些阑珊意志一扫而空。 细微却无甚规律的轻快拨水声从湖里传了出来。 孟彰走过月下湖的湖面,在湖中央处那白莲莲台上坐下。 不急着修行,孟彰往前探身,又将手指伸入湖水里感受荡漾湖水的清凉。 你们方才是在等我吗?他含着笑,低低问。 银鱼鱼群们察觉到了孟彰的情绪,在湖水里轻快游走。 细碎的漂亮浪花拍打在孟彰的手掌上,温柔而亲近。 不用担心我。孟彰道,我就是今日里见了两个友人,说了些话,便在外头待得久了些而已。 银鱼鱼群里为首的那一尾又盯着他看了一眼,才慢悠悠地转了半个身体,自顾自地探头去找中天处挥洒月华的阴月。 其他的银鱼也都陆续跟上。 孟彰笑了笑,却是又道:似这样的时候,日后应该还会有,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多。倘若我日后再晚归,你们也莫要担心我。 他道:我没有那么容易出事。 鱼群中为首的那一尾尾巴轻快拨水,又在它自己周遭激起一片小小的浪花。 孟彰知晓银鱼鱼群们这是明白了。 他笑了笑,将手从那湖水中收了回来。 月下湖中月光阴凉却清湛,像极了碎冰玉屑。湖水却色泽沉暗,深黑不见底。 孟彰坐在白莲莲台上,盘膝坐于月下湖上食气炼化,竟很有些承天接地、独此一人之感。 但在这月下湖里,他却又是不孤独的。 湖水之中,有鱼群嬉闹,同他一并支撑起这方阴域的生机。 食气炼气的孟彰面上渐渐放松下来,合入这一方阴域之中。 到阴月沉落,天色渐渐亮起,从这阴域中支起一片亮景,孟彰也才悠悠醒过神来。 见得他醒来,银鱼鱼群强撑起不多的心力,拍打着水面跟他打了个招呼,便沉入湖底去了。 孟彰笑了笑,随手抚过身上袍服,拂去那根本不存在的褶皱,也跟着走出了这方阴域去。 青萝这些婢仆还在外头守着。 孟彰吃用过早食,目光便落在了孟庙身上。 孟庙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迎着孟彰的目光,问:阿彰? 可是他哪里不对,阿彰要用这样的眼神来看着他? 孟彰摇摇头,只跟他道:庙伯父,近来帝都洛阳里的事情,便劳烦你跟罗先生多照看着些吧。 孟庙心神一紧,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待他回过神后,他才想起来问孟彰: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孟彰道: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得孟彰这话,孟庙却不觉得松了口气,他甚至更紧绷了精神,只等着孟彰的话。 而是有些事情,只怕我们先前压根就没有注意,将关键信息给忽略了过去。 似昨日里谢尚府上发生的事情,怎么着都不可能是那些人忽然间动手的。他们应该是提前布置好了棋子,然后仔细斟酌判断过,才真正启动计划,一举将事情做完的。 孟庙皱了皱眉头,问:你还是仔细跟我说一说吧,我这里一点头绪都没有。 孟彰也不瞒着孟庙,简单便将昨日里谢尚府上发生的事情跟孟庙说道了一遍。 孟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想了好一阵子,或许有些收获,或许又没有,但这会儿他也不去找孟彰要答案,只直接问他安排。 那我们安阳孟氏,准备要怎么做? 孟彰昨日里也有思量过。这会儿孟庙问,他便也就答道:暗自排查我族中内部。 孟彰的这一个安排,让孟庙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阿彰你是觉得,他问,谢尚谢郎君府上发生的事情,跟我们孟氏在安阳郡里时候的遭遇很是相似? 第540章 孟庙在被调拨到孟彰身边以前,可是跟随在孟椿这位安阳孟氏在阴世天地里的当代族长身边的。 对于孟彰所以会得到太学的青睐,所以能这么轻易地从安阳郡来到帝都洛阳的内情,他在孟椿身边也听到了些风声。 在他们一行人离开安阳郡时候,孟椿、孟梧这两位安阳孟氏的嫡支支柱,可是已经开始在安阳孟氏乃至安阳郡内部,暗查探子了。 孟庙暗自缓了缓神,又悄悄问孟彰:阿彰你怀疑,谢尚谢郎君府上的事情,也是那皇族司马氏的手笔? 孟彰看他一眼,摇头:不止。 只是皇族司马氏在动手吗?其他顶尖的世家望族难道就没有任何的动作? 孟庙被孟彰的这个答案惊住了。 好半响以后,他才郑重跟孟彰道:阿彰,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就是 嗯?孟彰问。 孟庙有些犹豫:只靠我跟罗先生两个,只怕还做不好。 连陈留谢氏都险些被算计了,只靠他跟罗先生两个人 他还真没有信心能将事情办好。 第164章 孟彰一时失笑。 孟庙看着孟彰面上的神色,更是茫然。 孟彰见他仍然没想明白,便侧了侧身,望向某个方向。 孟庙循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 什么都没有 孟彰道:不会可以学,能力不足可以补可以练,总不能因为不会、做不到、太难,就将事情丢在那里了吧。 孟庙被孟彰这么一点,又再一次循着孟彰视线的方向看过去。 到这一刻,孟庙是真的明白了。这个方向确实什么都没有,但安阳郡就在这个方位上。 安阳郡在,安阳孟氏自然也就在。 你是让我去请教他? 别看安阳孟氏从孟彰离开安阳郡以后,就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动静传出来,但暗下里的动作,安阳孟氏内部可是频繁得很。 这样的事情,孟庙当然不会不知道。 孟彰将目光收回,只跟孟庙道:这件事不在我,而在你。 孟庙沉默。 你想的话,那自然可以。你若不愿,那你在旁边看着,看他们到底如何行事,又如何将动作落到实处的。 反正,孟椿不会不让他看。 孟彰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往外走。 阿彰,你去哪里?孟庙被身边的动静拉回心神,见得孟彰的动作,几乎下意识地问出声来。 孟彰脚步不停: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往太学去。 事实上,如果不是在孟庙这里多花费了些时间,孟彰是准备在晨早去往太学的这段时间里,再见一见他名下的各位管事的。但现在 算了,时间上来不及,且还没事先通知那些管事们,仓促之间怕是会多有不足,便等到今日午间时候也不迟。 孟彰这么思量着,便就在坐上马车去往太学以前,将那一份份契纸从随身小阴域中取出,往契纸里分别送去一句话。 也是到这个时候,孟彰才发现校场那一张契纸表面亮着一个象征拜书的符文。 这个符文亮起,即代表着校场里的部曲将领有书信送到。 孟彰脸色微动,却也没有怠慢,手指点落在那个符文上。 一点独属于孟彰的气机落下,那符文的亮光闪烁一阵,便有一封书信出现在校场契纸的上方。 孟彰伸手,将那封书信拿过来展开。 主君亲启:初初看见这书信的开头第一行文字时候,孟彰略略提起的心神便自放松了下来。 别的不说,只看这书信开头的行笔,孟彰便知道写下这一份书信时候的孟昌并不紧张。 作为部曲将领之首的孟昌不紧张,自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这封书信的来意。 果不其然,待孟彰看完这封书信时候,他也只是有点奇怪。 孟昌请见,便是这封书信的真正来意。 所以孟昌是有什么事要跟他说的吗? 孟彰想了一阵,不认为这段时间会有什么人插手他的这支部曲。 因为就目前来说,那些掌控了整个世家望族的巨擘,还看不起这小小一支不过五百人的部曲。 孟彰思量着,手上动作却不慢,也往校场的契纸里送去一句话。 我已知晓。时间便定在今日午间吧,昌校尉可以先做好准备。 听到回话的时候,孟昌正结束了晨早的演练,坐在大帐里处理文书。 他动作停了一停。 察觉到孟昌这边的动作,误以为孟昌这是又找到了躲懒的借口,丁墨甚至都顾不上孟昌上官的身份,直接抬眼瞪了过去。 郎主?丁墨问。 孟昌理直气壮回望他,回答他道:主君那边已经传回答复了。 丁墨先是一凛,随后也正色问:彰主君那边是个什么说法? 可以,时间基本就定在今日午间。孟昌道,随后很直接地将手上的文书往边上一推,现下虽然还是晨早,但距离午间其实也只有这两三个时辰。 我再去准备准备,免得在拜见主君的时候另出了差错。所以这些文书孟昌扫了案头上的那些卷宗一眼,就劳烦你帮着处理了。 第541章 丁墨片刻无言,少顷才叹道:郎主,这些文书都需要你过手处理的,你这样地抗拒,不好吧。 孟昌也叹:如果真是紧要的,哪怕是牵扯到我校场里的哪一个部卒,我也没有任何的怨言,但是你看看,你看看这个 丁墨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倒也不是他要明目张胆去悖逆孟昌这位上官的意思,而是这些文书他不用多看,都知道它们写的都是什么,又跟什么内容有关。 这个,安阳郡里孟轲送来的文书。他上头写的什么玩意儿?不是来问合作,不是来请教公事,而是问什么时候可以再凑到一块儿喝酒? 你觉得他是在打探我们这支部曲甚至是主君的动向? 孟昌很有些不忿。 这些事情没有主君的意思,是能够跟他们细说的么?纵然我们昔日都是袍泽,但如今分领两支部曲,还各为其主他们却似乎全然没有顾忌、避嫌的意思。 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孟昌冷斥一阵,目光扫过那份文书后,又一次抬起看向丁墨这位幕僚。 我懒得跟他们扯皮。与其跟他们那些人一点一点地掰扯,我还不如抓紧了这时间去调理正事呢。所以,不如尽由你帮着我将这些事情接手了过去?孟昌说道。 丁墨思量一阵,问孟昌:郎主,你不觉得,这段时日以来,从安阳郡里来的、类似这般内容的文书,好像多了不少吗? 孟昌也并不真的是一根筋的武将。 他听丁墨这话,眉峰一动,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墨转身从他自己的案席后头走出,来到孟昌案头前方,伸手去将一份一份的文书抽出,在他自己的面前堆叠成一座小山。 孟昌看着这座最后足一指高的文书,也是想到了什么。 安阳郡里,是要出什么事情了吗?他沉声问道。 丁墨摇头:目前我等信息不足,难以锚定真相,不好莽自猜测。 但是? 孟昌毕竟是跟丁墨配合默契的搭档,几乎是丁墨才将话说完,他便察觉到了丁墨话语里未尽的转折意味。 但是,丁墨将话接住,我们可以将事情上报彰主君,由彰主君来做这个判断。 孟昌只略一细想,便点头赞同。 你说得很对。这事情,合该由主君来拿主意才是。 跟孟昌有袍泽之情的,绝大多数都是孟氏郎君的部曲,剩余不多的,也是嫁予孟氏各位郎君的各家娘子带出来的陪嫁。 这一个个的,都是各有主家,且都待在安阳郡里。 安阳郡中近来并无大事发生,所以论理这些部曲将领应该也是不会遇上什么事情才对。可偏偏,他们中的很多一部分,都往他这里送来文书,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跟他攀扯关系 这样的一种阵势,要孟昌相信安阳郡里仍旧平静,那也太低估孟昌了。 可是要孟昌顺着这些枝节往下探寻,又太过为难了孟昌。 孟昌不过只是一支掌领五百部卒的部曲将领而已,要他掺和进这安阳孟氏诸位郎君的事情里头去,是嫌他命太大死得不够快呢,还是觉得他们家那位主君近来太过清闲了? 安阳郡里的事情,主君要是知道尚且罢了,要是不知道 孟昌低低说着,跟丁墨对上了一眼。 丁墨将那一指高的文书抱走回到他自己的案席后头,过不得多时,丁墨再转到孟昌案头前方的时候,却是送上了一张书纸来。 书纸上面罗列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往孟昌这里送内容寻常的文书的部曲将领以及他们背后的主君,有一个算一个,都在上头了。 孟昌一见,当即就笑了起来。 多谢多谢,这个很合适! 丁墨的脸色隐隐缓和下来。 这下,郎主你可是能够放心去拜见主君了?丁墨问。 孟昌听得,面上的笑意淡了些。 作为部曲、武将,拿着这些东西去拜见主君,其实也就是比没有好一些而已。 丁墨的情绪也有些收敛。 谁说不是呢?作为部曲、武将,最适合上献主君的,永远都是军功、是武迹。 倘若事情顺利,我等能得主君应允的话,下次再拜见主君时候,怕就没有这样的气弱了吧。孟昌低低道。 丁墨无声颌首,应他的话:应是。 事实上,哪怕孟昌拿出来的只是这些比没有好一点儿的消息情报,也已经足够叫其他人羡慕的了。 没错,说的就是今日同样被孟彰传召的谢葛等人。 一直到午间将至,谢葛这些商行管事,也还在为自己即将递交上去的文书苦恼。 这可怎么办?一位管事问谢葛,脸色苦得几乎能拧出汁水来。 可不是,我们该怎么办?另一位管事也问,难道真让我们将手头上的这一份方案当成品递交给主君? 往常时候他们看着这一份方案,只觉得它虽有些不足,但也很不差。若不然他们也不会将它定稿成文。 第542章 可是到这会儿距离他们拜见主君的时间越近,他们对这一份方案的文书就越是不满意。 纰漏那么多,相互之间还很有些纠葛另一位管事的眉也是拧得死紧,这样的一份方案,真能呈送上去? 谢葛站在案前,一时也没有动作,静默得如同磐石。 第165章 身前案头摆放着的,是那一份方案文书;耳边响起的,是各位管事的疑问茫然声音;周遭沉浮着的,又是浮动虚躁不安的情绪 谢葛只觉得自己的心境都开始动摇了。 不怎么办。他冷不丁道。 身侧一众管事齐齐看定了他。 将实情告知郎主。谢葛没有任何的动摇,我们只负责将方案的细节落到实处,以保证方案能完满达成。但真正把控着方向和大局的,是郎主。 也只有郎主。 他转身来,直视着身侧的这一群同僚,终于放缓了语气。 去吧,将如今尚且还有些争议的资料尽数整理妥当,午间时候上呈郎主,让郎主做决定。 听得这话,一众管事尽都放松了下来。 早该如此 可是这样一来的话,我们是不是也有点甩担子的感觉? 那管事将这半句话再咽回去:郎主真的不会有意见? 其他的管事又都沉默了下来。 还是谢葛道:但我们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他往前迈出一步,团团扫视过周遭的同僚,道:郎主真要是有意见,我一力担下就是了。诸位尽可放心。 纵然知晓谢葛这话语其实很有些激将的意味,但那些管事们却还是当即摇头,各各拒绝了他的好意。 这如何能成?不成,不成 就是啊,葛老兄不必如此,事情被郎主分落到我们头上,事前的种种准备、做事时候的各种动作到如今出现的疏漏一位管事道,哪一样不是我们大家伙一起负责的?现在事情没做好,自也没有只你一个人在郎主那里将责任给揽下来! 这位管事话才刚说完,都还没等其他的管事附和,他自己又给加了一句:真要让你这样做了,我们又成什么人了? 特别是在郎主面前! 尽管这位管事没有将后头那半句话说出来,但其他的诸位管事就没有一个没猜到的。 他们甚至都没有交换一个视线,便即连连点头。 正是如此。 是啊 他们这些管事哪怕对谢葛的提议动心了,最后也没有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这种忧虑绝对占据了大半的因素。 要知道,他们家那位郎主虽则年岁小了些,却不是好糊弄的。 他们老老实实的倒还罢,若是不老实,贪功推责的,只怕郎主那边厢他们过不去。 或者说,就算郎主这一次高抬一手,将他们放了过去,也必定会给他们埋下隐祸。 倒还不如就老实一点 毕竟,那是他们已然认定的郎主。 谢葛倒也没有坚持,他直接妥协:那行吧。 他端正了脸色,对着左右簇拥着他的一众管事团团一礼:就劳烦诸位去做好准备了。稍后,我们一同去拜见郎主。 其余的一众管事也都肃容,抬手严谨还了一礼。 喏。 这些管事们事情都是做熟了的,到这一刻动作也全都不慢,过不得多时,所有准备上呈给孟彰的文书、资料也都已经整理妥当。 谢葛简单看过一遍,缓慢颌首。 其他的管事暗下放松了些。 诸位可以先坐一坐,待时间到了,我们再出发。 说完,谢葛自己也在堂中寻了一个位置坐下。 这一次,谢葛索性闭目,做出养神的姿态,拒绝了所有管事的搭话。 其他管事见状,也都对视一眼。 他们什么都没说,也是陆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着眼睛养神,等待午间的到来。 谢葛不理会那些管事,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转着所有归拢到他案头的那些资料和信息,斟酌着敲定稍后与孟彰对谈时候的用词,务求将事情做到最好。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到巳时初,一点灵机落下,同时传到他们耳边的还有一句话。 各位管事可在? 是他们的郎主孟彰的声音。 谢葛来不及睁开眼睛,便先应了一声:属下等在。 嗯,过来吧。 孟彰的声音隐了去,取而代之出现在他们这群人面前的,是一扇朴实无华的门户。 谢葛站起身来,团团看得其他各位管事一眼。 其他诸位管事也都站了起来,此时正凝望着他。 谢葛微微颌首,当先迈开脚步走了出去。 他推开门户,迈过门槛,便看见了前方一处甚为眼熟的院子。 其他的管事也跟上了他。 谢葛脚步不停,来到院门前,先抬手敲了敲院门:郎主,属下等到了。 第543章 院子里传来了一句话:嗯。 谢葛这才伸手去推开院门,略看得一眼后,他径直领着人走向了正屋。 正屋里,孟彰就等着他们。 属下等拜见郎主。 谢葛不敢抬眼,但即便如此,他也明显地察觉到了某种深沉的压力。 他们的郎主,这是又变强了啊 谢葛能确定的事情,其他的管事也都没有错辨。他们强自压下心头的激动,躬身给上首的孟彰见礼。 虽然他们都只是帮助主家打理商铺、商行的管事,日常与其他各家来往交易的时候,态度都很不差,但主家的实力永远都是他们最强的仰仗。 主家越强,他们行商时候就越有底气,也越不怕事。 高坐在上首的孟彰近乎以俯瞰的姿态将这些管事的细微情绪波动收入眼底。 他眸光微动之际,竟又一次想起了前生时候艾跃进先生说过的话 在国际交往中,实力永远是维护正义的基础,国防才是外交真正的后盾。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 谢葛这些商铺管事或许远比不上能够代表一国的外交官,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确实代表了孟彰。 只代表着孟彰。 也只有孟彰,才是他们真正的仰仗。 陈留谢氏不是,安阳孟氏也不算,孟珏所掌领的孟家也只能是助力。 因为,孟彰才是他们的郎主。 孟彰的实力才是他们能够更大胆更放心地去办事的基础。 孟彰闭了闭眼睛。 待他再睁开眼睛来看的时候,孟彰面上已不见任何的异色。 关于那行雨符等符箓的事情,你们可是有新的方案了? 诸位管事的目光齐齐落到了谢葛身上。 不是他们改变了主意要将所有的问题都推到这位老兄弟的身上,而单纯地因为这事情由谢葛来统一上禀而已。 总不能到了郎主面前,他们这些人还要一窝蜂地没个分寸吧。 谢葛也不含糊,他上前一步,拱手又是一礼,接着便将一份文书递呈上去。 孟彰将那份文书接住,却不细看,仍自看定了谢葛。 郎主容禀,这一份文书上的方案,也还只是一份初稿,同样未算定论。 孟彰随意颌首:帝都里局势变化复杂,各家中的郎君起起落落,常有风波,你们不能确定真正的局势,迟迟未能定下真正的方案来,也是常事。 这不怨你们。他道,尚有些稚嫩的童声里沉稳得很,还透着几分熨暖的体贴,听得各位管事只觉得熨帖。 谢葛也很有些动容。 他稍稍稳住了心情,才又将其他的资料、信息递送上去。 属下等能力有限,无以观照全局,不知大势,仅能收拢些情报信息,但即便如此,也未能保证这些情报信息是不是另有疏漏又或别有差错还请郎主定夺。 孟彰一并将那些情报信息接了过来。 他没有急着细看,只跟谢葛这诸位管事道:我知晓了。你们这段时日费心,我也知晓,原本我还想着令你们暂时放下手头上的事务,略作歇息的 只一听这话,谢葛等各位管事就有些坐不住了。 歇息? 事情没做好,居然还能歇息?! 这莫不是,准备要以歇息为由,停下他们手头上的职权吧?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谢葛等一众管事给打散了。 应该不是他们所猜测的那个意思。 若真是,郎主不会是这般的亲近友善态度! 作为郎主,孟彰手中掌握着绝对的权柄。只要他想,所有他名下的商铺、商行,没有一家能悖逆他的意志的。 所以,真的就是纯粹如郎主所说的那样歇息? 谢葛等一众管事很有些茫然。 孟彰看在眼里,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在大晋这个时代里,莫说签订了卖身契的家仆,就算只是外雇的客卿,都少有放假这样的说法。 轮休是有,但能休息的时间也少。 且他们所习惯的轮休,跟孟彰所熟悉的放假也大不相同。 他们的轮休确实是轮休,但只要主家有传召,不论他们是在做什么,他们都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主家的面前,听候吩咐。 可谓是绝对的零零七。 孟彰心中微叹,却不再看谢葛这些管事。 他目光垂落,手指摩挲着面前的一份份文书。 这件事不必再费心去注意各家的人情了。孟彰道。 才刚稳定了心绪的谢葛等一众管事听到孟彰的这句话,又都各各愣住了。 郎主谢葛皱着眉头低唤了一声。 孟彰摇摇头,跟他们道:你们早先想得都很好,但这天下,却不是能尽如我等之意的。 谢葛等一众管事沉默下来。 从孟彰的这句话里,他们似乎听出了些什么别的意味。 孟彰没有再细说,他只道:便按照一样生意来经营吧。 第166章 连单只是一家的陈留谢氏,那些人都不乐意见他们走得稍近些,施用暗手警告,真要是按着谢葛这位隐有商道大家之姿的最优方案行事 第544章 那些人真的能接受孟彰名下所有的一众商铺、店铺拿这么一件事来串联各方,企图并拢各方利益? 倒不如就只当一门生意来做。 他作为商家,门迎八方客,愿意合作的便自己寻上门来。如此,总该是可以了吧? 谢葛这一众商铺管事没想到会从孟彰嘴里得到这样的一句话。 他们愣怔一阵,待回过神来继续下意识地地就要问出口来。 但到他们抬眼看见孟彰面上的神色,他们又都沉默了下来。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又发生了! 就是因为发生的这一件事,才叫郎主改变了主意的。 那,到底是谁,那么的可恨?几乎盯死了他们家郎主,连些许事情都不愿让他们郎主做好? 这些管事们的神色一时沉得滴出水来。 主辱臣死。主辱臣死啊! 孟彰往下扫视了谢葛这诸位管事一眼,细看着他们的脸色,沉吟少顷,他从座中转出,走了下来。 谢葛等一众管事还正觉不解,就被孟彰的下一个动作给惊住了。 孟彰竟是走到他们近前,拱手对他们这些管事深深一拜。 郎郎主,你,你这是 这些管事如何还能够坐得住?各个近乎跳着蹦着从他们的座席处离开,不敢领受孟彰的礼。 孟彰却端正且坚持。 诸位管事先前为彰一愿,多日劳累,殚精竭虑才勉强有了些成果,如今却又因彰之故,不得不舍弃先前耗费莫大心力才勉强满意的收获,此后一切必须得重新开始 孟彰抬眼,诚恳、直白地看着谢葛这一众管事,苦笑着道:是我对不起诸位。 谢葛这一众管事尽皆侧身避让,不受孟彰的礼。 郎主这话不对。谢葛先道,这一件事是那些人忌惮郎主,要限制、封禁郎主,是他们自己不安、惶恐又自觉阻拦不了郎主,便只能使这些邪门歪道的花招。 纵是我等心力尽皆虚耗,也非是郎主的过错,郎主又岂能将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 另一位管事也道:不错,何况主辱臣死,那些人所以敢这般猖狂,何尝不是因为他们笃定了我等太弱,认为我等无力反击? 又一位管事亦是出声道:很是。他们不曾将现下的郎主看在眼里,又何尝将我等部属看在眼里了?! 眼下我等实力不够,只能蛰伏,但到日后,我等必得将这一份屈辱给讨回来! 群情激昂之下,这些管事们甚至连事情被重新导入了他们熟悉的领域,要将它处理好不必像先前那般为难而应该可以轻松太多的好处都给彻底无视了。 孟彰缓慢站直身体。 他在原地沉默得一阵,最后竟是笑了起来。 这一笑,当即就将小院正房里的气氛缓和不少。 谢葛一直没说话,只凝望着孟彰。 尽管他知道他们这位郎主不会是意气用事的秉性,但到这一刻,真正看见孟彰在屈辱、恼怒、困顿的境况中的姿态后,他那一直紧绷的心绪才放松了。 郎主啊,郎主 他几乎是笑了起来。 孟彰目光一时停在他面上。 不独独是孟彰,其他管事也都转了目光看来。 谢葛没有跟这些同僚解释的意思。 起码此刻是这样的。 他一振衣袖,拱手郑重对孟彰一礼。 郎主放心,他道,我们知道怎么做了。 做生意,他们这些各自主管一家店铺、商铺的管事们可是驾轻就熟了的。 孟彰颌首,应道:我从来都没有担心。 略停一停,他又道:此事,便交付诸君了。 就这么两句话之间,这关于行雨符等等符箓的事情基本处理格调就给定下来了。如此进度,如此变化,委实叫在场一众管事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不过是当着孟彰的面,这些管事便只是暂且搁置罢了。 到离了孟彰近前,一众管事却不再愿意放过谢葛了,他们直接将谢葛堵住。 葛老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位管事按捺不住,直接问道。 谢葛团团看过周围的各位同僚,不错过这些管事面上眼底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专注于此事,一时自然没能对那位管事的问题做出反应。 那位管事似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谢葛回神,他摇摇头,道:诸位老兄老弟心里必然已经明白,何必再要某多花费口舌呢? 听见谢葛的这话,一众管事的面色都各有变化,只是他们仍旧谁都没有说话。 谢葛似是有些无奈。 纵然方才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可我们都已经回到这里了,也都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诸位老兄老弟难道还没能转过弯来?他叹了一声,要真是还想要继续下去 诸位老兄老弟难道不觉得没有意思么?我们现如今,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浪费的。 谢葛这么一句话,成为了落在那些管事心头最后的一枚筹码。 不错,就他们已经认定的主君孟彰、孟家商铺店铺的处境,他们这些管事再不能遮遮掩掩,而是得真正通力合作了。 第545章 若不然,他们要怎么将今日这一份屈辱给讨回来? 也不见这些管事有什么动作,但就是在这一瞬息之间,座中诸位管事给人的感觉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说得明白一点就是 原本还有些虚浮躁动的氛围,这下彻底沉淀下来,就仿佛一直在河道里呼啸奔腾的水流,终于汇入那汪洋之中,沉默渊深到叫人宁静却也心惊。 谢葛一点也不惊讶。 开玩笑,大家都是掌理一家店铺、商铺的管事,又都是被孟珏、谢娘子特意挑选着送到孟彰名下店铺里去的,哪一个不是老奸巨猾的商场老手? 行商之人最讲究的是什么呢? 人无我有,人有我优 或许这些话语很有些笼统,但却也明白表明了关键。 优势。 凡所行商者,凡能在商场中长久存活者,必得要有独属于他们自家的优势。 这种优势或许是自家已有的,或许又是平白掐造而来的,都不紧要。 紧要的是,要有。 相比起谢葛来说,他们或许没有谢葛的大局观,但在世情、人情上,他们自也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长处。 这些事情他们自己知道,郎主孟彰知道,但除了在郎主孟彰面前,他们都是彼此遮瞒着的。 或许没有遮瞒得太严实,但虚虚实实的,却也散出了不少用作遮掩的迷雾。 可是到这一刻,那些层层遮蔽的迷雾终于散去了不少,露出些真实来。 谢葛再看得他的这些同僚一眼,回转身去,在自己的座席处坐下。 他这一入座,周围的氛围似乎又多了某些变化。 既然大家都已经达成共识,便都来说说吧。 一位有着圆胖身材、面上常带友好笑容的管事团团看过一眼,也不在意那所谓的资历,当先开口道。 其他的管事也没有反驳,直接便进入正题。 郎主说要将这件事当一个寻常的生意来做,那我等便只做生意就是了。但是,做生意,也是多有考量的 说话的管事话语间带出了重重寒意,可其他的管事却似乎压根没有任何的感觉。 这确实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但是我等毕竟不知道这次背后出手制约郎主的到底是哪一家,或者是哪几家,想要做出针对性的动作 我们还需要更精准的情报。 但这更精准的情报一位管事左右看了看侧近的同僚,却是摇头道,我们谁都没有。想要真正锁定,就须得从头开始一一排查筛选。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他们倒确实也可以直接去找孟彰,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情报信息。但可惜的是,这样一个选项几乎就没有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 这是他们需要处理的事情,不是郎主的。 郎主现下的主要任务,还是踏实而稳定地增进、提升己身的实力。 孟彰,他们的郎主,可不只是他们前进的方向,还是他们的仰仗。 他的力量每提升一点,他们这边的行事就能更顺遂方便一点。 这事情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也不必要特意再拎出来细说。 谢葛听了这么一阵,终于也开口道:不必那么的麻烦。 一众管事尽皆转了目光来看他。 这些比起往常时候又幽深许多、冰冷许多的视线并未能让谢葛退让。 郎主吩咐,我们这一次是只将事情当生意来做。那么我们也不必多有顾虑,直接将帖子发往各家,邀请各家商行的管事过来一叙,大家将这生意里的好坏分说个清楚明白就是了。 若他们心动,他们自会有所动作。同理,倘若那些人不愿意在这件事情上掺一手,也只由得他们去,我们不做强求。 其他管事听得眉梢微动,可是谁都没有插话,只等着谢葛剩下的那些话语。 而那些心动的、想要在这件事里捞取一笔名望的人家,谢葛平静道,那就只叫他们出价就好。我等在侧旁把控着平衡。 平衡 什么平衡?一位管事问道。 谢葛神色不动,平静将话语说完。 安分与否的平衡。 第167章 安分与否的平衡? 一众管事暗自咀嚼着,心下都各有思量。 谢葛不急着继续,空出了一段时间来让自家这些同僚们整理自己的思绪。 安分与否一位管事左右看了看,跟侧旁的同僚们交换过一个眼神后,重又回望谢葛,你是准备要借这样一个机会,强行将局势给镇压下来? 另一位管事也沉吟着开口道:这事,应该行不通的吧。 局势的起落,从来不是某一件事就能够改变的。除非,动用的是绝对的力量。 迎着诸位同僚的目光,谢葛缓慢摇头,开口道:只我们这一家之力,当然是不容易做到。可当今阴世天地里,真就只有我们一家,不愿意直接让那些暗流一时喷薄的么? 其他各位管事一时低头沉吟,并不说话。 现如今这阴世世道,着实混乱,可正是因为混乱,才需要激起更多的风浪。谢葛道,唯有在激荡的风浪面前,才能看清更多被收拢隐藏得极好的动作和态度。 第546章 郎主现如今还没有办法在这场浑水中搅动风云,所以我们不图这个。倒是我们需要小心,莫要轻易让什么人将郎主给扯入漩涡之中。 谢葛顿了顿,提醒也似地道:诸位可莫要忘了帝城里那一位东宫。 厅堂中坐着的诸位管事齐皆皱眉。 确实。一位管事更是道,眼下看着那位慎太子似乎是要放弃了,但谁又能保证他会一直这么下去?倘若时势有变,变故又超出了那位东宫太子所能控制的范围 郎主被拖下浑水里去就不好了。那位管事最后道。 又有一位管事道:不错,何况除了那位东宫太子以外,谁知道他司马氏以及各家高门里,会不会还有什么人琢磨着要将我们郎主给牵扯进他们的风浪里? 一众管事很快达成了共识。 此事,不得不防! 待到厅堂里坐着的这一众管事激昂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一位管事偏转目光,看向谢葛,问道:除了这个以外,葛老兄你该是还有别的用意吧? 谢葛笑着看了过去。 其他一众管事也都齐齐抬起目光来,让那眉眼间你知我知的笑意清晰地显露出来。 我们郎主本也没有想要掺和进他们搅出来的这些浑水里头的意思,借此跟各方表明态度,不正好么? 谢葛又道:我们郎主最需要的,其实还是时间。 其他管事听得,也很有些慨叹。 不错,有一位管事道,我们郎主如今的年岁还是太少了,他需要时间成长,尤其是平稳的时间。 各位管事俱各对视一眼,各自端起了侧旁几案上摆放着的杯盏,对彼此遥遥一敬。 我等兄弟共勉! 也没有人多说什么,各自低头,将那杯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旁的人或许不太能够理解这最后简短的一句话中的重点是什么,但孟彰可以。 如果他此刻就在现场的话。 谢葛这些管事是打定了主意,要为他尽量争取时间。 他们认为,对于孟彰来说,哪怕只是多得一点安稳学习、修行的时间,也是胜利。 因为孟彰每多一分安稳学习、修行的时间,他的实力便能多增长一分,他所能把持住的胜机也就能多一分。 但,真的是这样吗? 孟彰自己反倒有些糊涂。 倒不是孟彰怀疑自己的修行资质,而是 不知怎么的,随着孟彰修行一点点精进,随着他对己身梦道以及星河发带中诸多梦道法域的摸索与探究,这一种莫名的感觉便越发的明显。 他隐隐地觉得 当前他修行的重点,不该只是按部就班地吞纳、服食天地诸气。 还有更适合他的、对他来说更便捷的修行道路,隐在前方的迷雾里。 这种异于常人的修行感觉起自孟彰心头,又似乎是冥冥而来,无端无由却也隐约存着根据。 孟彰默然坐在小院正房的主位,半响出神后才将一缕心念送入校场契纸之中。 得了准信的孟昌很快出现在正房外的院子里。 部属孟昌,请见郎主。 孟彰抬头:进来吧。 孟昌大踏步走了进来,行进之间,甲胄碰撞,声声肃杀。 孟彰心下微动,也隐隐猜到了什么。 昌,拜见郎主。孟昌抱拳作礼。 孟彰虚抬手,问:昌校尉见我,可是校场里出了什么紧要的事情? 孟昌摇头:校场中诸将、众兵一切都好,并无甚紧要的事情。 孟彰的目光落在了孟昌身上,他等他的话。 孟昌抬眼,直视着孟彰:郎主,昌请命,将亲率诸部曲行走、探索邻近阴域,以熬炼部署众兵丁,望郎主应允。 果真是不愿意只纯粹留守在校场中操练了 孟彰一时沉吟。 孟昌抬眼看了看上首的孟彰,又稍稍压低了视线。 郎主,凶兵只在校场里是练不出来的。唯有经过血与火的磨砺,才能炼出一支真正的凶兵来。 孟彰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你们都是阴兵,早已经历过血火,并不需要特意地寻找凶煞磨砺。 孟昌摇头:郎主所言差矣。 他一点不忌讳,认为孟彰说得不对便直接反驳,不带丝毫犹疑的。 血火磨砺,那是在现世时候的战场,但我等此时都在阴世天地,是阴兵、阴卒,与阳世的兵丁大有不同。 所以,不是在阳世天地里经历过血火,到了阴世天地,就不再需要经历此等洗练的。何况,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大有不同,我等作为阴兵,也需要经历过阴兵的战斗,才能真正地成长起来。 直到说完这些,孟昌才停住了话头。 他等了等,没等到上首孟彰的话,思虑过一阵后,孟昌直接单膝跪了下去。 他身上甲胄撞击地面,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 待这声音隐去,孟昌终于听到了孟彰的话:只是这个原因么? 孟昌咧开嘴笑了。 第547章 他这一笑,彻底冲淡了他身上原本缠绕着的文气,取而代之的,是凶戾到几乎能让人望见尸山血海的煞气。 郎主明见,确实不只是这般缘故。 孟彰目光凝望着他。 我等为郎主部下将兵,却只能固守校场,无从护持主君,无以为主君镇压强敌,是我等将兵无能,更是我等之屈辱。孟昌沉声道。 此等无能骂名,此等之侮辱,非血火无以洗脱。 校场没有烽火。 我们只能往外寻。孟昌道,目光再次不躲不让直视上首的孟彰,郎主此时处境,也不宜与各方爆发冲突。 他们这些孟彰所辖领的部曲,也就只有那么一两条路可以走了。 孟彰沉默着,一时没有言语。 孟昌的目光仍然没有回避。 郎主需要的是强兵、凶兵,还是能够跟得上郎主你脚步、能为你扫清前方的凶兵。 我等不能再等了。 孟彰终于开口:我等都是阴灵,不再是生人了,如果你们再一次丧命 届时,只怕连马甲裹尸都做不到。 孟昌没有一丝动容。 孟彰的话语顿了顿,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变了另一番模样:你们都已经想好了?是所有人的意思? 孟昌道:或许未必是所有人的意思,但却是属下等的意思。 孟昌将话说得很明白,哪怕他知道孟彰不可能会误解。 因为这一支部曲不是他的,而是孟彰这位郎主的。 所以在上禀孟彰、得到孟彰准话以前,孟昌根本就没有外传。 孟彰很有些无奈地摇头。 这事,你且回去问一问他们吧。要真是不有人不愿意的,便且随得他们去,不必要勉强他们 尽管按当今世情来,这些阴兵既然奉他为主、受他供养,便合该是他的奴仆,合该凭他驱策,为他出生入死。 但这样的忠诚,孟彰却做不到甘之如饴。 说他天真也好,说他伪善也好,他确实是做不到那样的理所当然。 孟昌快速眨了眨眼睛,掩去眼底的动容。 是,谨奉郎主令。 孟昌很快退了出去,独留孟彰在这一个小院中静坐。 半饷,他摇了摇头。 我真的就这么的让人担心了吗? 从他名下商铺、店铺的那些管事,到他所掌控的这些部曲,竟都是这样的心思。 心神回归魂体,孟彰仍然是坐在孟家的马车里,由马车载着,去往太学。 行进中的马车不动不摇,坐在车厢里的孟彰也是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神化作一叶龙舟,悬停在心湖上方,俯瞰着翻滚不定几似云海的心湖。 似真似幻、亦虚亦实的雾气在心湖湖面上氤氲沉浮,其中灵机闪烁,生灭不定。 悠悠荡荡之间,不知是一句话,还是一个念头,又或者是一幅影像在孟彰意识中闪过。 梦者,有其边界 这样的一句话,这样的一个念头,这样的一幅影像,化作了一尾游鱼,循着某条钓绳从心湖中飞起,落入那叶龙舟之中。 在这尾游鱼之后不久,又有一尾游鱼被钓绳提起,带入龙舟里。 佛门阿弥陀尊者,修梦中证道,化梦中无量众生 仅仅只是这么两道灵光,却不住地激荡孟彰的心神,将他从那种无知无觉又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感的状态中惊醒。 孟彰睁开眼睛。 就是这个了! 第168章 他前生所生活的世界,不见仙神,超凡匿迹,灵气不存,是以他其实压根没有真的亲眼见证过仙神的伟力。 嗯,起码在他当前所明晰的记忆里,是这样的没错。 但仅从那只言片语之中,孟彰也敏锐地把握住了前人所指引的方向。 梦境,是由一人所衍生而出的某些场景、世界片段。 它由一人而生,因一人而成。搭建梦境的架构,只是一人的所知、所想、所思、所念。 这样的因由在某种程度上确保了梦境主人对梦境世界的掌控度,但是,它也局限了梦境世界本身。 一人的所知、所想、所思、所念,是有框架的,是有局限的,也是存在着某种脉络的。 再天马行空的念想与思绪,真要仔细分析过去,其实也可以窥见其背后存在的脉络与逻辑。 那是一个人对天地、对他人、对己身的认知与感受。 但真实的世界却不一样。 真实的世界存在逻辑,因为世界本身,就是由法理、道则显化搭建而成的。可除了法理和道则之外,天地间还有生灵。 正如他早先所明悟的那般,天、地、人三才汇聚,方成世界。 何况 哪怕不看生灵,法理与道则本身也不是就凝固不前的,它们也一直在变化,一直在成长。 所以梦道,要想真正地往前推进,让梦境世界不断演化晋升,最后完全蜕变成为世界,也一定不能停留在原地。 构建梦境世界的框架和逻辑,就需要不断完善、补全、细化。同理,存在于梦境世界中的灵,不论是感情、思绪还是念头,也需要不断的细化,不断地产生差异。 第548章 粗陋、简单的框架和逻辑,无法演化成天地;趋一、混同几乎没有多少分别的灵,亦无法化生成为生灵。 因此,确定了梦道作为根基的孟彰,他现如今修行中,最欠缺的其实不是具体的某些修行资粮,甚至不是时间,而是认识,是体悟。 认识,是对天地、对万象的认识。 这将能帮助他不断构建梦境世界,帮助他将诸多梦境世界完善补足,推动晋升。 体悟,是对人情、对世情的体悟。 这些体悟,会帮助他分别情绪与念头,演化出存在于诸多梦境世界中的不同生灵。 孟彰对天地、对万象的认识,将为他构筑梦境世界的天与地,而他对人情、对世情的体悟,又将为他不足梦境世界中的灵。如此,梦境世界中的天、地、人三才俱全,才有引领梦境世界晋升为真实天地的基础。 也,才会有往比他当前认知中的最高处还要高的位置攀登的希望。 孟彰心中明悟之际,目光越发的明亮。 他看向了马车车厢之外。 马车车帘自然垂落,除了偶尔一点摇晃掀起车帘一角漏入外间长街一角以外,孟彰的视野里也就只有这车厢厢壁,再没有更多。 然而,在他的心神之间,却自有一幕幕景象映照。 原来 他笑了起来。 早在最开始时候,我其实就已经在为自己的修行做准备了。 孟彰面色之间隐隐有些喟叹。 静修非我之道,深入人世才是。 星河发带垂落下来的那两部分随着马车的前进,轻吻也似地碰触着孟彰的发。 梦境世界所需要的诸多灵思与框架,有前生所看、所见、所闻做根底,基本上已经能够满足我的所需了 就星河发带中那些还只是星辰碎片也似的梦境世界,怎么可能还不够孟彰用? 而在解决了梦境世界的灵思与框架之后,他自己还差了什么,难道还不明白么? 我需要明心。 所以,他需要知道他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长生,还是掌控天地权柄,亦或是,为了心中一腔意气? 我还需要更多的情感。 爱、恨、怨、喜、憎、恶 他需要一一去经历过。最起码,也该是有一定的感触。 所以,如果他不想要自己亲身去经历世情,以己身为培养基激发出这种种情绪,那么他最起码也该要做到感同身受。 亦即是,借旁人的经历,去催发出己身的某些情感。 孟彰顿了顿,半合上眼睑。 我算是又明白一些了。 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 时间长河的下游,在桥头守着炉火熬汤的娘子又一次抬眼,看向了上游这边厢。 祂见到了坐在马车里神色似悲似喜的小郎君。 半饷后,祂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跟某位存在说话。 我知晓瞒不了他多久,但也没想到,阿弟他居然这么快就又猜到了一些。 某位存在似乎说了些什么。 熬汤的娘子扬着唇也露出了一些笑意。 没什么不合适的。阿弟他这会儿就能够想明白,接下来很多事情,就不会再多犹豫了。如此,他也能走得更快一些,也更稳一些,不是吗? 这是好事! 积蓄的变数越多,能够更改的事情才会越多,到最后所引动的变化才会越大。说不定 阿弟祂过不了多久,就能从祂那梦境世界里走出来呢? 这不就是我等的所愿吗? 熬汤娘子的低语,连与祂同在一个时间节点里的正在沉睡的孟彰都不曾听闻,何况是远在时间长河上游里的这个孟彰? 他在马车停下,车夫来请的时候,施施然地从马车上下来。 孟彰才掀开车帘,就看到了守在侧旁不远处的谢尚家的马车。 而也是在孟彰刚刚从马车上下来时候,对面那马车车帘也被掀起,从中走下一个郎君来。 这郎君不是旁人,却正是谢尚。 只不过,初初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就连孟彰,都有些不敢认。 谢师兄?他问。 谢尚扯出一个笑容来,跟孟彰点头:是我。 孟彰眼神一时有些古怪。 谢尚看得清楚,他苦笑着抬手,在面上又抹了一把。只可惜,还是没有好得到哪里去。 一起走?谢尚最后放弃了,只问孟彰道。 他似乎有些担忧。 孟彰心里明白。 还是因为昨夜里的那一件事。 谢尚这是怕他心里存了嫌隙,所以举手投足之间就更多了些小心。 孟彰轻笑着点头,自然无比地走到谢尚近前,跟他一道往前走。 师兄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 不怪孟彰方才失态,实在是现在站在孟彰面前的这位谢尚,一身精气神都像是被掏空了,整个人苍老了足有十岁有余。 放在寻常生人那里,一夜苍老十岁有余或许也是大事,但到底只是亏空了元气,不算什么大事,但谢尚是阴灵,是魂体,更是世族高门的郎君。 第549章 对于阴灵、魂体来说,这样的亏空是罕见的,稍有不慎,怕是要折损他的底蕴,伤及根基;而对于世族高门的郎君来说,这样的亏空是遮掩不住的,是要暴露在世人眼皮下的衰弱,是明晃晃地向其他人宣告己方的不利。 总之,问题很是不少。 谢尚重重叹了一声:还是昨日里的那件事。 他转头,看定了孟彰,告诉他道:昨日里我连夜通秉了诚伯祖,伯祖又联络上了嫡支甚至是宗房那边。我陈留谢氏上下联手查探,多少算是有了些收获。 谢尚本人说起这件事来轻描淡写,但不消孟彰细想,他也知道这件事的经过绝对不简单。 一夜之间,探查谢尚、谢诚这一支陈留谢氏旁支也就算了,连陈留谢氏的嫡支甚至是宗房都探查过了一遍,寻得一些收获。 陈留谢氏到底有多大,族里又有多少旁支、嫡支,旁支、嫡支、宗房之间又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关系,探查这件事时候上下联络又疏通了多少 孟彰心里也都有数。 他出身安阳孟氏,自然知道世族诸多支系里到底有多少麻烦事儿。也所以,他更知道要做到这一点,陈留谢氏到底有多难。 可他们就是做了。 一夜,只是一夜而已。 莫说是陈留谢氏那边确实有了一些收获,就算没有,只这样一个态度,也已经足够安抚孟彰了。 孟彰倘若不依不挠地再要个说法,才是所谓的不识好歹呢。 孟彰面上动容,言语间也很有些担忧。 谢师兄,那事儿也并不是多着急,你们又何必这般耗费心神? 谢尚摇头:此事是我陈留谢氏内部出了问题。便不是为了阿彰你,我陈留谢氏也不能轻易放过去的。 他虽是这样说的,但孟彰神色间却也越发的动容。 难怪 谢尚重又打点起精神来看他。 孟彰将话说完:难怪陈留谢氏能成今日之势。 他遮蔽那说着,还伸手一整身上袍服,拱手对谢尚深深一拜,说道:安阳孟氏孟彰,谨受教。 谢尚一时有些失措。 这,这事只是我陈留谢氏要做的,也是我陈留谢氏该做的 孟彰笑了笑,重又站直了身体,甚至开口来帮谢尚稳定两人间的氛围。 不言之教,他道,这一礼,谢师兄该受得。 谢尚犹疑一阵,脸色果真就渐渐稳定下来。 孟彰这才又问:所以,谢师兄今日一早在这里等我,是为了告诉我结果的? 谢尚点了点头。 孟彰叹得一声,道:那行,谢师兄便跟我说一说吧,说完了,谢师兄你也能早些回去歇一歇。 谢尚端正了脸色,却不说话,只是看向了帝城的所在。 第169章 帝城 孟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也有些明了。 果真是那一族。 他没有言语,只默然看着帝城的方向。 那一族的人有点多,想要在当前局势中插一手的,更是不少。只这一个简单的指代,就想要将事情交代过去,未免太过糊弄他了吧? 而且陈留谢氏,难道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么? 尽管孟彰没有明白地用言语表示,但他的态度却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谢尚心里自也明白。 他左右看了看,低声给孟彰传音。 那几位都出手了,没有一个是不沾染一点的,他们很默契 而除了帝城那几座帝宫以外,他们一族的几支封王,也都出手了。 还有,琅琊王氏、龙亢桓氏、颖川庾氏,基本有资格的,都没有少。 谢尚从谢诚那里得到这样一个确定的答案时候,再多的想法都没有了。 就这样的阵容,他们陈留谢氏会栽一个跟头,还真是完全不意外。但,再不意外,再合情合理,事情发生了,他们就要给出一个交代来。 谢尚这样想着,伸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捧出一本簿册来。 簿册上层层密密的禁制与封锁,连孟彰都一时侧目。 不说孟彰,就连捧着这本簿册的谢尚自己,手也在一抖一抖地晃。直到孟彰将这本簿册接过去时候,他才稍稍放松了那紧绷的神经。 那本簿册落到孟彰手上时候,其上层层叠叠的禁制和封锁就像是被拨开的门帘,在他面前显出真正的内容。 谢实礼,原谢诚谢郎中府上客卿,现探明其身份作伪,非我陈留谢氏血脉,实乃峻平宫帝师庶子,后持神通入谢郎中府,于数日前为他人遮掩、伪做,陈留谢氏通行符牌。罪证查实,已然附在文书之后,任何人尽可翻查核实。 谢怀策,原谢诚谢郎中府上五管事,现探明曾领高原宫三等暗卫,于数日前暗换谢诚谢郎中为孟彰备下的陈留谢氏通行符牌。罪证查实,亦附着在文书之后 谢却名,原谢诚谢郎中府上侍卫副总管,现探明曾为 一页一名单,足有数指的高度。在这些名单之后,又附着上一片薄薄的玉片。 第550章 孟彰甚至不必多做探查,只粗粗一瞥,也已经能确定这些玉片中收录的诸多信息果真就是陈留谢氏收拢、探查明白的证据。 孟彰一页页快速翻过去。 不等他将这本簿册匆匆翻完,他面上便已经显出了几分异色。 这次的事情,问题只出在谢诚谢郎中和你等这一脉的郎君府上? 谢尚摇摇头:自然不可能。 怎么可能问题只出在他们这一支脉上? 这话说出去,都不会有人指望别人能信的吧。 只一夜时间,我们也就来得及探查我们这一支脉内部,其他的谢尚道,还未来得及查探。 孟彰没有抬头。 谢尚的这些话不可谓不实,但绝对不全。 当然,这都是陈留谢氏内部的问题。 陈留谢氏给孟彰送来这么一份簿册的动作,背后到底有没有牵扯到陈留谢氏族中的内部斗争,孟彰不知道,也没有想要去探究。 孟彰从最开始时候,要的就是一个交代。 谢尚细看过孟彰一阵,再不耽误,另又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摸出一个木匣来。 他打开木匣,让孟彰看过几眼。 木匣里面躺着的,是足有十二之数的锦囊。 这是我陈留谢氏送予阿彰你的赔礼。谢尚道,阿彰,你要相信,我们陈留谢氏真没有要谋算你的意思。 孟彰只看一眼,就想要将这一个木匣子给推送回去。 谢尚很坚持地拦下了他。 你就收下吧,阿彰。他道,这原就是你该得的。 你知道的,要是昨日里没有察觉到端倪,真将我们陈留谢氏那枚通行符牌挂了出去,我陈留谢氏怕是才真麻烦了。 你我都明白,只这些赔礼,其实还抵不去你的功劳。 谢尚又将手上的木匣往孟彰的方向推了推。 除了这些以外,阿彰,我陈留谢氏的族长还让我转交一句话。 孟彰,我陈留谢氏欠你一个人情。他道,迎着孟彰陡然转来的目光,不避不让异常认真地道,阿彰你没有听错,这就是我陈留谢氏当代族长的原话。 孟彰默然一瞬,望着谢尚的目光回转,在手上那本簿册上停了停。 是了,如果不是那些人的这一番动作,陈留谢氏哪怕早就捕捉到了些许痕迹,也没有合适的借口将人给拿下来处理。 而除了这个以外,陈留谢氏那位族长如果手段足够的话,就该出手狠狠从各方咬下一块肥肉来了。 毕竟皇族司马氏那一大家子也就罢了,可琅琊王氏、龙亢桓氏和颖川庾氏,却是他们原本的盟友。此番盟友翻脸,难道不需要拿出些代价来摆平、安抚的么? 人情之事不必再提,这原本也不是你们陈留谢氏的意思。孟彰终于伸出手去将那个木匣子接了下来,这些锦囊,我收下了。 手上一空的同时,谢尚也觉得自己放下了一块巨石,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若是往常时候倒还不明显,可是现下的谢尚奔忙一夜,精神、心力耗费极多,这一瞬的放松却是给他补足了几分神元。 不过饶是如此,他也没有点头应下孟彰的话,直接转移了话题。 我陈留谢氏都被人如此深入侵蚀,阿彰谢尚提醒孟彰道,你安阳孟氏,怕也未必就真干净了。 你得小心才是。 孟彰也是神色郑重点头。 师兄放心,我已然知晓了。 他细看得谢尚一眼,见他勉强支撑起来的精神似乎又漏水也似地散去,也是心有不忍,催他道:这些东西要探究清楚,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师兄你不必如此着急,还是先回去休憩吧。 待到你休息好了,再慢慢处理也不迟。 谢尚还想要坚持,可还没等他开口,整个人的脸色就是一片的空白。 他露出一个苦笑。 那我就先回去了。他跟孟彰道,真有什么事情,你再联络我。 孟彰郑重点头,送走了谢尚。 谢尚才刚回到自己的马车里,就支撑不住,直接在马车中特意置办出来的长榻睡了过去。 只路上这一点时间的小憩,并未能补足谢尚的精神,不过是让他面上看上去还行罢了。 谢尚才刚走入自家的府门,就听到侧旁也是勉强打点起精神的管事慢了一拍地跟他禀报道:郎主,谢诚谢郎中来了。 谢尚一点不觉得惊讶,直接问:可是已经将人请到书房那里去了? 管家道:是,已经奉茶过去了。 谢尚点点头,又扫了他一眼,跟他道:你昨夜里也跟着我跑了一个月时间,劳累得不轻,也回去歇着吧,我这里暂换上别的人来也是无碍的。 管家并不推拒。 不是他胆大,实在是他怕自己再勉强下去,他对时间的认知、对诸多信息的处理和掌控,只怕都是要出问题的。 到时候,他手上的一切东西就都得交出去。 如果可以,谢尚其实还更想要让自己好好地去休憩一阵。但不行,他必须得先去见谢诚。 第551章 走入他自己的书房里,谢尚直接就对上了谢诚的视线。 他快走几步上前,拱手作礼:诚伯祖。 谢诚颌首,问他:你已经在太学里见过孟彰了? 谢尚恭顺应道:见过了。 将事情都跟他说了?那些资料、证据也都送到他手上了?赔礼呢?赔礼可收了 谢诚一迭声地问,谢尚也不厌烦,很耐心地将问题一一都答了。 事情都告知了孟师弟了。 送到了,他也粗略看过了一遍了 赔礼收下来了,就是人情这一事上,他道,孟彰似乎不怎么愿意。 谢尚说到最后时候,还显出了些许笑意。 谢诚看他一眼,无声摇头。 谢尚面上笑意收敛,问他道:伯祖,可是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谢诚摇头道: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很有些遗憾而已。 谢尚一时沉默下来。 遗憾?谢诚谢伯祖他感觉到有些遗憾? 谢尚是他们这一支的血脉,谢诚也很乐意提点他。 昨日里这一件事情出来以后,我们陈留谢氏在短时间,不,是往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都不要想再去加深我们跟孟彰的联系了。 我们陈留谢氏需要继续维系跟孟彰的感情。 我们陈留谢氏送出去的那一个人情,看起来是我们有些亏了,但亏欠着的不是我们,而是孟彰那小郎君。这一步若能走成,后头我陈留谢氏能方便很多,只可惜 谢诚摇了摇头。 谢尚倒是有些沉默。 谢诚察觉,问他道: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 谢尚摇头:不是想不明白。 他声音很低。 只是觉得有些不诚。 听得谢尚的这话,谢诚反倒笑了起来。 谢尚抿着唇去观察谢诚的情绪,确定他不是怒极反笑,是真的欢喜欣慰,才暗自又放松了些。 不错。谢诚先肯定了谢尚,从友人的身份出发,这般的动作确实有几分虚作。但是 他道:此番跟孟彰做下这般承诺的,不是你这个个体,而是我陈留谢氏。 第170章 谢尚自然知道家族与家族之间的来往,就似那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来往一般,只有利益,没有友谊;他也能接受作为陈留谢氏郎君的他需要为家族做出取舍。 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不感觉到遗憾。 因为不论他自己个人的本心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从今日开始,他与孟彰的情分,必定沾染上灰浊,不似往日纯粹。 谢诚很明白谢尚心中所想,他思量一阵,跟谢尚说道:不若你将事情简单处理过后,就再去见一见孟彰吧。 你跟他好好说一说,他该也是能够理解的。 孟彰毕竟也是安阳孟氏的郎君。尽管他担了个孟氏麒麟子的名声,在安阳孟氏族中多了不少自由,但同为世族高门子弟,他该是能够理解谢尚难处的。 再不然,你就跟他说,是我们这些老头子,硬压着你做的,事情本身与你没有多少关系。待将这件事处理了以后,你们再好好相处,时日久了情分深远,总能将先前的那点嫌隙给填补回来的 谢诚苦口婆心地劝,为谢尚一个个地出主意,可谢尚也只是听,竟完全没有要答应下来的意思。 到最后,谢诚索性不说这些了,他只盯紧了谢尚,问他:你跟我说清楚,这事情你心里有主意了没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伯祖,侄孙我 谢诚仍自看住他。 谢尚面色很有些苦涩,但也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 伯祖,就算这一次我费心费力将情分补回来了,阿彰他也完全没有意见,仍自待我亲近友善,那,下一次呢? 谢诚眸光一怔,似乎被谢尚这话勾起了某些回忆。 谢尚没有发现。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是没想着要利用此刻谢诚被引动的心绪来说服他。 下一次,在家族与阿彰这位师弟之间,我真的还能顺遂自己的心意?我心意所真正倾向的,又到底是哪一方? 谢尚道:伯祖,我现在自己都没有答案,又怎么能去担保日后不会再做出似今日一样的取舍? 谢诚恍然的神色被压下。 与其日后一次次地背信,倒不如就从现在开始,接受我等师兄弟之间的矛盾。这样,还能保存下几分真诚呢。 真要一次次地反复,一次次地背信,一次次地折腾,闹到最后,他们这两师兄弟还能剩下几分情面? 谢诚默然许久,才悠悠道:随你吧。 谢尚拱手弯身,端端正正对谢诚一礼:多谢伯祖体谅。 谢诚摇摇头。 默然对坐一阵,谢尚便要告辞离去。只不过在他告辞以前,他犹豫少顷,还是跟谢诚开口了。 伯祖。 谢诚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嗯?还有其他的事情? 第552章 谢尚道:只是有个请求,侄孙希望伯祖能够允我。 凝神打量过他半饷,谢诚道:你且先说说看。 虽然这不算是个明话,但也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谢诚的态度,谢尚心里很明白。 也,很有些感激。 伯祖,我陈留谢氏一族跟安阳孟氏一族的来往,我希望由我一个人担起,别轻易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谢诚眸光微动,很快明白了谢尚的意思。 你是担心族中将谢远给牵扯进来? 谢尚微微低头。 但他虽不答话,却一点都不妨碍谢诚明白他的答案。 谢尚他是在担心。 担心族里为了抢占某些先机,会利用上谢远跟孟彰的那份情谊。 孟彰跟谢远的知己之交,谢尚不相信族里到现在都还看不出来。 谢诚默然许久,才给了谢尚一句话:我不能做出承诺。 谢尚很有些失望。 但下一瞬,他就听见了谢诚的话。 我只能跟你说,不到真正生死存亡的关头,我陈留谢氏不会拿着这份情谊做些什么。 谢尚闭了闭眼睛。 这一时间,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高兴?失望? 都有,又似乎都不纯粹,它们搅杂在一处,几乎叫人分辩不出它们的原貌来。 多谢伯祖。 许久以后,他才稽首一礼,转身往外走。 他脚步似乎走得不怎么稳,轻一脚重一脚的,身体都摇摇晃晃地叫人很不安心。 不知是因为魂体精元消耗过多导致的倦乏劳累,还是心神波动太过出现的混沌失落。 谢诚看着也很有些不稳,冲着他的背影道:今日的事情先暂且放下也是可以的。你且回去好好歇着吧。 好好回去睡一觉,醒来就应该没事了。 谢尚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回身,只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 谢郎中府上发生的这些事情,暂且来说不为外人所知,但随着时间过去,那些被清洗过的耳目再次恢复,自然而然地就显出了几分端倪,让外间之人窥见一二痕迹。 孟彰和谢远两人自也不例外。 甚至因为他们是当事人,还比旁人更多了几分体会。 只不过这些都是往后的事情,谢远不提,孟彰此刻正忙着,还暂且来不及注意这些。 他这会儿就一面往童子学学舍里去,一面摩挲着袖里的那本簿册,无声地整理心中的种种思绪。 从陈留谢氏的态度来看,这一本簿册里的内容或许不全,有部分缺失,但绝对不会有假。 也就是说,孟彰他可以相信这一本簿册里的内容。 可这样一来,问题就很有些严重了。 谢诚、谢尚不过只是陈留谢氏的一支旁支,甚至都不是嫡系,他们这一支血脉虽然也有些力量,但仍然未能称得上冠绝整个陈留谢氏的旁支。 更遑论,是要拿他们跟跟陈留谢氏的嫡支实力相比。 但即便谢诚、谢尚这一支旁支的情况如此,皇族司马氏也好,其他的顶尖世族也罢,有哪一个真的放松了对谢诚、谢尚这一支旁支的探查了? 上到谢诚这位旁支族老,下到谢尚这些旁支郎君,府上都有着那些人的耳目。 更离谱的是,就连谢诚这位旁支族老,他的郎中府邸在那些人眼里,也都是处处漏洞,几乎就没有伸不了手的。 上到郎中府上的管事,下到谢诚这位郎中某处庄子里的佃农,没有一处遗漏。 谢诚这支旁支都是如此的待遇,那么陈留谢氏那些嫡支、宗长一脉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完全可以想见了。 他相信陈留谢氏不可能没有防范的准备,没有早早做出布置。 可是,从那枚超规格的陈留谢氏通行符牌出现在孟彰面前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场暗战就已经分出了个高下。 对面的那些人占据了上风。陈留谢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硬生生栽了一次跟头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陈留谢氏这一回的遭遇,再一次给孟彰敲响了警钟。 他自己府上也好,安阳孟氏族中各支血脉也罢,都须得做好布置。不然不知道哪一天,自己一大家子就成为旁人手里的刀锋了。 沦为棋子的人,都不必旁人走到他面前来,自己就先被安排着、牵引着,走入了某个布局谋算里去。 孟彰忽然心下一阵暗叹。 他跟谢尚的情分,怕是回不去了。且日后,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只怕也将会就此各自渐行渐远。 孟彰眼睑半闭,眉眼间便蒙上了几分苍凉。 他理智高悬于心湖之上,似明月俯瞰,看着心湖里渐渐激荡的浪花。 那浪花汹涌一阵,便在那不知什么时候飘飘洋洋纷洒的雨水中,自下而上塑成一个人影。 这人影五官模糊,并不看得十分分明,但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苍凉、无奈、失落、隐忧、决然、激昂等种种情感却也甚为清晰。 这道人影沐雨站立湖面,直到不知多久以后,他才迈开脚步,步步往上走向孟彰那高悬的心神。 他并未能真正靠近,直接在半道上便消失不见。 第553章 孟彰的心神没有任何的波动。 他目光无声一转,望入他的梦道法域之中。 梦道法域的某个位置里,那道散发着苍凉、无奈、隐忧却也决然激昂的身影,正和睦盘膝坐着。 那道身影似乎什么都没做,只静坐。但那梦道法域中无尽无量的、从阴世天地里吸纳而来的种种情绪念头中的一部分,却像是飞蛾扑火一样,源源不断地向着他涌去。 原本还很是飘渺虚妄的梦道法域,一时竟似乎稳定了些许。 倘若孟彰不是这个梦道法域绝对的主人,他甚至都未必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我的方向果然是对的 梦道的修行,除了梦境世界的框架以外,还需要感情的填充。 但可惜的是,这一次尝试着去共情谢尚,到底是失败了。 他观察着那道隐隐颤抖着的身影,默默总结。 通过共情立下梦境支柱,令他们支撑、梳理梦道法域中纷乱错杂的情绪和念头,管用是管用,但这时间却很有限。 那道身影颤抖的幅度快速抬升,抬升,抬升。 几乎就是下一刻,又似乎只是一瞬间,那道身影终于镇压不住,整个人崩碎成一片粉末散入这个梦道法域之中。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这道因共情谢尚而出现的梦境支柱,哪怕承受不住梦道法域诸多情绪、念头的压力,最终崩解消散,他也不是全无用处的。 孟彰心神重新显化他的身形,对着那片亦真亦幻的梦道法域伸出手去。 第171章 心神感应之下,那个混沌错乱的梦道法域也是猛然凝固。在孟彰手掌落下的位置处,甚至还隐隐可见一缕缕天清气、地浊气流散。 不过这些天清气和地浊气也只是昙花一现,仅仅只是瞬息间,它们便重又被混沌错乱的梦道法域冲散,再不见痕迹。 孟彰不见失望。 失望什么呢? 今日不过是一次尝试。尝试出来的结果也很让他满意,这还有什么好失望的? 凡事都不能一蹴而就,须得步步踏实往前走。 他的修行也是一样的情况。 孟彰收敛发散的心神,只继续往前走。 走入童子学学舍时候,孟彰便察觉到了一道陡然收回的复杂目光。 他脚下不停,目光却已经看了过去。 那不是旁人,而正是谢礼。 不知道谢礼是不是察觉到了孟彰看定他的视线,他的魂体很有些紧绷。 这其实还只是寻常,但关键是,孟彰发现今日的谢礼比之往日来,还又多了几分阴沉。 大抵坐在他周遭的王绅、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发现了,一个个静默地坐在自己的案桌后头,只一味地翻书或者写字,少与侧旁的其他人交流。 眼神的交流、语言的交流,统统都没有。 孟彰的目光在谢礼身上停了停后,就自然而然地转向王绅、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 他也没有盯着人细看,就只是一瞥而过。 王绅、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低了低头,仍然沉默着不发一字。 走过这些今日气氛格外沉默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孟彰在自己的席案处坐下。 没有人来问他,他也便同样不多话,径自从案桌上摆放着的书籍里取出一本来,认真翻看着。 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份沉默甚至持续到了蔡先生出现在学舍大门外头。 实话说,饶是蔡先生,察觉到童子学学舍里今日特别诡异的氛围后,也在门外站了站,一时不敢往学舍里走。 他目光梭巡过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最后在学舍中最末两排席案处停了停。 整个童子学学舍里,能轻易弄出这种阵仗来的,也就只有他们几家了吧。所以,是他们几家又爆出什么事情来了吗? 蔡先生心头种种思绪转过,人却快速反应过来,迈开脚步自然地跨过门槛,正式走入这童子学学舍里。 都愣坐着干什么?走到学舍正中央处的蔡先生扫视着下方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似往日一般吩咐道,开始诵读昨日里讲解过的文章吧。 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听蔡先生这么一说,也甚是自然地放下手中的物什,另取了《诗经》来,开始诵读上面的篇章。 孟彰也不例外。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少半日的课程结束,孟彰还在整理着蔡先生授讲的内容,就察觉到了属于谢礼的气机从不远处向着他这边靠近。 他抬起头去,看向谢礼的方向。 谢礼正正巧迈出最后一步,站到孟彰条案的侧旁。 一时之间,童子学学舍里头整个空间似乎都安静下来。一道道视线或是隐蔽或是自然地转到他们这边厢的位置,细看着变化。 等了等,孟彰都没有等到谢礼的话语,只看见了谢礼越渐紧绷的精神。 谢礼,你有事?孟彰问。 同时,孟彰的目光从谢礼身上别开,团团看过学舍各处。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眼底的异色快速收敛了去,只剩下往日里所有童子学生员们都熟悉的平和亲近。 孟彰的目光在王绅、庾筱两人身上略停了停。 第554章 比起其他童子学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这两位确实还多了些担忧。 孟彰看得分明,这两位的担忧既是为的孟彰,也是为的谢礼。 他们或许不清楚昨夜里孟彰在谢尚府上具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孟彰跟陈留谢氏双方之间是否又出现了什么龃龉,但他们却也都明白一点昨夜孟彰在谢尚府上是真的遇到了事情。 单单看今日完好无损出现在童子学学舍里的孟彰,他们就知道孟彰确实没有吃大亏,可过程具体是什么样子,最后又是个什么样的结果,他们却不得而知。 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谢礼、孟彰都是他们承认的童子学同窗,一个仰仗陈留谢氏,一个凭借己身天资福缘,与他们平起平坐,是他们所愿意深交的友人。 但在同时,王绅、庾筱也得承认他们心中那隐秘的欢喜。 陈留谢氏如何?借着孟彰生母谢娘子的情分,跟孟彰先行搭上线,将他们这一众世族抛在了背后。可现在 现在他们双方之间的相处,不就出问题了吗? 陈留谢氏与孟彰之间出现嫌隙,对于陈留谢氏来说或许是值得忧虑的事情,可对于他们各家世族来说,这如何不是一个难得的追赶机会? 王绅、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这点小心思,孟彰了如指掌,谢礼也不是就完全不明白。 他并不觉得伤怀。 这原就是世族与世族之间的竞争,这原也是世族子与世族子之间的矛盾来源,大家一代代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还有什么好伤怀的? 谢礼并不理会那些从学舍各处投递过来的目光,他深深凝望了孟彰一眼,面上神色变化舒展,抬手与孟彰一礼:近日翻看與图,很有些疑难,我见这段时日孟彰你也在查阅相关的文书资料,不知 他顿了顿,牢牢盯紧孟彰,不错过他的任何一点情绪变化,问:不知孟彰你可否指点一二? 與图 昨日里孟昌跟他说起想要引兵出校场演练,好真切磨砺旗下部曲以后,孟彰才又多分出了一些心思收集这些文书资料,而不是像往常时候收集相关资料一样随性的吧? 就这么一点时间,陈留谢氏居然已经留意到了? 孟彰心下也暗赞了一声。 我学识浅薄,且来到这阴世天地时日尚短,对阴世天地里的與图文书及相关资料也不甚了解,如今正在苦学,要说指点孟彰面上只是苦笑,我还真不敢应承下来。 谢礼眸光微暗,显然是有些失望的,即便他视线确实已经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但他也听出了孟彰话语里未定的思绪,便竭力稳定心绪,沉默站在原地,等待着孟彰接下来的话。 王绅、庾筱等一众童子学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暗下交换目光,却谁都没有上前,就旁观着。 他们都很明白,谢礼这一番动作,并不真是为了要跟孟彰请教與图,而是在借这件事情为由,探寻孟彰对陈留谢氏的态度。 也是,当着童子学诸位同窗的面,向雄锯帝都洛阳里的各家各方透露某些东西。 其实孟彰也没有拖延多少时间,他很快拿出了答复。 所以指教这件事就莫要说了,谢同窗你既也在学习與图,不如我等一起? 谢礼明显愣了愣,有些惊。 一起学习與图? 这就是孟彰经了昨夜一事以后,对他们陈留谢氏的态度? 他是真的无所顾忌,还是有恃无恐,又或者 是他们陈留谢氏一族族里今日一早跟他说了什么? 谢礼可是知道的,不必等到其他时候,晨早太学大门打开以后,谢尚便会等着孟彰,代替陈留谢氏给孟彰一个交代。 整个童子学学舍里似乎也更沉默了些许。 王绅、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有些想不明白。 陈留谢氏跟孟彰的来往,不是有异样的消息传出了吗? 今日一早谢礼到童子学学舍时候,也明显跟往日里的状态别有不同不是? 怎地到了这会儿,面对谢礼递出去的梯子,孟彰会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在这一片异常的静默之中,孟彰笑了笑。 但只我们两个的话,似乎是太少了些,怕是学习與图的效果不会太好 他尤为自然地沉吟片刻,转眼看向了其他沉默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王绅、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略显涣散的心神被拉回,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倒不若更多一些人。 他目光转过一圈后,问:不知诸位同窗中,可还有人对與图这些资料感兴趣的?不若也一起来? 大家一道,有些伙伴,学习的效果应该能够得到提升。毕竟,與图对我们来说虽然很重要,但到底是太过晦涩了些 直到这个时候,谢礼才回过神来。 他正正迎上孟彰转过来的目光:谢同窗,你觉得如何? 不论如何,都是谢礼先跟孟彰提起这件事的。孟彰想要组建阴世天地太学童子学里的学习小组,总也该当先问过谢礼一声才是。 谢礼摇了摇头,浮起一丝笑意。 第555章 我觉得没有问题。他道,人多确实是会热闹些,也更有趣些。 孟彰笑着颌首。 他重又看向王绅、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问:如何?诸位同窗可有兴趣? 这些年岁不大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各个不差,很快做出了衡量。 我觉得可行。王绅先从座席处站起身来,对孟彰、谢礼点头道,算我一个。 庾筱也站了起来,笑道:嗯,我以为这真是一个好主意,也算我一个吧。 在王绅、庾筱之后的,是李睦、明宸、林灵这些道门各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 再算我们一个。李睦代表道门法脉的其他小郎君道,我们手里另有一些比较荒僻的與图,勉强可以作为补充。 第172章 整个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都激动起来,不论身份、来历,不论家族恩怨因果,只一意盯紧了孟彰,看他的态度。 即便年少,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仍旧敏锐地察觉到了机遇的存在。 这份机缘,不仅仅在孟彰个人身上,也不仅仅在这学习过程中所观察到的各家的动静与底蕴,还在于学习與图这一件事情里本身的内容。 知识,自来就是最珍贵的。一直凭借知识、底蕴牢牢压制住天下庶民的世族子弟们可谓是最清楚不过了。 何况这一份机遇不独独属于家族,更属于他们自己。 只要他们把握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学,将各家掏出来的與图都学通学透了,回头更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孟彰他会不会同意他们的加入。 毕竟,孟彰才是那个牵头的,也更是他们接下来所能学习到的與图相关资料文书多寡的关键。 没有了孟彰,不说别家,就是他们自己的家族,也未必愿意拿出多少真正宝贵的内容来。 迎着这一众紧盯着他的目光,孟彰笑着颌首,应道:自然可以。 他这来者不拒的态度看得谢礼一阵茫然。少半饷以后,谢礼方才反应过来。 原来是这样 倘若只是孟彰跟他两个人一起学这與图,那自然是不太好的。可现在是童子学里所有的生员,但凡愿意的都收纳进来,情况当下就不一样了。 谢礼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后,心情轻松之余又颇有些复杂。 也是他们陈留谢氏的实力不够,才叫他们不得不妥协,将原本可以归属于他们陈留谢氏的这份因缘给拱手让出,与各家共享 孟彰看他一眼,便自瞥开了目光。 另一边厢的王绅确实是长进了不少。这会儿他似模似样地问孟彰:既然是童子学里的诸多同窗一起,那我们应该稍稍做些梳理,相互之间也能做点配合,不至于太过凌乱? 他看定孟彰。 确实是这个道理。孟彰再次颌首,诸位可有旁的意见? 没有。此时的谢礼已然收拾了自己的情绪,几乎是在顷刻间便做出了权衡,直接点头道。 庾筱、李睦、明宸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齐齐点头。 这个提议不错,能让我们更大范围地收集各方的资料文书,我们没有异议。 那便就这样定下了。孟彰道,他看了一眼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率先笑道,我孟氏扎根安阳,在安阳郡里也经营了数代,我可以负责安阳郡这边的與图资料和文书。 王绅也笑,道:琅琊郡这里,便交给我来负责吧。 谢礼颌首,也道:陈留郡这边,可以交给我。 他说完,又将目光往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里看了过去,在其中点出两个人来。 阮常、卫兰,你两个便与我一道合计合计,如何? 谢礼可不是随便乱点出来的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阮常,出身阮氏,一个卫兰,出身卫氏。而阮氏和卫氏,也都是陈留郡里的望族。 尽管名头及不上谢氏响亮,在这个年代里的实力也及不上谢氏,但也不可小觑。 谢礼这一做法,看得王绅、庾筱这两个小伙伴暗自点头不已。 看来经了这一事,谢礼这是要真正拿出些本事来了。 也对。 王绅和庾筱对视得一眼,都是各自往童子学的诸位同窗里转去目光。 陈留谢氏从来都是这样的做事作风。 不会事事占尽好处,又不会让人觉得软弱可欺。 谢礼早些年时候不过是没有这个必要而已,但这会子,可容不得他再站在他们两人身后遮掩自身的光芒了。 想到这里,王绅、庾筱两人也有些低落。 纵然家里人没有跟他们仔细说道过,可他们也完全能够明白。昨日里陈留谢氏族里发生的事情,他们背后的家族必定也是掺了一手的。 或许不是罪魁祸首,但也绝对是出手了,而且半点不曾手软。 王绅也好,庾筱也罢,他们能够理解家族,也能够理解谢礼的态度,他们也同样能够快速调整心绪,不叫自己为难,但 事情真正摆到面前的时候,他们总还是有些难过。 第556章 谢礼察觉到了王绅、庾筱两人心下那被仔细遮掩去的失落,但也只是抿了抿唇,站在那里等待阮常、卫兰两人向他靠近,并没有多看王绅、庾筱两人一眼。 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倒不如就这样吧。反正他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了,也已经能接受了,那点子小情绪,也很快就会被各自消化,不会留下多少痕迹,更遑论是要真正影响他们了。 这三位顶尖世族小郎君小女郎之间那无声的暗流,经了今日半个早上的时间,又怎么能瞒得过学舍里的其他人? 不过是谁都没有说起,谁都没有点破而已。 阮常、卫兰两人这会儿就对视一眼,拱手对谢礼一揖,同时笑道:自该如此。 谢礼深深看他们一眼,也是一整神色,拱手回礼。 谢礼这边厢有了结果,那边厢王绅也同样有了主意。 他也点了一个人出来,问答两句,将人顺利给招揽过来。 孟彰就在旁边含笑看着,并无什么态度。 能有什么态度呢? 就当下的局势,谢礼、王绅这些顶尖世族郎君,要将同一个郡城里的其他世族郎君聚拢在一处,有人能够多说些什么吗? 没有的。 不独独是阮常、卫兰这些跟顶尖世族同在一个郡城里却实力比他们稍弱上一个层阶的家族本身,就连名为天下主的皇族司马氏,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孟彰不是皇族司马氏。 他不担心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颖川庾氏、龙亢桓氏这些大晋年代里顶尖的世族借着这个机会做了什么,又在悄无声息间布置了多少手段。 他只在意一件事。 这些世族能拿出什么样的與图文书和资料来给他们,他又能在这些與图文书和资料中得到什么样的收获、提升。 谢礼、王绅、庾筱乃至李睦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觑着孟彰这会子前前后后的态度,暗自琢磨一阵,也都有了些明悟。 孟彰本人没有野心要掺和进这一趟浑水里。 或者说,他有野心,但野心并不在这局势之中,更不是要去摩弄日月与风云。 他现在所专注的,还在他自身。 但这样的明悟,在让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人放松的同时,也给他们添加了一分压力。 孟彰已然将这一场学习背后的掌控让出,那他们就势必要在其他的层面上给出相应的报酬。 不然,怕是孟彰这里怕是要出岔子的。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一时也都暗自思量不已。 只不过直到各自收拢了同一郡城的其他世族郎君,他们也还没有个更确定的答案。 看来,得回去问一问人了。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世族郎君也好,李睦、明宸、林灵这等道门法脉的子弟也罢,心里也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反倒是孟彰这会儿轻松了不少,他只坐在自己的席案后头,将一本书册拿在手里慢慢翻着。 童子学学舍里的动静完全没瞒过人,过不得多时,专门负责童子学这边一应教务的罗学监便将孟彰招了去。 听闻,你对與图很有兴趣? 打量着站在案前的小郎君,罗学监问道。 孟彰并不着慌,他应道:确是如此。 迎着罗学监的目光,他想了想,甚至还给解释道:與图所记载的天地知识,非但在某些时候很关键,其本身也记录着天地演变的某些至理。 学生以为,学好與图很是重要。而童子学诸位先生现在所讲授的内容 暂且还未涉及到这些方面。是以学生就想自己先了解一下,日后等诸位先生开讲相关内容的时候,也不至于没法去理解。 罗学监面上的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淡了,只剩下平静的一双眼睛盯着孟彰。 孟彰神色不动不摇,仍自在席案前方站得笔直。 你有没有想过,罗学监终于开口,你这一次给了那些人机会,让他们将家族间的联合与纷争延伸到我太学里? 孟彰颌首,道:确实有想过。 罗学监静等着孟彰的辩解。 但这是童子学。孟彰道,打从一开始,童子学就没有脱出这些纷争去的可能。 他很平静,但那锋锐的、轻易就戳破了童子学那一层和谐友好表象的话语,却让罗学监的魂体都觉得森寒。 罗学监沉默了下来。 他何尝又不知道呢? 打从一开始,童子学就没有脱离的可能。它甚至还会成为另一个战场。 因为在最初的时候,这个学舍就被打下了东宫太子司马慎的烙印;因为从这些童子学生员出生开始,他们就是属于那个顶尖家族的。 童子学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根本就没有办法脱出纷争与联合的漩涡去。 若不然,太学里何必将童子学独立出来?何必又给这童子学里分派了他来? 他只是 保持了些许妄想而已。 妄想童子学里的这些生员,能够安安稳稳地、纯粹地做学问。 哪怕只是这一段在童子学里的短暂时间也好。 第557章 孟彰陪着罗学监沉默。 第173章 罗学监也没有太过放任自己陷落那低暗的情绪里,他打点起精神,看得孟彰一眼,对他道:你是真的对與图相关的知识有兴趣? 孟彰应道:是。 罗学监抬手,从侧旁的文书里拿出一枚明显已经准备好的竹简,递给孟彰。 这是我童子学里小藏书楼的出入符牌,你拿去吧。 孟彰扫过一眼,默然一礼,抬手将那枚竹简接了过来。 须得小心收好,莫要丢失了。罗学监不忘叮嘱道。 是。孟彰先应了一声,随后又道,多谢学监。 罗学监摆摆手,只道:你是我童子学的生员,原就有这个资格向学里申请小藏书楼的出入符牌。如今不过是提前给了你而已。 你秉性稳重,又对学识深为敬重珍惜,倒也不必担心你会荒废这个机会。 孟彰低了低头,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竹简那浑然天成的纹路。 对学识深为敬重珍惜吗? 也就是这一生而已。 倘若放在前生那个受先辈庇荫护佑、生活在和平安稳、追逐知识自有稳固台阶摆在面前的时代,只怕他受不起罗学监这样一个评价。 习惯了那样选择空间富裕、手段便利的生活,再落到如今这样的时代里,看着那些有限的、被重重囚禁封锁、须得经历过一层层筛选才能一窥其中内容的书籍,孟彰如何还能似前生那样的随意? 偶尔的时候,就连孟彰也在想,是不是前生那个时代里领受了先辈用血肉铺砌出来的自由和平却不太珍惜,所以今生才要他离开那样的庇护,好好地体会一下没有那样庇护的日子。 当然,每当这样的念头闪过脑海的时候,孟彰自己也会笑。 他笑自己。 不习惯就不习惯,后悔不珍惜就后悔,但他的脚步总归是不能停的。 曾经领受了先辈的庇护,现在需要自己支愣起来,甚至让自己成为能够庇护后辈的先辈,难道他还能往后退了不成? 没得这样的道理。 只是童子学里的小藏书楼不似太学藏书楼那样广阔,其中容纳的书典也比较有限,孟彰你得做好准备。罗学监没有察觉到孟彰那小小的分神,继续跟他叮嘱道。 孟彰尽数收敛心神,低头道:学生知晓,学监放心。 嗯。罗学监轻颌首,没什么事情了,你且回去吧。 孟彰拱手再拜,这才退了出去。 到得这一处屋舍里只剩下罗学监自己时候,他一时也无心处理案前文书,只沉默出神,半响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声。 童子学啊 孟彰回到童子学学舍时候,几乎学舍里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往他投去了目光。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对罗学监唤了孟彰去后到底对孟彰说了什么很感兴趣,但这会儿却也都很踌躇,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来问。 孟彰。最后还是王绅开口了,罗学监他叫你去说什么了? 莫不是 莫不是罗学监听说了学习與图那事,想要阻拦他们吧? 王绅暗自皱了皱眉头。 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很有些忧心。 不怪他们多虑,实在是童子学里在这些事情上管得比较严。 别误会,童子学里不是在生员学习與图这件事情上管得比较严,而是对生员之间的来往联合又或者排挤较劲很敏感。 尽管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没有将他们心中真正忧虑的事情明说出来,但孟彰也还是很快理解了他们的意思。 他笑着摇了摇头,将那枚竹简拿了出来摆在案席上。 学舍里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又在看清那竹简到底是什么东西时候无声收缩着瞳孔。 怎么回事!童子学里不但不阻拦他们,甚至还将自家小藏书楼里的出入符牌给出来了? 这陡然的改变,到底是因为时局势态,还是因为孟彰这个人,又或者因为童子学乃至是太学本身? 王绅也很有些惊讶,但还是收敛得很好,这会儿更是可以笑着问孟彰:这可是我童子学里小藏书楼的出入符牌。往日里能从罗学监手里拿到的人可不多,这会儿罗学监是直接就给你了? 孟彰点头:罗学监说小藏书楼里也收有部分與图相关的文书资料,我们可以看一看。 我们 咀嚼着这一个词,细品着孟彰话语里的意思,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是笑了起来。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更有小郎君道:我们先去看看小藏书楼里到底都收有哪些文书资料吧。若是还有缺的我家里也收有部分藏书,多少该能帮上些忙。 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很快反应过来,各自出声,争先恐后。 我家里也有些。 对,再要是不够的话,我可以直接去问我家先祖,我家先祖当年可是官至农部尚书郎。 第558章 农部不是在武帝陛下时候就被罢撤了吗?这有什么好说的 倘若不是大家都不愿意毁了此刻的和乐,只这一句话,说不定便就有人要驳回去了。 当谁家里没有几个精通與图学识的先祖不成? 饶是如此,在那顷刻间,也有几个小郎君小女郎的脸色微凝。 那开口说话的小郎君回过神来,亦同样有些讪讪。 幸而只是在下一瞬,便有小女郎站出来,极其自然顺畅地将话题往另一个方向带过去。 孟彰也不曾多说什么,只配合。 童子学学舍里的兴奋激动一直持续到授讲的先生到来,才堪堪平复下来。 到结束了今日童子学里的课程,孟彰收拾东西离开童子学学舍时候,就看见了似往常一般守在门外等候的顾旦。 他心下微动,脚步不停,向着顾旦走过去。 近来课程如何?孟彰问,可还跟得上? 顾旦点头:还好,只是有些勉强。 有些勉强啊 孟彰能听出顾旦没有说谎,所以他心底才刚升起的一点念头便就这样给覆压了下去。 还是再等等吧,现在的顾旦根基都尚未夯实,该将更多心思花费在这上头才合适。 他不急于这一时,更不愿做那个揠苗助长的人。 但顾旦显然察觉到了什么,他抿了抿唇。 孟彰目光转落在他身上,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不过顾旦显然比他要快。 我知晓今日郎君在学舍里必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顾旦很诚恳,我也知晓这对我来说应该是个很难得很难得的机会。 毕竟童子学里的那些高门子弟们都在争抢着呢 顾旦这些太学书童的院舍就在他们童子学学舍的右侧,只得这一墙之隔又怎么奢望童子学学舍里的动静能够瞒得过他们去? 这样的机会,不瞒郎君说,我确实也很心动。但是 顾旦摇了摇头:我亦同样清楚,这样的机会不适合我。 只听孟彰刚才问他的问题,他也能猜到想要获取这个机会的最基础也最根本的条件了。 学识。 那是他绝对的缺陷。 他现在所掌握的学识,还不足以让他去摘取那样的机会。在有一点,那就是顾旦自己的意愿。 争抢这个机会且已经得到了这个机会的,童子学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可都是高门子弟,他们真的就愿意接纳他这一个小小的太学书童?他又真的愿意掺入其中? 诚然,有孟彰站在他背后,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再是看不惯,也不会对他做些什么,顶多只是无视。 但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不会对他做些什么,不代表他还能够把持得住,不叫自己在这样的无视、漠然与冷淡中扭曲心性。 所以,顾旦觉得自己还是拒绝的好。 见顾旦看得确实分明,也拎得很清楚,孟彰便也就放开这件事了。不过还有一件事,孟彰觉得自己该再过问一下。 关于安乐,孟彰问,他那边对你的态度必定会出现变化,你 孟彰一时很有些犹豫。 安乐向顾旦伸出手最开始就是因为谢尚,现在自然也会跟随着谢尚的态度转变而转变,孟彰相信顾旦应该能够理解。可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情谊上却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 毕竟安乐算是他在这太学里仅有的、走得比较近的友人了。 顾旦摇头,直接拦住了孟彰的话:郎君放心,我先前便已经有所准备了。如今不过是预想落实了而已,有什么打紧的。 顿了顿后,顾旦抬眼看向了孟彰:比起其他人来,我其实还更有些担心郎君。 嗯?孟彰发出一个单音。 顾旦叹息也似道:我担心郎君会因为我的这份态度放弃我。 毕竟,顾旦今日尤其的直白,我如今在太学里真正的仰仗,其实就是孟小郎君你。 你若因此事觉得我性情疏冷孤拐,对我的影响才是最大的。他道,这如何能不让我忧心? 孟彰细看顾旦一阵,笑了起来。 回去吧。 顾旦听得这话,也放松地小小笑了起来。 他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孟氏马车,对顾旦道:珍惜好现在的时间。 孟彰悄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对现下的时局该也有自己的认知才对。 安生的日子不多了。 顾旦默然点头,看着孟彰上了马车,又看着孟氏的马车越过他驶出太学。 他又站了一阵,才往回走。 与他同居一处屋舍的安乐今日态度有些疏淡,虽仍旧友好亲善,但顾旦还是察觉到了。 顾旦心里明白,这全都是因为安乐所侍奉的谢尚。 谢尚跟孟彰之间的关系出了些问题这件事,尽管一日时间都还没有过完,可顾旦也好,安乐也罢,却是都有所觉。 顾旦没有勉强。 他随意点头,勉强算是跟安乐打了个招呼,便将手里的物什放在自家的案桌上,转身往外走。 第559章 安乐皱了皱眉头,却也是什么都没说,自个儿去忙活他自己的事情了。 忙活完那些杂务,顾旦坐在自己的案桌后,手里拿着的笔端沾染着的墨汁几乎都要凝固了,也没见他手腕动一动。 安乐已经上了床榻,正在闭目静修,完全没有注意他这边厢的动静。 许久以后,顾旦摇摇头,拿着的毛笔随手腕转动,在面前平铺的书纸上留下两个文字。 春秋。 人各有各的烦恼与忧虑,他有,孟彰也有,甚至王绅、谢礼、庾筱这些人也有。而到最后,也都需要他们自己走过去。 别人可以帮,却不能替。 而现如今,他是受着孟彰小郎君恩惠的那一个,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显然也追不上小郎君的脚步,将这些恩惠报还过去。 就他本人来说,他其实也不希望这样的机会出现。 因为那并不代表着他能够报还恩惠,了结几分因果,它只意味着孟彰小郎君沦落到了某种艰难的处境。 与其让他自己拥有那样报还的机会,顾旦更宁愿自己一直这样欠着孟彰小郎君。 何况,没有那样的报还机会,也不就是说他要一直赖着这些恩情。 但首先,他需要加重自己在所有人心目中的份量。 他不能仅仅只是一个太学书童。 现在这样的天下时局,恰正是一个机会。 顾旦野心不大,更不愿意因为这样的野心将孟彰给拖下浑水里去,所以他几经思量以后,目光落在太学上。 第174章 不错,就是太学。 太学一直在极力维持着己身的中立,也想要保持己身的清正。正正好,孟彰小郎君似乎也无意趟入外间的那些浑水里去。 所以太学该是孟彰小郎君的第一选择。 他想要能帮得上忙,就必得要将自己也留在太学学府里。 《春秋》是史册。其中记载着自周王朝至春秋时代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 现下阳世、阴世两方天地虽显出了乱象的征兆,日后显然也必定会爆发纷乱,但是这个世道再乱,还能乱得过春秋年间? 现如今皇族各支、各家世族望族相互间纷争不断,明里暗里地出手,可是世家望族再纷争,又如何能多得过春秋年间那大大小小的贵族? 只要真正吃透了《春秋》,那他在这世道里基本也就稳了。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他该是能活到最后的。 顾旦抬头,扫了一眼案前灯烛。 灯烛烛火猛地一跳,光影摇曳之间,忽然显出一丝阴影来。 少顷,顾旦自己也无声笑了起来。 好吧,他还得承认,对于他来说,遍数整个帝都洛阳,大抵还真就只有太学愿意接纳他,给予他同他学识、能力相匹配的待遇。 顾旦有此明确的认知,太学祭酒、张学监、罗学监等太学的先生们要是知道了,该是会很高兴的。 他们对生员的用心与照顾,是被生员看在心里的,并认真地放在人生第一选项上的。 不过这个时候,罗学监倒也没有来得及在意这样的事情,他此刻正坐在张学监的案桌前,将一份申请递了上去。 张学监接过来扫了一眼,失笑问道:你这是,终于将早准备好的那份符牌给送出去了? 罗学监道:都看了这么一段时间了,也是该送出去了的。 张学监再带笑看他一眼,随手拿过侧旁的印章在面前的文书上按下。 可以了。张学监将文书交还回去,想了想,却是又问道,是今日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你这就想通了? 罗学监就将今日里童子学学舍里发生的事情都给张学监说了一遍,然后道:我看孟彰是真的对與图很有些兴趣,便直接拿给他了。 顿了顿后,罗学监笑道:孟彰本身出身安阳孟氏,后头又跟着诸位阴神,旁的都还好说,似與图这样的相关文书资料,孟彰他该是不会缺的。 错失了今日的这一个机会,我还真怕我手里的这一枚童子学小藏书楼出入符牌没那么值钱了。 张学监一时也沉默下来。 便是他确信童子学那小藏书楼里的藏书也有足够的价值,张学监也不敢保证说那里面的藏书对于孟彰是有多么的珍贵多么的难寻。 毕竟,站在孟彰这小郎君背后的,可是还有那一众阴神。 阴神由阴世天地诞育,与阴世天地道则法理相契,比起他们这些阴灵来,阴神才是阴世天地里真正的主人。 他们对阴世天地的與图认知与了解,是发自天然的,是深入到神魂里面的。 他们这些外人通过种种手段梳理总结出来的所谓與图学识,还真就未必能够及得上那些阴神。 童子学小藏书楼里的藏书价值不够,不是还有太学的藏书楼么? 罗学监听得张学监这话,默默地、默默地抬眼看了看他。 太学藏书楼里的藏书内容倒是足够丰富足够宝贵了,但也未必就能够及得上人家诸位阴神与生俱来的认知与体悟,更何况 太学藏书楼里的藏书就只是摆在那里而已啊,真想要得到太学藏书楼的阅读权限乃至借书权限,可不那么容易? 张学监自若地别开目光,同时还很自然地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第560章 听你所说,童子学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是都被孟彰给带动了吧? 罗学监也只能配合。 对,他应道,他们是准备抽出些时间来,一道研究学习。 张学监这才又抬眼看他:但你只准备了这一份申请? 罗学监顿了顿,也是笑了起来: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 自名录童子学以来到今日,就没有谁来问过我这件事。 罗学监有些慨叹:只有孟彰来问过我。 顿了顿后,罗学监补充道:就在他见过太学藏书楼里的同一日。 张学监没有了话语。 说到底,还是因为童子学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不在意童子学小藏书楼这一份资源。 他们不在意,不是还有人在意的么?张学监安抚道,你看孟彰不就是? 何况,除了他们这些出身高门的小郎君小女郎以外,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稀罕童子学的。 略停得一停,张学监又笑着对他说道: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我等也只能勉力而为,强求不得,但我们的心血也并不全算是白费。 罗学监明白张学监指的到底是什么。 也不是别的,正是学舍就在童子学学舍隔壁的那些太学书童们。 想到那些简朴却认真且感念的寒门子、平民子们,罗学监也不禁露出了一点笑意。 倒也是。他点头道。 张学监笑了笑,又问他:既然童子学里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对與图相关的资料文书有兴趣,不若就在他们的课程里再添上一门功课吧。 罗学监初时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但他思量半响,却还是给否了。 再添上一门功课的话,是会很麻烦的吧?罗学监问。 早先就说过了,太学里的负责授课讲学的先生,每一个都是被祭酒、学监等人严格筛选后才择定的。因为童子学里诸位生员的身份特殊,所以童子学学舍里的诸位先生的挑选与择定才尤为的严格。 现下张学监直接就提出要给童子学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添上一门功课 这先生该如何安排?所授讲的内容又要怎么划定? 这一个个的,可都是问题。 而更关键的是 罗学监低低道: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是对與图相当有兴趣不假,但促使他们真正凑在一起的,可不是这些。 张学监颌首:我当然知道。 那些年岁不大、心思不少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这一次争先恐后地站出来,为的其实就是孟彰这个人。 将與图另定为童子学里的一门功课,反倒是坏了他们的本意。 罗学监凝神看了张学监一眼,有些不确定:张生你,你这莫不是故意的吧? 张学监带笑回望他:我怎么就是故意的了呢?我不过是有感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好学心意,想要为他们行一二方便罢了 罗学监叹了口气,声音发苦:你不必说了,张生。 若真按张学监的想法去做了,被折腾的又何止是童子学里的那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还包括他,包括他们这些负责童子学诸多生员学习事务的先生们。 我不同意。 张学监很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坚持。 那好吧。这件事我不提起就是了。 罗学监狠狠地松了口气。 张学监似是又想起了什么,问罗学监道:如果童子学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真将这件事情落到了实处 罗生,你们童子学这一段时日,是不是就不必另行安排事务了? 罗学监点头,应道:应是如此。 这所谓的另行安排事务,指的不仅仅是学舍里特意安排的让诸位生员放松、游玩的事务,还包括给他们铺垫声名、积蓄人望的事务。 张学监倒是有些羡慕罗学监了:那你这一段时间倒真是能松快一些了。 罗学监压制了一下笑意,又压制了一下,到底是没压得住,让它泄露出来,晃了一下张学监的眼。 也就是有这一点好处了。他道。 张学监悠悠地叹了口气。 罗学监就问:如何,可是遇到什么难题? 张学监觑他一眼,只觉得他明知故问。 这回倒是轮到罗学监能笑一笑了。 倒也是,就现在这时局,不论是要为哪个生员造势累望,都不太好 罗学监站在张学监的位置上细细思量一阵,也觉得魂体一阵阵地发痛。 选一个世族子、望族子为他造势吧,容易陷入时局的浑水里,也容易叫各方怀疑他们太学是不是也择定了立场。 选一个寒门子、平民子吧,他们太学倒是能够轻松许多了,不会那么容易叫人多心怀疑,但那个寒门子、平民子怕就会为难了啊。 张学监伸手按了按额头后,抬眼对罗学监笑:所以,你来帮着提一个人选如何? 第561章 罗学监摇头退后一步:我也没有个主意,还是张生你自己来吧。 张学监看了,并不生气,反倒又显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起码比早先时候那面上的笑真实多了。 你啊 张学监近乎叹息一样的话语拖长,随后忽然一转,问罗学监:你说,要是我们太学选择为孟彰养望、蓄势,你觉得如何? 罗学监几乎瞪大了眼睛,下一瞬立刻摇头:不如何! 嗯? 罗学监定了定神,快速道:尽管这样一份名望着落在孟彰身上,不会让他如何为难,但孟彰小郎君未必就愿意接受这份名望。 孟彰小郎君对他自己的未来有所安排,脚步也走得比较稳当,就是一直总有事情落到他头上来。早先时候那种种,他或许只能接受,但不代表他就乐意去接受。 更不代表他会一直愿意去接受。 张生,孟彰小郎君也是有他的容忍限度的。 倘若真的叫他烦了 罗学监最后道:我怕事情只会更糟糕。 张学监叹了一声:那倒也是。 他原只想着这份太学的声望与名势影响不了孟彰的境况,但确实没有考虑过孟彰的心情。 如此,便也就罢了。 张学监很利索地舍弃了这个初初觉得不错再一深想处处皆是问题的方案。 那我就再想一想吧。 张学监这样说着,同时还伸出手去,在侧旁摆放着的香炉里又给添了一份香料。 罗学监看着张学监的目光越发的同情了。 但他显然没想要在这里陪着张学监发愁,直接告辞离去。 张学监只摆了摆手就放人了,没有强留他。 孟彰小郎君不成,那该是谁来比较好呢? 第175章 罗学监都已经走到门槛边上了,听到张学监的这一句低语,悄无声息地加快了脚步。甚至不等张学监目光追上来,他便已经反手将门扇给合上了。 张学监也是一阵哑然,小半饷后摇摇头:走这么快干什么啊?生怕我抓住了他,一定要他给出一个主意来吗? 冥思苦想半日总是没个头绪,张学监只能选择求援。 祭酒。他直接敲响了手边的小铜钟。 祭酒很快给出了回应:张生? 张学监道:是我,先生,打扰你了,但我是真的没主意,只能向你讨个指点。 祭酒只略一细想,便找到了困扰张学监这几日的问题。 你是说西山宴? 张学监苦笑:可不就是这事?祭酒,你可有看重的人选? 祭酒那边似乎也有些拿捏不定。 西山宴 西山宴最开始时候,其实没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章条,就是那么几个名望深重的大家闲着无事,又知西山那边有一处灵秀瀑布,便相约着一同去游玩。 归来时候,一位大家约莫是被触动了灵机,心有所感之下,书成一篇《西山记》。 《西山记》一成,当时便在洛阳里掀起了浩大风浪,甚至成就洛阳纸贵之象。 如此,自然便为《西山记》的作者、一众同游之人积累了不菲声望,将这些大家又往上送了一个台阶。 既有大家逸事,西山那边景色确实也很不错,是个赏玩游乐的好去处,如何不叫人趋之若鹜? 各人呼朋唤友,相约出行,更将西山那处小瀑布哄抬成了一处游玩胜地。打着各式名目的宴席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洛阳太学不是出世修行的道门中人,西山那处地儿的好处他们自然也是眼馋,是以寻着合适理由的他们,就领头在那一处小瀑布左近摆席设宴,拉起了西山宴的名头。 当然,在西山那地界里,似这样的宴席也不只有洛阳太学的这一个,皇族司马氏、各家名门世族也都在那里摆设有宴席,好为他们所推选出来的人扬名累望。 从这方面来说,他们这几家就是老大不说老二,都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货色。 不扯远,将话说回来,其实最开始时候的西山宴席也就是各家玩各家的,并没有太大的摩擦。但后来 气盛的年轻郎君们没能收住,摩擦越来越多,于是这数目不少的西山宴席里,就硬生生多了一个真正的《西山宴》。 这一个《西山宴》可不是他们各家自己玩闹的那种宴席,而是这一年里所有在西山那边扬名累望的青年郎君们比拼较量的那种宴席。 尽管比拼、较量的方式没有那么的直接,也不会轻易撕破脸面将旁人踩到脚底去,但同样不会太过委婉。 十月十五祭酒又低低说道了一句。 张学监听得,并不觉得失望,甚至还很有些开怀。 因为这根本就意味着祭酒他正在琢磨、权衡名单啊。 他先前没有主意,但祭酒他有啊! 不错,《西山宴》日子就在十月十五。张学监附和了一句。 尽管阳世天地里,十月十五这日子已经算是冬天了,不论是高门的郎君,还是平民百姓,都不会愿意在这样的冷寒日子里轻易出门。 第562章 更遑论是要去有着小瀑布的山野地界游玩了。 可他们这是在阴世天地。 对于他们这些阴灵来说,十月十五这样的阴寒天气,才是最舒服的。 十月十五,往前几日不免有些热,往后几日又不免有些寒。这个日子正正就合适,不然,孟彰上一世所在的那方文明国都里,也不会将这个日子敲定为下元日。 要知道,上元、中元、下元这三元日,在真正确定下来的那最初千百年时间里,于天下百姓可是同等重要的日子。 也是到了后来,势随时易,百姓民众对生死的认知出现了革新,这三个日子才算是分出了差距。 上元成了元宵,靠着花灯、元宵(食物)成为民众生活的一部分;中元成了鬼节,靠着生人对先人的怀念、祭祀继续留存;只有下元 如果不是知道元宵是上元,中间鬼节又有大名叫中元,恐怕没几个人会注意到下元的存在。 不过这些事情,整一个阴世天地里,如今就只有孟彰知晓,旁的人根本就不知道。 再说回到今年这一场《西山宴》,祭酒思量过一遍,其实也有些无奈。 跟各家相关的,不能选;没有相当背景的,又担心他扛不住各家压力,也不好选;以我太学名义参加《西山宴》,倘若他自身没有足够的学识与手段,又削了我太学的声望,怕是更不容易让我太学脱离他人的谋算布置,不能随便选 听着祭酒的这些话,张学监也是连连点头不止。 可不就是这样的麻烦么?左不行右不能的,实在叫人为难。 祭酒的目光忽然转了过来瞥他一眼,问:你心里其实是有人选的? 瞒不过祭酒你。张学监低低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顾虑着孟彰自己的意思,我倒是想问一问他的。 祭酒眼角一动,显出一分笑意来。 你倒是不担心他的学问能不能压服人。 张学监摇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孟彰小郎君的情况,自我们将那份回信送到安阳郡孟氏的时候,整个帝都洛阳,还有谁不清楚的? 祭酒想到了孟彰从安阳郡进入帝都洛阳那段时日前后的盛况,也很是赞同。 那会儿,几乎整个帝都洛阳的势力都在琢磨一个夭折的小郎君如何值得他们这般厚待,所以所有关乎他的事情,都能在帝都洛阳里掀起一阵热议。 孟彰固然是低调,但他的低调非但未能扭转那股歪风,反倒更激发了帝都洛阳各家的心气,叫他们将人盯得更紧了些,也花费了更多的心力去探查孟彰的具体信息。 也所以,到如今这帝都洛阳里,就算是寻常百姓,也都能说出这位小郎君的二三事来。 他们知道孟彰的年岁,知道孟彰生前的境况,又怎么会在意孟彰这小郎君在这短短时日里表现出来的学识究竟几何? 高了多了,只会叫他们赞叹的,低了薄了,那也无妨,人家毕竟年岁还小,正在学里上学呢。 学识暂时不如人怎么了?好好学就是了! 再说了,孟彰进入太学时候顶了那么响亮的一个名头,后面才刚刚入了太学就又传出当朝太子司马慎对他的看重与赞赏,再算上诸位阴神的动作以及他自己田庄里超低价出售的符箓 帝都洛阳里的人,对他的好奇就一直没有消退过。 在某种程度上,《西山宴》确实是最适合让孟彰第一次公开露面的场合了。祭酒道,目光再次回到张学监身上,张生,你费心了。 张学监摇了摇头:表面上再是适合,但既然他本人不会欢喜,便代表那终究只是表面上,算不得真正的合适。 祭酒沉默一瞬,又笑了:你果真就是这样的性情。 张学监重重叹了一声,只问祭酒:所以,祭酒你有主意了吗? 祭酒也不岔话了,他直接摇头:我其实也没有。 张学监很有些失落。 祭酒似是摇了摇头:你啊,也一直这样的急。 张学监并不觉得气馁,甚至还打点起了精神。 所以?他问。 祭酒给了他一个答案:将事情跟各位先生说一说,令他们各自推举一个人选上来就是了。 张学监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还有些关窍没能想得明白。 是要我从这些被推举出来的人选中再挑出一个来? 张学监早先的问题就在于,他其实没能圈出一个合适的范围。现在祭酒这个提议,似乎就帮着他将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祭酒失笑:你也被困住了么? 张学监还有些愣怔。 祭酒就道:谁说《西山宴》我们太学就只能送一个人出去了呢? 张学监脑海中灵光迸溅,他是真的想明白了。 是啊,为什么他们太学在《西山宴》上,就只能将一个人推出去? 诚然,只推选出一个学员,只让一个学员在《西山宴》上扬名累望,是能将扬名累望的效用发挥到最强。多了一个人分享这份累积下来的名望,那生员自己所收获到的名望必定会被削减。 可是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上,跟两个人乃至三个四个人一同站在风口浪尖上所领受的压力也是不同的。 第563章 祭酒面上的笑意再一次显露出来。 再说,他又在那边缓慢且悠然地道,谁说两个、三个、四个,就一定会被分薄名望呢? 双英、三杰、四郎君什么的,不也挺顺口的吗? 张学监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明白了,祭酒。 祭酒在断去联络以前,忽然沉默了一阵。 张学监连忙收敛心神,来问他:祭酒,你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西山宴》这事,孟彰他停了停,才又继续道,你还是先问过孟彰吧,探一探他的意思。 张学监皱了皱眉头。 祭酒看他一眼:我知道你很顾虑孟彰自己的意思,我也没想要勉强他,只是要你去探一探而已。 便是不愿意走上台面上去当那个在今年扛起太学大旗的人,他也未必就不会想要去看一看,做个观者。 第176章 张学监仔细思量片刻,郑重点头:我省得了,祭酒。 祭酒笑着点头,真正掐断了联络。 让孟彰小郎君做个观者吗?他斟酌着,最后想到了什么,摇头失笑,这事,终究还是得看孟彰自己怎么想的吧。如果他不愿意,那也勉强不来 不知太学学府这边还有事情需要他自己去决断的孟彰,此时已经回到了孟府里。 庙伯父呢?没见到往日里总是很快过来的孟庙,孟彰问侧旁的孟丁道。 孟丁垂手回道:庙郎君如今还在他的院子里没出来。 孟彰有些稀奇。 孟丁小心地觑着他的脸色,道:今日下午以前,庙郎君带走了府上很多人事簿册的副册。 当然是副册,主册岂可轻易被带出?除非是这座孟府真正的主君孟彰,否则谁来都带不走这主册。 孟彰当然知道,他吩咐孟丁道:既然庙伯父在忙,那这段时间里府上的事情,你便多担待些。 孟丁垂眸应道:是,郎君放心。 放心什么? 正说话间,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没有谁觉得奇异,孟彰回头笑道:我叮嘱孟丁呢,让他不要藏拙,多担待着府上的事情,好让庙伯父你腾出手来。 孟庙笑了:你们原来是在说的这个。 他道:还真是很有这个必要。 孟庙看了看孟丁,才重又转了目光来看孟彰:不独独是他,我可能还需要罗先生帮着搭把手。 孟彰甚至就没有多犹豫:只要罗先生点头,那自无不可。 孟丁就笑了起来:有你这句话就行。 他想到了什么,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帖子来递给孟彰,然后才自个儿在孟彰下首坐了。 这是今日里才从谢远谢郎君府上送过来的帖子。他停了停,也是小心打量着孟彰的脸色,我看着,谢远谢郎君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孟彰一面将那帖子拿过来翻看细看,一面问孟庙道:有些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了? 孟庙狠狠认真地想了想,才自觉找到一个比较合适的词句:就比往常时候轻松了些,也肆意了些,没有往日那么的倦乏。 孟彰的手指顿了顿:他亲自上门来送的这帖子? 孟庙也有些凝重,他颌首:不错。 孟彰的目光重又回到了手中的帖子上。 少顷,孟彰自己取了笔墨来,另又挑了自己最喜爱的一份帖子,提笔在那泛着松木清香的纸张表面留下一行行端正郑重的楷书。 远郎君敬启。 孟庙和孟丁不敢细看那帖子上书写的内容,便索性凑在一起,低声商量起近来这段时日孟府上的种种安排。 一封帖子并没有花费孟彰太多的时间。仅仅是半盏茶的时间,孟彰便合上这写成的帖子,将它收入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 孟庙见得,愣了一愣才领会到孟彰的意思。 孟彰他这是打算亲自将这封回帖给送到谢远府上去啊。 就像谢远明知道孟彰当时不在府上,也亲自往孟府里走一趟将帖子送过来一样。 阿彰,谢远他毕竟是陈留谢氏的郎君,你这样 孟彰看过来的眼睛含着一点笑。 我知道的。他道,我原也没想着要让他与家族相悖,不过是情谊所在而已。 知己之交,贵在真诚,也重在珍惜。 谢远既待他至诚,他也不该怠慢糊弄。 孟庙似乎还有些话想说,但他凝望着孟彰的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于是,孟庙直接将话题给岔了开去。 对了阿彰,昨日里陈留谢氏态度有变,今日你在童子学学舍里上课时候,可曾又遭遇上些变故? 孟彰摇头:这倒没有。 完全没有任何的变化吗?孟庙还是不甚放心。 孟彰见他如此,便也多说了些:倒也不是。我们童子学里的一应同窗议定,将在学里教授的功课之余,相互帮衬着去学习與图及相关的文书与资料。 第564章 孟庙听得,又仔细看了看孟彰,面色很有几分奇异。 这事情,是谁先提出来的?他问。 孟彰冲他笑。 得了,还有什么是他还弄不明白的呢? 孟庙默然收回视线。 是他错想了各方对他们家孟彰的看重。 家里、族中也很有些與图相关的资料和文书,不过绝大多数都还留在安阳郡中,你要是需要的话,稍后我帮你送信回去,料想过不了几日,就该有回信了的。 孟彰并不觉得意外。 这事就托付给庙伯父你了。他先道,随后又问,但庙伯父你也有紧要的事要忙的吧,这样不会抢占去你更多的时间吗? 孟庙失笑:这有什么妨事的?何况我不也正需要跟安阳郡中联络呢么?正好一道了。 孟彰已然细看过孟庙的脸色,见孟庙甚为自然,不似郁结于心的样子,他也就笑了起来。 那倒是。 孟庙也笑道:你且放心去修行、学习就是了。我既跟着你从安阳郡里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分心挂念我这边的事的! 孟庙始终记得,他跟着孟彰从安阳郡里来到洛阳这座帝都,本就是为了帮着孟彰料理府中杂事,要让他安心修行学习的。 早先那一段时日,与其说是孟庙在帮着照看孟彰,倒还不如说是孟彰在引领着孟庙。 孟庙自己倒是能一直纠结着,也能这样纠结下去,但是他真的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吗? 孟彰又是笑:庙伯父这是都想明白了? 孟庙叹了一口气:都想明白了。 孟彰细看他一阵,道:看来,我是要在阿祖面前多为罗先生美言几分了。 嗯?孟庙先是发出一个单音,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你都想到了? 孟彰反问:这个很难想到吗? 孟庙自个儿思量一阵,也是失笑。 确实不难想到。 孟庙寻常时候都待在这座孟府里坐镇,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不会轻易离开孟府。似今日就是这样。 今日晨早时候孟彰出发去往太学,孟庙仍然在踌躇拧巴,没道理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就让孟庙自己无比利索地改变了态度的吧? 遍数孟彰离开后的孟府里,能做成这件事、取得如此效果的,不就只有一个同样留守的罗先生了? 孟庙看了看孟彰,忽然一整脸色,站起身来对他一礼。 孟彰直接避让过去,不受。 庙伯父这是? 孟庙很是严肃:我要谢你。 孟彰看定孟庙。 多谢你这一段时日以来的体谅。孟庙正色道,今后不会了。 孟彰凝望着他,须臾后还是笑开。 那我就静等着看庙伯父你的手段了。 孟庙站直身体:该能入你眼的,就是 在这个档口,他竟然还又显出了几分气弱。 就是,可能需要多一些时间。 孟彰不在意:不打紧。 孟庙整个人放松下来。 孟丁听着孟庙、孟彰这场对话,默然抬眼,目光飞快在孟彰身上转过一圈,然后才重又垂落下去。 不得不说,小郎君对手底下的人要求或许会很高,但他能给予人时间、空间乃至是机会,让人能向着他想要的方向成长。而不是,一次不成,百次不用 确定过孟庙的状态后,孟彰又更轻轻松手,将孟府里更多的事情给交付了出去,自己只作总览。 当然,放下这孟府里更多的杂事,不代表他就不曾留心孟府里各人的动静。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这座孟府里的人口不多,因为这孟府里的人孟彰都比较熟悉,所以孟府里的这些人,才更适合成为孟彰的观察对象,帮助他感同身受,借他们的种种情绪及念头,去梳理那方最为庞大、也最为混浊的梦道法域。 一夜时间流转,孟彰重又收拾了手边的东西,坐上马车离开孟府。 只两样,和往常时候不大相同。 一个,孟彰今日出府的时间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再一个,孟彰乘坐的那辆马车,并不是直接向着太学的方向去的,它转了个弯,走上另一条道路。 送走孟彰的孟庙看着马车拐入其他的方向,也不觉得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只看昨日里孟彰亲自书写的那份帖子,就该知道今日早起了的孟彰这会儿是往那里去了。 孟庙也不在门口这边厢干站着,到孟彰的马车消失在拐角处时候,他便也就转身,回他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孟庙及孟府上的其他人能猜到孟彰这一趟的目的地,谢远府上却完全没有这个准备。 见得孟府的马车停在府门前,甚至亲眼见得孟彰从马车里走下来,守着谢府的门房愣了一阵,才醒过神来,慌忙小跑着往前来迎人。 孟,孟彰小郎君?门房声音都有些不稳,你这是 孟彰对他笑了笑,又看了看门房身后打开小半扇的门户:我是来送回帖的。 昨日里远郎君往我府上送去拜帖,当时我不在府上,回到府里看见帖子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实在不好再讨扰远郎君,便拖到了现在。 第565章 他这么解释着,手也伸入了袖袋,从里头摸出一张帖子来递过去。 这份回帖,烦请递送到远族兄手上。 门房这才回过神来,他忙急忙慌伸手去接那帖子。 见孟彰转身就要回到马车上去,门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来的胆气,竟开口叫住了人。 孟彰小郎君。 孟彰停住脚步,回身看他。 门房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都忘记他自己已经丢失肉身不知多长时间了。 孟彰小郎君,你不进府里去坐一坐吗? 待意识到自己究竟都说了些什么的时候,那门房也是恨不能狠狠地抽上自己的脸。 孟彰倒不觉得有什么紧要。 不了。他摇头,我得往太学去了,还要上课呢。 门房讷讷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自己张嘴就又是些不知所谓的话语。 孟彰上了马车。 马车上的车夫等了等,才又对呆站在原地的谢远府上门房颌首,扬鞭轻喝一声。 拉车的马匹利索转道,往外奔走。 到马车走得远了,那门房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那帖子,小心捧着转身就要回去。 只不过,还没等这门房走上台阶,他就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 老菘头。 被称作老菘头的门房将帖子快速收回到袖袋里,才转过身来。 那空荡荡的位置上又停了一辆马车,马车上挂一符牌。 符牌上的名号低调却不低闷。 陈留谢氏。 老菘头只瞥得一眼,便垂落目光,遥遥对马车拱手见礼。 仆,见过郎中大人。 不错,这辆马车上坐的不是旁人,正是谢诚。 免。谢诚先开口,沉默一阵后,才又问老菘头,刚才那是安阳孟氏的马车? 老菘头将头更往下压了压。 是。 安阳孟氏的孟彰?谢诚又问。 老菘头仍旧只答:是。 谢诚眯了眯眼睛,却不怒,反而还稍稍缓和了脸色。 他来是为的什么事? 老菘头一时没有回答。 谢诚也耐心等他。 可即便谢诚以及他身边的人都没有多做些什么,老菘头的脸色还是一寸寸发白。 就在老菘头即将在面前这种庞大压力下显露出自己死相的时候,一道声音也插了进来。 这是侄孙跟孟彰小郎君的私事吧,伯祖问这么仔细,是觉得侄孙年岁还少,需要更多管教呢么? 第177章 只单从语句的用词上来说,这句话无疑是不耐烦的,也是不满的,但配合着说话人的语调和声韵来听,却也是放松的、带笑的。 是以这句话乍听时候,竟又不是那么的尖锐。 门房老菘头直接放松下来,他回身作礼,唤道:郎主。 站在他身后的,果真就是谢远。 谢远对他一点头,便重新看向了府门前的那架马车。 老菘头手指紧揪着手袖处的布料,很有些犹疑。 郎主出来了,他原本该将孟彰小郎君才刚送来的帖子呈递上去才是。但如今这情况 他是该上呈过去,还是先暂且自己收着,等一场对峙有了结果再说? 老菘头翻来覆去地琢磨着,最后一咬牙,郎主就在面前,他愁个什么劲儿?!一切等郎主的意思就是了! 谢府门前的那辆马车车帘终于被拉起,露出马车中端坐的谢诚谢郎中来。 一老一青年两位谢氏郎君没有阻隔地对视着。 我只是路过瞧见这边厢的事情,便顺道过来问一问而已。你也不是小郎君了,更已经分家立府,你府上的事情,自是你自己拿主意。 谢诚随意说道,就像那是不需要过多判断的世情常态。 谢远不等谢诚继续说话,只听了这一句便当即笑道:原是如此,我还道伯祖见我年青,想要代我梳理府上的事宜呢。 侄孙误解了伯祖用意,还请伯祖见谅。 他话这样说着,动作也一点不拖沓,直接拱手对他一拜作谢。 谢诚不说话,只凝望他一阵,方才笑道:不过是一桩误会,哪里值得这般正色?你且忙去吧,我也该去府衙了。 谢远再拜:侄孙送伯祖。 马车车帘垂落下来,坐在车辕上的车夫低了低身体对谢远作礼,随后便扬起马鞭,驾着马车转道往长街外而去。 谢远立在原地,看着那被马车扬起的细薄烟尘,好一会沉默。 老菘头不说话,只陪他站着。 谢远很快回过神来,他转头团团往四周看过一圈。看得那些从各方投来的目光退去大半,他方才回身往谢府里走:回去吧。 老菘头应了一声,跟在谢远后头上了台阶,更进了谢府。 谢府大门被直接合上了。 才刚退去的目光又一次潮涌而来。一同而来的,还有几句对谈。 谢远方才那态度啧啧啧,果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也不怕谢郎中以及陈留谢氏族里对他不满? 第566章 他怕什么怕?他一没有违反陈留谢氏族规,二没有顶撞族中长辈,陈留谢氏族中又素来友睦,谢郎中也好,陈留谢氏族里也罢,必不会拿他怎么样?他有什么好怕的?! 说是这样说,但习惯跟人情也是不同的。万一那陈留谢氏里的老一辈老几辈因着这件事情对他留了不满呢?日后都不必直言教诲,只在某些紧要时候卡一卡,就够这谢远好受的了。 你这话,倒也在理。道理是道理,习惯是习惯,情绪却也是情绪,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嗤。原来你们都是这样天真的?也难怪 一声嗤笑忽然响起,竟然生生将一部分目光从谢远府邸中带出,拽落在他自己所在的方向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感受着这些目光中裹夹着的情绪,那声音的主人却一点不生气,甚至还更昂扬了几分。 有什么好问的?就那样的一个意思呗。他随意道,你们只见那谢诚在固执的谢远面前退让几分,却不见这中间的思量。 那些从各处投落过来的目光所裹夹着的情绪似乎波动了一瞬。同时,还有更多的视线从各处投递过来。 陈留谢氏的这个谢远,乃是琴道大家。不说他这个人在帝都洛阳所汇聚的力量,只说他自己 据传,只要谢远在琴道上再精进几分,他很有可能以琴入道。 琴为心音,但凡陈留谢氏族中对这谢远还有几分看顾,他们就不能太过于强势,直接要求他去做什么。 侧旁聆听着的人中,有人明白了,有人却还陷在迷雾里。 再有,即便撇开了这些不谈,只说那孟彰你们莫不是真以为,陈留谢氏就愿意如各家各族所想,舍弃与那孟彰联络的优势吧? 你们就当那各家各族的动作,真就没有在陈留谢氏心里,留下一点痕迹吗? 没有人回答。 你们倘若真都这样天真的话 那人似乎是撇了撇嘴,收回了目光。 所有人其实都知道,那人最后一句说的你们,并不单单只有在场的这些人等,还包括了他们背后的人。 府门边上外头的阵势,如何瞒得过谢远呢?不过是谢远不在意罢了。 在意介怀也没个办法,谢远也好,陈留谢氏也罢,都还没有霸道到让人连看看府门前的地界都不行的地步。 这会儿的谢远正招呼了老菘头这个门房来,询问着孟彰来送帖子时候的种种细节。 老菘头也很是认真地回答,没有放过脑海里记忆的任何一点痕迹。 待到该问的、能问的尽都问清楚以后,谢远思量一阵,对老菘头说:这一回多劳你耗费心力了,你回去就好好地歇息两日吧,门房上的事情,就先交给其他人。 老菘头本来想推拒这份好意的,但他目光一抬,对上谢远的眼神时候,他便下意识地躬身弯腰,作一谢礼。 是,多谢郎主。 谢远笑了笑,对他道:嗯,你去吧。 老菘头便就退下去了,整一个书房里,只剩下谢远一人。 谢远手指摩挲少顷,终于将手边的帖子拿了过来打开。 原本静静沉在一侧的松木香浮动起来。 远郎君敬启。 只是帖子上的一个开头,便让谢远放松下来。 他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意。 陈留谢氏族中之事,彰虽不甚了解,但也明白此事与远郎君无关。倒是远郎君己身,君乃陈留谢氏族人,陈留谢氏族中生出乱象,稍有不慎,怕是会被牵引着落入这漩涡之中。 君自该小心才是,莫要疏忽懈怠。 待日后风和景明,彰欲踏青游山,不知君可愿做伴? 淡淡的松木气在鼻尖浮动,谢远沉默少顷,忽然笑了起来。 他放下手中的帖子,起身从墙壁上取了宝琴来。 洁净的琴身倒映出谢远很有些放松的眉眼,看得更仔细些的话,甚至能在谢远的眼底找到些许笑意。 谢远低头看了这宝琴半响,笑得一笑,闭上眼睛细细察看自己那涌动的心情。 他自然搭放在琴身侧旁的两手忽然抬起落下,按定宝琴的琴弦。 琴弦受力收紧,整个宝琴的气机似乎都跟着压了下来。 下一瞬,悠远的琴音流泄而出,在这书房中徘徊缠绕。 似水云,又似朗风,或许还像是那流淌过山石的溪水,清澈明净得几若被水清洗过。 尘埃、憋闷被轻荡而去,渐渐地渐渐地没了痕迹。 向着太学而去的马车距离谢远府邸分明是越来越远的,但马车中的孟彰却在那不断传入马车中的鼎沸人声中,听到了若有若无的琴音。 他笑了笑,也闭上眼睛。 那琴音越渐的清晰,就似孟彰正坐在抚琴之人的对面,静听着一支琴曲。 水洗过的琴音流淌过孟彰心头,带走他那为数不多的阴沉,然后便引领着孟彰的心神,去往天际,去往海岸,去往山林 第567章 待到马车停下,琴音隐去,孟彰再睁开眼来时候,他整个人的气机都是活泼而灵动的。 也不见孟彰有什么动作,他那一身气机陡然回落。活泼隐去,灵动敛去,坐在马车里的还是那个孟彰,跟平常时候并无不同。 孟彰这才走下马车,一路往童子学学舍而去。 童子学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自若平常,嬉闹的嬉闹,叙话的叙话,忙活功课的忙活功课,喧闹到让人踏实。 其实不独独是童子学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就连太学里其他的一众成年生员,也都循着日常的习惯各自行事。 只是,在这座学府里,还是有一群人,正被张学监抛出来的一件事给惊住了。 张生你是说,有先生直接看向上首的张学监问,这一次的《西山宴》,我参加宴会的人选由我们一众人等来推举? 张学监点了点头:不错。 座中各位先生面面相觑得一阵,才有一位先生斟酌着开口道:现下在这里坐着的,只有我等二十五人,另还有众多的同僚不在 他们是不是也能推举人选? 张学监再点头:当然。 都是太学里负责授课讲学的先生,又能缺了哪一个? 座中各位先生对视一眼,心情似乎都很有些复杂,说不上来到底是庆幸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又或者,两者都有? 张生,这一次的《西山宴》人选已然改由我们做出推举,那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改变?一位先生又问道。 张学监笑了一下:确实还有。 诸位先生齐齐看向了张学监。 张学监道:这一次的《西山宴》,我与祭酒商量过了,数量上也打算放开了限制。 这意思就是说一位先生试探着开口。 张学监还是很直接,他道:一个可以,两个不错,三个亦行,四五个同样纳入考虑。 下首一众先生们哪怕已经做了些心理准备,这会儿真正从张学监口中听到定论后,也还是忍不住心神动荡。 一个可以,两个不错,三个亦行,四五个同样纳入考虑? 这,这果真是在数量上也打算放开了限制啊 如果说数量上不再做出限制,那质量上呢? 不至于质量上也放开了限制吧? 下首这些先生们才刚刚想到这一点,就听得上首传来张学监的声音。 数量上可以放松限制,质量上却不能。张学监团团看了下首一眼,提醒他们道,如今时局纷乱,我太学可以稍作退让,但我太学仍旧是帝都洛阳的顶尖学府。 有些东西绝对不能让。 诸位先生且记下了。 座中跪坐的一众先生齐齐站起身来,拱手对张学监一礼:是。 张学监心下满意,也站起身来,对各位先生一礼:此事,就交托给诸位先生了。 座中诸位先生再还礼:张生放心。 又将剩下需要处理的事情拿出来商量过后,张学监才抬手放走了各位先生。 甄先生心中惦记着事情,离开的脚步便稍慢了些。但等他走出这处院舍,就看见前方有几位同僚正凑在一起说话。 乍一看这群人都很是寻常,不见什么异样,但甄先生只瞥一眼,心中就生出了些明悟。 这一群人根本就是在等他。 甄先生原想着放慢脚步拖一拖,不过他略一思量后,到底是改变了主意。 这群人想要堵他,怎么都不可能因为甄先生的这一小动作就放弃了的。躲得过这一时,躲不了这一世,与其一直避让,倒不如主动一些。 说不得还能探得更多的信息呢。 何况这些先生们都是在太学授讲的先生,哪怕背后牵扯着某些力量,他们也还能守着太学与各方的默契,守着他们自己的风骨,在条章与规矩之内行事 既如此,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甄先生脚步不停,很自然地往前走。 似是察觉道甄先生的靠近,那几位先生停住话头,也齐齐转眼看过来。 双方先自一笑,又拱手来见礼。 甄生这是才从张生那里出来?一位先生问道。 甄先生颌首,甚为和气:方才想着些事情,动作就略慢了些,落在后头去了。 原是这样。一位先生随口应得一句,也道,说来我们也没比甄生你好到哪里去,都还在发愁呢。 是在愁《西山宴》的推举人选一事?甄先生很有些同感,他慨叹也似地道,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苦恼啊。 可不是。 又一位先生深有同感地接话,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张学监的院舍,压低了声音。 事实上,就今日里这件事情,我很怀疑它根本就是张生自己被愁得脑袋发痛,拿捏不定,所以才想出这个主意来。将这个麻烦事推到我们身上的。 甄先生跟其他几位先生对视得一眼,都看见各自面上明显的赞同。 真是厉害 第568章 甄先生心下不显,但这一顷刻间却实实在在闪过这样的感叹。 不过是简单的几句话而已,他们这一群与各家各族别有联络、主修经典各不相同、性情亦有差别的人,竟然就生生对彼此多了些许认同。 这不,他们之间本来还很有些生疏的氛围,现在直接就缓和下来了。 所以,《西山宴》的这件事情,你们心里有主意了吗? 那位最先开始抱怨的先生似忽然不觉其他先生眼底隐隐的复杂,直接无比、自然无比地问。 他问完,目光往一一向着各位先生看过去。 不知是早有共识,还是达成了协作,更或是天然的默契,在那位先生发问以后,又一位先生叹着声应话。 主意?哪有这么快的?方才张生才将这件事跟我们说起,现在才过去多久? 这么一点儿时间,哪儿就有主意了呢?还得回去仔细想过,才会有定论吧。 说到这里,那位先生顿了一顿,又道:这件事情确实为难,既要条件合适,又要有足够的学识保证不坠太学的威望 倘若到最后还是没有个主意的话,我也不费心了,直接从跟随我学习的一众生员中挑最出色的那个送过去就是。 直接从跟随他学习的一众生员中挑最出色的那个送过去 各位先生对视得一眼,一时默然。 还是甄先生笑着接话,打破这种默然。 你这样的办法倒也便利,但甄先生摇摇头,脸色发苦,不适合我啊。 我才刚在学府里开课,还看不出来那些生员中,到底哪一个才是更出色的呢。 其他先生似乎也都想到了甄先生的难处,俱各点头:这倒是,就这一件事情上,甄生你是要比我们为难多了。 一位先生似是有些不忍,给甄先生出了一个主意:既如此,不若甄生你就在学府里挑一个相熟的罢。 这位先生很自然地看过各位转了目光来看他的先生们,又对甄先生道:反正你才来学府没多久,在这学府里你熟悉的没几个,这不正好省事了吗? 甄先生沉默,似真的是在仔细思考。 但其实在同时,他还更仔细地分辨着各位先生投落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的意味。 他亦清楚,即便这一众先生提出的办法,都是惯常的手段,任谁来都说不出什么问题来,这一众先生亦同样是在探寻。 探寻 安阳孟氏的那位麒麟子,尚且年少的孟彰,在早先时候很是搅弄出一番风云、立在漩涡中心的小郎君,是不是对《西山宴》存了一分心思。 这最后的答案或许无关乎大局。 毕竟孟彰这段时日以来的态度,可谓是几乎没有任何的遮掩。 谁都能看得明白,谁也不能误解。 可它必然会影响他们背后的家族的某些动作。 但很显然,他们想要的答案,甄先生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拿出来。 他思量一阵,最后还是摇头:我再看看吧。毕竟 他略停了一停,才又道:总还要问过那些生员本人的意思才好,不是吗? 话语出口的时候,甄先生还团团看过各位先生一眼。 各位先生俱都点头:这倒是。 甄生,你说得很对,回头我也先问一问人再说 各位先生说着说着,有往前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各自散了去。 甄先生站在自己的院舍里,默然长叹一声:这样的事情,就该是由师兄来才合适吧。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可甄先生细想一阵,又很快摇头。 这太学里虽也有些筹谋计较,但其实已经算是足够的清净了。再怎么样,也比孟府及孟氏在帝都洛阳里的一应事情来得简单吧?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局里。 想到罗先生案台上堆叠的那些文书,甄先生就下意识地抖了抖魂体,很有些心惊。 他快速收敛心绪,连忙拿出一张书纸来,提笔在上面快速书写上几段话。随后,甄先生又取出自己随身的私印来,在上面按下。 待甄先生将私印重新收起的时候,那张原本写了字、盖了印的书纸却又直接变成了一张白纸。 甄先生看得一眼,并不觉得奇怪,极为自然地将这张白纸收起折叠,放回他的随身小阴域里。 童子学学舍里,正听着上首先生讲课的孟彰察觉到随身小阴域中传来的细微动静,眸光微动。 待先生走出学舍回到东厢房去,孟彰也没急着查看究竟,而是分出了几分心思去留意学舍里的这些同窗们。 或许所有人都从各处陆续收到了消息,但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觑着空当,隐蔽地查看信息的具体内容。 孟彰也不知道怎么的,看着这几个或是紧张、或是强作自然的小郎君小女郎,心下生出了几分笑意。 大抵是 啊,整一个童子学学舍里诸位同窗,就只有你们几个不够耐心,是你们几个输了。这样的一种感觉吧。 孟彰笑过这一回,就收回心神,专注于手边的事情。 第569章 他不急着去探查方才送到他这里来的信息,但却有人想要先将事情问过他。 罗学监从外头走到他席案前,轻敲他案面,对他道:孟彰,跟我过来一下。 是,学监。孟彰放下手中的物什,跟在罗学监身后走出了童子学学舍。 直到他们两人走远了,这忽然安静下来的学舍才又爆发出喧嚣来。 罗学监这次忽然过来找孟彰,到底是为的什么事啊?不会是因为学习與图那事情吧? 不会吧。虽然孟彰才提出学习與图这事没两日,但学舍里不是已经选择配合了吗?怎地还会是因为这件事? 那,那你说说,这一次又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吧!别只会否定别人的猜测,你自己也拿出一个说法来啊! 一个说法吗? 静默蔓延过这一个院舍,但过不了多时,便被一个带着点迟疑的声音给打破了。 或许,是才刚刚传过来的那件事? 整一个童子学学舍里,没有哪一位小郎君小女郎面露迷茫。 显然,他们都知道这位同窗所说的那件事具体指的到底是哪一件事。 也显然,哪怕在最开始从外间收到递送过来的信息时候,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小小地在耐心层面上分出了一个胜负。但赢了的那绝大多数其实也没稳住多长的时间。 这不,整个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不需要其他同窗来点明,就都轻易从含糊的指代词中锚定到具体的事件了。 你们说的是这位小郎君的声音悄然低了低,《西山宴》的事情? 没有人应声,但也没有人否认。 所有人都默认了下来。 如果真是《西山宴》的话 事实上,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还真是没有猜错。 《西山宴》? 童子学院舍的东厢房里,孟彰看着坐于学监位置上的罗学监,重复着罗学监的话语,问他。 罗学监颌首:不错,就是位于帝都洛阳西方山脉的那个《西山宴》,如何?你可想要去走一趟? 孟彰到这里也算是明白了。 原来今日童子学里那些同窗们齐齐收到从外头递送过来的消息,是为的这件事啊。 罗学监没有打扰孟彰,随手拿了一份文书来,快速翻看着。 不得不说,如果想要扬名累望,《西山宴》真的是一个非常非常不错的机会。若不然,不论太学这样的顶尖学府,还是各家世族里的族学,都在竭力争取或是抓紧它。但是 孟彰对扬名累望没有多少兴趣。 多谢学府好意,只是学生自知自己年岁尚幼,学识更是浅薄,就不显拙于人前了。 拿定主意的孟彰一拱手,对罗学监道。 罗学监抬眼看他,眼中隐隐可见笑意:我就知道你会推拒。 孟彰微愣。 既然知道他会推拒,为何罗学监还会跟他提起这件事来? 但孟彰到底聪颖,只一转念,他便想明白了罗学监乃至是太学里的种种思量。 一来,确实是存了几分侥幸,想着那或许会出现的万一。 二来,就是为了表示太学对孟彰的看重,他们明知道当前年岁尚幼的孟彰其实还有许多不足,但还是想要将这个机会交给孟彰。 是太学的各位学监与祭酒不在意太学的声名了么? 当然不是。 只是他们认为,哪怕现在尚且稚嫩青涩的孟彰会在《西山宴》中败落给哪一位厚积薄发的英才骄子,他于这场集会里所迸发出来的华彩,也绝对能称得上惊艳。 而且,他们也相信孟彰的未来,认为未来的孟彰该当能辉耀天下,镇压一个时代。 到得那个时候,《西山宴》也好,太学也罢,都只会乘着孟彰的威势再往上攀登几个台阶。 三来,就眼下这个时局里,太学对于学府中参加《西山宴》的人选也确实是头疼。如果孟彰能够将这件事接过去,他们就完全不用为难了。 罗学监笑看着孟彰,问:想明白了? 孟彰点头,也不遮掩,直接道:学生想明白了。 罗学监又问:那,对于这《西山宴》,你有没有一点心动呢? 孟彰再一次摇头。 罗学监有些惋惜,也有些欣喜。 你都不问一问太学里各位学监和祭酒为这一场《西山宴》准备的奖励吗? 孟彰还没来得及表态,罗学监就先列数出来了:太学藏书楼三个月时间的自由阅读。是累数三个月,亦即是说,这九十天时间,是你可以在藏书楼里待着的时辰总数。 孟彰干脆不说话了,任由罗学监细说。 除了太学藏书楼的阅读时间以外,还可以从太学百药园中随意挑选三种天品仙株,九种地品灵株,三十六种玄品奇药,七十二种黄品异草。 罗学监完全没有停顿,继续说道:你还可以在太学的奇珍楼里,领取三件异宝灵材带走。 再有,你要是在《西山宴》里表现得足够的优秀,你还可能获取到一个未曾开发的原始小阴域。 第570章 未曾开发的原始小阴域 孟彰听得,一时也确实很有几分心动。 如今这阴世天地里,虽然还有很多地方不曾被人族所涉足,或是散落在各处阴世缝隙之中,或是干脆就落在某些根基底蕴格外深厚的势力手里。 似这样的原始小阴域,不用想了,安阳孟氏是绝对没有的。倒是酆都那边,或许会有不少。 毕竟,酆都里的诸位阴神就算曾被镇压了无数年,也仍然是这方阴世天地里的骄子,与阴世天地道则法理同生,可谓是实打实的宠儿。 不过即便如此,太学愿意将一个未曾开始的原始小阴域拿出来作为自家生员在《西山宴》里取胜又或者是大放异彩的奖励,已经是很大方了。 更遑论这原始小阴域仅仅只是诸多奖励中的一个。 学生承认,孟彰轻叹一声,说道,听闻学里这诸多奖励,学生确实是心动了。 罗学监听孟彰这样说,情绪非但没有低落,反而还更高兴了些。 哪怕他知道孟彰这句话之后必然还有转折,哪怕最后等着他的一定还是拒绝。 孟彰话语略停了停,抬眼看向罗学监。 他面上也显出了些许笑意,继续将话说完:但是学生还是认为自己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与修行上。 直直站立在那里,孟彰拱手一礼:学生多谢先生与学里诸位学监、先生的看重,学生惭愧。 罗学监轻咳一声,掩去面上的笑意,尽力正色道:嗯,既然如此,那这件事情便且罢了吧。你只当我以及学府里从未跟你提起过这件事也就罢了。 孟彰站直了身体。 罗学监笑得一笑,却是另又问他道:不要这个《西山宴》的名额便不要了吧,不过另一件事,孟彰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另一件事?什么事? 孟彰抬眼看向罗学监。 罗学监对他道:届时,你去西山那边做个观者。 做个观者?孟彰重复着,若有所思。 不错。罗学监道,孟彰你决意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专注于己身的学业与修行,确实是再正确不过了。但是,你也不能只一味地学习修行,你该往外多走一走,见识那人情与世道,品尝人生五味。 孟彰默然无声。 罗学监又看他一眼:尤其你选定的还是梦道。 梦道,更不能困守一室,困守一人。不然,很容易就会陷入自我的桎梏中的。 孟彰早先也已经想明白了这一点,此刻自然也很是认同。 学生明白了。他拱手再拜,谢过罗学监的提醒,多谢学监提点。 罗学监笑着摇头:我到底也是童子学里的学监呢,既承你一声先生之礼,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行了,他看了外间一眼,见已经有一位先生站起,拿着书册准备往童子学学舍里去了,他便对孟彰道,你且回去吧,也差不多该开始下一场的讲课了。 孟彰一礼,退了出去。 那位拿着书册的授课先生见得孟彰从学监的内室里出来,也是笑了起来。 孟彰拱手见礼,加快脚步抢在这位先生前头走入了童子学的学舍里。 童子学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回到自己的席案后头坐着了。但这会儿见孟彰从外间回来,他们也都从书册中抬起目光看过去。 孟彰只是回了他们一个眼神,便快步回到自己的席案后头坐好。 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确实俱都灵敏。见得孟彰这番动作,他们很快察觉到了什么,各自又收敛了心神,只等着不久后授课的先生离开以后,再仔细分说。 站在学舍正前方的先生将这些小动作尽数收入眼底,无奈笑得一笑,他打开书册,对下方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道:将你们的《尚书》拿出来吧 别说是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还把握着分寸,没有过度分神,就算是他们没把握住尺度,只要不妨碍了其他人,他也是轻易管不了的。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多说些什么?还是专心讲课吧。 孟彰将《尚书》打开,随着上方先生的讲解,开始去了解《尚书》中的道理。 不错,最初仅仅是了解。 真正的接纳,得等到孟彰认同了再说。 相比起孟彰来,学舍里相当一部分小郎君小女郎们就很有几分着急了。 但是好不容易等到讲课的先生拿着他的书册返回东厢房那边去,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又都静坐在原地,只用眼角余光不住觑着旁边的人,然后往学舍后头的孟彰那边示意。 你推我辞的结果,便就是谁都只呆坐在自己的席案处,就像那深深扎根的树一样。 还是王绅,不耐烦那些事情,直接转了身过去看着坐在他后头的孟彰,问:孟彰,先前罗学监找你去,是说什么的,能跟我们说一说吗?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孟彰先说道了一句。 听得孟彰这话,原本定定坐在自己位置上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俱都转了身过来,看着坐在学舍最后头的孟彰。 罗学监叫我去,孟彰道,是跟我说关于《西山宴》的事。 第571章 学舍里有那么几位小郎君小女郎的脸都泛出了薄薄的红光。 不是因着其他,就是激动的。 是吧!他们就说吧!罗学监这回找孟彰,果然说的就是这件事! 尽管不能将心头的激越表现出来,这几个小郎君小女郎们还是又更挺了挺胸膛。 孟彰说得比较含糊,王绅却很直接。 罗学监想让你代表我太学去参加今年的这一场《西山宴》?他问,是独你一人,还是叫你与哪个搭伴一道去? 孟彰摇摇头:这个学监倒是没有细说。 谢礼在侧旁插话道:所以孟彰你是拒绝了? 孟彰摇摇头:倒不算是完全拒绝。 不算完全拒绝庾筱也道,所以你是拒绝了作为太学的代表生员参加这一年的《西山宴》。你要用另一个身份去? 孟彰先是笑着颌首,然后目光稍稍放远一些,看向此时也正抬了目光看来的李睦。 这位出身太上道的小郎君约莫是不愿意让王绅、谢礼、庾筱这三人专美于前。 观者?他直接问。 孟彰又是笑着颌首。 不错,做个观者去见证这一场帝都洛阳的盛会,不也是很好么? 观者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或是无声或是低低地咀嚼着。 少顷后,出身元始道的明宸小郎君也问:做个观者去见识盛会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孟彰,不知届时,我等可否与你做个同伴?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目光尽都亮起,此刻炯亮炯亮地看着孟彰,等待着他的回答。 自无不可。孟彰道。 明宸之后,坐在更前方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各自问道:我们呢?孟彰,我们也可以一同吗? 孟彰都不拒绝:当然。 至于哪怕作为观者,似《西山宴》那样的盛会也必定限制了数量的问题,孟彰可从来没有担心过。 他在童子学的这些小同窗们,哪怕是背景最简薄的一个,也都不是简单的。作为太学童子学的生员,他们在自己家族里也另有一份看重。 《西山宴》的观者名额,对他们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皆兴奋起来。 那可真好! 到时我们一定要好好玩玩。说来,我还真没有以一个观者的身份参加过《西山宴》呢 哈哈,我就不一样了。早年间,我曾被先祖带着参加过一回《西山宴》 是吗?是吗?那《西山宴》好玩吗? 说不上好玩。上头有先祖在,还有从各家族学里出来的、太学这座学府的以及隐居在帝都洛阳各处的先生和大家们,左右又是那些被挑选出来的英杰骄子 说到这里时候,那位小郎君的脸色也很有几分古怪。 就这样的一种情况,他转眼看了看侧旁的一众同伴,谁个能玩闹得起来? 孟彰也听着。 所以好玩是不会多好玩的,但是,会很热闹就是了。那小郎君道。 王绅也道:不玩就不玩,我们直接去瞧热闹! 庾筱同样点头:据说今年我太学不只会有一位师兄代表太学参加盛会 第178章 庾筱这话,一时引得童子学这学舍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联想浮翩。 是啊,今年时局特殊,连太学这边厢都做出了改变,其他参与盛会的各家,难道还会困守往昔旧例? 太学是无意掺合进时局的浑水里,其他各家可不全都是这样的心思。他们必定不能退,甚至还要拿出些手段和底蕴来,好彰显自家的能耐。 要知道,从现在开始到时局真正爆发,大概也没有多少年时间了。 似《西山宴》这样一年一度的盛会,可是过一年少一次。越到后头,这样扬名累望的机会就越少,也越是宝贵。 何况名望其实也像是庄稼,它需要有一个成长、积累和沉淀的过程。 所以最稀少最宝贵的扬名累望机会,其实也没有他们想像中的那样多。 他们更需要珍惜这样的一个机会。 所以今年的《西山宴》,大抵会更为热闹啊! 更多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明白过来,眼睛越发的明亮了。 那可真是不能错过了 孟彰看着童子学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达成了共识,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期待。 似《西山宴》这样的盛会,可以容纳的人确实不在少数,但也是有个具体的数量限制的。如今童子学学府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起了心思一定要去凑热闹 也不知道到最后,围绕这参加《西山宴》的名额,又到底会翻搅出多少的暗流暗潮,激荡出怎样的水花来? 孟彰也只是这么想得一想,对情况到底如何演变并没有太过在意。但自此日的相当一段时间里,孟彰都能收拢到各种各样的关于这一场《西山宴》的消息。 今日是他们这些同窗里,到底哪个哪个已经从家里人口中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可以被带着去参加《西山宴》,哪个哪个还没有成功;明日是太学里的这些先生们到底推举了哪几位师兄参加《西山宴》,他们自家家族里的谁谁谁,也想要去参加《西山宴》,正努力寻找门路;后日又是他们这些同窗里的谁谁谁许下了什么样的条件,终于得到了家里明确的答复,能顺遂心意,不做那个缺席的人 第572章 《西山宴》都还没有开始,孟彰就先在这童子学、太学、帝都洛阳里瞧了一场又一场的热闹。 相关的信息与情报不断通过种种渠道递送到孟彰面前。 安阳孟氏的、杨三童那些鬼婴胎灵的、童子学里这些同窗们的以及诸位阴神们的。 是的,诸位阴神们也分出一点心思来关注这一年的《西山宴》。 酆都诸位阴神没有亲自往孟彰这里递送相关的资料和情报,负责做这一切的,是孟彰在童子学里的同窗石喜。 最初从石喜那里得到相关情报时候,孟彰也是很有些惊奇的。 《西山宴》不过是帝都洛阳里人族的一个盛会而已,即便它对整个人族都有着影响力,但这影响力也比较有限。酆都的这些个阴神应该不会太放在心上才对 面对孟彰未曾明言的疑问,石喜也不多做分说,他只是又将那些情报、信息往孟彰的方向递了递。 如果说最开始时候的孟彰还有些许怀疑的话,那么这几分怀疑到得那会儿,却是尽都烟消云散了。 果真是为的他。 果真是那些阴神们在担心他。 孟彰最后也没有继续推拒,他将那些情报、资料给留了下来。后续石喜递送过来的相关情报、资料他也都收了。 但没过得多久,孟彰就又寻了机会,将一份文书资料交给石喜。 石喜看见那份文书的时候,都愣了愣,半日没将那份文书拿起来。 拿回去吧。孟彰提醒他道。 石喜还是没有伸手,只问孟彰道:殿下,这,这个是 孟彰笑了笑,看定他问:酆都近来本来就忙,你们这些巫祭在这帝都洛阳里又总是被忽视、排挤、封锁,怕是都没有发现吧。 石喜皱了皱眉头,也生出几分不安。 难不成,他们这些巫祭,真的就在不经意间忽略了什么关键的信息? 发现什么?他问。 发现孟彰既然开了这个头,又如何会在这个时候遮掩? 他很利落地给出了答案:这一场场围绕着《西山宴》而激荡、翻搅起的浪花暗潮,其实只是表象。 不,也不完全是假象,毕竟这些动作与来往都是真的。只是在各方的这些来往、交流、联合、对撞之间,还更隐藏了某些信息而已。 石喜低了头,将那份文书接过来。 他虽然没有打开,但只从第一页里窥见到的那些被罗列出来的信息,他也能将它们跟孟彰的提点联络起来。 在帝都洛阳这边的顶尖世族之外,吴郡、蜀地,都有各个顶尖世族在借着一场盛事相互串联筹谋 石喜的手抖了抖才重新稳住。 是我们疏忽大意了。他直接低头。 孟彰眯眼看他,等待着这个出身酆都的小巫祭最后的态度。 殿下放心,这样的事情绝没有下一次! 孟彰到底是有些满意的,他面色微不可察地缓和了几分。 说实话,酆都这些巫祭到底怎么办事,到底哪里思虑不全出了岔子,孟彰本来是不太在意的。但 酆都里的诸位阴神待他确实诚挚。 孟彰不太愿意看见这些阴神们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就再次被陷入人族人道的这滩头泥泞里。 人之道,从来都是损不足以奉有余。 对于阴世天地里的诸多人族阴灵来说,此时才刚刚恢复一点元气,能够再次站出来收拢这方天地里属于阴神们的气数、位格、福缘的阴神们,委实是一茬正新鲜的韭菜。 孟彰摇摇头:回去吧,将这些资料递送上去。 顿了顿后,他又跟石喜道:这一份文书里收录的资料,尽管已经是我将那从各处收拢来的情报消息整理过后的结果,但未必就是绝对齐全的。 或许还有更隐蔽、更细微的排兵布阵和交通来往隐在更深处。 不过那些情报和资料的话,还需得你们多花费心思。而我现如今拿出来的这些 孟彰瞥了一眼石喜手上的文书。 已经是我当前能力的极限了。 石喜还是愣愣地、愣愣地站在那里,半日没有动作。 孟彰挥挥手,对他道:行了,你回去吧,莫要在这里傻站着了。 石喜掐紧了手上的文书,对孟彰深深一拜,这才转身离开。 将那样一份文书扔出去以后,孟彰便也不多费心思了。他重又埋头,继续翻看手中的经典。 孟彰不再理会这件事,但石喜却做不到。 他收着那份文书,就像是捧着一道随时可能炸响的惊雷,沉着一张脸,谁也不搭话,谁也不理会,哪怕是童子学里的诸位先生,哪怕是酆都里的各位大巫大祭司。 直到他站在酆都诸位阴神的神位面前,他面上的寒冰才终于开始消解。 石喜将那份文书摆放在供案前,便自倒退一步,跪倒在供案前设下的蒲团,额头死死贴在地上。 酆都的各位大巫、大祭司看石喜这般动作,心中也隐隐察觉了什么,俱各退了几步,在石喜身后依次跪倒在地。 第573章 就跟石喜一样,他们的额头也死死地贴伏在地上。 似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是很坏规矩的。 毕竟石喜还只是一个未长成的巫祭。而这些大巫、大祭司们,有一个算一个,尽都是石喜的师长。 真按规矩礼祭来,石喜只能跪在他们的身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都给倒转过来了。 但不论是忤逆的石喜,还是这些被忤逆的大巫、大祭司们,却都没有谁计较这一点。 他们肃容跪伏在地,等待着阴神的降临,也等待着阴神的审判。 没有让他们等多久,空气中陡然变得清寒。 你们这样的作态是白无常的声音,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白无常这样问着,他的目光却径自落在石喜身上。 白无常他又不瞎,自然看得出来今日酆都里的这一场,到底谁才是牵头的那一个。 石喜重重磕头。 只是,第一个响头就直接没有了声息。 没感觉到脑门重重磕在地上的闷痛,石喜自然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个供奉诸位酆都阴神神位的大殿里,也唯有阴神,方能做成这样的事情。 说说吧。白无常目光落在石喜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石喜不敢违逆白无常的意思,他清晰又快速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说道了出来。 你是说,白无常略略偏转了身体,去看那本被摆放在供案上的文书,这事情是阿彰提醒你们的? 石喜应道:是。 各位大巫、大祭司心下沉沉,却又另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意味。 这一件事情,确实是他们失职大意了。能从无常阴神这里领受责罚惩戒,他们也能安心一些。 白无常目光转过殿宇中的大小巫祭们,默然一阵,抬手将那份摆在供案上的文书给拿了过去。 哗啦啦的细微翻页声音在寂然无声的殿宇中响起,又很快停下,一切重返寂静。 人族心思奇诡,又多有谋算,这事情你等该也是知晓的。却偏生还能疏忽大意,被他们给遮瞒过去 他将那份文书收入袖袋中。 同一时间,另又有一本复刻本自虚空成形,然后飘在石喜面前。 既然这事情阿彰已经提点过你们,又将一部分事情帮你们整理了出来,那么剩下的那些部分,自然就得由你们整理、探查出来。 听得白无常的话,下首跪伏着的大小巫祭尽皆听服,没有一个有所异议。 这件事情白无常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就道,阿彰既然将文书给了你,那么这件事就交由你主领,石喜。 石喜又重重磕头,哪怕头磕得再猛再狠也没有更多的声音、动静。 是,石喜谨领神谕。 白无常面色不喜不怒,只轻轻颌首:嗯。 他目光再转,扫过下首的这些巫祭,身形无声消隐去。 却是这样就走了。 但石喜这些大小巫祭却显然很习惯,待再礼拜过各位阴神后,他们便自觉退出了这一座殿宇去。 第179章 一众大小巫祭谁都没有说话,直至远离了这一处地界,回到巫祭所属的那一片区域以后,他们的脸色才松动了些。 在自家巫祭大殿中分席入座以后,大巫、大祭司们齐皆抬起目光,看着仍旧站立在殿中的那群小巫祭们。 尤其是小巫祭们中央的石喜。 石喜。并肩坐在上首的两位大巫、大祭司中,有一人开口唤道。 侧旁有许多目光投来,石喜往前迈出一步,拜得一礼,应道:小巫在。 上首的阴司大巫定睛看他一阵,终于缓和了脸色。 你做得很不错。 石喜眼底微愣,但很快明白了这一句夸赞从何而来。 孟彰殿下。 孟彰殿下将那份文书资料交给他,才是诸位殿下愿意将这件事交予他负责的根本原因,也是各位大巫和大祭司夸赞他、愿意全力配合他处理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半合双眼,石喜恍然明白了巫祭这条道路的修行。 不论巫师还是祭司,对于他们来说,己身的修行境界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是因为,己身的修为支撑着他们联络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 越是高远的修为境界,就越是能加深他们跟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的联络,也越是能够帮助他们侍奉、祭祀各位神祗,更能将他们从自己所侍奉、所祭祀的各位神祗那里所借来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重要则是因为巫师和祭司很依赖他们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 他们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强大,那么即便是修为弱小的巫祭,也仍旧能将其他修为高远的巫祭镇压、打败。 他们越是能讨得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神祗欢心,得他们喜爱、看重,他们能从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神祗那里借来的力量和手段就越多越强越无可匹敌。 就像现在的他。 即便他修为不高、地位低微、见识浅薄,但因为他得到孟彰殿下的少许青睐,他就得到了诸多阴神殿下的几分看重,他便能压过诸多修为、功绩、见识、贡献都远胜过他的巫祭! 第574章 有那么一会儿,石喜只觉得自己洞察了万象,照见一切因与果、法与理。 他觉得此刻徘徊在他心头的认知,就是这世间笃行不变、万世不易的真理。 然而,就是这睁眼闭眼的顷刻间,在那万象之下、在那因果与法理之外,他又看见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倘若单只看轮廓,其实未曾真正长开,尚且带着几分稚嫩的圆润;但囫囵看过一眼,便会觉得它尤为清透,仿佛它所看见的,俱都遍照光明,天清气朗;可是如果再仔仔细细地凝望,那么所有人就都能明白,不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只看见了光明、只沐浴在清朗之中,而是 他将一切悲与喜、苦与乐、挣扎与沉溺尽数看在眼里,却选择让沉、暗、痛、苦沉下,令那喜、乐、光、清始终存留在那里。 殿下,孟彰殿下 石喜的心神陡然从一片迷蒙中醒来。 半饷,石喜忽然笑了起来。 是的,作为巫祭,他可以走捷径。但当那所谓的捷径,被他所择定的神主所否定的时候,那捷径还会是捷径吗? 不,不会了。 他真要还将他所以为的那捷径当捷径,那么,当他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就是他彻底万劫不复的时候。 隐隐带着些虚浮的气机沉淀下来,又在须臾间猛地一震,抖落更多的晦暗,然后才真正地沉凝下来。 到这个时候,坐在上首的两位大巫和大祭司才暗下松了口气,显出些许笑意来。 你是想明白了?大巫问他。 石喜站直身体,颌首应道:想明白了。 话语、姿态或许没有什么不同,但殿中的这些大小巫祭们如果足够熟悉孟彰,他们或许就能从石喜的身上,察觉到某些跟孟彰相类的东西。 大巫和大祭司也没有细问石喜到底都想明白了什么,而是另行询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你也想明白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了? 分坐在侧旁,俨然成了只能旁观的一众大小巫祭们听得这个问题,俱都心头一惊。 为什么大巫和大祭司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 难道大巫和大祭司是要将这次的事情全权交给石喜来负责吗? 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石喜他也就是个小巫而已,还是个仍在童子学里进学的小巫师!他真的能担起这次的事情? 一众大小巫祭们目光惊异地打量了石喜一阵,随后那目光又若有似无地往上首飘去。 但要他们去发声质疑,又或者是去质问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的那两位,他们又 不敢。 大巫和大祭司的往常行事他们都是熟知的,能确定这两位不会因为他们的这点动作而发下惩戒。真正的问题关键在于两位背后到底阴神殿下。 如果这一次的事情,不只是大巫和大祭司的意思,还是站在他们两位背后的阴神殿下的意志 那他们的这动作岂不就是冒犯? 不独独是这些大小巫祭们,就连石喜自己,也有片刻的惊疑。 他快速地抬起眼睑往上首扫了一眼,随后才定了定心神,道:确实是有了一点想法,但是 还没等石喜将话说完,上首端坐的大巫就先笑了起来:好,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那这件事情就 巫首! 陡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上方巫首的声音,一时激得满堂哗然。 是哪个胆子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这个当口直接出声打断巫首的话?! 难道他还真敢冒着触怒两位首领乃至是诸位阴神殿下的意思,当场将事情给拦截下来不成? 就在一众大小巫祭这般暗下嘀咕着去寻找那位胆大之人的时候,映入他们眼帘的的身影却叫他们原本发散的思绪都直接凝固。 怎么回事? 打断巫首决断的,怎么会是石喜本人? 石喜他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一众见证的大小巫祭近乎呆滞的视线中,石喜却挺直了他的背梁,半步不退地迎上上方两位首领忽然变得幽深的目光。 巫首凝视他一阵,忽然轻笑一声,问:哦?难道你有别的主意? 无形却有质的威慑从四周汇聚而来,覆压在石喜的身上。 是。石喜甚至都没有低头,仍旧固执地抬起视线,凝望着上方的巫首,小巫以为,这件事情不该交到小巫的手上。 哦?巫首似乎是笑了笑,又似乎没有,石喜无从感知,因为他这会儿也没有闲暇和余力去感知。 他的所有心力都集中在抵挡那股无形压力之上。 怎么说? 不知过了多久,大祭司的话从上方飘落下来,方才将石喜从那股莫大压力中解救了出来。 石喜稳住不停打摆的魂体,将那不知不觉中显露出来的死相收归回去。 小巫以为,我等这样的安排,非但不会让孟彰殿下满意,反倒还会令祂失望。 左近坐着旁观的一众大小巫祭尽管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那顷刻间动荡的气机却显露无遗。 上方的大巫和大祭司对视一眼。 第575章 你说的可是真的?大祭司问。 石喜不答,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夹杂着苦涩意味的笑。 相比起我们来,你毕竟距离孟彰殿下更近,我们轻易不会质疑你的判断。巫首先道,然后他停得一停,给出石喜思考的时间,接着才道,但你还是要给我们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用来 巫首往前半探身,死死盯紧了石喜。 说服我等相信那真的是孟彰殿下的本意,而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石喜站得笔直,明明承受着再次覆压过来的莫大压力,却像是那在狂风暴雨中静默的大山,连一点点动摇都不曾出现。 很简单。石喜道,比起将所有事情尽数接到自己手上来,孟彰殿下更愿意只做一个引路者。 一众大小巫祭都有些默然。 至于证据 石喜道:也没有那么复杂。 孟彰殿下将文书通过我递交过来的这一动作本身,就是最大、也最明显的证据。 偌大一个殿宇中再没有了其他的动静,安静得此间的所有存在都不过是死物。 孟彰殿下 巫首看向了侧旁的祭首,目光中带了点询问的意味。 石喜垂落目光,不曾细看。 可饶是如此,他也仍然能猜到此刻巫首在问祭首些什么。 他这是在问要不要再请一尊阴神殿下来验证一二。 祭首思量片刻,对巫首摇了摇头。 巫首沉吟少顷,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冲祭首微一点头,又转回目光看向立在那里的石喜。 那便就这般定下吧。此事由我巫院和祭院共同接手。 石喜一直紧绷的肩背到这个时候,才稍稍放松下来。 多谢巫首和祭首。 上方那两位首领对视得一眼,还是忍不住询问石喜。 孟彰殿下那里 你真的还是没有成功吗? 侧旁那一众始终都在旁观的大小巫祭也都各自收敛发散去的心神,转眼看过来。 沐浴着一众巫祭的目光,感受着他们那未言的期待,石喜却只能摇头,回答:还没有。 巫首、祭首几乎同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原因么?巫首问。 那一众投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中,石喜明显感觉到某道夹杂在其中的担忧目光。 他不必转眼去看,都能想见那道目光的主人到底是谁。 不过这会儿石喜也没空顾及这些。 他迎着巫首的目光,点头:小巫知道。 巫首并不着急着从石喜这里要答案。恰恰相反,他凝神细细打量了石喜好一阵。 是什么? 是什么原因? 石喜有些晃神。 因为,石喜迟疑片刻,才用一种莫名空无偏又带着些许笃定的话语,给了在场所有巫祭一个从未想过的答案,孟彰殿下似乎并没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 孟彰殿下似乎并没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 殿中的大小巫祭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没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在现如今的阴世天地里,诸位殿下连同这一方天地,都在联合推动阴神正位的大势吗? 怎么 怎么在诸位殿下之中,偏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异类? 孟彰殿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再有,诸位阴神殿下到底知不知道孟彰殿下的这一份心思?知晓了,诸位阴神殿下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默认放任,还是想尽办法要将孟彰殿下带回正规? 作为侍奉诸位阴神殿下的巫祭,他们在面对孟彰殿下时候,又到底该是个怎么样的态度? 这一个个问题,不过是转瞬之间,似乎就已直接将那份文书以及因它而起的种种事宜,都给挤到后头去了。 到最后,还是巫首和祭首两位巫祭直接拍板,拿出个决断来。 不论孟彰殿下是怎样选择他自己道路的,我们都只要守住巫祭的本份,做好巫祭该做的事就行了。 守好巫祭的本份,做好巫祭该做的事情? 殿中各位巫祭似乎各有所思。 巫首和祭首并不着急。 这些话说来简单,但却是巫祭所修持、所践行的道。既是道,自然需要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生灵自己想明白。 他们想明白了,前方自然一片坦途。倘若想不明白了、想岔了,那就什么都不必多说了。因为,说了也是无用,平白花费口舌。 行了,今日的事情便到这里,你等都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清楚。看了侧旁的巫首一眼,祭首发话道。 殿中各位巫祭不敢怠慢,俱各收摄心神,一一行礼退出殿中,只留下巫首、祭首两位。 巫首一直留心着石喜的动静,直到石喜的身影随同其他人一道,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你说,石喜他还有没有机会?巫首问。 他仍自看着那大大敞开的殿门,声音也近乎自语,但祭首却也知道一点巫首就是在问他。 第576章 祭首沉默一阵,摇头:我不知道。 巫首终于转了目光回来,他定定地、定定地看着他。 祭首低叹一声,不满嘟哝:我都还没亲眼见过孟彰殿下,不知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巫首撇了撇嘴角,将那垂落的胡子吹起:是啊,换了个人来说,不知道这个答案确实才是正常的。但你是正常人吗? 祭首一阵无言。 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祭首终于道,这可是你自己要的答案,再不满意也不能怪我。 巫首瞪他一眼:我又岂是那等会因为事情不如人意便迁怒于人的无赖?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好大的声势,好坦荡率直的口风,但 大家都是这么多年的相互扶持又相互较劲的对手,谁还不知道谁。你拿出这副声势来,也得要看他信不信。 祭首也明晃晃地冲巫首撇了撇嘴。 对照着前一刻巫首那动作来看,虽不说一模一样,但也是十二分的神似。往常时候这十二分的神似就够让巫首憋气的了,放在现下这个情景里,那嘲讽、挑衅意味自然就陡然更高涨了一倍有余。 巫首几乎是立即开始镇压心神。 祭首呵笑一声,低头呷饮茶水。 待巫首将那搅动的心绪平复下来,他才又问道:真的没有机会? 听出巫首声音里隐藏着的不甘、犹豫,祭首脸上的神色倏然收敛,又似往日一样平和冲淡。 但祭首还是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会儿其实并不需要他来多言。 我看石喜对孟彰殿下还是比较了解的。这样也还是没有机会吗? 祭首默然。 你也都说石喜对孟彰殿下还是比较了解的,他道,那你看,石喜他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吗? 这回,沉默无言的,就变成巫首了。 祭首等了一阵,没等到巫首的反驳。他无声笑了笑,只那笑容里其实就没有几分笑意。 那是孟彰殿下所修持、践行的道路。你也是走在自己道路上的人,你该很明白才是。 巫首终于出声:我只是有一点不甘。 明明,明明石喜就是有机会的 祭首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惋惜呢?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修行者,本就都是这样的固执 那可不是其他什么可以随便妥协的事情。 那是道。 而孟彰殿下,是一个修行者。 别想了,想也没有用。祭首声音清晰入耳,像是在告诫巫首,又像是在警醒他自己,想多了,说不得就平白生出些执念来。 真出现那样的情况,可就不太好了。 巫首听着祭首的话,目光定定盯着手中的杯盏。忽然,他将杯盏举起抵到唇边,三两口直接将一盏茶水饮尽。 砰。 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几案上。 你说得对。巫首将石喜呈送上来的文书拿起,我们还是来干正事吧。 祭首看了巫首一阵,目光很有些奇异。 第180章 巫首不理会他的目光,只自顾自地翻看着手中的文书。 他看得很是认真,文书上的一笔笔记载在他心头快速碰撞交汇。 相关的、相类的信息被快速梳理勾联,一条又一条,一章又一章 于是,那些被小心、细致地隐藏在看似平常自然的活动背后的动作,就渐渐地在巫首面前掀起一角。 祭首微微摇头,却也将其他的事情放下,帮着巫首继续快速梳理文书里的内容。 有了祭首的分担,映照在巫首心神间的线索越发密集,也越发的清晰明显。 到这两位巫祭首领终于停下动作的时候,他们原本只有一卷文书的手边,又多出了四本簿册。 更关键的是,这四本簿册的厚度,还足有一指高。 都在这里了 好不容易将这四本簿册整理出来的两位巫祭首领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但也没过多久,约莫只是一瞬息的工夫,这两位的脸色又一次紧绷起来。 整理出来也才只是个开始,何况这里所收录的信息也只是部分,绝非是全部。 真似他们所揣摩孟彰殿下心思那样的话,这里所收录的信息大体只是个让他们注意到这些事情的引子。更多的、隐藏在幕后的信息,还需要他们自己去收集去琢磨。 而这 大抵就是孟彰殿下对他们的指引、期许以及考验吧。 两位巫祭首领默默对视得一眼,又齐齐看向面前的那四本簿册。 四本。巫首先自伸出手去,将那四本簿册拿在手里,一人一半,倒也公平。 帝都那司马氏里,便占去了两本簿册。巫首问祭首,剩下两本簿册收录的分别是诸世家望族以及道门法脉的那些动静。 不错,借着十月十五下元日那一场《西山宴》盛会来个暗度陈仓的,并不只有皇族司马氏和诸世家望族,还包括道门几家法脉。 第577章 尽管比起皇族司马氏和诸世家望族来,道门那几家的动静又更收敛了许多。 你打算取哪一半?巫首问。 祭首认真思量片刻,便即拿定了主意:将司马氏那两摊子交给我吧。 巫首也不跟他客气,直接从那四本簿册中分出两本来,转递过去。 相比起他们巫师这一脉来,祭司那一脉确实对皇族司马氏更了解一些。 当然,如果非要说得直白些的话,那便是祭司一脉渗入皇族司马氏里的暗子,足以为他们提供不少便利。 聪明人只从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一句话,就该明白祭司一脉在皇族那里到底能占去多少便宜了。 巫首自然也知道祭司一脉能讨到多少便宜,是以这一刻,他还不忘殷殷求请道:此间的事情,我巫师一脉怕是要多赖你们一脉照看了。 祭首默然觑他一眼,却也没有拒绝。 巫祭本是一源,这些话不必你多叙说,我等自然也是明白的。不过祭首问他,你该也不愿意只让我祭司一脉出头的吧? 巫首笑了出来:便是我说愿意,你会信吗? 祭首不假思索,直接摇头。 那不就是了?巫首慢慢道,这一次,看着我们动作、评判我等功过与能力的,必不只有孟彰殿下这一位吧。 祭首抿了抿唇。 怎么可能只有孟彰殿下一个? 孟彰殿下已然表明了祂的意思,其他诸位阴神殿下自然也会投来目光。不论那诸位殿下有没有重视孟彰殿下的提醒,有没有更多的动作与思考,那都是之后的事情。 现在的话 祭首默然稽首,向着四方礼拜。 待重新回到座席处坐下以后,祭首又想到了什么。 道门的法脉动了,说不定隐在更深处的那几支祖脉,也不会再甘于寂寞,你且得小心了。祭首提醒道。 巫首听得,眉梢低压,唇角轻扬。 不过是这么细微的两个动作,便就有一股森寒、冰冷的气机陡然扩散开去,将这一整座殿宇都笼罩在其中。 此等阵势,可比方才巫首对着石喜时候来得森寒、逼压得多了。 又或者说,两者根本就差了不只一个层阶。 他们不甘寂寞才好!我们还愁没能抓住他们的尾巴呢。 真当昔日镇压我等诸位殿下的业障、因果可以被他们的族运给完全镇压了不成? 巫首寒绝冻凛的声音并未让祭首畏怯,他甚至还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也只是提醒你这么一回。祭首道,哪怕不细听,也仍旧能清晰地从他那话语中品出几乎满溢的轻松而愉悦,何况,就算是先前一直护持着他们的族运 现在不也已经反过来侵蚀他们了吗? 巫首周身的寒意不见消退,反而又更沉积了许多。 那是他们活该! 以一己、一家之私心,强压天地大势,阻挠天地法则运转,他们不死谁死。 祭首也是沉沉叹了一声。 巫祭虽本属同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道路的探索与发展,巫祭两家其实已经出现了不同的分工。 若按文武两道来分,巫脉该份属武脉,而祭脉则份属文脉。因为巫脉其实更倾向于战斗多一些,就似祭脉更宁愿使用诸般法仪、规制来沟通一样。 也所以,论起与天地、与气运、与道则法理之间的联系,巫祭两脉搏中,其实又以祭司一脉更强些。 巫首自己也很明白,故而他这刻可真是一点不扭捏,直接请教祭首。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些人还没有找到解决自己身上问题的办法吗? 祭首看了一眼巫首面上那几乎不作任何遮掩的幸灾乐祸,轻咳一声提醒:你且注意着些吧。 巫首不太放在心上。 有什么问题?如今这殿里,不是就只有你我两个人在呢么?他又催问祭首道,所以现下那群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 祭首其实也就提那么一嘴,同样没太放在心上。 什么情况?祭首哼笑一声,问巫首,你还记得孟彰殿下曾经在那晋国帝都洛阳外头护城河边上,牵引成形的梦道法域? 当然记得。巫首点头。 祭首面上笑意加深:那你一定也还记得从阴世天地各处汇聚而来、填充入那方梦道法域里的众生念想的吧? 巫首再点头。 祭首见巫首是真的深刻理解了,他完全笑了开来。 如果孟彰殿下昔日牵引过来的众生念想只是一的话,那么缠绕着那些人、追逐着他们的众生念想,就是百、是千,甚至是万。 再有,祭首道,孟彰殿下梦道法域中所填充的众生念想虽然也磅礴浩荡,似乎不甚稳当,随时都有爆发的危险。但这种危险,相比起那些人所面对的众生念想来,却是完完全全的不值一提。 那些人身上所缠绕、所徘徊的众生念想,才真的叫暴躁狠戾。 祭首说着话的时候,也是不住地摇头,极为的痛快。 第578章 比起他来,巫首其实才更是直接的那个。 哈哈哈他大笑出声,暴躁狠戾才好。就得那样子,才能从那些人身上讨还些什么来。否则,真是连根毛都不会讨回来。 巫首礼祭天地、沟通一众阴神,又怎么可能看不清楚那些人昔年的动作到底都给天地、给众生留下来的祸患? 对那些人,巫首老早就没有好感了,更甚至是恨得牙痒。 对了。想到什么,巫首问侧旁的祭首道,那些人没有动作则罢,但要是他们开始伸手,我们要不要也知会孟彰殿下一声? 祭首也侧头看他,却见他这位同僚很有些担忧地问:倘若孟彰殿下事先没能做好防范,真叫他们又在孟彰殿下那里得逞,孟彰殿下怕是就危险了。 祭首思量少顷,也舍去那须臾间闪过脑海的念头。 就凭孟彰殿下的心智和运势,那些人真要是将主意打到祂的头上去,还不知道届时倒霉的到底是哪个呢。 他直接颌首:很应该! 巫首得到了认同,便也不再犹豫:那行,稍后我便去取了那些资料来,令石喜明日上呈孟彰殿下。 做下这般决定的巫首舍去一个包袱的同时,也不免嘀咕。 说来,也不知道孟彰殿下他对那些人了解多少 祭首也是摇头,眉眼间也很有些担忧。 但不论如何,他道,凭借孟彰殿下自己的能耐,再算上如今已然出世的诸位殿下,那些人想要再算计孟彰殿下,可没有那么容易。 巫首也是连连点头,更道:现下这个时代,可是天地在呼唤诸位殿下。天地大势在诸位殿下身上,那群人不出手倒也罢了,真要是又动了歪心思要去做什么 呵呵,那正好,让我们连本带利将昔日的因果都给讨回来! 祭首看了看巫首。 他单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巫首他已经接连提了两次讨还因果这件事了。 这家伙真的不是将那口闷气憋得太紧,想要借着孟彰殿下这个由头,寻找机会将昔年的那些怨气、闷气、恨意一并讨还回来? 越是细看巫首,祭首越是清晰度地捕捉到他身上的跃跃欲试。 你收敛一些,孟彰殿下不能成为我等找事的由头。祭首警告也似地道。 不是也似,就是在警告。 如果你真这样做了 你别怪我。 巫首那原本有些激荡的情绪沉淀下来。 我自是不会怪你。若我真那样做了,我随你出手。巫首道,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什么?祭首问。 孟彰殿下很特殊。巫首道。 祭首皱眉:如果你说的是这件事的话,那你就不必说了。 谁不知道孟彰殿下在诸位殿下之中极其特殊?诸位殿下都是阴神之尊,而孟彰殿下呢?祂如今是人族的阴灵! 哪怕旁的不看,只单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表明孟彰殿下的特殊了。 巫首摇摇头:不,不只是这个。 祭首望住了巫首。 巫首却不看他,他的目光转往某个方向。 祭首循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立时就明白了。 那个方向,是孟彰殿下府邸的位置。 巫首他其实是在看着孟彰殿下。 你细算过没有,自孟彰殿下踏入晋国那帝都洛阳以来,围绕着孟彰殿下,晋国帝都洛阳里、阴世天地人族族群内部乃至整个阴世天地,已经激荡起了几分浪潮? 祭首不禁凝神思量,但他很快从巫首的思路中挣脱出来。 不对。 巫首终于偏转目光来看他:不对?哪里不对了? 祭首道:哪里都不对。 就算各处暗潮激荡,涟漪处处,远处似乎还有更庞大、更凶猛的浪潮在积蓄等待,但那也怨不得孟彰殿下。 祭首紧盯着巫首,半步不退,半分不让。 孟彰殿下或许是站在风暴的中心里,但这一切,却都不是孟彰殿下有意掀起的。 孟彰殿下只是那个引子罢了。 祂就是恰逢其会! 巫首也在看着祭首,越是看着,眼底的笑意就越是浓烈。 你信?他轻飘飘地,不带任何意味地,问了简单的一个问题。 祭首原本有些激荡的情绪霎时就消减了大半。 他坐在那里,不吭声。 巫首仍然在笑:你居然会信? 祭首紧抿着唇,眼底似乎有一簇火苗蹿起。 巫首见好就收,没有过份撩拨祭首的情绪。 总之,不论是天心还是人意,孟彰殿下都在那里。 祂总也会成为清算旧日因果的一个节点。 从来就不需要我多做些什么。 巫首悠悠地叹。 祭首久久没有吭声。 巫首说的这些事情,今日只入了祭首一个人的耳目,并未流传到外间,更未曾传入到孟彰的耳里。但如果真叫孟彰听见了,他也不会觉得如何。 第579章 有些事情躲不过,也不能躲,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面对它。 这是孟彰很早以前就已经想明白了的道理。 何况 孟彰身上需要处理的事情有很多,再多这么一件,只要不违逆孟彰的本心,孟彰也不在意。 而现在,孟彰就在为自己积攒荡平未来横亘在他前方的那些磨难、坎坷所必须的力量。 是的,他这会儿正在修行。 湖中白莲披一身轻薄月华,于静水、凉风中摇曳。下方簇拥环绕着它的,是一尾尾隐在水波与暗影中的银白游鱼。 孟彰就盘膝坐在那湖中白莲上,合入这一片静影之中,与天地同眠。 他已沉沉睡去,梦中也有流水潺潺,有龙舟轻渡。 流水之外,还有数个梦境扎根。其中,有梦境演化酆都,有梦境以万灵念想映照万灵残影,还有梦境青莲摇曳、玄鱼隐于其下。 种种梦境扎根之时,又从那更浩荡更深冥的梦海中引渡出几分梦境道炁。 那些梦境道炁不过才堪堪出现,便循着牵引投入盘膝坐在白莲中睡去的孟彰魂体,最后没入孟彰的道种处消失不见。 托着孟彰的白莲依旧合在凉风里,但月华之下,孟彰的身上似乎也多出了一点什么别的东西。 似薄雾,似月华。 待月华渐渐淡薄,一夜好眠的孟彰也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他返照己身,细细观察一阵,也算是有些满意。 快了。 相比起早先时候,孟彰魂体那道种中的生机与圆满之意越发的明显,几乎透出道种之外去,俨然是随时都有可能萌芽演化的境况。 就差一点灵机了。 急不得,也不能急。 孟彰心里无比明白。他笑着伸出手去,回应那湖水里探出半个身体来与他打招呼的银鱼们。 再过一阵子,孟彰道,会有一个人文盛会,大概会比较热闹。 他问静静浮在水里听他说话的银鱼鱼群: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凑个热闹? 银鱼鱼群似是听明白了,又似是没有。黑亮的眼珠子凝望着孟彰一阵后,银鱼们忽然一转身,让尾巴拍打在水面上,激起一串串漂亮的水花。 孟彰琢磨着银鱼鱼群的意思。 为首的那尾银鱼见得,索性从湖面里跳了出来,在孟彰手上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下。 孟彰有些明白了:你们不愿意? 为首的那尾银鱼轻灵一拍水,重又转了身体回来面对着孟彰。 孟彰就知道自己果真没有弄错银鱼鱼群的意思。 你们真的不去?他有些不死心,那是人文盛会。你们在场的话,说不得能借人文盛会的那文气增长智慧,抬升己身灵性。 对你们很有好处的。他问,你们真的不愿意? 莫说是为首的那尾银鱼,就是鱼群里的其他银鱼,也都没有多给孟彰一点回应,自顾自地懒懒拍打湖水。 但孟彰很明白,这不是因为银鱼鱼群们懒怠应付他。 真要是懒怠理会他的话,鱼群的这些银鱼甚至都不必滞留在这里,早就沉回湖底空间休憩去了。 静默了片刻后,孟彰只能放弃:那好吧,我自己去便是了。 鱼群里的银鱼们似乎终于高兴了,连拍打着湖水的频率都轻快了不少。 孟彰发现了,更觉无奈。 你们啊 明明是大好的事情,你们却偏就躲了。真是的。就算你们去凑个热闹,暴露出去又怎么样? 他们自顾尚且无暇,哪个又敢轻易对你们出手? 银鱼鱼群珍贵吗? 珍贵,毕竟是异种呢。 但如果银鱼鱼群仔细收敛,没有特意催动如今隐在它们魂体里那原本属于银龙神祗的道则法理,就不会有人发现它们的真正跟脚。 发现不了它们的跟脚,自然就不会有人只为了一群勉强算罕见稀有的阴世异种招惹孟彰。 毕竟,孟彰年岁虽小,却不是吃素的 银鱼鱼群没有太多的反应。 孟彰叹了一声,说道:行吧,你们不去就不去,我另行替你们想想法子就是了。 银鱼鱼群俱都看着他,黑亮的大眼睛里明明白白地询问着一个问题。 真的吗? 孟彰笑得一笑,还是道:真的。 银鱼鱼群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它们围绕着孟彰团团转了几圈,又跟孟彰打了个招呼,才在为首那尾银鱼的带领下,往湖底而去。 孟彰看着它们消失在湖水里后,也起身往修行阴域之外而去。 青萝仍然领着两个侍婢守在外间。 见得孟彰从里间出来,青萝先自行了一礼,然后便递上一份帖子。 没什么紧要的事情,青萝不会轻易搅扰他。 他伸手去,将那份帖子拿了过来。 果不其然,这份帖子,来自谢远府上。 什么时候送过来的?孟彰问。 他很确定,昨晚他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府上还没有这样一份帖子。 今日晨早,坊门开启时候送过来的。青萝先回答道,随后又补充,是谢远谢郎君亲自将帖子送到。他还叮嘱我等,不必打扰郎主你。 第580章 若是换了一个人,别说青萝会不会听从,只怕这帖子还得放在门房那里,等到孟彰什么时候想起了,才会呈递过去。 但谢远 却有点不同。 尽管谢远出现在孟府里的次数堪称稀少,但孟府里的婢仆都知道,谢远这位谢氏郎君跟他们府上的郎主是以志、以道相交的知己。 在他们府上郎主发话以前,谢远郎君身上的些许小事,不必太过计较。 孟彰随意颌首,将帖子打开。 陈留谢氏一族中近来多事,我已尽知。但我名薄位低,自来甚少沾染族中事务,族里纵有再多变化,也不会轻易波及到我身上来,阿彰且只管放心便是。 族中近来风声鹤唳,诸兄弟少有宴集之事,我正好能更多腾出些时间来收集符箓。不知阿彰有没有发现,近段时间以来,帝都洛阳左近地界又更干旱、炎热了几分。 洛阳乃帝都,天气尚且是这般情状,其他地方的情况岂不是更糟糕? 生民多艰,奈何穷苦。我这边已邀得数位友人,备有数千相关符箓。但我料想,相比起民众所需来,这个数量仍然是远远不够,甚至可以说是杯水车薪 谢远虽在帖子中留下这般慨叹,却未曾以此询问孟彰,而是跟孟彰商量。 我欲请现今邀得的诸位友人再邀集其可信、可用之人,如此,或能再添得几分可能。 不知你意下如何? 除了这件事情以外,谢远还在帖子中叮嘱他。 近来谢氏一族中事多繁杂,我虽不惧,但却怕有人会以我为桥梁,将你引入风雨之中,所以这段时日,若非由我亲自递送的书信帖子,阿彰你都不必理会,只做不知便罢。 孟彰微微摇头,将这一份倒不如说是书信的帖子收起来。 不是由谢远亲自递送过来的书信帖子,就不必理会,只做不知? 谢远这决定,倒确实是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孟彰被他牵连的可能,但如此一来,他也几乎将自己的一条生路给斩断了。 就譬如,倘若谢远失陷在某件事或某个人手里,无法亲自现身来到这孟彰府上求救 莫说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不怕一万最怕万一。 孟彰这样想着,心里也很快拿定了主意。 待到他坐上去往太学的马车时候,趁着这个空当,孟彰直接联系了谢必安。 谢必安似乎很高兴,传至孟彰耳里的声音都带上了明显的笑意。 阿彰,你找我? 孟彰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很有些开怀。 是。孟彰应了一声,没有特意收敛情绪,将自己从谢必安的情绪感染中带出来,我有一件事,可能需要劳烦几位游神兄长,不知可否? 谢必安完全没有犹豫,直接开口问道:你且只管说来便是。 孟彰细听他言语说辞,不见他有任何的为难,便也很干脆地开口了。 谢兄长约莫也是知道的,我在帝都洛阳这边厢有一位知交,他出身陈留谢氏,是陈留谢氏旁支中的一位郎君,叫谢远。 谢必安沉默听着,即便他已经知道了。 近来陈留谢氏颇有些风浪,我怕他被轻易搅和进去,所以希望几位游神兄长能够帮着照看一二 第181章 不知可会为难?孟彰再次询问。 这有什么为难的?谢必安道,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我现在就可以代他们答应下来,你且只管放心便是。 孟彰沉默一阵,颇有些犹豫。 谢必安也不催他,只等着。 然而,这样的沉默,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支持? 孟彰遥遥往酆都宅邸的位置看了一眼,到底笑得一笑,选择直接询问。 谢兄长,现下诸位兄长可都是已经能够腾出手来了? 谢必安在那边止不住地扬着唇角。 显然,他很高兴。 宽袍大袖的白衣上玄色道光流转,道光所过之处,细细密密的道则法理显化,勾动周遭灵气。待到一切平复下来,道则法理隐去,只有一顶高高、高高的白色帽子立在谢必安脑袋上。 那白色帽子上,又有四个玄黑大字若隐若现。 一笑生财。 祂的心情显露无遗。但祂如此高兴,并不只是因为阴世天地诸位阴神肉眼可见的复苏壮大,还因为孟彰终于又向祂们走近了一步。 已经可以了。谢必安对孟彰道,所以你有什么事情想做的,尽管去做,不必太过拘谨,有我们在呢。 孟彰摇了摇头,说道:多谢诸位兄长。 谢必安纵然不在孟彰近前,没有办法亲眼看见孟彰此刻的表情,祂也仍旧能读出孟彰的态度。 他暗下叹了口气,却不坚持用言语去说服:嗯,有什么事且知会我们一声便是。 孟彰再点头:我记下了。 谢必安又想起了什么,趁着这个机会提醒孟彰道:对了,现如今的晋国中,除了你已经注意到的那几方势力以外,还有一方势力你需要小心留意,莫要疏忽了。 第581章 那群人可难缠得很。 孟彰品着谢必安这话语中透出的怨愤又郑重,先是有些稀奇,但他很快也锁定了目标。 谢兄长说的是那些在许多年前封印了诸位兄长的那一群人? 你猜到了?谢必安问。 尚且不等孟彰回答,谢必安就又道:也对,这有什么难猜的?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也就能省去不少口舌了。他道,不错,就是他们。 谢必安停了停,既是给孟彰些时间去接受这个现实,也是让自己缓一缓情绪。 我等阴世神袛已经复苏,正在将阴世天地的大势兑现。那些人纵然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沉寂,也仍旧会想办法走出来,与我们这些阴神清算昔年因果。 孟彰领会地点了点头:在诸位兄长正式归位以前自己站出来,哪怕是己身情况极其不利,也仍旧掌握着部分的主动权。 握有主动权,是进是退,进又多少、退多少,如何进、如何退,那些人都尚且能把握一二。 这一二,或许就是生与死的分寸,也是他们能够回圓的余地。 但倘若一定要拖到最后,拖到谢必安、范无咎这些阴神正位天地,怕是连那一二分的余地都不会有。 这中间的区别,没有人不懂。 那些人孟彰斟酌着开口,应都不是那等容易认命的人吧? 真要是顺服天命、愿意接受自己命运的家伙,那在最开始的时候,那些人也做不出在诸位尚未出世的阴世阴神头上施加封印镇压的事情来吧。 谢必安也道:是,所以才要阿彰你做好准备。 孟彰郑重点头:谢兄长放心。 谢必安明显地笑了一声:我知你自来谨慎,此番不过是惯常叮嘱你一回罢了。 谢兄长,孟彰笑了笑,也细问那些人的情况,酆都里对于那些人的近况可有了解? 他们么?自然是有的。谢必安回答道。 怎么可能没有?各位弟兄自能从封印中往外传递出力量开始,就一直在盯着他们。 这既是忌惮,也是在等待。 忌惮那些人的手段与野心,等待着清算因果的时刻。 孟彰轻轻抬手,便有一道微风从车帘的间隙中吹过。 待那微风平息下来,一片翠绿的桃叶飘飘荡荡地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这片桃叶孟彰见过,是烂桃山那边特有的树种。 握住那片桃叶,孟彰微微垂眼。气机浸润之下,桃叶直接化作一本书册。 孟彰睁开眼睛去看手上的书册。 那些人一直以来的动静与状态变化,基本都在这里了,你要看的话就带回去慢慢看吧。 谢必安的声音重又在孟彰耳边响起。 他说起话、做起事来,都甚为轻巧,似乎浑然不觉得有什么难处,但孟彰知道。 他拿着这本书册久久没有动作。 谢必安在另一边厢奇异地看了看他:怎么了吗? 孟彰摇摇头,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阴世阴神们比起其他人来,到底有多占便宜。 没什么。孟彰摇了摇头,但到底还是忍耐不住,问,谢兄长,似这等的资料与信息情报,是可以随意调取的吗? 原来你是在担心的这个 谢必安失笑摇头:我还道是什么呢。 下一瞬,他倏然收起面上眼底的笑意,郑重道:自然不是。 似这等命数与过往,若不是有前因,哪怕是神祗,哪怕是阴神,也不能轻易伸手。 谢必安郑重道:纵再是渺小的生灵,也可有其私,也可有其秘,且须得尊重。 遥遥觑了孟彰一眼,谢必安还不忘提点孟彰:阿彰,你如今似是不复阴神身份,但你的本质仍在,你就仍然需要注意。 顿了顿,谢必安又道:何况你修持的还是梦境一道,日后你也必然会踏入梦海,在众生梦境之中行走 你总也是要触碰到这些事情的。所以,你一定要谨记,绝对不能越线妄为。否则,必入歧路。 孟彰缓慢点头。 他甚至将手中的书册放下,自己从座中站起,拱手遥遥对着谢必安一礼,郑重道:彰多谢提点。 谢必安也没有避让。 他端端正正地受了孟彰一礼,又抬眼看了看孟彰那边厢,笑道:你已然抵达太学,我就不拉着你说话了,你且忙去吧。 好好修行,有什么事情,你且只管叫我。 孟彰再次稽首道谢。 待谢必安的视线离开以后,他将那本桃叶所化的书册收起,又定了定神,才转身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这一日的太学以及童子学和前几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在为着《西山宴》而兴奋激荡。 就孟彰去往童子学的那一段路,就已经听说了不知多少个关于《西山宴》的对话。 即便是抵达了童子学里,传入他耳朵里的,仍旧跟《西山宴》有关。 我已经从我祖父那里得到准话了,他说到时候会带我一同去往西山参加《西山宴》 第582章 诶?你也是吗?我也从我伯祖父那里听到答复了。到时候,我们都可以在西山那里集合了。 就我们这个学舍里,应该没几个去不了的吧? 这可未必。你看那边厢 或许只是还在考虑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也该有个答复了的。 嗯,希望吧 孟彰没有太在意这些,他将那本桃叶所化的书册拿出来慢慢翻看。 坐在他前桌的王绅这时候也从外头回来了。落座的同时,他随意地瞥过孟彰的桌面。 看见孟彰手里正翻着的账册,王绅一时也有些咋舌。 账册 孟彰这小郎君日常里修行、学习、料理族中内外诸般杂事已经是够繁忙的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挤出时间来翻阅账册。 王绅自愧不如的同时,也不忘给自己暗自鼓劲。 孟彰没有往前桌的王绅多看一眼,他仍自专注地翻看着手中这本幻化成账册的簿册,默默梳理着内中记载的信息。 当年出手镇压阴世阴神的人里,虽然也有妖族老祖、鬼王、鬼仙,但更多的,确实还是人族的几家先祖。 尤其是那几家王族、皇族的先祖,就没有完全能脱出关系去的。 孟彰一一翻看完后,也不由得倦乏地闭了闭眼睛。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堆到这个时代来了 天上,有道门北辰法脉和瑶池法脉谋划建立天庭;人间,有皇族内乱、外族侵乱,有天灾肆虐,生民煎熬;阴世,天地呼唤阴神正位,阴神亦要清算早前镇压因果。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遍及天下芸芸众生的大事,都不能轻忽。 少顷,孟彰掀开眼皮子。 事情再多、再乱、再棘手、再麻烦,也仍旧需要一件件地去处理。 稳稳当当地走好每一步就是。 孟彰将那簿册合拢,直接收回随身小阴域里,另自拿出《孟子》来翻看。 今日童子学里的课程,便是授讲的《孟子》。 好容易上完一日的课程,孟彰收拾了东西走出童子学学舍。 作为孟彰在太学里的书童,顾旦理所当然地守在学舍外头等他。 孟彰看见他,脚步虽然没有停顿,但心头却着实是闪过了一个念头。 等孟彰来到近前后,顾旦与他一礼,走在他侧后方。 《西山宴》快要到了,这事你可知晓?孟彰问。 顾旦脚步不停,只跟在孟彰身后。 知晓。他回答道。 似《西山宴》这般大的声势,他怎么可能不知晓呢? 只是顾旦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怎地孟彰小郎君会这般问他。 他还在琢磨着,就听得孟彰的声音再次撞在他的耳膜上。 你想要去看一看吗? 嗯?顾旦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脚步甚至还差点踉跄了一下。 他好不容易稳住摇晃的身体,抬眼去看前方的小郎君。 小郎君此时也已经停下了脚步,正回转半个身体来看他。 顾旦只一见孟彰看过来的目光,就再没有疑问了。 他没有听错。 孟彰小郎君就是在问他。 他在问他想不想去看一看《西山宴》。 顾旦默然片刻,随后一笑,坦然回答孟彰道:想的。 似《西山宴》这等的人文盛会,又岂能有人不心动? 孟彰看他一阵,随意点头后,又丢下一道惊雷。 十月十五,我将去往《西山宴》,你若是敢的话,也可以随我走一趟做个观者。 敢吗? 顾旦几乎不曾多做思量。他当下便站定了身体,拱手向孟彰端端正正拜得一礼。 多谢小郎君。 孟彰摇摇头:我不过是领你去做个观者而已。 不过是领他去做个观者而已 这话孟彰小郎君说来自是简单,可顾旦怎么可能当真? 他几乎是当即就摇了摇头。 孟彰看他一眼,先顾旦一步开口: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罗学监将这个名额分与我,本身大抵也将你给算进去了。你自己想想,可是? 尽管相比起孟彰来,顾旦在诸位学监和先生那里似乎算不得什么,但真的是这样吗? 太学里将《西山宴》观者的其中一个名额分与孟彰,孟彰自己既然已经拿了这个名额,是必定会往西山那里走一趟的。他需要决定的是,要不要将顾旦也带上。 带上顾旦,诚然是孟彰对顾旦的看重和照顾,但细细追寻下去,又岂会跟太学以及童子学里的诸位学监和先生无关? 顾旦沉默着点头。 你且明白就好。孟彰道,回去好好准备吧,且莫要浪费了这一个机会。 顾旦自然也很明白,他郑重点头。 待送走孟彰以后,顾旦在院门边上站立了半饷,才转身离去。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略歇得一阵以后,又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个木盒来。 木盒打开,里面也不是别的,而正是那些归属于孟彰名下的诸多契纸。 第583章 孟彰看得一眼,便将田庄、农庄的契纸取出来,再次联络田庄里的各位管事。 近来天气又更燥热了几分,孟彰有些担心田庄、农庄里的事情。 契纸另一边厢的各个管事陆续响应了孟彰的传召。 孟彰只打眼一看,便将这些管事们面上眼底的忧虑尽数看个清楚。 可是符箓不够了?孟彰问。 下首那些各自落座的管事对视得一眼,俱各苦笑。 郎主,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一位管事道,兴云符、行雨符这些符箓这段时日以来,就一直都不够用的问题。 孟彰一阵默然:是因为部分符箓散出农庄之外的缘故? 郎主,不只是这个问题。又一位管事道。 孟彰目光当即就看了过去。 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这几位管事身上虽然收拾得比较干净,不曾余留一点灰烬,但他们周身的气机,却仍然显出了几分燥热。 是哪里的林火又或者山火烧起来了?孟彰问。 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稀奇。在天气过份燥热的时候,某些地方的山林说不定就烧起来了 那几位管事苦笑。 郎主,莫林山那边烧了一个山头,长原山那里又烧了小半个林子,还有,落雁山那边也烧了起来 一位管事小心觑着孟彰的脸色:那些烧起来的山头、林子,并不全都影响到田庄和农庄,但距离也不远,我等不能坐看它们一直这样烧着。就 将部分原本定在农庄、田庄上的符箓给用了。 请郎主责罚。 请郎主责罚。 这些相关联的一位位管事也不多做辩解,当场就跟孟彰低头请罪。 第182章 孟彰只坐在上首主位,平静看着下方拱手弯腰请罪的几位管事。 罪在何处?错在哪里?他问。 那一众正在请罪的管事对视得一眼后,有一人拱手再拜,道:未曾禀明郎主便先行挪用田庄里的储备,是属下等逾越。 孟彰轻笑一声,另问他们:我记得田庄、农庄,不,各处各地的资产里,都有那么一条规矩 若有突发且危害极大之事,你等作为掌理此等产业的管事,有权先行调取本处所储备资产,待事后再上报于我? 下首的各位管事悄然松了口气。 规矩是有这样的规矩。事实上,也不只是孟彰名下的各处产业立在这样的规矩,各处有点远见的人家也都会有。 毕竟,他们这些阴灵虽然修行比生人更为艰难缓慢,但到底总也是修行者。 修行者修行时候,是万不能被打扰的。不然,何以那么多的修行者,都费尽了心思与手段将自己的洞府打造成铁桶? 但真要遇上不能拖的事情,也一定要找到人来拿住的不是? 所以这条规矩,便也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其实细说起来,各位管事们是不太担心孟彰会因为这些事情责罚他们的。 他们家的郎主品行如何、性情如何,他们自己一直都在看着记着,心里自有答案,哪里又需要旁人来多说什么? 孟彰将这些管事们的表情与心情变化尽数收入眼底,只不点破。 他知道这些管事们是怎么想的。 他们再是敬服孟彰,知晓孟彰不会因为他们的这些动作就责罚、厌弃他们,可他们作为孟彰的田庄、农庄管事,在郎主未曾正式发话以前、轻易调动储备物资,还是当前时间里相当紧要贵重、往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都会是郎主手上极其重视的物资 心里难免不那么的踏实。 如今这样,一个过场、程序走过,孟彰正式发话,他们的心神当即就安定下来了,不是吗? 既无错处,责罚又从何提起?孟彰画上句号,尔等且都起吧。 一众管事便果真坐了回去。 山火、林火可都处理好了?孟彰问道。 听得自家郎主先问的是这个,而不是其他,座中的各位管事心里又更明白了几分。 火势发现得比较早,没什么事情。 我们这边也是,山火才刚刚烧起来,就被处理了,都还算好 孟彰先是颌首,然后又问道:被火祸害了的地方,可有安排人收拾处理了? 像是清理隐伏的火苗、补种林木这等等问题,孟彰也都一一问过。 他座下的那些管事,有留心的,也有没多在意的,都心下警醒,暗自决定回头要更多留意几分。 孟彰要的,也是这样的效果。 他名下的那些田庄、农庄位置并不算荒僻,甚至很有些还是坐落在几处村子中央。 那些山火、林火真的肆无忌惮地烧起来 孟彰家业丰厚,确实是不怕的,可那些家境贫寒的村民该怎么办? 他们可支撑不住这样的灾祸。 孟彰想着,又将注意山火、林火的事情叮嘱过一回,才算是放过。 所以,现如今田庄、农庄里,基本上是没有多少行雨符、兴云符留存了?孟彰问。 第584章 诸位田庄、农庄管事俱各苦笑着点头。 孟彰沉吟一阵,又问:原说是令尔等各自在庄子里着力培养能画符的符师的,可有成果? 各位田庄、农庄管事对视一眼,有人轻松,有人为难。 孟彰看过一眼,目光落在那几位面色轻松的管事身上。 可是出成果了?他问。 那三位田庄管事站起身拱手作礼,一个个来跟孟彰回禀。 托赖郎主福运,庄子里确实有两位符师技艺突破了。早先庄子里的符师只能提供低品质的兴云符、行雨符,但现如今,中品质的相关符箓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了。 我们庄子里也是,原不过是单能画一种符箓的,现在也已经能再画出多一种符箓来了。日后,待他们的技艺再长进些,相关联的搭配符箓也不必从其他的庄子、店铺调配,只我们庄子里的符师,也能完成搭配。 孟彰一一听着,也都是点头,面上更带上了一些笑意。 这三位管事自然也察觉到了,腰背都直挺了不少。 很好。孟彰赞道,也不吝惜赏赐,你等做得不错,且记一功。 三位管事一时尽皆喜上眉梢。 待他们重回到座席坐下以后,孟彰转眼,看向了其他气机相对沉闷的管事们。 察觉到上首孟彰的视线,那些管事的目光微微低垂,以示恭敬。 看着他们,孟彰眼底闪过了一幕幕什么,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有些怔愣了。 除了符箓的手段以外,面对如今越渐明显、严重的天气境况,你等可有主意了? 下首坐着的一众管事们险些没收住自己的表情。 除了符箓的手段以外,他们可还有别的主意? 郎主为何这般地问? 天气连月酷热,数月过去,雨水几乎就没有 这样的天气境况,自然得由修行者出手才能解决,莫不成还要问凡俗? 凡俗能有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别开玩笑了! 孟彰沉默一瞬,没有分辩。 他是真的见过。 他也真的曾经生活在那样的一个时代。 以人力扛住一切苦难的时代。 孟彰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但到底是掩不住,他最后自己伸出手来,将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他问这些管事在应对天气灾难的时候,可有想过除却符箓以外的其他办法 他竟然这样问! 他竟然能问出口来! 这些管事没想到是因为他们的思路被局限住了,是因为他们忙碌着完成孟彰吩咐下去的事情以至于无暇分`身,但他呢? 他明明就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他的思路没有被局限,他知道那样做可以,但这一段时日以来,他愣就是没有想起来。 他有什么脸面去问那样的话? 就凭他是这些管事的郎主吗?! 孟彰唇角扬起,竟是无比的嘲讽。 他在嘲讽他自己。 他竟然忘了 强大的修行者握有的力量是力量,孱弱的平民百姓齐心合力汇聚在一起,也同样是力量。 这两种力量,甚至很难分出个强弱高低。 下方坐着的一众田庄、农庄管事等了这么半日,都没等到上首孟彰的反应,竟渐渐生出些不安来。 是不是 是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惹郎主失望了?以至于现下郎主对他们无话可说? 如果是真的,那他们该怎么做?到底怎么做,才能不叫郎主那样的失望? 一众管事顾不得其他,快速地翻搅脑汁,希望能找到些线索。 哪怕是亡羊补牢,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有那么一两个原就有些头绪的管事冥思苦想片刻,忽然松开紧拧的眉关,眼底显出亮光。 或许,这样真的可以。 那两位管事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对视一眼。 他们早先时候,就曾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如今重又想起这件事来,自然第一个就是找的对方。 当这两位管事目光对上,又看见各自面上眼底的神色以后,他们就都明白了。 这会儿两个人目光一对上,都不必多说什么,直接便是一个点头。旋即他们又各自分揽一半,跟侧旁的其他管事低低说起话来。 孟彰虽在自省,却也没有真的完全忽略了下首的诸位田庄、农庄管事。 察觉到下首诸位田庄、农庄管事的变化,他整理了面上表情,放下手抬眼看过去。 那些管事还都在快速低声讨论着,一时半会儿的,也就没注意到上首孟彰的变化。 孟彰没有打扰他们,只静静地听着、看着。 天气酷热,久不见雨,寻常的细溪小流也都干涸了,没水。挖沟渠引水?水从哪里来!你告诉我,水从哪里来? 我们可以寻找水源。山里、大河,只要去找,总是有办法的。 办法?什么办法? 着令田庄里的修行者领头,以术法寻找水汽厚沉之地,就地挖掘,怎么也该能开辟出些水源来的?不拘是开井,还是是挖个沟渠引水,总也能该是能有些作用的。 第585章 而且你可莫要忘了,挖出来的水井和沟渠,总不是只这一时合用,是能长年得用的,不论是现如今的乡亲自己,还是他们的后辈子孙,都能得利。这是百年子孙大计,只要跟乡亲们分说清楚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些管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辩说着,渐渐专注,渐渐吵杂。 孟彰一点也不介意,还看得津津有味。 好容易这些管事们终于达成一致意见的时候,他们才反应过来自己当前的处境。 有一个算一个,这些管事再坐不住,尽都站起身来,低头跟孟彰赔礼。 孟彰摆摆手,全不在意。 看你们的样子,是有主意了?孟彰饶有兴趣地问。 各位管事都察觉了,当下就放松了不少。 回禀郎主,确实是有些想法了。 孟彰颌首,示意他们仔细说来。 既是天旱无雨,那天上雨已然不能指望。如此,便得从地上水处多想想办法。或掘水井,或开沟渠,或引河上水。 第183章 孟彰听着,面上渐渐显出笑意。 下首一众田庄、农庄管事也就越发地放松。 很好。不出座中各位管事的预料,孟彰夸赞道,那么,这些事情要怎么着落到实处,诸位心里也有计划了吗? 孟彰这样问着,目光看向下首这一众田庄、农庄管事。 下首这群管事好一会儿都没有作声,每一个都在快速转动脑筋,将那刚刚才显出个雏形来的框架给填充起来。 孟彰将面前案桌上的茶水端了过来慢慢呷饮,静等着。 幸好早先时候孟彰发话,允准田庄、农庄里的佃户乃至是邻近村镇里的乡人以低价从他们那里购置种种布雨符箓,让他们这些管事更熟悉、也更了解邻近的百姓,不然 这会儿,他们怕是还得先行赶回田庄、农庄那边去将种种事宜了解清楚了,才能答复郎主。 他们家郎主可不是好糊弄的。 何况,他们不敢、也不想糊弄郎主。 整个院舍都安静下来,直到孟彰将杯盏放下,那茶盏与桌几的细微碰撞声响起才被打破。 下首的一众管事便也都坐直了身体。他们暗下观察着左右,细看着彼此面上的神色。 他们在看,也在等。 看到底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位,先来出头。 孟彰仍旧没有催促。哪怕他心知这会儿马车已经回到孟府里了。 郎主,刘石桥站起身来,对孟彰一礼,我所掌理的田庄附近便有一条河流。虽然因为今年天旱、少见雨水的缘故,河水也有干涸的迹象,但到底还是能用。 我觉得,我们田庄这边可以直接阻止乡邻挖渠引水 孟彰认真听着。 刘石桥也不只是简单地提出挖渠引水这件事,他还将相关的事情都给梳理明白了。 沟渠的走势、人力的组织、物力的调控、时间的安排,甚至是田庄跟河流上游、下游几个村子的交涉,也都被一一提及。 至于人员调动的问题刘石桥道,这个更不需要担心。 托赖郎主恩德,近段时日以来,侧旁的乡邻对我们田庄很有几分信任和仰服。只要在召聚乡邻的时候再小心些,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孟彰面上笑意越发的明显。 很不错。他颌首,赞道,田庄那边这事情就交给桥老你了,有什么需要的,可以从田庄中的储备中自行调取。 待沟渠计划完成以后,再将其中糜耗上报便是。 刘石桥连忙应是。 到这个时候,侧旁一众田庄、农庄管事已然将羡慕、懊悔种种情绪收敛妥当了。 先机已失,是他们慢了。 孟彰想了想,又叮嘱道:有河流在侧,挖掘沟渠固然很好,但倘若尚有余力,不妨在各处村子里也多开辟水井。如此,还能更周全些。 刘石桥也都郑重应下。 孟彰微微颌首,目光从刘石桥身上转开。 其余管事见得,不愿再落于他人之后。不过饶是如此,这些管事也仍旧守住了规制,一个个地来跟孟彰上报述说他们拟定的计划方案,不至于显得过分噪杂。 农庄不远处有繁盛山林,属下以为应该可以从山林中寻找山泉,好接引泉水 寻找水源于凡俗平民确实很有些难度,但但对于服气、炼气的修行者来说,却还是比较简单的。不似行雨符这些符箓,还需要符师出手才能炼制。 承郎主恩德,农庄本身的用水并不太困难,真正为难的,是农庄里的佃户自家和附近的乡邻。属下以为,可以从农庄中抽调人手组建寻水队伍,行走附近村社,好指引各村乃至各家寻找水源。 此中种种计划,有那切实可行的,孟彰便就点头,允准管事行事;有那差了一二分寸,稍嫌粗疏的,孟彰便摇头,另管事再思量。 说来,这些过了孟珏、谢娘子耳目,得他们允准帮助孟彰打理田庄、农庄的管事们虽然淳朴,但也不缺能力。 第586章 今日这匆匆半日时间拿出来的计划,尽管时间上有些仓促,但大体的方向却都是没有问题的。 孟彰一一听过这些田庄、农庄管事的计划,面上笑意越发的明显。 显然,他很是满意。 很好,事情便这般安排下去吧,如果中间出现了什么问题,你们再各自根据具体情况做些调整。 听得孟彰的吩咐,座中所有管事尽都站起身来,肃首应声。 郎主,在孟彰即将示意他们退去以前,有一位管事在沉吟许久后,终于抓住间隙开口问,倘若水渠、水井等水源开辟出来,该不会有多少人再愿意花费资财购买诸多符箓 他看定孟彰:田庄、农庄内部可需要做出调整?这些符箓,又该作何安排? 其余一众管事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事实上,这些管事们还有一个问题遮掩着,未曾张口询问。 那便是,早先时候田庄、农庄里为提升种种降雨符箓产粮,可谓是费了大力气的,现在郎主又要他们组织乡人、帮助他们开辟水源 组织乡人、帮助乡人开辟各种水源,没有人反对,也不会有人想要反对,但那样一来,田庄、农庄内部呢? 田庄、农庄内部又该怎么处理? 孟彰从来就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此刻,他更是直接笑了。 调整?不需要。 迎着诸位管事的目光,孟彰道:此前田庄、农庄内部是怎么安排的,接下来就还是这么安排。 这 孟彰摆在面上的笑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贴在那里的面具。 诸位管事,你等真的以为,这酷暑大旱,是只这一年、这一地的事情吗? 刘石桥这一众管事陡然惊悚。 郎主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一场酷暑大旱,还不只今年?更甚至,不只是这一片地界? 他们死死盯着孟彰,但张开嘴时,却只有空气的细微流动声。 他们竟是惊骇到连词音都发不出来。 孟彰有些索然。 或许,这些管事只知道如今酷暑大旱难熬,知道除了他们这些归属于大户高门的田庄、农庄以外,其他的黎庶日子都很不好过。但他们总以为,再不好过,只要熬过这剩余的月余时间就好。 入了秋,温度就会降下来,就会有雨,就会有水 他们不会知道,这其实只是个开始。 尤其是当阳世里天灾勾连人祸,致使十室九空以后,那近乎源源不绝从阳世落入阴世的阴灵,才是阴世天地的莫大灾难。 数量无比庞大的、因惨死而怨气缠身、理智不存近乎疯癫的阴灵 孟彰每每想起,都觉得心颤。 在这样的阴灵浪潮面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出手,就能够解决的么? 孟彰思来想去,只觉得唯有足够强大的势力,才能够处理。 所以,要么是人族族群的王朝,要么是阴世阴神所掌理的酆都地府,要么是道门法脉。 人族族群的王朝握有正统名位,能调动整个人族族群的资源与人力,有人族族群支撑;阴世阴神所掌理的酆都地府背靠阴世天地,有阴世天地作为仰仗;道门法脉也有道门千万年的积累,根底完全不输于别个。 一个个地数出来,确实是这样的结果没错,但真正落到实处来 能够处理此等问题的,甚至都没有这么多的选择。 人族族群的王朝正统看司马慎的近况就知道了,几乎不能指望。 甚至,司马慎这个重生者能不能稳住阴世王朝,都还是个未知数。 道门那边厢,或许孟彰曾听说过却从未在此世察觉其踪迹的道门太乙救苦天尊能帮得上忙,但大抵也只是帮忙,要真正解决或许还是妄想。 故此,这真不是孟彰偏颇酆都地府。 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也都被孟彰身周的情绪所感染,只觉索然又无奈。 还是孟彰自己打点起了精神。 可还有其他问题?孟彰问。 这一众管事们被孟彰的声音从那种如夜色厚重的情绪中解救出来,久久未能定神。 孟彰耐心等着。 郎主。 管事之中,有人开口唤了一声。 孟彰循声望去,却也不是别个,正是刘石桥。 桥老且请说。 刘石桥勉力稳住心神,一双眼睛死死看住孟彰:郎主,你是在为那样的未来做准备吗? 孟彰点头,应:是。 刘石桥青紫的肤色显现又隐去。 他是寿终正寝,属喜丧,身上少有晦气,往日看着也都是慈眉善目、乐呵安足的模样。 但这会儿,不论是孟彰也好,还是其他田庄、农庄的管事也罢,都在这位老人身上看见了一种凶恶气。 说是凶恶气其实也不怎么准确。因为这凶恶气并不过分尖利,它给人更多的,是一种决绝的果敢。 不管是谁,胆敢坏了他们的安稳日子,刘石桥就敢豁出去跟人搏命的果敢。 孟彰面上终于又显出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请郎主放心。刘石桥郑重一拜,属下必定会尽力打理田庄,不叫一地生乱。 第587章 孟彰起身还了一礼:烦劳桥老了。 其他终于稳定了心神的管事也都站起身,对孟彰郑重一礼。 请郎主放心。 孟彰一视同仁,拱手还礼:烦劳诸位了。 天色不早,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便不多做逗留,很快告退离去。 过不得多时,小院子里就只剩了孟彰一人。 原本还想着再见一见谢葛这些商铺管事的,孟彰抬起视线往外间看得一眼,微微摇头,罢了,先进府再说吧。 他也不耐烦将今日里定下的事情拖到明日,但如果他这会儿还要再召集谢葛这些商铺、店铺的管事,过问行雨符等等符箓的事情的话,他那已经在自家大门停着的马车就还得再停下去。 这可不好看 孟彰闭上眼睛,心神一时回转。 他掀开车帘,从马车里走下来时候,守在马车侧旁的车夫很是松了口气。 不远处的孟府里,更还有好几道目光投注过来。见得他安稳无事,那些目光才终于放松地退去。 郎主?马夫问了一声。 孟彰摇摇头:我无事,且莫担心。 马夫咧嘴一笑: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马夫什么都不问,待看着孟彰安稳走过大门,他才轻轻一抖手中缰绳,引着马车前行。 孟彰回到玉润院时候,迎面便对上孟庙、罗甄两位先生的目光。 我无事,不过是料理杂事耽搁了点工夫,惊扰你们了。 孟庙先自摇头:你无事就是最好的,怕什么惊扰? 罗甄两位先生也都各自点头附和。 孟彰笑着道谢。 罗甄两位先生和孟庙也没在孟彰这里待多久,很快就散了。 孟彰梳洗沐浴过,又招来孟棕、青萝两人简单询问过孟府里的事情后,便重又取了那一匣子的契纸出来。 来自主家的传召落入心头叩动心神的时候,谢葛正在自家的书房里整理文书。 可算是来了 他嘟哝一声,快速将案头上的文书收拢在一起塞入随身小阴域里。 下一瞬,他眼睑落了下来。 却是魂体沉睡,心神循着感应,远遁而去。 拜见郎主。 走入正院屋舍里见到坐在上首的孟彰,谢葛连同其他诸位应召而来的店铺、商铺管事一道,向孟彰见礼。 孟彰颌首,请这些管事入座。 关于早前说过的行雨符、兴云符这些符箓的事情孟彰也不拖沓,直接问道,请各位重新修改的方案,可有了? 跟负责打理田庄、农庄那些管事不大相同,负责打理孟彰名下店铺、商铺的这些管事们,虽也似散沙一般,但其实经过几次会面,他们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有资格领头的人了。 何况,非但是这一众店铺、商铺的管事们,就连孟彰,也在这沉默中,看向了谢葛。 谢葛站起身来,先对孟彰一礼:回禀郎主,托赖各位同侪的协力,关于这些符箓问题,我等确实也有了个拟定的草案。 他说着,同时将一份文书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往上呈递。 哦?孟彰将那份文书接了过来,认真翻看,我看看。 文书写得很是明白,莫说这件事孟彰一直在全盘总览关注,就算没有,他也能轻易从文书中了解到相关的内容。 过不得多时,孟彰便将文书合起,放到手边的几案上。 你们非但将主意打到了帝都洛阳里的大小世家,还想要将道门法脉也拉扯进来? 孟彰抬起目光,看定谢葛。 即便谢葛心里并不惊慌,但感受着从上首投来的那不辨喜怒的目光,他的心神还是禁不住一阵摇曳。 他从来都知道自家这位郎主即便年岁小、志向远大、心性秉善,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可是他真不知道,还未等长成,自家小郎主便已经拥有这般威势。 心神颤栗的同时,谢葛也觉出了一阵阵激动。 也该得是这样才对。 没有这般的威势,没有此等惊人的成长速度,他们家小郎主要拿什么来践行自己的理念,将他那方只存在于念想之中的乐土真切地构筑在这片天地里? 就该得是这样的! 郎主。他极力稳住心神,然而这种颤栗还是被他那隐隐发颤的声音泄露出来几分痕迹。 既然郎主您已经不打算从这次的动作也中获取到什么东西,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事情当买卖来看,那么一应相关动作,也该按着这买卖的脉络来做才是。 孟彰神色不动,只听着谢葛的话。 既然是要做买卖,那自然是该尽力扩充买卖货物的来源,降低成本价格,同时尽量收拢买家,扩大买家范围和数量 这么简单的道理,孟彰不可能不懂。 他微微颌首。 谢葛扬唇露出一个笑容,往下继续。 兴云符、行雨符这等符箓的事情,就当前来看,该是两份买卖。 第一份,行雨符、兴云符这些能够缓解旱情、酷暑的符箓评价售出,稳定时局,不致时局动荡,惑乱阴世天地,此乃功德之事、累望之事。 第588章 是以平价符箓换取功德与名望。 谢葛停了停,才又继续道:这一场买卖,郎主做得,其他家大业大的门户势力也做得,买卖的门槛固然存在,但并不如何困难。不过是目前还没有人点破,才未见市面上有任何相关动作而已。 也所以,第二份买卖,便在这里。 郎主售卖的,是这样的一个想法。 谢葛抬起目光,看定孟彰。 旁人没想到,郎主想到了,这样的灵机,也是买卖的货物。 这样的机会若是只由一家独占,即便王谢庾桓乃至是皇族司马氏这样的顶尖世族,也能借此收拢大量功德、名望,为家族再延绵数千年兴盛荣华,更遑论是其他更低一个层阶的世族? 孟彰平静回望谢葛,明白了谢葛未尽的话语。 但对于孟彰那美好到虚幻的愿景来说,再让皇族以及王谢庾桓这样的顶尖世族兴盛数千年 未必是什么好事。 世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其他黎庶或许只能妄自揣度,但谢葛作为依附世族的家仆,委实是再清楚不过了。 世族中有谢娘子那样心慈有度的人,甚至还有孟彰这样愿景磅礴的人物,然而这仍旧改变不了世族的本质。 谢葛拜伏谢娘子,愿意在谢娘子帐下为她打理家业,做一个寻常又不那么寻常的商铺管事,但谢葛真正心服的,却还是孟彰这位小郎主。 无他,实在是那个愿景太过磅礴,也太过耀眼了。 那种耀眼、那种磅礴,哪怕只是隐隐窥见的一线光辉,也似乎能够消解他心头自阳世时候就扎根的执念。 那不是一件好事。对我们孟氏店铺、商铺,甚至是对郎主来说,都不是好事。 安阳孟氏不过是一郡之望族,如何能够盘踞天下的顶尖世族相抗衡? 小郎主的未来以及他身后的力量或许会让他们忌惮,却不会让他们完全斩断那蠢蠢欲动的贪念。 于世族来说,司马氏也好,王谢庾桓也罢,一家独大都不好。同理,对于天下来说,也是一样。 谢葛直视着孟彰的目光。 是以郎主,我等以为,道门法脉在这场买卖中,也该当有属于他们的位置。 在世族内部,王谢庾桓这些顶尖世族相互辖制达成一种平衡;诸多中层世族联合抗衡王谢庾桓这些顶尖世族,也是一种平衡;王谢庾桓这些顶尖世族跟皇族司马氏,又达成一种平衡。 而纵观这一场买卖的全局,世族与道门法脉,也将达成另一种平衡。 更重要的是,这大大小小、有形无形的平衡,还是流动的,是会随着时势的变化而变化的。 换一句更直白的话来说就是 倘若这场买卖真的能按照他们拟定的计划施行,那么,在这一场买卖中流动的平衡,其实也展现了阴世天地之间各方势力的动向和意态。 孟彰的眼底渐渐显出了笑意。 他目光往侧旁一瞥,转过那本薄薄的、安静地躺在几案上的文书。 你们这可分明是另行开辟了一个棋盘啊。 在这个棋盘里,各方势力都可以成为棋手,也可以成为棋子,但孟彰绝对是那个总览全局的人。 放在孟彰曾经的那个时代的话 这其实已经不是一场简单的交易和买卖了,这根本就是在搭建平台。 每一条经过平台流转的信息都会在平台掌控者那里留下痕迹,任由他查看调取。 在这个时代,谢葛他们所拟定的这一场买卖着落到实处,或许未必能将孟彰完全推到平台掌控者的位置,但也一定可以给孟彰提供足够多的信息。 而这些信息,即便是再零碎再纷乱,也总还是能帮助孟彰更清晰地了解各方动向。 到得那个时候,这场买卖很可能会达成任何人都可能大赚,但孟彰绝对会赚得更多的成就。 孟彰闭了闭眼睛,稳定稍有些激荡的情绪。 他从未小看天下人,并不真的以为自己能够一路顺遂。 虽然单只这一场买卖来说,孟彰确实能攫取到旁人难以想象的好处就是了。 谢葛笑应道:每一宗新货物的买卖,本来就是一个新棋盘的开辟,我等不过是仰仗郎主妙想才能占去了这一份先机而已。 孟彰摇了摇头,目光重又落在了那份文书上。 只从各方力量的占比来说,道门法脉就不该被撇开。何况在符箓一道上,道门法脉也远胜于各家世族。 可以,孟彰道,道门法脉确实也该试着联络一下。 拿定了主意后,孟彰重新转了目光回来,看着谢葛等孟氏商铺、店铺的管事,问:这段时日诸位先生为着此事多有操劳,彰心中甚为感念,不知诸位先生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葛这些店铺、商铺管事一时沉默下来。 似是犹豫,又似是在思量权衡。 诸位先生尽可开口,我若能做到,必不会悭吝。孟彰道。 各位店铺、商铺的管事都看向了谢葛,而谢葛却是怔怔出神,似是未觉。 孟彰见状,笑得一笑:也不必诸位先生现下就做决定,待回去后仔细思量过,再给我送信便是。 第589章 那些店铺、商铺的管事俱都缓和了脸色。 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到了谢葛的身上。 即便他跟这些店铺、商铺的管事说了他们尽可开口,似乎未曾敲定准线,但孟彰还真不担心这些管事们狮子大开口。 他们都是积年的老管事老掌柜,打理商铺、店铺多年,对于货物的价值最为敏感,也最为清晰,孟彰相信他们能想明白其中的分寸。 现在更重要的,其实还是谢葛 孟彰很明白,如果说前一刻谢葛的沉默犹豫,还有几分引导的话,那么现在的谢葛,是真的在开始认真考虑将今日的功劳兑现的事情了。 谢葛到底敢不敢迈出那一步,孟彰其实也有些好奇。 谢葛心神回转时候,抬眼就对上了孟彰的目光。 他愣了一愣,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好笑。 腰背挺直,谢葛拱手对孟彰一拜:葛多谢郎主恩典。 孟彰问:所以? 他心中生出了些不好的感觉。 葛回去再仔细思量,等想明白了,再上禀郎主。 果然。 孟彰心下摇头,只是面上不显罢了。 可以。他道。 谢葛也笑了起来。 待到他心神回转,谢葛仍旧坐在自家书房的案桌前,似乎与先前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他随身小阴域里少了一份文书以外。 谢葛在席上坐了好一阵才终于站起身。 他来到书房靠墙一侧立着的书架前,对着书架上摆放着的那些书册出神。 阿父,我也想学书、读文 你平常的课程里,先生也有在教你学文、读书,你自专心学去便是了。 阿父,我想学文、读文。我不想做掌柜,不想做买卖。做买卖的,不好。 做买卖不好?哪里不好了? 我,我,我不知道。就是不好。 要做买卖真的是个好的,为什么庄子里的人,会那样看我们,看我们家? 那是他们小人肚肠,嫉妒我们可以帮主家打理一家商铺,嫉妒我们可以在主家面前为自己挣脸面。 是,是这样的吗? 当然! 可是,可是既然我们可以打理一家商铺,令一家商铺起死回生,那为什么我们还一定要帮主家打理商铺?我们自己,不可以置办自己的商铺吗?我们也是有银钱的啊 不可以。 为,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们只是家仆,我们其实也只是主家的货物而已。 我们为主家兢兢业业打理商铺,货物出入挣取大宗钱财,难道还不能抵去我们的身价,还取我们自己的身契? 或许是足够抵去身价,可也不能还取身契, 似乎有什么声音,从遥远的、似乎已经消淡的记忆中传了过来。 那些当年令还是小童的他或委屈、或困惑的问题,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再能困扰得了他。可是 谢葛的脸皮抽动着,拉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可是啊,越是长大、越是思考,就越是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有多么的天真。 本身就是货物的他们,哪怕是为主家赚来了再多的银钱又如何,在主家眼里,这不过是一场钱生钱的流动而已。 于是渐渐地,谢葛就不再去奢想自己能不能取回身契的可能了。 又不是有道缘、仙缘的修行者,他哪儿有这样跳出人世俗规章条的机会? 他理智地选了最适合他的路为自己挑选主家,再根据主家的条件和要求不断调整自己。 或许不能说是调整,该说是隐藏,是打磨。 他隐藏着自己的性情,不断地打磨自己的能力。 有心胜无心,他终于如愿被挑好的谢娘子择定,从谢府带出去往孟府。 他原本以为,他这一生大抵都是这样了。但他没想到,一场行商时候的意外,将他送入了阴世。他更没有想到,在这沉抑人世、在这阴世天地,他竟然能窥见天光。 那磅礴至极、华美至极的愿景哪怕只窥见一角,似乎就能让人忘记自己身上被密密缠绕的有形无形枷锁,似乎就能让人成为人,让人有了真正的方向。 而,不再只是货物,不再只是买卖。 他知道他曾经被遗忘、被掩去的痴妄,终有一日可以成为现实。但他不知道,这一日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他更不知道,当这一日终于到来,当他真的听到那一句话的时候,他心中更多的并不是惊喜、满足、得意,而是那怅惘与犹豫。 为自己、为家人从主家那里讨回身契,真正地当一个人,独立于郎主之外,他真的就高兴了吗? 他真的能在这沉抑世道、在这茫茫阴世天地中,护住自己、护住家人,真的能一往无前的、不做停留地向着自己的所愿前行吗? 问得再直接一点吧,他真的 就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所愿所祈吗? 谢葛沉默了好半饷,直到苍蓝阴月从窗外走过,月华流照而入,照亮这书房中的一片地界,他才恍然回神。 第590章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他买卖做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庸人而已。 这些事情,他不是早就想明白,甚至早就已经接受了的吗? 既如此,他又在这里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何况,他已经拜了主君了! 既拜了主君,那他只随主君令旨行事便是,有什么值得他翻来覆去地想个不停的? 不该,不该。 谢葛自己就不住地摇头。 待下一瞬,谢葛忽然又笑了起来。 郎主心性慈悯,其实比他们更不喜欢那些身契契纸的存在。他这次大方开口,其实也有鼓励他们的意思在吧? 鼓励他们走出来。 鼓励他们真正地挺直腰背往前走,鼓励他们无所忌惮地挥洒自己的能力,好在这天地、在这人世,留下属于他们的痕迹 那样笑着的谢葛忽然闭了闭眼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角滑落,打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一片暗沉的痕迹。 郎主啊 原来,我们也在你的愿景里的吗? 如果孟彰知晓谢葛这么快就想明白,他大抵应该会很高兴的。不过此刻,孟彰暂且还顾不上这件事情。 他在拟帖子。 不错,就是在拟帖子。 而且是要送给谢远的帖子。 关于行雨符、兴云符等符箓的事情,我这边或许会做出一些调整,未知阿远你什么时日空闲,你我一叙好仔细详谈? 帖子拟定后,孟彰又利索地在帖子上落下自己的名号。 孟彰。 待帖子拟定,孟彰将它同那一份由谢葛递送上来的文书摆放在一处。 看着这两份书函,孟彰有一瞬的沉默,但他没有犹疑。 这件事情,不能撇开谢远。 早先时候,他们可是两人定计的,这会儿自也该当是两个人拿主意。 孟彰笑得一笑,将这两份书函同时收入随身小阴域里。 他团团看得书房一眼,转身迈出一步,身形直接就消失在这书房里。 月下湖中月色依旧明华,湖里游鱼嬉戏玩乐,湖上白莲摇曳,别有一番清澈幽寂。 见得孟彰出现,银鱼鱼群们齐都偏转了半个身体,睁着圆滚明亮的黑眼睛看着他。 孟彰失笑,一面在湖水中央处的那座白莲莲台上坐下,一面问湖中银鱼:怎么了吗?这么的稀奇? 为首的那尾银鱼率领鱼群绕着白莲莲台转悠过一圈,重又抬起身体来看着他。 好吧好吧。孟彰投降,他半抬起头,看向天中那一轮捧出的苍蓝阴月,再不遮掩面上眼底的笑意,我就是觉得 有些事情或许确实很难,但也不至于就完全没有希望。 第184章 苍蓝阴月之下,纵然夜雾仍然厚重,也有光亮在。 有那光亮在,便能指引行人,廖慰人心。 孟彰在白莲莲台上入了梦境。 梦中湖里,承托着孟彰的龙舟轻悄荡过湖泊,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孟彰抬眼看向前方的湖上书楼。半饷,他又自转头,看向梦湖之外的苍茫梦海。 心念牵引之间,龙舟直接带着他,来到了梦湖的边界处。 要去看看吗? 孟彰心中略有些犹疑,但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 月下湖中白莲莲台上闭目静坐的孟彰身上衣袍忽然似水般流动。 那青竹的色泽褪去,换作一片殷红。 殷红的布料在苍蓝月光下轻轻抖动,竟像光一般从孟彰的身体离开,在半空之中无声激荡。 待到它终于平静下来,停在那里的,却不是一条布料或者是一截红光,而是一个素净的红灯笼。 红灯笼略停得一停,便即化作一抹流光投入孟彰魂体而去。 梦湖上龙舟里,一个素净红灯笼出现在孟彰身前。 孟彰伸出手去一拿,那红灯笼便乖顺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中。 幽幽红烛光洒了孟彰一身,就像什么人张开双臂将孟彰的心念护在了怀里。 安稳踏实激荡心胸,孟彰笑了起来。 走了。 龙舟飘荡而出,无声无息离开了梦湖,闯入茫茫梦海中。 梦海无垠又混乱,很难分辨方向,更有浊浪排空,时常变幻方向与景象,干扰认知与定位,稍不留神怕就会被梦海中的翻滚浪潮裹夹着陷入哪方梦境世界里去。 异常凶险。 但孟彰有龙舟护持,又有红灯笼在手,并不如何担忧。 穿行过一片片暗礁和残岛,龙舟在一片海域中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了? 举着灯笼,孟彰蹲下身去,仔细观察梦海中若隐若现的细碎梦境世界。 梦海横跨阴阳两方天地,是这一整个天地中极其特殊的存在。 而此刻,孟彰找到的这一片梦海海域,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对应的都是安阳郡地界。 阴世的阴灵、阳世的生人,但凡他们在此时做梦,梦境世界便都落在这里了。 红灯笼的烛火在孟彰面前开辟出一方干净安稳地界,让孟彰将眼前这一片梦海地域看得越发的清楚。 让孟彰留念的,其实还是这一片海域中自发散出点点艳红光亮的梦境世界。 第591章 孟彰知道,这是梦境世界的主人在无意识地回应他手中的红灯笼。 都不需要他去仔细探查,孟彰心中便已经有了答案。 他手中这一盏红灯笼其实是由谢娘子送出的那件衣袍所化,不是寻常之物。 这些梦境世界的主人能在梦境之中都无意识地回应红灯笼,必定跟谢娘子有着相当的渊源。 或是友人,或是亲信,无非就是这几种关系了。 看了看那些被红光镀了一层华彩的梦境世界,孟彰心中也是感慨不已。 梦境世界这边厢果然也得注意起来。尤其是在打算隐蔽行事的时候,更得小心。 要么,想办法遮掩双方联系或者因果;要么,就藏好自己的气机或者密切相关的物件,不然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梦道一脉的修士立在梦海之中窥探查看呢? 孟彰心中暗自警醒。 嗯,不独独是他自己,身边亲近的人也最好提醒一下。 孟彰这样想着,又轻轻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红灯笼。 红灯笼烛火摇曳,属于谢娘子的气机隐去,于是那些散着红光回应红灯笼的梦境世界便也就沉默了下来。 孟彰看了看这一片梦海海域,再抬手,散出独属于他自己的气机。 梦海里无垠的梦境世界中,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世界从梦海水滴中映出,散出淡淡青光回应孟彰。 这里面的梦境世界,还有属于孟显和孟蕴的。 他没在这片梦海海域里找到孟昭的梦境世界大抵是还未入睡。 孟彰摇了摇头,也有些慨叹。 大兄可真是忙啊 他也就只是感叹这么一回,随后便开始感应起他名下那各处田庄、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 哪怕有梦海里的无尽梦境世界阻挠,这事情仍旧为难不了孟彰。 何况他们双方,还是有着契纸联络、因果牵系的主仆。 他很快就从散着青光回应他的梦境世界中,找出了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 看着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孟彰很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眼睑开阖之间,一片淡白的雾霭在他眼瞳中弥漫。 睁着这样的一双眼睛,孟彰再次看向了刘石桥这些被他特意标记出来的梦境世界。 看得一阵,他伸出手去,或捞或拨,好一通的忙活。 在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之外,当即就又有一片片的梦境世界被勾连着,从那茫茫的梦海中显现出来。 这些梦境世界并不与孟彰相关,或者说,不是直接与他相干。 跟这些被孟彰这动作捞拨出来的梦境世界的主人有着直接或者更深层因果关系的,是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们。 作为只在安阳郡郡城里、帝都洛阳郡城里活动的小郎君,孟彰可还没有真正去过那些归属于自己的田庄和农庄。 既是如此,又何谈与那些在田庄、农庄邻近生活的乡人相交,又如何去直接寻找到这些乡人的梦境世界? 所以,孟彰很明智地用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们做了个锚点。 他以刘石桥这些田庄和农庄管事的梦境世界为基柱,寻找到隐匿在无尽梦海中的、属于邻近乡人们的梦境世界。 这样的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其实甚为不易。 不过还好,孟彰成功了。 稳住周身有些凌乱的气机,孟彰暗自放松了些,才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些被刘石桥这等管事们牵引而出的梦境世界。 这些梦境世界很是微薄,隐在无尽梦海中时,就像那梦海中的水滴,也似是混杂在其中的、比较特殊的微尘。 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 孟彰只这么看着,并不涉及梦境世界的内部,也不细究其中隐匿的心思。但饶是如此,他也似乎能够觉出某种平常到近乎被人忽略的事实。 生命平凡而微弱,流淌过人世与岁月时候,几乎没有留下多少痕迹,但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就是那刹那的辉光,是既热烈又渺小的火星。 所有生命,都在拼命地活着。 哪怕总有人想要终结自己的生命,在他们活着的那一刻,他们的肉身、灵魂,也都在极尽地挥洒独属于生命的温度与华彩。 这就是三才之人。 三才之人,一切有情众生,无时无刻地、前赴后继地,以他们的生命、温度,点缀推动着这方世界。 孟彰闭了闭眼睛,感受着心头的颤栗与激荡。 生命的辉光,这天地间无处不在的、三才之人的温度,此刻仿佛也流淌过他,将他环绕着,隔绝去来自天地的浩瀚与深广寒气。 环绕在他周身、于他魂体之中循环流淌的梦境道炁,便在这三才之人的温度簇拥、环绕中,也显出了些许暖意。 属于孟彰的梦境道炁微微颤动着,其中星星点点,隐有汇聚勾勒的痕迹。 但毕竟是时机未到,功行不足,兼之孟彰心头的坚持,梦境道炁最终平复下来,未曾真正勾连成形,引动天地道则法理塑就道基。 孟彰睁开眼睛时候,也感应过己身的状态。 待确定以后,他又一次无声颌首。 就该是这样。 尽管以他现在的根底,也不是不能够筑建道基,迈入炼气入神中的筑基之境,但那样筑就的道基根底不足,甚为稀薄简陋,实不可取。 第592章 倒不如就不迈出这一步,只将那些领悟所得的玄机填补、夯实根基呢。 反正,筑基他是真的一点都不着急。 孟彰这样想着,目光又一次看向了那些被刘石桥这一众田庄、农庄管事所牵引出的属于邻近乡人的梦境世界。 梦境世界是被他牵引出来了,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要怎么办? 真的就直接进入梦境世界去,探问这些梦境世界的主人对于刘石桥等一众管事的观感?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生发出来,就被孟彰自己给掐灭了。 不该,更不能。 灯笼殷红的烛火洒在孟彰面上,清晰地映出孟彰有些平淡、有些理所当然的面容。 他修持梦之一道,对梦境世界多有了解研究,当然知道这亦虚亦实、亦真亦幻的梦境世界,到底能够透露出多少私密去。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能贸然涉入旁人的梦境世界。 面对那银龙意识所勉力支撑的梦境世界如此,面对如今这些只由乡人眼界与感情构筑的梦境世界也是如此。 更何况 孟彰目光微动,也想起了当日在安阳郡郡城隍府里被杨三童这些鬼子婴灵强闯梦境世界时的心情。 即便如今孟彰跟杨三童这些鬼子婴灵们还算是有些交情,但直到今日,孟彰的记忆也仍旧无比的清晰。 孟显那里又很不相同。 孟彰是得过孟显允诺,可以直接入梦见他的! 但孟彰这一趟动作,也不能无功而返不是? 凝神看了这些梦境世界半饷,孟彰有了主意。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便有一片薄薄的殷红以红灯笼为中心蔓延扩散开去。 过不得多时,那些被牵引出来的乡人梦境世界,就陷入了这一片薄红之中。 孟彰的手微微一引,那抹薄红便自回转,向着孟彰而来。 连带着一道的,还有那些散落在梦海水滴里的、乡人的梦境世界。 待到那抹薄红回归到红灯笼左右时候,那些乡人的梦境世界便似轻尘一般悬停在孟彰的近前。 孟彰另一只手抬起,在虚空之中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像极了客人在主家外面叩门。 随着孟彰的动作,一声声规律而节奏的声音落入梦境世界之中。 这声音并不曾惊扰梦境世界中的其他生灵,也不曾破坏梦境世界内部的构筑与情感,只直接响在梦境世界主人的心头。 请问,可能见一见主人家? 那一个个梦境世界里,或是看着自家儿孙嬉闹、或是与妻子共坐矮几饱食、或是与伙伴一同肆意玩闹的身影,都在顷刻间停住了动作。 怎么像是有人在外头叫人? 好像有人在唤我?可是我们不是就在这屋子外头玩吗?也没有看见什么人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好像好像听到有人在唤我? 嘶,这不会是,不会是闹鬼了吧? 别净瞎说,莫真要招来了什么东西 孟彰不知道这些梦境世界里的主人在这顷刻间到底都想了些什么,他只静默地在外头等着。 而不知什么时候,属于他的梦境道炁从他身上弥漫而出,带着那红灯笼映出的辉光一道,在那些乡人的梦境世界之外、在这龙舟之上,又衍生出一片梦境世界。 当然,孟彰也并不就是只在那里干坐着。 待到由他衍生出的梦境世界成形以后,孟彰又一次引动自身道炁,将一缕道炁分化、凝炼。 过不得多时,一片片由孟彰自己的梦境道炁所分薄而炼成的香片便悬停在孟彰近前。 孟彰看得这些香片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有香而无路,不好。 他的话音才刚落下,梦境道炁再次微动,便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香炉出现在了香片的侧旁。 那是孟彰书房里管用的式样。 孟彰这才满意了。 他将那香炉招来,又从那些香片中随意拣出一片来填入其中。 一点红光亮起,香片当即引燃。随后就有一缕轻渺淡薄却沁人心脾、安抚神魂的烟气从香炉里飘出。 那烟气只在孟彰左右一阵徘徊,便即向着轻尘一般的梦境世界荡去。 孩子他`娘,你有闻到什么吗? 咦?好甜的味道!是哪里的果子熟了吗? 诶?是肉香啊,哪里来的?好像好像我今日也没有买肉啊?当家的,难道是你掏了银钱买的? 要去看一看吗?好香好香啊 乡人的梦境世界终于又一次激荡起来。 还是别了吧?那是人家的东西 应该是隔壁家的,他们家该也是好不容易才吃的一顿肉,就不要过去了,让他们好好地吃一顿,我们这里你要真的也馋肉,回头我也买一些就是了 算了,这个时节也没什么果子,大抵是不知哪个小子特意带来的吧? 出去看看,我看看谁家在吃得这样香! 就,就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话,我,我也不要,就问一问,看一看 第593章 孟彰面前的这些梦境世界,都只是由寻常乡人构筑而来。 这些乡人还都是阴灵,又没有多少修为在身,梦境世界孱弱单薄,甚至都经不住孟彰一点神意。 孟彰若不小心收敛着些,这些梦境世界怕是撑不住多久,就会被孟彰的一点意念撑破撕碎。 孟彰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但那些乡人可就未必。 情况最好的一种,也就是受一场惊而已。然而,倘若差一点的话,说不得他们的魂灵都会受损。 所以先自沁入这些乡人梦境世界里的,就是那一缕由孟彰梦境道炁分薄炼制而来的香片,随后才是经过小心调整以后、承载在这薄香之后的孟彰话语。 请问,可能见一见主人家? 原本还在犹豫乃至是拒绝的梦境世界主人们,这会儿终于听清了孟彰的话。 犹豫少顷,这些仍然未曾动身的梦境世界主人们,也终于醒转过来。 他们一个个或站或坐,回头看着自己的周围。 原来,我是在做梦啊 原来,我已经过阴了啊 他们头一次,在梦境世界中清醒过来,真正地明悟自己的状态。 不过,也正因为是在梦中醒转,正因为他们明晰了自己当前的状况,所以他们更不敢多做耽误,连忙舍下手上的东西,遵循着缭绕而来的薄香指引往外走。 再怎么见识浅薄,乡人们也都知道,方才将话语传入他们耳边来的,绝对不是寻常人。 他们招惹不起。 过不得多时,孟彰近前便出现了一道人影。 是的,只有一道。 但更准确地说,是每一个从自己的梦境世界里走出的乡人,他们面前都停着一叶龙舟、坐着一个孟彰。 这也是孟彰支撑起一个梦境世界的原因。 面前那轻尘一样的梦境世界数量可绝对不算少,要都这么一起出现在孟彰近前,不免有些乱。 还是似现下这般,由孟彰支撑起一个梦境世界来招待比较妥帖。 反正他的心神力量也足够承载得起。 见得这些从梦境世界中走出、面色或是畏惧或是拘谨的乡人,孟彰笑了笑,站起身来稽首作礼: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这个小郎君 居然是在跟他们道歉? 即便是在孟彰的梦境世界里,即便有孟彰的法意支撑引导,极大程度地削减了这些乡人的不安,他们也不禁一阵躁动,几乎没能站稳。 这位郎君你 这位郎君你太过客气了,不用的 不,不用这样 孟彰却很认真,他摇了摇头,又引这些乡人入座。 乡人们到底坐了,虽然最大胆的那些人也仍然少不了拘谨。 孟彰并不在意,他亲自给人奉了茶水与果点。 这些茶水、果点并不都是实物,而是跟现今在香炉里燃着的香片一样的本质,都是孟彰梦境道炁所化。 这是孟彰的招待,但同时,也是孟彰的一点补偿。 纵然孟彰没有恶意,且一直都还算小心克制,这次见面不会在魂体层面上给乡人们造成什么伤害,但在心理层面上 却是未必。 构筑梦境世界的,是梦境世界主人的所有识与见、情与感,其中自然也包括潜意识与显意识。 孟彰这一回相邀,哪怕是放在醒来以后的世界,对这些乡人们也是实打实的惊吓,如何又不会在梦境世界里留下痕迹? 甚至,这些痕迹还很可能会出现在一众乡人的潜意识里。 由不得孟彰不尽力将事情打理周全。 这些乡人不过是寻常的阴灵,可不是孟显,经不得太多的折腾。 请吃用一些吧,孟彰道,应该能好受一些。 原本还很有些拘谨的乡人们渐渐被安抚下来,终于也大着胆子去伸手取用茶水与果点。 他们的脸色更是一点点好转起来。 孟彰见得,也取了一片份果点在手,闲话家常一般跟乡人们聊天。 这天可太热了,哪怕不出门,也总觉得热 手里有香甜的果点,面前有微苦回甘的茶水,侧旁又有引人放松的薄香缭绕,对面还坐着一个亲善友好的小郎君 乡人们渐渐打开了话头。 可不是。但也不能总在家里坐着,还要打理田地。 天热,没有雨,田里、地里就旱了,得灌水了,不然会影响收成 孟彰沉默了一瞬,才低低开口道:是啊,就算再热的天,又怎么能在家里闲坐?丢下长着庄稼的田地不管呢? 不吃饭了么?不穿衣了么?一家子的出息可都系在田地里呢 纵然他们是阴灵,只要不是阳世香火彻底断绝,总还有阳世那边的亲人接济,可阴世天地是阳世天地的映照。 阴世天地这里日子不好过,阳世天地那边厢就容易了么? 阳世天地里的亲人如果连自己都养不了,又怎么能够再去接济他们? 更何况,在阳世天地里劳累多年的他们,也少有能够歇下来的。 第594章 很热的孟彰低低呢喃。 热有什么?坐在孟彰对面的一个老农摇摇头,熬着熬着也就习惯了。 孟彰更是沉默。 我不怕热,一个中年汉子对孟彰道,我怕的是没有水。 其实我们这边还好,一里外就有一条河,因着今年没有雨水,河也低了,可到底是有水,挑也能挑回来。邻近又有那孟家庄接济,日子还算过得去 更远一点的村子,比我们村可还要惨。 一遍一遍地挑着水来回走,一日少不得走上六七回,每回一里多的地 孟家庄的郎君心好,准我们用很低的价钱买来召雨的宝符,可是再低的价钱,那也是得要钱 不买?那不能。谁知道后头是不是还会更热更旱?再没有钱,也得买一些来准备着。孟家庄的小郎君心好,但我听说他不止给我们这邻近的一个庄子让利,其他地方的庄子也是一样的处置,他这样耗糜银钱的,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总还得预备着。反正,宝符这样的东西,能放。 再卖出去是不能的。我们毕竟不是孟家小郎君的佃户,不好领这份好处。孟家庄里的那些佃户能做这事,我们不能做。村老说了,得知足知本。 孟彰一直听着,只在偶尔询问一两句,接了些话头。 听起来,孟家庄里的管事、庄头和佃户都还很不错? 是挺好的。听已经阴寿耗尽了的阿祖说过,早十来年间,孟家庄里的管事和庄头就时常遣人来过问村子里的情况。 我这几年才从阳世那边厢过来的,不知道十多年前村子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可我也知道,这阴世里的村子,日子过得比阳世时候要舒坦。 就,大家更友善一些的那种感觉,你知道吗? 孟彰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 坐在他对面的那些乡人都感觉得到,面前这位小郎君的目光挪了出去,似是往外头看了一眼。 就是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 看的是什么? 孟彰看的,是梦境世界之外的梦海上那被他拿在手里的红灯笼,是隐在孟彰随身小阴域里的那柄黑伞。 阿父,阿母 他们只听到了这么低低的两个音节,然后就看见对面仿佛放出光来的小郎君笑了起来。 那笑容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很像那晚春时候的阳光,又像是大热天里的凉风。 都是能喘一口气、再继续支撑下去的感觉。 乡人们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一遍遍地来回挑水很辛苦,也含麻烦,孟彰道,大家合力挖出一条沟渠来,将水从河里直接引到村子里去,你觉得可以吗? 直接挖沟渠?一个乡人下意识地重复道,这可以吗? 孟彰顿了顿,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便问: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乡人几乎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孟彰。 官衙那边 孟彰恍然。 乡人们在意的,竟然是这个。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对面乡人不自觉地透出畏怯的眉眼,那到了嘴边的话语又都停住了。 孟彰从听到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管事说起召集乡邻挖掘沟渠的事开始,就没觉得官衙能给他造成什么阻挠。 非但是他,就连刘石桥这些孟家庄的管事们,也几乎不考虑官衙那边厢的意见。 那么,真就是官衙完全不必顾虑担心吗? 或许是。 因为孟彰是安阳孟氏一族的郎君。更甚至,他根本就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因为那里是安阳郡,而安阳郡,基本上是孟氏的地盘。 因为刘石桥这些田庄、农庄的管事,是他的家仆,是在为他打理家业。 所以他也好,刘石桥这些管事也罢,都是根本不曾考虑过官衙的意见。 他们就没想过官衙那边会有意见。 但是,这些乡人不是刘石桥这些依附着孟彰的人,他们更不是孟彰,他们有什么底气去无视官衙? 孟家庄那边会出面的。孟彰只能这样干干地道。 听得这句话,孟彰对面的乡人们,有一个算一个,尽都放松了下来。 孟家庄那边会出面啊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只能也拉扯出一个笑容来。 有孟家庄出面的话,沟渠一定能成。不过,挖沟渠的话,一定需要人手 依着孟家庄的规矩,挖出来的沟渠一定不只是将河水引到我们村子里,只怕邻近的这几个村子也都要挖过去 只靠庄子里的人手,可远远不够,而且这还是我们村子里的事,自家的事不能总靠着庄子上,所以,如果真要挖沟渠的话,到时候算我一个 第595章 算我一个,我有一把子的力气。 别看我人老,可我也不是就干不动了,到时候不论是刨土还是搬土,总也能帮上一点忙,不能舍了我 挖渠好啊,挖渠就只辛苦这一阵子,等沟渠挖好就省力了,真要是还像现在这样一家一家地挑水,辛苦的是一年年 孟彰已经不需要再询问了,他陪着这些乡人们谈话,听他们家长里短,听他们说说田地里的庄稼,直到乡人梦醒。 待到最后一位乡人离开孟彰的梦境世界,孟彰知道他也该醒了。 但孟彰还是停了停,再看得下方既平静又汹涌的梦海少顷,才催动龙舟归去。 这个时代问题太多,原本就需要一点点地来。何况有些事情,只能尽力控制,不可能完全根绝。 急不来。 也不能急。 更耐心些吧。 孟彰这样劝着自己,也从梦境世界中醒了过来。 孟彰未曾察觉,那些已经醒转的乡人中,有一人,又好像是三两人,并没有似往常那样忙忙碌碌地收拾家伙事儿,赶着去挑水浇灌天地里的庄稼。 细说起来,他们倒也不是太过反常,就是比之往常时候,更多了点什么。 安阳孟氏的这个小郎君,果真是光风霁月、华彩丰茂 小郎君不错。 也只是这么一少顷的工夫,各家又各自忙活去,不曾留下过任何痕迹。 此等种种细节与奇异,孟彰暂且不得而知,短时间内大抵也不会知晓。 但这不重要。 如果说,刚刚降世恢复意识的时候,孟彰心下尚且还有几分奢想妄念的话,那么随着孟彰被困锁病榻,不得不耐下心来接受孟珏、谢娘子的言传身教以后,孟彰心中的那些奢想妄念,就尽都被拔空扫尽了。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简单。 或者说,不论是哪一个世界,不论是哪种身份、什么经历出身的人,都不可小觑。 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要活下去,想要更好地活下去。 所以,孟彰不能、也绝对不可以仰仗自身尚且优越的出身俯瞰他人。 从直中取道,不违本心己性。 这才是孟彰真正的行事策略。 大道而行,当直当正,如此,才能不生阴私,不平生波折。 对知己之交的谢远如此,待只在乡野间生活的乡人,也不会有差别。 跟湖中的银鱼告别过,直接回到玉润院中书房的孟彰,将那昨夜里拟好的帖子取了出来。 他其实有些犹豫。 但不过半饷,他便拿定了主意。 待收拾停当,用过早膳后,孟彰又自坐上了马车。 车夫一抖缰绳,引着拉车的马往前,就听得从车厢里传出来的一句话。 先往谢远郎君府上去一趟。 车夫应了一声,待马车行到谢远府邸跟太学的分岔道时候,果然牵引着马车往谢远府上的方向而去。 守在谢远府邸门房旁的家丁远远见得孟彰的马车,当即就从门房处跑出来等候。 仆见过孟彰小郎君。 谢远府上的管家来到马车前,跟孟彰见礼。 孟彰从马车中探出半个身体来,先是稽首答礼,然后就将那拟定的帖子取出来,递给谢远府上的管家。 劳烦管家了。 谢府管家笑了笑:小郎君客气了。郎主今日未曾出府,不知小郎君可要入府里坐一坐? 孟彰也不跟这位管家客气。他摇头:不了,我也该去学府里了,待下回吧。 管家也不多留,直接就点头:好,那便下回。 他领着人往侧旁退了退,留给孟府马车转头的空余地界,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我们也回去吧。他道,先将小郎君的帖子给郎主送去。 孟彰送过来的这一份帖子果真很快递送到了谢远的面前。 阿彰的帖子?谢远这样问着,也不耽搁,直接将那帖子拿了过来。 管家道:是,小郎君亲自送过来的。不过约莫是时间有些赶,将帖子送过来以后,小郎君就往太学那边去了。 谢远点点头:这段时日以来,太学那边的事情也确实不少。 只希望这些风浪不会将阿彰给搅陷进去。 谢远这么说了一句,便低下头去,细看帖子里的内容。 第185章 管家见得,悄然退了出去,并不打扰。 越是细看帖子,谢远面上的表情越是复杂。 一张帖子而已,能写多少字,说上几句话? 真正将孟彰关于行雨符等一众符箓调整计划以及农庄那边的安排布置告知谢远的,其实还是孟彰留在帖子上的一个小小布置。 在这些事情上,我果真是不如阿彰 谢远心下感慨着,却也没有完全放弃思考。 他来回仔细推敲过,觉得确实是孟彰那边厢送过来的买卖计划更老道周全一些。 许久之后,谢远才将这份帖子放下,调和笔墨,也来拟定回帖。 我亦已推演过,你所提起之建议更为周到安全,便按你所说的来做吧。 第596章 若再有旁的需要,你尽可往我这里递信,我定当为你筹措周全, 阿彰不必跟我客气,我也就只能为这帝都阴灵做这些事情了。 提着笔墨,谢远怔怔看着身前的帖子,静默半饷后,他往前略略探身,轻吐一口薄薄阴气。 阴气盘旋着转过帖子,那才刚刚落下的、带着点无能为力的话语便即从帖子上飞起,化作浓黑墨汁回到侧旁的砚台上。 似这样的话,谢远道,就不必落在这帖子上了吧,阿彰看见不会高兴的。 谢远摇摇头,坐直身体,重又伸出手去,在那帖子上留下笔墨。 阿彰不必与我客气,能让我为帝都洛阳中的黎庶做些事情,正是我之所愿,岂会避而退之? 好容易将话说完,谢远停了停,回过头去用更仔细、严格的目光查看过一遍,总算是勉强点头。 就这样好了。 他挥毫,在帖子的末处留下自己的名号。 洛阳谢远。 非是陈留谢氏谢远,而只是洛阳谢远。 将手中的毫笔重新放在旁边的笔架上,谢远一面收起面前的帖子,一面琢磨着什么时候将这帖子送到孟府那边厢去。 是的,不是另着他人将帖子送出,而是谢远亲自去孟府那边跑一趟。 孟彰晨早赶着去太学也还特意跑他这边一趟亲自给他送帖子来,他近日府上无事,难道还要叫管家或者谢府上的什么人去孟府那边厢跑一趟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 或许,他还可以借着这个送帖子的机会,跟孟彰见一面 这样想着的谢远还没来得及让想法扎根,便已经悄然往谢诚谢郎中府上看过一眼。 还是别了。 真的这样跟孟彰小郎君见一面,回头说不得他们就又生出些什么想法来。 谢远默默地走到侧旁的耳房去。 待到他从耳房里出来时候,他身上已然是换了一身衣裳。 相比起他刚才的那身来,这一身衣裳又要更正式了些。 换过了衣裳的谢远低头看看自己,便往外走。 管家守在书房门外,见得谢远出来,他半低下头去。 去准备马车吧。 听得谢远的吩咐,管家直接点头,转身就往外传出一道令讯。 到他们走到谢府门外的时候,谢府的马车果真就在那里等着了。 谢远上了马车,只给管家留了一句话:我很快就回府,你且先回去吧。 管家垂手应声,目送着马车远去。 还不等管家走入谢府门槛,谢府侧旁便已经有一道道的目光收回去。 管家甚至都不必细看,就已经知道那些离开了的目光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赶着将这边厢的事情送回到他们主家面前去吧 谢府管家迈过门槛,背着那些窥探者的面容上有着几分讥诮。 可惜,怕是要让你们白忙活一回。郎主过不得多时就回府了,不会在孟彰小郎君府上逗留。 将帖子送到谢远府上的孟彰知晓很快就会有回信,所以他并没有太过惦记着这件事,只赶着往太学那边去。 因着跑谢远府上那一趟,孟彰比之往常抵达太学时候慢了些许时间,倒是让他瞧见了一出好戏。 张戈,你原来在这里!我找你很久了。 这句话不能算是爆喝,但也确实是抬升了音量。声音传出去,非但是谈话的主角,就是周遭的人,也都能听得清楚。 而比这句话的音量更引人瞩目的,却还是这句话透出的信息以及其中带出的情绪。 饶是孟彰,在往前走动的时候,也不由得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眼。 那是两个衣着相对朴素的青年郎君,起码比孟彰见惯的世族郎君看着哟啊朴素简洁。 这两位,不会是出身世族。甚至,不会是出身大族 孟彰很快得出了结论。 所以,是寒门子? 既是这般身份,又是在这一段时间里,那么这两位的矛盾,是为着《西山宴》? 侧旁那与孟彰一样、被对话吸引的过路人直接便给了孟彰答案。 原来是这两位郎君啊 张戈和钱迹他们两个又开始了。 诶,我说你能不能公正一些,这事儿能怪人张戈?明明是钱迹一次次地找上门去的吧?你就算心有怨气,你不该怨的钱迹,凭什么将人张戈也给带上? 就是,人家张戈这段时日可谓是能避的都避了,那钱迹还是这样纠缠不休,真当人家张戈是没有脾气的不成? 呵,《西山宴》的事情关乎我太学声誉,要选人自该是选择最合适的那一个。尤其是在学里各位先生、学监有意圈划人选范围的情况下,更是应该挑选最强者才能有守住往日成绩的希望 初始时候,那说话的生员声音还只是平常,但说道后头那句话,生员也不由得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哪些人给听了个正着。 可见,他也不是不知道厉害关系的。 孟彰目光轻飘飘转过,脚步却仍旧不慢。 第597章 比起钱迹来,张戈在学问上确实更胜了少许,但差距并不很明显,而且 只看这段时日以来,这张戈一直避让的谦恭作态,你们真觉得他到了《西山宴》上,能表现得比钱迹还要好? 这与他争论的太学生员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段时日以来,大家都在关注着《西山宴》,自然知道这些被太学先生们看好、列入遴选名单里的同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表现。 哪怕再看好张戈,看着张戈这些时日以来的作态,他们也真不能跟同窗夸口做保证。 这些过路同窗的言论并没有脱出张戈、钱迹这两位当事人的耳目。 钱迹面上虽是克制了,但眼底却还是漏出了点痕迹。 他很是满意。 即将拐过岔道的孟彰视线自然偏转,看过钱迹,最后在张戈身上顿了顿。 这位青年郎君 也是在这个当口上,那青年郎君抬起眼睑,对上了孟彰的视线。 孟彰目光不动,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那张戈也完全没有停顿地低了低头。 孟彰走上了岔道口,接着迈出几步,消失在茂密生长的花木之后。 张戈这才收回了目光。 阁下找我有事? 不错,钱迹点头,开口道,我闻说陶然先生对张戈同窗你赞誉有加,又闻说众同窗甚为叹服你的学识,便想着来讨教几个问题,不知张戈同窗你可能指教? 张戈上下打量着钱迹。 钱迹仍自立在那里,笑容亲善。 张戈最后颌首,平静应道:自无不可。不知钱迹同窗你是有什么问题呢? 钱迹不答,先自左右看了看,问张戈:此处人多噪杂,不免喧闹,张同窗你可要换一个地方? 张戈只摇头:不用。 钱迹既是带了谋算来,那倘若他真的漏了怯,换不换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倒不如就在这里 只希望,这位钱迹同窗稍后不要太过窘迫才好。 张戈心下暗叹着,不免又想到了刚刚走远的单薄矮小身影。 那位就是童子学里名头极为响亮的孟彰小郎君了吧。 确实是够出色的。风姿华彩,比之传闻之中还要更胜三分。就是有些折腾人 他要是在开始时候就答应学监,将《西山宴》这一摊子事情接过去,现在学里就不会那么热闹,他这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麻烦了。 张戈心下暗叹一声,重又回转心神应对不远处的钱迹。 张戈同窗可听好,《春秋》里有言, 张戈和钱迹两个人的小小争锋,孟彰几乎没有太过惦念,就轻松将事情抛在后头了。 原因? 很简单,面对张戈,那钱迹没有胜算。 尽管那位张戈张郎君在太学里的名头并不算响亮,但人家却绝对不是易于之辈。钱迹确实不差,但比起张戈来,还是很有些不如。 孟彰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 赶在授讲的先生到来以前,孟彰走入了童子学学舍里,在自己的学案后头坐下。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转了目光看来。 可是有事?孟彰问。 若是只一个两个小郎君小女郎的视线的话,孟彰自是不必多做理会,但现在这状况,却是不能的。 王绅代表着童子学学舍里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点头:不是说了要一起学习與图的吗?到底怎么个主意,你想好了没有? 听得这个问题,孟彰愣了一下。 这事是得我来拿主意的吗? 不是你们这三位代表了帝都洛阳世族的童子学生员连同代表道门法脉的那几位一起拿的主意? 王绅似乎理解孟彰这一瞬的怔愣。 他侧身看了看谢礼和庾筱,又看看更远处一些的李睦、明宸、林灵六人,最后回转目光来重新落在孟彰身上。 由我们来的话,会有很多想法,协调起来比较麻烦,如此,倒还不如你来。 你拿定主意以后,倘若哪个有不合适的,自己私下里做好调整也就是了。不然,真争论起来怕是就得没完没了。 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来历各异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赞同点头。 孟彰看了看这些小郎君,心中念头快速生灭。 他知道,这一次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所以能如此迅速地达成一致,确实是因为这童子学里有他的存在。 首先,他在童子学这一众出身显赫、资质不俗的小郎君小女郎里,有着足够的威望。 初初入学时候顶着的响亮名头,到后来阴世皇庭太子司马慎的青眼与看重,再到快速完成修为境界上的突破,最后到孟彰坐镇帝都洛阳,调度家族联络阴神,最终轻描淡写地镇压来自各方的试探与攻击 孟彰这段时日以来的动作,都落在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眼中。 这些各有来历和仰仗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管并不是完全清楚孟彰到底是怎么将事情做成的,但他们看到了结果。 第598章 如此,也就足够了。 其次,在这童子学学舍里,孟彰足够独立。 或者说,他一直都独立在童子学学舍那有形无形的纷争之外。 莫看童子学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年岁都不大,还在这学舍里跟随先生们学习诸般经典,但他们长年所经受的耳濡目染,就注定了他们比寻常人家的同龄人更为敏感,也更为复杂。 他们不是寻常的小儿。 他们还是各自家族的小郎君小女郎。 在这童子学里,他们其实代表着一个家族。如果说太学还算是清净的话,那么童子学,就更多了许多的意味。 这话听起来很有些不可思议,但它确实就是事实。 哪怕太学里的各位学监、先生竭尽全力让太学只是一个学府,这童子学也仍旧未能从泥淖中挣脱出来。 这不是太学里的各位学监、先生疏忽怠慢,实在是不能。 自童子学出现开始,它就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 从这方面论起,孟彰是幸运的。 他能有选择的权利。 安阳孟氏没有入局的资格,他不需要代表安阳孟氏在这间学舍里争取什么;司马慎或许曾想要拉拢、收复他,但他到底别有顾虑,初初出手时候就留了余地,后来更是直接打回 在守住安阳孟氏的一亩三分地之后,他并不需要多做些什么。 身具不菲威望、能够保持独立且不必涉入任何一方、背后还有所仰仗的孟彰,确实是这童子学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协同办理某一件事时候,最合适也最让人安心的领头人。 最后,无论是对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自己,还是对他们身后的家族、势力来说,这都是一个能更好地与孟彰结下联络、立下交情的机会 这些念头细说起来很是纷纭繁杂,但闪过脑海时候却很是迅速,完全不拖泥带水,于是也压根就花费不了孟彰多少时间。 既然如此 迎着从童子学学舍各处投递过来的目光,孟彰拿定了主意。 那便我来吧。 这事情,完全可以为后头行雨符、兴云符这等符箓的那一场买卖做个预演和铺垫。而且,还可以帮助他收集到更多关于阴世天地與图的资料与变化 可谓是好处不少。 同时,孟彰心里也很明白,倘若他真的将这个位置给推出去,也不是不行。 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必不会催逼他,但回过头去,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怕就得为这个位置争抢起来了。 到时候,事情怕就会平白生出许多波折来。 听得孟彰的答复,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尽都露出一个轻松欢喜的笑容来。 于是,整一个童子学学舍的氛围都为之一松。 王绅很快整理了心情,来问孟彰:那孟彰你打算怎么开始呢? 迎着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孟彰摇了摇头:不着急,等我看看近段时日的安排再说。 王绅还待要再询问些什么,但觑见孟彰面上的神色,他到底是点了点头:那你便先看一看吧,待有主意了,再告知我们也不迟。 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尽都点头。 谢礼更是补充道:不必太过着急,孟彰你慢慢来也行,我们现下并不忙。 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是一脸的赞同。 孟彰便自笑开:我知道了。 事情商量得差不多时候,学舍外头便传来了授讲先生的脚步声。 孟彰、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们便都收摄心神,各自在座席上安坐,等待着授讲先生的到来。 这一日的课程,正式开始了。 虽然事情孟彰给答应下来了,但孟彰并不很着急。他只在短暂的休憩时间里腾出部分心神来筹谋安排。 另一边厢将事情给丢出去的童子学学舍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却是轻松了太多。他们压根就不再去为这件事情上花费心思,而是转头关心太学里这一阵子的热闹。 就譬如,参加《西山宴》的人选。 你们说,学府里的各位学监和先生定下人选了吗? 没有吧。我都没有听到消息。 确实,我也没有听到消息 唉,希望学里还是尽快敲定人选吧,不然,可就太热闹了 哪里就有太热闹了呢?我觉得刚刚好啊。每日里读书修行忙着完成功课,能有这一项热闹放松心神、舒缓情绪,不是很好的吗?我觉得完全不必着急。 就怕热闹着热闹着,反倒让这场热闹将我们自己也给带了进去啊。成为热闹一点都不好 想要成为热闹可不简单,只要我们不越过界线去哪有那么容易成为热闹了? 就是,莫不是你自己也想要成为热闹吧? 你! 呵。 行了行了,别为着这个争吵了,我们不是已经定好了吗?今年的《西山宴》,只作一个观者? 怕就怕,我们自己情愿只做一个观者,旁人不愿意答应呢。 第599章 嗯?你这话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句话伴随着学舍各处的杂音落在孟彰耳里的时候,孟彰明显察觉到一道目光也从那边厢投了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又一道的目光追逐而来。 这跟我们阿彰有什么关系吗? 莫不是,有人打上了阿彰的主意? 不能吧,真有人这样蠢笨的吗? 就是,真要有人这样犯蠢,怕是无论如何都入不得各位先生的眼吧?更遑论,是要让各位先生将代表太学参加《西山宴》的名额交给他了。 孟彰只做不知,仍自拿着毫笔,在面前的书纸上快速留下一行行笔迹。 不是故意的,应是巧合。 哦?这么说来,还真的是有事情发生了? 就在今日晨早时候,学府里的两位郎君在惜字亭那边对上了 嗯?晨早时候,对上了?果真跟我们阿彰有关?你先前又说不是故意的,只是巧合,莫不是? 对,那一场对峙虽然没闹起来,但开头时候却是被我们阿彰给撞见了。 张戈、钱迹 孟彰仍是没有太过在意,只专心于手里的毫笔、面前的书纸。 很快,他面前的书纸就出现了一行行清晰、劲虬的字迹。 写满一页,孟彰便伸出左手,快速将已经写满的书纸挪到侧旁,另给换上一张干净的书纸继续。 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孟彰手边就叠了足有七八页写满字迹的书纸。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瞥见,心里都有些惊异。 孟彰这么快就做好规划安排了? 放下手中的毫笔,孟彰将那些书纸整理妥当,又拿在手上验看过一遍后,终于抬起头去看这些童子学的同窗。 基本情况已经拟定下来了,你们要不要看一看? 听得孟彰的话,王绅直接就回答道:看。 孟彰往外间瞥了一眼。 此时正是午间休憩时候,距离下午授讲先生来上课还有些时间。 那便一起看。 孟彰抬手将那叠书纸拿起,在半空中晃了晃。 一个个文字从纸张上脱出,悬停在半空中。 王绅、谢礼、庾筱等童子学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便尽皆抬头望去。 童子学與图学习基本安排。 看着当头那一行字迹上的基本安排,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便先自点头。 孟彰果真是孟彰,即便他们将主导权给交出去了,孟彰也仍旧还是会注意到他们的不便之处,为他们留出调整的余地。 带着这一份满意,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便开始继续往下阅读。 鉴于與图学习不过是我等诸多同窗的兴趣,并不是童子学学舍里诸位先生为我等拟定的主要授讲课程,故此,與图学习不能占据太多的时间。 经考量,我以为一旬以内,與图学习所耗用的时间,应当控制在一个时辰以内。 一旬应当控制在一个时辰以内?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童子学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快速转动脑筋。 一旬一个时辰? 这样的时间是不是有些太少了? 是啊,要不要再多加一点? 我也觉得,多加一点时间,不是什么难题 诸多小郎君小女郎这般说着,对视得一眼后,又都将目光往后转去,小心地观察着孟彰面上的表情。 與图学习这件事 尽管从他们自己来说,他们也确实对與图很有些兴趣,想要更多地了解这片阴世天地的地界,为他们日后做准备,但有一点,他们也一样记得很清楚。 他们加入孟彰身侧,与他一同学习與图,并不只是为了與图本身。 他们还想要交好孟彰,想要借着这一轮童子学授讲课程之外的学习,悄无声息地将家族的某些动作传递出,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探查其他家族的动作和根底。 他们的目的并不完全单纯。 也所以,这样的时间安排,直接就让他们心下一阵阵嘀咕。 这样的时间,真的够他们完成家族里发落过来的任务吗? 是不是需要再延长一些? 还有,这样的时间安排,是不是孟彰在敲打他们?而这个被他安排拟定的时间,其实就是孟彰忍耐他们、对他们种种小动作视而不见的极限? 他们如果直接对孟彰提出延长时间要求的话,会不会激怒孟彰? 孟彰只是含着一点惯常的笑意,站在原地看着这群小郎君小女郎。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踌躇一阵后,似乎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孟彰。在经历过一番无形的角力之后,王绅往孟彰这边厢走出一步,叫他道。 孟彰的目光就停在了王绅身上。 一旬一个时辰是不是有点少了?我们对與图是真的很有些兴趣王绅的话语似乎有些干涩,要不然,就延长一点时间? 第600章 孟彰再一次对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生出点佩服。 他目光从王绅身上挪开,一一转过其他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孟彰虽然没有开口,但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却似乎已经听到了孟彰的问题。 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吗? 没有人躲避孟彰的目光。 他们的态度,在这一顷刻间已然是表露无遗,绝对不会让人误解。 在所有人凝望的目光中,孟彰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以为,他重又将笔架上的毫笔捡了起来,令它在砚台上饱蘸墨汁,一旬该是敲定多长时间合适呢?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暗下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还是由王绅给出了答案。 一个半时辰吧。 孟彰早前给他们拟定的时间是一个时辰。他绝对有他的理由,他们便是要延长时间,也不能过份。 多加半个时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一个半时辰 孟彰低低重复了一遍,就在王绅、谢礼、庾筱、李睦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以为他要驳回的时候,他却是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行吧,就一个半时辰。 只要你们到时候能够准时抽出时间来就好。 嗯?孟彰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不知怎地,竟都生出几分不祥预感来。 谢礼往孟彰的方向迈出一步:孟彰,这个时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孟彰摇头:没有什么问题。就只是 他抬起那饱蘸墨汁的毫笔,找到最开始的那一页纸张,在上面多添了一个字。 于是那些悬停在半空中的文字上,便也就直接显出了变化。 应当控制在一个半时辰以内。 随着这种变化映照入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眼帘,孟彰的解释也随着轻风撞入了他们的耳膜。 與图学习,是童子学里各位先生的授讲课程之外的安排,也是我们修行之外的安排,更是我们自家长辈教导之外的安排。 我们每一日的时间都是固定的,现下多了一个约莫一个半时辰的與图学习 这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势必是要从旁的地方分拨过来的。 孟彰微微抬起的眼睑,似乎带出了几分乐呵。 这段时间,诸位同窗准备从哪里挪出来呢? 听着孟彰这话,王绅、谢礼、庾筱、李睦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脸色都僵硬了些。 还能从哪里挪出来? 童子学里授讲课程上的时间不能动,完成先生布置的功课的时间也需要保证,修行的时间不能动,家中长辈教导的时间也是不能动。剩下的不就只有 原本归属于他们自己安排的、让他们放松休憩的时间了吗? 呵,呵呵,呵呵呵 原本就不多的休憩时间,这就又得分派出去。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默然打量着彼此,心下更是快速地在做算法。 一旬一个半时辰。 一旬是十天,十天就是一百二十个时辰。 从一百二十个时辰里头分拨出一个半时辰来 不多,不多。 一点都不多。 想是这样想的,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抬眼觑见孟彰面上细微的表情,竟莫名地觉出几分气闷来。 但不得不说,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确实很是不俗。过不得多时,他们便将自己那被搅动的情绪给稳定下来。 这有什么的?一百二十个时辰里头也就只分拨出一个半时辰来罢了,委实算不得什么。 何况,这與图学习的事情,也并不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还有家族筹谋布置的事情。 真要是有什么问题,他们拿着與图学习这面大旗来直接跟家族细说,家族也不是不会给他们做出调整 时间的压力可不是完全在他们身上的,还有家族在帮忙分担。 既是如此,他们又怕什么?! 孟彰将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表情、心情变化尽数看在眼里,心里也生出了些许感慨。 也对,前生的学生与今生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或许有些相似,但到底是不同的。 比起前生那些被保护得很好的学生们,今生孟彰在童子学里的这些同窗们更多了许多觉悟。 他们年岁虽小,却也代表了整个家族。也同样可以在家族那里,为自己、为自己真正亲近的人争取资源与机会。 他们是小郎君小女郎,却也不是小郎君小女郎。 孟彰此刻的感慨,王绅、谢礼、庾筱、李睦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或许有些感应,却到底不能理解。 体贴地不去多做探究,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将心思重又聚敛,继续看着悬停在半空中的字迹。 因学舍里诸位同窗一同进行授讲课程以外的與图学习,且能安排给與图学习的时间比较有限,所以为了保证学习的效率,我提议在诸同窗间划分组列。 第601章 划分组列?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不说话,只在心下暗自琢磨其中深意。 每一个组列的同窗,最好相互补充,好能让我等对與图所载录各地有一个最全面的了解。 这一行文字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学舍里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明白。 所以,不只一个人在暗自嘀咕,孟彰这是想着尽量消减他们之间的冲突? 按着孟彰这一条的安排,届时每一个组列的小郎君小女郎里,怕是不会有家族扎根在同一个郡城的两个同窗。 扎根在同一个郡城里的两个家族,因着郡城内中的资源总有一个限数的缘故,时常会发生碰撞。 碰撞时常会演变成争峙,争峙又会演变成争斗,争斗再演化成厮杀 到得最后,要么两个家族分出个高低强弱,要么就一直彼此消磨下去。 孟彰列出这么一条章条,将因家族而多有矛盾的两位乃至几位同窗分拨开来,直接便减少了许多矛盾。 最明显的,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颖川庾氏。 他们倒确实是从不同的郡县中走出来的,但如今不都是汇聚到帝都洛阳里来了吗? 第186章 他们这几个顶尖家族的情况也没有什么不同。 都在争夺着帝都洛阳里的种种资源,都在通过帝都洛阳争抢着天下 学舍里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情绪又更低沉了些。 孟彰只瞥了一眼,没甚别的反应。 果不其然,只过了少许时间,王绅、谢礼、庾筱这等顶尖小郎君小女郎们便都收敛了心情,继续去看那些章条。 不管孟彰最初拟订这些章条的时候,有没有别样的心意,又或者根本只是章条最表面的意思,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却不敢信。 面对这些章条,他们尤为小心。 宁可多想也不含糊。 因阴世天地并非仅仅只有载育无尽阴灵的洲陆,在这广袤土地以外贷空间缝隙处,还有数之不尽的小阴域散落。这诸多阴域或大或小,或有主或无主,各有差异。 是以我等所学习的舆图相关资料,实不该只局限于阴世天地各处已知未知的洲陆,还应该包括那些大大小小的阴域。 看到这里,王绅、谢礼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不由得面面相觑,暗下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论是有主还是无主、不论是已经开采过还是未曾被人开采过的小阴域,其实都是各家秘藏的底蕴,关系着各家的根底。 孟彰贸贸然在尚未真正开始的舆图学习中提起这个来,很容易会被人误认为是他有意探听各家家底,又或者是准备什么图谋的。 尽管王绅、谢礼这些与孟彰算是相熟的童子学同窗不认为孟彰真有这样的意思,但却不能保证他们家族里的其他人不会这样想。 操心过一回以后,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定了定神,索性将那些疑虑抛到脑后。 再看下去。 再多看一阵吧。 既然孟彰一点不遮掩地将事情摊到明处上说,那他必定是已经做好准备了的。至不济也该有些他自己的用意。 他们能领会便领会,不能领会便交由族中各位长辈细看就是了。 小阴域贵重难得,不能轻忽,故此,我等在舆图方面上的学习倘若涉及各家私有的小阴域,必得做好相应的交涉。包括但不限于用同等价值的宝物交予小阴域主家,以抵作学习的束脩。 若有必要,提供私有小阴域作为舆图学习资料的,可以向有意探寻私有小阴域的同窗讨要因果作为报偿。 王绅、谢礼这一众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皆振奋精神。 所以说,如果童子学里的各位同窗愿意将他们家族私有的小阴域取出来,作为他们这些同窗又或者仅仅只是一个相关组列的同窗用以学习的资料,他们是能够收取到相当报酬的。 不论是家族交好的同窗,还是有着种种顾虑隔着一段距离的同窗,他们都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进行相关的资源置换。 可谓是另给他们寻了一条能名正言顺地沟通有无的渠道。 还有,倘若这些都可以通过其他的途径做成相似甚至是相同的效果,所以并不如何让他们、让他们背后的家族心动的话,那么孟彰呢 他们家族一直看好、想要与他相交联络的孟彰呢 要知道,按照面前这些章条的说法,只要他们拿出来的私有小阴域中,有什么地形或者环境特殊到能让孟彰心动的,他们此前一直苦寻不到的机会就被送到眼前来了。 这些章条可是孟彰亲自拟定的,没道理他自己能够越过章条行事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目光悄然往孟彰那边厢瞥过一眼后,又在临近这些同窗身上转过。 尽管没有视线上的交流,但陡然冷淡了些的气机却提醒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 --竞争开始了。 这一回,就看谁的家底更厚、谁更大方、谁更果断,以至于能将足以引动孟彰兴趣的小阴域拿出来作为诱动孟彰的饵料了。 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心下暗自警醒,又去看那些章条。 第602章 孟彰看了一会儿,便将手中整理好的纸张摆放在安案桌上,兀自低下头去,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 其实他也很清楚,他的这些同窗们是在研究琢磨章条,也不是在研究琢磨章条。 他们花费心思琢磨研究的,是他。 这些章条出自孟彰的手,处处不在展现孟彰对他们的要求,条条都在诉说孟彰的理念与风格。 将这些章条琢磨通透,他们便也就该清楚孟彰的诉求、知道该怎么跟孟彰相处了。 从这一日开始,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乃至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对于孟彰的了解必定是更为深入,也会更为透彻。 孟彰日后再对上他们时候,难免要多花费些心思。 毕竟彼此来往交锋,总是遮掩得更为周全、藏有更多底牌的那一方占据更多的便宜和好处。 孟彰对这些家族展现更多,就更容易被别人摸到痕迹,对他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但这又是必须的。 孟彰心里很明白。 因为自来藏得越深的人,就越容易遭到别人的忌惮与针对。 人人都想要做渔翁,但人人也都一定会更提防渔翁。 孟彰背后的安阳孟氏底蕴不够、力量不足,确实是成不了渔翁,但孟彰背后不只是站了一个安阳孟氏,还有一个地府酆都。 安阳孟氏不够资格当渔翁,但地府酆都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担忧。 何况,除了地府酆都以外,孟彰自己,只要给予他足够的时间成长,他自己未尝不能在日后攫取去一份相当的利益。 孟彰藏得越深、藏得越好,越叫人摸不透、猜不着,就越是叫人忌惮,也越是招人防范针对。 或许他们的动作不能真拿孟彰怎么样,但将孟彰隔绝出去、不让孟彰拥有捣局的机会,他们付出一定代价还是可以做到的。 没有人能真正少看这些传承千万年的世家大族。 所以但凡孟彰不想要先被摒弃出局,他就多少得漏一点东西出来,消减各家对他的不安和忌惮。 不论是他的行事风格,还是他的性情倾向,总要让人看一看。 而除了这个以外,孟彰也还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为接下来的兴云符、行雨符等相关符箓的买卖做准备。 孟彰是想要引这些名门大族入场的,怎么不能先让他们了解了解一下自己这个未来的合作对象 孟彰的这些用意,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现下猜不到,也不得而知,但孟彰通过这些章条所展现出来的诚意,他们确实是感觉到了。 待他们将这些章条全数看完,并牢牢铭记以后,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无声交流着,却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孟彰。 在今日之前,哪怕是王绅、谢礼、庾筱这三位位置距离孟彰最近的人,也未必就多了解孟彰。 是,只要不是休沐的日子,只要不是因事告假,孟彰都会准时出现在童子学学舍,坐在他自己的坐席上。 他距离他们很近,对他们也甚是友善。 但要说了解 那真没有多少。 非要具体地说的话,那便是孟彰的人站在他们面前,五官、身量、表情尽都可以让他们看得清楚。 他们也能在自己的心里、记忆里勾勒出孟彰的形体来,但在形体之外的内在,不论是他的行事逻辑还是己身所坚持的道理,却都是一片空无。 他们根本就无法填充。 他们眼前所见、心中所知的那个孟彰小郎君,与其说是一个人,其实更像是团有着固定形体的光影。 光影迷幻不定,无法观测,也无法确信。 可现在不同了。 尽管现在的他们也不能说有多了解孟彰,此刻的他们也已经能够在他们所熟知的皮相与形体之外,稍稍确定一下孟彰的思绪与情感。 他们终于能看见孟彰这个人了 然而也正因为这样一种进度的大幅度跃迁,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又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他们所见所揣摩的,是真的吗 孟彰早先将自己遮掩得那样好,莫说是他们这童子学里,就算是整个帝都洛阳,也没有几个人敢夸言说自己了解孟彰。现在呢 现在这情况陡然变化,还是孟彰自己主动的 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吗 孟彰他 他到底想做些什么呢? 孟彰自然能察觉那些若有似无地瞥落向他又很快移走的目光,他脸色不变,抬起头来看得那半空中悬停的章条一眼。 看完了他问。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似乎被惊醒一般,各自点头应声。 看完了。 都看完了。 孟彰微微颌首,又问:关于这些章条,各位同窗可有什么别的意见 若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孟彰道,你们尽可以开口。毕竟 这些章条不过是草拟,尚未曾完全敲定,不是终稿。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听得这话,凝神仔细观察了孟彰的脸色,不觉有些茫然。 孟彰他说的,都是真的,不是虚言 第603章 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早在他们将主导权交给孟彰时候,他们就已经默认舆图学习的所有章条规矩都由孟彰一人定下了啊。为什么孟彰能那么自然而然地将权柄又给分了回来呢?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下意识地看了看那些仍自悬停在半空中的章条。 虽然他们仍然不太能够理解,但对比着那些章条,不知怎么的,他们又觉得顺理成章。 能拟定出这样的章条规矩来的孟彰,也该是能做出这样事情来的小郎君吧。 同其他的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们一样,也这么慨叹着的谢礼,越发地羡慕起自己的那位族兄。 能跟孟彰这样的小郎君做知交,该是怎样安稳又踏实的感觉啊 孟彰等了一小会儿都没等到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只言片语。对着他的,只有一张张怔愣茫然的脸。 他不免一瞬默然。 任是他的这些同窗们深受家族言传身教,比之寻常人家的同龄人多了许多深沉心思,但到底,他们也还都只是小郎君,是小女郎。 再是充大人,他们也仍旧是孩童。 再是机敏、再是别有心思,他们也仍然承认主从。 他自己笑得一笑,打破了整个学舍里的沉默。 是时间太急,还需要多斟酌思量吗?孟彰道,倒也是,这些章条规矩毕竟关乎我们的舆图学习,而舆图学习又是我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头一次独立在各位师长之外的联合,是该更谨慎周全些。 孟彰甚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抬眼看了看那悬停在半空中的字迹。 那你们便先记下,待回去仔细思量过后,我们再来一同商量着修改,如何 孟彰看定他的这些童子学同窗们。 最先回过神来的,其实是谢礼。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孟彰一眼,无声静等。 所以最后还是由王绅来开口接话。 自当如此。王绅道,那么孟彰,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商量这些章条规矩的事情呢 孟彰团团看过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认真思量片刻,给出一个日子:五日后,如何 童子学里一旬一休沐,五日后正正便是童子学这一旬休沐归来后的第一日。 定在这样的时间 学舍里不少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抬起眼,快速地看了看孟彰。 是给了他们时间去跟家族中的师长讨主意啊。 孟彰平静地迎着从各处投来的目光。 王绅回头看了看其他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又跟谢礼、庾筱这几人对视过一眼,重又对孟彰点头,说道:那行,就五日后。 五日后,我们再来商量一下这些章条规矩。 事情定下,那些悬停在半空中的章条规矩也该散了。 总不能让这些章条规矩一直就悬停在那里不是吗 孟彰抬头往半空中的那些字迹看得一眼,问王绅等小郎君小女郎:这些草拟的章条规矩,你们都已经记下来了吗? 听出了孟彰话语隐含的意思,谢礼先自笑道:记下是记下了,不过可以的话,给我一份文本,如何 其他小郎君小女郎虽慢了谢礼一步,但也都陆续开口。 孟彰看了这些同窗一眼,笑:不是什么大事。 他这样说着,原本自然搭放在几案上的手轻轻一挥。 衣袂飘飞间,那篇半空中悬停的章条规矩便是一阵闪烁。 每一次闪烁,都有一份写满字迹的文书从半空那位置飞落向一个小郎君小女郎的手上。 一时,纷纷纸张如花雨摇曳而下。 到童子学学舍里的每一个小郎君小女郎手上都拿了一份文书以后,那半空中悬停的文字便也就完全崩散,化入周遭虚空消失不见。 王绅看了看那空无一物的上方,又看看手上不薄的文书,翻手将它收入随身小阴域里。 待回去吧,回到府上以后再去见大兄,请他帮忙着细看,也好让家族和大兄更多了解他这个同窗几分。 至于现在嘛,不着急。 他这边厢还要听课,就似大兄那边厢也并不就多清闲。 这么想着的他也是越发的理直气壮了。 似王绅这般仗着长兄包容、宠爱就任性的小郎君小女郎不少,但在这童子学学舍里,有仍然有相当数量的一部分,不得不趁着尚有些余裕时间将这份文书往外送的。 孟彰尽都看在眼里,但也没有太过在意。只看过一眼,他便不关注了。 他能不关注,但王绅这些将手中那份录着章条规矩的文书留在自己手里的,却不免有些忐忑。 哪怕是自觉王璇不会跟他过多计较的王绅,也没能逃出去。 更甚至,看着那些将文书送出去以后带着轻松喜悦笑容走入童子学学舍里的同窗,王绅心里的忐忑还越发地厚重了。 家里也好,大兄也罢,都很重视孟彰,前一段时日,他们更是将家族收集过来的那些关于孟彰的情报信息反反复复地细看,恨不能从那字里行间找到了什么结论来。 但可惜,因为那些情报资料实在是有限,不论他们再如何花费心思,有用的结论和认知热仍旧是少得可怜。 第604章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那样的一幕幕光影从他脑海中翻出,王绅心头的忐忑和不安越发的浓重。 有这样心理压力的,绝不只是王绅这一个人。 于是渐渐地,留着文书在手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陆陆续续地有人站起身来往外走。 旁的都还罢了,关键是他们都脚步还一个比一个轻快,看得王绅越发地动摇。 哪怕没有人细说,这学舍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干什么去的。 王绅熬到了最后。 但他不是这童子学学舍里唯一坚持到最后的小郎君。 还有谢礼与他作伴。 其他的 庾筱这个同在洛阳顶尖世族的小女郎也罢,李睦、明宸、林灵这些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也罢,原本分到他们手里的那一份文书也都已经不在他们手上了。 王绅偏了偏头,往侧旁的谢礼传去一句话:你真的不送出去 谢礼看向他,给他回信道:我这边不着急。 王绅一时沉默。 他也是晕头了,竟忘了这一遭。 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此前对于孟彰确实了解不多,陈留谢氏也不例外。但再是了解不多,陈留谢氏的情况却也还是要比他们各家好上太多。 哪怕早先时候,为着某些缘故,陈留谢氏跟孟彰的交情、关联不得不往后倒退,重新回到他们这一众世族高门的水平里,他们陈留谢氏也仍然是占据了不少的优势。 他们当然可以不着急。 王绅心中暗自埋怨自己忘了这一茬,可面上到底是稳住了。 我倒是忘了这个了。 谢礼看他一眼,也不戳破他,只笑着颌首,便自将这件事情给摞下了。 王绅回转目光看着自己手上的文书。 犹豫得一阵以后,王绅一咬牙,还是稳稳坐在自己的座席上。 反正这会儿距离下学也没有多久了,与其平白跑一趟,倒不如等回到家里去再找大兄! 王绅这样想着,连忙收摄心神,认认真真地阅读着这份文书上的每一条章条。 大兄不会乐见我遇到事情,还没有自己思量斟酌过,就直接去寻找旁人讨要更明晰答案的,哪怕这个人是他自己。 所以,与其急忙忙地将这份文书交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先看过,待回头询问大兄的时候,对大兄也有个交待。 王绅的想法,谢礼、庾筱两位不能完全摸透,但也确实猜到了八分。 虽这两位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但面上眼底处,还是带出了几分羡慕。 他们在自家家族里,也同样是备受看重。但这份看重跟王绅所享有的待遇比起来,又总还是差了两分。 孟彰虽坐在王绅、谢礼、庾筱这三人的后一处座席,但除了坐在他正前方的王绅以外,谢礼、庾筱这两位的那细微表情变化,也尽都落在了他的眼底。 王绅确实有王璇照看,但他也不伶仃。 阿父、阿母、大兄、二兄、阿姐 哪一个待他都不比王璇待王绅差。 他收回目光,低头继续看书。 只不过,即便王绅在童子学学舍这边厢坐住了,待到授讲的先生捧着书册走出学舍以后,王绅还是快速收拾了东西,跟谢礼、庾筱他们道别后就匆匆走出学舍去。 看着王绅那背影,庾筱对谢礼叹道:他确实是稳住了,但也没有稳得多久。这不,现在就这个样子了 谢礼摇摇头,道:总也比我们两个好。 庾筱一时找不到话语,最后只能慨叹着点头:倒也是。 王绅这会儿已经走到车驾停放的地方了。 见到王绅走近,王家的车夫连忙来跟他见礼:小郎君。 王绅一面走上马车,一面问车夫:大兄呢?大兄可是已经在车上了 郎主正在车上等你呢。车夫回答道,哪怕这会儿其实已经不需要他答话了。 王绅才走上马车,就看见倚靠着长榻而坐的王璇。 王璇抬眼看着这个幼弟走近与他见礼,点了点头,道:可还有旁的事?没有的话,便回去了。 王绅摇摇头。 王璇往外看了一眼。 车夫半低身朝车里一礼,便扬着马鞭引马前行。 马车开始往前驶去,但车驾的前进,完全没有影响到马车内部。这不,连王璇垂落下来的衣摆都不带晃一晃的。 王绅这样分神想着,却感觉到王璇仿佛不见任何波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大兄。王绅心下一个激灵,连忙将那份文书从随身小阴域中拿出,双手奉给王璇,大兄,早先时候,我们童子学里的各位同窗不是说好了,要一道学习舆图的吗 王璇只看了那文书一眼,没接。 王绅也不惧,笑着又更将那文书往前递了递。 这一递,直接就递送到了王璇的膝上。 这是孟彰他为我们这群同窗拟定舆图学习的规矩,条条章章的,很是周全细致,很多我们想到的、没想到的,他都尽给罗列在上头了。 你也看一看。他道,是真的厉害。 第605章 王璇垂落目光,看着那被摆放在他膝上的文书,半饷才伸出手去,将它给拿了起来。 你看过了。王璇道,而且也看了一整个下午,那你说一说,都学到了什么? 学到了什么王绅摇头,一时半会儿的,大兄你问我,我也没有答案,我这半个下午,其实也就只得出了一个结论。 听着王绅这答案,王璇倒是被勾起了三分的兴致。 是什么?他问。 王绅深吸一口气:孟彰做事自有他自己的一套道理,而且那道理初初看见听见,确实不太能够理解,但仔细参详过后,又总觉得那确实很有道理。 王绅这话,听得王璇失笑摇头。 他甚至还配合着点了点头:嗯,很有道理。看来,你对他的这些道理还是很有些认同的。那看来,孟彰他那套道理确实不是全无道理。 听着这一个个的道理,王绅的脸色越发木然。 大兄他唤了王璇一声,你要是生气了,你尽可以直说,我受教便是了。何必这样地逗弄我? 王璇的脸色瞬间板直下来。 你觉得我生气了? 王绅一面摇头,一面嘟囔道:我倒宁愿你真生气了呢。 受罚也比现下的他好过好不好? 王璇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王绅连忙端正了表情,身体坐得笔直。 行了,王璇不再逗他,只道,先说说吧,你都看出了几分? 王绅该是早在从童子学学舍里出来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会儿半点不带磕碰,极为利索流畅地将那答案给说道出来。 孟彰 他虽然也是家族郎君出身,常年养尊处优,但他跟我们,其实还是很不同的。 王璇脸色不变,只静等着王绅的下文。 因各家家族强弱不同,传承不同,脉络不同,各家世族虽同立于世,同为世族,但在世族之间,也划分了层级额。王绅道,在世族的层级里,最顶尖的世族郎君凌驾于其他世族郎君之上。 只要我们这些顶尖世族的郎君在场,我们不先开哭发话,就没有人能够越过我们拿主意做决定,更没有人胆敢随意地安排我们。 王绅面上的表情显出了几分复杂。 所有人都明白,也都默契地遵守着这样的规则。 但孟彰 孟彰他就不会。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样的规则存在,但他就是不会那样做。他随意地同我们相处,随意地安排我、阿礼、阿筱,甚至是那李睦、明宸和林灵。 就似乎在他的眼里,在他那边厢,我们只是他在童子学里的同窗,或许在童子学之外我们别有尊古身份,但这完全不会影响他对我们的态度。 王绅面上显出了几分疑惑。 王璇看见了,但他仍旧是没有发话,只听着。 王绅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王璇手里拿着的文书。 他待我们这些同窗,不论家世是否存在差别,不论彼此立场是否有所不同,态度总是一样的。 如果不是一样,由他所草拟的那些舆图学习的章条规矩,又怎么会是将所有愿意加入进来的同窗一并约束住? 那章条规矩是平等的。没有把谁放在章条规矩之上,也没有把谁压在章条规矩之下。 他的目的似乎就那样的单纯,王绅又道,不掺杂上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为了让他、让我们,能更好、更快活地学习舆图。 如果说这是风骨,王绅有些皱眉,随后才舒展开来,那似乎是能算得上,可这样的一种风骨 大兄,我见过的人也不少,还是在太学这一个学府里听讲上课,为什么就再没有见过旁的人能有这样的风骨了? 其实,别说是一样的,就算是相似的,王绅也没有见到过。 看着王绅面上的困惑与不解,王璇终于发出了一声轻笑。 不然,阿绅你觉得为什么所有人都没有怀疑那样的一个说法? 王绅几乎下意识就想问哪个说法了。 不过在他将问题问出来以前,他自己先就反应过来了。 还有哪一个说法呢?不就是孟彰其实是阴世天地阴神转生的那个说法? 王绅缓了缓劲,问王璇:所以大兄,孟彰真的是阴世天地阴神的转生? 王璇看他一眼,点头道:该是错不了的。 王绅默然一阵,才开口:如果阴世阴神都是孟彰这样的,那我大抵是能够理解了 能够理解了?他能够理解什么? 不必王绅用言语来回答,他面上那复杂的神色便已经将答案写明白了。 王璇一瞬默然,随后扬起笑意:心情很复杂? 王绅点了点头。 王璇再问:觉得不习惯,觉得不自在,觉得委屈,但又知道那确实才是对的,是也不是? 第606章 王绅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唇看王璇。 王璇冲他笑:我在知道阴神的存在、知晓祂们遭遇以及祂们现今打算的时候,也就是这样的心情。 不习惯,他们从生来便享受了高人一等的待遇。从他们还是懵懂无知的幼童时代开始,所有人就都引着他们、领着他们,告知他们这些都是他们的所有,但忽然有一天,一群神祗站在天地之间,告诉祂们 众生于天地没有差别。 不自在,他们这一世走来都是那样的高高在上,却忽然有一日,在那些惯来总带着敬服、仰慕的眼睛里看到了诧异,看到了陌生的探究,甚至是不可置信的质问。 委屈,哪怕生来高贵的认知被打破,他们的学识、他们的修为、他们的优秀都还在,他们如何就不能站立在众生之上了? 而,也正是因为他们都所学、所修、所见、所想,他们无比清晰地明白,当年那些先祖们确实是做错了。 天地不在意人族族群中哪一群人站在他们都族人之上,不在意族群的财富与资源都被收拢在什么人的身上,但天地需要阴神,天地需要酆都。 阴世天地如此,阳世天地也是如此。 他们固然能抱持着那样的优越直到最后,但后人呢?族群呢?天地呢? 王绅也明白了王璇那些未曾言明的话语。 半饷默然后,他才开口问:大兄,所以你是站在祂们那边厢的吗? 王璇摇头:不。 王绅瞠目。 王璇笑了起来:我是站在未来那边厢的。 王绅一点点将面上的表情收敛回来。 站在未来那边厢?那你说说这跟站在那些阴神立场有什么不同?! 王绅又想到了什么,飞快问道:大兄,那我们琅琊王氏 王璇虽是琅琊王氏如今在阴世天地里的重要掌权人之一,但要说他真能完全代表琅琊王氏,那还是差了不少。 莫说是他的大兄王璇,就是当代琅琊王氏阴世天地里的族长,也还未有这样的资格。 琅琊王氏太强大了,族长能把调控族中的方向,却不能完全把控住所有的支系。 王璇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 第187章 王绅也完全领悟了他的意思。 这,这可真是 王璇看着王绅,就见他两眼似有光。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王璇看着这样的王绅,只觉得一阵阵发愁。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幼弟什么时候变这个样子了? 还是说这才是他幼弟的真正样子,而他这么多年来,竟还不算了解他的幼弟? 一时间,王璇的眼神都变了。 王绅好容易稳住心神,抬头就看见王璇夹杂着异样的目光,也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轻咳一声,腰背坐得笔直,只问王璇道:大兄何以这般看我? 王璇不答反问:你且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作为琅琊王氏在阴世天地这帝都洛阳里的掌事人之一,王璇立场另有分歧,与族中不少先祖相悖,如此大事,落在王绅眼里,却就只有有意思这样的一个评价? 王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王璇不得要问个清楚?! 王绅也很明白。 他整理过面上表情,显出十二分的郑重来。 大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你懂,我如何就会不明白? 王璇仍旧看住了他,面色不动。 王绅且只继续。 阴世天地里酆都阴神的事情,跟帝城那位东宫慎太子的事情可不一样。 东宫慎太子,大兄你不看好,也未曾想要站在他那边厢辅助于他,这都无妨。毕竟这就是大兄你个人、乃至是整个琅琊王氏在朝局上的立场而已。 朝局上的争斗,不论胜负,都只是人族内部各个群体利益划分的胜负。或许也关乎到某些群体的生死存亡、盛衰兴灭,但总归只是族群内部的争斗。 然而,阴世天地酆都各位阴神的事情,却大不相同。 它关乎着阴世天地,影响着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的盛衰。 在这件事情上,王璇不能退不能让,琅琊王氏也不能再做错选择。 天地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容错余地给予人族乃至是天地中的万灵众生了。 王绅加重了语气,看定王璇道:琅琊王氏不能再错了。 王璇面上终于显出了几分笑意。 王绅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也跟着扬唇弯眉笑了起来。 孰不料,就在王绅眉眼刚刚舒展开来时候,王璇的脸色又是一整。 虽是如此,但这该也只是我、是琅琊王氏的事情,与你这个尚在童子学学舍的小郎君有甚相干?须得你在心里那样的盘算计较? 王绅的脸色一时僵硬住,少顷才缓和过来,幽幽问:大兄你这话,敢对我那位同窗说么? 王璇呵笑。 我不是他兄长,轮得到我来说他?他看定了王绅,只不过听你这话语,你是羡慕人家的兄长对他的放纵了? 王绅不说话。 他怎么可能敢承认?真承认了,岂不是就直接将管教的由头给送到他这大兄跟前了? 第607章 王绅才这样想着,就听到从王璇那边厢传来了一声轻叹。 他整个魂体都下意识地抖了抖。 大兄你,你 你也确实是该怨我。王璇道,谁让我没有人家那样的强横呢?谁让我琅琊王氏没能给你那样肆无忌惮的底气呢? 王绅是真的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他连忙辩解:大兄,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明明就不是这个! 王璇看了他一阵,忽然又笑了起来。 王绅被他这么来回地折腾,整个人的脸都木了,只无奈地看着他。 我知道。王璇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家这幼弟,其实也是个心思柔软的好孩子。 然而这也改变不了王绅胆大的事实。 倘若不是王绅胆子太大,又总是嫌弃家里管这管那,他也不至于带着自己的几个小伙伴,这么早就落入这阴世天地里来。 王绅看见王璇眼底的情绪波动,也明白王璇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他无奈地暗叹一口气,甚为认真地来跟王璇做保证。 大兄你放心,没有你的允准,我一定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你保证?王璇问。 我保证。王绅点头,略停了一停,他自己也道,大兄,我已经受到教训了。 为了明白展现自己的态度,这句话话音落下时候,坐在那里的小郎君面上渐渐肿胀腐败,更有水流不住地从他的魂体里流出。 王绅展现出了自己的死相。 王璇也是暗叹一声,伸出手去摸了摸王绅的脑袋。 那些浮肿、腐败,那些水流,一顷刻间尽数隐去。 坐在这马车车厢里的,仍然是整洁生活、意气风发的小郎君。 你能想明白自是再好不过了。王璇道,我也不至于那样的担心。 王绅冲他笑了笑。 他眼珠子转了转,重又问王璇道:大兄,既然我琅琊王氏是要相助酆都诸位阴神的,那么我们童子学里的那石喜,是不是应该给予相当的示好? 原本温和落在他头顶上的手掌陡然一顿,随后屈起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用不着你。王璇道。 啊?王绅声音里不禁带出了几分失望。 王璇将手收了回来,瞥着他道:单你两个小家伙,代表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且只管尽力打理你们的学业去吧。 王绅嘟囔了一句。 王璇眯了眯眼睛,手腕似乎又要抬起。 王绅连忙端正脸色,应声道:大兄放心,我知道了。 王璇的手又回到了原处。 王绅讨好地冲王璇笑了笑,重又将那份载录着孟彰所整理出来的章条规矩的文书拿了过来,在他们兄弟之间的桌几上摊开。 大兄,我们再来仔细看一看这些章条规矩吧。 我自己拿回去细看就是来,用不着你。说是这样说的,但王璇到底也没有太过强硬。 他往桌几这边倾了倾身体,伸手去拿那份文书。 王绅在那桌几的另一边厢坐得稳稳当当的,一点都没有瑟缩的样子。 大兄一个人自然也是能从这些章条规矩中看出些什么来的,但我可也是孟彰的同窗呢。有我在侧旁帮忙着,多少能省兄长些力气不是? 而且,我也正好能借这个机会跟兄长好好学学呢。 王璇看得他一眼,默认了下来。 过不了多久就要到府了,我先看一看,待剩下的 你换过衣裳后到我书房来吧。 王绅面上的笑意几乎不能遮掩。 好,我知道了,多谢大兄。 王璇没再看他,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这些章条规矩中。 其实研究这些章条规矩的,正如孟彰最开始所料想的那般,并不独独只有琅琊王氏的这一对兄弟。 陈留谢氏那边厢,谢礼几乎是才下马车,就问起谢府的当家主人来。 伯祖今日可有闲暇?童子学里有些事情,需要先禀明伯祖。 迎着他入府的管家抬头快速看他一眼,回答道:郎主还在官衙那边厢未曾归来。礼郎君且请稍待,等郎主归来时候,仆一定上秉郎主。 谢礼点了点头:便就这样吧。 这些高门大户的小郎君们忙碌,孟彰也并未清闲到哪里去。 他从门房那里接过递送过来的帖子,看得一眼,问:谢远郎君亲自来送的帖子? 门房应道:是。 孟彰又问:除了这一份帖子以外,谢远郎君可还曾留下什么话语? 门房摇头:没有。 孟彰随意点头:如此,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门房一礼,重新退回到孟府大门侧旁的那小屋子里。 孟彰回到了玉润院的书房去,又简单地问过孟庙这些人孟府内外的事情后,才遣退众人,去看手上的这一份帖子。 认真说起来,谢远回送的这一张帖子里亦同样没有几句话。但孟彰伸出手去,在帖子末端的落款处停了停。 第608章 淡薄的阴气被墨汁遮掩,又被谢远的姓名镇压,几乎不曾漏出丝毫痕迹。 孟彰停在那两个文字的手指漏出一点气机。 被孟彰的气机所冲击,那缕仔细遮掩起来的阴气方才飘散出来,让一句更为隐秘的话语从中漏出,撞在孟彰的耳膜上。 亥时整,梦境会面,可否? 却原来是谢远邀他一叙。 梦境 孟彰笑了笑。 那确实也是比较隐蔽,能最大限度地遮掩去旁人的耳目。 他将帖子收了起来,另行将那个装满收录在他名下田庄、农庄契纸的木匣子翻了出来。 一张一张的契纸被取出,有序地摆放在孟彰身前的案桌上。 孟彰先将前方一列最左侧的那一份契纸拿在手里。看得两眼后,他忽然捧着契纸,靠着身后宽大的椅背闭上了眼睛。 那薄薄的一份契纸看似平常,但实则却牵引着一处田庄。 孟彰先前能以这些契纸为引,相召各处田庄、农庄、店铺、商铺的管事,现在自然也能够让自己的目光直接落在这些家资产业上。 最初落入阴世天地、接收这些家资的时候,当时尚在安阳郡里的孟彰,不就已经查看过一回了么? 不过这一回,孟彰其实不只是想要看一看记录在他名下的种种产业究竟近况如何,他更想要看一看临近的黎庶。 所以在简单瞥过那处田庄以后,孟彰的注意力就落在了田庄外头的那些村落里。 他来得很巧也不是太巧。 该告知各位村人、该这些村人商讨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孟彰过来时候,看见的就是从村长院子里走出,三三俩俩散去的村人们。 这些村人一面往外走,一面还低声讨论着。语气也罢,脸色也罢,更多的竟然是茫然和不解。 孟彰耐心地听了一阵。 这是真的?村子里,真的要挖渠?我没有听错? 应当是真的吧?我刚才也在,村长说得真真的,就是要挖渠,说是将河水从那大河里引出来 如果真能挖渠,不必我们自己去挑水,确实是能省去不少事情,可问题是,真的能吗? 就是啊,真的能吗? 嘿,我说,你们刚才到底是没在听,还是没听明白,挖渠不是我们村长的主意,是旁边那孟家庄传出来的。据说,是他们郎主想的办法。 孟家庄的郎主那个小郎君怎么忽然就想到这个了?早先时候他也只是让我们低价从庄子里买来宝符而已 是因为善心吧。孟家庄的那位小郎君,对我们可真是很好很好的了 这倒是。 那就挖呗,反正就是花些力气罢了,我们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一把子力气。何况,这又是为的我们自己 这倒是。快些走吧,我们快去取了锄头、铲子来,直接就能开挖了。 对了,刚才村长好像是说,要将人手分一分,不至于忙乱的吧?你们刚才听清楚自己的搭档都有谁,又都各自划分到什么地段去了么? 当然听清了啊。怎么,难道刚才你没听清,现在又都乱了? 哪儿能呢?我也不过就是白问你们一句而已,你们要是有谁不记得的,也可问我,我都给你们记着呢! 呵。你当记着这事儿的就只有你吗?快些走吧,待回过头去,慢了迟了,其他搭档都已经动手我们才来可就不好看了。 对对对,快走快走 刘大石,刘大石,你领着你家阿牛和阿驴在这队,对,就是你三叔那一队。到正式开始做工时候,你们这一队就负责拿着镰刀将道路上的杂草给清出来。 什么?!你问树?树不用你们负责,你们这一队只负责杂草就行。树木之类的,另有人来清理。 对对对,大石你不用担心,你们这一队只管清了那些杂草就成。树木什么的,有我们呢。哈哈哈 孟彰的心神隐在高空处,俯瞰着这些村人们,终于很有几分满意。 这些村人们或许都还有些忙乱,但对于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都还算是明白。经历最初一段时间的茫然与混乱之后,这些埋头苦干的村人们很快就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们干得热火朝天,渐渐深沉厚重的夜色,似乎也都压不住从这些魂灵身上迸发出来的火光。 孟彰看着这些被汗水浸透的、带着笑意与希冀的黝黑粗糙面容,满意渐渐变换成沉默。 他无声地看着,见证着,也将这些身影引入他的梦道法域里。 孟彰的心神在这边厢停留了约有半个时辰的工夫。 待到他心神回转的时候,那些村人们已经配合着,开始在田庄管事的引导下,真正按着规划动工了。 孟彰再看得这边厢一眼,收回了心神。 这一片地界的上方虚空,并不曾因为孟彰心神意志的来去而激荡起几分变化。 但是,下方土地上忙活得不亦乐乎的人群之中,却又有那么几个人,无声无息地往孟彰心神意志曾经徘徊过的位置看了几眼。 第609章 玉润院书房中才刚要将契纸放下的孟彰手指一顿,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张契纸上。 他眉头蹙了起来。 总感觉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拧眉想了一阵后,孟彰摇摇头,决定将这件事情放下。 我也没觉出有什么危险,哪里需要斤斤计较、事事寻摸分明? 反正大抵也就是有什么人,隐在那些村人里而已。 孟彰家资丰厚,哪怕商铺、店铺这一类跟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关系,他需要巡览过的仅仅只有记在他名下的那些田庄、农庄附近村落,数量也仍旧很是不少。 真要一个个地查看过去,每一个也都得花费上半个时辰的工夫来观察的话,那所耗费去的时间就更多了。 故此,剩余的那些田庄、农庄附近村落,孟彰也只是匆匆浏览过,并没有过多停留。 如此地紧赶慢赶,孟彰终于敢在亥时之前,将这些田庄、农庄都简单地查看过一回了。 只不过这般的赶工,到底是在他身上留了些痕迹。尽管不太明显,但仍旧瞒不过心思慧敏之人。 谢远自然也瞒不过去。 更甚至,几乎是打个照面的工夫,谢远就看出来了。 你近来很忙吗? 谢远一面给孟彰奉茶,一面自责道:我这边其实没什么紧要的事情,你要是有事,只消知会我一声便可,不必这么紧着赶过来的。 孟彰笑着接过茶水,却是摇头道:其实不是太忙,只不过是不太放心,多看了一阵而已。 呷饮了一口茶水,孟彰又道:何况,这些事情我也想要跟你说一说。 谢远坐得端正,看住孟彰道:你说。 孟彰笑得一笑,先将谢葛这些商铺、店铺管事给他整理的文书在梦境世界中具现出来,推送到谢远近前。 你且先看一看这个吧。 谢远先前就已经听孟彰说起过这个更改的方案,这会儿也不多做犹豫,直接就将文书给接了过来,拿在手上仔细翻看。 孟彰就坐在草亭里,边呷饮着茶水,边吃食着谢远准备的果点,边观察着谢远的这一方梦境世界。 他们所在的草亭立在湖上,草亭之外是蜿蜒曲折的廊道,更远处是长着一株老树的湖中小岛。小岛往前去,又是一片明灿澄净的湖。 湖外有山,山上有塔。更有林鸟扑扇着翅膀飞过长空。 这一方梦境世界之开阔明朗,着实是让人欣喜。 孟彰看着看着,面上便也就显出了几分惬意。 谢远看完手中的文书,正斟酌揣摩着,不经意抬眼,就将孟彰此时的好心情收入了眼底。 他不觉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来,事情确实很好啊。 若不然,孟彰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情赏玩他这方梦境世界? 孟彰将目光从更远处收了回来。 它转过谢远手上拿着的文书后,停在了谢远的面上。 看完了?孟彰问。 谢远点头,回答道:看完了。 如何?孟彰又问。但任谁都听得出来,此时的他并不如何紧张。 谢远叹了一声,道:果然如我早前听到你说起它来时候所想的那样,敲定它的人是大才,我不及他。 孟彰面上笑意更甚。 谢远抬头看定他,问:怎么了吗?很好笑? 孟彰深为赞同地点头。 确实是很好笑啊。他道,你擅长的本来就不是这商贾一道。在这一类事情上,胜于你甚至是远胜于你的人有很多吧。 你这样说话,真是在夸赞葛先生吗? 谢远自己想了想,也露出了笑容来。 你说得不错。他想了想,换了一个说辞,在我平生所见的商贾大家,这位也算是很出彩的了。 孟彰方才点了点头,说道:这还差不多。 谢远纵是陈留谢氏的旁支子弟,也仍旧是帝都洛阳里顶尖世族的郎君,眼光尤为告绝。谢葛能得他这一句话,已然是很难得的了。 那这件事情,便就如此定下来了?孟彰问。 谢远点头:嗯,可以定下来了。 孟彰想了想,问谢远道:你早前预备着的那些符箓,可有想过要怎么安排吗? 最初他们决定要接过这件事情时候,首先想到的可是尽可能地提升行雨符、兴云符这一类符箓的产量的。 为此,谢远还各处奔走联络,就为了能储备更多的行雨符、兴云符符箓。 而现在,这些符箓直接转变成了商贾买卖之事 孟彰这边厢无甚紧要。 毕竟不论是在自己的田庄、农庄这一些家资里鼓励符师、培养符师,还是尽量从其他店铺、商铺采购这一类符箓,可都是在孟彰自己的家底里折腾。 盈利亏损也罢,都未曾涉及到旁人。 但谢远不同。 谢远为了能够尽量储备兴云符、行雨符这一类符箓,早前奔走各处,可是将他多年相交的友人都给牵头引了进来的。 谢远的友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琴师、文画玩家、金石大家 第610章 总是脱不了这些圈子里去的。 而这些圈子里的人,哪怕是心存良善,也总还擎着身段,讲一个清名廉正。 似商贾买卖那等污浊之事,在这些大家眼里,更是折损他们清名清望的事情。 早先时候谢远能够说服他们,是因为当时他们根本没有将它当买卖来看,只是为着黎庶百姓的缘故,帮助稳固市场。 但现在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原本还能说是稳定市场、不叫这一类符箓的价格攀升到黎庶百姓无法接受的地步,是造福百姓的好事,现在情况一变,性质也就跟着变化了。 事情传出去 谢远会很难办的。 谢远失笑摇头。 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 孟彰无言看他,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问题。 难道不该担心这个吗? 当然不用担心。谢远道,能与我一直亲善交好的,不会在意这些个,他们更看重的是结果;与我只是面子情,不过是想要从这件事情里讨来些什么的 他目光垂落,转过那一份写着方案的文书。 这个安排不是就正好将他们想要的东西送到他们面前来了吗? 想要让兴云符、行雨符这一类符箓的售卖价格始终平稳,能让绝大多数的黎庶百姓承担得起这个结果的,在贯彻孟彰意志的这一场方案之后,应该不会再出现波折。 想要在这件事情里讨得些什么的,那岂不是更好?不论是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还是在帝都洛阳里多有顾虑的道门法脉,依照那位谢葛先生拟定的方案,都将会涉入这件事里。 到时候,他们想要接触哪一方,想要做什么事,不都能去做了么? 如此,不论是真正同他志同道合、相交莫逆的友人,还是那些不那么贴近、只因为想要保证行雨符这一类符箓存量而联络的合作对象,便各都有所收获。 还要去计较什么?争论什么? 不得不说,此刻的谢远身上,全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洒脱。 孟彰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道:你倒是看得开。 谢远摇摇头,回道:并不是我看得开,只是我愿意接受而已。 只要结果是好的,失却些什么,不过算是代价而已。 孟彰沉默了下来。 谢远说得轻松,但一旦出了差错,背后折损的,又岂止是谢远这么多年来的人脉? 阿远,你先前都已经联络谁了?孟彰再开口时候,却是问道这样一个问题。 谢远惊讶地看得他一眼,随后笑着摇摇头:不需要你来,我就可以 话语都还没有说完,谢远就被孟彰的目光塞住了嗓眼子。 你那边所以会出现问题,全都因着我这边厢在一次次调整方案,更改计划。真正需要为这件事情担负起责任来的,不是你,而该是我才对。 孟彰的声音平稳且平常,和往日时候说话的语调音色没有任何不同,但谢远却就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不能反驳,也不能再坚持。 留给他的,似乎就只有一个应允下来的选择。 然而,真要让谢远顺着孟彰的意思来,他又做不到。 挣扎许久以后,谢远叹了一声。 罢了罢了。 他难道还真的能拗得过孟彰不成? 旁的其实也不是问题,谢远真正担心的,还是孟彰的道途。 如果为着这件事情,在孟彰心头留了妨碍又或者是什么缝隙,以至于让孟彰落下心境上的破绽,那问题可就严重了。 我看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将他们请来分说个明白。届时,你跟我一道就是了。 第188章 孟彰笑了起来。 正该是这样的。 谢远瞪他一眼,甚是无奈:你啊 孟彰只笑,另又转移话题。 对了,阿远,你在阴世天地里该也是有着自己的家资的吧?就如今这天气境况,你的田庄、农庄和药山或许能支撑得住,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临近地界的乡人却是没有这份能耐 你有想好要怎么办了吗?他问。 这个问题问得谢远也是一阵沉吟。 在今日之前,这个问题也是困扰着谢远的一大难题。 谢远自己名下的那些田庄、农庄、药山都有相应的布置,不担心这异常的天气。可是临近的村人乡人却只能是勉强承受。 天气若是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到得谢远诸多家资临近的村人乡人耗尽家底,届时那情况 哪怕谢远不惧怕那些村人乡人会在天时的压迫下,冲击侵扰他的田庄、农庄、药山,他怕是也安心不下来。 不是为了其他,只是心中不忍。 不忍这些村人、乡人不是要奔逃原籍成为流民,就是要贱卖田舍、插草卖身成为世族大家的佃户仆从。 谢远心下沉沉,却也知道孟彰将这个问题提出来,必不只是引他心绪波动的。 我没有主意。谢远道,现在也不过就是尽力让田庄、农庄里的人多帮衬照看一下临近的百姓罢了。 第611章 说到这里,谢远低低垂落的眼睑陡然抬起,直接锁定了孟彰。 阿彰,你怎地忽然问起这个来了?想到了什么,谢远的双眼陡然亮起,急急问,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不算是主意,不过是个提议而已。孟彰先道,随后在谢远接连的催促下,将现如今他田庄、农庄附近村子里的动静简单跟谢远提了一提。 谢远眉梢拧起:挖渠引水,掘井开水? 对于那些根本就没有多少修为在身的村人乡人来说会不会很苦? 孟彰摇摇头:不会。 相比起谢远这位彻头彻尾的世族郎君来,两世经历的孟彰到底是更了解那些村人乡人。 在他们眼里,卖力气吃苦头不算个什么 他们最怕的,是手里头没有银钱、没有米粮。 没有银钱、米粮,他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安家、怎么养活家里的人。相比起那些沉闷的压力来,自己身体上的劳累困苦反倒不算个什么。 谢远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问:阿彰,你的田庄、农庄那边,是已经在这样安排下去了的是吗? 孟彰也抬眼看着谢远,等着他的后续。 谢远的话还在传来。 你刚才说得那么肯定,该是已经亲眼见过这些村人、乡人的态度了。谢远道,那让我也看一看吧。 迎着孟彰的目光,谢远面上显出几分郑重。 你知道,阿彰,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要见一见而已。 孟彰摇头: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转过目光,往梦境四下看了看。 明明不见孟彰有什么动作,谢远却忽然察觉到了几分拉扯感。 他很快明白过来。 这份拉扯感不是从别的地方传过来的,它就是来自如今他们所在的这一方梦境。 是孟彰在调动梦道的力量。 毕竟这方梦境源自于他,梦境的掌控权在他手里。孟彰在这个梦境里又调动他自己的梦境道气,牵引梦境道气以演化某种意象,自然就会跟这方在他掌控中的梦境发生碰撞。 谢远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就将部分梦境权限让渡了出去。 于是在他们的左近,草亭之外的广阔湖泊上方,很快又映照出一幕幕光影来。 在这些光影里,有汉子拿着镰刀、锄头从自己家门走出,汇聚成洪流往某个方向而去。他们沿着已经划定的线道,在草木丛生的土地间清出一条一丈宽的道路来。 自高处俯瞰而去,这些面容上都写着苦难痕迹的村人、乡人,挤挤攘攘地站在一处,像极了聚集的蚂蚁。 但等到他们真正地开始动作的时候,谢远又觉得他们像是火星。这些汇聚在一起的火星更是变成了火焰,将面前阻拦着他们都一切,尽数烧成灰烬。 他们的进度或许缓慢,相互之间的配合也不算多默契,可他们的道路前方,却正在一点点变化成他们所希冀的那个模样。 谢远整个人都被镇住了。 他无言地、肃静地,看着那一条道路渐渐成形。 好容易等他回过神来时候,那籍由孟彰梦境道气所演化出来的光影早已消隐不见。 眼前辉映的、充满视野里的,仍是谢远熟悉的湖景。 谢远请孟彰入梦,梦境显化如此景致,自然也是因为这景致备受谢远喜爱。 可是这一刻,看着这清净灵秀的湖景,谢远却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那错乱建筑的草屋木舍,回忆起那些面容粗糙、满带苦难痕迹的人。 谢远竟然觉得,那些湖景太过冷寂,不及那些村舍热闹亲和,更不及那些村人坚韧生活。 天地山水较之人间烟火,在他这里,原来其实也是多有不如的。 他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 谢远也不由得对自己连连摇头。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 是我小看了他们。谢远承认地道。 孟彰问:所以? 所以,谢远稳了稳心神,也慢慢道,挖渠开井之事确实更为可行。 阿彰,你那边既然已经开始在组织村人、乡人动手了。那么关于这挖渠开井的事情,你这里应该也是有总结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也不遮掩:确实是有。 他已经知道谢远会说些什么了。 那可不可以将你整理、总结出来的结果分送一份给我?谢远道,我也好能将它下派给我田庄、农庄那边厢的管事,让他们对照着来。 还不等孟彰回答,谢远又先自道:一份或许还不够。能多印制几份吗?或者等你送来以后,我自己印制也可以? 谢远这是不止自己要做,还想要让他亲近信任的友人也这样安排? 孟彰轻而易举就领会了谢远的想法。不过他也没有想要阻止,又或者说,这本就是孟彰的用意。 只他一个人的田庄、农庄,不过是勉强庇护一县一地的村人乡人而已。相比于偌大一个阴世大晋来,这其实不算得什么。 就像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的那样,处在这样的世道里,如果他真想要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他就一定不能想着只靠他自己。 第612章 他需要帮手,需要同伴。 若不然,即便他真的有一日走到这天地的更高处,能让天地、人世顺遂心意变化,怕是也已经太迟了。 孟彰心下暗自慨叹,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 他手腕一翻,一个拇指大小的、表面光影流转的梦境小球便悬停在他的手掌上方。 谢远只定睛一看,就已经从那小球表面流转的光影中看见了一幕甚为熟悉的影像。 他刚刚才在孟彰显化的梦境光影中看见过,这都还没有过去多久,怎么会不熟悉? 给你。孟彰直接将手掌上的那个梦境小球给递送到谢远的面前。 谢远将它接过来,仔细看了两眼后,忽然将这个梦境小球往上一抛,同时被送出的,还有一点心念。 梦境小球在半空中被谢远的心念触动,微微一颤,竟是分化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梦境小球来。 谢远伸手一招,那两个梦境小球便落入了他的手上。 打量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梦境小球须臾,谢远忽然抬起另一只手来。他掐着那两个梦境小球轻轻一碰,两个梦境小球当即就向着对方滑了过去。 当这两个梦境小球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就像是两滴交汇的雨水一样,直接合成了一个梦境小球。 谢远掐着这个梦境小球打量了一阵,赞道:确实是简单好用。 他低低叹了口气,又道:这个时候总觉得就很羡慕你们这些修持梦境一道的修士。 孟彰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谢远道:也不独独是我们这些修持梦境一道的能够做成这个样子,还有那些修持幻境一道的,也不差。 谢远摇摇头:一样的,一样的。 他将那个梦境小球拿到眼前来仔细查看:阿彰,似这样一个梦境小球,它能这样自行印制多少次? 如果印制的次数不够了,到时候他还能再找孟彰讨要吗? 虽然这样的问题谢远没有直接问出口,但他那不时往孟彰方向飘去的目光,也已经早将一切暴露在孟彰跟前了。 倘若是一次印制的话,那么数量上限在一千,但如果不是一次直接耗完这小球里的梦境道气,它能通过喂养梦境道气的方式恢复印制的次数。孟彰安慰他,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 谢远很是松了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看着谢远仔细将梦境小球收起,又饮过两盏茶水后便跟谢远告辞。 谢远没有多留他。 你的事情也多,我就不留你了,待下次你闲暇了,我们就再聊。 孟彰笑着点头,在离去之前还不忘提醒谢远一件事。 你下次出门去,将行雨符、兴云符这一类符箓处理变更的事情告知诸位同道的时候,记得也带上我,莫要落下我来。 这殷殷嘱咐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忍俊不禁。 他这到底是有多怕谢远到时候会随便找一个借口将他撇下啊 面对谢远的感叹,孟彰神色不动,只反问了他一句:你难道真的不会吗? 谢远一时支吾。 孟彰看他一眼,不说什么,只道:所以,你记下就是了。 谢远叹了一口气:行行行,我会记得的。 孟彰这才满意地点头,告辞离开了。 看着孟彰身影最后消失的地方,谢远脸上的神色才渐渐显出几分怅然来。 谢远不蠢,他甚至很聪明。 所以哪怕孟彰没有提起,他也能看出这一次聚众挖渠开井,到底会给世人一个怎样的认知革新。 昔年汉祖刘邦见始皇出巡车驾,说大丈夫当如是;项羽见始皇,也曾说彼可取而代之;又有陈胜吴广在始皇崩逝后,引戍卒起义,建张楚政权,扛起反秦大旗 自这一位位不甘臣服于层阶,抓住机会便揭竿而起的人雄开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就刻印在了生民心中。 或许过去这么多年,那一句话只在诸世家望族、各色凶人心腔回荡,每每叩问他们都心志。但这一切最终都只局限在不寻常的人家里,同天下绝大多数的黎庶百姓,总似乎没有多少关系。 不,不对。 关系还是有的,对于绝大多数为饱腹费尽心力的百姓来说,城头变幻大王旗只是一场场热闹的戏码。 但是,但是! 等孟彰他真的汇聚大量黎庶百姓,真的教导他们合力去为自己、为家人,用自己的双手开辟出一条生路来的话 事情就可能不一样了。 到时候,事情很可能会演变成:王侯将相是你们的事情,我们只想活下去。谁要是真让我们活不下去,那就莫要怨谁了。 真要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孟子》里所说的君民,约莫就再不能被各家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了 这自然是好事。 倘若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真能将天下黎庶当人看,而不只是将他们视作自己的家仆、牛马,天下黎庶的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但对于引领天下黎庶真正发现自己力量的那个人来说,却就麻烦了。 他会成为众所之的。 第613章 哪怕没有人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将这种敌视、针对、厌恶直白地在天下黎庶面前展现出来,它也仍旧存在,并在此后的每一个日夜里,成为阻挠、妨碍、排斥、疏远他的真正理由。 孟彰会被孤立。 因为在当世绝大多数人眼里,黎庶其实只是一面旗帜。 一面可以帮助他们捞取自己所想要的名位、攫取自己所惦记的利益的旗帜。 而这一面旗帜,不会有实指。 它原也是没有实指的。 因为天下黎庶太多、太多了。 它的概念那样的宽广,以至于有心人所提出的所有理由,都可以在天下黎庶中寻找到真实的群体。 那些有心人不论怎么想、怎么做,都可以让自己成为天下黎庶的一个载体,让自己引领天下黎庶的愿景。 他们也从不会担心天下黎庶有一日会站出来反对他们。 因为一旦有人从天下黎庶中走出,对着万民呐喊的时候,那个人其实也已经脱去了天下黎庶的保护。他已经只代表他自己,不再是天下黎庶中的一员。 如此,他们可以无往不胜。 因为一直以来,觉醒的、愿意站出来的人,都太少太少了。相对于天下黎庶那个庞大又广袤的群体概念来说,那样的数量不值一提。 所以那些借着天下黎庶的名号摩弄风云的人,从来就不觉得有一日会出现什么意外。 可现如今,孟彰的作为,却就是在掀开一个盖子。 他正尝试去引导天下黎庶,让天下黎庶看见他们自己的力量,让天下黎庶知道他们该去为自己的生存、为他们后人的生存,去做些什么了。 当天下所有的黎庶,都知道自己其实可以做到;都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看似不可抗衡只能忍耐的天灾,其实都能处理、能应对的时候 还有什么力量,能够让他们一直再浑浑噩噩地埋葬自己、埋葬后人? 在孟彰的指引下,他看见了那样的未来。 或许不是看见全景,仅仅只是一角,谢远也还是忍不住心眩神迷。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办法去劝阻孟彰。 他只能闲笑着任孟彰将这件事轻飘飘地带过去,他只能静看着一切事情上演发展。 谢远越是久坐不动,面上的神色就越发的哀戚怅茫。 一定会是那样的结果吗? 一定得是那样的结果吗 谢远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低垂下去,而在他的目光范围里,一个表面流转着湛湛光影的梦境小球正安静地停在他的手指之中。 谢远终于看见了它。 愣怔看着这枚梦境小球不知多久,他忽然就笑了起来。 才刚还是怅茫、沉暗的心情,陡然添了几分自嘲和哂然,如此近乎颠覆的情绪变化,令谢远自己的表情也很有些扭曲。 他不自觉地抬起另一只手,将手掌扣在自己的面庞处。 我真就是傻了 可不就是傻了吗?! 阿彰他再是修行艰难的阴灵,也是修士啊。 对于一个修士来说,什么人脉、什么交情、什么接纳、什么排挤,统统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他们的道途。 更是他们的道心! 只要孟彰的道心不损,道途不断,那些庸人的排斥与嘲讽,于他有什么影响吗? 是我傻了。 谢远摇着头,将手从面上放下来。 他的面容上再没有一丝暗沉,更不见几分踌躇,更多的,是那激昂的斗志。 那便来吧。谢远喃喃道,他缓慢地坐直了身体,目光放长放远,看到梦境世界之外那沉在夜色里也仍旧巍峨庄严、不容亵渎的帝都。 来让我们看一看,你们到底有多能耐,可以镇压得了醒来的、真正的天下黎庶! 谢远一腔意志激荡不止,几乎都要维系不住这个梦境世界了。 梦境世界开始摇晃不休。 谢远却不惊不惧,他稳稳当当地坐在草亭里,看梦境世界破碎,看那绿湖、青山裂出一道道碎痕。 他渐渐地笑了起来。 就像,此刻在他面前破碎的,并不是一方梦境世界,而是某些更高、更远、也更沉闷、更压抑的东西。 那囚锁住天下人心志、热血、灵魂太久太久了的东西 已经离开了这一方梦境世界,正擎着红灯笼在梦海中行走的孟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停下脚步,抬起手上的红灯笼,让那红光更照亮前方的景象。 他回身,看向了谢远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笑得一笑,转身继续往孟显的梦境世界而去。 红光破开一条道路,孟彰就行走在这条小道上,越过茫茫梦境世界,径直出现在阳世天地里的安阳郡,出现在孟府孟显的内室里。 这一次却是不同于上一次孟彰来的时候了。 上一次,孟彰来到这里的时候,孟显还在书房里批复卷宗。这一次,孟彰找到孟显的时候,明明时间还不算很晚,但孟显却已经沉沉睡着了。 第189章 内室中烛火原就薄淡,如今被内帐一遮,床榻内更是不见多少光影。 孟彰抬了抬手,让手中擎着的红灯笼照亮床榻中熟睡的孟显。 第614章 红灯笼是谢娘子为了孟彰用心血亲手染就的袍衫所变化而成,内中蕴含谢娘子一腔护持心意,并不是什么寻常灯盏。 孟显可是孟彰的手足,也是谢娘子的嫡亲血脉子嗣,又怎么会随意惊扰孟显? 故此,尽管红灯笼的烛火洒了孟显一脸,将他整个人照得明亮,孟显也仍旧睡得踏实。 更准确地说,他还睡得更安稳了几分呢。 就着灯烛看清孟显眉眼处笼着的倦怠,孟彰不觉皱了皱眉。 这么累的吗? 细看过孟显现下的状况,孟彰略一沉吟,最终还是没打扰正在好睡的孟显。 他站起身来,提着灯笼往外走。 站在孟显的院门边上,孟彰往左右看了看。 在孟府如今剩下的三个年青儿郎中,孟显行二,居中。且孟珏与谢娘子作为父母,除了孟彰这个幼子因为自小病弱多得三分看顾以外,在寻常事情上对兄弟几人却都尽力做到了公平。 正似他们所居住的院子的布局一样。 孟昭、孟显、孟蕴的院子都在这一处,且一字排开,大体上的布局都很是相似,只在细节处由孟昭、孟显、孟蕴自己安排调整。 也所以,就孟彰当前所在的位置来说,往左一侧那个院子住的是孟昭,往右那一侧的院子住的便是孟蕴,甚为分明。 孟彰犹豫一阵,再往左侧的院子看得一眼后,直接便转身往右侧方向走去。 孟显作为他们几位手足中行二的那一个,日常事务也仅仅只是在阿父孟珏和大兄孟昭无暇他顾的情况下,帮着分理家中、族中的一应事务而已。 可就是原本不需要背负太多责任的孟显都在这段时日累成方才孟彰所见的样子,孟昭这个大兄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孟彰哪里还需要跑一趟去做个确认? 想都能想得到了。 孟昭、孟显都不好被打扰,孟彰在这阳世安阳郡孟府宅邸里还能找谁不是也很清楚了么? 只不过考虑到孟蕴是阿姐,又是个女郎,孟彰便更稳妥些,直接走大门。 孟蕴的院子门户也是紧闭,不过这都妨碍不了孟彰。 他很轻松地就走入了院子,更是穿过中庭寻到了寝屋。 咚,咚,咚,咚孟彰抬手,叩响门扉。 没有惊扰仆婢,这敲门声只传入内室,单独落在孟蕴的耳朵里。 孟蕴心神被这敲门声从手中《药典》里拉出,初初有些不悦,下一刻反应过来当即便舒展了眉眼,显出一个甚为惊喜的笑容来。 门外是谁个?孟蕴问,目光也看住了那隐在暗沉夜幕里的门扉。 孟彰也是笑了起来。 阿姐,是我。他先回答道,随后又问,我可以进来吗? 孟蕴放下手中的《药典》,急急起身,三两步从书案后头走出,伸手便拉开了房门。 果真是阿彰你!孟蕴面上的欢喜压根就收不住,快进来快进来。莫要在外头站着了,外头风大 她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就去拉孟彰。 孟彰才刚迈过门槛,就被孟蕴动作轻柔地牵引着走入屋里。 待走入到烛火里以后,孟蕴才想起了一件事。 她低下头,很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己幼弟的脸,问:啊,对!我听二兄说过,见你时是要入梦的是不是?现在我这是在梦境里吗?还是说我现在其实还是清醒着的? 如果我是醒着的话,那我现在要不要先去睡一觉,等衍生出了梦境世界,我们再来说话? 孟彰抬起头看着近在侧旁的眼睛。从灯笼中辉映出来的薄薄红光将那隐藏得很好的忐忑照得分明。 他失笑摇头。 哪里就一定要在梦境世界里?他道,现下这样子也是可以的。阿姐不用担心我。 孟蕴不是很相信,又仔细盯了他一阵,见他面上眼底确实没有什么不适,方才悄然松了口气。 那你见二兄的时候,为什么总就是在梦境里? 孟彰将孟蕴的这问题听得清楚,默然一阵后,无奈道:还不是二兄。 嗯?孟蕴带着孟彰在桌子边上坐下,问他,怎么说? 孟彰快速瞟了她一眼,慢吞吞回答道:二兄太过小心,总觉得我是个孱弱的小阴灵,经受了阳世气机吹折会不舒服,便每每都惦记着给我一个梦境,让我出现在他的梦境力量。 这就是天气凉了,你妈妈觉得你会冷,非要你多穿两件衣服的异变版本你哥哥觉得你难受。 孟彰话语里的小小抱怨,孟蕴听出来了,但她却不在意。恰恰相反,比起孟彰的心意来,孟蕴更认同孟显的判断。 那倒是。她先是点头,然后叮嘱孟彰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 孟彰想要阻拦:阿姐,倒不必如此 可这边厢他话音都还没有落地呢,那边厢孟蕴已经将案头上的书典给清理到一旁去,自己往案桌上一趴,径自睡了过去。 她呼吸很快变得绵长。 同时,在她的位置上,还隐隐有一点牵系投向孟彰。 她在邀请他入梦。 孟彰还能说些什么呢? 第615章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带着那盏红灯笼走入了孟蕴的梦境世界里。 跟孟显用来招待孟彰的、那个总是孟府宅邸小花园的梦境世界不同,孟蕴这一个梦境世界更像是一处药圃。 砖石堆砌,将这一片地界给整个圈了出来。在砖石内围,一株株药草扎根,轻曼生长。 这其实不算什么,但真正叫孟彰侧目的,却是另一样妙思。 在孟蕴这一方梦境世界里,堆砌圈划着药圃地界的那些砖石,其实是撑天巨柱;那些生活在药圃中的药草,也都是巨大的、足以遮蔽天日的巨木。 比起这些巨异化的砖石、药株来,孟彰、孟蕴这两个人就像是那些生活在草木之中的虫蚁。 弱小又单薄。 孟彰看了看那些巨大的药株,又看了看更远处那支撑起一整个空间来的砖石,很有些无奈。 阿姐他斟酌着用词,你果真是别有妙想啊。 孟蕴全当自己没听出来,很是得意地跟孟彰夸耀道:是吧,我也觉得很好呢。 她这样说着,又引着孟彰在药株的根部空隙中行走。 往常时候,对于这些药株来说,我们都太过强大了这好,也不好。 孟彰跟着孟蕴的脚步走。此刻听孟蕴这话,他不禁又抬起头来看着她。 作为药圃主人,我打理药草时候几乎可以完全掌控它们都生存环境。不论这些药株到底是喜水还是喜干,不管它们是什么样的来历、什么样的药性,似乎我们都可以通过改变药圃的布置和装设,帮着它们构筑 只要这些药株能够更好、更快地长成,我们这些药圃主人似乎没什么不能帮它们做成的。 孟蕴的声音低了低,似乎隐了些叹息。 何其的傲慢。 孟彰将目光从孟蕴身上挪开,再一次去细看这一处药圃。 所以你打算在梦境里反着来?好消减那种傲慢感觉?他问。 孟蕴先是点了点头,随后也看向那些药圃。 我觉得这样不错。 作为世家女郎,孟蕴很得家中疼宠。很多时候哪怕她不是真的喜欢,只是觉得有些意思多看两眼,也会有人特意帮着她将东西送过来。 这没什么不好。 先不说这都是家中长辈、阿父阿母和兄弟手足的好意,只说得到东西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会让人满足、开怀。 但这也不是很好。 不论什么东西得来得太过容易,总会给人一种随意地感觉。 孟蕴纵然屡屡告诫自己,也时常会有这样的轻娇心思生出。 她察觉以后,思来想去很久,终于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 她也有自己试过,效果还算不错。 不过往常时候,孟蕴都只是在心里这样推算演化,并没雨太多旁的动作。如今这样将此中情景在梦境世界中具现出来 说实话,孟蕴她这也是第一次。 是以就连孟蕴自己见了这方梦境世界的真容,也很有些吃惊。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跟幼弟说起了 孟蕴这样想着,只问孟彰道:怎么样,阿弟,是不是很有意思? 孟彰打量着这方奇异的梦境世界,又回转目光细看了孟蕴一阵。 孟蕴知道孟彰看出了什么,但她不觉得惊讶,反而还更欢喜了些。 药株是天地生气之所钟,可以补益生气,壮大本源,如此珍贵之物,哪儿是我等这些受用之人所能够轻慢的? 孟蕴面上很是认真,完全没有一点勉强。 孟彰思量一阵,也是点头:阿姐,你说得很对。 在这件事情上,哪怕是孟蕴,也绝没有孟彰的体悟深刻。 毕竟早些年里,孟彰一直缠绵病榻,靠的就是各式各样珍贵药株保存生机、维系住那一点命元的。他才是那个领受药株好处和庇护的人。 孟蕴无比欣悦。 是吧,是吧。我觉得这样不单能调整我的心境,还能给我的修行带来不少好处呢。 孟彰点头:恭喜阿姐,阿姐这是又找到了修行的窍门了呢。 停了一停,孟彰还夸赞道:阿姐可真是厉害啊。 孟蕴笑得眉眼俱弯,却还不忘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小聪明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呵呵 孟彰摇头,还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孟蕴如梦初醒半轻咳一声。 还是来说一说正事吧。 第190章 饶是孟彰,也不禁收敛起面上的轻快,坐直了身体。 孟蕴看住他,深吸一口气,直接问:阿彰,你这一趟回府里来,可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她这样问,紧盯着孟彰的眼更是显出几分锐利。 是又有什么人在打你的主意,要谋算你? 孟彰一时沉默。 什么啊,原来在他的兄长阿姐眼里,他就是那么容易被人算计、被人谋算的么? 他有那样的没用吗? 孟蕴看着孟彰面上的诧异无奈,那几分锐利当即就柔和了下来。 你年岁小,又秉性天真她摇了摇头,不说话了。 第616章 孟彰叹了口气,还是选择转移话题。 阿姐,大兄、二兄这段时日很忙吗?我才刚从二兄那屋里出来,看他好像很累 孟蕴看他一眼,坐正身体。 近来族里是很有些事情,不过不打紧,他们也只是忙一点而已,没什么事情。 孟彰眉梢一动,想到了什么,便即看住了孟蕴,追问道:是族里生出事端来?为的什么?因为孟庙伯父那一脉? 孟蕴一时不答,但孟彰没有放弃,他仍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孟蕴。 到底还是孟蕴先自妥协了。 你在阴世天地里,孟庙伯父又一直在你近前,这些事情确实也瞒不过你 毕竟孟庙在阴世天地里的安阳孟氏族中地位抬升这件事情,孟彰怕是比他们这些人都还要清楚。更甚至 孟蕴隐蔽地看了孟彰一眼。 更甚至这事情里头,或许还有他这幼弟在侧旁引导呢。 孟庙伯父在阴世中得诸位先祖看重的消息传回到阳世里后,他的子孙就有些坐不住了。他们知道庙伯父在你跟前,又自觉只凭他们这一脉不可能将颖堂兄那一脉如何,便总将大兄、二兄推出来 孟蕴一面跟孟彰详说此间事情变化,一面拿出两个杯盏来。 她轻敲面前的杯盏。 手指和杯盏相碰激荡起的声浪向着四下扫去,却像是那漩涡一般,将不远处那株开花药草花瓣上凝结的花露牵引下来,汇聚在杯盏中。 孟蕴看得那杯盏一眼,将它送到孟彰近前。 茶水准备好了,还差些果点 孟蕴这样思量着,又取了几个白陶碟摆上。 更远处生长着的几株药草开始摇曳,上面生长着的一连串药果自动脱落,在那案桌上的白陶碟摆好。 孟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孟彰却是越听,那小眉头就皱得越紧。 大兄、二兄这是受我连累了他低低道。 孟蕴看他一眼,不愿让这些琐事胶缠孟彰心情,便自己端起杯盏来饮了一口药露。 她还不忘招呼孟彰。 莫再干坐着来,你难得来我这梦境里走一趟,也来好好尝尝这药露。 平日里,这些药露可不是随意就能够尝试的。 孟彰回神,见得面前的药露、药果,不免就露出几分避之不及的惶恐来。 阿姐,就不能换一个吗? 药露、药果说起来很有几分雅致,但光它们的来历,不,光光是它们名号上的那个药字音,就足够让孟彰退避了。 孟蕴好笑看着孟彰,却在孟彰期盼的目光中摇头。 她残忍地拒绝了。 这还不止,看着满面抗拒的孟彰,孟蕴还尝试着去说服他。 阿彰,虽然你已经过世,不是生人了,但你在阴世那边,该也是跟我们这些生人在阳世天地这里差不了多少得吧。 既然你在阴世那边也很有可能会生病、受伤,那你就总还有要用药的时候。孟蕴很认真地看着她的这个幼弟,你得再去接受它,阿彰。 你不能真以为落入阴世成为阴灵以后,就可以完全将它抛开了。 孟彰抬眼,在孟蕴凝望着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散的担忧。 他半饷沉默,少顷后才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阿姐,我不会因噎废食的。 孟彰话这样跟孟蕴说,动作也完全不含糊。 伸出手去拿起杯盏,孟彰神色不动,直接将杯盏中的药露往嘴里灌。 这是孟彰惯来时候喝药的标准姿态。但不比往常的每一次,这一次直接冲击孟彰五感的,是清甜、鲜香的味道。 细细体味过去,那清甜、鲜香的味道之下,还有一种别样的、仿佛是天空又似乎是大地的气息。 它环抱着天地万物。 孟彰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细细感受。 孟蕴看得一笑,也是低下头去,喝着杯盏中的药露、吃着面前陶碟里的药果。 孟彰睁开眼睛时候,孟蕴便将一个盛着药果的白陶碟递送到他近前。 也尝尝这个? 孟彰就将那白陶碟上的一枚药果捡起。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的迟疑,只看得孟蕴一眼,便将赫黄的药果往嘴里送。 药果入口棉甜,跟那药露一样,没有丁点孟彰早已习惯了的药味。 孟蕴看见孟彰眼底的异色,弯唇挑眉冲他一笑,道不等孟彰来问,她就先开口了。 你的抗拒本就有前因在先,又怎么能真怨你?我虽然担心你会任性,总这样抗拒着,但也知道你不是个真会任性的人。何况,我们如今还是在我的梦境世界里 我急什么?让你慢慢来就是来。 孟彰自落到阴世天地以后,已经不是第一次返回阳世里来了。尽管前几次孟彰找的都不是她,而是二兄孟显,可如果孟蕴真的要提醒孟彰些什么,她就完全没有机会吗? 怎么可能?! 但她此前一直没有跟孟彰提起,甚至都没有提醒孟显,这何尝不是因为她心疼孟彰这个幼弟,想要让他先将心中那股习以为常的忍耐与克制彻底释放出来再言说其他? 第617章 就好像现在。 孟彰在经历过几个月的彻底远离药材、药汤的松快以后,再重新接触药材、药汤相关,就不会太过无法接受了。 含着果肉的孟彰无言地看了看孟蕴,三两下将手上药果给吞食殆尽。 阿姐,这真不怨我。要是世上所有的药材、药汤都是我现在吃着的这个味道,我也不至于落下阴影了。 孟蕴叹了口气:良药苦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她念叨了孟彰一回,又自己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阳世天地族中你也别太担心,乱就乱这一阵子罢了。过了这段时间,他们自己也就会消停下来的了。 顿了顿,孟蕴又道:毕竟颖堂兄也只是未来的宗子而已。真正的宗子还是他阿父,暂且还轮不到他来呢。旁的人也就借着这个由头,从宗支一脉里分去些好处罢了。 真要打宗子主意,可就贪了,怕不是会崩掉一口牙。 孟彰听着就笑:所以阿姐其实也不看好庙伯父那一支? 孟蕴瞥了他一眼,自己也伸手从那陶碟里捡了一枚药果拿在手里。 庙伯父那一支也不是就不能脱出宗支的影响,但他们都机会大概在阴世里。阳世这边厢,大抵还是颖堂兄这一脉的。 我不觉得现如今宗长一脉哪里就衰弱了。孟蕴摇摇头。 她很快又道:这些都是宗长那一脉的事情,且就由他们宗长一脉自己争去,跟我们这一支一脉有什么关系。 她说完话,随手将拿着的药果往口里送。 孟庙也是现如今他们安阳阳世天地里这一代族长的嫡孙,甚至也是宗子的嫡子。他们之间的争锋,再怎么样看,都还是他们宗长一支内部的事情。 他们这一支血脉已经远了,贸然掺和进去,总是免不了平白招惹猜疑。何况,他们家甚至是他们这一支,都没有几个要盯着宗长那一房的位置。 也就是说,好处没多少,但坏处却多得是。 那他们这一支又为什么要掺和进去,还那么多卖力?嫌自己太闲、心力太多,想要找些事情做? 孟蕴心下嗤笑。 孟彰先是颌首,随后又往孟昭、孟显这两位的院子所在看过一眼,问孟蕴:阿姐,大兄、二兄也都是这样想的? 待将口里的果肉都咽下后,孟蕴点头:要不然,大兄、二兄这阵子能忙成那样? 孟彰这才放松下来。但下一瞬,他又皱起了眉头。 孟蕴看见,三两下将手中剩余的药果吃完,坐直了身体问孟彰:怎么了?是不是还有什么问题? 阿姐。孟彰唤了一声。 孟蕴郑重点头,道:你说。 孟彰叹气,随后严肃着脸:如果仅仅只是阴世天地里庙伯父那小小的变动,都惹得阳世这边族中境况变幻,那后头再要发生的事情,我怕 他飞快地瞥了孟蕴一眼,又压低视线去。 我怕我们家还会有更多的棘手事情需要处理。 孟蕴紧盯着孟彰,看他将话说完。 果真是又有人在阴世那边欺负你了吗? 明明孟蕴声音、面色都还算正常,但孟彰却愣就是从中觉出了几分森寒。 孟彰下意识地摇头。 孟蕴却很不信,直接问他:那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地说?真不是有谁在欺负你,而你在反击? 你莫怕阿彰,我们家不是好欺负的,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直接跟我说,我回头就去找人! 孟彰连忙安抚住似要直接醒来去找人算账的小娘子。 不是。没有这回事他想了想,很快找到了个孟蕴无法反驳的理由,在阴世天地里,我可还是有一众阴神帮着照看着的呢。 有祂们在,阴世天地里哪还有人胆敢随意欺到我的头上来?阿姐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样子? 孟蕴听着这话,眼睛一时细眯起来,尤为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小郎君。 孟彰硬撑了一会儿,到底撑不住,垂落目光避让过孟蕴的视线。 原本还没怎么的,但孟彰的这点小心虚,却直接让孟蕴觉出了什么。 所以,阴世天地那边是又有谁个在打你的主意了? 孟彰头又更低了低,却只能在孟蕴越发危险的目光中开口。 现下是真的还没有。他强调了一回,随后才道,也就是未来可能会很头疼。 孟蕴就明白了,她脸色缓和下来。 说说吧,你都做了什么? 孟彰小心地观察着孟蕴的脸色,慢慢将他在自家田庄、农庄附近的村子里做的那些事情说道出来。 孟蕴听着,久久没有反应。 孟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得最后,这一处药圃梦境便完全安静下来,几乎没有一点声息。 孟彰默然低头坐着,那紧抿着的唇、那笔直的腰背却在无声无息地言说着些什么。 唉。悠悠长长的叹息传来,轻且淡,像极了一缕轻风。 孟彰眸光动了动,却不敢抬起目光去看,生怕是他自己错听了。 第618章 阿彰,确实是孟蕴在说话,你其实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也完全没有想过去改变的吧? 孟彰缓慢地抬起视线,看向前方的小娘子。 他阿姐正在对他笑。 你觉得那是对的。你认定了那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所以或许你确实有犹豫,有迟疑,但你到底是没想改变,也没觉得自己错了,对不对? 孟彰没有说话。 这其实已然是默认了。 孟蕴先是失笑摇头,随后又端正了神色,对孟彰说道:好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回头我也会跟两位兄长说起,你不必太过担心。 孟彰目光一动,显出些许异色:嗯? 这件事阿彰你也知道,问题确实是有,也确实很是严重,但要说在短时间内会带来什么影响,那却未必。 孟彰看住了孟蕴。 真是的,孟蕴抱怨了一句,明明你自己就很清楚。 孟彰轻咳一声,讨好地冲孟蕴笑。 孟蕴更觉无奈。 孟彰做的这件事,影响会有,但这些影响非但遥远,而且会有很多的变数存在。 真正带给利益相关的人的威胁,其实远没有当前的局势那样紧迫。 原因也很简单,孟彰是一个阴灵,他的这一番动作,也都只在阴世天地里的一部分阴灵中折腾。 这部分的阴灵,还是目不识丁、手上没有几分力量的凡俗黎庶。 就算这些人真的起来了,又哪里来的力量能够威胁得了他们? 更何况,这些人想要起来,还需要有足够的时间长度让他们积攒力量 谁知道等这些黎庶成长起来,已经是多少多少年以后的事了? 孟蕴再叹一声,索然举起手中的杯盏,将手中药露一饮而尽。 就算他们真起来了,他们顶多也就只在阴世里折腾折腾,轻易干涉不到阳世去。既是如此,他们又何必那样在意? 反倒是让他们自个儿折腾,说不定还更能维系住阴世地界的安稳呢。 孟彰面上神色淡淡,也低声道:是的,他们没将人看在眼里。 说完后,孟彰略停一停,又道:这是好事。 孟蕴看他一眼,不多说些什么,只笑道:所以,你能放下心来了? 孟彰又是冲孟蕴笑开。 孟蕴摇摇头,低声道:反正我们都知道,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太平日子都没剩下多少了,又哪里还考虑得了以后 不先度过那即将爆发的混乱局势,说日后有什么用?他们真还有日后吗? 孟彰听出了些什么,连忙问孟蕴:阿姐,你说这话是不是阳世这边厢又出什么岔子了? 孟蕴面上的神色也淡了。 近日天气异常,少雨而大旱,田地里的庄稼有减产的迹象,听说一些地方还有蝗灾的趋势民生艰难近在眼前,但各处州郡的郡守县首不思安抚,反而还有加重赋税的迹象 第191章 孟彰短小单薄的眉头已经又皱起来了。 什么叫加重赋税的迹象?阿姐,你说的是真的?果真有这样的事?! 不可思议?孟蕴轻笑,但谁都没能从她那里察觉到丁点愉悦,他们说,天旱少雨,他们自家田地以及各处官田御田的出息也都大受影响。 他们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想主意,好补全空缺,但阿彰你知道他们想出来的主意是什么吗? 孟彰已经猜到了,他就只是没有回答而已。 孟蕴也不需要他来回答,她只稍稍一个停顿,便自个儿将答案说出来了。 这些郎官说,赋税。当以赋税填补此中亏空 孟彰的脸色已是沉得滴出水来。 将主意打到赋税头上来?这些郎君可真是够聪明的啊 孟蕴赞同地点了点头:可不就是,扒皮的都没他们那么厉害呢。 孟彰极力稳住情绪,问:令旨已经发下各州县了? 这倒没有,孟蕴摇头,不过就是有这样的风声传开而已,但依我看,怕是不论此后天气境况会不会有所改善,他们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以赋税搜刮天下资财的心思既然已经生发,又怎么可能不见丁点收获就轻易被斩去? 何况对于那些着官袍、戴官帽的郎官们来说,天象变化其实也就是一个信手拈来的增加赋税的借口而已。具体天象怎么变化,压根就不重要。 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孟彰也很熟悉那些郎官们的套路,这会儿传出去的风声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一个提醒、一个铺垫。 现在就先将消息传出去,让天下黎庶有个准备,到日后动真格的时候,就不没有那么多的问题了。 攒有家底的人家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寻找门路,没有家底的人家就只能借着这段时间让自己接受现实 他们可真是不将人骨子里最后的一点油压榨走就不罢休啊! 孟彰低低呢喃一句,随后看向了孟蕴,问她:阿姐,那你知道阿父准备怎么做了吗? 第619章 孟氏是安阳郡中领头的望族,族中郎君大多都在郡中任职,孟珏自然也没有例外。 甚至不仅仅是孟珏,就连孟昭这个嫡长子,也在郡衙中领职。 孟显这个二子确实还是白身,可那是因为他年岁尚轻,名望不够。待孟显再长个几年,他也同样能承领一份职辖。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了。 望族家的郎君,只要得家族认可,就能够承领一份官职,而寒门子、平民子乃至是奴仆子,任他们如何了得,也没有掌领官职的机会。 不,这说法或许不太对。 寒门子还是有机会的,只是机会很少,而且选择范围会很有限就是了。 阿父?孟蕴这次却是真笑了起来,声音听着也不似方才那样沉重,阿父当然不同意啊。 孟彰默然一阵,艰难问:阿父如今也是一县县令,他衙门下有属官,上头有主官,阿父这样直接否了,不会得罪人么? 孟蕴哂然一笑:再如何,阿父也是安阳孟氏的嫡支郎君。上头的主官也好,下头的属官也罢,再多给他们胆子又如何,他们真敢欺压到安阳孟氏的郎君头上来? 孟珏有底气,才不怕他们。 尽管如此,但倘若局势、时势再这样持续下去,乃至是越渐的恶化,似这样凭空生造各色由头加重赋税以填补甚至是增加他们的利益的事情,恐怕还会有很多很多 孟彰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阿父能硬扛住这一时,怕是硬扛不了这一阵子,到时候,阿父大抵就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了。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忍无可忍最终挂冠而去。 孟蕴也想到了,同样深觉沉郁。 尤其是 说什么有两条路可以走,分明就只是一条。孟蕴道,你莫看阿父那不争随和的样子,但实际上,阿父人也挺犟的。 真要时局败坏到那种程度,阿父才不会强行忍耐呢。 孟彰听着,也是赞同点头。 但知道得再清楚又怎么样,他们也好,他们的父亲孟珏也罢,暂且都还没有那种能以一己之力肃清整个朝廷的能力。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局势越渐糜败,阳世朝廷里的境况显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甚至还很有可能会突破他们所能预想、推算的底线。 孟蕴、孟彰对视一眼,又都沉默下来。 许久以后,还是孟彰先自开口打破沉默。 阿姐,你到底是在阳世里,能劝就多劝着些吧孟彰话语一滞,竟是说不出话去了。 只单纯地作为人子,孟彰确实应该让孟珏更早跳出那一滩污浊到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泥潭;可作为人族中的一员,他其实又更希望还会有更多似孟珏一样尚算清明、尚且守得住底线的郎官占住那些位置。 但凡多一个似孟珏这样的郎官,少一个同流合污甚至是绞尽脑汁搜刮钱财的郎官,都是这天下黎庶的福气。 似孟珏这样的郎官多一个、能在他们的官位上多坐一日,对于天下黎庶来说,都是不同的。 孟彰心下的纠结,孟蕴心里自也都一清二楚。 孟彰为难,她又何尝不为难呢? 她可也是孟珏的孩子呢。 但这会儿,她也没能说些什么,只是保持着沉默。 孟彰再抬手,捡起一枚药果放入嘴里慢慢咀嚼着。 阿姐,单就现下阳世天地的局势来看,你觉得他狠狠一磨牙,将话说完,可不可以尽力让他们自救? 孟蕴看得他一眼,面色不动。 你所说的自救,是指像你在阴世天地里做的那样?引导着天下黎庶自己去寻水引水,开井挖渠,乃至是想办法阻拦,不,是尽力去削减那正在酝酿中的蝗灾? 孟彰没有点头,但也完全没有想要否定的意思。 真就是默认的模样。 孟蕴细细思量一阵,摇头道:怕是不能。 孟彰很有几分失望。 孟蕴自知她方才那话其实与其说是拦下了孟彰,倒不如说是她点破了孟彰仅剩的一点奢望。 阿彰,孟蕴叹了口气,你自己就很明白,自己寻水引水、开井挖渠的事情,你能引导着那些阴灵去尝试,是因为没有人将那只有几个村县的阴灵看在眼里。可阳世这边厢的生人却不同 没有人真的会疏忽几个村县乃至几个镇县的生人。 孟蕴脸色格外认真。 前头黄巾军才闹得那般喧闹惨烈呢,他们可不想再在这个时代里眼看黄巾旧事重演。 孟彰静坐个半饷,面色神色仍旧甚为沉闷,不见如何乐呵。而在他的心头,却是还有一句话沉浮不定,没有离了口,也不曾落入他人的耳目里。 哪怕这个人是孟蕴。 黄巾旧事确实没有再次重演的机会,但如果所料不差的话,后头却也会有另一种兴兵起事绵绵延延持续无数年。 白莲教。 白莲教会在后来的许多年时间里,扛起那造反的大旗。 孟蕴不知道孟彰的心思在这顷刻间的沉默里发散到什么程度,她仍然在继续跟孟彰分说。 第620章 何况阿彰,你有些事情还是想得少了。 孟彰听得这话,收拢了一半的心思回来,看向孟蕴,想要听一听她到底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孟蕴叹了一声,点他:阿彰,你真觉得那些郎官所以对各色天灾、祸乱视若无睹,只是因为他们疲懒?只是因为他们想要贪匿朝廷上分发下来的赈灾阴凉?只是想要罗列名头加重赋税以此搜刮钱财填补自己的缺口? 孟彰的目光动了动,还是看定孟蕴,认真听。 那些理由都是答案,但又不是全部的答案。 迎着孟蕴带了期待的目光,孟彰皱了皱单薄细弱的眉头,认真思量半饷后,终于也是想到了什么。 他声音越发的低沉冷硬。 因为田地? 孟蕴点了点头,却仍然用目光鼓励他继续梳理思路。 孟彰心神汇聚。 天灾、人祸,总是会搅乱百姓惯常的平稳生活。而寻常百姓手里或许会有几亩田地,可总是不会多。 也所以,但凡发生些什么事情导致百姓的生活出现问题,那么需要银钱去处理平息风险的百姓,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卖田、卖地、卖人。 田地和人口 都是各家想要的东西。 田地和人口,可都是各世家望族的根基和底蕴。 孟蕴点头,叹息着赞了孟彰一回:不错,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孟彰默然许久,才低低道:这世道,是真的没有给天下黎庶留下多少活路啊 天灾、人祸;邻近有恶邻,上头有贪官,更高处还有视百姓如家仆贱奴的皇族 如此,对于这个时代的天下黎庶来说,还不是全部。 在国境之内,还生活了一大群尚在磨合的异族。 这些异族也就是暂且安分,但他们的野心、野性却还没有被磨去。但凡让他们觑见机会 孟蕴也是久久无言, 孟彰看了孟蕴一眼,没多说什么,只将才刚那兴起生发的念头又给收敛了回去。 那些事情,安阳孟氏的孟彰做不得,却不代表天下就没有人能做。 他或许找不到有心、有意还有能力的绝佳人选,但他可以成为那个人。 只要他将自己的身份遮掩好,不露出任何马脚让旁人抓住也就是了。 孟蕴或许熟悉孟彰,但说到底,她其实还是不够清楚孟彰的大胆。 第192章 不过孟蕴倒也是想起了一件事。 阿彰,我闻说阴世天地那帝都洛阳里,也有一个名头很是响亮的文会,叫什么《西山宴》的? 孟蕴话语说得不轻不重,就像是偶尔听说了这么一个文会然后随口跟孟彰问起一样。 可孟彰仍然听出了孟蕴话语中那明显的寻问。 阿姐你分明是要问我,我是不是真的要在今年参加这一场文会吧? 孟蕴抿着唇露出一点笑意。 孟彰微微摇头,却应孟蕴道:确实是有这样的一回事。 不过我去赴宴也只是做个观者而已,没想要去做些什么。 孟蕴奇异看他,问:真的不想?在那样的《宴集》上肆无忌惮地展现自己的文采和风仪,该是很增光的事情吧。 孟彰瞥了一眼这个拿自己逗趣的小娘子,一点都没有犹豫,直接摇头:不想。 想了想,孟彰还强调一样补充道:何况我也并不觉得那是多么给自己增光添色的事情。 孟蕴打量他片刻,半是无奈半是妥协地道:行吧行吧,既然你真是这样认为的,那尽且由你拿主意吧。 她就是有一点可惜而已。 毕竟偶尔在某些春日宴、秋日宴等等集会时候,见别人家的小郎君扬名显才,孟蕴心下不免就存了几分羡慕。 旁人家的阿弟可以随便跑、随便跳、随便玩,能肆无忌惮地挥洒生命的活力,他们家阿彰却不能。 孟蕴知道这样的事实于她不过是感伤,于孟彰才是切切实实的遗憾与不足。 她小心地没让孟彰察觉到这种情绪的存在,很是自然地将话题往侧旁的方向小小一引。 说是这样说,但是 孟彰抬眼看孟蕴,却见她叹气:你阿姐我是真的很失望啊。 嗯?孟彰不明所以。 孟蕴觑了他一眼,又是摇头,随后才给出答案来。 明明你我姐弟,在这些事情上,你竟跟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这如何不叫我失望呢? 孟蕴的表情越发的哀怨。 孟彰顿了一顿,面上更见无奈。 你怎么就不想在阴世天地里主持《西山宴》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是先人!是阿祖! 能在他们面前挥洒自己的才华,展现自己的学识,那是何等光彩得意的事情?偏偏阿彰你完全不觉得,就想要躲开去 阴世虽然仅仅只是阳世的映照,在很多时候、很多方面都比不上阳世,但阴世里也总有一些事情,是能压了阳世天地这边一头的。 第621章 最简单也最常见的,便是这个了。 辈分。 孟蕴成功说服了她自己,看着孟彰的眼睛里更显出了几分可惜。 孟彰稳稳坐定,却是冲孟蕴讨好地笑。 但是阿姐,那样的事情我真的喜欢不起来 这一个时代里的人注重名望,追求的是名扬天下,但孟彰那经受上一世所知所见的浸润,最终烙印在骨子里的却是另一种态度。 闷声发财、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低调、苟;木秀于林和行高于人 孟蕴到底是没能绷住,她伸出手指去,在孟彰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你呦 孟彰顺着孟蕴的力道往后仰了仰,才又重新坐直了。 孟蕴摇头,叹一声,道:才刚说了随你,我便是要反悔,也没有那么快的。 孟彰连连点头,又道:多谢阿姐,阿姐对我真好。 孟蕴越发的无奈,却又招了招手,引侧旁药草上结着的药果落入白陶碟中。 白陶碟被推送到孟彰近前。 难得你这一趟能来我这里,便多吃用些吧。孟蕴道,你尝尝,我近来新琢磨的法子。 嗯?孟彰听孟蕴话语里的意思,心下微动,果真没有多犹疑,伸手去那白陶碟上的药果,那我尝尝。 这一次被送到孟彰近前来的白陶碟上的药果都比较细小,最大、最长的,也堪堪不过是指节高。 说是药果,其实看着更像是药丸。 孟蕴还在一旁指点着他服用这些药果的顺序。 你先吃褐色的那一枚,对,就是最靠近你的那一枚药果。 孟彰伸手,将那枚褐色药果捡出来放入嘴里。 酸涩随着果皮的咬破在舌尖处迸溅开来,刺激着孟彰的味蕾。 饶是身处梦境之中,孟彰的脸皮也仍然被这股酸涩给激得一抽一抽的。 孟蕴小小地笑了一下,却还是快速指点着孟彰。 然后是你左手侧最靠近碟子边缘的那枚朱红药果。 孟彰任面皮抽搐,手上动作半点不慢,飞快地将孟蕴说的那枚朱红药果给送入了嘴里。 酸涩的味道被甘甜压下,孟彰的味蕾也在顷刻间安抚下来。 看着眉眼终于又舒展的孟彰,孟蕴眼底隐约的心疼才终于散去。 如何?是不是好多了? 孟彰看看她,面色却很郑重。 阿姐。他唤了一声。 孟蕴点头应:嗯? 孟彰道:似这样的折腾和颠覆,后头是不是还会有? 他目光瞟着面前的白陶碟。 孟蕴小小地心虚了一下,半饷才道:我这不是心疼你呢么? 如果不是心疼孟彰,孟蕴需要那般仔细地在药性的和合调补之外,还去花费心思琢磨这些药果味道的克制与调补? 孟蕴这样想着,又更理直气壮了些。 我花了很多心思的。 孟彰能说什么呢?他直接跟孟蕴道歉:是我让阿姐操心了。 孟蕴的情绪低了低,她摇摇头,重又开始去指点孟彰服食那些药果。 接下来的话,是那枚黄色的,对,就是那枚带了点斑痕的果子;再然后的是,那枚带着点梗子的 孟彰很是乖顺地按着顺序将药果一枚枚送入口。 初初吃的时候,孟彰最先感受到的是那些堪称刺激的滋味,但渐渐地,孟彰就感受到了不同。 在刺激的药果滋味后面,各式各样的药性以孟彰为熔炉,开始相互调和、相互补充,最终融汇成一道醇厚药气流淌过孟彰的魂体。 如暖水洗涤,又似春日笼罩。 孟彰渐渐放松下来,他闭上了眼睛。 孟蕴没有打扰孟彰消受药性,只是默默坐在侧旁,小心地观察着孟彰的状态。 到孟彰终于睁开眼睛时候,入目所见的,就是孟蕴终于放松下来的惬意。 阿彰,你感觉如何了?孟蕴问。 孟彰细细感受了一回,答道:我感觉很好。 略停一停,他若有所思问:阿姐,你这是怎么做到的?明明这些药果,不过是阿姐你的梦境产物而已,不是真正的阴世灵药 孟彰是真的被孟蕴今日的这操作镇住了。 明明是梦境之物,孟彰却领受到了真正的好处,这跟孟蕴以假换真有什么不同? 孟蕴得意地笑了一下,却更端正了姿态,矜持问孟彰:你以为呢? 孟彰拧眉再次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感觉,隐隐把握住了点什么。 他先是低头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白陶碟,然后又转眼,往侧旁仍旧垂挂在药株上的药果半饷,道:这些药果的本质,与其说是药性,但其实更应该是情绪? 不等孟蕴回答,孟彰就先自己摇头了。 不,不对,单单只是情绪,还不能有如此效用。孟彰再猜测,道,所以,药果中锁着的药性,其实是被某种情绪所浸润的精气、元气。 孟彰一个阴灵,尽管往日里修行的时候,少有服食,不,是完全没有服食其他生人的精气、元气,但属于生人的精气、元气仍旧是他所能吞服的资粮。 第622章 孟蕴这一次通过药果供给孟彰的,根本就是她自己的精气和元气。 一个修行人的精气、元气,对于孟彰这样的阴灵来说,更是难得美味的资粮。 但若这些药果中单纯只有孟蕴的精气、元气,药果不会能瞒得过孟彰去。 孟彰也不可能会服食这样的药果。 所以在这些属于孟蕴的精气、元气之外,还必定有作为封存与调和媒介的东西存在。 而这些东西,也很明显,都是孟蕴的情绪。 也正是因为有孟蕴的这些情绪在侧旁遮掩,孟彰才会以为这些药果其实不过只是孟蕴这一方梦境世界的精华,而不是孟蕴这个亲姐的精气、元气。 孟彰定定看住孟蕴,面上神色沉沉。 孟蕴免不了一瞬心虚。 阿彰,你听我说 孟彰神色不动,只答道:那阿姐你说,我且听着。 孟蕴轻咳一声,跟孟彰解释:我这些药果的主材,与其说是精气、元气,倒不如说是精气、元气与我情绪的混合之物。 你也该知晓,我如今虽然在尽力摸索药修之道,但我药修之道的根基还没有真正立下,我还是一个追随阿娘修行的小巫祭。 这些药果的本质,你最初时候认不出来,除了你对我的信任以外,其实也因为这些精气、元气都是被我用祭礼的手法调和过的。 它们在贴合香火的本质。 孟彰仍是皱着眉头:阿姐,我或许可以克制,那些贪图捷径的人却未必 真要让这样的法门传了出去,到时候怕会成为天地间一大祸患,阿姐,你也知道,这不是不可能,甚至还是很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孟蕴也是无言。 她何尝不知道呢?但是 阿彰,只要有人想要走捷径,似这样的法子就总会出现的。不是这个,也会是那个,计较不来的。 孟彰也是无言。 我是担心你,阿姐 第193章 莫看这些药果生长在孟蕴的梦境世界里,随她念动生发,随她心意孕化药性,看似简单随意,不必太花费人力物力。 起码跟那些生长在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的种种药植药株比起来要省时省力得多。 这些其实倒也还罢了,不过是些许修行的资粮罢了。即便这些资粮不是那么易得,也尚且还算有些价值,但在家大业大的各家世族望族那里,也着实不如何贵重。 真正关键的,是孟蕴在这中间所展现出来的绝佳能力与那堪称天马行空的巧思。 这些该用天赋才能真正准确描述的资质,才是最让人心动也最让人垂涎的东西。 而孟蕴呢? 有着那样绝顶天赋的孟蕴,不过是安阳孟氏的一个小娘子罢了。 小娘子 倒不是说作为小娘子的孟蕴会因为这一重关系,而在安阳孟氏族中乃至其他各处,跟同样有着惊艳天赋的孟彰被划分出了待遇的差别。 那不会。 孟彰是安阳孟氏的嫡支子孙,因资质远胜他人的缘故备受家族看重,得家族资源倾斜。孟蕴何尝又不是安阳孟氏的嫡支子孙,她的资质又如何不是安阳孟氏族中乃至安阳郡、大晋国朝里都是有数的? 孟彰在安阳孟氏族中领受的待遇,孟蕴也同样会有。 而且由于他们俩姐弟一个是生人、一个是阴灵,正好分别处在阴阳两方天地里,他们都不必担心两人会在修行资粮的分配上出现矛盾。 孟彰担心的是另一种算计。 相比起更为理性、也多有野心的男子来,女郎们更多了几分感性和柔软。只要没有将她们逼得太过,她们更多都宁愿守着亲人、友人,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女郎的这些感性,收在《诗经》里有一个名字,叫《氓》。 女郎,尤其是年青风华的女郎们,对良人都存着一份别样的憧憬。 孟彰知道他阿姐不至于会沉溺在男女情爱里,但他总也免不了担心。 他不能跟孟蕴说得太明白,此刻在孟蕴面前,他也只能简单重复阿姐,我担心你 孟蕴不知是想到了还是没想到,她弯着眉眼笑开,分外的柔和。 你才这个年纪,又那样多的事情,担心这个干什么么?我可是你阿姐诶,在你心里,你阿姐我就是那样没有分寸的吗? 孟彰哑然摇头。 孟蕴面上眼底的神色越发柔和:这不就是了?! 看着没有言语却也没哟想要改变主意想法的孟彰,孟蕴认真想了想,忽然一抚掌,道:就算真有什么人,因着这样那样的因果、缘法出现在我面前,与我接下一段红绳姻缘,那也没什么打紧的。 孟彰眼睛微微张开。 孟蕴又是一笑,像是在跟幼弟分享某个秘密一样,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谁说只能另一个人存了某些旁的心思呢? 孟彰怔愣一瞬,又重重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阿姐,孟蕴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蕴坐直了身体,让特意压低的声线恢复成平常时候。 第623章 就是你想的那样,阿彰 孟彰不由得问:阿姐不怕到时候会演变成情劫? 孟蕴郑重点头:其实也有一点担心地。但是 她无奈地笑了笑,告诉孟彰这个年岁不满十的幼弟。 我总觉得我的修行不能只靠清修来完成。药有药性,人有人情。我想要走出自己的路,想要沿着那道路一直走,想要去看看道路尽头的风景,我就需要在明了万千药植药性的同时,更尝遍看破人情人性。 七情也好,六欲也罢,我大抵都得去走过一趟。孟蕴悠悠地叹。 时间长河下游处守炉熬汤的娘子在氤氲水雾中抬起目光,含笑往一处时间节点看了过来。 孟彰明明不曾察觉,却多少也有稍许的灵应。 这丝灵应不足以让他明了其中究竟,但却足以触动他的本能,无声且沉默地提醒着他什么。 就像这个时候的孟蕴一样。 默然许久,孟彰摇头,道:那是我操心太过了,阿姐不必理会我,你且只管按你的判断做事就成。毕竟 孟蕴笑着将话接了过去。 毕竟这条道路是我自己在修持,也是我自己在行走,是也不是? 孟彰看了看她,孟蕴不觉得有什么,还笑着跟他道:阿彰你且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孟蕴心里有数没数的,孟彰都愿意相信她。他其实也只能相信她了。 他在孟蕴这方梦境世界里又坐了一阵,才起身回转阴世天地。 从梦中醒来的孟蕴眨着眼睛,看着上方的幔帐闲闲出神。 要不,她还是收敛些吧? 连阿彰都在担心她,而且还是担心她会被人盯上、然后落入那些个郎君的巧言陷阱之中,那两位兄长呢?阿父和阿母呢? 他们就不担心她,担心她的境遇吗? 孟蕴目光定了定,半饷才重新转动。 还是就,收敛些吧。 收敛些,也没什么坏处。莫说她现在连天下诸多药理、药性都还没有记录齐全,后头要将药性同生灵的情、欲融汇一处的庞大工作了。 就算她已经将天下诸多药理、药性记录齐全,尽数熟记心头,深入红尘体会人性、人情、人欲变化道理,也并不是就得一味沉浸其中、就得要广阔驳杂才行的。 沉浸与清醒,本也是一种修行,一种磨砺。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同时将声音传出去:洗漱吧。 外头静守着等候的女婢低低应了一声,旋即便有人走上前来,为她拉开了帐帘。 前头两处院子里两位兄长可都起了? 坐在镜台前,任由女婢为她梳头的孟蕴看着镜子里映照出来的人影,问道。 另一侧垂首站立的女婢回答道:已经起了,才刚仆在外头都听到动静了。 你们去问一问两位兄长,今日能不能在大兄那里一起用早膳。 女婢听声去了。 待不多时,她回转到孟蕴近前,回禀道:大郎君说可以,二郎君也说随后就到。 孟蕴笑着点了点头。 待她梳洗完毕,往孟昭院子里去的时候,果真就看见了偏厅已经清理过的案桌。 而孟显,这会儿正在孟昭侧旁坐着呢。 见得孟蕴过来,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停住话头,各各抬眼看过去。 孟蕴身上那别样又带着阴凉的气机当即就落在孟昭、孟显两人眼中。都不必孟蕴多分说些什么,孟昭、孟显两位郎君便已经明白了。 孟显面色哀戚,更是重重叹气,浑似错失了无比珍贵的机会一般。 阿蕴,阿彰昨日回来了?他去见的你? 孟蕴得意地笑着点头,更用那掩不住的炫耀语气跟孟显分说昨日里的情景。 可不是阿彰还能是谁?昨日里阿彰回府上来,也是去见过两位兄长的,但他见两位兄长睡得踏实沉乎,不好打扰了你们的好梦,便到我这边来了 孟昭倒也还罢,他都有些习惯了,但孟昭不能。 或者说,孟蕴的图谋尽管未曾显露出一分痕迹,他就已经猜到了。 孟蕴这个妹妹怕不是只想着似昨日那样的再见,还惦记着日后 他似真似假地抱怨。 阿彰也是对,纵然熟睡了又怎么样?叫醒我就是了。反正我们碰面的时候,又不是在阳世天地这里挑灯详谈,只是梦境世界里而已,有什么的? 还能影响到我睡眠还是怎么地? 孟蕴有些挫败地磨了磨牙,目光更是盯紧了孟显,近乎谴责地看他。 阿兄,你或许觉得在你那样倦乏的时候入你梦境中去与你相见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但阿彰可未必。 他会担心的。 孟蕴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也有些怔忪。 是对,阿彰会担心的 担心孟显这个二兄,也会担心她这个阿姐。 孟蕴那一瞬的沉默让孟昭、孟显两位郎君愣了愣,他们定睛看了孟蕴一眼,随后默然对视少顷,方才各自撇开目光。 第624章 不对劲,有些不对劲。看来昨日里,孟蕴梦中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孟昭、孟显是这样想的,但也没有急于一时,等到孟蕴发散的心神回转,他们才将事情问起来。 孟蕴默然一瞬,倒也没有遮掩。 她没有直接跟孟昭、孟显描述些什么,而是闭了闭眼睛,送出一点心神将孟昭、孟显两人带入又一方梦境世界中,让两位郎君亲眼看一看昨日里梦境世界说起的事情。 孟昭、孟显看完,久久没有动静。 孟蕴没有催促,也是同样端坐座席上方,垂眸静坐。 看来,日后还得更努力一些了 两位做人兄长的郎君无声对视着,都从心头生出默契来。 一个阿彰,一个阿蕴,几乎分占了他们安阳孟氏阴世与阳世的绝大部分才气。 而这两个人,又都是他们的手足,还是相对年幼的那个。 他们倒不怕幼弟、幼妹会将他们两个兄长远远甩下,但是他们怕在幼弟、幼妹需要的时候,他们这两个兄长非但不能帮上忙,还需要幼弟、幼妹来看顾他们。 孟昭默默地,从身上袖袋里磨出一份文书来,递给孟蕴。 这是孟蕴将文书接了过去。 孟显脸色尤为认真,但细听之下,却竟然能从中听出两分沧桑来。 这是如今阳世安阳郡中各家人品出众又与你适龄的郎君 孟蕴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孟显没有说话,但孟昭却开口了。 这些只是暂时的,你先看着,待过一阵子,我们抽出空闲来了,再将整个大晋国界里的出色郎君资料整理一下,送到你这边来。 第194章 回过神来的孟蕴连连摇头,恳切拒绝。 不必,不必。这个就不必劳烦大兄和二兄了,我自己来就行,自己来就行 孟显张了张嘴,还想要说些什么话来说服她。 孟蕴抢先了一步。 二兄,入红尘体悟人之性情、人之欲念也好,历受情劫也罢,真正经受这一切的都是我。倘若在这个过程中,我没有动心、动性、动情,那就全部都是虚谈,不过空耗人力、心力罢了,或许还会徒结因果。 她摇摇头,做出结论。 如此弊多利少的事情,可不能做。 孟昭、孟显一时也都沉吟不已。 孟蕴看得他们一眼,又安抚道:大兄、二兄且放心,我的眼光高着呢,能真正入我眼、引动我情丝的,必不是个寻常人。 而且男女之耽于情爱者,虽是因着对方而来,但归根结底,一切其实都还是在于自己。孟蕴道,甚是笃定,只要我不沉沦盲目,便不会有完全沉溺的事情发生。 两位兄长且信我。 孟蕴都这样说了,孟昭、孟显两位郎君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有一点两个青年郎君却也注意到了。 阿蕴,你 嗯?孟蕴发出一个单音,很有些疑问。 孟昭同孟显对视得一眼,最后还是由孟显开口问话。 阿蕴,你日常时候也需要修行、学习,期间又花费了很多心思在钻研药理、药性你到底是怎么做到,能将这些事情也分理得那样清楚的? 两个青年郎君目光在孟蕴面上仔细转过,不错过她面上的任何一点异色。 似孟蕴这个年纪的女郎,不应该是会对男女钟情之事多有几分憧憬的吗?尤其还有他们家阿父阿母在前头做表率,为何她就这样的清醒? 莫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未必就发生在孟蕴的身上,也可能是发生在孟蕴这个小娘子的身边,让她一下子破开了那由阿父、阿母两人相处的亲近所生出的迷障,看到更多的丑陋现实 但他们真的没有听到过什么风声啊。 是他们太忙了没顾上孟蕴这边还是怎么的? 孟蕴对两位兄长也很是了解,只一眼就知道他们两人在想的什么。 她一时失笑,连忙跟他们分说。 我身边比较亲近的玩伴,大兄、二兄你们也都相熟,有没有发生什么类似的事情,你们能不知道? 也不是就说孟昭、孟显这样的青年郎君在她的玩伴侧旁放了耳目、人手,单单只是大家都是名门出身,有些事情是瞒得住,但也是瞒不住。 孟蕴端正了脸色,继续道:何况,想要看清这些个,哪里就需要真有什么事发生在我们周围呢? 它不一直都在我们身边呢吗? 略顿一顿,孟蕴开始一个个地盘算清数道。 大伯和大伯娘,他们两人也是门当户对的姻缘,更有青梅缘分,据说初初成婚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可现在你们看 二伯和二伯娘,他们两个倒是全凭父母之命了,可成亲以后的日子不也还算体面? 再有大姑和大姑父,他们 孟昭、孟显两人听她列数,眼神渐渐显出了几分无神。 行吧行吧,他们相信真就是孟蕴自己从身边人的经历得出来的结论行了吧?能不能别说了,似这样的事情,他们真的没有那么感兴趣啊。 第625章 孟蕴将两位兄长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眼底笑意流淌,只面上不显罢了。 显然,此刻的她甚为得意 孟显的眼角余光在孟昭面上转过,心念生灭之间,已是有了决断。 他不站出来,难道还想要让大兄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大兄可是大郎君,是他们的嫡亲兄长,须得维持他的长兄尊严。 咳。孟显轻咳一声,待吸引了孟蕴的目光后,当即便开口来跟孟蕴道歉,是二兄错了,二兄不该胡乱猜想,以至于 孟蕴当即拦住了孟显都话头。 不必如此,她正色道,大兄、二兄,我方才是在跟你们玩闹的呢。你们这样的郑重,反倒是将我给架起来了? 她话语说到最后,也带出了几分埋怨。 然而,还没等孟昭、孟显两位青年郎君多说些什么,孟蕴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好啊,二兄,原来你是在报复我方才将你们给架了起来,所以又借这个机会将我给提起来了 孟显当即摇头,勉力压下唇边的弧度:没有这样的事情。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你别多想,别用那样的心思来猜度我 但凡孟显的反应没有这样激烈,孟蕴还会愿意相信他。可现在这状况,莫说是孟蕴了,随便换一个人来,都不会信。 除非是瞎子或者是傻子。 然而,孟蕴悲哀地发现她还真只能选择当一个瞎子。 她抬起一只手来捂住自己的眼,另一只手则竖起,阻止孟显说话。 二兄,你不必说了。她深沉道,我自是相信你的。 那低沉又悲痛的话语,引得孟昭、孟显两位青年郎君尽皆笑了起来。 孟蕴放下手来,看见两位兄长面上眼底的笑意,自己脸上的哀戚也憋不住了,顷刻间也跟着失笑出声。 这一片地界的氛围似乎都在笑声中松快了许多。 孟昭提起茶壶,帮着孟显和孟蕴将那已经失却了温度的茶水换去,另外换上暖热的来。 行了,孟昭道,莫要玩闹了,还是说正事吧。 孟显、孟蕴俱都端正了脸色,认真看向孟昭。 茶水滚烫,表面自有氤氲雾气蒸腾。而现下,这些带着茶香的雾气便扑了孟昭一脸。 或许是因为这些雾气,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哪怕是跟孟昭坐在同一处案席的孟显和孟蕴,竟都辨不清他此时真正的脸色。 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这世道的乱象都是越发的明显了。我们纵然还年轻,手中没有多少人,本领也没有几分,但后头该怎么走,也是要想一想了。孟昭道。 他的声音很慢,也很沉,就像是那巨人行走天地间时候传开的脚步声。但同时,他的声音中又隐着锐气,隐着锋芒,像极了那蛰伏在剑鞘之中的无上宝剑。 孟显、孟蕴沉默着,半饷后,才听到孟显的问题。 大兄的决定呢? 孟昭一时没答话,只偏转了目光来看定他。 孟显迎着孟昭的目光笑,尤为的放松与随意。 大兄是长兄,本领与手段皆是远胜于我,我就不拿主意了,没得裹乱。我跟随着大兄就好。 孟显其实没有多少野心。 他只想好好辅佐大兄孟昭,好好看顾孟蕴、孟彰这两个手足。其余的事情,他真没有太多的想法和追求。 比孟蕴都有些不如,这听起来是不是很没出息? 但它真就是孟显的心之所想,心之所念。 或许,到日后见了更多的人、经了更多的事情,孟显的想法会发生改变,但绝对不会是现在。 孟蕴瞪眼看他一阵以后,也都偏转了目光去看孟昭。 孟昭面上有笑意升腾,很有些无奈。 二弟你啊诚心要给我添担子不是?嫌我还不够忙乱,手上的事情还不够多?除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以外,还要我分出更多的心思来看着你? 你就不能同阿蕴和阿彰两个学学?他们年岁比你小,却比你独立多了啊 孟显只是赖皮地笑,但谁都听得出来,此时的他认真得很。 因为大兄你就是厉害啊,我只需要跟着大兄你走就行了。至于阿蕴和阿彰两个 哎呀,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就去做好了啊,我们这些做兄长的,既然在侧旁,就总能帮衬着些。 孟蕴失笑摇头。 她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真要是再这样混蒙下去,等事情梳理妥当,时间怕都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两位兄长这段时日忙成那个样子,今日里也就是勉强抽出一段闲暇时间来见她的,其实后头还有很多的事情等着他们呢。 所以大兄,你到底是怎样打算的? 孟昭也很快回答她:这段时日以来,我确实也有仔细想过 他沉吟着,缓慢对同桌而坐的两位手足开口。 安阳孟氏族中,如今上头其实有很多长辈在支撑着,我们也就是个帮着料理的,也是来增长见闻、学习处事理事手段的。 孟显、孟蕴两个也都赞同地点头。 第626章 安阳孟氏,莫说宗长房那一脉,就是他们这一支系,上头祖父一辈、父亲一辈,都还有郎君活跃着。 按照常例,在通晓过各支系、族系事务之后,年青一辈的郎君们可以选择游历天下。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能结交各方,疏通人情脉络,也可以为自己填充学识、增长修为,然后 择明主侍奉、辅佐。 孟显、孟蕴又齐齐点头。 这本来就是各世家望族郎君们在这段空闲时间里的惯常安排,没什么好说的。 孟显、孟蕴等着的是孟昭接下来的话,那才是孟昭对他自己的、真正的安排。 若未来的局势都是寻常,我或许就会选择游历学习,然后为自己择定一个明主了。孟昭道,但我们都知道,就当前这阵势,莫说明主会不会出现,就算真的出现了,怕也做不成那等力挽狂澜的大事。 孟显、孟蕴仍是没有插话。 有什么好分说的呢?就如今皇族司马氏内部的情况,就当今这天下? 朝政动荡、国本不稳,真正能够有让人发挥余地的,就唯有尘世之外了。 第195章 尘世之外 孟显、孟蕴暗下咀嚼着,最终还是孟显直接开口问。 大兄说的尘世之外,是指道门? 旁门散修之类的,孟显压根想都没想起过。 孟昭颌首:不错,正是道门。 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也已经能够想明白孟昭到底是为的什么原因将目光投落在道门处的了。 尘世之中乱象已生,不想陷入这滩泥淖里去,他们自然就得看看其他的方向。 而在尘世之外的领域里,还有什么是比道门更有统御力的呢? 大兄,你选中道门孟显沉吟着问,那你是想要加入道门现如今存在的几支法脉,还是怎么样呢? 有道门那几家顶尖法脉存在,孟昭若是要另起炉灶的话,可没有那么多容易。 孟蕴也在侧旁点头,但下一刻她就又摇头了。 或许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样糟糕,她道,我们可以选择些捷径? 孟昭、孟显齐齐将目光转来,看定了孟蕴。 孟显更是询问道:你指的莫不是 孟蕴再次点头,她意有所指地看向了孟彰的玉润院。 是的,孟彰的玉润院。 哪怕这会儿孟彰已然逝去,他在生时所居住的院子也仍然没有被尘封、被改造。 它仍然被打理得好好的,每日里也有女婢、奴仆看守洒扫,就像它的小主人仍然活着一样。 阴世的诸位阴神。孟蕴道,我们都知道,阴世阴神既然已经在谋求正位,就不可能会舍弃阳世天地这边厢。 纵然诸多阴神的真正根本都在阴世天地,祂们在阳世天地这里,也仍然需要扎下根基。 诸多阴神所搭建起来的酆都地府确实只处理阴灵的事情,但是如果阳世天地这里真的太乱、太污浊,阴世酆都地府哪里也必定会遭到连累。 阴世、阳世虽然表面看起来是两方天地,但它们之间的联系也是很紧密,一方出了问题、另一方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去。 如果大兄有意的话,阴世的这些个阴神,会是大兄切入道门法脉的一个大好理由。 孟蕴最后做出总结。 孟显看向了孟昭。 阿蕴说得不错,现在就要看孟昭的态度了。 要是孟昭愿意,事情便直接铺陈开去,一点点地扎下根基来;而要是孟昭不愿意,那便不须理会这个提议,仍旧继续在道门那几支正统法脉中寻找机会。 他们也完全不必担心没有这样的机会。 尘世乱起,朝廷中枢、地方官员重新进入棋局,局面优势劣势相互转变,早已经有心要插手尘世的道门各家法脉不可能会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 只要道门那些支脉动了心,更将这样的野望付诸行动,那么孟昭的机会就有的是。 孟昭听了这么久,面上都尚且放松,到这时候,他更是冲孟显、孟蕴这两个手足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确实也更偏向酆都地府一些。 孟显、孟蕴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孟显更是开口问孟昭:大兄,可愿带上我一个? 孟昭偏转了目光看孟显,一时也有些好笑:阿显你就这样相信我,不怕我将你带到什么岔道上去?地府酆都毕竟是阴神所搭建,它在阳世诸多生人心里的印象,只怕 他自己说着,也都是摇了摇头。 我不在意这个。孟显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就跟孟昭说话了,生老病死乃是生人的规律,除了真正的大修士能够超脱这样的规律,将生机、寿数这一类无形之物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上以外,生人谁都逃不过。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真正紧要的是 孟显一时停住话头,抬眼认真看入孟昭的眼底,少顷后才道:文明。 孟昭再一次笑了起来。而这一次,他面上、眼底的笑容里,更添了几分骄傲。 第627章 阿显你果然也已经想到了。 是真为孟显能够想到这一点而感觉到的骄傲。 孟显先是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然后放松了身体,更将自己的脑袋扬起。 俨然也做出一副骄傲、得意的样子。 我跟大兄你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少时也随同大兄你一道学习的,大兄你都想到这个了,我还能什么都没察觉? 孟昭很有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孟蕴看了看孟显,又看看孟昭,沉默半饷,抬手将面前的杯盏端起,一口饮尽那杯盏中的茶水。 或许是因为她的动作太过于豪迈,又或许是因为孟蕴几乎没有任何遮掩的那少许不忿,给她引来了孟昭、孟显两位青年郎君的目光。 孟蕴理直气壮地直视过去。 孟昭、孟显两人先行选择了退让。 阿蕴,你是也想要跟我们一起动作吗?孟显想了想,邀请孟蕴道,很好的想法。再算上阿彰,我们几个手足就又能凑在一处,相互配合了。 大好的事情啊! 孟蕴先是抿了抿唇,很有些不乐,但她到底扛不住孟昭、孟显两位兄长的亲近和包容,只能闷闷道:不必加上我。 她也察觉到自己这话音很容易让人误会,便一点不停歇地跟孟昭、孟显这两位兄长解释。 不是为的其他,就是 你们也知道的,我平日里就很忙,剩余的那些闲暇时间都在钻研药性和药理了,哪里能有时间挪出去搭理这些事情? 顿了顿,她又道:何况两位兄长也知道,我对药性、药理之外的那些事情,本来就没有多少兴趣。 孟昭和孟显对视得一眼,沉默一阵后,孟昭坐直了身体,凝望着身侧的小娘子。 阿蕴,你知道你在拒绝什么吗? 孟昭是孟府孟珏子嗣中的嫡长子,他的分量在诸手足之中最重,他这样的认真,已然是将事情都重要性全数彰显出来了。 孟蕴一时失笑,但很快,她也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认真且郑重地点头。 是的,我知道。她道,就算我自己先前真的没有想明白,大兄你说的那文明一词,也已经足够提点我了。 我如何还能想不明白? 孟蕴也是安阳孟氏的女郎,孟昭、孟显和孟彰所经受的教育,她也一点不缺。 或许因为她年岁和性情、喜好这些方面的原因,孟蕴所学跟孟昭、孟显尚有些差距。但其实也是大差不差的,再加上孟昭、孟显虽然说得比较隐晦,却没有太过遮掩,孟蕴如何还没能想明白呢? 生老病死,是生人的规律。绝大多数的生人,也总是要走过这样的一条□□路。 也所以,就似生人每日里的饮食一样,生人逝去后的遗体安置、处理,都是每一个生人所需要习惯,熟悉的事情。 它自然也该是生人文明中的一部分。 而,倘若他们真的能将自己的思想、身影融入生人文明之中,被世上诸多生人认同、认可,他们就能与文明同在。 日后他们的道路,也就能越走越宽。 更甚至,就算是最糟糕最糟糕的那种情况他们半道陨落、道途中止乃至是仙神绝迹,只要他们的族群还存在,他们的文明还在传承,他们的痕迹就不会被磨灭。 但是 孟蕴摇头,说道:大兄、二兄,我没有那样的野心。 孟昭、孟显尽皆默然。 孟蕴倒是完全没有担心地样子,她伸出手去,将那茶壶给拎了过来,自己给自己续上一盏茶水。 孟昭、孟显的注意力渐渐回转,见得孟蕴的动作,孟昭低叹一声,却是道:不,阿蕴,你说得不对。 嗯?孟蕴不解抬头,看向孟昭。 孟昭道:你不是没有那样大的野心,而是你的野心、你的所愿所望,不在这个方向上。 孟蕴眨了眨眼睛,更是笑着点头:大兄你说得对。 孟显看看孟蕴,随后偏转目光,对孟昭道:大兄,说不得我等这些手足中,真正能达成所想所愿的,还得是阿蕴。 孟蕴整个人都惊住了。 二兄,你竟是这样的看好我? 不等孟显回答她,孟蕴自己就又先摇头了:不对,不对,二兄我觉得你这话不对。就算不算你们两个,还有阿彰呢。哪儿就会是我了? 孟蕴的这点不同意见完全没有被孟昭、孟显这两个青年郎君听在耳里。 阿显你说得不错,或许还该是阿蕴呢。孟昭道。 那大兄你说,孟显似乎很有些得意,又很有些担心,他向孟昭讨主意,我们要不要趁着这段时间阿蕴还小,多讨好她几分,待日后她起来了,我们也好能从她这边厢分去些光彩,多得几分助力? 这是个绝好的后路啊,大兄 嗯,是该考虑考虑一下了。 两个青年郎君说得兴起,似乎完全没在意侧旁小娘子的面色。 孟蕴小娘子原本是还有些得意、有些忐忑、有些受宠若惊的,但这会儿听着听着,脸色却渐渐变得古怪了。 第628章 我说大兄、二兄,你们是借着这个机会来逗弄我的吧?真要是讨好人,哪是你们这个样子的? 起码她就完全没觉得自己被讨好了。 小娘子越是细想,便越是委屈。 她脸都鼓起来了。 孟昭、孟显对视得一眼,齐齐放声大笑。 哈哈哈 孟蕴心里的气就没存得住,被这一阵朗快的笑声给引得也跟着笑出声来。 大兄、二兄,你们要讨好人就得将事情落到实处,人家才会领你的情,日后也才会愿意找机会帮着搭救一把。你们得好好学才行 那我们现在讨到你的欢喜了吗,阿蕴?是孟显在问。 第196章 讨到了 是小娘子乍听似是无奈实则同样欢快的声音在回答。 你们放心,倘若真有那么一日,小娘子道,你们且看我的。 两个青年郎君也都被逗笑,再次畅笑出声。 那行,那我们两个做兄长的,就等着阿蕴你的援手了 时间长河的下游里,桥头上守炉熬汤的娘子没有抬眼,就似不曾听见那些抖落回忆尘埃的对话,只默默地又给锅里添了几瓢水。 待她将锅盖扣上的时候,那炉锅里一圈圈激荡的涟漪也都被遮掩了去,再不复为人所知。 就似她当年因自己的后知后觉而生出的无穷痛苦、无尽悔恨一样,都被淹没在岁月里。 文明,那是一个无比璀璨、无比厚重又无比令人向往的词汇。 成为文明的一部分,融入文明之中、与文明共生,更是天下士人莫大的野望。 有很多很多的士人甚至都没敢生出那样的奢望,最终退而求其次,选择追逐那名留青史。 毕竟名留青史只需要让自己成为朝堂中的一部分,立下一笔功业、积攒一份名望,便多少有些希望。可是成为文明的一部分,融入文明之中、与文明共生却没有那么的简单。 它很难。 因为要想让自己的某些理念、某些规矩成为文明的一部分,就必得要让这些理念、规矩被文明接受。 换而言之,这些理念、这些规矩,需要被族群中的绝大部分人乃至是整个族群群体接受、认同甚至是自发地代代传承下去。 这其中,又有两个重点。 族群中的绝大多数人乃至是整个族群群体,代代传承。 说得更明白一点,亦即是两个关键人数与时间。 当然,这两个关键其实也可以合成一个。 亦即民心。 而真正能够代表民心的,绝不是如今占据族群绝大多数资源、站在族群头顶位置的各家世族。 这一点,各家世族的执掌郎君或许不会明说、也不会承认,但他们自己心里却都很明白。 若不然,他们为什么那么多在意名望呢? 不就是借这些交口称赞堆砌出来的名望引导天下族人么? 所以,倘若孟昭真的择定了他的方向,且不曾再想过要更易的话,那他最后的立场便只有、也只会是那真正代表着天下民心的黎庶。 他会需要让天下安定、需要让天下黎庶饱食。 若不然,天下动荡不安,祸乱层出不穷,天下黎庶日日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又怎么顾得上葬丧之事,怎么顾得上照看落入阴世天地里的亲人? 到底总是仓廪实,方能知礼节。 就算孟昭一时将自己的目光以及布置投落在尘世之外,到得他走到某一处位置时候,他也还是得调转目光来,重新看向这尘世之中。 这中间的弯弯绕绕,孟蕴小娘子一时半会儿还没想明白,但不代表这里、这个时候就真的谁都没看明白。 送走先行离开的孟蕴以后,孟昭很自然地转过身去,笑问还留在原地的孟显:阿蕴已经走了。阿显,你还不回去?你今日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吧? 莫要躲懒地堆着、积着,非得拖到最后才来处理,那会挤压抢占你休憩时间的。到时候你真要熬得太累 孟昭停住话语,脸色很有几分僵硬,细看的话,还能从中看出些畏惧来。 显然,他也是真的有点怕这个,并不完全是在在理由搪塞孟显。 我可经受不住阿父、阿母的责问。 孟显摇头,不为所动。 大兄不必担心这个。他道,真要是阿父、阿母责问,我自会跟阿父、阿母分说清楚。 这次他停了停,却是赶在孟昭之前开口说话。 大兄,你且回答我,你是真的拿定主意,往后都不改了? 看着面前异常认真郑重的青年郎君,孟昭沉默着,少顷没有说话。 他的脸色也在一点点变得平静。 孟显见得,非但没有惊惧,反倒还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的孟昭见他这情状,也是笑了笑。 所以大兄,你是打算告诉我了吗?孟显抓住机会问。 孟昭叹一声,先自转了身回去,重新在那席案处坐下了。他甚至还招呼了孟显。 孟显没有多犹豫,当即就回到座席处坐下,端正了神色认真听孟昭说话。 第629章 阿显,你该知道这些天我都是在忙着什么的。孟昭先道。 孟显点头,没有否认。 他确实知道。 约莫是大晋乱象将起的境况已经落入了所有明白人的眼里,不独独是皇族司马氏的各支藩王,就连各处世家望族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其中,包括了安阳郡里的那几家,也包括了临近郡县的那些。 安阳郡这边厢毕竟是他们孟氏的地盘,有他们孟氏镇压着,一时倒也还算稳定,没什么人敢真的做些什么。哪怕是试探,他们的动作也比较隐蔽。 毕竟,连与孟氏宗支这一代嫡长子结有齐晋之好的温氏,都没真能让孟氏高抬一手放过,反而还成了那个杀鸡儆猴的鸡。 其他几个世族不论是本身的家底、根基,还是跟孟氏的情分、联络,都要多有不如。有温氏这个前车之鉴在,哪家还敢胆大的想要去试一试孟氏的决心和手段? 然而,维持了表面平静的安阳郡,并不是真的就完全没有风浪。 安阳郡中那几家大动作没有,小动作频频;阳世帝都洛阳里的朝廷中枢、皇族司马氏的几支封王也是各各将目光往这边看过来 孟昭这段时间处理的事情,着实是不少。 回想着那些曾被总结着递送到他案头上来的文书,孟显更有几分咋舌。 可是有什么问题?孟显问。 但是没道理啊 孟昭作为孟珏这一房的嫡长子,还在锤炼之中,族里等闲不会将太过严重的事情交给他来处理的吧。 要让他来经手,那通常也得等孟昭磨练得差不多再说。 孟显皱起了眉头。 莫不是 在这些看似正常、不曾越过一定界限的事情,另有玄机? 你想的是什么呢?孟昭的问题将孟显都心思给带了回来。 孟显回神,看了看孟昭的脸色,也很有几分哂然。 所以,是有什么事情,使得大兄你定下主意的? 孟昭沉默一阵,忽然低低长叹一声。 他更将目光抬起,长长淡淡地落在某个方向。 族里近来安排给我的事情,其实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真正说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孟显认真地听着。 孟昭没有看他,自己继续。 罪名清晰、证据确凿、结果审判合理,任谁来,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孟昭的脸色显出了些许阴沉,但正是如此,我才更觉得心惊。 孟显心神微颤。 大兄觉得更为心惊? 一人落罪,轻则波及一房一支一脉,重则连累整个世族 孟昭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下去。 不论其他人事先是不是知情,也不论他们对于自家族中做下恶事的郎君女郎到底认不认同,更不论他们是不是曾经掺和进这些事情中 那些人也得一同接受这事情败露的结果,谁都逃不出去。 孟显皱了眉头,面上有几分犹疑,但他仍是没有插话,只先听孟昭分说。 我并不真的觉得他们有多无辜,也并不是为了那些被牵连的人打抱不平,我就是觉得我自己明白了一件事。 没有觉得他们有多无辜、不是为那些被牵连的人打抱不平就行。 那些人此前共享着一支世族的荣耀、荣华,到该清算的时候,自然也该一起清算,没什么无辜的。 何况孟显本就是安阳孟氏的郎君,孟氏这些时日以来的手段和处理或许遮瞒了外人,却没有避着他。 孟氏族中到底怎么处理的这些事情、这些波及的人,孟显基本也都是浏览过的。他并不觉得那些处理什么问题。 听着孟昭道话,孟显都脸色先是放松了些,随后又重新沉凝下来。 孟昭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转,正带着一点笑意看他。 孟显别开目光不看孟昭,还自岔开话题地追问孟昭。 大兄,你想明白了什么? 我想明白了孟昭不在意孟显的这点小闪躲,认真回答他道,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里,我们没有退让、闪避的余地。 想要不让自己的家族、血亲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我们就只能入局去争。 孟显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阵子里针对安阳郡、针对孟氏出手的世家望族中,真就都是所有人都生出了野心,迫不及待地抓着机会出手吗? 当然不是。 也有些人、也有些支脉不愿掺和这趟浑水,笃志自保处处避让隐忍。但最后的结果呢? 最后他们仍是谁都没有逃得过去,不得不落入棋局中,成为一枚枚无望地搅弄风云的棋子。 我不愿意让我的家族、让我的家人落到那种的境况。孟昭的声音传了过来,为此,我需要力量、需要势力。 孟显定睛看得孟昭一阵,缓慢道:何况我等几个手足先前就有所感觉 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他们背后庇佑着他们,但结果总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曾察觉到绝对的危险。 有存在在背后撑腰庇佑,他们没了后顾之忧,如何就不能放下一切顾虑去拼杀一场? 第630章 孟显默然良久,才问孟昭:大兄,你也变得跟阿彰一样大胆了么? 孟昭哈哈一笑,连连摆手:比不上,比不上。阿彰可比我大胆多了 第197章 孟显被孟昭的话语给哽住了,只能幽幽问:所以大兄你这几个月是很羡慕阿彰的? 孟昭看他一眼,用同样的语调问孟显:难道你就不羡慕阿彰了? 孟显一点不带犹豫地反驳:我真没有。 孟昭只摇头,也是掷地有声:骗人。 我哪儿有骗人了?大兄你说说,我哪里有骗人了?!孟显瞪着眼睛一迭声地问,我羡慕阿彰他什么?我同他是手足,他有的我也也有,哪里就需要羡慕他了? 孟昭只笑而不语。 渐渐的,反倒是孟显都气机开始往下跌落。 孟显自己也知道。他垂落目光,避过孟昭的视线,给自己另续了一盏热茶。 承认羡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孟昭终于又开口了,他道,我也羡慕阿彰能够明晓自己的道心,然后又切实不虚地向着他自己想要的方向走啊。这有什么的? 孟显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出现了几分松动。 绕是如此,他还是梗着脖子连连嘟囔。 你羡慕是你羡慕,倒也不必再带上我一个。反正大兄你不是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吗?既是 孟昭笑意不减,面上眼底尽是包容,看上去真就是一个再称职不过的大兄了。 然而孟显却仍然觉出了几分危险。 他紧闭着嘴,默然坐在那里。 孟昭也给自己续上了一盏茶水。不比孟显只将茶水拿在手里充样子,他却是端起茶盏来,慢条斯理地品尝着。 孟显干坐了一阵,感觉到孟昭的危险性似乎在逐渐降低,也是暗下松了口气。 大兄,你有什么事要说的,你便直说吧,这样干坐着耗,也没甚意思。孟显道。 孟昭咽下一口茶水,抬起眼皮子快速看了他一眼。 怎么,这就坐不住了? 孟显摇头:倒不是,只是觉得没必要这样浪费时间而已。 也行吧 孟昭暗下叹得一声,随后对孟显道:我希望你能真正的想明白,是到底要像刚才你说的那样,跟着我一道,还是要去做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孟显一时愣住。 大兄他,他所以如此兜转,原来是为的这个? 不是为的这个,还能是为了什么?尽管孟显没有将心中问题问出,但孟昭却也准确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阿显,你在家中虽然是次子,但你我都明白,阿父阿母从来没真将你当做我的附庸。你不需要总惦记着辅佐我,你也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阿蕴和阿彰拥有的自由,你也有。你 大兄!孟显忽然郑重地唤了一声。 孟昭停住话头。 孟显将手中拿着的杯盏往侧旁案桌上一放,抬头看定孟昭,无比认真道:大兄,我并没有把我自己当作你的附庸。 真没有?孟昭问。 孟显毫不迟疑地答:真没有! 孟昭一时不说话,只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孟显。 孟显这回完全没有躲闪,直直地迎着孟昭的视线。 孟昭先一步退让:那行,就是真没有。那你说说,你是真的要与我一起么? 孟显郑重点头:当然。 孟昭还正想问为什么,却被孟显先一步抢去了话头。 大兄,你知道你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有多麻烦、有多棘手,我们手足之中,除去方才不在场的阿彰,也就阿蕴暂且还没想明白了。 你瞒不了我! 孟昭很有几分哑然。 孟显面上显出几分得意,但旋即又被压下。 大兄,孟显道,你需要帮手,而我则是那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顿了顿,孟显又道:更何况,即便大兄你准备要去做的事情,虽然大部分时候都着落在阳世天地这边厢,但阴世天地那里也必定深受影响。 亦即是说,我若在大兄你的事情上掺上一脚,到时候受益的,必定不独只是大兄你,阿彰那里也能轻松简单很多。 孟显最后总结道: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孟昭沉默许久,问:这就是你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 孟显理所当然地点头:这就是我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了。 那阿父、阿母呢?孟昭又问。 我还道你在顾虑着些什么呢,原是为的这个。孟显失笑,却是跟孟昭道,阿父和阿母那里不是还有阿蕴在呢么? 孟昭很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你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将阿父、阿母托付给阿蕴照看? 孟显笑着问:这不是正好合适么? 孟昭想了一回,也是点头叹道:确实合适。 孟蕴要入红尘,要尝试将人性、人情合入诸多药性之中,父母恩情乃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第631章 孟显又道:我们诸手足中,相比较起来还是要数阿蕴的道路最稳,她或许 能够成为我们诸手足的后盾也说不定呢。 孟昭也是一阵默然,少顷后,他才强自打点起精神,笑问:你这是不信任那位尚且未知的存在,想要另行培养、等待一个足够让我们信重的选择? 孟显没甚好气反问:难道大兄你就真的能完全放心? 孟昭不答,笑着转移话题。 稍后,我打算去见阿父,跟他将事情先提一提。 孟显也没有追着那个话题不放,他点头:应该的。但大兄你不能撇下我,我们一道去找阿父。 孟昭瞪了孟显一眼,无奈道:行行行,忘不了你的事情。 孟显却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对了大兄,等我们将手上关于族里的那些事情渐渐交出去以后,要怎么做事,你可已经有计较了? 他沉吟着问:还是说要先跟阿彰商量过再论其他? 是要先跟阿彰提一提,但不必将阿彰也拖进来。孟昭道。 孟显初初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就明白了孟昭道个中考量。 先跟孟彰提一提,是不愿让他们两个做的事情还须得外人来跟孟彰说起;不将孟彰也拖进来,是因为孟彰现在有他自己需要忙、需要专心的事情,将孟彰也拖进来除了让他分心以外,基本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孟显便问:那么时间呢?大兄,我们什么时候见一见阿彰? 对于这个问题,孟昭似乎早就已经有所思量。 你觉得十月十六如何?他问。 十月十六孟显沉吟,在阴世天地那《西山宴》之后吗? 孟昭点头:虽然阿彰只打算在那《西山宴》上做个观者,没想要多做些什么,但我认为在《西山宴》之前还是莫要太打扰他的好。 孟显想了一阵,也点头:那就定在十月十六吧。 孟显赞同归赞同,但他很快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看着目光狐疑的孟显,孟昭又饮去一口茶水,才问:怎么?是还有别的问题吗? 孟显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 他问:大兄,这些事情你到底暗下琢磨多久了?怎么我看着很多问题你竟是都有定计? 孟昭笑了笑。 也没有琢磨多久,就是在这几个月里慢慢想的而已。 这几个月里?孟显敏锐地抓住了重点,是在阿彰去了阴世,且渐渐显出自己愿景开始的吗? 孟昭隐去叹息:我们做人兄长的,总不能连自家幼弟都比不上吧? 孟显怔愣片刻,无比赞同地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他们可以在机缘、在手段和能力上输给自己的幼弟,这没什么。无论怎么样,青胜于蓝、一代比一代强那都是好事。可要是他们连愿景、决心、意志都不如自家幼弟,那就真的太丢人了。 孟显稍作思量,便轻快道:那到时候就我请来阿彰吧。 孟昭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倒是孟显很快收拾了有些激昂的情绪,问孟昭:那,大兄,我们既是打算入道,道场呢?道场有主意了吗?我们是准备另起一脉的吧,道场这事情可轻忽不得。 道场其实就是山门。 尽管当下他们似是只有两个人,但只要他们不想自己立下的道脉始终维系在小宗小支的状态,只要他们还想要让道脉壮大,就必定需要好好地挑选道场。 道场所牵涉到的,可不独独只有地运,还有人气。 是已经圈定了几个选择,但目前来说,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孟昭道。 孟显兴致越发的高昂,他急急问:哪几个,是哪几个选择? 我循着地脉走势看了一圈,孟昭道,泰山、衡山、恒山、华山、嵩山、终南山、峨眉山、茅山 孟显快速回想一下族中收录着的地脉走势图,也是连连点头:这些地方确实都很不错。 就是太不错了 孟显也跟着露出了几分苦恼。 他们要在这些地方中挑选出一个来做道场,不免有些拿捏不定。 道门五大主支法脉,祖脉都在昆仑,这自然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些年道门虽看着安分,可实际上却多有动作。 他们也似是要打算在各处地界搭建道场,立下传承道统 想到这里,孟显连忙开始盘算起这些地界的境况来。 孟昭看刚才还有些苦恼的孟显陡然振奋精神,凝神暗下盘算,也是觉得好笑。 孟显察觉,抬起头怒瞪孟昭:大兄,你就一点都不担心的么? 担心?我要担心什么?孟昭故意逗孟显。 孟显越发恼怒。 孟昭哈哈笑开,好一会儿后才在孟显道怒目中摇头:我不担心我们挑中的道场会跟那几支道门法脉撞上。 孟显是关心则乱了,所以没有注意到一个很明白的事实。 第632章 当今世代,是世族的时代。 世族与皇族共治天下。 孟显被孟昭这么一点,也是恍然。 在这个世代里,土地、人口绝大多数都掌握在各家世族手中。 泰山、恒山、衡山等等等等被孟昭罗列出来,用作为道场选择的地界,除了泰山这个别有意义的山脉没人真敢逾越以外,似衡山、恒山这样的,那山脉中最适合、最秀丽的地方,都必定在各家世族的手里。 莫看这些地方都是高山,人迹罕至,可那是对凡俗百姓们来说的,对于有修为在身的各家修士来说,那种种妨碍、阻拦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所以,孟显道,只要我们挑好地方,备好价钱去找主人家就行了? 孟昭笑着点头:可不就是这样? 孟显有些兴奋,又有些可惜。 可惜我们安阳郡里没有这样的灵山,可惜我们孟氏兴家的日子还有些短,没能圈地 孟昭倒不是很在意这个。 没有就没有,换就是了。 下一瞬,他的声音悄悄压低,只有近在他侧旁的孟显听清楚了。 再不然,等到乱象四起,我们再抄底入手也一样的。 孟显轻咳一声,也很是赞同孟昭的说法:也确实是。 不怪他心黑,实在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几率实在太高了。高到无关他怎么想,只要乱象一起,结局都是那样。 往前那黄巾之乱、三国乱战,十室九空的境况可都还在史书上记着呢! 所以只要我们选中就好了孟显说着话,脸上又显出几分苦恼,可就是,太难选了啊! 孟显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向孟昭,惊问:大兄,你将它们都给列数了出来,不会是想要我来选吧? 孟昭轻咳一声,不见一点心虚。 没有的事,就是觉得你既然要跟我一道,那这些道场、弟子、法脉之事,你也该拥有部分决定权而已。顿了顿,孟昭反问孟显,总不能这些都是我来拿主意定下吧?那你算什么了? 孟显狐疑打量孟昭,问:真是这样? 孟昭怒瞪孟显:不然还能是怎样?! 孟显看了看孟昭,又看了看孟昭,聪明地选择了相信。 他琢磨一阵,也有了主意。 大兄,既然我们稍后还要联系阿彰,与阿彰提起这件事情,那这修行道场的事情,不若也问一问阿彰的意见? 孟昭看得孟显一眼,竟也有些不敢相信。 这还是惯来更宠溺、更纵容阿彰的阿显?真不是唤了个人? 孟显见孟昭沉吟,更卖力地想要去说服孟昭。 毕竟大兄你要做的事情,可不只是在这阳世天地,还牵连着阴世天地那边厢。关系到阿彰我们总也得听听他的意见吧? 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孟昭拖长了声音,配合着道。 孟显听出孟昭道意动,只觉得说服孟昭就在眼前。 大兄,阿彰毕竟是幼弟,往常时候又吃苦太多,着实是遭大罪了我们这些做长兄的,就得多看顾他几分才是。 孟昭掩去眼底的笑意,犹犹豫豫地问:这,看顾是看顾,但似我们这样,未免有几分将事情推到阿彰头上去的意思 就,感觉不太好。 孟显可不甘愿让孟昭在这个时候退后,他连忙道:没有的事。 尽管道场的择定确实会对道统传承、兴盛很有几分影响,但真正决定道统能不能代代传承下去,能不能真正地绵延兴盛,始终还是道统里的人。 是我们这两个立下道统的长兄,更是我们这两个长兄收录下来、让他们承继道统的诸弟子,跟阿彰这个择定道统道场的人没有多大的相干。 越是说到最后时候,孟显面色便越发郑重严肃。 第198章 到这个时候,孟昭是真的确定孟显为什么非得让他们的幼弟来挑选这个道统道场的用意了。 他想让这个由他们两个兄长搭建、传承下来的道统,也成为幼弟的一份力量。 阿蕴作为他们诸兄弟手足中保底的那一个,在他们真正立下根基以前,须得尽量分割与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好让她也涉入他们这边厢的因果里,但阿彰不同。 尽管等他们两个真正在阳世天地这里开始做事的这一段时期里,他们亦同样不好事事带携上阿彰,可他们做的事情跟孟彰在阴世天地里要做的事情,相互之间也是多有联络的。 待阳世天地里的他们度过最开始的那一段时间,待孟彰真正积攒到足够的力量,他们其实就可以重新搭建上联络的。 毕竟就阴世天地和阳世天地两方世界的发展以及彼此间的关系来说,他们到最后总是会撞到一处去。 这是不可避免、也必将会出现的未来。 当然,如果他们这两个为人兄长的,什么事情都没做好就被现实打击得灰溜溜回转安阳郡中去的话,那自然是什么都不必说了。 孟昭轻笑着摇头:我只希望到时候阿彰不要很为难才好。 第633章 孟显摇头晃脑,不以为意。 能有多为难?他道,反正不论阿彰挑的什么道场,我们都直接定下来就好。阿彰总不会坑害我们。而且 真要是因为道场的缘故,使得我等在地利方面有那么几分缺失,不是还有天时与人和? 还是那句话,真正能影响法脉道统的,是人。 是道统的开辟者、传承者、维护者。 不独独只是孟彰。 孟昭也是一笑,颌首叮嘱孟显道:那你到时候跟阿彰提起的事情,记得看看阿彰到底是个什么反应。 倘若阿彰不甚在意的话,你便莫要提起这些来,可要是阿彰为此存了几分担心忧虑你要记得跟阿彰分说清楚。 孟显没有不应的道理。 他更连连跟孟昭保证:大兄你放心便是,我会拿捏住分寸的。 孟昭对孟显很是信任,不过再多言说两句,便停住了这一个话头,各自商量起这段时日以来的孟府以及安阳孟氏族中的事情交接问题。 或许他们对自己往后一段时间里到底要做什么,又要怎么去做很有些规划,可他们手头上还有很多涉及孟家、孟氏一族的事情 在他们真正着手去做他们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以前,这些孟家、孟氏一族的事情总得先交付出去。 孟昭、孟显这两位青年郎君此前毕竟也做了些准备,这会儿商量起手上如今拿着的事情的处置和交接问题来,可谓是进展神速,配合得尤为利索。 过不得多时,孟昭、孟显这两位青年郎君便相携着走出孟昭的院子,直到分岔路才各自散了。 他们俩自觉这件事情有了能做决断的人,倒是一身轻松了,但孟彰却不知晓待他参加完十月十五的《西山宴》以后,阳世天地里还有这么一件事需要他来拿主意。 他自脱出了孟蕴的梦境世界,从阳世天地回转阴世天地以后,就一直在思量着孟蕴的某些事情。 越是细想,他那薄且淡的细眉就皱得越紧。 他并不驽钝,甚至很是敏锐。尤其是在阴神即将正位阴世酆都的这个当口,他更是不敢对细节疏忽。 药性、人性;药理,人理;将药性与人性相合,使药情与人情调和 姓孟的小娘子 这些琐碎信息的梳理,让孟彰觉得 他正在一点点地靠近答案。 那个他此前从来没有猜测过,但一往那个方向琢磨就越发笃定的答案。 所以 坐在正驶往太学学府的马车上,久久闭眼凝神思量的孟彰终于睁开眼睛。 他往阳世天地安阳郡里孟家府邸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阿姐,你真的会是那个奈何桥头上大名鼎鼎的那位送汤娘子么? 没有人回答他,但在时间长河的下游处,有娘子在氤氲水汽中抬起泛着红晕的眼,往他这边厢看了过来。 也是那一顷刻间,明明眼前种种感官都在告知他清平无事,明明心头、识海里的诸般感应都在言说安静随性,但他愣就是感觉到了某种从极高极低处、极远极近处传递过来的注视感。 有什么人,正在凝视着他。 这样的恍惚感觉只在须臾间映照在他的灵觉里,但他却一点都没有怀疑。 他无比地笃定,那是真的。 那一切灵应、映照,都是真的。 孟彰收回目光,沉沉地、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阴灵魂体上自然显化的眼睛闭上以后,孟彰的心眼便就睁开。 在一片不知是一直都在那里此刻才叫孟彰看见,还是因为孟彰在这顷刻间不住颠覆翻涌的激荡心绪中被牵引出来的艳红中,孟彰得到了他想知道又不太想要知道的、莫名而来的答案。 孟婆吗? 不论是他记忆里所曾闻说的只字片言神话故事,还是伴随着方才那灵应与映照一同弥漫扩散开来的情绪,都在告诉着他另一件事。 孟婆的境况 其实不太好。 或许从某些事情来说,孟婆算是安顺的。 毕竟这一位熬汤娘子在酆都地府诸位阴神里的地位甚为特殊,毕竟这一位熬汤娘子常年在奈何桥头为往生阴魂送汤,可谓是同天下无尽芸芸众生接下一段一段因果 无论是看在她的特殊地位上,还是看在她与天下芸芸众生的因果上,都不会有人胆敢轻易招惹她。 她能自保,能留存尊位,能享有尊崇。 她已然是足够的安稳了。 若是往常时候,若是那孟婆不是孟蕴,孟彰未必会多想。可当孟彰在孟蕴小娘子和孟婆之间划上等号以后,孟彰就觉出了几分心惊。 后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孟蕴成为孟婆,终年在奈何桥头上熬汤? 是孟蕴自己身上经历的事情,还是他们这些血亲身上另起了什么变故,又或者是他们人族族群乃至是整个天地出了什么问题? 总该得有些事情发生了,才让孟蕴成为孟婆的。 孟彰的思绪乱了平,平了又乱。如此几番颠覆后,才又有一个个的念头从他的心头迸发。 第634章 阿姐真的是孟婆的话,那未来的阿姐,到底会有多强? 是似神话传说中的那些大罗仙神一样的境界吗? 就是那种超脱一切命运时空、永恒逍遥的大罗仙神境界? 如果真有这样浩瀚莫测大威能、大神通的话,那 他以及大兄、二兄这些手足曾经所笃定的、所笃信不疑的安顺感觉,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们这些手足得到阿姐的庇护? 那能够贯穿整个时空的庇护与看顾? 早先他受酆都诸位阴神所邀,见证那场酆都审判以后,从酆都宅邸里出来又遇上事情当时也是因为有阿姐在后头庇护、照看,所以才能够那样的顺遂? 更甚至 他所以能够转生这方天地,成为这方天地里的孟彰,与大兄、二兄、阿姐做手足,其中是不是也有阿姐的缘故? 他跟阿姐、跟传说中的孟婆,在这一世以前,莫不是就已经有了什么渊源? 若不然,为什么偏偏是他在一世身死以后,能够转生这一方地界?为什么偏偏是他,能在转生这一方地界时候还带着前生的记忆,丝毫不受那胎中之谜的影响?为什么他这一世转生,能同大名鼎鼎的孟婆做手足? 孟婆她可是在奈何桥头上给各位转生阴世阴灵们送一碗孟婆汤的存在啊。 她要是不甘愿,他能成为孟婆的弟弟? 所以,他跟孟婆的前缘是什么?他在自己前一世更早远的时间里,是不是另有别的身份,别的缘法? 总不能完全就只有算计、谋划吧? 这话说出去,孟彰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信的。 孟蕴这些年对他的态度如何,他都尽数看在眼里。他绝不会怀疑孟婆的用心。 因此,前因绝对存在,只是他一时半会儿的,还不知道罢了。 孟彰胡胡乱乱地想了一堆有的没的,但这一瞬息间,他却也像是被惊醒一样,陡然从那些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 是啊,前因必定存在,它也一直存在,只是一时半会儿间,他还不能明白照见而已 马车停了下来。 垂在马车车门处的门帘随着马车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阵,少顷却是平复了下来,静静地垂搭下来,为车里的小郎君挡去那马车外喧嚣的风,也拦去那些激荡遮眼的尘。 郎主? 马车外传来了车夫提醒的声音。 这并不奇怪,哪怕往常里车夫很少会有这么冒昧的时候,但他今日从出府以来就慢了。即便马车的速度不慢,可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时间也快到童子学那边上课的时间了。 孟彰没再在马车里久坐。 他略略定神后,便从座席处起身,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我无事。他下了马车,在离去以前也还是如平常一样叮嘱车夫道,我今日下学时间会比较晚,你要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去处理,待临近下学时候再回转这里来接我便是。 站在高马侧近的车夫倒是没有似往常一样利索答应下来,他快速地打量过孟彰的面色,问:郎主真是无事? 他瞧着郎主的状态,跟往常时候是不是有些什么不同? 孟彰冲他笑了笑,摇头:我真无事。 车夫便不再多说什么,躬身往后退了退,看着孟彰往学府中快步走去。 第199章 想得再多又如何?不曾将想法着落到实处,一切不过俱都是空茫。 真正能改变事情境况、扭转局势的,还是行动。还不能只是一蹴而就、一日两日的行动。 尤其是在面对人力所难以控制的境况时候。更是需要有日积月累的努力和坚持。 孟彰脚步不停,甚至较之往常时候,他的速度还比迅捷,但此刻他周身三尺虚空中,却似静水一般,隐有暗流在苍白的晨光中流荡。 童子学的学舍里,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已经在各自的案席后头坐了,如今或是与同伴低声交流,或是独自闭目养神,或是自顾自整理着案台上的书册与笔墨。 各都有各的事情,且各都是忙得不亦乐乎。 孟彰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门外走入,来到他自己的案席处落座。 王绅抬眼瞥见,正要似往常时候一样同孟彰打招呼,却被孟彰平平瞥过来的一眼给摄住,半饷方才回神。 孟彰却似是无知无觉地收回目光,但坐下的他却是什么都没做,只看着他自己那干净的书桌默然出神。 甫一稳住心神,王绅又悄然无声地半转过身,小心观察着孟彰的状态。 他这会儿的姿势动作很别扭他自己当然知道,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能这样了。 倘若采用旁的手段惊扰了孟彰 先不说他会不会受到反噬,就说惊扰孟彰的后果,他或许能承受得住,可他不想去承受。 相比起王绅的别扭姿势来,谢礼、庾筱两人却是要自然了太多。 王绅见得,不免就从心底生出了两分笑意。 只两分。 要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时候,他或许就不应该挑选这个位置了。 不过待到王绅发现侧旁的谢礼、庾筱所能从孟彰身上读取到的信息也没有比他多几分以后,他的心态就又平稳下来了。 反正大家都无甚收获,都是一样的结果,那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第635章 他正这样想着,就对上了孟彰扫视过来的目光。 不独独是他,谢礼、庾筱这两人也都在孟彰的视野里。甚至更前方位置的李睦、明宸、林灵等人,亦未能逃脱。 可是有什么事?孟彰问。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被抓了个正着,既是心虚,也是心神微凛。 幸而他们俱都备受庭训,涵养与能耐都远超寻常同龄人,方才堪堪稳住了没失态。 雀氏有一件事,需要问一问你。在王绅、庾筱两人的默然中,却是谢礼站了出来,开口接住孟彰的话题,面色还甚是自然平和。 王绅、庾筱的目光便转落到了谢礼身上。 谢礼这时可顾不上他们,他仍自看定孟彰。 孟彰面上也不见异色,只又问:什么事? 谢礼便问:关于舆图的学习,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孟彰,我们能从今日开始吗? 孟彰的面色动了动,他的目光从谢礼身上挪开,往王绅、庾筱乃至更远处也一直在听着这边厢对话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扫视过去。 孟彰不曾多说些什么,很是配合地开口:如果你们都已经准备好了的话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面上都有激越浮起,眼中也带上了光,是那肉眼可见的期待。 孟彰笑了笑,将最后半句话说完:那便从今日开始吧。 稍后,我会去跟罗学监说起这件事的。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都笑了起来。 那太好了。 可不是,风声传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久,总算是能真正开始了。 你准备学的是哪一个地界的舆图?是这帝都洛阳以及周边,还是你家祖地那边 孟彰也只是含笑听着,并没有约束。但下一瞬,他感觉到了从东厢房位置渐渐往这处正房位置靠近的气机。 先生要到了。他提醒道。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尽都停住话头,同时收敛心神。 但他们的目光还是望定孟彰,没有转身回去正坐。 他们感觉得到,孟彰这位同窗还有点话要对他们说。 我们早先约定好,诸多同窗将划分队伍来进行相关的舆图学习。既然你们说都已经准备妥当,那么料想你们也已经找好了自己的同伴了? 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脸色动了动,却都没有在这个时候跟孟彰多说些什么。他们默契地将这短暂的时间尽数交给孟彰。 孟彰也不耽搁时间,他很快又道:诸位同窗也都明白,既是以队伍的方式来一同学习舆图,那么每一个队伍,也该有一个具体的学习方案。 学什么、怎么学,同伴之间的需求、时间怎么调整 诸位同窗该是都已经心里有数,那么趁着现下学习还没有正式开始,烦请诸位同窗将这个方案简单梳理、总结,书写成文,递送给我。 他看定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我既是担了诸位同窗的厚望,便得做些事情。 说到这里,孟彰忽然笑了笑:总不能一切开始以后,我对你们的相关学习还一无所知吧? 纵然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还惦记着正在往这边来的先生,但听到孟彰的这个问题,他们还是笑着摇头,低低回应孟彰。 那确实是真不能。 自然是不行的。 怎么可以呢? 孟彰将这些低低的声音听在耳里,又自笑道:那不就是了? 另外,孟彰面上笑意快速收敛,极认真道,军伍之中一五、一什都有一个伍长、什长,我们一众同窗既然都以队伍的方式划分团队来一道学习,那么每个队伍之中,也该当有个总领之人。 那一众目光烁烁紧盯着孟彰、静听他说话的小郎君小女郎中,有人目光越发明亮,有人却是情绪稍稍暗淡。 前者,基本都是自觉自己能在队伍中担起重任的人;后者,自然便都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的人。 孟彰将这一切反应及情绪变幻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尝试去扭转。 这里是太学的童子学。这里的生员,不论是小郎君、小女郎,俱都是各有身份,乃是非富则贵。 在这样的圈子中,不论是靠近还是远离,不论是往前还是退后,都是由很多很多东西决定的。 并不单单只看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本人的能耐与手段。 孟彰真要插手,不是不行。但在后续舆图的学习以及诸位同窗的相处中,可未必就能占到孟彰本心所愿看见的好处。 何况,不论是这前者还是后者,对于这一件事,他们其实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并不真的就需要孟彰仗义执言。 绕是如此,孟彰也还是点了一句。 诸队伍中的总领之人关乎甚大,不是寻常管事调理之人。希望诸位同窗在推举人选时候,能够多思量几分。 毕竟,孟彰笑了笑,在我等诸同窗划分出队伍以后,相互之间也是要进行较量比拼的,不是吗? 第636章 倘若在这较量比拼的过程中,哪些同窗总是落在下风,没有一点还手之力的话 孟彰的声音悠悠响起,落在学舍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耳中。 各位同窗也没有什么脸面不是? 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尽都暗下点头,很是赞同。甚至有那么几位,还在默然中显出了几分动摇。 不是这几个小郎君小女郎听了孟彰几句话,就开始质疑他们自己。 这些备受庭训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足够的骄傲,有足够的自信。 孟彰这一番提醒还无法真正动摇他们。 他们只是在斟酌,在再次衡量和判断而已。 他们这些同窗,往远了说,都是世交,往近了说,也是一同长大的,谁都知根知底。哪一个在哪方面资质更强些、积累更多些、能耐更强一些,各自都心里有数。 就算他们中的一个两个能糊弄住一人两人,却糊弄不住这里的所有人。 而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此刻在斟酌着判断的,也是这些。 大家的根底都明白,谁站出来谁退后一步本是两可之中,原本没有人在这些事情上太过计较。但现在被孟彰这么一提醒,情况就不同了。 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孟彰的缘故,还因为他们自己的脸面。 真要是因为与学识、资质无关的其他缘故占去了队伍中总领之人的位置,而导致后头队伍在和诸同窗的较量中接连失误的话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默然地交换了几个目光,心下也都各自有了打算。 孟彰心里也多了几分满意。 他往外张目看了一眼。 今日里晨早负责来童子学学舍里授课的先生也确实足够聪敏,从东厢房那边到正房这里来不过是数丈的距离,孟彰这几句话说完,那位先生竟然还没有走到学舍门口来。 当然,这或许也跟孟彰时间掌控得当,现在也还没有到正式开始授课的时间有关。 就这些事情了。诸位同窗也不必着急,在今日的授课全部结束以前将这些东西送到我这里便行了,现在的话,还是先为诸位先生的授讲做准备吧。 听得孟彰的话,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俱都颌首作礼,真就各自转身,正坐面对上首那归属于先生的教案。 也正是这个时候,那位负责今早授讲的童子学先生终于走到了学舍正房门口。 那先生目光微不可察地在孟彰身上转了转,压下心头感叹,正色道:将你们的《道德经》取出来吧,我们今日讲的是第八节 第200章 这孟彰小郎君倘若是来当个授讲的先生,说不定也能教化天下,直追诸位先贤 但,这大抵只是他的一点妄想罢了。 孟彰小郎君,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原就肩负一族兴衰,除非安阳孟氏都要转换生存的方式,将自己深耕的领域从朝局中抽出,转身扎根在授讲教学上,方才有几分可能。 何况,这孟彰小郎君与阴世天地里诸位阴神颇有渊源,似乎别有身份,又是处在如今这个风云并起、乱象显化的时局里 他必另有一份属于他自己的天命,又怎么可能只做一个夫子? 教养出一个英杰,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它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专注,更需要机缘。 先生再看得端坐在自己案席处的小郎君,掩下眼底的惋惜,重又将心神收敛,认真授讲。 孟彰似有所觉,将视线从手上的《道德经》书页上抬起,看向上首。 他到底是慢了一步,目光所见的,不过是平常没有多少差别的先生。 略停一停,孟彰收回目光,也继续听讲。 道与理、德与行,那些被圣贤用简单的文字淡淡总述的东西,此刻又被授讲先生用言语细细解析,引着他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侧目去看、静心去体悟。 孟彰自也是这小郎君小女郎之一。 往常时候,孟彰必是不会分心的。但这会儿却似乎有些不同。 不,不是就说这会儿的孟彰没有认真,而是他此刻的状态特殊。 他的意识似是沉在水底,又似是高悬天中。 沉在水底的是那月影,高悬在天中的是那月轮。 可不论是那月影还是那月轮,都总是别有一种空灵空冥的意蕴。 孟彰的意识便处在这种特殊的状态中。 而映照在他意识里的,除了上方授讲先生正在讲述的内容以外,还有那一抹似曾相识的艳红。 孟彰不自觉地半垂眼睑。 静敛的心神里,那一抹艳红越渐清晰、充实,就似是孟彰终于要看见它的本相一样。 这种感觉在孟彰心神中激荡而起的同时,却也有一种明悟生发。 时候未到。 它本相显化的时候还未到。 激荡又冷静的混乱情绪之中,孟彰的心神意识却仍然守住清明。 与其说是那抹艳红本相显化的时候还未到,倒不如说是孟彰还没有达到某种条件。 不论是他自己身上的那些疑问,还是他自己的修为 总之就是,如今的孟彰还多有不足。 我今日的课程便讲解到这里,你们且回去好好参悟理解,再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回去请教家中亲长,也可以在我闲暇的时候到东厢房处寻我。 第637章 授讲先生的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 好了,你们自个儿休歇去吧。 孟彰心神回转,与学舍里的诸位同窗齐齐站起,躬身作礼:学生等礼送先生。 授讲先生随意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出了学舍。 可算是结束了 是啊,《道德经》真的是太讲究心境了,没有相应的心境,即便强行体悟,也总觉得清淡无味 就是,除了相应的心境外,要研读、体悟《道德经》,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更多的心思去自己琢磨。若不是因为《道德经》的这种特殊,我们今日也未必能这么轻易腾出足够的时间来进行舆图相关的学习。 可不是,不是今日授讲《道德经》,我们还得另外挑日子呢。 虽然今日闲暇的时间比较多,各位先生也似乎已经默认了我们挪用时间,但方才听孟彰一一说起,才想起还有那么多的问题没有解决也不知今日里剩下的这半日时间,能不能真正开始。 这确实也是问题。说实话,昨夜里,我归家去后,光顾着琢磨孟彰罗列给我们的规矩和章条了,都没来得及琢磨这些 说到这个问题,诸多三三五五聚在一起闲话的小郎君、小女郎俱都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然后同时露出一个笑容来。 看来,昨日归家去以后的那段时间,他们在家里的境遇或许压根就没甚区别,都被自家家族在阴世天地里的各位亲长带着引着,一点点揣摩那些规矩、章条去了。 正因为在那一头花费了如此多的时间和心力,这一头真正的实事才基本没有个考虑。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无声对视片刻,俱都有了答案。 孟彰并不太理会这些。 授讲先生才走出学舍,他便双眼一合,直接入定而去。 王绅、谢礼、庾筱三个小郎君小女郎还待要转身来跟他说些什么,就见得他这幅模样,一时俱都默然。 孟彰他这,真不是故意的? 不会。还是谢礼先自开口。 他不开口尚且罢了,这一开口,不独独是王绅、庾筱这两人,连学舍里原本被孟彰这种利落状态给吸引来目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一并将目光挪移到他的身上去。 分明是诸位同窗的视线焦点所在,谢礼却仍旧坦然。 他抖了抖自己案头上的那份记录着相关规矩、章条的文书。 枝叶在半空中搅动气流,发出清脆的呼啦啦声。 孟彰他不是这样的性格。 谢礼的话,完全收服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 这自然不全是他的功劳,纵是陈留谢氏的嫡子,在这童子学学舍里,也远未能到一语就能让这里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信服的地步。 真正说服了所有人的,是被谢礼拿在手里的那份记录着规矩与章条的文书和那规矩章条背后所揭露的孟彰性情与行为准绳。 谢礼团团环视这些同窗一圈,将手里的文书重又放回案头。 章条和规矩都是孟彰自己整理出来的,他不会轻易悖逆。我猜测他今日所以如此谢礼目光在孟彰身上停了停,或许还是因为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学舍里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听着这话,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孟彰身上有事情发生? 他们这样一面低低重复着,一面环视着周遭的同窗。 近日帝都洛阳里是有些不太平,但这不是一直以来常见的么?没什么稀奇的吧?而且也没听说这些朝局上的乱斗暗流,是有那些涉及到孟彰的啊,怎地还会有事情发生在孟彰身上? 是他们家族对帝都洛阳的消息掌控出了差错,还是有人蓄意在暗处布局,更或者 就是他们这些世家望族中的某一些,还在打着孟彰的主意而他们却不知道? 那种种的猜测,似野草一样肆意蔓延滋生,几乎要在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心底化生出一大片彼此猜疑的阴影乃至是黑暗。 但幸好,没有哪一个小郎君、小女郎在这学舍里的同窗面上看见任何一点不妥。 这样的发现,让那些阴影、黑暗的扩张速度陡然凝滞。 莫非,是他们猜错了? 一遍遍更仔细地观察过各位同窗的脸色、表情变化,一位位小郎君、小女郎最后都是默然。 好像,还真是他们想错了 一时静默地王绅特意看了看谢礼,又看看庾筱,最后看向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些人,特别坦然地开口道:我昨日没听说帝都洛阳里有什么事情发生。 略顿一顿,他又补充道:或许是今天早上,毕竟我从府里出来抵达太学里的时候,孟彰同窗他大概还在路上。 王绅这话粗粗听着只是寻常,但内里的意思,却是将他所有的意思都给说清楚了。 他昨日里没听到任何风声,便代表琅琊王氏也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孟彰身上真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觉得应该是在晨早的这段时间,但琅琊王氏族中没有给他这里递信。 口信没有,书信也没有。 第638章 所以琅琊王氏没有一直盯着孟彰,他们确实重视孟彰,想要与孟彰交好,想要知道他的动静和近况,但他们不会选择步步紧盯的方式。 他们靠近孟彰的动作很有分寸。 这既是王绅的态度和答案,也是琅琊王氏的。 这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就没有一个是不明白的。 在王绅之后,庾筱也点头,出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谢礼也是同样的态度和言语,而在同时,他还道:孟彰郎君身上的事情,或许与我们、与帝都洛阳里没甚相干。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尽都转了目光落到他身上。 谢礼面色不动,只道:我们都是同窗,一同在这学舍里听课学习,大家都在一处。从今早踏入这学舍到这会儿,我们才不过是第一回 中途歇息,谁都还没有走出过这学舍,也没有谁从外头走进来 他的意思,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同样明白。 今早上,孟彰算是他们这些同窗中,最后一个进入这学舍里的,在他之后的,只有方才离开的授课先生,在他之前的,是学舍里的所有同窗。 而在先生宣告休歇以后,孟彰直接沉入定境 这一阵子工夫时间不长,整个学舍里,也没见哪个同窗往外走出一步,更没见有谁家往这里递送了消息。所有的动静都在大家的耳目中,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这前前后后梳理下来,答案如何,还很难想吗? 不论孟彰身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显然都与他们这些同窗不甚相干。 而看各位同窗的反应,大抵也与他们背后的家族没多少关系。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面面相觑一阵,默契地转移开了话题。 我们先前可是说好了的,你与我一队的? 确是如此,但我觉得只我们三个或许不够组建小队,便想着再多添一两个同伴。所以 是吗?原来你也是这个心思的?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正正在琢磨这个,还想着该怎么跟你开口,现在这样,我倒是不用头疼了,阿琪,过来过来,快过来。陈列他答应了,我们能在同一个队伍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先前不是都说好一同组建队伍的吗?现在要割裂出去?怎么,你又不想要学□□都洛阳相关的舆图了? 不是我临时临急要改变主意,实在是我大伯的意思! 你大伯!?你这才多大,也才哪到哪,他居然就已经在防着你了?!什么人啊这是?!你也是,你大伯发话,你直接就答应下来了?都没去找你伯祖分说个清楚明白,讨一个公义? 那不独独是我大伯的意思,也是我伯祖的意思。 你们家,怎地忽然就这个样子了? 如果你有留心阳世天地那边厢的情况,你大抵就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们家族中,他们这一支有人迁左都御使了。还不是旁人,而是他父亲。 迁左都御使那小郎君说话的声音都低了低,所以,你们家是决定要避一避,怕有个万一或是变故,想要退回老家了? 是有这样的意思,但也不独独是这样的意思。 嗯?难道还有?莫不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家族里的宗长那支,怕是有些坐不住了。 学舍里的话题言语,被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有意无意地转移开去。过不得多时,小到同窗间的彼此交情,中到几个家族间的来往联络,上到各个家族在朝堂中所站立的位置 全都是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闲谈的话题。 一时听着看着,似乎热闹得很。 或许有人在借着这个机会有意无意收集、补全某些自家家族中没有到情报信息,但这其中,却绝对不包括孟彰。 孟彰心神沉在定境之中,并不曾挖空了心思去想怎么窥破那曾艳红的本相本体,而只是收摄了心神,让自己沉寂,同那细微的、隐晦的、微弱的灵机同呼吸同跳动。 这无疑是最他当前最正确的消化、调整方式。 渐渐地,驻留在孟彰下丹田位置所在的那梦境道炁种子也若有若无地动了动,又动了动。 孟彰有所察觉,但并不着急。 他心神犹如古井,只倒影着那一轮明月,不见波澜。 梦境道炁种子又动了动,只不过这就是极限了。 它很快安静下来,像那寒冬里深埋在泥土里的树种。 孟彰心神汇聚,月影从那古井中跃出,直上中天与那轮明月合为一体。 他睁开了眼睛。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都停住话头,转了目光来看他。 孟彰,你醒了? 从那话语中、神情里,孟彰看到了不加遮掩的惊喜与庆幸。 他很自然地回了一笑,同时站起身来拱手作礼:累各位同窗久等了。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齐齐摆手,不认这话。 第639章 没的事,我们正好趁这个时间再商量一下队伍的事情其中,确实有些变故,所以还得调整一下。 孟彰笑了笑,又往外间转去视线,看外头的天色。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问:那你们这下子是真的拿定主意了?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尽都点头:拿定主意了。 孟彰再问:真不改了?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又都点头:不改了。 话音才刚落下,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中,就有一个小郎君动了动眉毛,似乎有些什么事情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孟彰的目光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小郎君也察觉到了,再不犹疑,直接迎着孟彰的视线就问:孟彰同窗,这是不是有些不对? 其他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转了目光来落在他身上。 谢礼、李睦这等更敏锐的小郎君小女郎多看两眼,也都明白过来了。 孟彰笑笑,问:哪里不对? 那小郎君瞅着他,道:哪怕队伍人数定下、名单定下、伍长定下,中途也是都能够更改的吧? 其他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转动,重新回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颌首:确实是都能改的。 那小郎君看住他:那 能改是能改,孟彰道,但到时候真改动起来,却是都得经过队伍组列中各位队长的手。 他笑了笑,似是不经意地道:到时候麻烦的是你们队长,可就不是我了,这自然该你们这些队长、队员想明白的。 毕竟,规矩、章条在那里,你们也都看得明白。他道,队长也好,队员也罢,俱都是能换的。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听着,俱都心有所想。 尤其是那几位在队伍名单上被标注为队长的小郎君、小女郎。 但一直到最后,也还是没有谁说些什么。 孟彰的目光回转,团团看了这些同窗一眼,问:诸位同窗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人再开口了。 孟彰颌首,将手上的那些队伍名单和各个队伍近期的学习安排收拢妥当,开始往外走。 那我就先去见罗学监了。时间不早了,劳学监空等可不太好。 孟彰前脚才刚刚踏出学舍门槛,后头一直静默安分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的氛围当即就变了。 不算太诡谲,可也不是方才那样的平静就是了。 坐在靠门位置的小郎君张目往门外看了看,直到看着孟彰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才近乎喃喃地道:原来他那些章条、规矩里的意思,是真的 他真就是,那样想的。 这位小郎君说话着实含糊,短短两句话,几乎就没有一个真正清晰明白的语意。然而,这处学舍里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又都能准确地领悟到他的意思。 强者上位,能耐者上位。即便是一时半会儿弱势、多有不足,随着时间增强、补益,也仍旧有机会站到高处 这在以血脉、身份为惯常纽带和台阶的名门望族里,异常、异常的少见。 尤其是在阳世天地里那位痴儿登上帝位以后,这样的事情、这样明确的态度更是几乎绝迹。 他真的是太大胆了,也太 天真了。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听着这话,即便面色不动,眼神也很有几分复杂。 昨夜里,家中诸位亲长与他们梳理、剖析这些规矩和章条的时候,也曾着重跟他们分说过这一点。 家中诸位亲长都说孟彰大胆,也都说即便是在这太学的童子学里,结果也不可能顺遂他的所愿。 他们说不论孟彰到底是为的什么原因定下这样的规矩和章条,他们也都要给忘了。 忘得越干净越好。 最起码在明面上是这样的。 很简单,他们现在是太学童子学的生员。而太学的童子学,是那位阴世大晋东宫太子一力筹措办起来的。这里基本是那位东宫太子的地盘。 那位东宫是嫡长宗长,他们这一脉的立场早在那位痴儿带上帝冕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比明确了。 阳世天地里,种种暗流激荡,乃至波及阴世天地 或许,这些暗流所以会出现、壮大,根本是由于皇族各支封王的野心,但这些封王所以会肆无忌惮地将这一切野心付诸行动,自然也有那位痴儿皇帝的原因。 甚至,他们将这个原因化作了自己冲锋陷阵时候所高高、高高举起的大旗。 家族、帝位传承所遵循的规矩,不该是立嫡立贵。起码不该全是立嫡立贵,还有立贤。 这是礼法中的嫡、贵、贤之争。 或许它们只是一个名头,但绝对没有人敢忽视。 因为这就是名正言顺中的名。 孟彰有倚仗,当然,或许也没有。他就是纯粹这样想着,所以也要这样切实地去践行,那都是孟彰,不是他们。 他们不能错了立场。 立场问题,本来就特别的敏感,容不得半点含糊,特别是在关键时刻。 第640章 他们需要、也只能站在慎太子这一支的立场处。 因为这里是由慎太子费尽心思筹办起来的学舍,但凡他们的动作触动上位之人的敏感心思,他们身后的家族立场就会被直接盖章定论,不会再有任何腾挪的余地。 所以,不论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是不可能真的按照孟彰所愿去做的。 他们毕竟不是孟彰。 就算不论孟彰的出身,不论孟彰背后隐着的那些力量,慎太子乃至皇族也都不会过分猜疑孟彰。 他们家族中的亲长在为他们梳理剖析的时候,曾如此地告诉过他们。 他们也能够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很简单的,真的很简单。 只因为孟彰他从出现在世人眼中时候,就是这样的品行与形象。 他大胆、倔强、心中自有一股意气,可谓风骨凛然。他们呢? 在世人眼中,他们或许也只是未长成的高门世族小郎君,稚嫩却也生机勃勃。但在帝城诸位上位者的眼中,他们的稚嫩,总是多了几分矫饰 他们跟孟彰就是如此的不同。 真正明眼的人,心里都有数。 所以,那些被孟彰认真罗列出来的相关规矩、章条,或许从出世开始,就只能被忽视、被尘封。 不必担心孟彰同窗他,没有人会真为这个找他麻烦的。王绅先自打破了沉默。 谢礼也点头:对于孟彰同窗来说,这不过是小事罢了。更严重、更胆大的事情,他不也是做过了,结果 孟彰他不是好得很呢么? 听王绅、谢礼两位先后的话,学舍里的诸位小郎君们不禁也想起了孟彰进入这帝都洛阳以后的种种事情,也都赞同地各自点头。 庾筱更是笑着道:我听说,早先孟彰同窗突破的时候,那位曾特意派人往孟彰同窗府邸上送去贺礼,但孟彰同窗都没收? 孟彰都那样下慎太子的脸面了,也没见慎太子又或者帝城里的哪一位有什么动作? 李睦赞道:孟彰同窗如此风骨,着实是叫人仰慕。 明宸、林灵等这些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尽数点头。尤其是出身酆都的石喜,更是与有荣焉地更坐直了身体。 原本还没怎样的,但这些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开口说话,却着实了提醒了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对视得一眼,各自垂落目光,心下有种种念头快速闪过。 是他们方才时候想错了,竟忘了这童子学的学舍里,还有李睦这一众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在。 他们或许会碍于家族立场、碍于种种缘故,只能选择对孟彰设下的规矩和章条无视、忽略,但这些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同窗们,却不会。 这些同窗们在道门各支法脉里,或许也占了师承、法脉的好处,有些立嫡立长立贵的脉络,但那些影响道门法脉传承的诸多因素里,到底还是贤能更关键一些。 所以这些同窗们会很适应孟彰的理念,且会很自然地契合孟彰的道理。 他们也不必需要像他们一样,时常要权衡这个,顾虑那个。 就像现在,他们又要开始考虑到底怎么样,才能无声无息地再将道门给镇压回去。 现在这个时间,不需要再出现一次黄巾之祸。 童子学学舍里那些越渐诡谲、越渐沉默的氛围,此刻都与已经走出学舍的孟彰无关。 他正站在东厢房位置,规规矩矩抬手敲门,然后垂首静等。 东厢房里的人也没有让他等太久,几乎是下一刻,内中就传出了回答:进来吧。 是罗学监的声音。 孟彰推开面前的门扉,走了进去。 才刚从童子学学舍里走出去的授讲先生也在他自己的案席后头坐着,见得孟彰进来,他抬头看了他一眼。 孟彰垂首立住,见礼唤道:先生。 授讲先生颌首,也不留他,直接就道:罗生在里头等你,你快去吧。 孟彰果然就往罗学监所在的内室里走去。 看着孟彰的背影,先生微微摇头,再次隐去心头的叹息。 是真的很可惜啊,这么好的做先生的苗子 孟彰察觉到了那位先生心绪的波动,眼睑微微垂落少顷后才再次抬起。 推开那隔绝内外的门扇,孟彰走了进去,拱手对案席后头的罗学监见礼。 学生孟彰,见过学监。 坐吧,不必多礼了。罗学监抬手指了个位置,对孟彰道。 孟彰便也就在那席子上坐了。 你来见我,是为了童子学里你们这些同窗一同学习舆图的事情? 罗学监知道得有点多,不全是孟彰曾经上秉过的那些。而更重要的是,此刻罗学监完全没有想要遮瞒这一点都意思。 孟彰也并不奇怪。他点了点头,将几份文书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来,递送到罗学监案前。 请学监过目。 罗学监看孟彰一眼,将那几份文书拿了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孟彰只静坐在席上,耐心等着。 第641章 等罗学监终于将这几份文书放下的时候,他也是叹了一声,道:我是真的明白他们的心思了,确实可惜 孟彰只一听,便联想到了方才所见的授讲先生。 他心绪微动,却到底没多分说什么,仍自默然笑着。 便就这样定下吧。罗学监道,略停了停,他又问孟彰,你具体是准备怎么做的呢? 我没在这里看到相关的内容 孟彰完全没有想着要隐瞒。 也不可能隐瞒得了,等一阵子他从这里回去学舍中,舆图的学习就会正式开始了,想要瞒也瞒不住。倒不如还直接、坦荡一点来得叫人心里畅快。 学监应是知晓,学生所修持的,是梦境一道。 罗学监就都明白了。 梦境一道,不论是无中生有,还是如实还原,都不如何困难。或者说,根本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轻轻颌首,笑道:倒确实是合适。 至于孟彰率领一众童子学生员通过他所修持的梦境一道学习天下舆图这一件事,是不是也会给孟彰梦境一道的修持多有助益的问题 罗学监甚至都没跟孟彰提起过,更遑论是要找他求证了。 在解开了最基础的疑惑以后,罗学监就直接道:既然你已经有所安排,那就都按你的想法来就是。 孟彰站起身来,郑重对罗学监一礼:多谢学监。 不过是小事。罗学监摇摇头,又叮嘱孟彰道,有什么需要的,也尽可以跟我提,只要不过分、不错了规矩,我都会考虑的。 孟彰笑着应:学生记下了,只希望回头学监你不要太心疼才好。 这还是孟彰头一次这样亲近地同罗学监说话,罗学监也是有些愣。 但这未曾耽误他太多的时间。 他很快收拾了心绪,甚为自然地笑着回答道:你且安心,童子学背后毕竟有太学,有东宫。为增进学识、抬升能力而耗费的资财,再多我也不会心疼。 孟彰心里就有数了。 罗学监这话里的意思,是让他也不要亏待了自己。反正学舍家大业大,不在意那一点修行资粮的靡费。只要效果能过眼,学舍里就会睁只眼闭只眼。 学监放心,学生明白了。 罗学监摆摆手,示意孟彰自己回去。 扫了一眼罗学监案头上的文书,孟彰也不多耽搁人,直接起身告辞。 但在孟彰即将推开门扇以前,身后还是传来了罗学监的声音。 你能把控得住么? 孟彰停住脚步,回身看向罗学监:学监,有些规矩和章条,是先要让人习惯,才有可能扩散开去的。 他们说的,其实就是那些队伍中遴选与举荐的规矩。 罗学监沉默了一下,才道:但童子学学舍里,还有一个道门。 孟彰点头,道:正是有他们,才是最好的。 没有道门搅局,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们,就只会一个比一个保守,一个比一个胆小。 有道门在前头占尽好处和便宜,在后头蜕胎换骨,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必定会在心下多嘀咕几分。 这几分嘀咕,就是最好的种子。它们是会在日后破土而出,汲取养分肆无忌惮地生长蔓延;还是一直深埋土壤之下,不显痕迹,默默无声 就只看他们自己的际遇究竟如何了。 但孟彰相信,这一手必定不会被白费。 这天下人心,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从来都是想要自己付出的一切有所报偿。 而当今这个世道,显然是满足不了的。 但是给道门放开一点裂缝罗学监皱了皱眉头。 道门源自上古时候的诸子百家,而组成道门的诸子百家,基本上又都是被儒家给清扫出朝政中枢的。 莫看这两家中,胜利的是儒家,但就像道门里的诸子百家后脉一直在筹谋重返朝政中枢一样,儒家里的诸位大儒,也始终没有放下对道门的防范。 儒家对道门,甚至可以说是到了严防死守的地步了。 罗学监作为儒家先生之一,几乎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先辈的这番传统。 就算是他懈怠,愿意对道门那些法脉高抬一抬手,那千年前的黄巾之乱,也会提醒他。 孟彰很平静:但学监,你也得承认,相比起诸多世家望族来,他们才是最看重个人能力的人。 他们的内部传承,大多时候都只选最合适的,而不是最尊贵的。 孟彰几乎是叹息一般地道:在这方面来说,他们才是学府的同路人。 第201章 罗学监的脸色未见缓和。 未必就是他没将话听进去,而应该只是这位学监暂且没能拉下脸面来。 他们当然只愿意选择更贤能的那一个弟子作为传承主支,他们的根底就那样子了,可没有一个绝对强大的家族能够镇压得了他们整个法脉。 孟彰神色不动,眼底却闪过些许笑意。 罗学监抬起目光来,平平看定他。 孟彰脸色不动,礼貌地将目光落在罗学监的下半边脸面上。 第642章 罗学监这才转开目光。 但你说的也不无道理。道门那几家法脉再怎么样,求的也都是道行精进不停、法脉道统传承不绝,而不似那些人一样,总惦记着将天下田地收为己有,将天下人纳为奴仆。 最后那半句话罗学监没有说出来,话音、口风尽被他自己吞下,绕是就在他左近的孟彰,都未曾听闻。 罗学监守住话头,眯眼重又看向孟彰。 孟彰仍然规矩端坐,连目光都没有抬起。 罗学监定睛看他一阵,忽然转了话题,只问他道:说来,你这些规矩、章条都甚为周全老道你琢磨这件事琢磨很久了? 孟彰很自然地摇头:倒也没有。 他说完,便闭紧了嘴,并未多说些什么。 罗学监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将他这次的用意直接跟孟彰说道出来:这些规矩和章条,童子学和太学里可也能拟作它用? 孟彰尤为诧异,他的目光着落点终于在这一刻越过了某条无形的边线,对上罗学监的眼。 能得学里看中,已是莫大的荣幸,学监及诸位先生自都可斟酌着随意修改挪用,学生没有意见。先表明了这一重态度以后,孟彰又问,不过,学监,学里近来能用得上这些吗? 孟彰为什么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罗学监自然知晓。 连童子学里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已经想明白的事情,罗学监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一无所觉?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背后家族不好错乱立场,难道童子学、太学,就可以了吗? 就跟那些世家望族一样,童子学、太学也都是那些封王眼里的肥肉。往常时候没有机会倒也就罢了,可童子学、太学真要给他们机会,那些封王是绝对不会犹豫的。 太学本来就想要在波云诡谲的朝政局势中保持求学者的纯粹,又怎么会轻易给予机会,让那些保持莫大野心的人,将他们陷入到漩涡的更深处? 不是现在。罗学监道。 理解归理解,认同也确实认同,但孟彰多少有些失望,只面上不显罢了。 原是如此。他点点头。 罗学监没再跟他多说什么,只道:你且回去吧,他们都还在等着你呢。 略停一停,他又提醒孟彰。 近来局势不甚太平,各处多有纷乱,帝都洛阳里的境况虽是好些,但仍旧不能大意。你们莫要在这学舍里待太久了,太晚了的话,路上怕是不好走。 孟彰躬身一礼谢过,见罗学监又低下头去翻看手中文书,便也就不再多做停留,拉开门扇走了出去。 待到门扇合上的轻微声响传来,罗学监手上动作一滞。 抬头看了那扇紧合的门户一眼,罗学监垂落眼睑。 一声悠悠长长的叹息声落下,却甚至都未能激荡起任何尘埃,浑似从未出现过。 走出东厢房的孟彰此时却是脚步一停,似是听到了什么,又似是感觉到了那沉重的心绪,被带着压着的,心绪也不甚畅快。 孟彰心情或许稍有些沉重,但童子学里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却不然。 甚至,他们此刻的心情还能用兴奋、期待来形容。 也不知道孟彰他要让我们怎么开始 我看孟彰他的意思,似乎没有要同其他各位先生一样的循规蹈矩,说不定是我们轮流来充当先生与弟子,轮流来给大家授讲呢。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倒也算是新奇,我可还没有给旁人当过先生呢!一直都是在做学生,在做阿弟,甚是没劲。 若真是这样安排,似乎也很有意思诶。咳咳咳,如果是我做授讲先生而你们都是得听我授讲的学生的话诸位放心,我必定会做个合格的先生,好好教导你们的。 你的意思,是要下暗手? 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哪是这个意思啊你们误会了,误会了!我是说,我会尽量将我知道的那些知识教给你们,让你们也都能学透学懂 毕竟,你们可也别忘了,听孟彰先前的意思,组列队伍划分以后,彼此之间可也是会有比拼和较量的。若是我等在后续的考较中输给其他的组列队伍,那我们的脸面 你们不会真的想要在其他人面前随意认输吧? 回到学舍里的孟彰还在门外,就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他陡然停下了脚步,心下却是笑了笑。 随意认输 他的这些同窗们确实都很是机敏,对谈言语间的用词也甚为讲究,该听明白的人绝对不会疏忽过去。 什么才叫不会真的想要在其他人面前随意认输? 认输可以,随意认输不行,自然是一重意思。 认输的理由、认输的目的和态度,又是另一重意思。 但在这随意、随意认输的态度下,其实另还印了一重意义不想输,还想在试一试、争一争,万一可以呢? 孟彰又想到了罗学监,想到了童子学里的这些授讲先生,甚至还想到太学里他所知道的不知道的、见过的未见过的那些先生和学监。 第643章 他们都想要在这个世道里争抢到些什么来,拼尽一切,像那炬烛一样。 有时候他们成功了,有时候他们会失败。 尤其在这个世道里,后者才是最常见的结果,他们也还在坚持。 这其中支撑着他们的,大抵也是这样的一口倔气。 孟彰笑了笑,也不在这门外干站着,他推开门往里走。 几乎是第一时间,学舍里就有小郎君小女郎们发现了孟彰的归来。 孟彰,你回来了? 孟彰 学舍里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皆停住话头,转而同孟彰打招呼。 孟彰微微颌首,在学舍上首的授讲案台前站定。 学监已经应允,我等今日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俱都露出了点笑容。 孟看得他们一眼,问:诸位同窗可都已经准备好了? 王绅代表了学舍里的其他生员对孟彰郑重开口:准备好了。 孟彰颌首:尽管如此,在舆图学习真正开始以前,我须得先跟诸位同窗细说一下此间的安排。诸位同窗听完,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或者是不同的意见,尽可与我说道明白,我会仔细斟酌的。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面上笑意更深。 王绅仍是作为那个代表开口:你且说。 孟彰只是略略抬手,便有一片似是幻光又似是迷雾一样的道炁从他手上飞腾而出,须臾间遍布整个童子学学舍。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等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中更出色的那些,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他们的这反应,并不是因为他们察觉到了什么,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们跟其他小郎君小女郎一样,连丁点端倪与差别都没捕捉到,他们方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明明他们的手段与修为都超出其他同窗一头,明明他们都知道孟彰才刚那动作,必定是已经做了什么,可他们愣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们跟那些低了他们一头的各位同窗没有什么不同 孟彰笑得一笑,周遭虚空中一片幻光浮动,在孟彰周身虚空显化,像是在时刻等待着孟彰的令旨。 而孟彰,此刻就像是被簇拥在瑰丽幻光中的神祗,莫名神秘,也莫名强大,隐隐间慑服众生。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定了定神,也是收拾了各自的心思,凝神看着孟彰身前那光幕,等待着孟彰的讲解。 为着能更好地节省时间、协调诸位同窗的不便之处,我思量许久,私以为或许在梦境之中学习,会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 我先来给诸位同窗示范一下。孟彰道,就拿帝都洛阳及临近地界舆图学习来举个例子。 一众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听得更为认真。 而在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凝视中,孟彰闭上了眼睛,虚空似是微微震荡,抖落出那片幻光。 首先,我们需要将自己所了解的帝都洛阳舆图及相关的信息,通过勾连这梦境世界中无处不在的幻光具现出来。 孟彰这样说,也这样地做。 于是孟彰的声音还在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耳边回荡的时候,他们周边的环境也已经在快速变化。 巍峨、庞大的宫城出现在了他们的左近。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一雕纹一镂饰,也全都是这些长于帝都洛阳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所熟悉的模样。 诸位小郎君小女郎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一步,好将他们立足的这一片地界让给这座威严庄重的宫城。 也幸好,在他们真正付诸行动以前,绝大多数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清醒过来,稳住了自己的身形,在他们自己原本的位置站定了。 饶是如此,这些回过神来未曾露怯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脸色也很有几分复杂。 既有赞叹、庆幸,也有羞愧、恼怒。 还是不够沉稳,待回去以后,一定得请大兄给好好练练才行。 王绅这样想着。 而存了这类似心思的,在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中,可不是少数。 孟彰看着这些双眼亮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心下也升腾起了些笑意。 少年意气,就该是这个样子的,不是吗? 孟彰将心思回转,重新看着那巍峨的宫城,然后,他的目光更是顺着宫城的布局,不断地放长放远,看见更远处的地界。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也都追逐而去。 也是到这个时候,他们方才注意到一些他们方才没能发现的细节。 这座巍峨、森严、华贵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宫城,除了那些整个帝都洛阳的人都可以望见的宫墙外,其他的地方,尤其是内宫的各处,其实多有虚幻错漏之处。 全不是他们先前所想的那样,以为孟彰真的在这方梦境世界里将整座宫城给具现出来了。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都缓和了不自觉紧绷的神色。 真要是孟彰做到了,那他们就得担心了。 但下一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自己都觉得被逗笑了。 担心什么? 担心孟彰会因为这一场梦境具现暴露了皇族宫城里的种种隐秘而备受皇族忌惮,甚至是出手施加教训甚至是惩戒? 第644章 担心他们各自的家族费尽心思做下的布置、筹谋乃至是保存的秘密,轻易被孟彰的一场梦境具现给展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步上皇族司马氏的后尘? 担心孟彰因为这一手梦境具现,而招惹众怒,以至于再次将他自己拖入纷乱的漩涡中心? 都不说孟彰能不能做到这件事了,就说看着行事比他们周全、被他们谨慎小心的孟彰,真的就会如此无遮无拦地将这份本事展现给他们? 而且看孟彰的架势,似乎还大有要指引他们也去尝试一二的意思呢。 眼前这些同窗的心绪浮动又平复,孟彰分明尽都看在眼里,却着实不那么多紧张,也没有那样的在意。 这些同窗所以会被牵动心绪,做出这番大惊小怪情态来,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年岁还小而已。 即便他们出身大家,家族中自有传承与教导,但年岁不大的他们显然还没有涉足到这些相关信息。 瞧瞧出身道门的那几位,人家就始终气定神闲,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孟彰周遭气机的变化,俨然是跃跃欲试的姿态。 怕不是等孟彰放开他们后,这几位就要直接开始上手,亲自试一试这梦境具现的手段了。 你们 等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回过神来,也很快就察觉到了李睦、明宸、林灵这几位同窗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反应,也是一愣。 李睦、明宸和林灵这几位循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到面色很有些复杂的王绅等人。 他们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似这样的事情,对于修持梦境一道的修士来说,其实不算什么难事。李睦先道。 明宸也是理所当然地点头:你们这些世家郎君,先学的都是怎么掌理属下、收拢奴仆;怎么掌理家业、攫取名望;怎么调理政事、立足朝堂 似这些关于修持各道修士的本领与手段,家族里没教,学舍里没特意讲解,你们短时间内无甚了解,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你们不必太放在心上。 林灵原本也是要说话的,但听到明宸的话,当即就闭紧了嘴,转而给了明宸一个警告的眼神。 明宸平静地迎视着林灵的目光,完全没有退让自省的意思。 他又没有说错,凭什么要他自省?! 林灵气结,看着明宸的眼里就多了几分怒意。 你是没说错,但你那话语很有些刺人你自己不知道的吗?果然不愧是玉清一脉的家伙,总那样的高高在上! 明宸应也是看出了林灵的态度,只抬起手来抚了抚那平直的、不见一丝褶皱的衣袖。 明明白白的一副懒得理会的姿态。 林灵越发气恼,眼睛大瞪,怒火高炽。 李睦看着不对,将身体往前倾了倾。 他也没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就只是这小小的一些姿势改变,却成功将明宸、林灵这两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明宸、林灵各自看向李睦。三位小郎君小女郎目光须臾交汇,又各自分开。 王绅、谢礼等人看着,也都明白了过来。一时之间,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心下都各有思量。 道门几支法脉之间,或许互有龃龉、各有不睦,但他们都还能被掌控在一定的范围里,不会真正动摇这些道门法脉的合作和联络。 起码,就当前局势来说,是这样的。 这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的事情,毕竟,他们这些大家大族也是道门法脉的对手,嗯,之一 那边厢镇压了明宸和林灵的李睦仍旧平静,他重新偏转目光,回头看向王绅、谢礼、庾筱等同窗,对他们道:事先不了解梦境一道修行者的手段不打紧,回头再去翻一翻资料也是可以的。何况现在我们这里还有孟彰同窗呢。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同窗心神微凛,重又将自己发散的心神收敛,看向孟彰。 但这会儿,孟彰周遭的梦境变化已经完成了。 这一片地界以宫城为中心,宫城之外是就是洛阳城。洛阳城的城墙之外,先是一条深且宽的护城河,护城河之外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之外是林与山 这些场景王绅等小郎君小女郎也很熟悉,此刻所见,绝对不会错认。 这些其实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真正让他们多看几眼的,还是这一片地界本身。 这一片梦境地界中,有些地方的结构排布异常清晰真实,就连最细微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楚,但有一些地方却是含混又模糊,甚至还出现了些疏漏 孟彰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 那些都是我所不熟悉的地方,诸位同窗若是愿意,也可出手补全,算作熟悉这种学习的方法,如何? 第202章 还能如何呢? 王绅、谢礼、庾筱等诸多世家望族出身的小郎君小女郎各自作礼而拜。 固所愿也,不敢请矣。 至于直接跟孟彰开口说方才他们走神了,请孟彰再演示一遍这样的事情他们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孟彰也不多说些什么,直接抬手一引:诸位同窗,请。 李睦、明宸、林灵这几位出身道门法脉的童子学生员默然站立,颇有恭让之意,但不知是不是王绅这些世族儿郎先行存了偏颇,此刻看着站在那里的李睦等人,王绅这一众也莫名觉出了几分嘲讽。 第645章 你们不是惯常夸耀自己的见识、家族底蕴么?你们方才不是在看我们的笑话么? 那现在,就请你们这些世族儿郎先露一手如何?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啊。又或者是,也让我们来乐呵乐呵? 王绅、谢礼等人回转目光,默然对视一眼,也都是同时往前迈出一步。 庾筱本也是要动的,但还没等她动作,王绅、谢礼两人的目光便转了过来。 那视线或许很是轻飘,没有几分份量,可庾筱却愣就是被压在了原地。 虽是分了点心神去镇压了庾筱,王绅、谢礼两人却完全没有耽搁,很快就开始试探着联络这一方梦境世界中无处不在的梦境道炁。 这方展开的梦境世界有主,有作为主家的孟彰放权,即便王绅、谢礼两人此前没有任何相关的接触,他们也仍旧很快找到了窍门。 只见谢礼睁开眼睛看了看左右,直接寻到了陈留谢氏所聚族而居的乌衣巷。 在童子学所有生员众目睽睽之下,一座座悬挂谢氏匾额、纹刻陈留谢氏族徽的高门大户星罗棋布般显化而出。 这些陈留谢氏宅邸外侧,又有座座牌坊竖立,牌坊上图文并存,为世人分说着陈留谢氏诸位儿郎历年来的功绩。 尽管所有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在看到那些谢氏宅邸以后,就已经猜到一定会见到这些先人牌坊。 然而,等到这些牌坊真的被谢礼具现出来以后,看着那牌坊上清晰的文字、鲜活的画像、带着国运的章印,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颅,挺直胸膛,无比的骄傲。 诚然,这会儿在梦境世界中显化出来的只有陈留谢氏一族的功绩牌坊,但陈留谢氏也是他们世家望族中的一员不是吗? 在对上李睦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同窗的这一刻,陈留谢氏的荣耀就是他们世族的荣耀,也就是他们这些出身世族的儿郎的荣耀。 他们自觉与有荣焉,一点错处也没有。 何况,陈留谢氏的功绩只是个开始而已。他们自己家的先人也曾立下功业于世,待得他们出手勾连这方梦境,补全自家地界的时候,他们家族的功业牌坊自也不会缺席。 既然如此,那现在他们先骄傲一下,又有什么问题? 面对理直气壮的这些同窗们,李睦倒也还罢了,但明宸却是真的被气到脸颊泛白,拳头紧握。 也就是他还控制得住,否则,怕是要连他自己的死相都给气出来了。 林灵这会儿也不记得他们之间才刚闹出来的矛盾了,与李睦、白星、花萦这几个人一道无比自然地上前少许,将明宸给隐在了后头。 明宸抬头看着这些背影,既心软也气结。 难道在这些人的眼里,他就是那样冲动易怒的性情,连一点小小的挑衅都经受不住?! 没能再刺激道门法脉的这几位同窗,王绅等世族儿郎也不是很失望。本就是随手捎带的,没多期待这个,成了自然是好,不成也没什么。 尤其是谢礼,相比起关注道门法脉那几位同窗的动静,他还更在意梦境显化的这些宅邸、牌坊。 又这些打量了一阵,觉得没什么疏漏,更没展现出什么不能透露出去的东西以后,谢礼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诸同窗之中。 他不过稍稍偏头,就对上了王绅、庾筱等一众同窗的目光,尤其是王绅、庾筱这样两人,更是亮得近乎吓人。 如何?王绅问。 庾筱也问:什么感觉? 谢礼看向了诸同窗最前方盘膝闭目静坐、仿似已然入定的孟彰,赞叹道:无所不能的感觉。 啊?庾筱不明白,但王绅似乎听懂了,眼中神色变幻。 谢礼也不多说,只直接道:你亲自上手试一试,也就能明白了。 王绅打量了这侧旁的梦境世界一阵,便对侧旁的诸位同窗道:那我便先开始了,各位稍待。 他半垂落眼睑,也探出念头,接引左右无处不在的梦境道炁,尝试着催动梦境道炁去具现。 出乎他的意料,那弥散在身周、看似捉摸不定无痕无迹的梦境道炁竟然异常的温驯。他心中念头不过堪堪探出,便有梦境道炁回应他的呼唤,在他身侧隐隐勾勒模糊虚影。 王绅的心安稳了几分。 确定在这方梦境世界里能随心所欲地搭建、雕琢世界以后,王绅定了定神,彻底放开手脚来。 一座又一座的宅邸拔地而起,快速在帝都洛阳内城铺砌开,大街与大街相连,间以小巷相通。在那大街与小巷中,也有一座座描图刻字、盖以国印的高大牌坊耸立。 其气象之华盛,同方才谢礼显化出来的陈留谢氏乌衣巷比起来,竟然还要胜出五分。 谢礼对自家境况到底如何心里明白得很,见得这番对比也不觉得什么,仍自寻常。场中其他那些同样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同样自然,未曾经生出什么旁的心思来。 但李睦看了看这琅琊王氏的气象,又悄然回转目光,仔细打量了陈留谢氏的那乌衣巷所在,神色间却显出了几分微妙。 即便因着方才林灵、白星这几人的一番动作,明宸落到了这一众小伙伴的后头,可他仍然察觉到了什么,又盯着李睦多看了几眼。 且收一收吧。 第646章 李睦暗下给明宸传话。 明宸依言收回目光,但仍然是按耐不住,传音问李睦道:师兄,他们陈留谢氏和琅琊王氏这两家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大抵连明宸自己都没察觉,这样问着的他那看好戏、等待时机的心思到底有多明显。 李睦看他一眼,又将目光往孟彰那边偏了偏:回去再说。 明宸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现在可是在孟彰这位同窗的梦境世界里呢。以这位同窗的手段和资质,谁知道他的梦境一道的造诣到什么程度了。 要知道,手段不俗的梦道修士,在自家梦境世界里可都是近乎天道的地步。 他们俩师兄弟虽是在传音,但或许跟他们就在孟彰耳边说话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李睦见明宸收敛,心下也暗自放松了些。 他比之这些年少的同窗还要细心许多,修为境界上也胜出一头,所以他能相对清楚地察觉到这方梦境世界的变化。 从孟彰将他们带入梦境世界开始,到孟彰示范也似地在他们眼前将帝都洛阳的大体建筑与境况搭建出来,再到谢礼、王绅两人站出来,尝试着替孟彰将帝都洛阳里更多的细节补全修正 这方梦境世界的变化越发明显,也越来越隐蔽。 就算最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想明白,可是从初始看到现在,李睦如何还能再遮瞒自己? 孟彰的这一方梦境世界,正在汇聚童子学里这些生员的灵机、灵思,借他们的机缘和底蕴,快速蜕变成熟。 巧心思!真是巧心思! 彻底想明白的李睦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慨叹来。 利用梦境世界的特性,孟彰成功消减了各位同窗学习舆图的难度,让学习便得便利,变得有趣。如此,便提升了他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学习的效率,节省学习所花费的时间和资粮,让他们更快也更好地收获学习的成果,此其一。 其二,因着引太学中诸位同窗入梦,借他们在梦境世界中思考、对谈乃至对峙时候所迸溅出来的灵机与思绪,孟彰可以加快一方梦境世界成长、壮大、凝练的速度,给自己节省许多心力。 如果他没有想错的话,等他们这些同窗在舆图方面的学习进展到一定程度,收获到足够的信息和资料的孟彰,必定能在他自己的梦境世界里最大限度地还原这方天地的面目。 到那个时候,孟彰必将能收获一件异宝。 其三 孟彰将这许多的同窗引入他自己的梦境世界中,更让他自己的这方梦境世界支撑他们一众人等活动、来往、操纵梦境世界、摆弄梦境世界,这样的作为对于孟彰本人来说,何尝又不是一种难得的修行和试炼呢? 想来,随着他们一次次在孟彰的梦境世界中进行舆图方面的学习,孟彰从中收获到的体悟也会越来越多,直到到达某个限度为止。 李睦这样一条一条梳理着,也不能避免地生出了几分羡慕。 这么多的好处,怎么就不是他的呢? 羡慕是羡慕的,但要让李睦多做些什么,却也是不能的。 时机不对。 李睦很明白,近几十年乃至近百年内,阴阳两方世界都不属于道门。 它们属于如今雄踞各地的世家望族。 他以及他背后的那些道门法脉如果安分倒也罢了,真要是有什么动作,那些世家望族不会绝对不会介意先行出手,将他们清洗几遍的。 毕竟现在的各家世族,都在发疯一样为自己、自己的家族掠夺资粮,想要凭借这些资粮增长、提升实力以求在接下来的乱战之中争取更多的生机。 李睦垂了垂眼睑,一时竟有些意兴阑珊。 就站在他侧旁不远处的林灵似是察觉了,转眼往他这边不解地递来一个目光。 李睦还能清楚地看见林灵眼睛里没有完全被疑惑遮挡去的跃跃欲试。 默然少顷,李睦忽然笑了起来。 明宸、林灵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目光,都很有些困惑。 李师兄他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变得这般的奇怪? 李睦也没为他们解释,只看了他们一眼后,便自将目光转开,去看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们发散心神念头,联络这一处梦境世界中无处不在的梦境道炁,不断地具现、补全这洛阳帝都里更细致的地方。 是的,同窗们。 在最开始的时候,像谢礼、王绅他们这些人尝试着联络梦境道炁那阵子,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是一个个地来的,甚是讲究规矩和顺序。可渐渐地,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同窗们看得久了、等得久了,自认也算是有些明白这梦境道炁到底该如何催动,便索性几个人、十几个人、几十个人一同出手。 当然,李睦、明宸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心里其实也都明白,他们的这些同窗所以不再规矩,根本就是因为那些能让他们规矩的同窗们已经先行尝试过了。 既然如此,他们如何不能够放纵一些? 林灵按下心头的意动,问侧旁的李睦道:李师兄,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上了? 李睦看了看那些像得到了新奇玩具、久久不愿意松手的孩童的同窗们,沉吟一阵,摇头:不,我们不着急。 第647章 林灵更是不解。 李睦的目光飘向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一众顶尖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随后又挪开,定定落在那正在快速变得完整的帝都洛阳。 我们虽然也在这帝都里生活了数年时间,确实对这帝都不算陌生,但是李睦淡淡传音,回答林灵道,我们几家一直都游离在帝都诸般防护阵禁之外。 这般贸然地插上去,只怕会打乱如今梦境世界里帝都洛阳的气机,不合适。李睦最后道。 明宸、林灵、白星等人也并不愚钝,他们默然一阵,俱都点头。 那便再等一等吧,反正也快结束了,不会要我们再等多久的。林灵更是道。 明宸也道:今日这事,对于我们来说,也同样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们这些道门法脉出身的人,何时能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如此仔细又如此光明正大地认识、熟记作为大晋国朝帝都的洛阳呢? 但是为什么呢? 李睦、明宸等人循着声音望去,便看见拧着眉关站在不远处的白星。 不知是他没想明白,还是觉得其中必定另有蹊跷,白星的面色甚为古怪错愕。 而这会儿,他的目光就从那些正将帝都洛阳在这梦境世界里的搭建与雕琢当好玩游戏的王绅等人身上收回,愣愣征征地看着李睦他们,双眼无神。 似这样地在一个修士的梦境世界中搭建、雕琢一座帝都,哪怕这座帝都内部的宫城没有人碰触,也不可能这样地放任吧? 白星的困惑几乎喷薄而出。 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真不怕整座都城都被人给摸通透了,一点隐秘都没给他们留存? 李睦、明宸、林灵这三人面面相觑,却只是保持沉默。 倒是站在白星侧旁不远处的瑶池派花萦伸手拉了拉他垂落的袖摆,压低声音给他传音:你还没看出来?现在梦境世界里搭建的这座洛阳城,不是今日我们所知道的洛阳城,而是早前一段时间的洛阳城。 白星面上眼底的错愕、困惑瞬息间尽数被点破,他不自觉更认真地打量着梦境世界里这座正在快速成形的厚重都城。 他连花萦都没顾得上。 花萦完全不介意白星的态度,又道:你仔细看看就知道了,这一座帝城,是早先时候孟彰他在学里告假那阵子的帝城。 顿了一顿,花萦道:传闻那阵子,宫城东宫里的那位,曾经将京畿布防图给送到我们这位孟彰同窗那里去了 白星都被这样提醒了,哪儿还能没想起来? 他将入目所见的这座城池跟记忆里的那座城池做了对比,终于理解为什么孟彰能够这么大胆,也终于明白为何王绅、谢礼、李睦、明宸等人能那样的平静。 概因这一座帝都洛阳里的重重布置,其实都已经是过时了的。 如今在这方梦境世界里的,还有哪一个不知道自大晋阴世皇庭那位东宫太子将京畿布防图交给孟彰以后,皇族司马氏几乎没等到第二日就开始调动人手调整、更换布防阵禁的事情? 已经过了时效、被人调整过的布防禁制,如今再流出去,确实仍然会对帝都洛阳的布防造成些许影响。可倘若有人想要借此动摇帝都洛阳的阵禁和防守 呵呵,不怕落入陷阱,有心人尽可放手攻来,就看到时候到底是谁吃谁。 第203章 想明白这些的白星言语很有些艰涩:他们他们都是知道的? 花萦无声点头。 白星抬起手捂住脸,不去看李睦等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原来如此,白星道,还真是还真是我太着急了,都没有想起这件事情来 李睦、明宸等人没有多做追究,含笑点头,算是接受了这种理由。 白星带着笑,专注且认真的看着前方那座都城。 只是这么一阵子的功夫,面前这座都城已然跟外头那座真正的洛阳都城有九分相似了。更要紧的是,随着面前这座都城渐渐完工,一股无比自然、无比融洽、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的圆融气机正在成形。 寻常人乍一看,怕都分不清哪个真哪个假。 不独独是李睦、明宸等人,即便是王绅、谢礼这些更为熟悉帝都洛阳的世家儿郎,此时看着面前这座都城、看着那股圆融气机,也是一愣一愣的,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旁的也还好,就这股气机 弄成这样,真的可以吗? 庾筱的传音将王绅、谢礼有些发散的心思拉了回来。 王绅沉吟着,一时也有些游移不定。 不管可以不可以,这都城也已经建成了,我们难道还能将它毁了不成?谢礼道。 王绅心下也是点头。 我们手上的资料都是家里拿的,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家里去。今日我们能够从府上出来,也未曾有人叮嘱过我们什么他道,那么现在这一切,就应该都是被允许的。 难不成还是他们家所有的长辈都没有料想过这一幕? 王绅的话直接说服了谢礼、庾筱两人,他们也终于能够更放松地去欣赏李睦等出身道门法脉的同窗的手段。 第648章 这座洛阳都城已经没有什么需要补全的地方了吧? 应该是没有了。你看,用连圆融气机都出现了,这都城还有什么地方是补全的呢? 可不是?要补要修的,我们都已经给修补完了,哪儿还有什么问题?真当我们是吃素的? 这些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尽都还有几分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李睦、明宸等人也都发现了,心下一阵火起,都觉得气恼。 白星更是对身边的小伙伴传音道:瞧他们得意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们世族,已经完全掌控了这座都城呢。殊不知 在这都城里居住的黎民百姓,可也是主人! 李睦只是淡淡地看了前方那些同窗一眼,旋即回转目光看着身边的同伴:哪位师弟师妹先来? 明宸将手臂放下,衣袖在空中荡出一小圈涟漪。 诸位师弟、师妹先请吧。我等一等,也是无妨。 谁都知道如今这座都城已经接近完善,剩下留给他们操作的余地不多了。如此,谁先出手,谁便占了便宜。而在李睦、明宸两人率先表态以后,这剩下的就只有他们几个人了。 李睦和明宸心中有傲气,不屑占这些同伴的便宜,同样出身道门三清法脉的林灵难道就没有吗? 她只不说话,直接将目光转向了白星、花萦身上。 他以及他背后的北北辰阁被照顾了,白星自己也知道,但是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反而更加气恼。 只有弱者才会需要被照顾,尤其是这种近乎理所当然的被保护! 不过,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白星多少有些习惯。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白星藏在袖子中的手,陡然抓住了衣袖内衬。 被小觑、被无视,可以忍耐,但是绝对不能习惯忍耐! 这无关乎对方是否善意,它是心气。 人活一辈子,绝对不能少的心气! 白星心下不断警醒着,仍旧含着的眼小往旁边一瞥,便看向了花萦。 既然三位师兄师姐礼让,那师妹你就先来吧。 花萦倒是不像白星,她很自然的接受各家的好意。不过在出手之前,她还是先看向了旁边的石喜。 要不,还是石师弟先请吧。你们酆都虽是地主,但这些年一直都 不必,白师兄跟花师姐先请便是。石喜平静道,他往李睦、明宸、林灵三人看去,我在三位师兄师姐之前就行。 李睦、明宸三人不置可否,白星、花萦两人尤其是白星,仔细思量一番后也没有继续坚持。 六人出手的顺序就这样定了下来。 花萦打眼细看前方那座厚重都城,沉吟少顷后,从袖袋里摸出一柄方形团扇来。 团扇上有湛蓝丝线绣一织女图。图中少女眉目温婉,正坐于窗前认真革丝。 花萦拿着团扇,冲那座都城一扫。沾染着香气的风便卷向了那座都城。 香风过处,一座座织坊、绣坊、浣衣坊便都一一出现在这座都城之中。 王绅、谢礼等出身世族的童子学生员一瞬怔愣后,方才算是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他们这些出身世族的儿郎,因着年岁不大的缘故,常受家中长辈约束,须得有家中年长之人带着,才能出门上街闲逛走动。平常时候,他们还是得好好在府里待着。 即便他们能出门,所了解、所看见的,也都是被人打扫干净、收拾整齐的地方。 就好比一座食铺,他们能待的地方,必定只有前堂,不会有后院。后院那些脏乱地儿,压根就不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王绅、谢礼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尽都沉默,一声不吭地看着那些绣坊、织坊的出现。 待到那些绣坊、织坊等女工坊都似是水珠投入汪洋一般被面前这座都城自然收容以后,所有在侧旁观望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察觉到了这座都城的变化。 比起花萦出手以前来,这座都城又更充实了几分。 如果说此前的都城洛阳只是一个修饰华美的花架子的话,那么现在的都城洛阳就正在被人一点点补上根基。 花萦手执团扇,仔细打量了面前这座都城一眼,也很有些满意。 她点点头,将手中的团扇重又收入袖袋里,同时往后退出几步,回到李睦、明宸这几人之中。 幸不辱命。她道。 李睦、明宸、林灵都是冲她笑着点头。 白星更是跟她笑道:师妹这是给我们都指了一条明路啊。 花萦摇头,谦逊推辞: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不值当师兄夸赞。 白星跟花萦笑谈两句,又看了看那座都城,低声道:这回该我了。 王绅、李睦这一众人等都听到了他的低语,一时目光投来,都等待着他的手段。 白星往前迈出一步,同时他那原本自然垂落的双手虚虚抬起,像是在身前捧出了什么。 光,一捧光出现在了白星那虚托的手掌上方。 那捧光变幻不定,但隐隐间,却似有形迹。 像是星,又像是印 王绅、谢礼这一众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几乎是同时皱紧了眉头。 第649章 星莫不是天星? 这印怎么看着像是官印? 他们北辰阁这一脉果然悖逆且狂妄,竟真是要以天星定人命福寿禄,已天神压人官、阴神 如此野心勃勃之人,定不能叫他们轻易得势,否则,我等以及我们在阳世、阴世里的族亲后人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王绅、谢礼这些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只是传音,其中内容除当事人以外,轻易不为人所知。起码李睦、明宸这几人是没有这种特权的。 但这不妨碍他们从王绅、谢礼这一众同窗陡然变化的气机与神色,察觉到同窗们态度上的变化。 明宸、林灵几乎是同时皱起了眉来。 顿时,明宸和林灵看向站在他们前方的白星的目光,都带上了几分不善。 这个时代不属于他们,这原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情,为甚白星就不作遮掩,非得在这个时候抢占风头? 他们道门几支法脉确实不惧那些世族,可是这样平白招惹祸端 是嫌他们这些人修行得太过安稳了不是? 相比起明宸、林灵两人的恼怒,李睦却是更为平淡。而现在,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白星。 花师妹。 一旁沉默的花萦听到了传落在耳边的呼唤,下意识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是李睦。 花萦微微福身,恭敬应道:李师兄。 李睦随意点头,却是问道:花师妹,这一座都城是不是有什么奇异之处? 花萦默然一阵,颌首道:我不知道这座都城是不是有什么奇异之处,但我方才出手的时候,也确实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明宸、林灵也都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转眼看来。 花萦抬眼,迎上这些个师兄师姐的目光,诚实道:要真正地补全这座都城,除了我等各自的认知以外,还需要有相应的道念。 林灵皱着眉缓慢咀嚼:道念? 花萦点头,很是认真地给李睦等人传音:就是要有道念,没有相应的道念,哪怕是有了相关的认知、相应的手段,也最终会被这座都城所崩解,无法在其中留下痕迹。 明宸的目光转过王绅、谢礼这一众同窗:可是他们先前动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类似的要求吧? 花萦没有答话。 此刻其实也已经不需要她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因为那些个同窗所代表的,是这座都城的现在。李睦说着话,眼睛已经看向了那边厢特别安静的孟彰,而我们所代表的,却是这座都城的未来 现在?未来?明宸很是不解,孟彰连筑基修士都不是,又哪里来的这份手段? 你忘了这是哪里?李睦平静地问。 明宸陡然沉默。 这里是什么地方?孟彰的梦境世界。既然是梦中世界,自然会受到梦主辖制,又有什么好分说的? 虽是如此,明宸的声音低了些,但是孟彰不是已经把这个梦境世界的一部分权柄让渡出来了吗?如果我们一意坚持,该是能拒绝的吧? 李睦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拒绝是能拒绝,但是李睦道,你且看,他像是甘心的样子吗? 明宸看向了白星,竟是说不出否定的话来。 可是,他们都已经忍耐了这么久。难道就要因为一时的不甘心,而前功尽废? 他所认识的白星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李睦无声笑了笑:如果再多了一点赌性呢? 赌性?林灵也问,他在赌什么? 赌李睦还是笑,赌这些如今势大昌盛的世族郎君们,会在势衰事败以后,想起他们。 明宸跟林灵都有点不敢置信。 北辰阁的人已经想得这么远了? 不远了,李睦道,也就这百年、两百年间的事情。 明宸跟林灵一时都不想说话。 李睦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向前方,细看着那显出披星辰、戴旒冕天帝法相的白星的动表演。 此时的白星正缓缓将手中虚捧的星光往上托起。 请诸星辰。白星喝道。都城上方原本迷迷蒙蒙一片的虚空当即被更高远处的星光撕裂,洒落在这座都城之中,将那座都城拥在星光的怀中。 王绅、谢礼等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被这星光晃痛了眼睛,下意识地将手抬起,遮挡在眼前。 待到星光隐没,他们再睁开眼睛来时候,看见的便又是那一座他们所熟悉的都城。 这 一位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就侧旁的友人拉了拉衣袖。 他闭上了嘴,只一遍遍地用眼睛去看自己的友人。 他那友人无言地抿了抿唇,却只能抬手,指引着他去看。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那位出身世族的小郎君方才发现,不是什么改变都没有,只是这些改变都落在了寻常人家之中。 第650章 在那些窄小、简陋的院舍甚至是屋舍里,有多了一个个被仔细搭建起来的神坛、神龛。 那些供奉着神祗的神坛、神龛之家,似乎较之寻常人家来,又别有一股安乐、富足的气韵。 这些气韵连同这些屋舍、院舍,又同那些绣坊、织坊相似,都在给早先那华美的花架子填充根基和支柱,让它更坚实、厚重。 待到一切结束,星光自发隐匿,白星也拱手向王绅、谢礼等同窗所在一礼。 献丑了。 他退回到李睦、明宸等人之中,未曾多说些什么。 这会儿,也已经不需要他再花费口舌了。 王绅、庾筱深深看了白星一眼后,齐齐转过视线,看定侧旁的谢礼。 第204章 我们几个人里头,惯来以你最为灵觉。王绅直接问,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谢礼此前一直都在盯着那些神龛看,这会儿听得王绅的问话,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反问王绅:你看那星辰,数有几何? 王绅叫他这样一问,很有些错愕:你问这个干什么,它跟我们说的事情有关系? 当然有。谢礼道。 庾筱便回答了:周天中主星是三百六十五之数小星未可尽知。 王绅也点头。 谢礼唇边嗪一点笑意,又跟他们道:且不说执掌周天主星,就算是入主那些小星,也是需要有资格的。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人,也能够做成。 你们觉得他北辰阁,有那么多的人手,支撑他们的宏愿吗? 到这时,王绅也真正明白了。 他摇摇头:怎么可能?就是算上他们所有道门法脉的修士,也支撑不起来。 庾筱也是明白地开口:他们需要人手,而遍数天下英杰,总是我们世族儿郎最多 谢礼颌首,抬起的目光看向站在同窗之中的白星,与他也正看过来的目光撞上。 他是在邀请我们。谢礼收回目光,但未必就是现在的我们。 未必就是现在的我们?王绅将谢礼的话复述一遍,也是惊觉,他以及他们北辰阁盯着的,是未来的我们?他们怎么就 王绅的话没有说完便自停了下来,脸色更是难看得可怕。 庾筱、谢礼也是沉默,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这几个人凑在一处说话,似是极为悠闲,但另一边厢的李睦、明宸等人却是没有多做耽搁。 见得白星回到他们中间,李睦、明宸这几人的目光便齐齐望向了石喜。 看来不独独是王绅、谢礼这些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就连出身道门几支法脉的李睦、明宸等人,也都很想见识见识石喜的手段。 又或者说,他们很想知道作为地主的酆都一脉,到底能在未来的帝都洛阳乃至是未来的阴世天地里,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石喜自也能察觉到从诸位同窗的方向投过来的目光,他只笑得一笑,便也转眼往这方梦境的某个方向看了过去。 王绅、李睦等人追着他的目光找过去,却正正看见了垂眸坐在那里似睡非睡的孟彰。 原来是孟彰 石喜低了低头,似是在跟孟彰见礼,又似只是随意而为,并没有带上任何特殊的意味。 王绅、庾筱、明宸、林灵这等相对比较迟钝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只又看了孟彰一眼,便将目光重新投落在石喜身上了。 但似谢礼、李睦这等更为灵敏睿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却都眸色一动,想到了什么。 只是,不论是那些有心人还是无心人,都未能多得孟彰、石喜的一个眼神。 往前迈开脚步,石喜的手在袖袋里一摸,却是取出一张灰白的面具来。 面具上有红黑的夸张绘彩勾勒日月天地灵纹,灵纹呼应天地,只看得一眼,便似乎看见了这方晦暗、静默的阴世天地。 李睦心下生出一点疑虑。 石喜走的是巫祭一脉,与他所修之道一体而化的祭面显化阴世天地神纹,很是正常,可是 他所礼祭、所供奉的主神呢?去哪儿了? 生出这般疑惑的不仅仅只有李睦,还有谢礼等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睦、谢礼这一众人等的目光便越过了石喜,重又落向了仍旧不见动静的孟彰。 似是轰隆的一声闷雷响起,又似是砰砰的一声闷鼓震荡,这一方梦境世界陡然多出了些什么。 那是从梦境世界之外投过来的,某尊无上存在的目光,高远又至公至正。 不论是王绅、谢礼等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还是李睦、明宸这一众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恭敬地垂首低头,以示恭敬。 这一方梦境里,也就一个似睡非睡的孟彰仍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这诸般变化全无反应,似是未有所觉。 叮铃铃 一阵清脆的铃声破开迷雾,惊醒了梦境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的心神。 不知是那位存在已然离去,还是纯粹收敛了自身的存在所以不映入他们这些人的感知之中,他们再没能察觉到祂的痕迹。 第651章 存了一点若有所失的王绅、谢礼、李睦、明宸等人的目光便自能追逐石喜的动作。 石喜完全不在意从外间投落的各色目光,他心神合入手中引魂铃中,早已死去的心脏也似乎随着铃声重新开始跳动。 铃声荡开,传遍整座都城。 都城占地甚为广阔,但这一阵铃声却愣就是圈住了这一片地界。 铃声中,一座座屋舍和院舍老去、朽化,最终更是化作灰尘没入这方天地那无尽而绵长的晦暗之中。但同时,又有一座座屋舍和院舍被搭建起,填补上都城中的空缺。 死去与新生,在这一刻似乎真正被勾连了起来。 李睦、明宸等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倒也还罢了,只是稍稍惊异过,便也就平静下来了。然而,王绅、谢礼等一众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却久久没能稳住心神。 他们都知道,如果只是寻常的阴灵亡去与诞生,这座都城不会特意为此去演化。必定是新的一种轮替方式 就譬如轮回。 王绅、谢礼等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看了看带着祭面、摇着引魂铃在这座都城的半空中踏出玄奇步伐的石喜,又看看更远处的孟彰。 原本还是似睡非睡的孟彰,这会儿似乎也是被引魂铃的铃声惊醒,竟然掀起他那沉重的眼皮子看着正舞得虔诚、舞得忘我的石喜。 待到一场祭舞结束,铃声停下,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仔细打量着面前梦境世界里的这座帝都洛阳,竟奇异地在这座都城之中,真正体会到了某种时光、命运沉淀以后才会成形的厚重。 但大抵又因为方才石喜的祭舞之中,牵引出了轮回之意,这座都城中经由岁月、命运沉淀以后方才出现的厚重并不显得过分笨拙,反而还透出一种勃发灵动的生机。 阴世天地里,少见而珍贵的生机。 王绅、谢礼、庾筱等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尽数都沉默下来。 倘若他们都是家族中执掌族中权柄的掌事人,倘若他们不是早夭落入这方阴世天地,心性中尚且存了几分善意,这会儿,他们怕是未必会有多少犹豫。 轮回出现,是好事吗? 是! 不论对阳世天地来说,还是对阴世天地而言,都是。 但是,轮回的出现,对于他们世族而言,却未必。 诚然他们也知道,轮回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亦将会加深、抬高世族在俗世理念之中的地位。 毕竟,唯有行善积德、有功德有气数的阴灵,才能在轮回往生中投胎富足人家,享一生富贵荣华。 这种轮回评判,落在天下黎庶百姓的认知之中,自然也可以是如今所有出身高门、接掌高官厚禄的人,都是他们在前生时候为自己修积的福德。 他们前世是善人、大善人,方才得以在今生享受富贵荣华的福报。 而他们自己,他们自己在前世时候是恶人、大恶人,才会在今生经受种种困苦折磨,才需要在今生为自己的前生作为赎罪。 但倘若轮回真的出现在阴世天地里,真的被阴世酆都诸位阴神所掌控,那么他们家族中所新诞育的子嗣后辈,就不一定再会是他们的先辈所托生,会有新的、别的出身的阴灵托生成长。 他们的血脉再难以保持纯净。 再有,轮回若归于阴世天地酆都阴神执掌,他们家族中原本的族亲后辈,一旦身死落入阴世,又经阴世酆都诸位阴神裁定判决往生 他们这些做人先辈、血亲的,可未必能在茫茫生灵中寻找到曾经的族人、血亲的去处。 他们同血亲、族亲的关联,或许真就一世而终,不会再有那来世。 石喜却不在乎王绅、谢礼这些出身世族的同窗们此刻是个什么想法,他肃然作礼,拜送某位来此见证的存在,随后又转身,对着那边厢的孟彰恭敬一礼。 孟彰倦极也似地闭上了眼睛,再度陷入那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 石喜不惊不奇,他收起引魂铃,摘下祭面放好,极其自然地退回到李睦、明宸等人之中。 到得石喜退场,他们这几支道门法脉中,真正还没有出手的,也就是李睦、明宸、林灵这三人了。 正正好剩了太上道、元始道和灵宝道这道门三清法脉。 三清 王绅、谢礼、白星、花萦等一众童子学生员,此刻尽数收敛被诸般景况引动的心思,更凝神地等待。 你们说三清道脉,又会是怎样的道念与手段呢?王绅往谢礼、庾筱这两位同伴传音问。 谢礼一时不答话,但庾筱却没有那么多考量。又或者说,庾筱她对道门三清法脉的手段也是同样的好奇。 所以她很快就接住了王绅的话头:暂时还不得而知。那几家道门法脉就数这道门三清,藏得足够深,也足够地忍耐克制。 略停一停,庾筱又道:不似瑶池和北辰,那两家的野心几乎都要人尽皆知了。 三清谢礼这个时候也终于开口,其实三清法脉的那些人应该算是比较纯粹的修道士了。 王绅、庾筱也都是赞同地点头。 事实上,我还真不太愿意跟他们这三清法脉对上。王绅道。 第652章 庾筱也道:没甚好处。 她这话其实也没有说全,王绅和谢礼都知道,而她欠了的那半句,王绅、谢礼亦同样知道。 无甚胜算。 尽管他们这些世族大家算是积蓄深厚、家底厚实,,但若是想要以一家一族之力便镇压道门三清法脉,那真是痴妄。 谢礼默然一瞬,又道:且先看吧。 这边厢王绅、谢礼等人已然打定了主意要细心观望,那边厢的李睦、明宸、林灵三人也很快分出了个先后顺序。 先从他们这一群人中走出来的,果不其然还是林灵。 林灵看了看变化极多的都城,迈开脚步往前走。 每走出一步,她面上便升起一点笑意。那原本柔和友好的笑意不断沉积,却渐渐孕生出另一股锋锐无匹的意志来。 剑意?谢礼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地给侧旁的两位同伴传音。 王绅和庾筱也都很有些震惊。 是的,剑意。 我还真是从来都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听得那句话,觉出话语中稍有点奇异的语气,王绅、谢礼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庾筱。 然而,此时庾筱甚至都没有往他们两人分出去眼角余光。她近乎热切、渴盼地盯着那随着林灵的步步前进而步步拔高的锋锐剑意,魂体震颤不已。 王绅、谢礼两人默然一瞬,异常默契地往更远处退出了两步。 他们动作之小心、之隐蔽,甚至都没有引起周遭的任何一点变化。 到林灵走到都城半空处的时候,她似是随意地往庾筱等所在瞥过一眼,便自收摄了目光,平静地看着下方如龙盘似虎踞的都城。 她抬手,一柄通体青紫之色的宝剑落入她的手中,被她握住。 而那一瞬,虚空中似有飓风呼啸,割裂天地。 林灵手握宝剑,剑光如电,在她双眼迸射,剑意冲天而起,呼引剑势。 也是在这个时候,林灵剑心合剑意,通剑势,同天地,陡然抓住那一缕气机,将手中宝剑挥下。 光,无尽的明光、无匹的锐气如天河倾斜,向着整座都城覆压而下。 林灵她,她莫不成是要毁掉这座都城?! 在那璀璨迸射的光中,庾筱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讶异、震撼间,也没有几个人能从她的那句话语中,听出那几乎被掩盖过去的担忧来。 除了孟彰、林灵、李睦和明宸这寥寥几人,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在等,等这剑光熄灭,等那剑势消减,也等 那最后的尘埃落定。 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到那剑光止息、风云停歇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完好无损、默然盘踞天地之间的巍峨都城。 这一座都城中,似乎多出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庾筱看了默然站在半空中俯瞰整个都城的林灵一眼,便即转落目光,去找那座都城中的变化。 第205章 看着看着,庾筱的脸色便变得很是怪异。 她眉是蹙着的,但唇角也是扬起的。说不清她是在憋闷烦躁,还是在开怀失笑。 王绅、谢礼稍稍回转心神,见得庾筱这种古怪脸色,原本还想向着她走近两步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回到原位,抹去早先那有些失礼动作都心思,一下子就淡了。 他们在默然对视一眼后,甚至还更往远离庾筱的方向走出了几步。 庾筱全无察觉,她的目光仍自盯着前方半空中的林灵,也盯着那座似乎有所变化又似乎没有任何改变都都城。 林灵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裹夹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她偏了偏头,往庾筱这边递过来了一道目光。 两位小娘子默然对视一眼,又齐齐平淡地别开目光。 王绅、谢礼、李睦、明宸等人发现了两位小娘子的奇异较量,却谁都没有点破道明,只一意寻找着那座都城的变化。 厚重的都城之中,那些深巷尽头僻静之处,似是多出了一座座别样的屋舍。 这些屋舍中,或有读书声传出,或有诵经声响起。 传出读书声的,是那书院、是那书塾;传出诵经声的,是道院、是那道观。 此间小郎君小女郎,没有一个人会误解,也没有一个人出声点破。 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看着。 书院、书塾,是为生灵和黎庶开灵启智的地方,而开灵启智,又是所有想要改变自己命数的生灵所必须要迈出的第一步。 没有任何人,能越过这一步走向前方的更前方。 而,当书院、书塾不再只局限在各家高门世族之中,但它们走入了寻常百姓所居住的街巷,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清楚,不必再多有人来花费口舌。 瑶池他们不担心,太局限了,且方今之世,女郎确实也有相当不俗的本事与影响力,但真正能决定一家、一族、一县、一郡、一国之现在与未来的,还得是郎君。 莫说瑶池未来能不能强大得起来,即便她们能做到,这本身就需要时间,再算上她们想要从天下郎君手中夺回相当的影响力与话语权,亦同样需要时间。 两厢叠加起来,瑶池要想站到台前来,起码也得是千年乃至是数千年以后。 第653章 北辰、酆都,他们见识过白星、石喜两位的手段与道念以后,也同样放松了些。 北辰,它的道念太大,也太贪,想要真正做好,只靠他们自己的核心人物是不行的,且人手也不够。 他们需要帮手,也不得不让渡出部分甚至是大部分的利益与权柄。 这是北辰以及场中各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而论起渗沙子、论起明争暗斗来,不是他们这些世族儿郎自夸,道门的那些人,哪怕是北辰阁那些人,怕都没有他们来得娴熟,来得经验丰富。 至于酆都,相对来说,酆都确实又更麻烦了些。因为酆都里的那些执掌权柄的阴神都是由阴世天地孕育而来 不想起这个还好,想到这个的王绅、谢礼等人的目光悄然在梦境世界里某位似睡非睡的同窗身上转过,齐都在盘算时候暗下加上了两个字作补充。 基本。 是基本都由阴世天地孕育而出。 酆都的这些阴神与道相合,一切判决裁定皆从因果、善恶论断,基本没有转園的余地。 可饶是如此,也不是就没有办法应对。 既然酆都阴神守着阴世天地所汇聚的隐律,那么他们就不犯便是了。 他们完全可以将守持阴律当作登高须梯、涉水须舟那样的自然规律来就是了。 守得住的,便生,守不住的,便死。 天地自然,原就是这样的公平与无情。 当然,如果有人心智敏绝、神通广大,能触碰阴律而逃避甚至是压制诸阴神裁决,那自也是他们的能耐,没甚好说的。 就像现在的修行之人。 天地间最早的那一批生灵,不也依附天地而生,守持天地自然万般规律得以存活。可即便是一无所有、披荆斩棘的那个最窘迫的时候,不也有生灵走了过来? 到如今,天地中有仙,有神,有人,有鬼,有妖,有精,有魅 现如今酆都阴神出世,轮回显现,于他们这些依附于天地而存活的生灵来说,如何又不是再适应一遍天地规则的旧事? 何况,这些年里天地、人世的变化,难道一直都少了吗? 并没有。 从来都没有。 终究不过是适者生,不适者亡;强者生,弱者亡。 如此而已。 但是灵宝道 灵宝道他们非但想要扬道于显世,甚至还想要给天下黎庶开蒙启智? 谁不知道开蒙启智是必要的事情,否则他们这些世族高门也不会一代又一代地给自己家族的儿郎授课讲学,教他们识字通文。可是 可是! 他们自家教导儿郎,乃至是诸世族、诸寒门教导自家儿郎,也都无甚紧要,可是教导天下黎庶,令天下黎庶开始识字通文,却是拿锄头在掘他们家的根基,是拿着刀在剜他们家的血肉。 掘人根基、剜人血肉者,岂是寻常小事? 然则这童子学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虽沉默着,却也仍然只看,未曾有过任何过度的激烈反应。 或许这也是因为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出身世族的童子学生员们都还在等。 他们在等着看同为道门三清法脉的太上道、元始道的决意。他们想要知道,灵宝道林灵的这一份道念,到底是只她灵宝道一支法脉的定论,还是包括太上道、元始道在内的整个道门三清法脉的态度与决断。 这异样的沉默下的汹涌,李睦和明宸两人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察觉? 明宸面色平常从容,比之往日时候所见来,他面上还更多了些柔和的笑意。 对李睦稽首一礼,明宸道:师兄,我去了。 李睦点头回礼,应道:去吧,此番不用太过收敛。 明宸应道:师弟明白。 只这一轮简单的对话,王绅、谢礼那边厢的暗流便又更湍急了些。 明宸全没有在意,他噙着那几分柔和笑意,就像行走在花树荫下,又像是沿着曲水而行,闲适而写意。 一柄上接日月星三光、牵引精气神三宝的润白玉如意从他天门冲出,轻轻巧巧落在他的臂弯之间,被他拖个正着。 明宸不似林灵直接步步踏上虚空,他是直接出现在都城正中央处那座内宫的上空。 打眼看过去,就像是明宸踩在了整个都城最尊贵的那座宫殿的正中央位置一样。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管未曾惶然失措,但也都一个个瞳孔收缩。 是止不住的惊讶。 他们真没想到,明宸这个出身元始道的同窗,竟然能这样大胆。 不错,他们这会儿确实是在孟彰的梦境世界之中,面前这梦境世界里的洛阳都城也不是外头阴世天地里的那座帝都,但是 今日这样的事情倘若传了出去,落到皇族司马氏那些人耳中,他们是真会将今日之事视作挑衅的啊。 明宸他是疯魔了,还是另有别的倚仗,竟然如此的胆大?! 明宸可不理会那些同窗此刻翻涌激荡的心绪。反正没听他们的师兄说了吗? 不用太过收敛! 如此,他便不收敛了呗。 不独独是道意,还是心气,统都不必再收敛压制。 第654章 这一刻,他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做他所想做,做他元始道弟子所应做。 旁的事情,自有师兄担着。 或许是明宸的动作太过于胆大,出乎了梦境世界中所有人的意料,王绅、谢礼、庾筱、白星、花萦等等一众童子学生员的目光都定定地落在他身上,久久没能挪开分往别处。 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察觉到,那个似睡非睡、状态甚为奇异的同窗,不知什么时候又睁开眼睛,正同那位太上道法脉出身的同窗对视。 这场似是对峙又似是交流的无声对望仅仅只是持续了数息工夫,便又被默契地结束了。 孟彰随那沉重的眼睑跌落下来,也任由心神升入这方梦境世界的界域中枢所在。 那里,缕缕规则交织,似经纬又似流纱,却仿佛在牵引时间与因果,使得未来的一角得以在此处显露于人前。 看了那绽放瑰丽华彩的交织规则,孟彰无声一叹,心神汇聚,再次镇压其上,以此稳定这一方梦境世界的演化。 到这一刻,此方梦境世界已经不是孟彰一个人说要停下来就能停下来的了。 不错,作为梦境世界之主,只要孟彰愿意,他确实能够强行结束梦境世界演化,将这些经由他的接引方才出现在此方梦境世界的童子学同窗们尽数送出梦境去。 但他的这些同窗们必定不会甘愿的。 无论是王绅、谢礼这些出身世族的同窗们,还是李睦、明宸这等出身道门法脉的同窗们,都不会有人甘愿。 付出了的,想要收取他们原本该得到的收获;未曾出手的,亦同样不甘愿错失这个机会。 梦境世界那转瞬即逝的轻颤,梦境世界中绝大多数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未曾察觉,他们仍自看定了明宸,看定了明宸脚下的那一方都城。 然而,直到明宸退走,回到李睦身侧站定,那方都城都不见有更多的变化。 仍然只是在林灵之后出现在都城里的书院、书塾,仍然是那些道观、道院 等等。 察觉到不对之处的一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来不及捕捉心头的那一点灵光,便即急急地拿着目光一遍遍地在那座都城中巡转而过,寻找着那座都城中的每一座书院、书塾,也对比着每一座道观、道院。 果真是这样没错。 就是这样了! 对比着得出结果以后,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们一面放松了些,一面寻找着自己相熟、亲近地小伙伴,快速交换着彼此的发现。 你发现了没有?比起林灵早先那阵子,这会儿明宸出现以后,都城中的书院、书塾、道观、道院,数量又增多了不少。 你也发现了?那你仔细看过了那些更多出来的书院和道观的不同了吗? 诶?它们居然是不同的吗? 当然不同啊。你看,在明宸归去以后新出现的那些书院、道观,不单单在建造的风格与布置上,都更多了几分精巧和奇异,就连它们的布局和位置,都存在着不少差异呢 诶?还真是。 说起来,如果一定要在他们两家中作一个选择的话,我会更喜欢元始道的这些书院和道观。 确实,从选址到布局,从内中的建筑到修饰,怎么看怎么都是这些属于元始道一脉法脉的书院和道观更清静雅致一些啊。 说来,灵宝道的林灵同窗以及元始道的明宸同窗在走过这一遭以后,都城里就只多出了这些书院和道观,那出身太上道的李睦同窗出手以后 你觉得这都城里是会继续补上些书院和道观,还是别有变化? 问我吗?嗯依我看的话,我觉得总也差不离了。毕竟是三清法脉嘛。 也对,他们这位同窗所出身的法脉,是有一个总称的呢。三清法脉,好生团结好生亲近友好的一个名称啊 在那些目光各异的同窗注视下,李睦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不同于林灵的锋锐无匹,亦不同于明宸的高傲尊贵,李睦一身气机平稳寻常倘若他不是站在他们的面前,倘若他们不是对这位同窗有些认识,他们怕是真能将他当作一个凡尘中的寻常小儿郎。 然而,在场中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心里也都明白,这才是最恐怖的。 明明大家都是同样在阳世天地里早夭落入这阴世天地的鬼童,明明大家似是都差不离的修为境界,凭什么这一位,就生生显出了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凭什么能做成?! 不知道不了解的仍旧想不明白,自己被困在忿忿不平中;不想解释的仍旧没有解释,他们都只是沉默地看着。 李睦原本自然垂落的袖轻轻一摆,随后他手再半抬起时候,便有一柄拂尘出现在他的臂弯之中。 而同一时间,更有两道元气似是游鱼一般从他头顶天门冲出,在他上方虚空不断地追逐盘旋。恍惚之间,似有一幅黑白双色的阴阳道图显化。 李睦神色不动,似是寻常儿郎一般,行走在都城被铺得平整、打扫得干净的官道上。 第206章 他竟不是入城,而是往城外走。 沿着护城河,李睦背对着那座巍峨都城,渐渐走远。 第655章 不单单是王绅、谢礼这些跟他不甚熟悉的世族小郎君小女郎们想不明白其中究竟,就连明宸、林灵这些同李睦惯来亲近的道门小郎君小女郎们竟也都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师兄他这是 要干什么? 倒也没有人真猜测李睦是不是昏头给迷路了,所以才走了个南辕北辙的方向。 那着实不可能。 再怎么迷路,也啊hi没有到眼瞎的地步吧。都城那样的大,且就在眼前,只需稍稍抬头,就绝对不会错认。 所以,李睦这般做态,一定是别有用意。 李睦比之先前的明宸、林灵还要平静,他简单地看了几眼,就择定了一个方向。 到他终于脱离官道,向某个方向明确前进时候,外间旁观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明白了这位同窗的目标。 也不是其他,就是位于都城东边的一座不高不矮的山丘。 那真是山丘,不是山峰,它的水、风与石都比其他地方多出了几分柔和与朴实。 李睦也似是一早就相中了它,脚步不停,一路从那山丘下方被行人自发开辟出来的小路上山。 不知是玄机到了,还是兴致尽了,李睦最终在一条溪流旁停了下来。 溪流两侧并无可以盘坐的青石,只有细长柔软、沿着溪流生长的碧草。 李睦没有多做犹豫,只是寻了个位置便掀开衣袍下摆坐了下来。拂尘仍旧收在他的臂弯里,他头顶上方那由元气演化而成的阴阳鱼图此刻也是缓慢盘旋游动。 同他那身将动未动的气机一样,坐下来的李睦眼睑半垂,心神内守,合于虚冥。 李睦他这是在做什么? 外间旁观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很有些不解,不由得一面盯紧李睦,生怕错过他那边厢的任何一点动静,一面暗下传音同邻近的同窗交谈讨论。 我也不知道。说来,他是不是都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似他现在这样 应该不是吧。在我们那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同窗里,李睦可以公认的大师兄呢。这样的人,他真会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想必起这个猜测来,我倒还更怀疑他另有想法。 另有想法?可这是在梦境世界里呢吧?我们在这梦境世界里原也是为了更好、更高效率地学习舆图知识的吧?他纵是别有想法,又能在这个当口多做些什么? 那你来说说,他这是要干什么吧。 我这不是不知道,才请教的你的么? 那些暗下传音的议论声并未落入李睦的耳里,自也无从干扰到这会儿的李睦。 但李睦却似是真有所觉一般,默然静坐半饷后,他忽然睁开眼睛,伸手拿住臂弯中的拂尘手柄,翻手将那拂尘当空一扫。 道。 掷地有声的清喝声甚至都没有落地,就同那被拂尘搅动的玄机、被元气凝练而成的双色阴阳鱼图引动的法理齐齐激荡。 道可道,非常道。 是以李睦这一声清喝,并不是真的要将自己所知、所学、所悟之道补入前方那座都城之中,而是单纯地以己身所知、所学、所悟之道为引,震荡也唤醒这么多年以来汇聚在这方都城里的诸多道则法理、人文痕迹,将这座都城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真正贯通起来。 都城洛阳震荡,乃至这整一个梦境世界也都开始震荡不休。在那震荡中,似是流水般澄澈、又似乎是霞光般斑斓的时光流荡。 从那不知道源头的过去,到一点点践成踏实的现在,再到那变幻无定的未来 整一座都城仿佛沉在了岁月的洪流之中,又仿佛横亘在岁月洪流的彼岸,无比的神妙。 然而,无论岁月如何洗涤消蚀,这一座都城也始终是那副厚重沉默的模样。 岁月不能侵蚀它,只能给它沉淀下坚实的底蕴,为在其中燃烧不绝的文明之火又给添补上一盏又一盏的灯油。 王绅、谢礼、明宸、林灵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被惊呆了,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这真的是他们的同窗能做成的事? 为什么明明他们都是在尝试着借用梦境世界的便利去进行舆图的学习,李睦这位同窗愣就是能做到这种程度?! 他这样 比之他们这些人的作为来,又岂止是从手段与道念上的提升? 这分明就是在越阶拔升高度啊! 但要说李睦别有用心,不干正事又不对。 看着周身气象隐去、正步步往各位同窗这边厢走回来的李睦,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不自觉地重又转回那一座都城之中。 那座都城里,愣是又多出了些书院和道观来。 只单就从结果来说,这种变化跟早先时候明宸和林灵出手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此,谁又还能指责李睦? 可是 王绅默然半饷,冲两旁的谢礼与庾筱传音道:果然还是很不甘心啊。 谢礼沉默着,不知是没话说,还是不想说。 庾筱在这方面的心态倒是比两位同窗好一些。 这一回是我们没思虑周全,做了旁人的垫脚石,没什么好说的,但我们认归认,却也不能就此败退。 第656章 庾筱的目光扫过王绅和谢礼两人,那顷刻间爆发的锋芒,竟不输于方才激发一身剑意的灵宝道脉林灵。 下一回,我们再赢回来便是了。 王绅、谢礼对视得一眼,也是齐齐笑起来。他们回转身体时候,拱手端正向庾筱一礼。 多谢提点。 庾筱摇摇头,却是不受。 哪怕她什么都不做,从这方梦境世界里出去以后,察觉到两人异状的王谢两家也一定会有人问起然后重新将这两个郎君给引回到正途。 何况,王绅、谢礼两个小郎君纵然失落失措,也不过是一时的,过了这阵子,他们自己也定能回转过来。 她做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的重要。 心里很明白的庾筱率先将话题转了回来。 两位,道门那几支法脉的道念和未来所图到此,算是暴露了几分,你们以为,我等该如何应对? 抿了抿唇,庾筱说得更为隐蔽一些。 是要放,还是要收? 庾筱话语间的用词确实隐蔽,但这仍旧瞒不过王绅和谢礼两人。他们精准地完全理解了庾筱等意思。 所谓收,其实不是收取,而是压制,是逼迫对方收缩力量;而所谓的放,也并不是放弃,而是放任,是对道门那几支法脉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绅、谢礼两人一时有些犹豫了。 不是他们畏畏缩缩,不能决断。实在是今日里的这事,虽然看似动作和影响都只在这一方梦境世界里,手段也仅仅局限于面前这一座都城,但背后所代表、所透露出去的,却是他们后面的家族所最可能出现的态度和立场 他们不得不慎重。 还是谢礼沉吟片刻,建议道:放吧。 王绅、庾筱两人同时转了目光来看他。 虽然我们年岁还小,有很多内情不甚明白,但总体的情形如何,该知道的我们都是已经知道了的。他道,就眼下阴世、阳世两方天地朝堂局势的境况 我们这几家,就算是想收,怕也没有多少余力啊。 王绅、庾筱听得,也都一时沉默。但王绅也确实想定了,他抬眼看着那被明宸、林灵等几个同窗簇拥着的李睦,道:那就放。 庾筱默然点头。 诚然,道门这几支法脉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三清道脉有实力,酆都一脉有仰仗,瑶池有基本盘,北辰则有野心,一个比一个不容易对付。 但就当前,他们几家的对手、他们的最大麻烦,却不是这几支道门法脉,而是帝宫里的那几家子,是皇族司马氏的各支封王。 莫要说他们目光短浅,只看得见眼前困境,不见未来危难,实在是 面前这就是破家灭族的危机。 他们也只有趟过了这一场迫在眉睫的风暴,才有未来,才会有去处理道门危机的需要。 相反,如果他们栽在这场即将席卷整个天下的朝政乱象里,那也完全不必去考虑什么道门不道门了。 王、谢、庾这三家算是勉强有了个定论,但即便如此,他们这一群小郎君小女郎也仍然很有几分躁动,以至于这一方梦境世界里似乎都平添了些焦虑。 倒是李睦、明宸那边厢,相比较起来就稳重一些,有点渊停岳恃的味道。 那副胜利者的姿态,又不断刺激着另一边厢那些出身世族的同窗们,引得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情绪渐渐激荡。 若不是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不是寻常孩童,怕不是他们直接就闹起来了。 也是在这样越渐躁动、也越渐沉抑的氛围中,孟彰终于压下神魂中缠绵不去的倦意,睁开眼睛。 他站起身,团团看了梦境世界中的各位同窗一眼,问:如何?这在梦境世界中进行舆图方面学习的操作,各位可都已经清楚了? 整个梦境世界里的氛围为之一清,那些躁动、沉抑此刻尽数被荡空。 这方梦境世界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下意识地放松了些,才想起来他们现在所做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已经清楚了。王绅往前一步迈出,代表各位出身世族的同窗回答道。 那边厢李睦也颌首点头。 孟彰笑了笑,仿佛未曾看见这些同窗之间的动作,只做平常。 那各位同窗可要再熟悉一下? 王绅这会儿不急直接回答,他先去看了看那些同窗们。无声的交流过后,他颌首以示明白,这才回答孟彰道:倘若合适,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李睦那边厢也道:确是如此,只不过 这位小郎君看向孟彰的时候,素来平淡的目光里竟然多了些许关切。 这会不会对孟同窗你有什么妨碍? 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们神色微黯,看着李睦这一小群人的眼神又更添了些凝重。 是他们输了一筹。 方才那一阵子里,孟彰都是似睡非睡的状态。显见即便这一场梦境世界的演化对孟彰本人的修行大有好处,也不是就完全没有负担的。 而现在现在眼看着孟彰的状态是好了些,可谁知道孟彰是不是在强撑着? 孟彰摇摇头,平平常常回答道:多谢关心,可这原就是一方便利诸位同窗的梦境而已。诸位同窗不必拘束,只管放心用就是了。 第657章 谢礼、李睦等寥寥几人细细咀嚼着孟彰的话语和态度,心中也都渐渐明白过来。 既是如此,谢礼先道,那我等便不与孟彰你客气了。 孟彰笑着颌首:自该如此。 谢礼给了王绅一个眼神,早有准备的王绅明了,又抢在李睦、明宸等人之前,向孟彰询问道:孟小郎君,这一方梦境世界,是只能在我们这童子学学舍里进出,还是怎样的?可曾有过限制? 孟彰明白王绅的意思。 这方梦境世界开辟,原就是为了我等诸多同窗的便利。只要各位同窗方便,又怎么会有别的限制? 他说着话,手也抬起。 那向上平摊的手掌中,一缕缕梦境本源道炁从这方梦境世界各处汇聚而来,不断交融变幻中,最终显化成一枚小小的梦境烙印。 此间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没有一个是凡俗,且还都是阴灵之身,几乎不需要如何探查,便轻易确定了这枚梦境烙印的根底。 它不是旁的梦境世界根基,而正正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一方梦境世界的。 孟彰看得那枚梦境烙印一眼,随手将它往上一抛。 梦境烙印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悬停。 似有一道微风平地而起,又似是梦境世界自发激荡,那枚梦境烙印陡然射出细碎的星尘,向着梦境世界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飞溅而去。 王绅、李睦等小郎君小女郎不过是轻轻抬手,便接住了那点细碎星尘。 一个个小郎君小女郎下意识地摊开手,将那星尘放在眼前细看。 小小星尘表面有白光流转,既是蒙光也是梦气,只一眼就觉得纯净可爱。然而定睛再看,便会发现在那星尘的中央处,又正有一座小小的院舍。 等等,院舍? 为何不是都城? 几个小郎君小女郎发现端倪,一时面面相觑,不明其意。 不必等孟彰来解答,侧旁就有别的同窗悄声传音为他们开解。 第207章 这都城不过是我等各位同窗开始学习时候的试手之作而已。 重要也不重要。 将那一句话隐去的小郎君不做停顿,又道:对于我们这些同窗来说,真正紧要的,是我等在这次梦境世界演练中所获取到的种种信息。 听得他的传音讲解,那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是恍然。 他们看向了手中的那枚梦境烙印,心中各有所想。 看来,待会儿归家去后,一定要仔细跟家中父兄说一说这梦道修士的事了。 梦道修士,绝对不能再任由家族轻忽下去。 俨然是独自一人站在前方的孟彰等了这么一阵子,又各各看过,确定这些小同窗们都已经想明白了,便问:各位同窗可还有其他的问题? 王绅看了看左右,作声发问:孟小郎君,你是说日后我等在舆图方面的学习,俱都在这方梦境世界里了么? 他一面说着,还一面对孟彰扬了扬手中托着的那枚梦境烙印。 通常情况下,应该是这样的没错。顿了顿,孟彰又道,不过如果各个队伍组列另有其他更为便利的窍门,也可以同队伍组列中的诸位同窗商量着来。 这种种手段,都不过是为了我们能够更好地、更快地学习相关舆图。只要能达成所愿,任何合符章条和规矩的手段便都可以随意。 听得孟彰的话,这方梦境世界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心下也都多了不少想法。 只不过 眼角余光瞥见临近的诸位同窗,又悄然抬眼看了看那前方处目光平和看着他们的孟彰小郎君,这些个小郎君小女郎们一时也都按耐了下来。 孟彰也不多管,他团团看了这些同窗一圈,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将话题带了回来。 于是谢礼便起身拱手同他一礼,问道:孟彰小郎君,如果我们往后学习舆图,都会是在这方梦境世界里进行,那我们是不是一天不论哪个时辰,都可以在这方梦境世界里出现? 孟彰点头,应:只要你们能腾出身来的话,是这样没错。 庾筱也问:孟彰小郎君,我们的舆图学习是分了队伍组列的,那如果我们几个队伍组列同时在梦境世界里搭建构筑相应的山形、地势等等,动静太大,会不会影响到其他的同窗? 孟彰摇头,很肯定地回答她:不会。 他不止是在对庾筱说,也是在对这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生员说。 等你们将这一枚梦境烙印收取你们就知道了。在这方梦境世界里,你们可以通过梦境烙印,将世界圈划出一个范围。 在这个范围里,只要你们不愿意,那么不论是谁,都不能越过边界影响到你们,也不能越过你们的意愿,窥探到你们这边厢的动静。 王绅心神一动,看定孟彰,问道:也包括你吗,孟小郎君? 这个问题出口,瞬间为王绅引来了所有同窗的目光。 这样的问题,王绅也能当着孟彰的面问出来?尽管他们也不是不想要知道答案,可是这样唐突地问出来,真不会冒犯了孟彰吗? 第658章 他们觑着他,又小心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孟彰的脸色。 孟彰还真不觉得冒犯。 他原本就很习惯那样将权利和义务梳理分明、容不得半点含糊的生活,这会儿王绅问了正好,还省了他自己找机会提起。 也包括我。他无比自然地点头。 王绅、谢礼、李睦、明宸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甚至都没有犹疑,直接就信了。 不为其他,而是因为孟彰没有任何理由诓骗他们。何况,孟彰也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 在王绅、谢礼、庾筱三人转过一轮后,另一边厢的李睦也发声问道:这方梦境世界,我们也可以随意插手吗? 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又都看向了孟彰。 谁都明白,插手不过是相对委婉的说法罢了。换做控制这个词来,其实才更为精准。 孟彰仍是点头:自然都是可以的。 在李睦之后,明宸等人也都各自站了出来,询问这方梦境世界的具体掌控权限和界线。 孟彰也没有遮掩,全都认真、明白回答了。 待到所有模糊地界尽都分说明白以后,孟彰停了停,团团看得此间梦境世界里的各位同窗一圈,问:可还有什么旁的问题? 王绅、谢礼、李睦、明宸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齐皆摇头。 孟彰笑了笑,目光很自然落下,看着那一枚枚被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拿在手里的梦境烙印。 王绅、谢礼、李睦、明宸等人也都顺着孟彰的目光落下,看见他们自己手上的那枚梦境烙印。 不见他们再有任何犹豫,甚至都没有什么尴尬,个个都是很自然地分出一点心念,牵引着这枚梦境烙印。 梦境烙印微微一个闪烁,消失不见。 然则孟彰作为这方梦境世界的真正掌控者,自然很明白这些梦境烙印到底都被他的诸位同窗们藏到了哪里。 他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莫看他的这些同窗们年岁不大,但经受家族、宗门教导,得以从族中、宗门里脱颖而出,成为这一处童子学的生员,又怎么可能真当作寻常的幼龄儿郎看待? 谨慎,必是他们身上少不了的一个优点。 就似现在这些出自他的梦境世界的烙印一样,哪怕他们相信他,也不怀疑他真的会借助这枚梦境烙印、这方梦境世界多做些什么,他们仍然不会将这枚梦境烙印直接收入自己的魂体里,而是将它们另行安置在手边的一件件玩物中。 或是腰间的一枚垂珠,或是发间的一条系带,或是囊袋表面一幅绣样 索性类似这样的东西,他们身上多得是,即便这枚梦境烙印真有什么问题,了不起舍去那件玩物就是了,于他们能有什么损伤? 待那一枚枚梦境烙印被收取,这方梦境世界也便悄然崩解,重又散作一缕梦境道炁回到孟彰手上。 孟彰五指随意一收,那缕梦境道炁亦随之消散无形,连丁点渣滓都没能剩下。 王绅、谢礼等人下意识地张目往外间看去,却见那天色尚早,压根就不是过去多长时间的样子。 纵然心中已经有些猜测,但当事实完全摆放在眼前的时候,王绅、谢礼这一众人等也是心绪震荡,一时难以自抑。 竟是真的 梦境大半日时间过去,这梦境之外却只在须臾。更甚至,他们在那梦境世界中的所见、所闻、所想,到如今也仍旧记得清楚深刻,不曾有过一点的遗漏。 修持梦境世界一道的修士,他们家绝不能没有! 李睦、明宸等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倒是平和得很,压根儿不着急。 孟彰将这学舍里各位同窗的心思变化看在眼里,竟奇异地生出了些乐呵。 他这算不算是以一己之力,将隐在正道之外的梦道修士给推送到主流的视野之中来了? 孟彰心下暗笑,但这一点笑意也很快就淡去了。 梦道不是不容于主流,也不是不显于主流,只是在梦道修士本人以及各家的有意无意之间,挪移到一个不显眼的、随时可能被忽略过去的位置而已。 可这样的不显眼、这样的随时忽略,其实很不真实,甚至是过于刻意了。 没有谁,真的会小看、忽略梦道。 起码各家势力里没有。 还是那句话,王绅、谢礼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所以会轻易被梦道的手段惊艳,笃定主意要在自己家族的布置里给梦道修士留出一些位置,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年岁尚小,他们家中的长辈有意无意阻拦着,不让他们提前触及到这些而已。 要知道,对于世家来说,梦道真正的便利之处,还是在于种种信息的收集与筛选呢。 诸位可还有什么问题?孟彰又问道。 王绅、谢礼等人俱各对视过一眼,摇头:没有了。 孟彰看向另一边厢的李睦、明宸等人。 李睦领着他家的那几个师弟师妹摇头,也道:已经很明白了,没有什么含糊的。 孟彰便颌首:既然如此,大家便各自归去了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倘若还要在这里耽误时间,家里人怕是就要担心了。 剩下的事情,待各位家去后,再与同一队伍组列的同窗在梦境中联络交流就是了。 第659章 王绅、谢礼、李睦、明宸等人也没有多少继续待在这里的意愿,几乎没有多做犹疑,直接就对孟彰点头了。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王绅先对孟彰道,他随后又抬眼,扫了那些个同他一样出身世族高门的小郎君小女郎一眼,今日事情比较多,料想大家都应有些乏了,梦境世界里学习舆图的事情也不急着这一时,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 今日各位同窗回去以后,不妨先好好休息一阵,也好调补精神不是? 王绅说是好好休息,但此间学舍里,包括李睦、明宸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所有的童子学生员却又心知肚明得很。 今日剩余的那些时间,都是留给他们跟他们家中、法脉里的那些长辈交流用的。 今日这一场梦境,看似没怎么劳力,也没有花费他们现实里太多的时间,但其中透露出的信息却绝不稀松平常,甚至很是重要。 他们需要先将这些事情上报家中族里,看看家中族里到底是个什么做法、什么决断,他们往后也才好做事。 心里惦记着这些事情,王绅、谢礼、庾筱等人从童子学学舍里走出去时候,都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 孟彰不打算多做理会。毕竟他也有他自己要去做的事情,而且很多。 每一桩一件,都必定会耗费他不少的心力。只要王绅、李睦这一群同窗的动作大差不差,没给他招惹来什么麻烦,他也懒得管。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但有人却放不下心来。 彰阿弟。 好不容易处理了孟庙递送过来的杂事以后,孟彰才腾出闲暇准备去回应阳世天地那边厢传来的孟显的呼唤,就听到耳边陡然想起一阵海浪声,那海浪声中又传来一阵呼唤。 孟彰第一时间便确定了那阵海浪声的来历。 是杨三郎这个鬼童。 他动作不停,随手便将一点意念送入了那收在随身小阴域里的小海螺处。 小海螺中传出一阵空明浪潮声,那浪潮声规律而舒缓,但传递出去的意思却很是明白。 弟正有事须待处理,还请杨三兄稍待。 杨三童听得回复,心中也是一个咯噔,映照在朦胧烛火里的面容更是显出了些茫然。 他坐在值守的小屋里,守着面前一炉炭火,久久没有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摆放在他身侧的、未曾置入烛火的素白灯笼那灯笼纸中,一个孩童模样的画像人物忽然动了动,竟是抬眼看他,问他道:怎么样?彰小郎君他怎么说? 杨三童那不知飘忽到什么地方去的心神这才被拉了回来。 他默然半饷,回答问话的白长姐道:彰阿弟还没有回信。 白长姐闻言,也是一阵沉默。 即便没有听到白长姐的话语,那灯笼的画像人物也没有办法真切显现出她这会儿的神情变化,但凭借彼此的了解,杨三童还是发现了白长姐的不自在。 彰小郎君是怎么说的?她问,你原话说来。 杨三童便学着孟彰的话,将那回答给复述了一遍。 白长姐的声音肉眼可见地多出了些松快。 这会儿彰小郎君大抵是真的有事,我们不多打扰他,只耐心等着,等着彰小郎君他联系我们就是了。 杨三童应了一声。 白长姐也很是奇异,明明这会儿的杨三童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自己也没有话要再跟杨三童交待的,可她就是没有断去彼此间的联络,她什么都没有做。 长姐。 这一声长久沉默以后忽然响起的呼唤,只甫一落入人耳,似乎就激荡起某种预感。 白长姐有些想切断联络。 可到最后,她却是什么都没有做,她稳稳当当地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手也自然而然地垂在身侧,不见任何的动静。 嗯。她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长姐,遇到事情就找上门去,我们是不是太过了? 白长姐那边的情绪似乎激荡了一阵。 我们准备好了报酬的。她道。 第208章 听出白长姐话语中的强作从容,杨三童胸中那口闷气便泄了些。 准备好报酬就可以了吗?他问。 何况,难道你就真觉得我们准备的这所谓报酬,能够诱孟彰动心? 后面那一个问题杨三童并没有问出口来,都被堵在了咽喉里,可白长姐却也听出来了。 她那边挂不住脸,又心里发虚,无措之下,不由得闷声喝问:杨三,你是在质疑我?! 杨三童笑了一声,不是更挑火的嗤笑,而是类似于挫败的自嘲。 我是在笑我自己。他道,我笑我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这样的虚伪了 他要真觉得这样的行事不妥,那他刚才联系孟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任何的迟疑? 要知道,那小海螺在他的手上,什么时候联络孟彰、什么情况联络孟彰、要不要联络孟彰这些事情确实不是他全部能拿主意,可真正做的人,却是他! 白长姐心头的闷气似乎全部泄尽,也是半饷无言。 第660章 长姐。杨三童忽然唤了白长姐一声。 白长姐低低地应:嗯? 杨三童的目光放长放远,似乎越过了这重重宫禁,看向了更高更远的天穹。 这一次我们收集到的那些消息,就别算作报酬了吧。算我们收集到比较紧要的情报,履行我等诸兄弟手足同孟彰小郎君的约定,所以分出一份交付给他 白长姐没有立时应答,她在思量着什么。 长姐。杨三童没有太在意白长姐那边的反应,又低低唤了一声。 白长姐仍是回应他:嗯。 杨三童不知正在想什么,声音渐渐渐渐接近呢喃。 我有些怕了。 这帝宫,太可怕了 白长姐心中沉沉,却只听着,简单应一声以彰显自己的存在。 它吃人我怕在这里待得久了,别说你们,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我自己来 白长姐眼睑垂落,脸不忍地偏了偏。 她周身的气机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森寒似冰,无穷无尽的阴气正源源不断地呼啸而出,将这一片地界化作冰冻绝狱。 也幸好屋舍里有阵禁封锁,不然这一番动静传出去,他们这处隐蔽家园怕是得漏了痕迹。 你若受不住,就回来吧。白长姐对那边厢的杨三童道,我们一众兄弟姐妹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大不了,我们还同以往一样也是可以存活下去的 白长姐似是卸下了什么,这会儿轻松了不少,面上甚至又显出了几分笑意。 他们那些大人、有心人要争,便由得他们争去,我们这些小孩儿不奉陪了,我们自个儿玩自个儿的! 白长姐很有几分笃定。 杨三童知晓白长姐的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不是因为他们这些鬼童胎灵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独立于旁人纷争抢夺之外的能力,而仅仅只是因为成人对于他们这些鬼童胎灵那接近无视的包容而已。 在这方阴世天地里,哪怕是成了阴灵阴鬼,他们这些鬼童胎灵也仍旧握有一份特权只要他们这些鬼童胎灵不主动掺和进去,就没有成人阴灵会将他们给牵扯进争夺之中。 这种于有意无意间形成的阴世默契,便是白长姐所言说的我们自己玩自己的真正保障。 若是放在他进入这一座帝城以前,这样的话杨三童是信的,这样的想法杨三童也同样不会怀疑。 可是现在,在他潜入这一座帝城、亲眼目睹过一轮又一轮撕扯着底线的暗斗暗争以后,杨三童不确定了。 天下乱局将起,真到战乱彻底爆发时候,那些个成年阴灵难道还会守住这样的默契,不将主意打到他们这些鬼童胎灵头上来? 我不敢赌。杨三童道。 他不敢将自己、将一众兄弟姐妹的性命安危赌在那些成年阴灵的德行上。 白长姐也是沉默。 她劝不了。 真要是那些成年人都有这样的德行,他们这些散落在外、不得不独自求生的鬼童胎灵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哪怕是因种种意外导致鬼童胎灵的诞生,他们一众兄弟姐妹的数量也绝不会膨胀到如斯地步。 白长姐许久没有做声,到最后还是杨三童自己打破的沉默。 长姐,家里的阿弟阿妹怎么了?可还好?他话题一转,便问起其他事情来。 白长姐故作轻快,含着一点笑意回答他道:他们?他们这阵子倒是在村子里玩得开心,都不吵着嚷着要出去了。 杨三童听得高兴,声音就悄然放松了些。 是吗?听起来很不错诶。 白长姐却觉得头疼:听起来是不错,但苦的累的,就是我们这几个留守的兄弟手足了。 是因为他们自己在村子里玩得高兴,所以很难管教?杨三童似乎能想见村子里的闹腾样子,唇边似乎带上了一点笑意。 可不就是难管教么?!白长姐恨不能抓住了杨三童来诉苦,那些个小毛孩儿压根儿就坐不住,一时这个琢磨着在村子里整理出一块地儿来,要在那地里种些庄稼;一时又惦记着村子后头那黑山里的石料,要挖几块出来雕琢了拿来做法器玩物;一时又想着圈养些鬼纹蛛,要抽取鬼纹蛛的蛛丝织布 那鬼主意多得,呵,那真是我都怀疑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想法。 杨三童道:他们玩归玩,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意义的不是?我就觉得他们的想法挺有意思的啊。都开始读书了,就是不一样。 有意思?白长姐哼哼一声,感情在村子里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那个不是你,你才能说得这样轻松。 杨三童笑了笑,明智地没再继续在这话题上深入。 又说笑了几句后,杨三童才问:看起来,彰阿弟给我们的这些启蒙书籍,效果很是不错? 白长姐在那边厢也是点头道:确实很不错。 这才过去不到几个月的工夫,所有的阿弟、阿妹做事都多了些条理,不再像往常那样只顾着疯 第661章 回想起更早些年时候的鬼童胎灵,白长姐和杨三童俱都沉默了下来。 那些年里,他们的兄弟手足真就只能用一个疯字来形容。 疯玩、疯闹、疯恨、疯狂 不论是鬼母,还是他们这些兄姐,都只能勉强将这些兄弟手足的疯劲压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让他们轻易出去招祸,也不让他们出去祸害旁的人。 那阵子他们为此花费的心力,都快让他们以为自己要累死在这些事情上了。 现在阿弟阿妹们能克制自己的疯劲,将心思转换到自己的兴趣上,那也很不错了。不说日后他们能不能帮上忙,起码能帮我们减去不少事情。 杨三童最后还做出总结。 还真得多谢彰阿弟。 倘若杨三童就在面前,白长姐真能给他一拳。 倒不是因为杨三童他说得不对,就是有些气闷罢了。 我也没说非要你将手上整理好的信息拿来做交易! 杨三童笑了起来。 他嘴唇开合,落地却无声:我知道。 白长姐在另一边厢暗下叹了口气,不忘叮嘱杨三童。 彰小郎君素来讲规矩,平白无故的,他怕是不会愿意直接收下。你记得在联络他时候,多跟他絮叨几句我们村子里各位阿弟阿妹的近况,如此,或许有可能将你手上的那些信息拿谢礼的名头送出去。 杨三童认真点头:长姐你想得很是周全,确实该是如此。 白长姐明知杨三童不会想不到,这会儿不过是拿话来哄她的罢了。 我不过就是平白提一句而已,你自己该也是有主意的。白长姐道,她默然少顷,还是忍不住问杨三童道,你们几个在帝城之中,真的没什么问题? 她终究还是惦记着早先时候杨三童的那句怕。 杨三童自也明了白长姐的担心。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那一片昏暗似乎也被什么光给照亮了几分。 纵是我说没有问题长姐你会信么?他问。 白长姐沉默着没有回答。 杨三童那带了笑的声音便落到了她的耳里。 但是长姐,诸兄弟手足之中,除了你与二兄之外,就数我最为年长 我总要将事情担起来。他道,很是理所当然。 若不然,这些事情是要再往上推给你和二兄,还是再要往下,分给那些比我年幼的阿弟、阿妹? 白长姐不再沉默:我可以 只是还没等她将话说完,就直接被杨三童给拦腰截断。 你不可以。 白长姐皱着眉,很有些不高兴。 哪怕杨三童不在白长姐近前,他仍旧察觉到了那种沉重的压力,但他完全没有跟白长姐妥协的意思。 你不可以!他先强调了一句,然后都不等白长姐反应,他便先道,长姐,帝宫之中宫禁森严,我能腾挪出来用作联络外头的时间有限,其中一部分还须得备着留待联络彰阿弟那边,就不跟你多谈了,便这样吧。 白长姐闷了一口气,但愣是被她给压了回去。 那行。她平复着心中情绪,极力用平稳的声音说话,今日便先到这里,待回头得了空闲,我们再细说。 杨三童瞳孔无意识收缩着,但脖子却梗得死直。 嗯,就这样吧。 待到他好容易回过神来,反应过来自己到底是怎么说话的,也不禁绝望地将脸埋在手里。 完了 这边厢的姐弟俩姐弟情深,那边厢的孟彰三兄弟也是兄友弟恭。 孟彰才刚提着红灯笼从阴阳间隙中走出,就看见坐在庭院小亭里的孟显正往他这边欢快招手。 阿彰,你来了?这里!我和大兄在这里呢。 孟彰笑着走近。 踏上他鲜少走过却仍是熟悉的小道,孟彰将手中的红灯笼收起,对坐在那里冲他笑的孟昭、孟显两位兄长拱手行礼。 阿彰见过大兄、二兄。两位兄长等很久了? 孟彰扫过亭中石桌,石桌那桌面上除了一盏照明的油灯外,便只有些杯盏和食碟,简单到让孟彰都觉得奇异。 孟显将孟彰的小表情看得清楚,这会儿眉眼间就沾染了笑意。 可是羡慕了?他问,不等孟彰答话,他自己便先就道,不错,今日大兄跟我,可是空闲得很了哦。没有家族粉落过来的文书,也没有阿父移交过来的卷宗! 没有。 那些烦心劳力的事情,统统都没了。 他站起身,打开双手,微闭眼,作拥抱天地、拥抱这清风明月的惬意闲适模样。 这天,这地;这风,这月 这一切,才是大兄和我此刻所享有的光景啊。 孟彰才刚在孟显的下首坐定,就遭受这样的一番炫耀。他默默地、默默地看了孟显一阵,旋即目光一转,看向另一侧好整以暇看戏的孟昭,低声问:大兄,二兄今日是为的什么在发疯? 第662章 孟昭都还没来得及给孟彰解答,那边厢也将孟彰的问题听在耳里的孟显就已经很不满了。 他放下手,睁开眼睛转过头不满看孟彰。 阿彰你怎么说话都的?发疯?我哪儿像是在发疯的样子了? 孟彰无言地看了看他。 即便他一个字都没有,但那表情里的意思却明显到孟昭、孟显两人绝对不会错认的地步。 孟显的眼睛又更特意睁大了些。 大兄,你管管阿彰,他没大没小的欺负兄长,胆子那样的大,再不教导着不行了,谁知道回头他又会招惹出什么麻烦来? 孟显找孟昭寻求支持,孟彰也没想要将孟昭这一个莫大助力给拱手让出去。 大兄,我冤啊。他喊,我自走入这亭子以来就没说过几句话,哪里来的没大没小欺负二兄。明明是二兄诬赖人,大兄,你可得替幼弟我主持公道啊! 两个弟弟你来我往愣是没有一个愿意退让的玩闹戏码看得孟昭眉眼笑意久久萦绕不去。 嗯嗯,阿显你说得对,阿彰确实是胆子大了,得管教着些 孟昭脸色还未扬起呢,孟昭脸庞一偏,便自看向了侧旁的孟彰。 阿彰放心,大兄在呢!有你大兄在,就算是你二兄,也绝对不能那样冤枉你、欺负你,你且只管放心,大兄必让他跟你道歉 孟显、孟彰两人面面相觑一阵,齐齐撇开了孟昭。 孟显给孟彰分了一盏甜水。 阿兄今日高兴得过了,是有些失了分寸,你莫要跟你阿兄计较。 孟彰也给孟显递了一碟小食。 不不不,是阿弟今日里心头气不忿,说话过份了,阿兄你饶我这一回 第209章 都不必孟昭插手,孟显、孟彰两个也就自己和好了。 这两个小郎君和好了不说,更有要将孟昭这个大兄给完全撇去的意味。 孟昭眯着眼,看两位弟弟嬉戏玩闹,偶尔啜饮一下杯盏中的甜浆。 长兄拿他们的玩闹做玩乐赏玩的意味太过明显直白,一番玩闹过后,孟显、孟彰两人对视得一眼,默契地各自在位置上安坐好。 孟显给孟彰递了杯甜浆,孟彰将又一份小食推送到孟显面前。 这便是和好了。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而已,两人竟又是手足情深的和睦姿态。 孟昭在侧旁看见,只能无奈摇头。 孟彰转了目光回来,讨好般地冲他笑一笑。 别再混闹了,且说正事。孟昭道。 孟显、孟彰俱都颌首点头,也很是郑重地坐直了身体。 席席夜风温柔,净净月光缠绵。如斯环境中,就算孟昭、孟显和孟彰这三个郎君摆正了态度,拿出十分的严肃认真来,也只剩下七分不到了。 孟昭也不大在意,他凝望着孟彰:阿彰,我同你二兄打算从族中脱出,往道门开拓。 明明是很突然的一个决定,但孟彰却没有多少惊诧,他先是仔细观察了孟昭、孟显两位兄长一番,然后才微微低头仔细斟酌。 大兄,你和二兄是已经想好了?他首先问。 孟昭、孟显齐齐点头:是,已经想好了。 孟彰停顿少顷,又问:阿父、阿母以及族中,也都知晓了? 孟显这时候就笑:自然是的啊。若不然这会儿大兄和我也没有那么清闲不是? 话这样说着,孟显还不忘将手中的小食举起,向着孟彰证明也似地晃了晃,然后还慢条斯理地将这小食放入嘴里,细细品尝着。 孟彰相信了。 无他,这证据实在是太扎实了。 倘若不是孟昭、孟显这两位兄长笃定了主意,还已经说服了阿父、阿母和族中,手中大大小小事务尽数被移交出去,这两人又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又是怎么能做到这样的闲适懒散? 他沉默了一阵,便自抬起目光来看着他的这两位兄长。 我能问一问原因吗?他问。 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需要瞒着你的。孟显先道,随后他顿了顿,很认真地跟孟彰说话,就似阿彰你觉得这世道不好,所以惦记着要去做些什么来改变一样,我和大兄,也有属于我们的野心。 野心孟彰低声重复道。 野心。孟昭点头,再一次给予孟彰肯定,这世道即将生乱,我和阿显都是儿郎,想要在这样的乱世里护持住自己、保住家人和家族,想要建立一番功业 很奇怪吗? 孟彰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哪个男儿没有野心?尤其当环境和时局都在催生这份野心的时候,哪个儿郎真的能无动于衷? 孟彰自己不也有一个野心? 纵然它被称作理想,也仍旧改变不了它的本质。 大兄、二兄,孟彰问,你们想要达成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愿景? 他这样问着,目光直接就看定了孟昭。 孟显在旁边看得清楚,并不真就觉得孟彰小觑了他,反而还理所当然地默默收敛了自己的存在感。 第663章 孟昭也同样不觉得奇异。 他轻咳一声,从容地迎上孟彰的目光。 我想要在这乱世中庇护家人、荫蔽家族,想要立下一番不朽功业,如此而已。 孟彰随意点头,示意自己听清楚了,但下一瞬,他又追问道:大兄你想要的不朽功业,是要将自己的名号同足迹留在千秋史书之上,还是别的什么? 不是那些个。他不假思索地摇头,随后一字一顿告诉孟彰,我是要将自己的功果融入族群文明之中,我想要真正的不朽。 饶是孟彰,也被孟昭的话给惊了半饷。 好容易回过神来,孟彰不急着说些什么,而是问:大兄,你的野心是我想的那种吗? 与文明同生的功果,真正的千秋不朽功业 孟昭对他笑,一点不犹疑地回答他:就是你想的那种。 孟彰定定看他一阵后,猛然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看定孟显。 此刻将自己的存在感妥善收敛,只当自己不存在的孟家二子孟显。 二兄,孟彰唤了一声,大兄心中的愿景,你是早就知道了的? 孟显笑了笑,仍是孟彰惯常所熟悉的闲适。 嗯,我确实是知道的。他道,不过也没有比你早多少,也就是这几个月而已。 这几个月 所以说来说去,这事情其实多多少少还是跟他有关? 孟彰久久没有言语。 他不能开口,开口便觉得咽喉干涩。 庇护家人、荫蔽家族 孟显不住地冲孟昭使眼色,示意他收拾场面。 孟昭无奈,他想了想,另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香炉来,往里填入一些香料燃起。 袅袅淡淡的烟气升腾,尽管因为夜色太重的缘故,这些烟气的痕迹完全被隐没,那香气也还是飘荡出来,在这小亭中沉浮流转,缠绵不去。 孟彰的心性本来就极为坚韧,这么一少会儿的工夫他也已经缓和过来了。 这会儿看着孟昭将他小香炉放在他手边,他便摇头:用不着这个。 孟昭却没有将那小香炉收起,道:不过是些玉犀香,不值当什么。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价值千金的玉犀灵香贬作了随处可得的便宜香料。 孟彰摇摇头,也没多说些什么。 他将兄弟三人的关注重点重新拉了回来。 大兄和二兄可是已经有了计较?他问。 孟昭点头:是有一些了。 孟显在他后头说得更详细一些:我们想从道门那边厢寻找机会。 道门,孟彰颌首,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尽管在现如今的世道里,道门比起诸世家望族来确实显得弱势了些,但道门气运之绵长,也不是诸世家望族所能比拟。 而且,看今日课后道门几支法脉在那方梦境世界之中的显化 说不定,道门也将会是各家世族为自己、为家族准备的后路。 孟昭、孟显将自己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的耕耘重点放在道门那里,不仅仅是赶上趟,或许还能抢占一部分先机呢。 孟昭、孟显听孟彰这话锋,便知道他们家幼弟大抵是知道了什么。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孟显问。 孟彰不曾有过犹疑,抬起右手将两指虚虚一捻。 一方梦境当即显化,倒不是要将邻近的孟昭、孟显两人拉入其中,而是在一个恍惚间,将早先梦境中的种种演变尽数展现在两位郎君灵觉之前,让他们看个分明仔细。 孟彰收回手指时候,孟昭、孟显仍然未曾回神。他也不多说话,只耐心等着。 道门有心接引,我们也有意入驻,岂不正是合适?孟显笑着对孟昭道。 孟昭也点头:虽然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已经定下,大体不会有什么改变,但道门既然能够接纳,那必然能帮我们省下不少事情,是好事。 但道门这几支法脉内部也是有分歧的究竟要择定道门法脉中的哪一支,大兄,二兄,你们可是有定论了? 孟显想也不想就转眼看孟昭,那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你拿主意。 孟昭沉吟一阵,忽然笑开:道门几支法脉都有其局限之处,不论是选择哪一支,都总有不便利的地方。 他说着,忽然抬眼看向孟彰:不若我们就都交好,如何? 都交好?孟彰先是皱了皱眉头,旋即渐渐舒展,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孟显确实慢了些,但他顺着孟昭的目光看见孟彰,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学道修法时候,同三清法脉挂钩,践道积功时候,便与地府酆都联络,最后还得在北辰阁那里占下一个位置孟显道,如此,也就妥当了。 别说什么此事不可能。 从道门几支法脉在那方梦境之中的演化就可以看出,道门中的三清法脉都有传道天下,广布道门玄德的心思,那么他们就有机会列入三清法脉的门墙。 诚然,嫡支主系是不用惦记的,可旁系支脉总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第664章 尤其是灵宝道。 而地府酆都那边有阿彰,哪怕他们两无法调动安阳孟氏的力量,地府酆都那边也必然愿意给予他们几分便利。 三清道脉、地府酆都两边都已经有了联络,北辰阁那边又怎么还会拒绝他们? 北辰阁可是比三清道脉和地府酆都更想要收拢人手,壮大力量呢。 至于说各处搭船传出去的墙头草名号 那倒确实是有些不好听,但也不是就不能换一个说法不是么? 就譬如,八面玲珑。 孟彰暗下盘算过几回,也确实没找到什么问题。 或者说,这才是在这个时代里最安稳的一条出路了。 似孟彰那样的动作以及显然接下来他要去做的那些事情,其实才是死倔,才是冒险。孟彰又哪里来的底气驳回孟昭、孟显的打算? 如今迎着孟昭、孟显两位兄长的目光,他也只能默默地点头。 但有一个人 孟彰想起了孟蕴,便连忙问起她来。 那阿姐是怎么个安排的?她难道也跟着两位兄长行事吗? 孟昭、孟显没有察觉到孟彰话语里那微不可察的急切,很是随意地回答他道:阿蕴?阿蕴她没有跟我们一起。 你在阴世,我和大兄两人要渐渐脱出家族、着手道门事宜,孟显道,如此,不论是我们中的谁,都必然顾及不了府中和族里的。但这些事情总也还得要有个人来负责的不是? 留一个阿蕴就正正好。孟显做出总结。 孟彰放松了些,他问:阿姐答应了? 孟昭这时候看出了些什么,在孟显答话之前,他先应道:答应了。 孟彰沉默少顷,看定孟昭,问:阿姐她是怎么说的? 孟昭回答道:我们同她提起这件事,她觉得合适,便答应了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到这个时候,孟显也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他停下动作,默然无声地观察着两位手足。 孟彰看他一眼,又回转目光,问孟昭:大兄,可以同我详细说说么? 孟昭当即也就将今日晨早时候他们三人谈话的整个过程都给孟彰说道了一遍。 孟彰听完,一时也是怔然。 以药性合人性,以药理调配人理 竟是那样的道路吗? 到孟彰回过神来时候,眼前所见的便是孟昭、孟显两个明显等待解释的郎君。 但孟彰自己知道,他不能说。 不仅仅是担心天机泄露所可能造成的影响,还因为孟彰自己都还只是猜测,没有切实不虚的证据 说了什么好处都没有,反而会招惹许多麻烦,他为什么要多话? 孟彰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两位郎君:我就是担心阿姐了不行?! 孟昭、孟显两个郎君一时错愕,竟显得有些木木的。 阿姐是我们一众手足中的唯一一个女郎君,在我过世以后,我等手足应该更加团结才是,但大兄你和二兄两个人的这番安排,分明就是将阿姐给拎出去了,我不能多问两句? 孟昭、孟显对视得一眼,也不挣扎了,利索妥协。 能!当然能!孟显无奈道。 孟彰就笑了起来。 孟昭和孟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也都各自笑开。 他们不知道孟彰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要让他们再追着他问? 怎么可能! 他们只是对孟彰抬了一手,没有再继续深究而已。 孟彰身上别有秘密,这消息早已经从阴世天地那边传回到阳世天地这里来了,孟昭、孟显作为孟珏的嫡子,自然也是有所耳闻。 但孟彰没有跟他们说起,他们也就不多问,不追究,仍然如往常一样照看着孟彰,他们的幼弟。 这是他们作为兄长,对幼弟的看顾与包容,孟彰心里也都明白。 他半低着脸,许久以后才低低道:别过度干涉阿姐,放手让她自己走。 顿了顿,他又道:这话我只说一遍,后头绝不会再提起,大兄二兄你们要记好。 孟昭、孟显被孟彰的情绪感染,也郑重而小心地点了点头,竖起耳朵仔细听,一点杂音都不敢有。 阿姐活着,我们无论如何,都总还有一线生机;但阿姐要是没了,我们所有人,未必能够支撑到最后。 第210章 阿姐她,才该是我们几个手足中能真正兜底的那个人。 孟昭和孟显没想过会听到这么一句话,整个人都呆愣住了。 这 孟彰却已经不说话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孟昭、孟显两人一眼,又将那微微前倾的身体板正,坐得直直的,徒留孟昭、孟显两个在那里当木人。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孟昭、孟显当即便想要问些什么,但他们仅仅是一个抬眼,看见坐在那里的孟彰,便什么话都没有了。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他们再开口说话时候,却没有再特意压低声量,而是放开了,像往常说话那样自然。 其实我们跟阿彰你说起这些事情,是想要你给我们拿个主意的。孟昭道。 第665章 孟显也在旁边点头。 拿什么主意?孟彰问。 孟显理所当然回答道:就是道场的事情啊。我和大兄都还没想好到底要在哪一处灵山立下道场。 孟彰一时没有应答。他看看孟昭,又看看孟显,再次笑起。 大兄、二兄这是准备将我也给捎带上? 孟昭、孟显点头,孟显更是嬉笑着说道:其实也是想要借一借阿弟你的势。 孟彰很认真地将手递给孟昭、孟显。两个青年郎君会意地伸出双手去,分别用同样的认真郑重去握住孟彰的手。 借给你。孟彰认真说道一句做应答。 直到孟彰开始仔细分析那些灵山秀地的优劣,也仍旧不见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身上的气机有任何的动摇和变化。 就好像刚才孟彰三人那郑重其事的举动只是个花架子一样,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 其实这种判断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说对是因为孟彰同孟昭、孟显乃是一世至亲手足,他们之间的因果联结本就紧密,多这一层联系完全影响不了他们之间的联结。 说不对则是因为变化真的存在,只是被镇压下来,不显于外而已。 只不过这会儿亭子中坐着的这三人谁都没关心这个,哪怕是孟昭和孟显这两个更年长的、未来相当一段时间都要投身道场诸多事情的人,也都只眼巴巴看着孟彰,等他的主意。 嗯,茅山,如何?孟彰问。 茅山? 孟昭、孟显两人一时各自沉吟。 茅山的话,孟显一面说话,一面观察着孟彰的表情变化,据说汉时,那里是三茅真人茅盈、茅固、茅衷的道场。三茅真人乃是兄弟 孟彰点头:二兄的资料收集得很是周全,不错,正是三茅真人那茅山道场。 三茅真人本是兄弟,一同修行入道又都成功飞升孟昭这时候也开口了,确实是比较适合我们兄弟三人的道场。 毕竟三茅真人都顺利飞升了,显见茅山那地方的气运不俗,起码能承载得了他们兄弟三人。 何况茅山又都是他所知道的道门祖师之一葛洪的道场。不错,就是留下《抱朴子》、在《太上清静经》里留下一段葛洪真人说的那位葛洪。 葛洪在他的所知中乃是东晋人士,而按照时代来说,他们现在是西晋年间,距离东晋还有些时间。 孟彰想起这个不是就在惦记那位葛洪真人,而是说距离茅山这座灵山道场的气运勃发已经不远了,孟昭、孟显两人这时选择入驻茅山,或许能蹭上这一场时运 孟昭和孟彰都有了偏好,那原本无甚倾向的孟显便也不多看其他了。 那行,就茅山了!待明日我就去将事情定下来。说不得孟显带了一点热切,我们兄弟三人也能仿三茅真人之旧事,同都得道飞升而去呢。 孟昭也是抚掌而笑:我就是想到了这个,才将茅山列入道场备选之中的。 孟显看看孟昭。又看看孟彰,亦是欢喜地笑了开来。 那我们兄弟就定下茅山了? 孟彰不答,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孟昭。 这个时候,自然该由作为长兄的孟昭来拍板。 孟昭果真当仁不让,他点头:就是茅山了! 直到孟彰归去阴世天地,孟昭、孟显仍是无比的激动,一个个脸色泛着薄红,连坐都坐不住。 孟彰很怀疑他的这两位兄长今夜到底能不能入睡。 不过不能入睡也没甚关系,孟彰这样想着,他的两位兄长都是修士,一夜不眠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不值当担心。 孟彰提着红灯笼回到阴世时候,阴世帝都洛阳的孟府里一片安静。 没有惊扰旁人,孟彰直接就收了灯笼走入修行的月下湖中。 月下湖秘境里,银鱼鱼群正随意地在被苍蓝月光照得一片墨黑的湖水中来回游动。 感觉到孟彰脚步踩在湖水上传出的动静,正自得其乐的银鱼鱼群便都在水中转身,探出半个身体来看孟彰。 孟彰惯常在白莲莲台上坐下,才又伸出手去,拨弄湖水同这些银鱼们打招呼。 回阳世天地里走了一趟,所以就迟了这么一会儿。 银鱼鱼群向着孟彰的方向前进了几尺,为首的那尾银鱼更是绕着那白莲莲台转了两圈,那双黑亮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孟彰。 孟彰认真地想了想,斟酌着问:你们是看出了些什么了? 为首的那尾银鱼领着鱼群,整齐地甩尾,在湖水中搅出哗啦啦的一片水声。 孟彰摇摇头,说道:有波动就波动了,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只过去了一日,不,是十二个时辰都不到,可这一日的时间里他做的事情却不少,对未来的影响也大,怎么可能对他自身的运势没有任何影响? 孟彰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别担心,他对银鱼鱼群道,这都是正常的反应。 正常的反应? 听到孟彰的话,整个鱼群都静默了。 这真的是正常的反应? 第666章 为首的那尾银鱼直直看着白莲莲台上端坐的人。 银鱼鱼群在湖水中,白莲莲台在湖水上,孟彰又是坐在莲台之上。 这样的位置,如果是从银鱼所在的位置看孟彰的话,那么孟彰便是背负着苍蓝阴月坐在那水天之上。 阴世的月不比阳世的月,阴世的水也不比阳世里的水,如果说阳世天地里的湖水还有可能会折射银白月光,将水面上的一切照耀得通透明净的话,那么这样的境况就绝对不会出现在阴世天地里。 就如此刻,在银鱼鱼群的眼中,孟彰的面容便是尽数隐没在黑暗之中。 但鱼群之中,没有一条银鱼畏怯。 因为孟彰的那双眼睛。 它们能感觉得到,落在它们身上的孟彰的目光平静而柔和,带着真实不虚的友善与亲近。 然而,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深处,在孟彰一身运数的最中央,却又沉着一抹艳红。 那比血艳、比泪重的红镇压在运数的根源,任外间的狂风暴雨在运数的表面掀起一阵阵风浪,甚至将这些风浪叠加成巨浪,真正的运数却始终稳如泰山。 为首的那尾银鱼定睛看了看孟彰的运数半饷,又回转目光,细看着孟彰的眼。 这人,他自己好像不知道内情?但他又说,这都是正常的反应,让它们不用担心? 所以,这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而这人,他到底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 银鱼愁了半日,没想出个结果来。 那边厢白莲莲台上的孟彰却不知道它的烦恼,又拨弄了一下手中的湖水后,就将双手从湖里收回。 好了,你们自个儿修行去吧,我这边也得专心了。他道,今日发生的事情有点多,我需要整理一下,就不陪你们了。 为首的那尾银鱼听着孟彰的话,感受着孟彰话语里的情绪,在湖水里冲孟彰一个甩尾算做点头答应,便自个儿回到鱼群中去了。 管它实情到底是怎样的,它不想了。这人自己心里总该是有数的。哪怕情况最后真的超出了这人的料想之中,这人该也是能够收拾场面的才对。 它想那么多干什么,平白空耗心思。 到时候如果情况再有变,它们看着帮一把就是了,没那么多的事情。 银鱼离开以前最后投过来的那一眼让孟彰愣了愣,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 少顷后,孟彰自己笑着摇摇头,将那些杂念尽数放下,心神收敛汇聚,悬停在一方梦境世界上空。 这方梦境世界说繁荣也繁荣,毕竟立在那梦境世界正中央的,不是旁的,而是一座巍峨雄伟的帝城。 但它要说荒凉也确实荒凉,因为在这方梦境世界之中,除了那一座帝城的建筑以外,压根就没有一个生灵存在。 它是一座真真正正的空城,也是一方彻彻底底的无灵世界。 可是孟彰特意将它从那方已经被童子学诸位生员所共掌的梦境世界中复制出来,自然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孟彰的心神自上而下地俯瞰这一方梦境世界。 在他的视野里,这方没有任何生灵显化存在的梦境世界其实并不死寂,它其实活泼灵动得让知情的人咋舌。 思想与思想碰撞,人文与人文交征。 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有一条时空支流在那碰撞和交征中开辟,又在下一刻的对撞中干涸。 孟彰看得目眩神迷的同时,也深知这一条条开辟干涸的时空支流,都是这方天地可能会演变的未来。 现下这些时空支流所以会是如今这样不断在生灭中轮替,亦不过是因为这方天地的局势还没有真正安定下来而已。 所有有资格对这方天地的未来造成影响,干涉未来变化的势力,要不都在蛰伏,要不干脆就没有出现在这里。 然而,哪怕就只是眼前的这些时空支流变化,也已经足够孟彰消化很长一段时间了。 孟彰再迷醉也似地看得这方梦境世界一眼,忽然闭上眼睛,张嘴慢慢一吸。 那方既繁荣也空寂的梦境世界便化作一枚种子,随着陡然席卷的无形气流一同,向着孟彰那边飞去,最后被孟彰一口吞入腹中。 孟彰满足地发出一声饱嗝,顺着那从灵魂更深处升腾而起的睡意沉沉睡了过去。 然而,就是在这无梦也无忧的沉睡中,孟彰的的梦道道中正在一点点地汲取各处梦境气机,缓慢而坚定地凝实,为那最为契合孟彰的道基轧入一方方基石。 月下湖修行梦境、酆都梦境、梦湖梦境银龙梦境 一方又一方的梦境世界在孟彰的梦境道种处显化痕迹,又快速崩解融入梦境道种之中。 孟彰睡得更香了。 同样的夜,同样的阴世天地,孟彰能有一夜好眠,不代表旁的人也有。尤其是那些总有事情压在心头的,更是如此。 就譬如,哪怕一直到夜深,也在等待着孟彰回应的杨三童。 杨三童支楞着精神等到了天明时分,也还是没等到孟彰那边厢的回应。 他暗下摇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自个儿站起身来,活动活动那干坐着等了几乎一夜的魂体。 该得好好收拾一下才是,今日可能会比较忙 杨三童这样暗下念叨着的时候,完全没有想过真的被他说中了。 第667章 所以当他看着负责总领他们的内监站到他面前,将他和旁的几个小鬼童招到一旁说话的时候,他仍然有些愣怔。 那内监一时没急着说话,只用他那双明明还带着稚气却非得学人端正持重模样的眼一个个地看着杨三童这五个人。 杨三童将头低下去,规矩地不直视那内监的眼。 小内监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开口说话。 这段时日,你们的表现,诸位公公与我,也都看在眼里了。 想知道你们在我及诸位公公眼里,是怎样的一个印象吗? 小内监话语里的诱导与暗示杨三童听得很是清楚。他甚至还敢保证,能听懂这话、摸透小内监用意的,在他们五人中绝不是少数。 小内监自个儿显然也清楚,他冷哼一声。 不忠不诚,各有心思。 杨三童等人全都不哼声,低头静听着。 如果说最开始时候,他们还存了一点侥幸,觉得或许可以瞒过其他人的话,那么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渐渐了解这里的人事和运转之后,他们就不那样的天真了。 倘若全依我的意思,就你们这一个个的,都别想在我们这里继续待着,趁早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 小内监的声音森冷得直刺人骨。如果那言语中的刀锋能化为实体,杨三童这几人怕是全都被刺了个通透。 第211章 但太子殿下不是我等这样的卑贱小人。殿下仁心厚德,不愿同你等太过计较,终是将你们这些人等留了下来。 杨三童仍旧沉默,只同其他人一样,在面上显出几分动容。 不管那小内监的话他们信不信,也不论那东宫司马慎的用意是否真那样出自仁善,他们也得表现出相应的态度来。 毕竟,他们还想要在这处地儿继续待下去的呢。 起码就这会儿来说,他们这五人是没有一个想要离开的。 那小内监似是嗤笑了一下。 太子殿下只要结果,提及司马慎的时候,那小内监的话音方才软和下来,不论过程。 只要交待给你们的事情,那结果能让殿下满意,殿下自然不吝赏赐。无论你们想要的是出身、财禄还是荣辱恩怨,乃至是触及更高境界的修行法门 殿下都能给你们。 但前提是,结果得让殿下满意。那小内监的声音沉了下来,他目光一个个扫视过杨三童这五人,你们,明白了吗? 杨三童等五人无不恭顺应声。 不论实情怎么样,只杨三童等人的态度,显然还是能让小内监们满意的,所以小内监的脸色也配合着缓和了下来。 小内监一抬手,五枚符令从他手掌上飞出,悬停在杨三童这五人面前。 杨三童等人察觉到动静,俱都抬起头来,仔细观察着这枚符令。 这是太子殿下着人制备的符令,乃是太子附属所特有。 小内监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们持此符令,便可各自择选其中任务。待符令中的任务完成以后,你们将能获取相应的功绩。以这些功绩为凭,你们就可以换取你们所想要的东西。 杨三童尚且能够按耐得住,但他侧旁的三两个小童却没有这份耐心。 或许是他们有什么东西,是迫不及待需要从司马慎手中求取过来的;又或许这又是他们的另一重掩饰。 谁知晓呢? 杨三童没去猜度那几个小童的心思用意,他只琢磨着一件事情司马慎,大晋阴世皇庭的东宫太子殿下,他似乎是急了。 在那两三个小童之后,杨三童也是拱手对着东宫的方向一礼,以示拜过,然后才伸出手去,将那枚符令给接了过来。 摩挲着那枚符令,杨三童难得的有几分犹豫。 以司马慎所占有的优势,行事时候尚且隐瞒不住那几分急切,那接下来的风浪,真就有他们最开始时候料想的那样简单? 都炼化了吧。小内监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 杨三童猛然惊醒。 他摩挲着手中的符令,默然少顷,再不迟疑,抬手送出一缕神念在那符令中央所在留下自己的印记。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再想要后悔已经迟了。他们只能在司马慎这条道路上走到黑。 如今,他只希望事情没有他料想的那样糟糕,希望他们择定的这位东宫殿下能够达成所愿,好让他们这些依附的人也能沾一沾光,收取最后的胜利。 神念印记落下,杨三童明显感觉到了一条又一条的繁杂信息出现在符令之中,等待他的阅览。 他沉定心神,快速查看其中的信息。 不出他的意料,这些信息中,有一半是明确罗列出来的规矩章条,剩下的那一半里,便是从东宫发下的任务以及东宫内部所储备的可以供给他们用功绩换取的资粮。 小内监眯着眼睛,享受着杨三童这几个小童的震撼与动容。 行了,都看完了吧? 等了一阵,小内监问道。 杨三童这五人各自将心神从那符令中收回,半带愣怔地看着小内监。 那这些章条和规矩,你们也都已经清楚了? 第668章 杨三童等人各自点头回应。 清楚就好,小内监道,这符令你们各自收好了。如若遗失,再想要补回,可就得花费相应的功绩的。料想你们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功绩平白花费在这些小事上头吧? 杨三童等人连忙表示不会。 小内监满意点头,又叮嘱过他们几句,这才挥退杨三童这几人。 杨三童这几个小童不敢多辩说什么,躬身退走。 待到走过那处拐角,杨三童这几个小童才放慢了脚步。 没想到,是我小觑了各位,竟没看出几位也是别有来历,失敬失敬。 一个小童立在阴影处,目光梭巡过杨三童这几人,带笑开口。 只那笑音里,压根儿就没有一分高兴开怀的意味。 杨三童却不怯他。 或者说,这里的几个小童,就没有一个是真的随随便便就被人用话语拿捏住的。 彼此彼此。 是我,我小看了天下英豪,没想到几位小兄也是这样的不俗 杨三童听了这么一阵,没听出什么紧要的信息,他便不耐烦继续在这里待着了。 一不能直接出手;二没有更多的信息提供给他确定这几个小童背后的人 再继续待在这里,也不过是平白浪费时间罢了。 他摇摇头,随意一拱手。 今日事发突然,我屋中还有些事情没有料理,便不陪同几位在这里闲话了,告辞。 甚至都不等这几个小童说话,杨三童便直接转身离开。 在他真正走出这一片地界以后,杨三童忽然停下脚步,回首看得一眼,才继续往他自己所暂居的那处屋去了。 杨三童离开以后,那四个小童也似乎失去了兴致,他们并没有在那片地界停留多久,很快就各自散去。 而待到所有的小童都离开以后,从那拐角处,又有一道身影渐渐显现出来。 那道身影着一身石青色内监服饰、头带乌帽、手中擎一根拂尘 却正是才刚跟杨三童这几人见过一面的那小内监。 小内监这会儿脸色倒是平静。 他默然看了一眼这片没有了人影的角落,转身寻着道路而去。 从那僻静的屋舍走出,沿着长长的宫道渐渐走入帝城的内宫,最后他停在东宫的小茶房里。 一同在小茶房里等候宣召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好几位与他同样穿戴的小内监。 都不必交谈,等候在这里的小内监就明白了侧旁的同僚的身份。 又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是他们从东宫殿下那里所承接过去的任务。 负责杨三童那几人的小内监仅仅只是扫视过这处小茶房一眼,便低落目光,不敢细看。 没让他等待太久,小茶房的门口就有人来传话。 殿下着你等觐见,你等且随我来吧。 小内监不敢拖沓,快速整理过身上袍服,确定自己不会失礼以后,便连忙站起身来,走到那传话的宫人身侧。 其他的小内监也各个动作不慢。 不过是几个瞬息间,小茶房里等候的这些小内监们便已经站好了队列。 传话宫人满意点头,率先转身,引着这些小内监往东宫侧殿而去。 司马慎,大晋阴世皇庭的东宫太子殿下,就在那里等候着他们。 奴婢等拜见殿下。 高坐在上首的司马慎抬手叫起。 一众小内监们便都站了起来,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是垂首低头,很是恭顺的模样。 司马慎扫了这些小内监一眼,问:那些符令可都已经发下去了? 小内监中有人出列应答。 禀殿下,已然分发下去了。 司马慎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他们是什么样的反应? 殿下,那些小童没有二话,尽都将符令炼化了。奴等看,过不得多时,那些人就该会尝试着从符令中领取任务了。 司马慎再点头,同时不忘叮嘱道:章条和规矩既然已经定下,那么便该着落到实处。你等多上心些,莫要发生什么悖逆那些规矩和章条的事情。 一众小内监齐都恭敬受训。 司马慎细问几句后,又叮嘱了一番,才挥挥手。 那一众小内监再礼而拜,悄然退了出去。 东宫的这一处侧殿中,一时就只剩下了司马慎与那始终守候在他身侧的那个内官。 你有话要说? 一遍遍检视过自己安排,确定没有什么问题的司马慎偏转目光看着自己的内官,问。 内官小心抬起一点眼角余光,观察着司马慎的面色。 仆确实有些想不明白。 司马慎眼底闪过一点苦涩笑意。 时间还是太短了 他要做的事情那样多,但他身边的人却常被困在过往的规矩与认知之中,以至于很多事情他都得自己一点点地来。 暗叹一口气,司马慎道:问吧。 尽管如此,该调·教的还是得调·教。更甚至,越早将人给掰转过来,他手底下能用的人就越多,做起事情来,也必不会似如今这样麻烦怠慢。 第669章 内官何其了解司马慎? 司马慎的话一入耳,他便已经听出了内中被隐去的无奈。 他不由得低了低头。 殿下,他问,似那些小童等您明明知道他们背后别有势力仰仗,为什么还要将他们收下?还为了他们,特意梳理出那样的一套规矩来? 内官是真的很不解。 似他们这等奴仆,自来所认知都是忠心为本、为首、为要。 那些小童来历各异,背后又别有心思,旁的不说,这忠是怎么都不能让人放心的。 可就是这样的小童,太子殿下却还要将他们收拢了来 内官心下不觉生出了些惶恐。 为什么呢?为什么太子殿下要这样做呢? 是因为他们这些臣属、仆从能力不够了么?所以太子殿下要用那些完全谈不上忠心的间子? 是他们让太子殿下失望了么 司马慎原还觉得身侧的安静有些异样,偏头一看,就更明白他身边这内官是想歪了。 他不觉扶额。 但同时,司马慎也在心下暗自警惕。 连他近身的内官,都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那么东宫以及各处归属于东宫的臣属、仆从呢? 他们真的就不会怀疑自己么? 正因为他们不是孤的人,司马慎道,所以不论孤发下去的任务何等凶险,不论那些人在此过程中经历何等惨重的损伤,孤也完全不会心疼。 内官原本不断自我怀疑的心思陡然一滞。 他几乎是愣愣地抬起头,看着身前端坐的司马慎。 司马慎也正看着他,目光幽深却也泛着暖意。 孤不想将那些凶险的任务交托给你们。 孤当然知晓,只要孤发下令旨,你们会不惜一切为孤做成那些事情,哪怕魂飞魄散,你们也不会有任何犹疑。 但孤会。 你们不怕不惧,孤会怕,孤会惧。 你们是孤真正的腹心和羽翼,孤不能让你们折损太过。 司马慎抿了抿唇,显出几分无奈。 诚然,那些小童也是孤的臣民,是大晋的子民,甚至他们早早夭亡落在这阴世天地里,也有大晋皇庭的缘故。 大晋皇庭于他们,是亏欠的。 但相比起他们来,孤却是更舍不得折损你们。 此事,孤存了私心,失了帝皇该有的仁厚 还不等司马慎将话说完,那边厢的内官忽然哽咽着打断了他。 殿下,内官道,这不是你的错。 内官那抬起看着司马慎的眼中,是不容动摇和质疑的坚信。 殿下,是他们存了私心和贪欲。他们对殿下不忠在先,殿下又何须顾虑他们?何况,殿下所发下的任务,俱都发下了相应的功绩。只要他们自己心思清明,能克制己身贪欲,他们也不会陷入那些凶险之中。 殿下,你没错。错的是那些人! 司马慎沉默了下来。 他看了那内官一阵,最终将头偏转了过来,看着那大大敞开的殿门。 此时乃是晨初,但天边殿外仍然被沉沉地夜幕笼罩,几乎不见任何天光。 他没有错吗? 司马慎默然许久,慢慢慢慢地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 但司马慎没有跟内官多做辩说。 这不是他一次两次的辩说所能够改变的理念。何况 司马慎心下无言苦笑。 为了去做成他想要做的事情,这样的一份愚忠,也是他不能或缺的。 那些小童中,司马慎终究是率先将话题转移开去,来历不同。 有从诸位皇叔、皇叔公封地里出来的,有从各个世族高门出来的,有同阳世、阴世各个品官纠缠不清的,还有与道门几支法脉各有关联的 司马慎数着数着,话音中也带出了一点笑意。 那么多人将目光投落在孤这座东宫里,孤该觉得庆幸么? 内官抬头,不赞同地低唤一声:殿下! 司马慎那点笑意就收了起来,他转而叹道:这些出现在孤东宫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可都是伶俐人物。真要将他们旁置不用,孤心里很不舒服。 而且这些伶俐人的背后,还勾连着一方方势力 不琢磨出一个法子来调用这些力量,孤都觉得自己在暴殄天物。 司马慎越说越是理直气壮。 内官默然许久,只能低了低头,以示避让与臣服。 司马慎无声笑了笑,似很是满意。 但随即,他又是一哂。 如果能得到孟 这样的一个念头才刚刚萌发,就被司马慎自己给拦腰斩灭了。 他不敢多想,生怕因为这一个念头,重又给自己招惹大祸。 然而,这仍旧没有消减他胸中的惋惜。 内监对司马慎的顾虑半懂不懂,这会儿反而是少了些顾虑。 可惜那孟彰小郎君没能投效殿下,否则 第670章 司马慎猛然回头,一记眼光横扫过去。 内官心中一凛,不仅仅是那话语,就是心中的念头,也在顷刻间消湮无踪。 孤所罗列的章条和规矩,不是孤自己想出来的法子,而是得了那位小郎君的启发,才有的这成果。 司马慎慢悠悠地说。 内官更将身体压低了几分。 明明他们家太子殿下所罗列的规矩和章条全是自己一点点做成,这会儿却说是得了那位小郎君的启发 内官替他们家殿下觉得憋屈。 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对司马慎的这话竟然没有多少怀疑。 内官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的这心思到底是怎样来的。 扒拉好一阵以后,他只能将这一番莫名的信服推到司马慎的身份上。 他们家殿下是他认定的主君,不论实情如何,只要是他们家殿下开口说了,他就信,绝不怀疑。 身边内官的这重想法,司马慎不得而知。 但不论如何,他这次确实没有说谎。 那份符令的敲定与最终成形,真的是受了孟彰小郎君的启发的。 第212章 不过不是这个时候的孟彰小郎君,而是很多年以后的那位孟彰小郎君。 说实在的,倘若不是孟彰那小郎君在童子学里联络诸多生员一同学习舆图相关的知识,将那些规矩和章条整理了出来,他怕是到最后都不知道曾经的地府组织,竟同这个声名不显的早夭小郎君有着莫大的关联。 这个地府可不是阴世酆都那执掌轮回的地府,而是扎根在阳世天地里、收拢人世无尽英杰、牵引天下各方势力的地府组织。 因为在这个地府组织中,流通着的、能调动各方引得所有人趋之若鹜的,就不是他所仿拟出来的功绩,而是阴德。 不错,就是阴德。 地府中所流通着的阴德,或许不是阴世天地里以阴世天地本源衍化而成的那阴德,没有那真正阴德的种种伟力,但在阴神正位阴世天地、严格把控鬼门关和阴阳路以后,地府组织里所流通的阴德就金贵起来了。 尽管仍旧不能让已经落入阴世天地的魂灵随心所欲往返阳世天地,但却能在作为银钱为阳世的修行者购置阴世天地里特有的天材地宝,还能为阴世魂灵购置阴世福地,获取阴世阴神的庇护与照看。 那种种便利之处,自也是让人垂涎不已。 人族修行者其实还不是对地府最热切的,真正打破了脑袋也想要加入地府,获取一枚地府符令的,其实还是各族精、魅、妖、鬼、怪。 回想起他曾经所看见过的地府所立下的煊赫事迹,司马慎仍然压制不住自己心头沸腾的情绪。 没有亲眼看见过那番盛景的人,是很难只凭想象窥见其中烁烁华彩的 司马慎眼底感慨,也在心里不断地比量着他这一次着手仿造出来的那东宫,跟经纬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的那地府到底还有多少距离。 然而,这样的心思不过才堪堪升起,司马慎自己就摇头了。 不能比,不能比 实在是比不了啊。 内官觑了一眼司马慎面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嘴唇动了动,终究是习惯地低了低头,不敢继续窥探。 殿下身上别有隐秘,是他们这些亲近之人所心知肚明的事情,确实不需要多加遮掩,但是在太子殿下未曾对他们明示以前,他们就谁都不能透露出丁点端倪。 内官不由得将头又更低了低。 皇叔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内官明白,上首司马慎所说的皇叔,不是旁人,正是过继给世宗景皇帝司马师陛下的、太·祖文皇帝司马昭嫡次子、武帝司马炎的亲弟司马攸。 齐王殿下这段时日闲来无事,常来往于高原宫和峻平宫中。 高原宫,是高祖宣皇帝司马懿的居所,而峻平宫,又是世宗景皇帝司马师的居所。 王叔常来往于两宫?司马慎不觉得奇怪,只是平静问道。 内官心知,这会儿并不需要他来答话。 高原宫和峻平宫如何?司马慎又问。 内官这次作声回答道:高祖陛下和世宗陛下君心甚悦,这段时日以来,两宫的宫婢奴仆都似是欢快了许多。 崇阳宫呢?司马慎问。 崇阳宫的主人是大晋太·祖文皇帝司马昭,也是武帝司马檐同齐王司马攸共同的生父。 内官回禀道:齐王殿下也出入崇阳宫,但相比起高原宫和峻平宫来,次数是少了些,但每次在崇阳宫处所停留的时间也不短。 崇阳宫中,阿祖是个什么反应? 内官回答道:闻说文皇帝陛下心甚悦,但崇阳宫中的氛围比起高原宫和峻平宫来,似乎是更平淡了些。 是这样啊司马慎沉默。 也就是说,相比起伯祖和高祖来,阿祖其实还是有犹豫的? 他该觉得高兴吗? 在皇叔被阿父的猜疑逼死以后,原本同伯祖和高祖一样疼爱皇叔的阿祖,还是因为他这个孙辈犹豫了 第671章 内官也不敢作声,只默然守在司马慎侧旁。 阿父、阿母那边可知道了?不等内官应声回答,司马慎自己就先笑了起来,是孤傻了,孤都知道的事情,阿父、阿母那边又怎么会不知道? 何况似这样明显的变化,满帝城里又能瞒得过谁去呢? 司马慎闭了嘴,片刻后才又开口:阳世那里 他一时又停住,没能说出话来。 是的,他知道未来司马氏一族那八王相争的乱局中,他那弟弟司马钟的正妻皇后贾氏最后是命丧于司马冏之手。 司马冏是他们这一脉帝位承继旁落的关键,他也仍旧什么都不能做。 等了好一阵子都没等到司马慎接下来话语的内官忍不住担心地抬眼,低低唤了他一声:殿下。 司马慎摇摇头:没什么。 那些东宫小郎你也多上些心,真有那可用的、诚心投效的,纵是忠心上略差一些,也一应收拢过来。 回转目光看定身侧的内官,司马慎缓慢道:需知,我们东宫缺人。 内官原本还待要劝说些什么的话语就又都被吞了回去。 他躬身低头:是,仆记下了,殿下放心。 嗯,司马慎应了一声,又道,这话孤今日说了一遍,不想再在哪一天里,又重复一遍。 内官身体微颤,更深地压低身体。 只这么一眼看过去,那内官的上半身几乎贴在了地面上。 起来吧。直到司马慎的声音飘了过来,那内官才刚将身体抬起。 外间天地里,阴日终于破开了无边的黑暗与迷雾,在这天地间洒落一片苍茫白光。 司马慎往外间张望得一眼,从座中站起。 内官连忙过来近身侍奉。 过不得多时,司马慎便带着内官从侧殿中走出,一路往武帝司马檐的峻阳宫而去。 这个时间点,原就是各家儿郎去往族学或者学舍里上课的时候,是以不独独是司马慎需要去往峻阳宫,在武帝司马檐身侧旁听政务作为学习,王绅、谢礼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也同样坐着马车、牛车从各处高门府邸中走出,去往太学。 分别的时候,王绅停住脚步,抬头看向走在侧旁的大兄王璇。 王璇察觉到他的目光,回望过来:怎么,可是还有事? 王绅迟疑地摇了摇头。 那就走吧,莫要在这里站着了。 王绅便果真再次迈开脚步。 到他从王璇身侧走过时候,他听到了王璇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 别担心,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他道,该给你分说清楚的,昨日都已经同你分说过了,你该想明白了才是。 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就好好学,好好修行,抓住所有能壮大己身的机会。 王绅重重点头,又对王璇躬身一礼,郑重道:大兄,我去了。 王璇点头,看着他走过月亮门,往童子学学舍而去。 你家这弟弟是在担心你?一道声音凭空插了进来,其中还隐着几分笑意,我倒不知他竟还是个爱操心的小郎君? 王璇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一个宽袖大氅、发冠松坠的青年郎君正从道路的尽头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谢琦。王璇稽首作礼。 被称作谢琦的青年郎君也拱手,洒脱而不失风仪。 王璇神色不动,甚为平静地回答他:多思多虑方才多有所得,阿绅他在心思谋略方面,确实是不及你们家的谢礼,自然该多下些功夫。 谢琦摇摇头:我不过就是这么一提而已,你便拿这一堆话来堵我。惹不得惹不得 王璇率先往太学学舍的方向走。 今日午时正,在奕棋楼里相聚,你且记得,莫要错了时辰 谢琦跟了上去。 你这话不该跟我说吧,他道,我们几家相聚碰面,我什么时候是真的错乱了时辰的?真正要听这话的,是那桓泰才对。 王璇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桓泰那边厢我已经传话过去了,你这里他看了谢琦一眼,我也只是照例叮嘱你一回而已。 谢琦就笑了:那你说我是会信还是不信呢? 王璇没有任何反应,继续用同样的步频往前走。 没得到回应,谢琦也不在意,他摇摇头,跟上了王璇。 王谢两家这一代在阴世天地里的主事郎君还不及走入太学的学舍里,就在外间行道上碰头了,但他们两家的小郎君,同为童子学生员的王绅和谢礼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王绅走入童子学学舍时候,谢礼已经在他自己的席案后头坐定了。这会儿他手里正提着一支笔,蘸墨在平铺开的白纸上不知道在写着些什么。 王绅只一眼扫过,便守礼地没有多看。 实在是任谢礼提笔在那里划拉过好一会儿,那被平铺在案桌上的白纸仍旧空空如也,不见一个文字。 这不是谢礼一直犹疑不定,没能在纸张上写下他所想写的内容,而是因为那纸张上写着的内容尽数被谢礼特意遮掩起来了。 第672章 你听说了吗?另一旁的庾筱停下手上动作,将一句话低低地传到王绅耳边,我们这几家,今日午时,要约在一处品赏云霞清茶 庾筱的话控制在这一列的座席空间里,听见的自然不只是有王绅一人,连另一边厢不知在专心梳理着什么的谢礼,也都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谢礼的手停住,目光也往这边厢看了过来。 我听说了。王绅道。 他并未多说些什么,但听见的谢礼和庾筱却都是心领神会。 庾筱先是看了看谢礼,又看看王绅,最后压低了声音,问:今日应该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若我们 午间那会儿也过去听一听? 王绅心动了,但他没有当即表明态度,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谢礼。 他家大兄不久前才叮嘱他多思多想多看呢,他可都给记在心里了。 庾筱的目光也跟着落了过去。 谢礼想了想,最后在王绅和庾筱两人的目光中点头:我觉得可以。 既然谢礼都已经点头了,王绅自然也不会再拖沓。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拍板道:既然都要去,那就记得提前将那些需要处理的事情都给料理了,莫要到时候又被拖住了人。 你放心,绝对不会的。庾筱道,眼中更有灿烂的笑意流淌,我们都去的话,那桓家那边 王绅轻咳一声,道:你这却是提醒了我。你们说,我们需要知会一下桓十九吗? 庾筱有点不情愿。 我们本来就没事先过问自家兄长的意思,如今要是再知会桓十九,要等到他一起,那不就是太过刻意了吗?她道,届时,我们要怎么应对自家的兄长? 谢礼也点头:我们原就是先斩后奏的,再要带上一个桓十九,回头不好交待。 王绅再次拍板。 那行,那就我们三个。他道,至于桓十九,他不同我们一个学舍,就没有办法了。 谢礼和庾筱齐都点头:正是这样的一个道理。 尽管王绅、谢礼、庾筱这三人默契地将音量控制在他们左近,没有人听见他们的这一番对话,但他们的神色变化却是尽都落入学舍中其他小郎君小女郎眼里的。 一时间,已经走入学舍里的各家小郎君小女郎尽都心下警惕。尤其是明宸和林灵这几位出身道门法脉的童子学生员。 李师兄,他们三家那般模样林灵问李睦道,他们真不是在琢磨着怎么针对我们吗? 原本稳稳当当坐在座席处、认真翻看着手中书页的李睦终于抬头往王绅这三人处扫过一眼。 这一眼过后,这位小郎君又将心思集中在手里的书典上。 或许是,或许不是。他道,你们想要知道的话,尽可以去找他们问一问。 林灵被噎了一下,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宸将目光从王绅那三人处收了回来,抬手理了理袖角后,也从侧旁的案桌处拿过一本书典来翻开,摆放在面前慢慢看着。 林灵不敢轻易招惹李睦,但对明宸却是没有那种若有似无的忌惮感觉的。 明宸这边一有动作,她的目光便即转了过去。那无形却有质的目光沉沉压在明宸身上,竟让他觉出些许不自在来。 是也好,不是也罢,明宸只得开口道,只要我们不甘愿一直困守山野,就总要经过这一遭的。 林灵默然,但眼底深处却有艳红的火光飘荡。 那不是畏惧,那是战意。 她笑了起来。 明师兄说得很对,是师妹我没想周全。她先是说道一句,然后又转了身,对那边厢仍旧坐得稳当的李睦低头作礼。 也多谢李师兄提点。 李睦随意点头,似乎压根就没有将事情放在心上。 但就在明宸与林灵两人各自开始专注手上事情时候,有话语从李睦那边传过来。 我等三清虽为一体,但彼此之间也仍有各有分别。师弟、师妹心下该早有思量才是。 明宸、林灵两人默然半饷,又各各对李睦致谢。 多谢师兄提点。 明宸、林灵两人是真的沉静了下来。 这一处童子学学舍里,或许别有暗流,但在明面上,却又跟往常时候没有什么不同。 这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都是眼明心亮的聪明人,自然不过错过那些许的暗涌。 于是整个学舍里的氛围又奇异了几分。 孟彰从外头进来,见得学舍里这副情状,也没有任何异样,仍是同往常一样,穿行过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在自己的案席处落座。 说来,孟彰每日里出现在童子学学舍的时间算是比较迟的了,每每他坐下没多久,时间就差不多到学舍正式开始上课的时候。 这次也不例外,孟彰才刚做好准备,授课先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学舍门边。 上一次,我们学的是《尚书》第七篇,今日,我们往下继续,讲《尚书》第八篇。你等且将书典取出,先随我诵读 第673章 孟彰认真听着,没有去查看随身小阴域里收着的那个小海螺,尽管那边厢不断有动静传来。 一直到授讲的先生宣布休憩,他才将一缕神念分落到那枚小海螺中,去听那小海螺里收录的话语。 东宫符令?一个名为东宫的组织? 孟彰查看着杨三童分送过来的信息,少顷后闭了闭眼睛。 司马慎不会一直安分他是知道的,但他也没想到,沉寂了这一小段时日的司马慎会这么快就另有动作。 但孟彰仔细思量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作为大晋阴世皇庭的东宫太子殿下,司马慎的家底确实不薄,但他是早夭,且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封地支撑,落到阴世以后固然承了东宫太子的名位,却终究是没有属于他自己的封地。 没有封地的小皇子,宫殿中的库存,一件件尽都是由长辈赐予。 或许司马慎很得司马氏那几位皇帝看重,日常里多有赏赐,但终究是无根之水。 而且很明显,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司马慎的这种状况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想要凭借这些全部由他人赏赐所积攒下来的家底,给自己供养出一个组织来 恕他直言,小打小闹或许是可以,但要想将这个组织真正地铺展开来,却没有那么容易。 除了家底财力这个原因以外,司马氏族中的那些封王,也不可能会放任司马慎扩张自己的力量。 根基虚浮,本身就桎梏着他的发展,更何况在发展的空间上,他也要处处遭遇限制和打压。就这样的情况,那东宫要怎么发展起来? 再者,有了一个东宫,难道就不会出现一个齐国、一个楚国、一个赵国? 没有几个人是真的蠢笨。 东宫的好处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就算一时半会儿没能下定决心跟上脚步,在多观望些时日以后,也不会有人甘愿忽视这样一个组织所带来的好处。 只要那些司马氏的封王开始将这一个个属于他们的组织铺展开来,有着封地支撑、有着支系亲眷全力配合的他们,怕是轻易就会将司马慎这边的东宫进展甩在身后。 毕竟,相比起司马氏的各支封王来,司马慎这位东宫太子的限制更多,也更严密。 但问题又来了。 将东宫铺设开来的这些弊端,司马慎自己难道就看不出来吗? 怎么可能!司马慎他并不真的愚钝到无可救药。 那他又为的什么,在明知道自己的动作和布置可能会壮大对手的优势和根基,还要将这样一个东宫组织,将这些布置给拿出来呢? 孟彰思量一阵,将目光停在了高原宫上。 阴世帝都洛阳那内宫宫城里,高原宫的主人不是别个,正是这一方世界大晋皇庭的高祖宣皇帝司马懿。 司马慎的真正目标,孟彰有些恍然,不是那些会被收拢在东宫组织之下的人手,而是司马懿。 他在向司马懿展示自己的手段、胸襟和能力。 他在为他自己、为他们这一支脉,争取司马懿的支持。 孟彰回过神来,在那快速的衡量中得到了结果。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手笔。 司马懿乃是大晋皇庭的高祖皇帝,他对于大晋皇庭的影响力,远胜于司马氏的历任皇帝。再者,便是撇卡了司马懿的这份影响力,单论司马懿的手段,也足够让他心惊胆颤,忌惮无比。 孟彰闭了眼睛,任由一幕幕光影在他眼前的黑暗中快速闪过。 那一幕幕光影,并不是这方世界又或者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过的事情,而仅仅只是孟彰以所有汇聚在他手上的信息为凭依所推演出来的一个个可能。 在某一个刹那,孟彰似乎变化做了此刻跟随在司马檐身侧学习处理政务的司马慎。 司马慎的心愿成了孟彰的心愿;司马慎的习惯成了孟彰的习惯;司马慎的性情也变成了孟彰的性情 于是,在那几乎变作了另一个人的片刻时间里,一个问题浮上了孟彰的心头。 大晋司马氏的八王之乱,到底能不能被消灭在萌芽状态之中? 这一个问题不过是闪烁片刻,答案也就跟着显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似是在意料之外,又似是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能。 只要处理得当,哪怕是当前这个时间节点,司马氏的封王之乱,还是可以被消弭在最开始的时候的。 司马慎的父皇武帝司马檐,将他在阳世天地里那真正意义上的嫡长子推送到了皇位上以前,其实是做好了布置的。 司马钟的底细所有人都清楚,司马檐又怎么可能例外?他又不是真正的疯魔了,觉得自家的江山稳如泰山不论如何胡闹,这万里秀丽江山都只属于他们司马氏,只属于他司马檐这一支脉。 且看看阳世那边厢朝廷内外的布置吧。 皇后贾氏至今无子,一身荣华只仰仗司马钟,她只要还想着自己的皇后尊位安稳,就得护持住司马钟的帝位。 而在同时,皇后贾氏也不是就完全没有制肘的。 在后宫,有一个太后杨氏;在朝堂中枢,有摄政大臣,而这些摄政大臣中最权柄最重的那位宰执,他姓杨,是后宫那太后杨氏杨芷的生父。 第674章 皇后贾氏确实执掌了一部分朝政。但有太后杨氏在,天然就可以从名位上压制皇后贾氏;有宰执杨国戚在,中枢朝廷那里也不会让皇后贾氏一家独大。 内外彼此制衡,皇后贾氏尊荣有,权位也有,但想要完全踹开司马钟,却是不能的。 等到司马钟的子嗣成长起来,那不论是皇后贾氏,还是太后杨氏,就都不足为虑。 不得不说,尽管这位武帝的安排比较无情,几乎将人拿捏到极处,可他的布置确实周密。如果这中间不出什么岔子的话,大体事情该是能按着这个方向发展的。 然而,这一切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司马檐什么都盘算好了、安排好了,可他却漏算了一个人。 司马钟的皇后贾氏,贾南风。 他漏算了她的疯狂。 贾南风跳出了他的棋盘不说,还反手将他的棋盘给砸了个稀巴烂。 司马氏各支封王确实因为司马钟的不足看到了他们争龙夺位的希望,但真正让这野心肆无忌惮地蔓延扩散的,其实还是皇后贾南风。 贾南风逼着他们点燃了那本来就快要燃烧起来的野心。 也所以,想要提前将司马氏的这一场封王之乱给消弭去,那些封王确实需要打压、限制,但阳世天地里的那位皇后贾南风,也必须要得到安抚。 是的,没错,就是安抚,而不是惩戒。 因为那重生而来的司马慎自己心里该清楚,他们这一脉跟那皇后贾南风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笔孽债。 而不论是安抚皇后贾南风,还是要限制、镇压阳世天地里的那几支司马氏封王,都需要调动司马氏族中的力量。 这一切,又总是越不过司马懿去。 孟彰将自己从司马慎中解脱出来。 那一刹那间,又有一个问题从他心头浮起。 司马慎真能说服司马懿,取得司马懿的支持吗? 同样的,不需要孟彰多花费心思去盘算计较,相应的答案就转出来了。 可以。 司马慎再怎么说,也是从后世归来的重生者。作为重生者,他所拥有的信息差让他天然占据一段优势。 只要司马慎能利用好这些优势,将司马懿争取过来,真不是什么难事。哪怕时局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司马慎也仍旧握着胜算。 原因也很简单,在司马氏的各支血脉之中,司马懿是最没有偏向的那一位。 司马懿不似司马师,也不似司马昭。 作为大晋皇庭的高祖宣皇帝,司马懿真正想要的,是他们司马氏一族的家业兴旺、传承万代不绝。 至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到底是齐王司马冏,还是司马钟一脉子嗣,对于司马懿来说,压根就没有差别。 孟彰睁开了眼睛,他往帝城那东宫的方向看去一眼。 司马慎的动作以及布置、图谋,到了这个时候,他基本算是摸清了。接下来,他需要考虑的是 他要去阻拦司马慎吗? 孟彰沉吟少顷,自己摇了摇头。 不,他不会。 司马慎要压下他们司马氏一族的八王之乱就由得他去。这场乱战固然是动摇了他们司马氏一族的根基,迫使他们不得不同各世家望族妥协,但最受伤的,却始终是这一方世界里的百姓。 孟彰不在意司马氏皇族到底是怎么个承继传递,也不关心司马氏这个皇族同其他世家望族那暗斗的胜负,真正让他不忍的,是这天下无辜的黎庶。 很明显,孟彰需要时间,这天下的百姓也需要时间。 心思既定,孟彰也不迟疑,他很快通过小海螺往杨三童那边送去一句话。 杨三童觑见小海螺的动静,不动声色地寻了个空隙查看。 听见小海螺里传过来的孟彰的话后,杨三童也愣了愣。 孟彰的答复很简单也很熟悉。因为每一次杨三童将他们所收集到的信息往孟彰那边厢递送时候,得到的都是相似的答复。 明明这一次他递送过去的信息很有些特别,但孟彰却似乎全无所觉,只做平常 杨三童拿着小海螺站了好半饷,最后摇摇头,将那小海螺收了回去。 既然小郎君没有特别的吩咐,那便这样吧。 第213章 才刚将小海螺收起,孟彰便看见坐在他前一席的王绅、谢礼、庾筱三人从座中站起相伴着往外走去。 看见孟彰的目光,王绅停下脚步,拱手一礼,道:我三人方才看了一份棋谱,觉得别有几分趣味,想去那弈棋楼一趟,彰小郎君要一道去看看吗? 孟彰笑着摇头,拒了。 真不去吗?谢礼也问,还跟孟彰强调道,会很有意思的。 孟彰仍是拒绝了。 多谢,他道,但是我也有事情要忙,分不了身。 孟彰既已说得这般明白,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便也没有继续尝试,他们各自对孟彰一礼,往弈棋楼的方向去了。 学舍里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面面相觑,一时竟是谁都没有说话。 孟彰小郎君这到底是真的不愿意还是不知道? 你说呢? 就是猜不着啊。我们这位同窗,你看先前东宫那位慎太子是怎么花心思收拢人的,可结果呢?不也给辞了么?这回的王谢庾桓 第675章 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三三俩俩地凑在一起议论,那眼角余光还时不时瞥过孟彰,观察着孟彰这边厢的动静。 李睦、明宸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在留心旁听,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师兄,你觉得我们有没有机会?明宸更是暗下传音,询问李睦道。 李睦这次却是不同往常,他沉吟一阵后,竟是给出了另一个明宸等人此前都没有听说过的答案。 或许。 那顷刻间,连明宸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对那样一个他们已经商讨过不知多少回的问题,他们的师兄李睦,竟然就犹豫了? 师兄,莫不是我们真的也有机会?林灵当先问道。 李睦先是转过眼睛又看了孟彰一眼,然后才将目光收回。 我们这位同窗,李睦斟酌着开口道,不知道昨日里是碰着什么事情还是改变了什么想法,总之,他跟我们道门,似乎另存了一份缘法 明宸、林灵这几人努力克制着,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不叫自己狂喜到失态。 所以,不论皇族还是世族们如何花费心思,如何孜孜以求,这位潜力深不可测、品格超凡脱俗的小郎君,终究是他们道门的人才?! 李睦、明宸这些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中,尤以出身酆都的石喜最为开怀。 如果孟彰小郎君最后终究是他们道门法脉的人,那么小郎君最后的归处,不该是他们酆都地府吗? 李睦、明宸等人自然也察觉到石喜的这一点小心思,但是 李睦悄然同明宸、林灵、白星这几人对视了一眼,唇边的笑意似乎都是深了深。 哪个就说孟彰小郎君同他们道门法脉的缘法,是一定着落在酆都地府这一脉,而不是其他的道门法脉呢? 这些童子学的生员们各有所想,孟彰的心思却甚是沉静。 他推拒王绅、谢礼三人邀请的理由,并不全是只为了拒绝而拿捏出来的借口,而是他真的有相当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他必须,也该当,要在那些一件件堆砌到他手边来的杂事中,分理出一个轻重缓急来。 这件事情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无关紧要,但于孟彰却不是。 原本孟彰是不太放在心上的,但昨日里从阳世天地归来阴世天地以后,到他结束一夜修行,准备出发往太学童子学里来听课的那时候,对着他座下那白莲莲台,孟彰却是陡然被惊醒了。 他想要做的、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太多了,可他的时间、他的精力却是有限的 繁杂的事务同有限的精力、时间撞到一处,孟彰但凡还想要做成些什么事情,他就必须得做出合理的安排。 什么好事都想要做成,什么问题都想要解决那就太贪心了。 贪心不是不可以,可那前提是,要有满足那贪念的手段和能力。 孟彰认真想了想,索性将手抬起。 他长长的袖摆在案台上空拂过,最后轻巧地落在案台的角落位置。 砚台、笔架、空白纸张、镇纸 这些文宝被孟彰一件件在案台上排开,安置摆放。 这一点空余时间里,孟彰也在心里快速地梳理着什么。 待他提起笔杆,让那毫笔笔端饱蘸砚台上浓黑的墨汁,孟彰眨了眨眼睛,目光轻盈地落在那空白的纸张上。 不,只这么一会儿工夫而已,孟彰那握着笔杆的手腕已经顺遂心意而动,在那原本空白的纸张上快速地落下一个个洒逸的行书。 己身所第一紧要者,修行事。 这一行文字出现在纸张上时候,孟彰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修行事是他己身第一紧要事,这原就不容质疑。 修行,是超脱一应磨难、步步壮大己身、获取破局力量和资格的唯一途径。 也是绝对的正道。 孟彰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但是 孟彰的目光止不住地落在修行事这三个文字上。 修行事太广泛了。 道、术、心、行,俱都是修行事,也全都不能轻忽。 道,是道途,也是他所择定的、壮大自己的方向,是他所想要成就的未来的自己。 只有他脚下的道路不出差错,到他走到自己所能去到的尽头时候,他才能坦然地接受那落下句号的自己。 术,是护道法。没有足够强大的护道法,他不能护持己身、也不能保得住他亲近的人,退散一切拦路的魑魅魍魉。 而那足够强大的护道法,一定是能将他的优势完美发挥出来、帮着他更好地遮掩自己短处、最契合他本身的术法。 这样的术法,想要修成,却也不是单纯拜得一位强大师长、得到什么福源能够做到的。它必须得孟彰自己来悟,得他自己来修持,甚至是他自己来修改。 也唯有如此,他才能炼成理论上他最强大的术法。 心,是道心,是本性。他的一切所求、所愿,唯有出自他的本性,才不会后悔、才能一往无前。 这对于孟彰来说,是艰难的,也是容易的。 前世今生,生生死死、病痛康健中兜转过,平凡、富贵中闯荡过,孟彰知道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的所愿。 第676章 声、色、财、权,动摇不了孟彰。 但在同时,想要坚守自己的本心,着实不易,尤其是孟彰。 历经两世,孟彰的性情已经基本定下,不是轻易就能够更易的。而偏偏这样经历养出来的孟彰,却同如今这方生养他的世界格格不入。 在这方世界里,孟彰或许会有愿意跟随他的知交同伴。 譬如谢远,譬如孟昭、孟显和孟蕴。 但这些知交同伴,或许会不遗余力地支持孟彰,但他们其实并不能完全的理解孟彰。 他们会为孟彰的决断和选择找到他们所能理解的切入口,却终不会如真正的同伴一样无需辩说便能默契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 世界是那样的广大,孟彰是那样的渺小;世俗是那样的顽固,而孟彰却偏只是一个小小的阴灵。 阴灵 这方世界划分阴阳两边天地。而在这两边天地中,阴世天地或许不全是阳世天地的附依,但阴世天地的分量比阳世天地逊色三分却是事实。 孟彰这一个小小的阴灵,想要真正改变这方世界,撼动那顽固的世俗,他就必须要跨越阴世天地和阳世天地的间隔,将自己的影响力彻底发散出来。 这真的很难。 盯着那个心字,孟彰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阴灵本质轻且冷,很容易被外间种种变化影响,也容易被旁人的情绪所感染,就是孟彰,很多时候都察觉到自己的动摇。 这动摇,不是孟彰自己质疑自己决定的那种动摇,而是另一种的。 就像他能深切感受到谢远的不甘与驻足不前一样,他也总能感受到顾旦、王绅、谢礼他们这些人的殷切与亲近 这些殷切与亲近,或许时常带着些限制,但却都是真实不虚的。 孟彰做不到完全无视他们的善意。 哪怕这些善意不足以动摇孟彰的立场与定论,也总还是会触动着他、叩问着他。 问,他是不是太过绝情了? 问在那些无关紧要、不影响大局的小事上,他是不是能给予一点善意的回应,让这些殷切待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能够开怀一些? 起码别那样的挫败 舆图学习,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回应。 孟彰如果想要学习舆图的话,真的需要将王绅、谢礼、李睦、明宸这些童子学同窗给带上? 他真的就那样需要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将会拿出来的这些舆图相关资料吗?他真的需要通过这样的方法去看清楚这一段纷乱时局中的各家动向与进退吗?他真的就需要通过这一件事来让各家世族高门、道门法脉认识他的行事作风吗? 孟彰静默少顷,暗自缓慢摇头。 当然不是。 论及阴世天地舆图的相关资料,那些世家望族、那些道门法脉,真的比得上阴世众神么? 更何况,只要孟彰提起,阴世众神所拿出来的阴世天地舆图相关资料,必定是他们所能够给予孟彰的全部。 不会有遮掩,不会有限制。 这是各家世族高门、道门法脉,所绝对不能给予孟彰的。 或许,收拢童子学里各位同窗,与他们一同学习阴世天地舆图相关的资料,给了他一个甚为特殊的梦境世界。但是 那梦境世界对于孟彰来说,也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孟彰的修行走得很是踏实。哪怕他仍旧未曾真正筑就道基,可筑基对他来说并不难。 只要他继续稳步向前,筑基就在前方。 昨日里被他汲取、推动他向筑基更迈出一步的那方梦境世界,真不是必须。 至于说行事作风 呵,那玩意儿对世家高门的人来说,真的重要吗? 不,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利益。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不论孟彰是怎么样的人,世家高门都会对孟彰趋之若鹜,孟彰总会是他们的座上贵宾狗。 但要是没有足够的利益 哪怕孟彰是十世的大善人,功德满身,他们家的大门也绝对不会给孟彰打开。 然而,孟彰就是这样做了。 他为的,其实就是那些同窗们而已。 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也只是因为孟彰被触动了而已。 孟彰无言地扬了扬唇角。 这样的他,说来其实还真是很有些多愁善感的意味啊 孟彰默默沉淀心神,却也很明白这就是阴灵修行所天然存在的劫数。 阴灵比生人少了一具肉身庐舍,便少了些感情方面的限制与约束,于是也就更容易被旁人的悲喜所感染。 他再看得那个心字少顷,才将目光往下一压,看见那个行字。 行,其实是作为。 孟彰落入阴世天地时才开始真正接触修行。 而从他开始修行到现如今这个时间节点,也不过才过去几个月的时间。 这几个月时间里,孟彰做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可是直到现在,孟彰所做的那些事情里,真正能给孟彰一个结果的,却还没有多少。 孟彰厌恶五石散,恨不得这东西彻底消失在这世界里。可到现如今,他也不过是勉强让阴世天地里安阳孟氏族里的郎君女郎开始有意识地去拒绝五石散而已。 第677章 不说阴世安阳郡里其他各家世族的郎君女郎对五石散是个什么态度,又是不是开始去拒绝五石散,只说阴世天地里的安阳孟氏自家族人。 到得今日,那些安阳孟氏的郎君女郎们十回能控制住自己拒绝七回五石散,已经是最了不起的了。 更多的情况,还是这一回拒绝了,那下一回就控制不住,接下旁人递送过来的五石散药散。 唯一比较让孟彰满意的,也就是孟彰自己家业里的那些部曲、管事和掌柜了。 他们是真的将孟彰的安排着落到实处,一点都不打折扣的。 或许碍于他们本身的能力问题,事情还会存在些疏漏,但他们真的是在贯彻孟彰的意志。 然而,这些部曲、管事和掌柜所做的事情上报到孟彰那里时候,孟彰也不能真正地开怀。 这些部曲、管事和掌柜所以那样的卖力,或多或少在于他们自认自己是孟彰的家臣下仆。 他们必须得听从主家郎君的命令,不论那命令是对是错,不论那主家郎君所择定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条路。 孟彰要怎么真正地高兴起来? 那就不是孟彰的所求。 孟彰默然半饷,重又将目光转回到了那修行事三个字上。 修行,也是在做人。 修行事,也是人生事。 很难,也很平淡。 它贯穿孟彰的一生,不能轻忽,不能怠慢,得慢慢来。 孟彰的手腕又抬了起来。 在那道、术、心、行四个行书之后,又是两个文字落到了那纸张的空白处。 亲,朋。 亲者,亲长手足;朋者,知交友人。 亲朋 孟珏、谢娘子,孟彰的阿父与阿母。 说实话,孟彰自觉把握不住这两位。 盯着那个亲字,想到孟珏和谢娘子,孟彰优势长久地沉默。 孟彰其实隐隐有一种感觉 他也好,他的另外三位手足也好,一切所作所为都还在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之下。 那种阿父阿母在盯着的感觉,虽然不是很明显,但确实是存在。 孟彰的面色不自觉地显出了几分纠结。 他的手腕也久久停在那纸张上方,半饷没有挪动,以至于一滴墨汁从那毫端滴落下来,在纸张上印下一团干涸的墨印。 到这个时候,孟彰方才回过神来。 他一面将那面前被墨汁污了的纸张挪开,一面快速整理心绪。 罢罢罢,不论他家阿父阿母是真的在看着还是怎么地,到目前为止,他们两位也没有对他、对他兄弟手足四人言说过什么不是?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去踌躇犹豫的?只顺遂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是了。 阿父和阿母他们,大抵也是这样的意思。 在那思绪的空隙之中,即便是孟彰,也不由得一阵心惊。 所以,他们家阿父和阿母,是不是也同阿姐孟蕴一样别有身份? 而他自己,又到底是什么样的来历,方能这样自然、自如地被他们所接纳? 他们这一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神时候,孟彰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阿父阿母的事情他管不了,曾经隐没在岁月尘埃里、未来被遮掩在岁月迷雾里的那些事情,这一时半会儿显然也是不会被他所洞见 孟彰心里很明白,他所能把握住的,仅仅只是现在。就似他所能影响的,也只有孟昭、孟显和孟蕴这三个手足。 孟彰心下还很有几分辛酸。 就是他能够影响的孟昭、孟显和孟蕴,根本原因也只是因为孟昭、孟显和孟蕴愿意接受他的一点意见而已。 孟彰略停一停,就将心思转落到了亲侧旁的朋。 朋 朋,朋友,朋党。 孟彰认真想一想,心中也甚为复杂。 少顷后,他又是摇了摇头。 他所交的那些友人,即便是谢远这个知交,其实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总存着些许退让。 他们默认了孟彰是他们的领头人,而不是真正同他们并肩而行的人。 这不是谁的问题,孟彰心里明白,是时代的问题。 孟彰的手腕再次转动,引着笔杆在那纸张的空处又落下一行文字来。 家族。 这一回,也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家族 孟彰沉吟片刻,干脆利落地将它略过。 诚然,孟彰在阴世天地里有安阳孟氏麒麟子的说法,也得到了安阳孟氏族中的承认。但麒麟子只是麒麟子,还无法真正地支撑起家族,更无法决定家族的方向和命运。 得等以后。 至于这以后到底是多久以后,那还得看情况。 这不是孟彰自己就能够决定的。而孟彰自己,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完全没有就要将家族给扛到自己肩膀上来的想法。 他还没有那样的猖狂,觉得自己这小身板已经能够担得起整个安阳孟氏了。 五石散这事情同家族又不是一回事。 孟彰不愿看见安阳孟氏的族人服食五石散,是因为孟彰厌恶五石散,他是在针对五石散,不是在针对家族。 第678章 莫说是安阳孟氏族里的族人,就是这天底下的任何一个陌生人,孟彰同样也不乐见他们服食五石散。 另外的孟庙 他的事情确实关乎到安阳孟氏宗长一支的传承,但这其实也不全是孟彰的决定和推动。他只是在其中搭了一把手,真正在这事情上拿定主意的,其实还是孟梧和孟椿那两位安阳孟氏支柱。 孟彰抬手,让毫笔沾染过砚台里的墨汁,才又继续移动手腕。 晋国。 在孟彰个人、孟彰一家、安阳孟氏一族之外,便该是这个国家了。 晋国 孟彰盯着那两个字,一时沉吟不已。 但他也只停了一阵,就很快在这晋国两字上,又落下两个文字。 民族。 在孟彰的这一张梳理纸张上,晋国和民族并行而立,似是没有高低差别,但在这两个字词的中间,却隔着一个绝不容人错认的细长空隙。 这一次,看着这行列里的两个字词,孟彰却是停顿了好久。 国家、民族 在孟彰的前生,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将这两者划上等号。可是在这方天地、这一个时代里,孟彰却做不到。 由皇族司马氏所所执掌、各个世家望族所辅佐建立起来的这个晋朝,有什么资格代表这一个民族? 凭他们如今坐在阳世天地那皇座上的孩童司马钟?还是凭那已经在酝酿的八王之乱?还是那在八王之乱后紧接着的五胡乱华? 孟彰几乎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就将目光一偏,让它落在那民族两字上。 看了半饷,孟彰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事情太大,太难,也太棘手了 他有在去尝试着做些什么,但目前来说,都还停在原地。 只能是暂且搁置。 将手中的毫笔搁在笔架上,孟彰挪开镇纸,收起面前那写了字的书纸,让另一张空白纸张显露出来。 待他重又将毫笔提起,几个文字便出现在那纸张上。 却是学业、家业和功业。 这一次孟彰不似早先时候的那般时停时落笔,他几乎是一气呵成地将一个个文字写在那书纸上。 第214章 洋洋洒洒,字迹落满纸页,但其实细看去,却是明明白白的一十二字。 学业初试,家业始理,功业 呵,无名。 孟彰自己家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况,他自己心知肚明,其实不必有这样一份梳理。他所以写满这一张纸页,还是因为他想要有一份这样的梳理结果。 它是提醒。 提醒孟彰需要将有限的时间和精力集中在紧要的事情上;也提醒他最好尽快将得用的人给培养出来。 思想的转变也好,思维的重塑也罢,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他不应在这个世道里强求真正能与他思想契合的同伴。 作为决意点燃篝火的第一点火星,总是需要第一个承受住那些寒潮的冲击。当年孟彰所知的先辈是如此,他这个后学之人也不会例外。 将那写满了字迹的书纸挪开放到另一侧,孟彰重又一顺搭落在案桌上的宽袖,让那有些干凝的毫笔笔端回到砚台处。 待那毫笔笔端从砚台处离开,孟彰面前的空白纸张上很快又落下一个个字迹。 也是简单的两个并列的字词阴世和阳世。 而在这两个并列着将这一张原本空白的纸页分作两半。 阳世占去了左面一半的位置,正如阴世占去了剩下那右面一半的位置一样。 孟彰一面在书纸上快速落笔,一面也在心里快速流转过相关的细节。 大抵是多年来的矛盾不断积蓄,令得这个世界俨然变化成那沸腾的油锅,只等一点火星落下,这油锅便会被彻底点燃。 那其中积攒到势能,也会随之释放,就像野火一样,烧尽它们一切所能烧去的东西。 包括恩仇,包括因果,自然也包括对错。 世人称之为劫。 这场劫数,在阴世天地,是阴神的正位,是天地气象、规则变化导致的种种灾劫,也是从阳世天地那边席卷过来的时代浪潮的更改 事实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阴世天地接下来这百年、数百年乃至近千年内的变化脉络都是比较明显的。 总比阳世天地那边厢的明显。 阳世天地那里更是混乱。 从皇族司马氏一族波及到各家世族高门乃至是天下黎庶的帝位传承;因国朝社稷不稳、汉族自家根基动摇同时被催逼出来的异族的野心;蛰伏在侧同样虎视眈眈等待机会的道门法脉;现如今虽未见痕迹但应该不会缺席这方天地舞台的佛门法脉。 在这诸多势力交相乱战之间,还会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天气灾害 就连孟彰,都不确定最后会是谁在这样的乱争中取得最后的胜利。 对,孟彰确实知道哪些势力大概会是赢家。但他们怎么赢的,这中间又是谁个攫取去了那最大的利益,孟彰却是不得而知的。 这方天地确实与孟彰前生所生活的世界存在着一定的渊源,但它们到底不是同一个世界,而且孟彰所知晓的那些结果都是从历史、传说了解而来。 第679章 谁知道那些历史、传说经过了多少矫饰和修正呢? 莫说是孟彰这个穿越者了,怕是司马慎这个亲历过一回的重生者,都未必真就完全了解这中间的全部经过。 而更关键的是,世界的发展从来都不是固定的、机械的。 它会变。 尤其是当处在关键节点上的人物心思、想法、安排变动的时候,那世事也会随之改变。 可谓是变数无处不在,孟彰自觉他自己 嗯,起码是现在的他自己把握不住。 从那无意识的出神中回转,孟彰仍是将那书写了字迹的纸页收起,面对同样崭新到发亮的光白纸张。 白纸里有清淡竹香缭绕不去,此刻便同那墨香一道,铺在孟彰的周身,自然而然地将孟彰圈在这独立的一方界域里。 学舍各处都有目光转来,但最后却总是无功而返,默然归去。 新的行书落在了这张新的纸页处,似那巨石沉落水湖,又是龙石镇在关坳。 那是一个字,落在中央处,仿佛庞大到无法再容纳其他同类般的字。 梦。 看着这样一个字,孟彰也是沉默。 会有人愿意去相信吗?方才孟彰提笔时候,真正想的其实是另一个字。 人,孟彰最开始想的是它。然而到孟彰的手开始带着那蘸墨笔杆移动的时候,一笔一划落在书纸上的却是这样一个梦。 这算是缘定,还是字卜? 可是他方才提笔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借这一点灵光窥见些什么的啊! 他这是在梳理己身内外诸事,不是在做占卜。 孟彰微蹙着眉看了一阵,到底是将那只写着一个字的纸张仔细收入随身小阴域里。 不论孟彰先前的本意如何,这占卜结果总是到了他手上的,他不能不重视。 不过经了这一桩意外后,孟彰多少也消减了几分兴致。 他再简单地检视过这段时日以来自己对外间杂事的种种处理后,便将那些字迹清晰的纸张通都收起来,自己另取了清水来洗去毫笔上沾染着的墨汁。 墨汁被清水冲淡去,原本还有些干硬的笔毫也在水中渐渐软化,最后柔和地舒展开来。 同墨汁一样淡化的是孟彰不自觉郁结的心绪,似那笔毫一般软化舒展的,也是孟彰那隐隐纠缠的心思。 待那些文宝被重新仔细放好的时候,孟彰就还是那一个孟彰,平静安定,不急不躁。 拿着《春秋》慢慢翻看,孟彰的心思更是沉淀了进去,只不断地揣摩手中《春秋》所收录的史料旧事,再无暇理会外间杂事。 一直在悄悄留心着孟彰这边厢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心里有些发怔,似乎莫名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面面相觑一阵后,一位小郎君暗叹一身,却是旋身坐了回去。他在自个儿案桌里翻找一阵,却是找出了一本《诗经》来。 你 在他临近坐着的小郎君低低地呢喃,很有些犹豫。 那小郎君神色不动,只悄然对他传音。 你心中有疑虑,我也有,但有一点 你敢拿你心中的疑虑,去打扰孟彰小郎君吗? 另一个小郎君无声沉默。 那位小郎君似是扬了扬唇角。 真要是那么空闲,不若多看看书。但凡能从书典中多体悟一二道理,都是我等到幸事,不是吗? 另一个小郎君听着,嘴角一时止不住地抽搐。 还不是吗? 那道理谁不知道?他是痴了还是傻了,敢答不是? 是是是,这话说得再有道理不过了。多谢告诫,日后必有回报。 那言下之意,谁还又听不出来了? 饶是那正在沉淀思绪好认真看书的小郎君也禁不住被逗笑了一下。 不必客气,应该的。 孟彰的姿态太过平常闲适,纵然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心里连连生出些猜测,也仍旧是被孟彰的气机感染,不自觉地也放松了不少。 学舍里这些年岁不大却早早夭折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便下意识地遵循着往常的习惯,或是低声说笑,或是随意玩闹。 整一个学舍的氛围平常又随意,颇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 童子学学舍的这边厢气氛相对闲适,学舍里的生员放松而随意,不代表离开了这学舍里往外间去的那三人也能有同样的心情。 不错,这话说的不是旁人,正是正坐在弈棋楼三楼雅室里的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 此刻的这三位太学童子学生员,正各自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兄长的侧旁,肃着一张脸听他们的谈话。 他们听得很是认真,姿态也甚是端正,完全不见丝毫的散漫,那态度可谓是很好的了。但倘若此刻有人细细地看这三人的眼,那他一定可以在那里找到这个你在快速弥漫扩散的迷茫。 很明显,他们不是很能理解他们家的兄长这会儿到底都是在商谈着什么。 又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这三位孩童是越来越听不懂了。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多少是能够跟上王璇、谢琦这几位兄长的脚步的。但这会儿,他们是真的连人背影都要看不见了。 第680章 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多坚持几个瞬息以后,头昏脑涨的庾筱挺着那僵直的背梁,暗下却到底忍不住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也唯有如此,才能够让她那被挤得几乎转不过来的思绪清明一些。 待稍稍缓过劲儿后,庾筱这才小心地拿眼角余光去观察王绅和谢礼两人。 只一眼,庾筱的情绪便低落了下去。 还能坚持且眼看着还甚为轻松地谢礼,她是一点不奇怪,在他们三人中,谢礼原就是最为出彩的那一个,即便只论说家族力量的话,还有一个王绅压在他们头上。 可是到她都坚持不下的这个时候,王绅竟然还能撑得住 这就真的让庾筱羞愧了。 就算这个时候的王绅很是狼狈,身上一片片的水迹显化,几乎将他自己的死相都给挤压出来,但支撑住就是支撑住了,庾筱还不至于缺少这点承认事实的勇气。 明明早先时候,她比王绅还要强一点的,什么时候这强弱竟是颠倒过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庾筱竟已不再只是拿她的眼角余光去看王绅,而是往王绅的方向半偏转过身体,愣愣怔怔看着王绅。 王璇、谢琦这四位成年郎君的话语俱都也停了,默然看着这四个小郎君。 具体地说,是看着庾筱。 庾亘,颍川庾氏这一代在阴世天地里的掌事郎君,庾筱的族中堂兄,此刻无声笑了笑,拎起案前摆放着的茶壶,给王璇、谢琦、桓泰以及他自己续了一杯茶水。 王璇、谢琦和桓泰转了目光向他看过来,庾亘也只是笑着,抬手一引,无声邀他们饮茶。 即便是常在军伍中的桓泰,这会儿也没有多说什么,配合地举起了摆在面前的杯盏。 经这么一缓,待王璇、谢琦和桓泰将那饮去半盏的茶水放下时候,庾筱也已然是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半垂着眼坐得越发的端正。 王璇、谢琦和桓泰只平静地扫过一眼去,就似是往常时候碰见的那样自然,随后就将他们先前正谈着的话头又给续了起来。 你们手里可是有了?庾亘团团看了散落坐在各处的王璇、谢琦和桓泰一眼,问。 没有。 都在桓甲葵那里,我没有。 王璇、谢琦和桓泰很利索地回答道。 略停一停,桓泰先问道:东宫出来的那符令确实有些意思,我们几家或许也可以学一学? 他们龙亢桓氏的根基在军伍,而军伍 谁都知道,军伍之中或许也讲资历,但更看重的却还是个人的功绩与勇武。 那东宫弄出来的符令,在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那里,或许会因为太过赤·裸·裸而被人嫌弃,但在龙亢桓氏、在军伍中人那里,却是最合胃口不过了。 因为龙亢桓氏、军伍之人的思维很简单,也很直白好东西就那样一点,谁都想要,但那好东西最终会落到谁的手里,就看谁更狠,谁更能豁出去。 桓泰虽这样问着,但一双眼睛却盯紧了王璇。 他知道,只要王璇也站在他这一边,那么剩下的谢琦与庾亘的态度就可以不那么重视了。 桓泰的小心思谢琦、庾亘两人也都明白,此刻他们面上不见异色,只一双眼睛平静地凝望着桓泰和王璇。 尤其是王璇。 王璇的脸色也很是平常。 他沉吟了一阵,也望入了桓泰的眼里去。 不成,毕竟是君臣有别,东宫那里明面上看上去不显,静悄悄的没漏出多大的风声,但处处都留了眼睛在看着 王璇自己很快就又将话接上:我们再要弄出来一个同东宫那边很有些相似的符令,只怕内宫里的那几位就要出手了。 那帝城里乱归乱,总还算是他们一家子的私事,我们再要是随意插手 他摇摇头,作出了结论。 怕就是祸非福。 这阵子已经缓过来的庾筱脸色一喜,随即就稳住那波动性起伏的情绪,循着王璇的话语开始一点点推演各方局势的发展。 她好不容易又听懂了一些,这时候不循着痕迹追上王璇、谢琦等四人的脚步,难道还要任由他们将她甩得越来越远,乃至于到后来即便她从头到尾都在场旁听,也会像是听场天书一样的结果? 她才不要! 庾筱自己也没有发现,这一刻她的双眼几乎有微光映照,像极了前一刻时候她所见到的王绅的模样。 那边厢的桓泰细看王璇一阵,见他没有要改易心思的意思,便往侧旁的谢琦、庾亘看过去。 但很显然,谢琦和庾亘同他也不是一样的心思。 可惜了,那符令只一看,便知道该是妙用无方。如此好东西,我们竟用不了。桓泰也只能叹息着道。 这时候,谢琦看他一眼,抬手抚了抚袖摆,也开口了。 也不是就完全用不了 桓泰精神一震,转眼看便看住了他:嗯?你的意思是? 或许是因为桓泰这会儿的精神很有些激动,或许又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缘故,这会儿的桓泰一身气势直直铺开,几乎将整个雅室的空间都给笼罩了进去。 第681章 而此刻直面的谢琦,更是正面承受桓泰这一场气势冲击的那一个。 然则,任由桓泰气势如何汹涌,闲闲坐在那里的谢琦却是连袍角都没有一丝的摇晃。 俨然是八风不动,波澜不惊的岳恃姿态。 那符令的本质,其实是以利动八方。八方之人,八方渠道,都可以被放出来的利所引动。是不拘一格的意味 哪怕直面此刻释放压力的桓泰,谢琦说话也仍旧是不紧不慢。 那样的风仪看得王绅、谢礼这四个小的两眼放光,崇拜不已。 我们几家被人死盯着,不能凭此搅动八方,但是用来调动我们族中自己的资源,将我们族中自己封存的资粮再分配,该还是可以的。 谢琦眼角雨余光瞥见谢礼这些小儿郎望来的目光,面上原本那有些冲淡的笑意当即就添了几分软和。 王璇也点头道:这倒确实是很有些道理。 王璇这么一发话,王绅的目光当即就转了过去。待王璇说完后,王绅似模似样地仔细斟酌一番,也默默地点头,似很是赞同地样子。 都是做人兄长的,当着自家妹妹的面,庾亘又怎么甘愿黯然失色。 他也灵敏接话道:只是这样一来,怕就有人会不愿意。 王璇摇摇头,不甚在意。 由不得那些废物不愿意,东宫都已经拿出了符令来了,我们几家如果再没有相应的手段来作为钳制,只怕旁系的那些郎君、女郎就得被诱动了。 听得王璇的这话,庾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跟着便瞥向了王绅。 她是没说话,但她的意思却随着目光的流转,明明白白地传递到王绅那里。 王绅默然一阵,对庾筱露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 他家兄长惯常都是这样的。 总是用平常简单的语气说那很不客气的话,让人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庾筱面上显出了几分庆幸。 幸好她家兄长不是这样的性格,不然,饱受荼毒的怕就是得他们庾氏的兄弟姐妹了。 王璇、谢琦、庾亘和桓泰没在意这些旁听小郎君小女郎的暗下交流,仍在继续商谈。 族里资粮的分配规矩,从今日起确实是要变了,再不变,我们族里自家怕是就得被分割了。谢琦道。 庾亘问:变是得变,只不过我们几家要不要联合一处? 你的意思是?桓泰当即接住了话头,配合问。 东宫那符令的关键是利,足够诱动人心的利。那利,可以是天材地宝,可以是道书功决,可以是官职位置 就目前来说,那符令出自东宫,只有东宫的根底作为凭依,看起来可以真正诱动英才的东西不多,但是,我们都知道 说到这里,庾亘话锋一时停住,团团看过座中的其他三个成年郎君。 明明庾亘没有在看他们,但坐在一旁旁听的王绅、谢礼几人仍然是下意识地整肃心神,都很认真地听着。 这都是暂时的。 庾亘继续说道:我们都能看出这符令背后的能量,帝城内宫里的那几位如何就不能?尽管那几位接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里,对朝政时势都有不同的看法,但这不妨碍他们对东宫加以扶持。 那符令虽小,却在切切实实诱动各方英才,使他们为人所用,那几位不会看不到。他们也不会什么都不做。 所以!庾亘加重了语气,只要他司马氏没有旁的人出手制约东宫那位,东宫所能提供给符令持有者的、供他们凭借符令功绩兑换出来的,怕是就包括他司马氏所拥有的那些资粮。 王璇、谢琦、桓泰还是没有说话。 庾亘也不在意:他司马氏有一整个大晋在背后支撑,但我们却没有。 要抗衡司马氏,只凭借我们一家一望是做不到的,必须得联手,庾亘道,这不是我们所以会坐在这里的原因吗? 这不是我们几家几望一直以来相互扶持的原因吗?庾筱默默地在心里帮着庾亘将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王璇摇了摇头:资粮的相互流通可以,但要将我们几家的动作一并统一,却是不合适。 桓泰有些不满。 连带着同他坐在一处的桓氏小郎君桓雒的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 王璇目光平静看着桓泰、桓雒,一时没有说话。 他不开口,却也有谢琦在旁边帮着他分说。 我们确信东宫那边所储备的、供给符令持有者凭符令功绩兑换的资粮很快会得到补充,这事情大抵也不会有任何的意外,但是 谢琦抬起眼睑,目光就落在了桓泰身上。 是的,我们,包括天下所有明眼之人都知道司马氏一族插手了,这符令确实归属于东宫那位太子,同时它也会在某些必要时候任凭司马氏一族调用。 但人家事情做了,却愣就是不言明,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这样无赖的事情,庾亘也是点头,我们都知道,司马氏一族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第682章 三比一 桓泰心下暗叹一声,也知道事不可为。 他不甘心,但还是得接受事实。 所以? 王璇、谢琦、庾亘对视一眼,齐齐开口。 所以我们几家在调整族中资粮分配规矩的时候,也得做好相互支援、随时统合成一体的准备。 桓泰一阵斟酌。 王璇、谢琦和庾亘都知道,桓泰并不是在判断事情的可行性,而只是纯粹在说服他自己而已。 在这样的沉默中,桓雒默默地,默默地同王绅三人对上了一个视线。 王绅、谢礼和庾筱同时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原本是没有什么的,如果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的这笑容不是一模一样的那种说不出来的诡异笑容的话。 桓雒的目光当即就暗沉了三分。 这是在笑他们家野心太大?! 桓雒定定看着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一眼,硬生生将目光转开,落在自己摆放在膝上的那双手。 谢礼暗叹一声,到底没有任何更多的动作。 桓泰无声无息扫了一眼自家的族弟,目光再抬起时候就扫向了王璇、谢琦和庾亘三人处。 那目光里的不满表现得明明白白。 第215章 你们几家的小郎君小女郎合起伙来欺负他们桓家的小郎君,是不是过份了些? 王璇、谢琦和庾亘只是平静回望过去,全不将桓泰的恼怒放在心上。 过份了?有吗? 不是你们桓氏先开始试探的吗? 见自家兄长没有阻止甚至是放任的意思,王绅、谢礼和庾筱更是放开了些。 尤其是谢礼,当他放下心里顾虑以后,他表情的每一点滴变化,就都像是尖刀刺在桓雒的痛处,无不刺激着桓雒的神经。 桓雒忍了又忍,才没有将自己收在随身小阴域里的长·枪抽出来插过去。 桓泰沉着脸缓了一阵,周身那尖刺一样的气势才平顺下来。 是我越线了。他低头,今日不会了。 听听,听听 庾筱同王绅对视一眼。 今日不会了。可真是够委屈的啊。 王璇、庾亘这些做兄长的明显就比几个小郎君小女郎们更能稳得住,他们面上仍旧不见异色,还很是自然平和地点头,竟是都给坦然地接了下来。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在旁边眼看着,都觉得大大涨了一番见识。 桓泰低头以后,四个成年郎君的商谈便再一次提速,本来勉强还能坚持的几个小童只觉得自己脑袋彻底被搅成了浆糊。 倘若他们不是很清楚自己的肉身早已被留在阳世天地里,坐在这里的仅仅是他们的阴灵魂体,他们怕都以为自己的脑袋会被涨爆。 庾筱头一个支撑不住,从那艰难的追逐中退出,尽力收束神魂,以稳住魂体动荡的力量。在她之后先一步败退的,却是王绅。 王绅心神收敛的时候,他座下的席垫都被从他魂体滴出的水浸得湿透。 早先时候他还能勉强支撑下来,再狼狈也成功了,但这次再去勉强,结果却变了个模样。 见证过王绅这一番两极变化的结果的庾筱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还很是惋惜。 这边她正愣怔着,那边稍稍恢复一点的王绅掀起被水迹打湿的眼皮,往她这边递了一个目光。 那目光是如此的轻飘,以至于庾筱差点都没有察觉,但她又完全领会了王绅那一眼的意思。 看够了? 庾筱对他笑了笑。 王绅静默一瞬,先自别开目光。 我是狼狈,但你那状态又好到哪里?这还是女郎呢 小小的一场玩闹恢复精神后,王绅和庾筱的目光就转到了仍在勉力支撑的谢礼和桓雒那边厢。 谢礼能继续坚持,他们一点不惊讶,但桓雒 桓氏有乘风而起之势他们是知道的,可桓雒不过是龙亢桓氏在阴世天地这里领头的小郎君而已。 即便他在龙亢桓氏里有点分量,能从族中分得相应的族运庇护,但同样身份的王绅和庾筱却无比清楚,那些分到他们身上的族运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多。 也就是说,桓雒能压他们一头,要么是他自己本身的能耐越过了他们,要么是他们龙亢桓氏的族运勃发,且比他们琅琊王氏和颍川庾氏厚重,所以哪怕是同等份例的分派,落到桓雒那里的龙亢桓氏族运也比他们两家的多。 桓雒,他会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 王绅、庾筱两人看着,都是沉默。 待到过少顷,谢礼先行支撑不住,从追逐各位兄长的脚步中停下来时候,看着那仍旧坚持、似乎还能再继续支撑更多一点时间的桓雒,王绅、庾筱两人的眸色更是变得黑沉了许多。 倒是谢礼,他只看了桓雒一眼,便收回目光,自顾自调整状态。 王绅、庾筱这两人心中一口气憋着,上不来下不去,却偏又知道这个机会难得,不愿轻易浪费机会,最后只能强自控制心绪,也去调整状态以备下一轮重新开始的追逐。 你们下午的课该是差不多开始了,王璇停住话头,先对谢琦、庾亘等人颌首示意,才转头对王绅这三个童子学生员道,回去吧,莫要继续在这里待着了。 第683章 说话间,他微微抬手,便有一片银白元气洒落,沁入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魂体去。 王绅、谢礼和庾筱的眉眼直接便舒展了开来。 不敢拖沓,王绅三人连忙从座中站起,躬身一礼。 如此,我等三人便先行告退了。 雅室旁听的四位孩童里,只有桓雒还安坐席间。 他还能继续留下来旁听。 这会儿王绅、谢礼和庾筱作礼相辞,他只抬起眼睑往这边厢瞥了一眼,半侧过身去避让不受这一礼也就罢了。 那平静默然之间的,竟是说不出的无言得意。 挑衅!这绝对是挑衅。 王绅和庾筱落在桓雒的目光里,尽都带上了无与伦比的锋利,似尖刀一般,恨不能在桓雒身上剜出血肉来。 谢礼双手自然垂落,但那袖摆却被一片凭空生出的风旋带动,划出一道奇异的弧度。 王绅、庾筱只觉得一缕淡香转过,那有些沸腾激荡的情绪都被这缕淡香给镇压下去。 两人下意识地看向了谢礼,他们的同伴。 谢礼目光淡淡扫过。 王绅、庾筱两人抿着唇,到底是站立在原地,没有更多的动作。 桓雒眉梢微动,但还未等更明显的情绪显露,他便若有所觉地偏移目光。 却是桓泰正看着他。 桓雒的眉梢动作一时停住,原还想往某个方向落去的目光当即便改了个方向,落在他自己面前的木案上。 桓泰将目光收回。 王绅、庾筱和谢礼往外退出去的时候,后头还有声音传过来。 我们是不是可以从齐王那里做些什么? 未必能成。齐王虽然有性躁的评价,但莫要忘了,他也是司马氏一族的人。司马氏一族那大家子素来能忍,谁又知道 随着他们走过玄关,将门扇重新合上,那些还可以听闻的声音就都被留在了雅室里。 我们都输了。 转过拐角,弈棋楼的轮廓统统都被遮掩去后,始终直视着前方、脚步未见任何异样的庾筱忽然低低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话语只在他们三人之中回响,未曾越过一寸界线,落在旁人的耳里。 谢礼倒也罢,但王绅的脚步却是控制不住地停了一拍。 若不是他自己快速调整过来,若不是谢礼、庾筱两人也都有心等他一等,王绅只怕就要落在后头了。 是的,尽管很难开口,但王绅也不缺承认的勇气,他直接点头,我们都输了。 那边厢一直只在听着的谢礼眸光动了动,看向谢礼和庾筱这两位同伴。 就当前来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王绅和庾筱看向了谢礼。 谢礼缓慢说道:不论龙亢桓氏是不是另生了野心,也将目光投向了那帝位上,对于我们来说,姑且还算是好事。 嗯? 被谢礼这么一点,王绅和庾筱也很快抓住了关键。 不错,对我们来说,这暂且还算是好事。 再如何,在面对司马氏的时候,他们几家都是同伴,是能够相互借力、相互支援的盟友。 龙亢桓氏越强,就越能帮助他们分担那来自司马氏的压力,尤其是龙亢桓氏手中还掌着兵权。 曾经手握大军的司马氏绝对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危险性。 为了压制他们三家,司马氏会容许龙亢桓氏壮大,但同样的,为了能保证他们司马氏一族能把控住龙亢桓氏,他们司马氏一族绝对不会吝惜他们手上的暗子,也绝不会挑剔行事的手段。 至于这一场纷乱争位过去以后 真到那个时候,他们自然也会另有合适的盟友选择。 譬如,在诸王争位之后、实力被大幅度消耗陷入阵痛虚弱的司马氏一族。 它会是他们抗衡实力强横的龙亢桓氏的同伴。 最妙的是,那时候更需要盟友力量的,一定会是司马氏一族,而非是他们几家。 细算起来,这确实是好事。王绅也赞同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有几分不甘。 再怎么站在更高更远处俯瞰当前的境况,判断他们其实还更占有好处,但也还是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在这一代的四姓高门落在阴世天地里的小一辈儿郎中,他们几个都输给了那桓雒。 不止是他们几个不如那桓雒,还是他们三家的同龄小郎君小女郎不如他龙亢桓氏。 王绅的不甘那样明显,明显到此间谁都能一眼看穿。 但饶是谢礼,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说、安抚王绅。 不如桓雒的,难道只有王绅吗? 还包括他。 再是坚持得更久、差距更小,也仍然没能改变这样的事实。 王绅觉得不甘心,他不是这样? 庾筱看看面带不甘的王绅,又看看脸色同样暗沉的谢礼,思量一阵,目光往他们的目的地看过去。 她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桓雒确实很强,但这一代的小郎君中,却不是没有人压得住他。 王绅、谢礼被庾筱的话语引回了注意力。 你说的是王绅问。 第684章 庾筱点头:只我们童子学学舍的同窗里,就有人能压得住他。 李睦以及将这位同窗提拉出来以后,庾筱略停一停,说出最笃定也最不受质疑的那个人,孟彰。 这倒是。 王绅和谢礼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都默契地忽略了唯一的问题。 一个李睦,出身道门法脉里的太上道;一个孟彰,出身望族却不是他们几家中的哪一个 细论起来,这两个小郎君都同他们三家没多少关系。 只希望我们自己的后辈里,也能出一个资质相类的兄弟子侄了。庾筱隐去叹息,道。 王绅和谢礼也都是沉默点头。 但谁都知道,这很难。 他们自己的资质其实也不算差,就是比不上那些真正的妖孽而已。 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人数将这其中的差距填补回来。 尽管都知道王绅这话到底是指的什么,谢礼和庾筱还是完全不抱希望。 情绪过于低落,以至于剩下的这一段距离王绅、谢礼和庾筱也都保持了沉默,谁也没有心思说话。 到他们迈过门槛,走入童子学学舍的时候,王绅、谢礼和庾筱都忍不住往孟彰那里先看去一眼。 孟彰端正地坐在属于他自己的案桌后头,手边正搁着一本《春秋》。 真是羡慕啊 不论是庾筱,还是王绅和谢礼,这一刻都在暗下低低感叹。 察觉到这三人带着些别样情绪的目光,孟彰抬起视线也看过去一眼。 只是一眼,他便又将那目光收回,只看着手边的书典,并不分心。 一直到下午授课的先生从外间走了进来,孟彰也才将那《春秋》换成了《诗经》。 负责为童子学里的生员在这一日授讲《诗经》的授课先生一面引着他的这些学生们去看书,一面也在心下暗觉奇异。 旁的学生倒也罢了,但王绅、谢礼、庾筱和孟彰这四个小郎君小女郎 他们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总感觉比起往日来很有些不同? 先生不好在授讲课程时候拿这些事情来询问学生,而在他离开学舍正房回到东厢房时候,他又不好特意将这几个学生找过去询问。心中的那些疑虑一层层积压,无奈之下,他只能跟自己的同僚们讨论这些事情。 不论是这四个小郎君小女郎中的哪一个,都不简单,有很多很多的人,在盯着他们,就为了寻找他们身上的某些不足,以便在某些关键时候钳制利用这些小童。 他们作为这些小童的先生,当然得保护自己的学生。 哪怕碍于种种原因,他们轻易不能直接出手为他们做些什么,保守隐秘和习惯,总是他们这些日日承领师礼的先生可以为他们做到的。 所以很多事情,他们也只能跟自己在童子学里的同僚们相互讨论了。 你有没有发现,今日里王绅、谢礼、庾筱和孟彰这几人似有些变化,与往常时候很有些不同? 嗯?另一位先生认真回忆了一番,最后摇头,没有啊。 是吗?最初提起这件事的那位曾涛先生思考一阵,有些糊涂。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另一位坐在靠窗位置的先生目光一扫,正正就看见了从学舍里往外走的王绅、谢礼几人。 他目光一顿,细细看过几个小郎君后,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都给改了。 曾先生大抵没有看错,他附和那位授讲《诗经》的曾涛先生道,那几个生员,似乎都有些变化。 是吗? 说起来,到这个时辰还逗留在童子学东厢房这里的先生也不多,就三五个而已。 这会儿听得那位先生的话,剩余的几个先生也尽都往外间投去目光,仔细打量着那些从学舍往外走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尤其是王绅、谢礼、庾筱和孟彰四人,更是分去了这几位先生们最多的目光。 还真是 又一位先生微眯眼睛,做出自己的判断。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比起往常时候沉默了些,身上似乎平白多了些压力,倒是孟彰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小郎君今日倒是比前一阵子都轻松了些,也更那位先生斟酌着道,坚定利落了些。 倒不是就说前一阵子的孟彰哪儿不妥当,那没有。但不得不说,任是谁来,都会更喜欢这个时候的孟彰。 比前阵子轻松些,也更坚定利落些的话,曾涛先生想了一阵,面上带上些笑意,那大抵就是孟彰他想明白了什么吧。 不论如何,这总是好事,我们都可以放松些了。 放松不了,另一位先生摇摇头,提醒道,就凭孟彰那小郎君的资质与聪慧敏锐,我们原就不必太过担心他会不会自误这件事。 我们真正需要多仔细一些的,还是在于外人。 又一位先生点头,很是赞同。 外间的那些人都还在不死心地盯着孟彰呢,真放松了,怕就会给他们机会了。现在这时局,可谓是越渐混乱了。那先生道,倘若有人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要借着这混乱的时局趁机对孟彰下手 第685章 说不定还真会让那些人得手。 东厢房这里的各位先生面色一肃,俱都郑重点头。 是这样的道理。 确实是不能轻忽 外头我们暂且无法插手,也不能去插手,但在这童子学学舍里,在这太学范围,我们总要护住他才是。 这其实算是童子学学舍这些先生们的共识了。 作为先生,就该护持住自家学生才对。 就目前来说,一位先生探查过学舍里的种种布置后,又目送着孟氏的马车带着孟彰向太学外驶去,孟彰临近都没看见有什么问题。 这东厢房里的各位先生们听得,也都笑着点头。 孟彰今日纵有变化,也是心态、精神层面的变化,且是好的改变,这些先生原就看得明白,如何又会为此紧张? 那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呢? 作为童子学学舍里的生员,孟彰能得到诸位先生的护持与看顾,与他同为童子学学舍里生员的王绅、谢礼和庾筱也没有被这些先生们忽视。 他们那边厢,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位先生问着,看向了曾涛先生。 我去正房那里上课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的了。 曾涛先生摇了摇头,看向今日负责早上授课的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也道:我早上授课的时候,他们倒还是跟昨日里没什么不同。 如此两厢信息一对比,几位先生也就都明白了。 变化发生在午间的时候。 几位先生当即就去调取学舍里的种种布置记录。 午间休憩的那一段时间里,一位先生看着手中调取出来的结果,跟其他同僚分说道,他们三人离开了学舍,往弈棋楼那边去了。 弈棋楼么?另一位先生连忙又去调取弈棋楼那边厢的记录。 原来如此。看着手中的记录信息,那位先生很有些恍然。 这东厢房里的剩余的几位先生齐齐转了目光看来,认真听着。 今日午间时候,王璇、谢琦那先生将手中的记录信息拿出来跟同僚们分享,他们在弈棋楼那里聚了小半日时间。 顿了一顿后,那位先生翻着手中的资料道:除了那四家的成年郎君外,弈棋楼里还有一个小郎君是桓氏的桓雒。 几位先生默然一阵,各自都有了判断。 所以,这是他们三个被桓氏的桓雒给比下去了,所以心里有些不痛快?一位先生缓慢道。 剩余的那些先生彼此对视一眼,都没有反驳。 这 一位先生叹道:这段时日以来都城中各家动作频频,显然时局的乱流逐渐增多。面对如此时局,这些小童心里有压力是很正常的事情,倒也不必太过苛责。 桓氏桓雒另一位先生也道,我听说过这位小郎君的名声。 是个资质不俗的骄子。 又一位先生道:我们多照看着些吧。 其他先生也都默默地点了点头。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四家名门望族或许现下还是合作关系,彼此之间多有联络来往,看起来交情确实不错。但 谁都看得出来,龙亢桓氏其实又跟另外那三家有这些隔阂。 这其实不是不能理解。 龙亢桓氏的郎君子弟,多是混迹军伍。他们家族里虽也有凭借文名立身,但家族中的重心到底还是在军伍之中。 而剩余的那几家,却又都是些文人、大家。 原就道路不甚相合的,再加上各自家族根本利益层次的纷争,能完全相合才叫奇怪的吧? 童子学里的这些先生都是文人,天然就更贴近同时文人立身的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何况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小童还是童子学的生员 在这几个小童之中,先生们会有如此明确的偏向还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说起来,这时候的王绅、谢礼和庾筱都还不知道自己得到了童子学里的诸位先生们的重点看顾,他们的目光都停在了正在太学牌坊外与孟彰汇合的另一驾马车。 片刻后,王绅、庾筱的马车分别停在了谢礼马车左右,将谢礼的马车夹在中间。 谢礼掀开车帘,对左右同样掀开车帘的王绅和庾筱道:谢远族兄今日为什么会同孟彰一起走这问题,我也不知道。 王绅、庾筱默默对视一眼,又回转目光重新看住谢礼。 我们当然是相信你的。庾筱道,我们想说的也不是这个,你放心就是了。 第216章 放心就是了? 这话他们两个当然是可以随便说的啊,不,是除了他们陈留谢氏的人以外谁都可以说,毕竟最后真要是将它着落到了实处,为此支付代价的也只会是他,是他们陈留谢氏。 谢礼客气地笑了笑,却是摇头道:还是别了。我只是个族弟,长幼有别,如何能如此随意插手远族兄的事情? 这话说完,都不等王绅、庾筱两人再说些什么,谢礼就先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稍后梦境世界中再见。 第686章 他微微颌首,放下了手中的车帘。 待他在马车里做好,车夫半躬身,对王绅、庾筱这两位世族子客气作礼,便就一拉手中缰绳,驾着马车越过王氏、庾氏的两驾马车,往外间街巷而去。 他生气了。王绅道。 庾筱面色不动:不早就已经预见到了的吗? 王绅哑然,少顷后才道:我也回去了,稍后梦境世界里再见罢。 王氏的马车越过她,也往牌坊外的街巷去。 这一片地界里,一时就只剩下了庾氏的马车。 庾筱仍然提拉着车帘坐在靠近车门的位置,目光遥遥看着那牌坊之外的街巷。 时常有马车、牛车从太学这里驶出,汇入那长长的车流之中,成为它们中的一份子,踩着淡薄的昏黄日光离开。 马车车辕边站着的车夫不敢打扰,只低头束手静默。 我们也走吧。 庾筱将手中的车帘放下,自己坐回到了车厢更深处。 车夫应了一声,连忙在车辕边上坐了。 这一驾马车便也成为了这浩荡车流中的一部分。 这边厢的三个小童再一次将小小的谋算搁置,似往常很多次的那样,仍旧维系着家族的盟约,那边厢的孟彰也陪着谢远,一个个郎君、女郎地去拜会,将行雨符、兴云符这等求雨相关符箓的变动同他们细细分说清楚,以消弭因那其中的变故调整而积攒下来的嫌隙。 我道是什么事情呢?需要阿远你特特地往我府上送来拜帖,还带上了孟彰小郎君。原是为的这个。 一位摒弃了更为繁琐的珠钗华饰,仅以一枚紫檀木钗挽发的女郎笑着摇摇头,很有些恍然大悟地道。 似这等事情女郎话语一时停住,少顷才继续道,倘若你是打算完全撒手不管,那我该是会生气不错,可你不是。 女郎的目光从谢远的身上转过,在孟彰的身上停了停,对上孟彰的眼睛,强调一样道:你们不是。 你们只不过是想了另一种更好的办法来处理这件事情而已。女郎眯眼一弯,笑道,既然如此,我为何又要为此恼怒不已? 谢远坐在那女郎的对面,手上端着一盏水月流浆,他静默听着,似孟彰一样不插话。 女郎面上笑意加深,她问:说起来,那些符箓你们还是需要的吧? 谢远一时没有接话,而是先行看向了孟彰。 那女郎也跟着看向了孟彰。 她听说过这位小郎君,从很多人的口中。 家族那里,时常来往的女郎、郎君,街头巷尾处的议论,以及谢远这些真正亲近的友人。 在这些悠悠众口里,她也拼凑出了一个该是属于这位小郎君的形象。 病弱、坚韧、聪慧、理智、仁厚、神秘 这些都是孟彰小郎君身上贴着的形容词。 女郎也明白这样勾勒、堆砌出来的形象,可能会同真正的孟彰小郎君有着相当的出入,但到她真正看见这位传闻中的小郎君时候,她才明白这中间的出入到底有多大。 那些形容词都是可以贴在这位小郎君身上的,因为它们确实描绘出了这位小郎君的某一个部分,但单纯地堆砌乃至循着这样的形容极尽夸耀地去畅想,也仍旧不能真正地描画出一个孟彰小郎君来。 女郎心下暗暗拍掌慨叹。 其实还是谢远更为贴切地同他们介绍了这一位小郎君。 星火。 这位小郎君真就是星火一样的人物。 星辰一样的安静,星灵一样的神秘,星海一样的悠远莫测,同时又不缺火焰的炽烈。 女郎隐去唇边的笑意,同时也压下心头骤然升腾的忧虑。 星火,星火 对于被星火所照彻的天地、被星火所点燃的人间来说,它当然是最美好、也最珍贵的存在,但是对于星火自身来说,却未必。 因为在那无边的黑暗与冷寒之中,星火都总是最先被侵蚀的那一个。 尤其是那在最黑的夜、最寒的冬里燃起的星火,更是如此。 女郎这样想着,低头洗净了手,特意取来各式器具,为孟彰调制了一盏融汇了精纯香火与月华的琼浆。 看着被分送到孟彰面前的、像是流淌着的玉髓的琼浆,谢远都不自觉摇头。 我的呢?难道这等上好的琼浆就只有孟彰一个人的? 女郎将杯盏送到孟彰面前以后,才抬头对谢远露出一个礼节性意味特别明显的笑容。 你今日要能给我特别奏出一首琴曲来,我这里自然也会有你的一盏琼浆。如何,要不要将你的宝琴给取出来? 谢远沉默一瞬,很是珍惜地将手中的杯盏抬起,递送到唇边来小心地品尝着其中的浆液。 不敢求不敢求,这个就挺不错的了。 女郎轻哼一声,那目光再回转到孟彰身上时候,自然而然地沾染上了温和的笑意。 这琼浆里虽然合入了香火,但这香火是用秘法精纯过的,同其他的香火不同,不会给我们这些阴灵的魂体造成什么影响,更兼其中还有月华作为调和,对我们阴灵的魂体更是大有补益,你且尽管受用就是。 第687章 这时候,谢远的目光也幽幽地转了过来。 却不是在看孟彰,也不是在看那女郎,而是看着被送到孟彰近前的那杯盏。 他这作态甚为自然,不见任何浮夸意味。但孟彰和主人家都知道,这其实就是谢远在明白地做表示。 那真的是好东西,不存在什么妨碍,他可以随便享用。 女郎的目光一时就重又回到了谢园身上。那似笑非笑地样子,着实让人心惊。 远郎君。女郎慢条斯理地开口唤了谢远一声。 谢远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但他面上不显,无辜地看着女郎:那好东西我没有,难道还不许我眼馋一下么? 女郎笑着点头:眼馋自然是可以的,可远郎君这副情状,不是就显得我这个主人家招待不周? 这样说着,女郎又一低眉眼。 眉飞轻愁,眼含忧郁,此刻的女郎尤为让人心怜。 是妾失礼无状,怠慢了郎君,但是郎君今日难得上门,却连一首琴曲都不愿奏给妾听,让妾也能领会那传闻中的妙曲神意 谢远唇角上扬,是在笑的模样,但那眉眼却压低着,又是无比忧虑的情状。两般情绪交杂冲击,也使得他那张俊秀的面容都显出了别样的滋味。 女郎的面皮顿时抽了抽,竟是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 唉。谢远长长叹了一声,道,我知道娘子所求,但娘子也该当知晓,琴乃是心音,那绝妙的琴曲,也该是因那幽微的心音而生,非是 听着谢远和那女郎的来回答话,看着他们你进我退的拉扯,孟彰将那杯盏端起,慢慢啜饮杯中的琼浆。 不得不说,这备受谢远喜爱的琼浆确实非同凡响。 才刚入喉,那琼浆便自己化开。 香火中天然浸染的暖意包裹住了月华的清凉,也消减了它的寒意,以至于那琼浆中的一切的显得恰到好处。 化开的香火和月华又不会太过猛烈,以至于冲撞魂体,磨损魂体根基。它温和得超乎孟彰的想象,不,该说是温暖。 那更贴近人体的温度,竟然让孟彰在某个瞬息间生出一种被自己的肉身庐舍护持的、还活着的错觉。 孟彰下意识地半垂落眼睑,体会那种难得的暖意。 谢远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话头,此刻正含着笑,转头来看孟彰消化那琼浆。 女郎也转了目光去看。 你可真是幸运啊。能在有生之年,等来这样的一位知己 女郎所有未尽的言语、未曾言明的心思,谢远都明白。 但他并不认同。 不,他摇头,幸运的不是我。 或者说,不止是我,还有你,还有天下黎庶以及 这一方世界。 女郎愣怔片刻,先是笑着点了点头:你说得不错。 但下一刻,她面上的笑意就压了下去。 可对这小郎君自己而言,或许未必是这样。 谢远沉默地看着孟彰半饷,再一次摇头。 或许未必。 女郎奇异地看向谢远,头一次觉得自己大概也没有那么了解这位挚友。 谢远低低道:好事还是坏事,你我都不是孟彰小郎君,说得都不准,也不算数,只有孟彰小郎君自己,才能有真正正确的定论。 世人所论,收获是好事,失去是坏事;提升壮大是好事,折损衰弱是坏事;生存是好事,死亡是坏事;成功是好事,失败是坏事 细论起来,这大抵也不算错。 但,人这一生,到底什么是收获,什么是失去;什么是壮大,什么是衰弱;什么是生存,什么是死亡;什么是成功,什么又是失败 那都得由那人自己来论定。 世间或许存在标准,但那标准只是大众的认知与论断,并不真适用于所有人。 似孟彰这等不同庸常的小郎君,自也有他自己的论断。 女郎默然半饷,忽然又笑了起来。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会是他的知己了。她道,原是你能想得更明白。 谢远方才面上的端正这会儿已经尽数消失不见了。 我不过庸常一琴师,那些世人的标准,自也是我身上的标准,哪儿能有那样超脱凡俗的心思?他摇头道,不过是身边的友人那样出众,我也只能勉力留心琢磨,不让自己被彻底甩落在后头而已。 女郎不说话了,她托着下巴看了看谢远,又转去目光看一阵孟彰,最后那目光又回到谢远身上。 孟彰如何,谢远一时半会儿不得而知,但谢远自己是真的被女郎的目光惊得毛骨悚然,几乎想要带着孟彰奔逃出这一方地界。 离对面这女郎越远越好。 但结果是,他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原地,手里举一杯盏慢慢喝着。 暗叹一声,谢远拿眼角余光观察着孟彰那边厢。 孟彰手中杯盏里的琼浆只少了四分之一。也就是说,他起码还需要在这里再多待少半盏茶的时间,才能够离开。 他坐着,神色不动,只任女郎看着。 第688章 女郎见状,只是一个转念,就明白了谢远的心思。 只要她不开口说话,他乐得在这里干坐着。最好能将这样干坐着的时间拖到那边孟彰完全受用了那盏琼浆。 尴尬?那是什么。 他不觉得尴尬,还乐得安静闲适呢。 女郎勾着唇笑开:这样说来,孟彰小郎君确实很有几分化腐朽为神奇的威能啊 谢远不作声。 女郎也不在意谢远的态度,只继续道:孔夫子说见贤思齐,且连你在认识孟彰小郎君以后,也像是变了模样,别有几分出彩,我这一庸人 若是能同孟彰小郎君多来往几次,结下交情,或许也能和你一样,有脱胎换骨的那一天呢。 谢远无言地看了她一眼。 女郎只是笑。 我既带了孟彰小郎君上门,自也有些让你等结交孟彰的意思 女郎面上的笑渐渐收起,她此刻看着谢远的眉眼就显得格外的沉静。 但谢远知道,这是真话。 若不然,不论孟彰如何言说,他都不会带着他过来。 哪怕此时的孟彰小郎君已经明确拒绝了那位东宫慎太子对招揽给,可这非但没能打消那些有心人对孟彰小郎君的渴盼,反而还更抬升了他们的渴求。 这时候的他们,其实已经不再关注孟彰小郎君自身了。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名头。 那推拒了东宫慎太子收揽的孟彰小郎君最终投入他的帐下的名头。 那将能作为他们比东宫那位慎太子还要强的证据。 若不然,何以孟彰小郎君会在拒绝了东宫那位慎太子之后,择定了他们作为自己的主君呢? 东宫那位慎太子越是显露手段,越是做得好,他们成功收拢孟彰以后,带给那位东宫慎太子的打击、给他们自己的提升就越多越大。 孟彰其实正在隐隐成为一个评判的标准。 除非有朝一日,孟彰的光环破灭,成为名不副实的典型,他才能从这样的轮转中挣脱出来。 他们此时没有动手招揽孟彰,并不是因为他们安分了,也不是因为他们打消了主意,而是因为这个时候他们还没有准备好,贸然出手招揽孟彰小郎君,只会在天下人面前明白暴露出他们的野心而已。 尽管所有明眼的人都已经看出来了,可只要一日他们没有做出更明显的动作,所有的猜测就都只会是猜测,而不会成为事实。 谢远笑了笑,目光落在孟彰的身上。 你觉得奇怪?他问的是女郎。 女郎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孟彰,却是点头:是有那么一点。 顿了顿,她又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有这样的心思的。 你们或许有你们想做的事情,但就现在这样的时局,你们手中的力量有限,应该是选择避退,静等时机才更合适。 谢远摇摇头,叹息一样道:避退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避退,也从来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女郎沉默一阵,忽然道:我不知道你还是硬碰硬的性格。 谢远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的话语出口,另一边就有话语传了过来。 我们也没想要硬碰硬。 女郎和谢远一并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确实如那第一时间划过他们脑海中的灵机一样,说话的不是旁人,而正是刚才还端着杯盏消化杯中琼浆的孟彰。 孟彰此刻正擎着一个空荡杯盏,抬眼往他们看来。 女郎凝神看着孟彰的眼睛,半饷后她视线落下,在那空荡杯盏中转过一圈,才重又抬起,看定孟彰的眼。 尽管面上不见异色,她也还是听见了自己心头的惊奇。 不愧是以资质卓绝之名传遍整个帝都洛阳的小郎君,这份资质真是叫人惊怖。 那杯盏中的琼浆是女郎自己调配出来的,什么样的修为、什么样的层次要消化它花费多少时间,女郎自己心里有数。但现在呢? 现在坐在她对面不远处的那位小郎君,就给出了她另一个答案。 倘若那杯盏中的琼浆是被人简单粗暴、狼吞虎咽地消化的,那倒也罢了,但所有的感知都在告诉她,不是。 这位孟彰小郎君,是彻彻底底地,将那琼浆中的精华都给收摄入自己魂体里,最终化作自己魂体本源的一本分的。 其摄取之精妙与齐全,连女郎自己都无法企及。 女郎缓了缓神,问:怎么说? 孟彰道:且不说现如今各方都还是在准备,尚且未曾真正地引爆战火,只说就算他们引爆了战火,他们之间的厮杀所牵扯到的,都不过是修士、是兵卒、是世家。 而我们经营的,却不是那些人,而是更被人忽视的天下黎庶。 女郎听着,有些懵懂,但似乎又有些明白。 她抿着唇,快速地盘算着。 修士、兵卒、世家和天下黎庶? 一遍遍回想过她所知晓的那些乱战,女郎最终也只能承认,孟彰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在这方天地里,战争虽然也会成为天下黎庶的苦痛,但那是因为在战乱之中所出现的种种溃兵、逃兵,最后都会将屠刀落在更为孱弱的他们身上,只为了从他们身上搜刮去他们也所剩不多的财货与粮食。 第689章 除了这些以外,正规的战争,其实都不与天下的黎庶相干。 哦,当然,不得不被裹夹进战场中以及因为乱战结果无法被接受最终出现的屠城以外。 前者点名的是黄巾军,后者点名是那曹操。 这方天地里,更多的情况,其实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是管你们当官掌事的打生打死,他们只负责缴纳赋税,哪怕这赋税一遍遍地交、一个个地交。 天下黎庶孱弱,根本无力掺和进那些纷争之中,甚至也无力去抵挡那些溅落过来的余波。 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躲藏在自己的穷困潦倒的家里,捂上双耳,等待着乱战的结束。 女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问:经营天下黎庶你们打算怎么经营呢? 倘若不是女郎对他们存了几分信任,谢远都怕女郎会直接抄起刀子来逼问他们是不是要将原本就已经够苦难的天下黎庶也带入那些野心家掀起的乱战之中去。 谢远笑了起来。 竟然全没有一点心虚,反而还多了些柔软。 女郎奇异地看他一眼,很快又转了目光,重新看向孟彰。 她在等着他的答案。 启智。孟彰道。 一个很让人意外,但细细想去,又不觉得那么意外的答案。 启智?女郎重复道。 孟彰点点头:天下黎庶单个来看,确实孱弱到不堪一击,但他们汇聚在一起,就是一份莫大的力量。 其实更准确地说,是一股无可匹敌的力量。 孟彰自己心里低声说道。 《荀子》中有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谢远在另一边道。 孟彰先是点点头,又继续道:单纯调用这份力量不是太难,只要机会合适,筹谋得当,就有机会能借来几分力量。 但若真是这样简单调用,所消耗的,却又是这天下的黎庶。 敌人过于强大,偏生自家的百姓孱弱至极,堪称手无寸铁,那拼杀起来,就只能用人命去填补双方的差距,用人命去获取胜利。 那样的死战,不到民族生死存亡之际,不该被启用。 曾经从史书中见证过那样一场场惨烈厮杀的孟彰,心里早早就划下了底线。 我们也没有资格,去调用这样的一份力量。 眨了眨眼睛,将心神收回,孟彰说道。 没有资格去调用这样的一份力量 谢远和女郎听得莫名震撼,只能怔怔看着面前的小郎君。 我们能做、也该去做的,就是给百姓启智,让他们自己去思考、去觉醒,给予他们力量,让他们自己去选择 第217章 给予他们力量,让他们自己去做选择 谢礼对孟彰算是了解,这会儿再听一遍孟彰的主张,除了再一次感觉震撼以外,便是那油然而生的骄傲。 这样的小郎君,可是他的知交好友! 但女郎不同。 尽管她在今日以前也从各处了解过这位孟彰小郎君,但她还是没有想到,这位年岁不大的小郎君,其实抱持着如此一种 一种异想天开到狂妄天真的念想。 如果天下黎庶都破开了那迷蒙,能够凭借己身的智慧掌控力量、提升力量,那你要怎么去掌控他们?你就不怕他们拥有了智慧、学识和力量之后,会肆无忌惮地将他们所见所知的种种财富珍宝全都收拢在自己仓库里? 女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了对面那小郎君面前眼底清晰到不容错辨出的困惑。 她一时停住了话头,然后她就听到了孟彰的反问。 我为什么要去掌控他们呢?我为什么要去担心那些呢? 呃女郎也是一阵无言,只能皱眉看着那小郎君。 孟彰看看女郎,又看看谢远,沉眉细想片刻,最后又回转目光来看着女郎。 如果你是担心那些受我等相助开蒙、进学、修行的人会变成那得志猖狂的恶兽,那大可不必。孟彰很是平静。 迎着女郎和谢远的目光,他道:我们又不是只教学识、知识不教做人,在教导授学的时候,我们多看顾着些,再如何也不会让人轻易就长歪了不是? 孟彰上一世所生存的那个国家里,也是一代代坚持普及教育,结果如何?不也安安稳稳的? 可见真正祸乱天下社稷的,必不是那普及开去的知识,而是失去了缰绳约束的人性。 你倒是坦然定定望着孟彰许久,从未见孟彰目光有过丝毫游移的女郎意义不明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孟彰摇摇头:事情原就是这样的简单,又哪里需要去怀疑。 顿了一顿,孟彰又道:毕竟,我们谁都没想要将这个天下拿捏在手里,不是吗? 女郎默然许久,叹了口气,随后却是笑了起来,她道:那倒是。这天下江山虽秀丽,却也太过庞大了,打理起来太过劳累,轻易疏忽不得 这样一个大担子,谁家想挑起来尽管争去,我却是没那个好性的。 第690章 女郎的话锋一转,倒是问起孟彰来了。 小郎君也没有这样的伟望么? 孟彰摇摇头,说道:没有。 女郎笑着看他,孟彰就道:我生前就已经被困在床榻、内室那么多年了,不想再被困在一处帝宫中。 他想起了什么,原本平淡到理所当然的话语中就多出了一点莫名的意味。 这天下如此之大,我想去看看。 待他将话说完,目光下意识看过去的时候,看见的是女郎和谢远有些莫名又有些了然的表情。 唯独没有那心领神会的默契。 孟彰目光停了停,随后就恢复了过来。 届时成行,阿彰,你且记得带上我,我也正好去能亲眼去见见这世界,精进我的琴艺。谢远道。 孟彰对谢远颌首点头,笑应道:好。 女郎看着这两个郎君摇头,随后却是亲自抬手,给孟彰、谢远两人将他们杯盏中的琼浆续上。 孟彰端起杯盏,细看过杯盏中盛着的琼浆一眼,便自抬头,看向那女郎。 不是为着其他,实在是他也好、谢远那边也罢,手中的杯盏里盛着的琼浆都比早先时候的那些上了一个品阶。 好哇,原来你这里还有更好的东西收着没拿出来?谢远面色古怪,似真似假地责问,这好东西你收着就收着了,没拿出来权当我不知道,但你现在这个样子 可就真为难我来啊。 女郎笑着冲他抬起面前杯盏,邀请道:你也可以当这些东西是我近期才新得的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了? 谢远作认真思考状,沉吟着没有开口:嗯 女郎没有催促他,只笑着将目光转回到了孟彰身上。 事实上,她知道此刻谢远犹豫模样的真正意思。 如果是往常时候,面前这情况谢远只拿捏一二就可以随意将事情给揭过去了。 谢远原就不是什么苛待之人。他甚至很能体谅人。 似如今他们手中杯盏里盛着的琼浆,尚且还未入喉,只摆放在面前,那琼浆中沉淀的灵机也已经蒸腾而起,如烟似雾一般飘荡在他们的鼻端,又从那鼻端沁入魂体各处,一点点清洗着魂体内里的杂质 这样的好东西,自家用都还不够,哪里能拿出来招待客人? 谢远自觉自己算是女郎的挚友,大家以情相交、以性相合,可也还没到能让女郎将他敬若上宾的地步。 看了看面前这一盏琼浆,谢远目光半抬起,落向那边厢端正坐着的小郎君身上。 他今日里,却是借孟彰的光了 孟彰也很能感念别人的好意。 这会儿女郎的目光转来,他便露出了笑容,道:今日是我等消受主人家好意了。 女郎露出了笑容来。 我家底虽是简薄,但多少还是有些的。小郎君今日上门做客,乃是我的荣幸,不曾怠慢了小郎君才好。 孟彰摇摇头:不会。 女郎闻言,又更放松了些,同时再次举手,来邀请孟彰。 孟彰端起杯盏,一点点将那杯盏中的琼浆送入口中。 那琼浆入喉,便化作一股微温的暖流,流淌过他魂体的各个角落。 琼浆所化暖流淌过的地方,却又有一丝丝墨黑的杂质被冲刷而出,在孟彰魂体体表处化作灰烟消散一空。 孟彰的魂体都清灵了几分。 虽然只有几分,但这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孟彰资质本就超脱于天下英杰之上,魂体天然清净,哪怕落入了阴世天地这么些时日,他的魂体本源也仍旧未有折损,可谓是让人羡慕至极。而现在女郎这一杯琼浆送出,更是将孟彰这些年里沾染的、为数不多的杂质逼出,使得自家魂体本质越发纯净,这如何能不叫人谙羡? 谢远和孟彰专注于消化杯中琼浆,还未来得及注意自己的变化,但女郎作为常年受用这些琼浆的主人家,却是不会太过沉醉,她的心神很快收敛回来。 仔细打量过孟彰一阵,女郎满意又不满意。 流月华浆对我、对远郎君这样的人来说,确实算得上是珍贵,但对于孟彰小郎君这等本源鸿浑的人来说,妙用却是有限 她最后摇摇头,道:待回过头去,是该想办法将手中的浆露再精纯几次了,或许能够帮着提一提品阶。 孟彰将一盏琼浆消化完以后,睁开眼睛来看,就只剩下谢远一个人还在闭目专注消化那些琼浆。 女郎将手边的长颈玉壶拿过来,给孟彰那空了的杯盏又注入一杯流淌着星辉的湛青雨露。 孟彰举着杯盏,看向女郎。 女郎对他笑:慢慢饮着就是,不急于这一时的。 孟彰便也不着急了。 女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湛青玉露来,一边慢慢啜饮,一边陪着孟彰说话,以此打发时间。 谢远那边厢还没有结束,他们也就只能陪着坐慢慢等了。 小郎君不觉得可惜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孟彰也很随意地反问:什么? 第691章 女郎抬手,将杯盏中的湛青玉露往上一送,似是在邀请这漫漫天地间的无尽阴冷与霜寒。 这广阔天下,这苍茫人世以及女郎道,无上的权位与名望。 孟彰就笑了,一口饮去半盏玉露。 这天下美吗?他问。 女郎愣了愣,又转了目光来看孟彰,少顷后才回答道:自然是美的。 那这天下苦吗?孟彰又问。 女郎露出一个笑容来,但她完全没有犹豫地给出来的答案却与这个笑容却是一点都不相称。 苦。 极苦。 太苦了。 孟彰收敛了眉眼间的笑意,将目光收回看着那广阔的夜空。 这样苦的天下,再美,拿在手里也没有那么的好。就像孟彰道,如果那样美的天下能让世人共享,消减他们心中舌尖处的苦涩,那么即便只能在眼前看着,也仍能让人心满意足,不是吗? 女郎静默一阵,哑然失笑,随后,她却是将手中的杯盏方i西安,端端正正面对着孟彰,无比认真地同孟彰福身作礼而拜。 云氏阿蓝,见过小郎君。 孟彰怔了怔,也将那杯盏放下,用同样的端正姿态给云女郎回礼。 孟氏阿彰,见过云女郎。 待云蓝和孟彰各自回到座席处坐好了,侧旁才悠悠传来一个声音。 云娘子,你这就有些不厚道了吧?我们相交也有十来年的时间了,我也才知道你姓云,连名字都不知道。这其实倒也罢了,但阿彰他这也才是第一次见你吧,你竟就将名字都告诉他了。 这样的差别对待,很伤人心的啊,你知不知道? 却是谢远。 云蓝女郎却是泰然自若。 她偏转目光去看谢远,同他说道:因为坐在那里的,是孟彰小郎君啊。 她叹了一口气,又说:倘若换了是你,你觉得你能例外吗? 谢远认真地想了想,也很诚实地摇头。 倒也是。 孟彰就在旁边,但他能说什么呢? 默默将杯盏端起,孟彰认真地啜饮着其中的玉露,只含笑听着,并不说话。 孟彰其实也没有在云蓝女郎这里久待。 倒不是孟彰或者谢远在这里待不住,而是云蓝女郎没有多留他们。 你今日过来,是跟我说那些求雨符箓的事情的吧? 看着谢远和孟彰点头,那云蓝女郎就将眉一扬,道:那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快往下一家去吧。 谢远很有些不解。 云蓝女郎就跟他解释道:商老头那家伙近日里有了些收获,怕是这段时日就要闭关静修了,你们要去见他的话就最好尽快,莫要拖延,免得到时候空跑一趟。 再有,东街的那柳小子这段时日也得了一样好东西,你们若是有意的话,就抓紧时间。 顿了一顿,云蓝女郎看向孟彰,笑着对他道:近日里帝城那东宫里有些动作,怕是会闹出不少的动静来,不论是商老头也好,还是那柳小子,更或是其他的谁个,都得赶紧,不然的话 怕是会平白生出些变故来。 云蓝女郎这一连串的话语说出,孟彰还没觉得有什么,那边厢的谢远脸色就显出了十二分的凝重认真。 你是得到消息了?谢远问。 云蓝女郎只是笑着,没有回答谢远,那高深莫测的样子委实让人心头惴惴。 谢远低头思量,少顷无言。 云蓝女郎看了看他,目光转向孟彰那边厢,想要看一看孟彰小郎君的反应。 这一眼,望入的是一双幽深干净而平和的眼。 云蓝女郎定睛看着孟彰半饷,失笑起来。 她最后对着孟彰微微低头。 孟彰给她还礼,另又道谢:多谢女郎的消息。 云蓝女郎摇头,道:我也就只是这么提醒你们一回而已。 纵是我没说,待你们两位归去府上,自也会收到从各处汇总过去的消息,云蓝女郎道,如此,又怎值当小郎君的一声谢? 孟彰摇头:女郎说了便是好意,如何又值不得一声谢? 他面上的神色尽数收敛,尤为认真。 我不是多么重要的人,女郎你也不是就那么的低弱。 没有谁,真的比谁高贵。 云蓝女郎闻言,愣怔一瞬,回过神来时候却是对孟彰低头:云蓝受教了。 孟彰摇头,避开这礼。 尽管孟彰自己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云蓝女郎却是真的将今日里的事情记在了心里。 待孟彰和谢远从云蓝女郎的宅邸中离开时候,谢远那边尚且罢了,孟彰的随身小阴域里却是多了很多的玉露、华液琼浆,还是各有妙用,看得谢远羡慕不已。 孟彰看了看和他一同坐在孟氏马车里的谢远,伸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拿出一部分装着玉露的玉瓶来:如果你喜欢的话 第692章 谢远连忙制止他:我也就是这么一作态而已,哪儿真就能要你的东西?别说我没有这样的需要,就是有,真要拿了你的这些玉露,回头消息传到云蓝哪啊女郎处,我怕是就麻烦大了。 谢远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我手中的宝琴很好,其中的色色材料搭配完美,可不想要平白给它另替换些别的东西。 孟彰细看谢远一阵,到底是没坚持。 你很怕她? 倒不是怕,谢远摇摇头,跟孟彰道,就是云蓝生前死后受的罪比较多,对上她的时候,难免就想退让一些。 孟彰等了等,没等到谢远更详细的话语。 他抬起眼,看向谢远,谢远就冲他笑。 孟彰也是笑着摇头,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开。 接下里,我们是要去哪家? 要是云蓝女郎的事情能跟他说,那谢远早就跟他说了,又怎么会瞒他?如今这样含糊过去,显然是不好跟孟彰说的。 这其中的原因 要不是因为云蓝的事情有些特殊,在未曾得到云蓝女郎的允准以前,谢远不好擅自同旁人说起,哪怕这个人是孟彰;要不原因就在孟彰自己,他再如何,也仅仅只是个早夭的小郎君,年岁太小了,有些事情,不好说。 孟彰心中念头转过,又很快消隐去。 去哪家啊听得孟彰的问题,谢远也在快速思考。 你觉得呢? 他到底没拿定主意,便来问孟彰,阿彰你是想要先去商老爷子那里一趟,还是先去柳惠那里? 孟彰偏头想了想,也是问谢远:这商老爷子,是指文苑街那边青衣棋社的商和商老爷子? 谢远颌首。 孟彰又问:那柳惠郎君,便是小燕巷那小油铺里的柳惠郎君? 谢远再颌首。 孟彰能只凭只言片语和一个名字就锁定那些人的身份,谢远是真不觉得稀奇。 毕竟是一方望族的麒麟子,毕竟背后站着阴世天地里的正统阴神,能有这份本事才是正常的吧,何况把握着这样能量的,还是孟彰这样的小郎君。 孟彰一阵沉吟。 谢远看着孟彰的表情,似是觉出了什么。 想了想,他问孟彰:阿彰,你是真的都知道他们两人那里新近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吗? 孟彰看向谢远,有些失笑。 不是太清楚,他道,就是听到了一点风声而已。 只是略一停顿,孟彰又道:如果不是云蓝女郎提醒,其实我也没那么容易将事情跟他们对上。 谢远默然看孟彰一眼,那目光里的意味竟然很明白。 你猜我信不信? 孟彰很有些无奈,便含着笑意回望他。 谢远暗自叹了一声,先将目光收回。 商老爷子那边,没什么好说的,大抵是一份棋谱。 尽管这份棋谱背后很有可能牵扯到一方无主的古老阴域,但就现在来说,那无主阴域也还未能锁定,暂时来说,怕也是没有什么进展。 说到这里,谢远自己也有些犹豫了。 就我所知,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没错,但云蓝她方才又那样提醒你谢远摇头,道,此间的事情,要么是出现了什么变故,要么就是得到了什么进展。 总该不是没有缘由的。 谢远看向孟彰,很诚恳地道:你认真考虑一下吧,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孟彰点点头。 谢远就放松了些。 柳惠那边厢谢远道,他家祖上有些奇遇,先前我曾听说过他对自家祖传的一份文书有了些别样的研究进展,至于结果如何,我还没来得及问他。 不过先前云蓝都开始提醒你,那想来该是得到了些好东西的。 他家中近来遇到了些苦难,问题比较棘手,应该会将部分好处拿出来跟外间换取资粮,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来处理那问题。 我们或许可以跟他做交换。 谢远很是尽心,几乎处处都帮孟彰盘算好了。 孟彰认真听着,也感念谢远的这份偏心。 他道:如果主家愿意的话,能换到些好东西是好事,如果不合适的话,那也不必太过勉强。 孟彰手里好东西不少,自然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得失心。 他还提醒谢远:你不会忘记了吧,我们这一趟前去拜会,是要去解释求雨符箓那些事情的。 谢远失笑:我怎么会忘了这个呢?没有的事。 不过是被云蓝提醒了一回,便想着顺道而已。 孟彰细看他一眼,放下心来。 既然谢远心里有数,那就不必他再多说些什么,提醒只需一回就够了。 阿彰你不必太担心,谢远还和孟彰道,商老爷子和柳惠都不是那过于板正的人,他们不会误会的。 孟彰没花多少工夫便相信了谢远的话。 商老爷子也好,柳惠也罢,都是同那云蓝女郎一样,是谢远的友人。对于他们的品性,谢远的判断该是比较准确的。 第693章 那就先去青衣棋社那边吧。孟彰很快拿定了主意,我想看一看那方阴域。 谢远自然不会有意见。 驾车的车夫得了孟彰的吩咐,一抖手上缰绳,驾着马车就直往青衣棋社而去。 青衣棋社那边厢,商老爷子早早就已经在等着了。 第218章 商老爷子亲自出迎,将孟彰和谢远接了进去。 这位便是孟彰小郎君了么? 细细打量过孟彰一场,这位须发皆白的老爷子笑着问谢远,舒展的眉眼慈和亲善,只一见便好感顿生。 孟彰停住脚步,拱手作礼而拜。 孟彰拜见商老先生。 谢远也来跟商老爷子见礼,然后笑道:就是他。你们不都说要让我引见的么? 今日我就陪人上门来了,如何?见到了人,你前些日子答应过我的那套棋子,该是能给我了吧? 给给给,答应了你的,当然是要给的。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将它带走就是了。 面对孟彰,商老爷子说得很是豪气,完全不见早先单独面对谢远时候的心疼不舍。 饶是谢远,饶是他先前已经料想过了,但此刻见到商老爷子这副差别对待的模样,他心下也还是止不住地生出些酸涩。 摇摇头,谢远直接道:还是别等到离开时候了,就现在吧。 商老爷子听得,直瞪着眼:既说了给你,那自然是要给你的。怎么,怕我反悔?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容易反悔的人? 你不是。谢远很是诚实地同商老爷子道,只不过还没等商老爷子面上完整地显出那满意来,他的下一句话便出口了,但是我现在心里不痛快,就想着拿些好玩的东西乐呵乐呵。 所以我觉得,那套棋子你还是现在就给我吧。 你 商老爷子险些就要吹眉瞪眼了,但他眼角余光瞥见站在谢远侧旁的小郎君,却是笑了起来。 他将一套用青玉棋罐盛装的棋子直接塞到谢远怀里 给你给你,拿了东西以后就一旁玩去,莫要在这里妨碍我们。 谢远抱住那两个棋罐,却不急着细看,而是笑着冲商老爷子道:这套棋子是谢礼吧,又不是贿赂,老爷子,你也莫要想得太好了啊。 商老爷子瞪了他一眼,转头来看孟彰,对他笑得亲善。 小郎君还没有来过我们这棋社里吧,可要跟我先去周围看一看? 孟彰摇了摇头:今日贸然上门,其实是有正事要同老先生商量的,不好随意,还是待日后吧。日后有机会,还希望不要打扰老先生才好。 谢远这会儿已经将那套棋子收入随身小阴域去了,这会儿听得孟彰和商老爷子的话,也在旁边道:自当是正事要紧啊,老爷子,还是先说正事吧。 商老爷子他实在是熟悉,很要让他将孟彰带走,引着孟彰去赏玩他所珍藏的一众棋宝,怕是今日一日都不必谈起正事了。 商老爷子很有些失望。 那行,那就下一回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引着孟彰和谢远往棋楼主楼地三层那最大的雅室去。 孟彰才刚落座,就有人送上了茶水果点。 商老爷子热情招呼孟彰道:小郎君刚才从云蓝那边过来,该是已经尝过云蓝她那边的玉露和琼浆了吧?来来来,也来尝尝我家的茶点。 我家这茶点,商老爷子很有些得意,这会儿更像是显宝的孩童一样向孟彰展示他的宝贝,一点也不比旁人家的差。 孟彰看了看商老爷子亲手递送过来的那盏茶水,面上神色微动。 无他,这一回商老爷子送上来待客的茶水,不是当今各家名门望族所推崇的茶汤,它更贴近于孟彰上一辈子时候所习惯的茶水。 即在春前雨后采摘茶树枝上新发的嫩叶,竟洗涤、蒸煮、炒制、发酵之后得来得茶叶。 只拿这些茶叶来,用灵水调配冲泡得出的茶水,便是如今孟彰手里端着的一盏。 商老爷子得意地笑了笑,眉眼越发地舒展开去。 喝吧,莫要太过拘束。他还道,要是喝着喜欢,我这里还收着些茶叶,你带回家去,慢慢喝。 孟彰有些不好意思。 这,这不太好吧 商老爷子直接将手中杯盏举起,呷饮过小半盏,才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是个爱茶的,也喜欢这样煮茶,茶叶送了你,不算辱没,你且受用着就是了。 他这样说着,真就一点不拖沓,直接抬手一招。 有女婢走近,垂首听候吩咐。 茶坊里今年新收的春茶,每一样都收拢出五斤来送到这里。 女婢听完,福身退下。 谢远在旁边摇头,脸色越发地心酸。 孟彰的眼角余光在他面上转过,暗下笑了笑,到底是没有再推拒。 如此,那彰就愧领老先生好意了。 商老爷子笑着道:旁的不重要,你喝得好就行。 闲谈过后,到底是转入了正题。 你们这次过来,是要跟我说一说那些求雨符箓的售卖事宜的?商老爷子问。 第694章 谢远看了看孟彰,气机又敛了一分。 动作虽然不明显,但态度却很明白。 这一次的事情,由孟彰主导,他只做陪同。 商老爷子的目光也就直接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迎上商老爷子的视线,和他将事情给细细分说明白了。 原本没想要让各家世族高门插手其中的,但后来看着,多少还是有些不合适,就斟酌着改了。 孟彰做出最后的结论。 商老爷子似也没有太过在意,他随意点头:既然不合适,改了就改了,不是什么问题。 孟彰面色微顿。 商老爷子明白他的疑虑,却是笑了起来。 他端起手中杯盏又呷饮过一口茶水,一面惬意感受着茶水抚慰过魂体的舒适感觉,一面同孟彰道:对于小郎君你来说,这些求雨符箓的售卖,或许是别有用意,但在我们看来,它却单单只是一场买卖而已。 单单只是买卖? 孟彰皱了皱眉头,正要说些什么。 商老爷子却是先开口了,他问:你是要说阴德? 孟彰便只颌首。 商老爷子道:阴德既是阴世天地所降下的功德,那自然是同阳世天地所降下的功德大同小异的吧。既如此,它该也不是想求就能求的。 孟彰抿着唇,一时没有言语。 他明白商老爷子的意思。 怀抱着求取天地功德的欲望去行善事,哪怕事情的每一处细节都着落到了实处,那天地最终分落下来的功德也不及笃志一心、精纯无欲的施行善举所收获得的功德多。 这其实,也算是天地同孟彰个人认知的差别。 商老爷子看了看孟彰,面上眼底笑意更深,但他摆摆手,却是对孟彰道:不说这个了。 今日原也不是要同彰小郎君你说的这些事情。商老爷子道,小郎君你心中的主张,我早些时候也已经从云蓝那里听说过些,正有些问题想要问一问你。 不知小郎君你能不能再跟老头子我说一说,也好让老头子我想得更明白一点? 孟彰郑重点头:您问。 商老爷子道:小郎君要为天下黎庶启智,将学识、智慧、力量和选择交还给天下黎庶,这原是好事。但小郎君你可有想过其中的后果? 后果孟彰问,老先生指的是那些随着力量、权势而萌生乃至是膨胀的野心? 商老爷子面上那笑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收了起来,于是那亲善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俯瞰天下、纵览时局的捭睨凛然之感。 孟彰心中最初的那些还带着点模糊的印象彻底落到了实处。 这位老爷子,该是经历过汉的兴盛、汉末的衰败和三国时代的血争,才在这个战火暂且平息的时代得以稍作歇息。 即便如此,这位已经习惯了厮杀、习惯了战争的老先生,还是不太能适应当下的时代,最终选择在这阴世的晋都洛阳里,立一座棋社,借方寸棋局演练天下时局。 野心 孟彰将目光平平抬起,从雅室那大敞的窗户里看向更广袤的天空。 夜色渐深,天光正在快速被那夜幕吞噬,而素来光芒森冷苍蓝的阴月此时还未曾显出影踪。 孟彰笑了一下,有些讽刺,有有些静默。 这天下,什么时候少了野心?他回转目光,问商老爷子。 这回却是轮到商老爷子沉默了。 天下黎庶如今民智不开,命如草芥蜉蝣,朝生而暮死、轻飘而无力,那这天下间,就少了想要图谋天下的人了么? 自然不。商老爷子的声音传了过来,但细细听去,却总有几分艰难,但是,如果天下黎庶民智不开的话,那些战争、乱战就有可能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不论那些别有心思的人怎么厮杀、乱战,天下黎庶也总还能过他们自己的日子,不至于被卷入那些战火之中。 孟彰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位经历过几个时代、从战火中走出来的商老爷子,竟会是如此的 天真。 他也不生气,只平平地问了一句。 您信么? 商老爷子紧抿着唇,脸色更显冷硬。 孟彰隐去叹息,只列举实例:黄巾之乱。 因为没有足够多的渠道打听消息;因为没有相当的理智去判断局势;因为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坚持自己的选择,所以那天下间的数万、数十万原本能安安稳稳过自己日子的生民,被裹夹在狂热的情绪之中。 他们真正地成为了草芥,连牺牲品都不是的草芥。 死得完全没有意义。 如果当时那些黎庶有足够的学识、智慧和力量,他们何至于死得那样苍白空洞? 商老爷子的手终于失控地抖了抖,将那杯盏中原本平稳的茶水激起一圈圈涟漪。 第219章 黄巾之乱。 黄巾之乱! 商老爷子手腕抬起,顺势将那杯盏又送到了唇边。 呷饮过一口茶水后,他才慢悠悠道:但在黄巾之乱后,却也是十八路诸侯起烽火不是吗?如果当时有人大力开启民智,让天下黎庶全都拥有掌握力量、开始修行的机会 第695章 老爷子拉起唇角,露出一个没有丁点笑意的笑容。 你觉得到最后,这天下会只有十八路诸侯吗? 会仅仅只有十八路诸侯吗? 这样的一个问题,都用不着孟彰去费心思考,他就已经有了答案。 不。他回答道,但还没等商老爷子多说些什么,他自己便先道,但是拥有了智慧和力量的人,总是比那没有的,更多一分选择的余地。 选择的余地 坐在孟彰两侧的商老爷子和谢远同时沉默,半饷无言。 孟彰手指摩挲着温润的杯壁,也没有多说什么。 长久的沉默过去以后,商老爷子忽然开口道:你应该知道,如果你将智慧、力量、修行机会散播出去却没有把持绝对的权柄和名位,那么这些权柄和名位终有一日是会被别人夺去的。 你真的甘愿?他问。 孟彰听了,只想笑。 他伸出手,将手掌放到他和商老爷子中间,问:商老先生,你看见了吗? 什么?商老爷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孟彰道:我们的身份。 身份 商老爷子再看了那只手掌一眼,终于反应过来了。 是了,他们再怎么鲜活,也不过是一介阴灵。作为阴灵,他们确实可以影响族群,但要说真正决定族群的命运、引领族群发展的方向,却还得要是生人。 已经失去了肉身皮囊,生活在阴世天地里的他们,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失去了那样的机会。 商老爷子那点不知什么时候紧绷起来的心神陡然放松。 他失笑摇头:是我忘了。 孟彰和谢远谁都没有说话,只放任商老爷子自己消化那掺杂着笑意、慨叹与隐隐失落的心情。 待商老爷子将这些心情消化殆尽,原本还存在于胸臆之间的质疑也跟随着消失不见。 既然小郎君有此胸怀,我商叟便助你这一把,你想怎么做? 孟彰笑了笑,站起身来肃然作礼而拜:多谢商老先生。 商老爷子坦然受他一礼,催促也似地看着他。 孟彰暗自整理过言语,跟商老爷子细细说道出来。 择选有志气、有胸怀、有仁义的生人阴灵入梦境识文计数 商老爷子点头,明白面前这个小郎君的顾虑。 虽然是要将智慧、力量和修行播撒到整个人族族群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中的先后次序就不重要了。恰恰相反,它很重要。 相较于庞大的人族族群,他们这些人手边能够调用的资源还是太少了,纵有动作也只能分批来。而,不是他夸口,真要是他们真正开始做事,他们的动作一定会在天地间掀起些风浪。 那些最早把握住这个机会的,毫无疑问将能比其他人攫取到更多也更庞大的好处,还能凭此在人族接下来的变革中占据更重要的地位。 这些人可能会成为他们的盟友,也可能会成为他们的敌人。 如果他们在事先没有经历过任何甄选的话。 历经过世事颠婆、见证过岁月流荡的商老爷子从来不会小觑人心,他自然也不希望面前这位自己初初确定下来的盟友,年纪小小又被宠溺着长大的孟彰小郎君会保持着小孩儿特有的天真,轻忽了这方面的危险。 那将会是他们这些同盟的最大危险。 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小郎君虽仍然不失热抮和坦荡,却也不是天真到无知无觉的地步。 真是天大的好事。 商老爷子看着孟彰的目光又更宽容了几分。 很好,你考虑得很周全。商老爷子道,还有别的吗? 孟彰点了点头:除了文字和数字以外,我们可能还需要教导天下同胞足够让他们生存下来的手艺。 另一边厢始终沉默的谢远点了点头,在孟彰之后补充道:我人族上下有一个完整的、足以维系整个族群生存、调动族群内部种种资源的体系。 这个体系只凭单一的职业和技艺是支撑不起来的,我们需要让它们发展,让它们源源不断地生产出足够维系族群稳定发展的用品。 商老爷子也是很赞同:各行各业,原就缺一不可,这是该当的。 他目光梭巡过谢远和孟彰,最后停在孟彰身上,含笑道:听你们的意思,这部分你们是预备着交给我来? 孟彰点头,严肃问:老先生可敢接下? 当然,商老爷子道,义不容辞。 各行各业的技艺与调配,不是普通人能够支撑得起来的。哪怕是庞大的世家,只它单独一个,恐怕都是捉襟见肘,处处为难。 他们座中这三人里 谢远固然出身陈留谢氏,但他不过是陈留谢氏一个旁支子弟,能调用的家族资源并不多;孟彰到是能作为麒麟子得到安阳孟氏族中的最大帮助了,但安阳孟氏的根底摆在那里,他能调用的家族资源同样很有限。 如此一计较,可不就剩下他了么? 但是小郎君得知晓,商老爷子事先跟孟彰说明,我所能提供的,可能只是基础,不会有太精湛的技艺。 第696章 孟彰当然理解。 这就已经够了。他毫不犹豫说道。 孟彰现下想着的都只是基础而已,还没有贪心到要将一方大势力收录的高深技艺也要一网打尽的地步。先不说他没有这样的立场,只单说那些精益求精的技艺,也真不适合基础教育。 商老爷子细细打量孟彰一阵,更是满意。 还有吗?他问,语气一时更是柔和。 孟彰停了停。 谢远看了他一眼,到底微微低头,不说什么。 孟彰终于道:老先生,在学习文字、数学这些基础知识和基础技艺的同时,我还想要调动各方人力,让他们自己去尝试着处理自己身边的难题。 商老爷子端着茶水的手僵在原地,直到少半饷后,他才想起要将这杯盏放下。 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杯盏中的水已经不只是涟漪了,还有几滴挣脱了杯壁的束缚,飞溅着打落在他的衣裳处,落下一点点暗色的轨迹。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好不容易回过神,商老爷子近乎怒喝地问。 我当然知道,孟彰没有任何迟疑的回答他,我只是要将我人族族群千万年存在的信念点醒而已。 孟彰直视着这个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恐的老先生。 这原也是该当的,不是吗? 哪里就有什么该当不该当。 伴随着商老先生这声音的,还有杯盏被重重放落在几案上发出的声响。 旁的事情你做了都没什么,只说你是狂妄天真也就罢了,但这件事情,你真要做,而且还是大规模地做,就没有人愿意站在你那边的。 你会是他们的敌人! 岿然坐在原地的孟彰,更像是伫立在海岸边上的石壁,任你飓风大浪呼吼扑啸,他只不动不摇。 但是如果不将信念重新点醒,就算我们做得再多,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无法形成质变,让我同胞族群脱离真正的危险。 商老爷子尽管还被各种复杂情绪冲击着,但到底没有影响到他的理智,他仍旧能从孟彰的话语中精准地提炼出重点。 你说什么?让我同胞族群脱离真正的危险?什么危险? 商老爷子看看他,又看看谢远,最后目光重新回落到孟彰的身上。 孟彰这话不是脱口而出,他早有计较。 这会儿哪怕谢远的目光也转了过来,凝望着他,孟彰也只是先对他笑了笑,然后便转回目光去,全力应对商老爷子。 谢远心下暗叹,却也没有做声,就在旁边坐着安静听。 老先生真的以为,我同胞族群需要面对的,就只有这一个混乱的时局吗? 商老爷子将眉锁成山峦。 你要说异族? 孟彰点头:异族。 商老爷子没再说话,但他只是稍作思量,便就显出了几分犹豫。 孟彰仍旧平静。 从我炎黄祖先开始,我族便占据了中原腹地最富饶的地带。后来随着我族人丁渐渐兴旺、文明发展,所占据土地便不断扩大。 哪怕是到了商末年,纣王仍旧在开拓山东淮河和长江等流域,经营东南,清扫东夷,将其融入我炎黄一族之中 虽不易察觉,但孟彰还是在这位商老爷子细微的气机变化中感受到了几分骄傲。 他眨了眨眼睛,只当自己没有察觉。 到周时候所立下的封国制度,更是让各位诸侯王不断向外扩张,各部异族或逃或收,我炎黄一族所占土地更大幅扩大。 商老爷子面色紧绷,没有任何变化。 到始皇帝,那些因为分封诸国而导致的族群离散、隔阂又被强行统合成一,我炎黄至此重归一体,开始专心经营已经占据的土地。 但饶是如此,始皇帝仍旧调动民力在崇山峻岭之间立下长城以待时机。 也是从那一个时代开始,长城便成为了我族与异族的边线。 孟彰只略停一停,便总结也似地道:长城之外,是异族之地;长城之内,则是我炎黄的土地。 商老爷子和谢远的思路跟随着孟彰的言语转动思索,渐渐地也真正抓住了曾经掠过他们脑海中的那一点线索。 他们的脸色也由此,渐渐沉了下来。 始皇帝倒下,秦皇朝便被那强行镇压下来的族群内部问题给反噬,再没能坚持下来,二世而亡。而我族族群内部的隔阂和龃龉,一直到了汉时,才算是渐渐消弭。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炎黄一族才又有了汉族的称谓。 他们是在那个时代里,真正完成族群内部统一的。 但是,因为汉皇朝时代的矛盾积压,因为黄巾之乱,因为魏、蜀、吴三国征战,我族人口不断削减,乃至到了现如今,异族已经过了长城,在我长城之内扎根生存。 商老爷子的脸色越发的沉重。 谢远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a href="" target="_blank">西汉、东汉绵延数千年,基本都在解决族群内部的问题,当年秦皇朝时代留下来的问题着实不少 第697章 孟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 秦始皇帝陛下当年强行将国土收拢,留下的不独独是各诸侯国国民、后裔的管理问题,还包括秦皇朝时代因为军功分驻各地的大小贵族。 那些贵族每一个,哪怕是最小的贵族,也都是有封地在身的。 这些封地经它们主人一代又一代的经营,更不好处理。 也幸而当年秦始皇帝陛下没有选择再继续留下诸侯,而是选择了郡县。 这倒是给了后继者更多的回圜余地。 秦始皇帝陛下将各大诸侯国瓦解成大小贵族,两汉皇帝又耐心地用漫长的时间将这些贵族的封地收归,将他们转换成了世族。 一直到如今,世族也还在和皇族争恃,你来我往地角力。 但很显然,这样的角力势必还要坚持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被瓦解成官僚、地主。 我炎黄族群一直在崩解占据族群最多资源的那一群人,想要将他们所收拢的那些资源分润到庞大的族群内部,让我族群真正地强盛不息。 真正的族群强大富足,绝不只是一两个人或者一部分人的强大富足,而是族群绝大部分乃至整体的强大富足。 但是,孟彰的眼睛直直凝望着商老爷子,我族群在壮大,在蜿蜒前进,也不能忽略了旁人。 那些异族,可一点也不蠢笨。 商老爷子眉梢皱得更紧,眼神也在发沉。 你是说 孟彰道:老先生可还记得白马义从? 商老爷子无言颌首。 白马义从是异族择定了强大、英名的主君,追随着他在我炎黄族群中建功立业,为他们族群谋取生存的根本和空间。孟彰道。 诚然,曾经加入白马义从的那些异族汉子大多败亡,但他们在道义上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那些异族,最终得以名正言顺地,在我炎黄族群的土地中获得了一片土地。 商老爷子和谢远都知道孟彰说得不错,这会儿也只是沉默,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能说什么呢? 说当年接受白马义从的那些人不顾民族大义? 他们说不出口。 当年所以会出现白马义从,其实也不是那些英杰要为了自己的野心征战国内各方势力。 人家是为了防备外族。 两汉皇朝内部民族问题当时日益严重,随后又爆发黄巾之乱,国内被波及的地方十室九空,边关乏力,外族蠢蠢欲动。 他们只能另寻兵力。 何况,这真就能怪人家? 将异族内迁,让他们在长城之内生活,那是东汉末年就开始了的。 是为了弥补中原兵力和劳力的不足! 这原本不应该是问题,只要做好消化和引导,这些内迁的异族,总也该会成为我族群内部的一部分。 听着孟彰的话,商老爷子和谢远却没有觉得轻松。 只要做好消化和引导,那些内迁异族确实不会成为他们的难题。毕竟比起异族的游牧文明来,他们炎黄族群的农耕文明明显更占优势。 且他们炎黄族群历经多年发展,文明昌盛兴旺,对异族有绝对的吸引力。 对这个,他们有着绝对的信心。 但这一切,却都有一个前提,做好消化和引导。 而问题很明显就出现在了这里。 商老爷子喃喃道:晋武 谢远也在这个时候抬眼,往帝都中央处的那座庞大巍峨内宫中看过去,直直望入内宫深处的那一座峻阳宫,仿佛能看见峻阳宫里的那位武帝司马檐。 孟彰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看的什么。 异族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从最开始时候的内迁,到经历多年兵乱征战,再到当前还算安定平稳的大晋,异族的问题都是一个难点。 但正式落定当前炎黄族群对异族的处理基调的,却还是这位晋武帝。 这位晋武帝司马檐将他手上绝大部分的力量用在了平衡世族、稳定世族上,又用剩下的力量为他的后继者铺路安排,如何还有余力去耐心、细致地处理异族的问题? 于是一点不意外地,这位选择了强横。 强横地镇压、强横地漠视。 也是这个时候,孟彰问出了一个问题。 在这样的情况下,商老先生、阿远,你们觉得这些异族能够忍耐到什么时候呢? 能够忍耐到什么时候? 没有人回答孟彰,但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孟彰也不觉得以外,他带了一点沉重,缓缓开口。 如果我炎黄族群能够继续保持兴盛强大,那自然是好的。 站在高处的人,不会被黑暗所簇拥。 但如果我炎黄族群在某一日,突然露出了破绽,出现了伤口,你们觉得孟彰扯着唇角,问,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异族们,还会继续忍耐吗? 会吗? 怎么可能! 恩没有,威没有,身前更有生死交逼之大仇,心头还有留存在血脉里尚未被消磨的血性 谁还愿意继续忍耐?! 第698章 谁又能继续忍耐?! 这一处雅室又被浓重的静默封锁,没有漏出任何声响。 这一刻,似乎就连那从窗口中觑见的阴云,也都被什么给镇压了下来,显出了十二分的凝重与死寂。 异族,这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商老爷子说道。 谢远也是默默点头。 孟彰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那带着独属于小童的稚嫩生涩的声音中,却也饱蘸着坚定。 信念是族群内核的一部分,孟彰道,族群生存,总会遭遇挑战。谁说除了现如今生活在长城边界内外的那些异族之外,天地更遥远处,不会有别的异族在生存发展呢? 我们总是需要面对挑战的。 商老爷子和谢远听着这话,几乎是下意识地转了目光来。 他们凝望着孟彰的目光带了些奇异。 怎么听着这话,孟彰小郎君似乎很笃定? 迎着这两位的视线,孟彰笑了笑,只是解释道:族群的征战与融合,从来就不只是双方武力厮杀那么简单,承受冲击的,还有双方彼此的文明。 孟彰点到即止,并没有更深入提起。 毕竟,他能看得见长城内外边界的那些异族,知晓这些异族的生存环境与所遭逢的问题,可他要去哪里知道从更远处传播过来的佛门呢? 商老爷子看看谢远,又重新看向孟彰,神色微动间,显出了几分平静。 他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但这会儿看着孟彰,这位老爷子忽然又问出一个问题来。 你考虑得很是周全,为了我炎黄族群计较,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谁也不能拦。但是他问,我们作为一介阴灵,在族群真正根基所在的阳世天地中影响有限,我们这样费尽了心思,可能成果寥寥,你真的还要继续吗? 将这事情托付出去,不会更合适吗? 孟彰笑了起来。 不瞒老先生,我原本也是考虑过的,但渐渐地,我却是改变了主意。 只是将些消息透露出去,自有有心人去审慎、去甄别、去判断。 炎黄族群,从来就不缺少将族群大势放在心上的英杰。 何况他们这里还是阴世。 阴世天地中,藏了多少他们炎黄族群的英豪,谁都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绝对会有很多,很多,很多。 孟彰甚至怀疑,真要到了危急时候,他们远古时代的那些先祖们都不会袖手旁观。 我们能解决的事情,他直视着商老爷子,何须要劳动诸位先祖? 只因为他年龄小,就可以将事情尽数丢出去了么? 今人哪里就比不上旧人了?更何况,先祖筚路蓝缕开辟出来的土地,他们后人守不住,还要让先祖救场 他们真的有脸面去见先祖? 年岁再小,他道,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足够的清晰,砸落在地上似乎都能听出些破碎的声响来,我也还是炎黄后裔。 何况,正值阴世天地这边厢阴神正位的时代,这些事情有他掺和,总该能稍稍缓和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同阴世阴神之间的矛盾冲突,给这阴阳两方天地一些过渡的余地。 当然,这样的心思,就不必在此时跟商老爷子和谢远提起了。 另一边厢的谢远也是笑着,还在旁边抚掌,应道:不错,就是如此。 商老爷子分了一点目光过去。 谢远认真想了想,也道:我固然文弱,但也是炎黄。 商老爷子凝视着这一童子、一青年,默然半饷,最终笑着点头。 那好,他道,那你们就放手去做吧。 别担心,不会有不该出现的人来阻止你们的。 因为会有人,将他们拦下来。 孟彰默然低头,谢过面前这位老爷子。 谢远也是一样的动作。 商老爷子摆摆手,另又将话题给带回来。 除了这些以外,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他问。 谢远看向孟彰,孟彰则摇头:就这些事情,便已经足够忙碌过这一段时间了。 再多,就分不开身,也腾不出精力了。 商老爷子了然地点头,说道:那行,那你们便先做着,有什么事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尽管往我这里递话,我们这些老骨头,总是还有些用处的。 孟彰和谢远再次拜谢。 商老爷子摇摇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摸出一本灰黄棋谱来,一只手在上面摸索着。 你们来得倒也是巧,我这里正有些东西,该是能给你们些许好处的,你们拿去吧。 也不知这位老爷子怎么做到的,他竟然硬生生从那灰黄棋谱上摸出两枚棋子来,分别递送到孟彰、谢远面前。 他也有? 看着面前的这枚黑色棋子,谢远一时没有动作,很有些受宠若惊。 孟彰倒是没有推托。 他只是一礼,便收下了这枚黑玉般地棋子。 仅仅只是触碰,这一枚棋子表面便有一片更为深黑、冰冷的道光亮起。 那道光流转之间,棋子内部亮起星星点点的华彩,像是交织而成的星图,又像是串联连结的道文结构,无边的瑰丽,无尽的神秘。 第699章 孟彰的一缕气机被自动牵引着落入那棋子之中,于是那棋子中升腾起的道光便在须臾间尽数敛去,留在孟彰手掌上的,就只是一枚遗留几分神异的黑玉棋子。 孟彰将棋子放入一个木匣子,又将这个木匣子收入随身小阴域里,才来同商老爷子拜谢。 多谢老先生。 商老爷子却不太放在心上。 总有些东西是要留给小辈们的,都被握在我们这些老骨头手里算什么?你们拿着就是。届时到时间了,这枚棋子自然会指引你们的道路,你们且留心着便是。 孟彰和谢远一同将这份提醒记下。 商老爷子看了看他们,想了一下,将他手中拿着的那本灰黄棋谱拎起来抖了抖。 那本灰黄的、显而易见地沉淀着岁月痕迹的、似乎一抖就散了的棋谱竟然出乎意料地牢固,此刻被商老爷子提着抖动,非但没有散架的迹象,反倒还将两本一模一样的复刻本凝练出来。 这两本棋谱复刻本才刚脱出棋谱本身,就被商老爷子眼疾手快地接住。 没有多少犹疑,商老爷子直接将手中那本灰黄棋谱原本塞到孟彰手里。 不错,被送到孟彰手里的,是灰黄棋谱的原本,剩下那两本刚刚完成的复刻本,才是他和谢远的。 谢远一点不介意,他笑着将那棋谱的复刻本收起。 倒是孟彰没有这么多利索。 他实在也做不到那般的坦然。 如果是棋谱的复刻本倒还好,他收了也就收了,权当是收下前辈的福泽,但这可是棋谱的原本。 关联着一方无主、古老阴域的棋谱的原本! 还是已经进行过一定程度修复的棋谱原本! 这样珍贵的东西,他怎么可能坦然地收下? 商老爷子却完全没有要将它收回的意思。 你就收着吧。他道,这玩意儿如今虽然少了,但我也不缺。 第220章 不论是孟彰,还是侧旁的谢远,都被商老爷子那财大气粗的不缺给哽住了。 也不知是不是孟彰和谢远两人的表情太过逗趣,商老爷子的面容一时舒展,更带上了几分乐呵的笑容。 孟彰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他默默地将那份灰黄的棋谱原本单用一个木匣子收起,也将它放入随身的小阴域里。 见孟彰收好那木匣子,商老爷子才算是满意地点头。 这才对嘛。 孟彰无言抬起目光看他。 商老爷子面上眼底的笑意越深。 他还安慰孟彰道:长者赐,不可辞。这都是我要给你的,你好好用着就行,不必想太多。实在在意的话 这位老爷子还很认真地给孟彰提建议。 那你日后就努力积攒家底,等再见到哪个顺眼的后辈,你也顺手塞一些东西给他,也就算是还回来了。 孟彰又怎么会不明白商老爷子这闲谈逗趣一样话语里真切的意思? 他点头,答道:老先生放心,我会的。 商老爷子细看他一眼,笑眯眯地点头。 只今日里就不知被扯到什么地方去的话题又一次被带回来。 你们接下来可是还有什么安排的?商老爷子端着那重又换上的茶水,问。 孟彰回答道:是还想要往小燕巷那里走一趟。 小燕巷?商老爷子很快明白了过来,是云蓝那小女郎提点你们的吧? 孟彰和谢远只是笑着点头。 那倒是不错,商老爷子道,柳惠那小郎君这段时日里手上确实有些好东西,你们且去跑一趟,该也能有些收获。不过那柳惠小郎君的性子有些古怪 说到这里,商老爷子看了看孟彰,才刚刚要紧绷起来的面色便直接舒缓下来。 管他性子如何,总还是不会太为难你的。商老爷子点头,对孟彰很有信心。 不过饶是如此,他还是从他自己随身的小阴域里摸出一枚符牌来。 这符牌正面纹刻青衣棋社名号,背面则是一个端正严肃的商。 显然,这符牌该能在正式场合代表青衣棋社的身份了。 商老爷子将这枚符牌递给孟彰。 你拿着这个。 孟彰看了看商老爷子,又看看旁边的谢远。 早先从这位老爷子手里得来得一本不能只用珍贵两字来形容的棋谱原本才堪堪收起,这会儿又要收下能代表青衣棋社身份的符牌? 谢远迎着孟彰的目光笑。 孟彰从谢远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到底是双手将那枚符牌给接了过来。 连那本棋谱原本他都收了,再来一个代表青衣棋社身份的符牌也没什么。 见孟彰将这枚符牌收下,商老爷子更是开怀。 他叮嘱孟彰道:你拿着它,待日后真有人为那些事情找你不痛快,你就亮给他们看,没什么紧要事的话,他们都不会再为难你的了。 孟彰再一次道谢。 商老爷子其实也没有留他们太久,眼看着外间天色不早,也就将他们给放了出去。 到底才刚刚问过,知道孟彰、谢远这两人要往小燕巷那边去一趟呢。 第700章 不过在送他们离开的时候,商老爷子也不忘叮嘱他们。 日后若有闲暇,多往我这棋社里走走,也来陪我这老人家说说话。我虽年岁大了,不好四处奔忙,但总还是能听你们说一说的。 孟彰应了下来。 老先生不嫌彰打扰才好。 没有的事。商老爷子道,你尽管来就是了。 对了,他想到什么,另又问孟彰道,你今年入读的太学童子学的吧? 孟彰点头。 太学的童子学每年都有名额参加《西山宴》,今年该也一样,你可会去? 这位老爷子直接问的是会,而不是能不能 孟彰回答道:会的,基本已经定下来了。 商老爷子也点头:那到时候,我们就在那《西山宴》见面好了,我也引你去见一见几位老友。 孟彰当然知晓能被这位老先生言说是老友的人绝对不简单。 好,他低头,再一次拜谢这位老爷子,彰多谢先生提携。 商老爷子摇摇头,跟孟彰道:你们能做好自己要做的事情便好,我们会看着你的。 那一顷刻间,孟彰只觉天中高远之处、无法确定的方位所在,有一双双眼睛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带着期许,带着审视,也带着鼓励。 他不自觉地低头,遥遥执手而拜。 侧旁无知无觉的谢远很有些不明所以,但他动作不慢,也跟着执手低头,向外间天地深深拜下。 商老爷子一直在旁边看着,也只是笑。 待孟氏的马车带着两个人消失在拐角处,商老爷子才转身往回走。 这一次他走得很慢,但却很稳当,悠悠荡荡地,也别有一番风姿。 你引我们来见的这个小郎君,是你择定了的人? 有声音从不知名的所在传出,直落在商老爷子的心神之间。 对。商老爷子完全没有摇摆,也没有任何的犹疑,直接将答案送度出去。 那小郎君是个什么身份?我看他年岁尚小莫不是那大晋皇庭在阴世里的东宫太子司马慎? 还没等商老爷子回答,另一个声音便已经响起。 应该不是那个司马慎吧,这位小郎君身上的气运 气运很有些古怪,看不分明,但是感觉没有龙气? 不论是阴世的龙气还是阳世的龙气,统都没有,又怎么会是那个司马慎? 那会是谁? 商老爷子也不急着回答,就一面含笑晃荡着往棋社里走,一面听着这些老家伙们的谈话。 不知道 不是司马家的人,身上又没有龙气,显见跟接下来的争龙没有多少关系。但青这家伙又特意将他引到我们面前,让我们过一过目,怎么瞧都不该是无足轻重之人吧? 我说青,你这家伙莫不是在外间待得太久,人也跟着散漫起来了,完全没将心思放在正事上? 被称作青的商老爷子才不愿意担下这样的无端指责呢。 谁说我没有将心思投放在正事上的,我可认真着呢! 没有人相信他。 商老爷子也不恼,只慢悠悠地晃着脑袋,将这段时日里孟彰所翻搅出来的风云都给说道了一遍。 对面的声音渐渐地就少了。 到商老爷子将今日里孟彰和谢远两个来拜访他的时候所说道的那些事情、那些决意讲述出来后,对面更是一片静默。 一直到商老爷子入屋,在自己的书房处坐下,拿着又一本棋谱慢慢敲子,对面才终于又传出了一点动静。 果然是了不得的后辈 是啊,能力什么的先不说,只这份眼光、这份决意,就已经很出彩了。 也难怪司马慎那小子会琢磨着要将这孟彰小郎君收归自己帐下。作为帝主,若能得此明见能臣,实在是莫大的幸事。只可惜 你觉得可惜?我倒不这样认为。我反而觉得,这才刚刚好。 哪儿就刚刚好了?!对于我殷商来说,当前更重要的,是从现今的阴世皇庭手里分度龙气,维系我殷商阴世皇庭的存在!可莫要忘了,即便我殷商也是炎黄人族先祖,能凭借先祖名位锁定殷商阴世皇庭存在,但想要让我等继续存活不至于沉睡,乃至是越发壮大,却还需要不断提升我殷商对炎黄族群的影响力。 我们的年代隔得太远了,可不同别个! 提起这个来,隐在时空间隙中、独属于殷商阴世皇庭所有的阴域里,又是一阵阵的沉默。 不是他们愿意,实在是现实让人无法反驳。 殷商的阴世皇庭,在炎黄族群历朝历代中,真的是最凄惨的。 他们殷商往前的夏,是王朝开辟之始,将族群禅让制直接转变成家天下的存在。哪怕是旁的都不看,只这一条,就足够夏在炎黄族群文明中烨烨生辉了。 他们殷商往后的周,又是分封之始。诸侯国的存在,可都仰赖于周。 第701章 再接下来的秦,那更是不用说了,帝朝之始。哪怕两世而终,人家的华彩也仍旧不被任何存在消减磨灭。 紧接着的汉,也不必再叙说,早先时候就已经提过了。炎黄族群在长久分割以后的融合,可都发生在这个朝代。 哪怕汉有绝大部分的根基都承继自秦,占足了秦的好处,但人家也是出了大力气,兢兢业业将事情落到实处的好不好。 哪怕是汉之后的魏,也比他们的境况好。魏的社稷虽然已经被晋所抢占了,中间也多有非议和争论,但人家是实打实地结束了长久的乱世。何况这乱世之中群雄逐鹿,相互厮杀较量之间所迸溅出来的火光也足够的耀眼,自然也比他们好。 这一连串数落、对比下来,就知道殷商的处境之凄惨了。 尤其,就像刚刚那位商子所说,他们殷商距离这个时代,真的太远太远了,别说当时没有文字流传下来的记录,就算有,那些记录也都遗失散落得差不多了。甚至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那些部分里,还有相当的一部分属于歪曲编造,只有抹黑没有正名的,有不如没有,能顶什么用? 商老爷子倒是比其他人更能接受现实。 也是,若不然,也不会是他从殷商阴世皇庭中走出,来外间经营筹谋不是? 是一个阴世皇庭的龙气重要,还是我炎黄整一个族群的气运重要?尤其这一个阴世皇庭所对应的阳世皇庭根基还是遥遥欲坠的情况下?商老爷子静静地问。 对于这样一个答案,没有人会有犹豫。 但这里头的前提是,一位商君在对面回答他道,这位孟彰小郎君能够成功。 商老爷子一点不觉得挫败,他甚至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但问题是,我们真的就愿意选择这个阴世皇庭吗? 这一个问题,又让对面沉默了下来。 而这沉默,也已经给出了答案。 不需要犹豫、不会有任何质疑的答案。 晋?大晋? 那是什么玩意儿?! 能让一个无知小儿坐在帝位之上的皇庭,算什么皇庭?将自己当世族的皇族,又算什么皇族? 如果不是这个世代里就只有一个选择,如果不是他们殷商阴世皇庭的处境着实尴尬,这样的皇庭、皇族哪怕是送到他们面前,他们都不会多看一眼! 商老爷子笑了一下,又道:这不就是了? 他将大半的心神回转到手中棋谱所记录的棋路上,又懒懒道:我们本就看不上它,如今我族又危机暗伏,何不就直接甩开了这大晋去,直接选择匡扶我族群? 以如今那位孟彰小郎君的境况来看,我们此时落注,才更能抢占先机。 商老爷子的声音似乎带了无穷的诱惑,不断地撩拨着对面那些商君的心绪。 不,不能说是撩拨对面那些商君的意思,而应该说是商老爷子将另一个选择摆放到了他们的面前,将先前那个原本就是掐着鼻子才勉强决定下来的选择对比得一无是处。 你很喜欢那孟彰小郎君? 静默之中,有一位商君忽然问道。 商老爷子一怔,随后一点不扭捏地点头。 如果是你们见到的他,你们也会喜欢他。这是个很不错的后辈。 有心胸,有远见,还有心性商老爷子慨叹一般地道,我族能在这个时候遇上他,该是我族群的幸事。 略顿了一顿,商老爷子又道:也是我殷商的幸事。 对面也是久久无声。 他似乎同那晋阴世皇庭里的司马慎有些相似,你有细看过吗?青。又一个声音插了过来,打破这一片沉默。 没有。商老爷子直接摇头。 对面似乎被他这坦然给惊住了。 你,你居然没有细看过? 直面诸位商君近乎谴责的目光,商老爷子却是咧开嘴笑了笑。 那是个好孩子,我不需要去探究他身上的隐秘。商老爷子想了想,又强调道,他跟那个司马慎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有商君问。 心不一样。商老爷子回答道。 司马慎纵然别有大志,但总是存了私心。他心中更重要的,仍然是他们晋,是他们那一支的正统传承。 商老爷子将目光转了回来,继续去看手中的棋谱。 这么说吧,如果有人能满足他的所求,但条件是支付我炎黄族群一部分的人口和土地,他一定不会犹豫,而且会很高兴地反水。对于他来说,这是划算的交易。 这确实划算。对面有商君低低道。 只付出族群一部分的人口和土地,就能维系整个族群和家国的安稳、传承,真的再划算不过了。 毕竟,如果不同意,双方厮杀争斗起来,战争之中,损失的可比那些支付的代价大多了。 可能吧。商老爷子不咸不淡接了一句话,但随即话语里的情绪就不一样了,然而孟彰小郎君不会。 他不会? 一位位商君发出了疑问。 第702章 他真的不会? 那就是要死战了?倒确实是有血性,不错!是个好儿郎,就算他年岁还小! 你确定? 那最初隐隐赞同的商君还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是连只字片语都来不及吐出,就被其他的商君给瞪得吞了回去。 我听你方才所讲述,这位孟彰小郎君,也未必就会作为那个落定主意的人吧? 他没有野心。 最后的那句话出口,诸位商君们也都不再说话了。 不,他有野心。商老爷子出乎意料地摇头,否定了那位商君的说法。 哦?有位商君发出了疑问。 商老爷子面色不变,目光中渐渐沉淀出一点复杂。 对于那位孟彰小郎君来说,族群的野心就是他的野心。 想要将学识、智慧、力量、修行机会播撒到整个族群的人,怎么可能没有野心?他的野心大着呢! 族群的野心就是他的野心? 商老爷子再点头。 到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说话了,只静等着诸位商君的判断。 事实上,也不必再需要他多说些什么了。 对面的各位商君商量过一阵,最后给出了答复。 那便如此吧,将我们手中绝大多数的资源倾斜到这孟彰小郎君身上,司马慎那边就再观望。 商老爷子是真的不奇怪。 孟彰和司马慎这两个选择,虽然看起来,是已经在私下动作的司马慎拥有更多的优势,他毕竟已经在开始做事了。 但是这终究是得要对比着来看。 司马慎从阳世落到阴世,已经有百余年时间了。这百余年时间中,不论是处于什么原因,他毕竟是一直在蛰伏,迟迟没有做出根本性的动作。 计划是做了不少,但真正落到实处的,却没有几个。 而反观孟彰那边厢呢? 人家也才落到阴世天地里几个月时间吧,半年都没到呢,就已经收拾好安阳孟氏,拟定计划且真正开始着手做事了。 这两边一对比,差的真不是一点半点。 更何况,司马慎那边厢还有阻滞。 司马懿确实有更大的可能做壁上观,轻易不落定主意,但司马师却未必。 这位被世人小看的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司马慎想要在他的手底下真正地挣脱出施展腾挪的空间来,绝对不容易。尤其是现下司马师也只看着司马慎在折腾,都还没有真正出手阻拦呢。 司马慎看似在破局了,可那成效几何,还得看后续。 我知道了。商老爷子笑着道,我会斟酌着处理的。 听得商老爷子这句话,对面的商君竟都是无言。 你斟酌着处理? 你先前就已经承认了你对那个孟彰小郎君的喜爱,如今却又来同我们说斟酌着处理?你真的能把握住其中的分寸? 商老爷子知晓这些商君们都在腹诽些什么,他也没有分说,只道:一切,皆以族群、以殷商为要。 望君笃行此言。 对面的殷商阴世皇庭阴域中最终传出了这样一句话。 商老爷子将手中的棋谱放下,站起身来肃然而拜。 诸君请放心。 在殷商阴世皇庭阴域即将再次隐去以前,一把声音传出,直落在商老爷子胸臆之间。 若有需要,可唤我。 这声音霸道无匹,带着悍然的刚毅与决意。 商老爷子听着,皱了皱眉头,一时没有做声。 倒是那本将隐去的殷商阴世皇庭阴域一时停住,仿佛僵滞也似地立在虚实之间。 寿,你想要掺和进去? 那被唤作寿的商王应了一声:嗯。 我曾因勇武,将江山葬送,到如今,也该是我再用这一把子勇武,来为我殷商、为我族群再争回些气数了。 商老爷子仍是没有说话,只静等着。 寿,自然是殷寿。 殷寿,则是殷商的末代大王,被周冠以纣的缢号。 即,青笔史书上的那位商纣王。 如果青愿意的话。 最后的决断,竟然又回到了商老爷子的手上。 商老爷子沉默一阵,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的意外。 他心下摇头,却也不愿意轻易妥协。 你真的只是为了要用勇武来为族群、为殷商争回气数,才想要从殷商阴世皇庭里出来的?商老爷子正色问。 对面的殷寿似乎被他逗笑了。 他朗笑一声,问:不然呢? 商老爷子不回答,而是摇头,继续问对面的那位:还有吗? 还有的话殷寿的笑意敛了去,说道,没有了。 商老爷子问:你真不是想要借这个机会,通过孟彰小郎君联络阴世里的诸位阴神,好帮你寻找那位九尾狐? 殷寿没有搪塞,他回答他:如果你说的是这个的话,那我倒确实是还有一点这样的念想。 商老爷子缓了缓神,最后问:你一直在我殷商的阴世皇庭阴域里,我在孟彰小郎君离开以前也没有招引过皇庭阴域,你到底是怎么确定,你的念想在这位小郎君身上? 第703章 殷寿一时没有回答。 商老爷子也不催促。概因他无比清楚,此刻等待着殷寿答案的,不是只有他一个。整个殷商阴世皇庭阴域里的商君都在等。 因为天命。殷寿只是迟疑片刻,就给出了答案。 天命? 这样的答案惊住了所有人,不独独是殷商阴世皇庭阴域里的诸位商君,还包括外间帝都洛阳青衣棋社里的商老爷子。 你说天命?有商君急问出声,你是说那位孟彰小郎君身上承领着一段天命? 在诸位商君以及商老爷子的注视之中,殷寿却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不是,那孟彰身上没有天命,真正承领着天命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是司马慎?有商君低低说道。 但这会儿真正关注这个问题的人其实并不多。 既然真正承领天命的那个人是司马慎,那我们选择将更多的资源倾斜到孟彰小郎君身上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殷寿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让殷商去帮助那所谓的天命? 听得殷寿的这个反问,其他各位商君也都一时沉默。 诚然,我对那天命的敏感,来自于那些曾经降临在我身上的天命,但这不代表我会喜欢。 怎么可能会喜欢天命?! 天命让殷商败亡在他手里,让周承继正统 呵,他要怎么喜欢天命? 给天命平添波折,才是他最想要、也最喜欢干的事情。 那早先时候,我们挑定司马慎,你为什么 有商君想要发问,但他的那话语最终也被殷寿的一记目光给封印了。 他陡然明白了殷寿心中的计较。 纵然再不喜欢天命,再想要抗击,再想要悖逆,那也是他们如今这落魄的殷商阴世皇庭再次壮大的机会。 殷寿已经因为当年葬送殷商社稷的事情愧对殷商了,又怎么会愿意因为自己的一点喜恶,就将殷商诸位商君殷殷期盼的希望给断送了呢? 甚至如果不是孟彰这一个选项出现,他都不会有更多的反应。 天命在司马慎,也就是说,要么在诸位大罗仙神的战场上,最终是司马慎背后的力量获取了胜利;要么就是有更多的大罗仙神选择支持司马慎。我们真的就不再犹豫一下? 殷寿冷哼一声,但到底是没有说话。 尽管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但那只能代表他自己,他不能、也不会轻易去干扰各位商君的判断。 这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是殷商阴世皇庭阴域里最末的一位商王,还因为他心中存了愧疚。 不论如何,大商总是在他手里崩塌的。 再犹豫,我也不想选司马慎。没有另一个选项倒也罢了,可孟彰出现,一下子对比,那司马慎到底还是差了格局 司马慎毕竟是这晋的阴世皇庭东宫,是帝子。我们当年在位的时候,也不比他好多少 这倒也是,但我们已经不在位了啊。 殷商都已经没了,只有炎黄还在 不管你们怎么想,反正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我选孟彰。我手里握着的那一部分资源,就该当倾斜到孟彰手里,由他调配,助他一臂之力。 我也是,我也选孟彰。 我也 最后一番决议,到底是没改变最后的结果。 一位默然看着这最后决定的商君看着,笑了起来。 正该如此,正该如此。 天命如何?殷商从来不惧天命。 而,既然殷商已去,只剩炎黄,那么一切自该以炎黄为首,以炎黄为重。 为了炎黄,哪怕牺牲一个晋,又有什么?反正这晋也没有多好不是? 殷寿听着这位商君的笑声,默然低头而拜:父王。 那商君点头,倒是收了面上眼底的笑意。 其他商君也停了声音,默然看着这一对父子。 你真的决定了,要往外处去? 殷寿低着头,正想要说话。 那商君却喝了一声:抬起你的头来。 殷寿的魂体猛地绷紧,最后果真缓慢抬起头来,直视对面的商君。 你真的决定了,要离开殷商阴世皇庭,往外间去? 那商君再一次严肃地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殷寿点头:父王,我的道路不是蜷缩在这皇庭阴域里。 它在外面。 商君凝视着他,又问:不是因为那九尾狐? 殷寿紧抿着唇,不说话。 商君隐去叹息。 九尾狐是瑞兽,她自有她的去处,你为何那样的执着? 第221章 这事情不是他们父子第一次提起了,不论是当众的还是私底下的。以往的每一次提起,殷寿都是沉默,并不争辩,但今日,殷寿却没打算遵循旧例。 他要是再沉默过去,他就真没有机会了。 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像那孟彰小郎君一样,轻易就能得到他们殷商阴世皇庭阴域里大部分商君认可,得到他们殷商对后人最大程度的支援的。 第704章 似那司马慎,先前不是没有让他们殷商阴世皇庭动心,但不是一直都在犹豫迟疑么?乃至于拖到孟彰这小郎君的出现。 父王,孟彰那小郎君决意要将智慧、学识、修行、力量播撒我整个炎黄族群,显然是要笃行教化之道。这原没什么,但我等都知道,教化之道缺失了几分勇武。 殷寿耐下性子,认真跟殷商这阴世皇庭阴域里的诸位商君分说。 倘若世道安稳,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有足够的空间让他腾挪周转,那这事孤王也不会提起 这是不可能的。 殷寿面色不动,迎着那些或是相信或是不信却也仍然在听的商君们的目光,继续说话。 但不是。他陡然加重了语气,我们都知道,当今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我炎黄族群正在某种桎梏中挣扎。 我们需要撕破那桎梏,再开新天。 而这,毫无疑问,需要绝对的武力作为护持。 殷寿一个个地看过那些沉默的商君、商子。 孟彰出身安阳孟氏,对比其他寒门子、平民子,确实很有几分底蕴,但对于那些更顶尖的世族、对于我们来说,那安阳孟氏 殷寿无声嗤笑。 又算得了什么?! 但顾虑到孟彰,殷寿到底是没将话说完。 隐去那半句话后,他转移了话题。 那小郎君需要武力,而我们可以给他补上这方面的缺失。他最后道,我殷商阴世皇庭阴域里,又要数我,最为合适。 诸位商君、商子之中,终于也有人转动眼睛,将目光从这位末代商王身上挪开,落向身侧的亲近之人,无声地交流什么。 殷寿知道他会成功。 这些商君、商子们开始心动了。 但为了确保无误,他又看向了自己的父王,商王帝乙。 父王,我们殷商阴世皇庭如今看着虽然还是不错,但内里却是孱弱,需要盟友。 身为瑞兽的九尾狐族群,就很适合。 殷寿直视着商王帝乙,没有任何迟钝地将话说完。 诸位商君、商子中,此时也有人迟疑着开口。 为什么不是玄鸟? 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同他们殷商关联最为紧密的,从来都是玄鸟,不是吗?他们殷商需要盟友不假,但为什么明明有更适合的选择,却弃而不取? 玄鸟当然也可以,殷寿飞快地接住了话,然后又道,但我们都知道,现在的玄鸟境况和实力不比我们殷商好多少,即便他们能作为我们的盟友,力量也仍旧不够。 仍旧不够?很多商君都听明白了殷寿话语里的意思,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忍不住咋舌,殷寿,你难不成是想 是,孤王是对这更广袤的阴世天地另有想法,殷寿咧着嘴,无声地大大笑开,正逢天地祸乱,风浪并起,我等为何不乘势而起,在这混乱时局中捞取更多的地盘,重新开辟我殷商阴世龙庭?! 那最后半句话几乎似是雷霆一般,轰鸣在诸位商君、商子的心神之间,劈得他们魂体震荡不休。 一旦阳世开始乱战,阴世天地里便会挤满阴魂,这些都是阴世龙庭至关重要的人口。 这些人口,原本该是属于那晋的阴世龙庭的有商君低低开口,但在场的商君、商子谁都听得出那话语中潜藏的意动。 无他,晋的阴世龙庭,实在是他们所见过的、炎黄族群历代阴世龙庭中最为孱弱的那一个了。龙庭内部还有诸大世族制肘 讲真,细究起来可能连魏、蜀、吴中最弱的那一个都比不上。 欺负它委实不会让人有太多的犹豫。 嗯 这个 殷寿眼看着情况良好,又再给添了一把柴火。 我炎黄族群即将遭逢内忧外患,确实不应该再从内部翻搅出更多的风浪,平添变数。何况就我们殷商阴世龙庭的这一点剩余力量,也不足以再度占据中原,复兴我殷商社稷。 已经败亡过去的龙庭,确实还在他们炎黄族群内部留有痕迹,但想要凭借这一点痕迹就要再收回社稷正统,却是千难万难。 他们早就已经失去了机会。 莫说是今人,就是那些已经隐去的炎黄族群先祖们,也不可能会容许。 但我们有一个更好的选择。殷寿道,目光亮得摄人。 一个更好的选择? 总有商君、商子思绪敏捷,反应迅速。 殷寿你说的是中原以外?! 不错!殷寿目视着诸位商君、商子,看他们眼中亮起的火,中原内部的乱战,不论是谁胜谁负,最后执掌社稷山河的总还是我炎黄族群的子孙。 我殷商阴世龙庭参不参与这场乱战,对我炎黄族群都没有多大的影响,但中原以外可就不一样了。 那是开疆拓土、横击外敌、护持族群的莫大功绩!有此功绩,有此明目,我殷商阴世龙庭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拢各地阴灵,征战四方,也能在我等征战之地,再立我殷商阴世龙庭根基。 第705章 殷寿长笑着从座中站起,大大打开双臂,仿佛要环抱这天地、这族群。 我殷商虽是前承夏制,但也曾筚路蓝缕为我族群开辟生存的空间,也曾持人族气节反抗诸神,岂会畏惧那些外族、畏惧未知的风险?! 纵有畏惧,殷寿收了笑,陡然放下手臂,回转身体来看着这些商君、商子,畏的也是我炎黄族群!惧的也是我炎黄族群终成豚羊! 看着这位末代商王,诸位商君、商子似乎又一次,看见了曾经那个率领大军直面仙神的勇王。 如果说夏让炎黄族群从部落的禅让制转向家天下,开始进一步收摄族群内部权力、选择用更强横的方式调度族群内部力量,终于在炎黄族群文明中刻下深深烙印、改变炎黄族群生存形态,立下不朽功绩、与族群同存的话,那么商,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不朽功绩。 敬天而不害于天。 这是一种已经深入了炎黄族群内核,都不需要文字作为凭依、只在精神文明中流淌的传承。 因为商,将属于炎黄族群的意志,从护持部落的诸多图腾神、更神秘也更强大的某些意象存在的掌控中解脱出来,将它归还给炎黄族群。 殷寿,就是他们殷寿历经历代商君积攒以后,将一切殷商所有押上棋盘,跟天命、跟诸多图腾神以及那些神秘强大意象存在对赌的那一个。 他确实败了,殷商社稷也由此被西周夺取,但 拼尽一切挣扎留存下来的痕迹仍旧不被磨灭。 毕竟,西周那些家伙再怎么样,也同样是炎黄族群的子嗣。 面对威胁和压迫,他们同殷商或许有不同的选择,但到底是根出同源,内里真正的底色总是一样的 就让他去吧。良久的沉默中,一位商君忽然开口,对帝乙道。 帝乙循着声音看过去:父王 那商君摇摇头,迎上他的视线:你拦不住他的。 帝乙如何会不明白呢? 殷寿如今还在同他们耐心辩说,尤其是他,归根结底只是因为他自己心底存留的一丝愧疚。 殷寿他终究还是忘不了殷商社稷在他手中葬送这一件事情。 但也就仅仅如此了。 殷寿再如何愧疚,他也仍旧是殷商的王。 他是商王。 商王,不会也不可能一直低头。 那商君的目光从帝乙身上挪开,落向殷寿。 你已定下心意,再不更改了? 殷寿郑重点头:不会再有任何更改。 那商君暂且不置可否,只再问他:我殷商阳世社稷已然亡去,只剩下我们这些阴灵在阴世天地里苟延残喘,境况并不算多好,这你也都是明白的? 殷寿再点头。 到这个时候,不独独是这一片阴域里的诸位商君、商子,就连他自己,也都已经能够明白他这祖父的意思了。 我殷商所剩底蕴已经不多 祖父的话语还在殷寿的耳边不断响起。哪怕这些内容殷寿自己也都很清楚,在这一刻,他也还是尽了最大的耐心听着。 尤其是近数千年里,我殷商气运一直在衰落,乃至于我等渐渐久困殷商阴世龙庭,鲜少能外出开拓,收拢天地间各种资粮。 我殷商阴世龙庭所储备的资粮日渐缩减,虽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也确实比较手紧。更何况,方才时候我们已经定意要扶持孟彰那小郎君 能交付给你,支撑你在外间开拓的资粮,怕是不会太多。你可曾明白? 殷寿放下手,腰背笔挺。 他站在那里,像是标枪,又像是一棵足以撑扶天地的大树。 寿明白。 那商君默然一瞬,却是转了目光去,一一看过这一片阴世龙庭里的诸位商君、商子。 他无声地在询问些什么。 一位商君默然着点头,又一位商君慨叹点头,再一位商君慨叹点头 每一位商君、商子最后都给出了他们的态度。哪怕他们之中,有那么几位曾久久沉吟。 除此以外,龙庭之中能够派分给你的兵卒也很有限,你需要自己在外间收拢兵丁人口,你可也已经明白了? 殷寿笑:再没有更清楚的了。 那商君便脸色一整,将原本自然垂落的右手抬起。 整个殷商阴世龙庭阴域陡然一震,随即便开始震荡起来,炽白灰烬漫天飞荡。 呤! 漫天激荡的尘流之中,一声清脆的鸟鸣传遍四方。 殷商阴世龙庭阴域中的诸位商君、商子齐齐抬起目光,望向阴域中央处。 那是殷商王庭之所在。 而那里,如今正有一头巨大神骏的玄鸟飞腾而出,压下诸般尘流阴气,亦慑服众生万灵。 那就是玄鸟。 是曾与殷商有着莫大关联的玄鸟。 不过很显然,这一头玄鸟并非是昔日那头玄鸟的本尊,而是那头玄鸟与殷商结契之时留下的道影融汇殷商阴世龙庭气运所化。 见得气运玄鸟显化,一位位商君、商子站了起来,直直迎视着这头属于殷商的气运神兽。 第706章 于是,相当一部分的商君、商子就不可避免地对上了那头气运玄鸟身上的道伤。 道伤遍布在这头气运神兽身上,让祂看起来就像是被勉强拼合起来的塑像,凄惨无比。 那位抬手的商君凝眸,沉声道:今日,殷商商王殷寿,欲往边境为我炎黄人族镇守一方、开疆辟土,守我炎黄人族气运,护持我炎黄人族生机,请玄鸟助其一臂之力,降灵加持,护佑周身,落。 最后一字落下,那头塑像一样的气运玄鸟目光似乎有一瞬灵动,在须臾间流光溢彩,直直落在站立在那里的殷寿身上。 殷寿察觉,却也不避不让,仍旧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这头气运玄鸟。 似乎在更高远处,有什么痕迹动了动,然后才又平静下来。 殷寿眸光微动。 那头气运玄鸟陡然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鸟鸣声中,一道玄光从气运玄鸟眼中飞出,落在那商君摊开的手掌上。 却是一柄上绘气运玄鸟之象、隐着玄鸟道韵的旗帜。 分出一柄气运旗帜对当前状况尤为不佳的气运玄鸟而言,或许真是莫大的负担。 这不,还没等诸位商君、商子再说些什么,那头显化而出的气运玄鸟就再支撑不住,重新散化做无形的气运隐去不见。 气运玄鸟消隐不见,这些商君、商子们倒也不曾失礼,仍旧规规矩矩地礼送过气运玄鸟,才转身,凝望着殷寿。 殷寿。那位手持气运旗帜的商君唤道。 殷寿躬身而拜:殷寿在此。 那商君便道:你且上前来。 殷寿抬脚,一步步走到那商君近前才停下来。 那商君手腕一转,将他手里拿着的那柄气运旗帜递了出去。 接下它吧。 殷寿站直身体,行三拜礼,才伸手去接住那柄气运旗帜。 气运旗帜落在他的手里,安顺且温和。 这是他落到这阴世龙庭以后,已经久违了的感觉。 殷寿怔愣着,又一次飞扬了眉眼。 那也是他同样已经暌违许久了的疏朗与豪横。 是,他应道,多谢商祖,寿一定不负商祖及诸位父祖所望,为我殷商、为我炎黄族群再开天地。 那商君凝望着他,想要交待些什么,但最后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含笑点头:那你便去吧,我们这些老骨头就在这里等候你的佳音。 殷寿拱手再拜,带着气运旗帜转身,大步离开。 帝乙及诸位商君、商子凝视着他的背影,久久、久久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让他先联络孟彰小郎君呢?有孟彰小郎君在旁边看顾着,殷寿应该不会那么的疯吧? 孟彰小郎君或许能压得住他,但这也太耗费小郎君的心神了,倒不如就放了他自己去,让他自己在外间折腾,成了是好事,不成就回来,有什么的?孟彰小郎君那里,可未必就愿意接手殷寿这样莽性子的人 殷寿他,也不是完全的莽,他其实还算是有分寸的 有分寸?没错,在一些事情上,他到确实还算是有分寸,但在更多的事情上,他却不愿意稍作退让。不,该是说,他压根就没想过退让。都这么多年了,性子也不见圆融些 也不怪他,他那腔怒火已经压了很久很久了,不是轻易就能消减去的。 何况,还有九尾狐那边 九尾狐那边怎么说?还是没有妲己的消息? 没有。 可有确定过了? 已经确定过了,九尾狐那边对这件事一直很坦然,从来都没有阻拦我们去确定的意思。 是吗?这就奇怪了 那妲己不见踪影,或许跟轮回有关。 轮回 对,轮回。 居然涉及到了轮回?看来事情是真的麻烦了。 确实,因为这些阴神缺位的缘故,轮回一直都不曾显化,除了各家根基深厚的能凭借种种手段调用轮回之力就再没有人能够把控轮回。妲己消失无踪而九尾狐族群里也完全没有痕迹 显然,妲己就算真的转世了,也必定不是九尾狐族群特意安排的的轮回转世,而是真真正正凭借天地感应、灵机因果牵引的轮回转世。这样的轮回转世最是难以寻觅踪影痕迹。不论是哪一方,想要找到她,只怕都不容易。 可不是呢么?弄得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殷寿说。 说什么说,且随他们去。待回过头,再看看他们都在闹些什么。 我何尝又非得去管他们那一摊子事情?我怕的是他们俩又重蹈覆辙,将旧事重演一遍,回头将孟彰小郎君、我殷商和我炎黄族群的事情都给搅和了。 该不至于吧。他们先前都已经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了,怎么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长进,重又在同一个地方再摔一遍的吧? 谁知道呢? 殷商阴世龙庭阴域里诸位商君、商子的顾虑不曾为外人所知晓,但此刻正在点将离开的殷寿却隐隐有所察觉。 第707章 他回头看了一眼诸位商君、商子的所在。 国师闻仲立在他近前,见他脸上异色,便问:大王? 殷寿摇摇头:无事,我等且再来清点一遍当前我们能够调用的人手与资粮吧。 闻仲点头,再从袖袋中捧出一片玉箓名册。 到今日,我殷商王庭中的臣将只剩下 殷寿收摄心神,耐心而专注地听着国师闻仲上报的具体情况,轻易不理会其他的事情。 直到手边所仅剩的人力、资粮都清点过一遍,又筹谋算度过、做了一番简单安排以后,殷寿才算是愿意短暂地停下来歇息一阵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国师闻仲也才有闲暇来询问他的这位大王。 大王。 殷寿微微颌首,问:嗯? 国师闻仲看他一眼,也终于问道:大王,先前你说我殷商龙庭里的诸位商君、商子择定了一位少年郎君,要将我殷商龙庭里的大半资粮都倾斜到他的身上,任他取用? 殷寿再点头:嗯。 国师闻仲眉头皱起,问:大王,这位少年郎君 也是你择定的吗? 殷寿知道他这位国师这个问题真正问的是什么。 我也是选中了的。他明白地道,不是因为要说服诸位先王、先君,要让诸位先王、先君点头同意,我才选的他。 而是因为他确实说服了我,我才选的他。 殷寿说道:那小郎君,确实是个好苗子,但是 国师闻仲看了过去。 殷寿正抬头望着这阴世龙庭阴域里常年灰寂的天穹。 太天真了。他慨叹着,又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太天真了。 天真?国师闻仲也跟着重复。 可不是天真么?殷寿道,竟然相信通过隐蔽传授的方式,就能保证自己的计划和方案能够一直运转下去;竟然去相信那些曾被挑选过的人的良心,相信他们能够在后续的变化中继续保持自己的本心而不会倒戈或者生出别的心思 殷寿越是往下说,面上的嘲讽意味就越发地明显。 太天真了,果真还是个小孩儿。 殷寿一阵摇头,都没等到后续国师闻仲的应和,便凝神去看。 国师闻仲正笑看着他。 殷寿神色一顿,问道:老师? 国师闻仲笑着摇头:大王这会儿倒是能笑说旁人天真了。 殷寿心里很有些尴尬,但他面上倒是分毫不显,仍旧端得稳稳的。 我都这般大了,经的事情也多,还不能说一个小毛头儿天真么?何况,那小孩儿是真的天真。 可以。当然可以。国师闻仲点头,也转了目光看向外间,慨叹一般地道,能一直天真率性,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我倒是希望他能够一直这样天真下去 殷寿沉默一阵,忽然道:能的。 国师闻仲收回来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殷寿也同样转了目光回来看他。 这位小郎君的背后似乎有很多助力 还没等他说完,殷寿就察觉到了国师闻仲眼中陡然显出的异色。 他到了嘴边的话语便陡然改变了。 不过这小郎君同当时的西周不同,当时的西周殷寿神色淡淡,似乎只是寻常地提起一些旧人、一些旧事,诚然,他们得到的助力也不少,但背后都标着价码,总是想要在后头再讨还些什么。 而这些小郎君背后的助力却似乎不同。 殷寿道:我亲眼看见过那位小郎君,没从他身上环绕的那些天命中察觉到多少谋算。 国师闻仲听着,倒是觉出了几分稀奇。 大王你的意思是? 殷寿点头。 站在那小郎君背后的大罗者,心愿似乎更为纯粹。 祂,不,更可能是祂们,只是想要那小郎君好好的而已。 国师闻仲完全没有质疑殷寿。 在这方面,他从来很相信他这位大王的判断。 这倒确实是那小郎君的幸运之处了 殷寿笑着点头,也满是慨叹:是啊,可真是太幸运了。 幸运到 殷寿忽然停住了话头,他目光回转,正正就与国师闻仲对视了一眼。 不会吧? 这样的一个心念才刚刚生出,另一个心念就已经将它给扑灭过去了。 可能还真是。 不,是真的很有可能。 国师闻仲也想到了。 如果这位小郎君真的是正在入劫或者要从岁月中归来的大罗仙的话,我们是不是? 该再多做些准备? 国师闻仲的话语说得含含糊糊,但殷寿却全都听明白了。 他默然一阵,却是摇了摇头。 不,不必。 第708章 如果说,早年间那一场抗衡天命的大战教会了他什么的话,那么就是这个了。 敬。 他可以不畏惧天命,但必须要敬。 因为那确实是属于祂们的力量和位格。 我们要做的,都已经做了,再做得更多,怕就错了。 殷寿说道,随后他看了国师闻仲一眼,想到了什么,才又再开口。 我这边,或者说大商这里确实不好再有更多的动作,但老师你背后的灵宝道却未必。 殷寿这么多年困守殷商阴世龙庭阴域,也真不是完全没有长进的,这会儿他就能很清楚地为国师闻仲提出建议。 大商如今不比从前,这是如今天下间所有人都达成共识的事实,殷寿不会否认,但灵宝道不同。 灵宝道虽然也折损了根基,但这么多年来休养生息,却是恢复了不少。 说到这里,殷寿忽然低低道:老师,你我都知道,不论是那孟彰小郎君的愿景,还是这个时代的局势,都是灵宝道和道门的机会。 早前灵宝道跟随我大商一同落败,这一次,可是将落下的距离补回来的好机会。 国师闻仲也很有些心动。 不,是非常心动。 灵宝道当年如何昌隆,可谓是天下人尽皆知,然而到如今,昔年的威名还剩下几分? 虽然说这里头更多是天命的原因。 天命不可违。 但是国师闻仲对灵宝道的这番衰败,却总是存了许多愧疚。 倘若能由他,将再次兴盛、崛起的机会送回到灵宝道面前,那这份一直郁结的愧疚必定能够消减不少。 那孟彰小郎君的愿景国师闻仲近乎呢喃也似地说道。 殷寿在旁边,回答他:将知识、智慧、力量、修行的机会分还给天下黎庶。 教化天下。 国师闻仲笑了起来。 教化天下! 真正的教化天下! 一声更比一声高昂,一语更比一语畅快。 殷寿面上眼底的笑意也越发疏阔明朗。 好好好!确实是大好的机会! 国师闻仲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就道。 眼看着国师闻仲就要起身告辞离去,殷寿连忙拦住了他。 老师,且稍等片刻。 国师闻仲果真停下动作:大王? 第222章 老师,事情可能还要再斟酌斟酌。殷寿道。 国师闻仲凝望他一阵,闭了闭眼睛稳住心神,重又坐了回去。 大王,请细说。 殷寿也一并在国师闻仲侧旁坐了下来。 老师,你且先数一数孟彰小郎君身边的助力,如何? 先数一数孟彰小郎君身边的助力? 国师闻仲摇头,直接道:不必了。 早先时候他或许是心情过于激荡了,没想到这些,但现下被殷寿一拦一点,他如何还能没想明白呢? 何况,他们才刚谈起过这个问题。 你想得对,国师闻仲看着殷寿道,孟彰小郎君身边的助力太多了。 安阳孟氏、太学、童子学、殷商阴世龙庭、阴世天地诸多阴神 这些还只是目前他们所了解的、会将自家所积攒的底蕴与资粮倾斜到那小郎君身上,帮助他达成心中所愿的一部分力量。 谁知道这位小郎君背后还有没有更多隐藏的?谁又知道往后会不会还有更多的人或者势力察觉到这位小郎君的不凡而下注加持的? 他们灵宝道如果只是想要从中分去一杯羹,取得些许好处,那自然是不需要过多计较。 但问题是,他们不只是想要如此。 他们还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将早些年间败亡的影响抹去,重新追回灵宝道与那元始道、太上道的差距。 他们想要更多。 如此,当然得兵行险着、另辟蹊径。 不然,他们灵宝道凭什么赶超元始道和太上道呢? 那孟彰小郎君如今就读洛阳太学的童子学,元始道、太上道再怎么眼拙,也不可能连已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绽放道光的灵宝给忽略过去吧。 太上道、元始道应该已经同他们灵宝道一样,都有所动作了。所以现在的关键是,看谁家给的价码高、谁家投注的地方更巧妙。 我们得更灵巧些。 国师闻仲这样想着,也很有些头疼。 到底有什么地方,是会被大多数人忽略过去而又正合适他们加注加码的呢? 殷寿坐在那里,近乎是笑看着自家这位老师颠来倒去地想答案。 国师闻仲自己苦恼大半日,眼角余光瞥见殷寿,心神一定,也不顾虑太多,直接就来求助。 大王,你可是有了什么想法? 殷寿也并不是真的要拿捏国师闻仲。 听得国师闻仲的问题,他直接就开口了。 老师是心里太过惦记灵宝道,以至于当局者迷,忽略了某些关键人物。殷寿先道,然后又利索地吐出两个名字,孟昭、孟显。 孟昭、孟显?只听这两个名字,国师闻仲也就能快速地想明白了这两人同孟彰的关系,是那小郎君的兄弟? 第709章 殷寿点了点头:确是。 国师闻仲沉吟着梳理心中思绪。 大王以为,这两位会是我灵宝道合适的切入角度? 殷寿再点头,他给了国师闻仲一个问题。 老师觉得,倘若孟彰小郎君真如我等所料想,是大罗仙入劫而来,身上自有天命护持庇佑,那他的父母、他的兄姐,真就只是寻常? 国师闻仲面上神色一顿,旋即缓缓摇头。 不会。 大罗仙入劫,怎么看都不可能无缘无故,且入劫历世之时,与天地及众生所联结的因缘都必定有祂的用意。 这些秘事,寻常人或许不会知晓,但却绝对瞒不过这位出身灵宝道的国师闻仲。 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国师闻仲缓缓道,一切都该有个前因。 殷寿也是点头,他随即又道:何况孟彰如今也和我们一样,只是个阴灵,很难真切地影响到整个天地的局势。而,纵然不看旁的,只看他的愿景,他也必定要将自己的动作扩散到阳世天地那边去。 国师闻仲了然地接话。 最适合他的,就该是他的那两个兄长了。 殷寿目光中闪着亮光。 所以,孟昭和孟显,才是我们灵宝道真正的机会。 国师闻仲一面点头赞同,一面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疑虑。 可是孟昭和孟显也是世家子吧。他们也需要支撑起孟氏家族,如今眼看时局将乱,他们该会将更多的目光和精力集中在安阳孟氏这个家族本身的吧? 未必。殷寿给出了国师闻仲最想要的答案,老师可莫要忘了,孟昭和孟显仍是小辈。 他们确实是要支撑家族的世家子,但在时局混乱,家族运势沉浮的当口,原本支撑着家族的那些支柱,儿科未必就会愿意放手让更年青的一辈子侄来。 孟昭和孟显乃至于更多的年青一辈郎君、女郎们,更合适的安排其实还是去为家族开辟新路,寻求崭新的发展方向。 国师闻仲越听,面色便越是舒缓。 精神放松下来的他,终于也找回了属于闻仲的机敏和灵慧。 越是世道混乱,世人就越想要寻求一种寄托,尤其是精神和神魂方面的。 道门。国师闻仲先说了这两个听着简单实则非常不简单地话语,顿了一顿后,他想到了什么,又咬着腮帮子沉声吐出两个字,佛门。 殷寿很能理解他这位老师的心情,他默然地点了点头。 孟昭、孟显是再确定不过的炎黄族群血脉,莫说是佛门如今还尚未曾正式入局,就算已经入局了,他们的选择也很明显。 殷寿只是略一停顿,就轻快继续道:我们暂且还不需要理会佛门那些人,真正要防备的,还是元始道和太上道。 国师闻仲也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他站起身来,对殷寿一点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大王再有什么安排,尽管给我传讯。 殷寿笑着点头,也从座中站起,送国师闻仲离开。 老师尽管放手去办,他道,阴世这里的事情有我,我会准备好的。 国师闻仲连连点头,大踏步离开。 到国师闻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面前以后,殷寿心下暗自舒了一口气。 这下可是能够放松些了 倒也不是国师闻仲惹他不快,让他想要将人撇开,而是亏欠。 不管怎么说,国师闻仲都是他的老师,当年也是他和大商败亡了,所以才导致他的老师亏欠自家法脉许多。 他虽然不至于将所有的因果与孽债都背在自己的身上,但总也还愿意承认这份亏欠的。 如果他能帮着老师闻仲将这份亏欠偿还些,他自己心里也会好受很多,何况 闻仲老师将更多的心神投注到灵宝道那边厢的话,对他这边的关注就会消减许多,他也就能有更多的余地腾挪周转去做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殷寿大踏步返回宫殿里的时候,一只手却悄然间隐在了衣袖里,无声摩挲着那里藏着的一节雪白狐尾。 殷商阴世龙庭里诸位商君、商子的定议以及后续殷寿同国师闻仲之间的商谈,或许都环绕着孟彰,但在这一刻、这一个当口,孟彰却不曾太过了解。 真正明白其中种种因果变化的,还得是时间长河下游里守着炉子在奈何桥头熬汤的娘子。 娘子抬头细觑那变化的运数半饷,半扬起红唇,笑得温婉。 少顷后,她收回目光,细致地看向炉子里的汤水。 喝了吧,喝过这碗汤水,便好上路了 她取了灰碗来,将一碗汤水从雾气氤氲的炉子里舀出,递送到站在她面前的一个阴魂面前。 可倘若要说孟彰自己对那些运数、因果的变化完全不了解的话,那倒也不是。 这会儿坐在马车里,正往小燕巷去的孟彰就很不自觉地出神了半饷。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他才刚回神,侧旁就传来了一道声音。 第710章 这声音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与他同车的谢远。 谢远先前也不敢贸然打扰孟彰,就怕打断了孟彰的思路,搅扰了孟彰心中的灵机。但这会儿孟彰的心神已经回转,他也就不需要顾虑了。 孟彰摇摇头,倒也不瞒着谢远:只是觉出了些欢喜,该是得到了些什么收获。 些? 谢远沉吟一阵,忽然抚掌一笑,对孟彰道:那该是好事。 孟彰面上也露出了笑意,点头道:确是好事。 真的是好事。 哪怕孟彰能体察到的只有一点欢喜,但那已经是足够明显的信号了。 旁的可以暂且不论,商老爷子背后的那一份力量,它不会成为孟彰的阻滞。 更甚至,它很可能还会站在孟彰这边厢,给予他更多的支持。 这如何不是好事呢? 炎黄族群发展到如今,内部早已经纠缠了许多许多的力量。在阳世天地里,因着寿数、胜负等等等等的缘故,这问题确实仍旧存在,但也不会比阴世天地这边厢还要复杂。 阴世天地这里的势力交错,原比阳世天地那边厢混乱得太多太多了。 它们都不是岁月以及空间就能够消磨、抹去的。 但这些难以处理的问题所胶缠的因果各方,既然都已经落到了阴世天地里,那就全都是败者。 可即便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灵,真正难以消解磨灭的因果恩怨,也已经在最开始的时候各自给想办法处理了。能容许彼此存活到如今且还一直存活下来的,怎么着都不可能是那真正的你死我活的仇怨。 既然不是,既然彼此都在这阴世天地里存活,那么不论是谁,都得要有交流的时间和空间。 孟彰要做的事情,是要遍及整个炎黄族群的。他理所当然的,也需要尽量争取族群内部各支系、各方的支持,消减那来自阻挠者的滞碍。 谢远看了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竟是不知道该不该细问。 孟彰察觉到他的异样,便转了目光来看他,笑问道:阿远? 谢远心神一定,也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放松下来,让自己的身体倚靠着车厢的厢壁。 阿彰,你知道那商老爷子的根底? 孟彰摇了摇头:不完全确定。 也就是说其实还是有些猜想的? 那,是哪一家呢?谢远这样问着,心里还不断地开始搜刮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想要从中找出一个相合的答案来。 不是哪一家世族,孟彰先摇头,然后在谢远下意识抬眼的动作中,给出了他自己的推测,它该是来自更久远的势力。 更久远的谢远都被孟彰的说法给吓得愣怔了,一时间什么都没想,只能呆呆重复着孟彰的只字片语。 孟彰对他颌首,确定他没有说错他也没有听错。 谢远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然后才挣扎着从那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来:商? 孟彰道: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 谢远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九成了。 对于孟彰,他比孟彰自己还有信心。但问题是 你怎么知道的? 还没等孟彰回答,谢远自己就先摇头了。 这个问题你不必回答我,你且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过 阿彰,他又问道,很有些紧张,老爷子他知不知道你猜到了他的根底了? 孟彰失笑,却是点头,回答谢远道:我看他该是知道了的。 说着,他又安抚谢远道:你且安心,商老先生并没有什么恶意,显然他并不觉得冒犯。 谢远听着,自己也快速回想过商老爷子当时的反应,心里也才真正地放松下来。 不冒犯就好,不冒犯就好 谢远方才是真的担心。 他倒不是担心商老爷子会拿他怎么样,而是担心孟彰。 商老爷子隐匿身份居住在帝都洛阳里,显然不会只是想要打理一个棋社那么简单。他以及他背后的那商,一定有他们的目的。 但就是这样的商老爷子和青衣棋社却在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就被孟彰给窥破了跟脚,摸到了他们根底的一丝痕迹甚至确定了他们的身份 要是对面因此存了恶意,只怕孟彰会有大麻烦。 谁也不知道在岁月中隐匿了那么多年的商,到底在这阴世天地里藏了多少家底。 真要是他们出手了,给孟彰的压力绝对远胜于早先时候。 他这样想着,心里也有些悔了。 我不该带着你这样随便地乱转的。 谢远话还未曾说完,就先被孟彰给打断了。 这也责怪于你?他摇头道,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这双眼睛太利啊。 他甚至还冲谢远笑道:我说阿远你啊,你这难不成是要无视我的这双眼睛的厉害? 谢远失笑摇头,又摇头。 那倒也没有。他道,但我也真没有想到,这帝都,比我原本所认知乃至是想象中的,都要复杂太多太多了 第711章 当年随兴结交的棋社主人,竟然也同那几乎与岁月一并模糊掉的远古王朝有着紧密的渊源。那商也不是他以为的普通姓氏,而是真真正正的,以商为名的那个王朝的商。 委实是,足够惊喜,也足够的惊吓。 孟彰笑道:这不还得夸赞我炎黄族群? 他摇头,十足的骄傲与自豪。 也就我炎黄族群源远流长了,否则哪儿有这么多的卧虎藏龙呢? 谢远又是连连摇头,止不住面上的笑意。 那倒是。 但他也还是道:不过我这次也是真的怕了。 幸好商老爷子以及他背后的商对孟彰不存在什么恶意,甚至还是善意居多,否则似他这样莽莽撞撞地将人带到别人家的地盘去,若是撞上哪个心怀不轨的,孟彰怕是就有危险了。 往后还是别将你带出去的好 不等孟彰多说什么,谢远自己就觉出了几分不妥,连忙给否定道:这怕是不行。 倘若又碰到类似今日这样的事情呢? 要是因为他自己的畏怯,而导致孟彰错失了他本来可能得到的助力 那不行,那是因咽废食。 谢远左思右想,总算是想到了个合适的主意。 往后再要见什么人,还是直接由你给下帖子请人吧。谢远看着孟彰,认真提建议道,在你确定安全、布置妥当的地方里见客,能消减不少隐患。 再有,愿意按规矩上门的,总也还是对你存了几分好意,想要与你结交的人,对阿彰你来说,也安全了许多。谢远这样说着,也想起了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他连忙摇头:就像接下来的小燕巷。阿彰,你还是先回孟府吧,别往小燕巷去了,待回头你确定时间和地点,我下个帖子邀请柳惠郎君也就是了。 谢远很有些谨慎,甚至都已经到过度的地步了。 孟彰摇头:往后或许是该这样,但这一回却是不必。 谢远愕然看着孟彰。 孟彰道:柳惠郎君是阿远你的好友不是? 谢远周身的气机平缓了许多。 孟彰仍是笑,面上笑意很是柔和。 柳惠郎君能与你交好,性情必定是很有几分纯粹的,我不担心他会做些什么。孟彰道,何况,我也不是全无准备就走过来的。 谢远终于完全放松了下来。 柳惠确实是我的好友,也确实很有几分痴性,但商老爷子不也是我的好友吗?他身上不也有几分痴性吗?可他仍然是商的行走,我 但绕是如此,他再开口跟孟彰说话时候,言语之间还是带出了几分犹疑与不安。 我怕柳惠郎君也是和他一样的例子。我甚至怀疑早先时候的云蓝也 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 孟彰看着这样的友人,心下很有几分柔软。 谢远是在担心他自己么?不,他是在担心他。 担心云蓝、商老爷子和柳惠背后的力量谋算、迫害他,他怕孟彰因为对他的信任而落入险境里。 至于谢远自己 谢远同他们交好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真要有什么谋算他们早就得手了,也不至于让他安安生生存活到今日。 阿远。孟彰唤了谢远一声。 谢远停住心头纷乱的思绪,定了目光来对上孟彰的视线。 孟彰看着他:在你看来,我是会让自己轻易陷入险境的人么? 谢远认真地想了想,无比笃定地摇头。 孟彰笑了一下,说道:这不就是了? 还没等谢远再说些什么,孟彰就近乎轻快地告诉谢远道:或许你不信,但事实却是这帝都洛阳,我比你还要了解一些。 尤其是在整个帝都洛阳都曾在他的梦境世界复现出来以后。 诚然,他到底那些童子学同窗们在帮助他将帝都洛阳复现出来时候,时间是被特意挑选过了的,并不是当前时候,帝都中央所在的那帝宫也含糊不清,但那些刻印在各处建筑上的印记与徽文,却已经足够让孟彰确定这些人背后真正的身份了。 像云蓝女郎那店铺里的云纹、商老爷子青衣棋社里的徽记,其实都在隐晦地表明他们的身份。 云蓝、商老爷子他们纵然选择隐匿在闹市之中,在这不远不近的地方观望大晋阴世皇庭以及帝宫各处的动静,自然是有他们的目的,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是在做贼。 他们毕竟出身豪横,自有自己的一番傲气。 那些印文、徽记便是他们的骄傲。 印文、徽记代表着他们的身份,他们也大大方方地将这些印文、徽记显露在他们日常起居的地方,有见识、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而那些看不出来的 那不该怪他们自己么? 至于这些印文、徽记背后所代表着的各家身份与来历,那当然不是安阳孟氏的底蕴。 安阳孟氏虽也是世家,但也不至于能耐到这个地步。 同是出身世族,还是压了安阳孟氏不止一头的陈留谢氏,谢远不也没有认出云蓝和商老爷子背后的力量? 第712章 这些印文和徽记真正透露的内容、所代表的含义,是神荼、郁垒这两位阴神告知于他的。 就在两位阴神教导他的那些阴世天地常识里。 郁垒、神荼以及陆判这些阴世阴神们大抵是在人族族群手里吃的亏太大了,心里总惦记着、也总盯着不放,生怕在哪里、哪个时候又中了什么暗手埋伏,将自己和同伴给坑害了。 当然,这些事情关乎郁垒、神荼这些阴世阴神,孟彰也不好特意同谢远提起,只能闭口不言。 谢远一时没有说话。 他没想过去问孟彰他是怎么做到的,愣愣点头后,终于卸下了最后一点忧心。 所以,这小燕巷谢远只问这个。 孟彰细看他一阵,笑道:当然是去啊。 谢远点头:那就去。 孟彰笑了起来。 谢远看他一眼,不忘叮嘱他道:往后也还是要像今日一样多留心些,但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你也不必告知我原因,直接跟我说结果就是。 我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孟彰笑着点头,一并谢道:那行,真有那个时候,一切就都交托给你了。 不必客气。谢远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我其实还是希望没有这样的时候才好。 孟彰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那确实是。 闲话之间,马车停了下来。 该也是到了,我先下去。谢远说道了一句,先自掀开马车车帘走下去。 他左右看了看,没察觉任何不妥以后,才往马车车厢里传话。 可以下来了,阿彰。 孟彰摇摇头,却也领受了谢远的好意。 何必如此呢? 谢远觑他一眼给他传音道:你虽都做了你的准备,但今日却是我领你出来的,我得将你安全送回去才是。先前是我思虑不周,但现在我却得补全回来的。 孟彰无声慨叹,却只能道:那行吧。 谢远一面细细留心观察着,一面引着孟彰缓步往小燕巷角落处的一间小小店铺中走过去。 店铺外头挂了一盏纸灯笼,灯笼处的纹饰极为简单,只寥寥几笔勾画出一个影子来。 孟彰定定看着那灯笼处的纹饰,久久没有挪开目光。 一瞬,两瞬 小半刻钟的时间过去,谢远才领着孟彰走到了小油铺的正门处。 也恰是这么小半刻钟的时间,一直以简单影子模样留在孟彰心神之间的那个灯笼纹饰忽然拔高、攀升腾跃。 磅礴的神威冲击心神,一声悠长的龙吟冲破天际。 那影子,化作了遮天神龙盘桓于天地之间。 但它到底没有冲击孟彰的心神。 毕竟只是一道徽记而已,孟彰又没有存留恶意,如何会轻易攻击他? 然而,也正是那条神龙在孟彰心神间显化的当口,那盏灯笼里的灯火似乎跳了跳。 还没等谢远抬手去敲门,那原本紧闭的小油铺门扇就被人从内里拉了开来。 却正是这小油铺的主人,柳惠。 看见站在门前显然在迎接他们的柳惠郎君,谢远不由得惊了一下。 你怎么出来了? 明明往常时候他来拜会这位友人的时候,都是他敲门了再等一会这位友人才会来开门的啊,怎地今日里,会有这般的不同待遇? 这样的心念才刚刚萌发,眼角余光瞥见他自己侧旁跟着的孟彰的谢远,心里也陡然明白了。 毕竟,他也没有错过早一瞬工夫那盏灯笼的变化呢。 柳惠郎君看了他一眼,木着他那张脸回答他道:来迎接贵客。 谢远是真的没有话了。 无言地看了柳惠和孟彰这两人一眼,他往后退了一步,将空间让给了他们。 孟彰就看向了谢远。 谢远对他笑了一下,完全没有要站回原处的意思。柳惠郎君倒是比谢远要坦然得多,他见到孟彰,虽然面容还是木楞木楞的,没有多少表情,但神色之间却是灵动不少。 你来了,快往里请。 用词确实是很礼貌亲近的,但话语里却实在是缺少了几分意思。 谢远低低给孟彰传音道:你别误会他,他就是这样的木愣性格。 对你,谢远的话语忽然有些酸,他可比对我好多了。明明我同他才是来往了许久的友人 柳惠郎君似乎是听见了谢远的这点子抱怨,他看了谢远一眼。 谢远的声音一时停住,少顷没有说话。 柳惠想了想,伸出手在袖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将一样东西塞到谢远手里。 谢远都还没来得及注意柳惠给了他什么,直接就反手将东西还了回去。 我也就是同你说说笑的,哪儿是想要你的东西,你快拿回去,拿回去。 第223章 柳惠郎君没有接,连番躲着谢远的手。 给了你的。 旁的话一句没有,就这一句,这位郎君似乎也不在乎谢远能不能明白领会到他的意思。 谢远坚持了几遍,愣是没拗得过他,只能拿着东西站在原地直直瞪着他。 第713章 柳惠郎君觑了那东西一眼便即转回目光,只看孟彰:你跟我来。 谢远脚步动了动,抓着东西就想要跟上去。 那柳惠郎君一道目光扫过来,谢远整个人就停住了。 我不能去?他问。 柳惠郎君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也只问他:你想一起来? 谢远坦然点头。 那你也一起。柳惠郎君说着,继续提着手中的灯,领着他们两个往里走。 孟彰和谢远两个人都跟了上去。 行进之中,谢远还不忘将刚才柳惠郎君塞到他手里的东西展示给孟彰看。 这是哪怕这小油铺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孟彰还是很快认出了那东西,河神残箓? 那是一枚石青隐着水色的贝符。其上缠绕着的浓重水道道韵明晃晃地昭示着它的身份,丝毫不容旁人错认。 谢远颌首,拿着贝符的手又晃了晃,无声地询问孟彰一个问题。 这玩意儿,要怎么处理? 孟彰看了看那贝符,又看看往前走着的柳惠郎君,笑了一下,对他点头示意。 既然是柳惠郎君这位友人给他的,那自然就该是由得他自己处置的啊。不论是要将它拿出来,还是继续收着,都只由着谢远自己的意思。 谢远的目光一低,看着手中的贝符,很有几分烦恼。 然而他还是理解了孟彰和柳惠的意思。无奈地笑了一笑,他点头,将贝符直接收入袖袋里。 我明白了。 应该是察觉到了后面谢远的动作,走在前头的柳惠郎君脚步似乎都更轻快了些。 到了。 到柳惠郎君停下引他们入座,孟彰才放心去打量这一片小小的阴域。 这方小阴域只是寻常的一个院子,院子里无甚意趣,简单地堆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孟彰看着那些镊子、小刀,一时很有些凛然。 谢远先开口问道:不会太打扰你吗? 他比孟彰了解柳惠,知晓这一个看着寻常甚至是简朴的院子对于柳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柳惠家族传承虽久远,但却不是一路顺遂的。他们家经历过几次灾劫,家传的许多东西都或是遗失或是残破,所以为了保存这些家族传承,他们家族的郎君代代都有人钻研修复的技艺。 柳惠就是他们家族中修复师中的一个,还是修复技艺相当精妙的那一个。 而作为承担着修复家族传承一部分责任的修复者,柳惠最为看重的甚至都不是他自己的修行阴域,而是他进行修复工作时候的这一方小院子。 往常时候,这地方就只有柳惠自己能待的,外人鲜少能够逗留。但这会儿,柳惠就直接带着他们两个进来了 柳惠摇摇头,说道:不会。 谢远盯着柳惠郎君看了一阵,暗自叹得一声,最后对孟彰点了点头。 柳惠郎君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孟彰笑了笑,在座上坐得端正。 柳惠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同他表明态度和立场,他很明白。他更明白的是,哪怕他已经坐在了这里,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他手上。 柳惠交付出来的,只是他自己以及整个柳氏一族的诚意而已。 谢远看了看孟彰,又看了看在另一边坐定的柳惠郎君,默然一阵,开始收敛自己的气机。 罢了罢了,他这一趟也只是做个引见的,最多就再兼一个见证者。旁的,就都由不得他。 柳惠郎君在原地干坐了一阵,刚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视线又扫过光秃秃的桌面,想起了什么,笨拙地从随身的小阴域里翻了翻,才取出一副茶具来给孟彰、谢远两人上茶。 谢远不由得低了低视线,有些无奈。他眼角余光瞥过孟彰面容上,见他没有什么异色,才暗下松了口气。 茶点果点,柳惠郎君在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翻找一阵,都没找到合适的,当即就想要从座中站起,去外间另寻了来,你们且等 最后还是孟彰叫住了他。 不必客气的。孟彰道,我们先说话也一样,待下回过来时候再尝一尝柳郎君家中的茶点果点就是了。 孟彰的诚挚成功安抚住了有些烦躁的柳惠,他松了口气,重新在座上坐好。 可饶是如此,柳惠郎君也还是不忘直视着孟彰的眼跟他承诺,那等你们下次过来的时候,我请你们吃好吃的果点和茶点。 孟彰笑着颌首。 得了孟彰的应答,柳惠郎君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那我们就来说正事吧。他板起了脸,极为认真地道,我知道你们过来是为的什么,来看看这个。 一面说着话,这位郎君一面将一块三尺见长、两尺见宽、一尺厚的白玉取了出来,放在三人中间处的案桌上。 那白玉落在案桌上的那一个顷刻间,不独独是孟彰,就连谢远,都听到了一阵阵悠远的翻潮声响起。 谢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着在那块白玉上。 龙纹玉书? 仔细打量着那块白玉上不甚明显的纹路,孟彰问道。 柳惠木愣板直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第714章 不错,就是龙纹玉书。 他腰背仍旧坐得笔直,和方才比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眉眼、言语之间却也在这顷刻间多出了几分骄傲。 这一阵子以来,我就是在忙活着修复它。如今勉强算是有了点成效。 顿了顿,柳惠郎君跟他们说道:云蓝和商老先生,就是为了这个,才指点着你们过来的。 谢远这时候也已经彻底明白了。 他看了看那块白玉,又看看坐在那里赏玩也似地打量着白玉的孟彰,细细思量一阵,仍旧是没有做声。 他们或许是为着这个才指点我们过来的,但这部龙纹玉书到底要怎么处理,却仍是得由郎君来做决定的,不是吗?孟彰道,毕竟郎君你才是它的主人。 柳惠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一句话,他愣了愣,竟是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之间,他那不自知地带着点求助意味的目光就落到了另一边始终沉默旁观的谢远身上。 谢远只是笑着迎上他的视线,给他无声的支持。 柳惠有些明白,又似乎仍旧有些迷蒙。 半饷后,他跟孟彰说道:我确实是个珍宝修复师,但我所看重的,始终都是在修复珍宝过程中所收获的成就感、满足感以及在那顷刻间窥见历史、浸润岁月的奇妙感觉。最后的成品要怎么处置 他摇了摇头:却不是那么的重要。 说完这一句话的柳惠郎君像是拂去了眼前的尘埃,又恢复了最初孟彰看见他时候的木讷模样。 你想要它吗?柳惠看着孟彰问。 孟彰也很明白,只要他点头,这份龙纹玉书就真的会属于他。 甚至都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东西来换取。 他的目光一时又落在了那块白玉上。 这份龙纹玉书它内中记载的,到底是些什么? 孟彰很认真地问。 他不冲动,也不贪婪,只是谨慎地收集更多的信息。 柳惠果然也知道。 它吗?它上面记载的,是一份地图。柳惠回答他,竟是不见有多少迟疑。 地图?孟彰问,什么地图? 柳惠回答道:是一处龙王别宫的地图。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更仔细地跟孟彰说道: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块龙纹玉书上所记载的龙王别宫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又坐落在什么地方,剩下多少东西,但它确实是一处龙王别宫。 孟彰细看着那块白玉,缓慢点头。 你想要它吗?柳惠又一次问道。 孟彰认真想了想,摇头道:不了。 柳惠看他一阵,似是在确定些什么,最后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就将这份龙纹玉书给收了回去。 谢远看了看空荡荡的案桌,又看看一脸平静自然的柳惠和孟彰两人,不知怎么地,竟觉得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他心思慢了,还是他没跟上? 怎么他到这会儿了,竟也还没弄明白他俩是什么个心思的? 还没等他梳理清楚境况,那边厢才刚刚将一份龙纹玉书收起来的柳惠竟又掏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案桌上。 东西确实是被取了出来,且就搁在案桌上,但柳惠没有收回手。他的五根手指正虚虚搭在那东西的上方,将那东西的气机尽数镇压,不曾往外泄露出分毫。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先问一问小郎君。 这时候,柳惠又开口了。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对面孟彰的眼,不曾错过他面上眼底的一点异色。 这位郎君此刻无比的认真,以至于孟彰竟在一瞬间生出了些错觉。 以为自己也被摆放在这位珍宝修复师面前、等待着这位珍宝修复师寻找到且窥破他根底以便其修复的错觉。 孟彰眉眼不动,轻易将这种错觉镇压下去。 郎君且问。他道。 柳惠郎君果真便问了。 对于这天地间的异类小郎君怎么看? 异类,不是异族。 孟彰将这位郎君的问题关键听得清楚明白,绝对不曾弄混。 异类孟彰眸光一动,隐去叹息,回答柳惠郎君道,我对此间天地中的诸多异类认知不足,可能没有办法给你一个答案。 起码在眼下,是这样的。孟彰最后补充道。 柳惠不觉得奇怪,他点头:我理解。 不独独是他,任何一个人在这里,听孟彰这话语也都能够轻易理解。 孟彰再是天资卓绝,也不过是个不足十岁的小童而已。 家事、族事、人情、世情、学业这些东西已经塞满了他空余的时间,也还有更多的相关知识继续等待着被学习,他哪里来的时间,去了解那些暂时还不重要的东西? 然而,即便柳惠能够理解,他还是想要先从孟彰这位小郎君口中得到一个相对明确的答复。 有些时候,不了解其实也是一种好处。 因为不了解那些恩恩怨怨,就不会被那些恩恩怨怨所干扰,就能更清楚地看明白他的本意不是吗? 第715章 柳惠无比诚恳地又问了一遍,然后道:什么态度都可以,我想听一听。 谢远看了看柳惠,再次收回目光,只做旁观。 孟彰定睛看柳惠一阵,沉默片刻,方才缓慢道:异类也是天地所生养,这方天地自然也该有他们的生存空间。 存在即是合理。那些异类都已经在这天地间存活不知多少年月了,难道孟彰还要花费莫大的力气去清理他们,将他们给尽数打杀了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 万类霜天竞自由,孟彰道,我炎黄族群也只是这天地万类之一,只要没有人来招惹我们,我们自然是安心生活,但如果 孟彰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如果真有谁当我炎黄族群是好欺负的,那就对不起了。 柳惠认真想了想,也是点头。 孟彰目光一抬,却是也来询问柳惠:柳郎君,我也有两个问题,想要看一看你们的态度。 柳惠面上不见异色,只道:你问。 龙书柳氏一族是否还是炎黄一脉? 孟彰目光落下,从柳惠的眼落到了柳惠腰间垂挂着的一柄铜质小刀。 那铜质小刀没什么稀奇,其上光秃秃的甚至连一丝烙纹也没有,但其上缠绕的气机,却是古朴而厚重,饱浸着岁月的气息。 那其实也是一枚身份徽记。 有这柄铜质小刀在,不论柳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修为、什么样的来历,他也能完全代表龙书柳氏一族。也所以 坐在这里直面孟彰的,并不只是一个柳惠郎君,还是龙书柳氏一族。 曾经联结龙族与炎黄族群的龙书柳氏。 听得孟彰的问话,柳惠郎君的目光也随着孟彰的视线垂落下去,看见自己腰间的那柄铜质小刀。 他空余的另一只手将铜质小刀抬起解下,也放在案桌上。 龙书柳氏永远是炎黄人族。他平静道,话语间没有任何的涟漪,就仿佛只是在陈说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定论。 随着他的话语出口,那柄摆放在案桌上的铜质小刀周遭一阵气机晃动,虚空映照一幕幕光影。 那光影中,有披发赤足穿兽皮衣的人绕着篝火忙活,有面带微笑挺直背梁站在异兽之中的人侃侃而谈,有束发穿麻衣的人在祭台下首陪同首领祭祀族群图腾 那光影中映照的人没有察觉到外间的窥视,仍自忙活着他们自己手头上的事情。 他们的状态不一、面色不一、做着的事情也似乎各有不同,可是他们的眼底映照着的神采却始终没有动摇。 那是他们作为人、作为自己的坚定。 他们从不曾质疑过自己作为族群一份子的身份,也从不为族群的处境、外族的光鲜而动摇。 待到一切光影平息,那柄铜质小刀仍旧安静地躺在三人中间的案桌上。 柳惠郎君问:你还要再确定一下吗? 很简单也很纯粹的一个问题,没有沾染旁的情绪,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意思。 孟彰面上眼底带上了笑意,他摇摇头:不必了。 柳惠郎君就道:那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一个问题么孟彰道,也有一瞬的迟疑,但旋即他就斩去了那不相干的情绪,重又看定柳惠郎君,问道,未来数十年间族群内部大概会出现激烈的动荡,你这一次来见我,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助的吗? 柳惠郎君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孟彰看他,态度更认真了些。 柳惠郎君似乎是又仔细想了想:我们听闻阴世阴神将要正位,所以有点担心,想要看一看族群内部的境况。 孟彰没有说话,继续听着,倒是另一边厢一直旁观几乎将自己当不存在的谢远有些不安。 他张了张嘴,但只是片刻就重又闭上。 罢了罢了 往左看过主位上的柳惠郎君,又看过更左边的孟彰,谢远到底是继续坐在他自己的席位上,没有避开。 该他知道的,他正在了解;不该他知道的,他也正在听着,这会儿再提避开,是不是太迟了? 何况现在谈论起这件事情的两位,一个孟彰一个柳惠,他们是谁都没有提点他避让,那就意味着他听一听没甚关系。 都如此,他还避让个什么劲儿? 阴神正位,地府出世,轮回自也会一同归入那些阴神手中。柳惠这会儿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孟彰,没有放过他的所有情绪波动,一旦轮回正式显化天地之间,人族族群与异类之间的隔膜便也会出现破绽 这其中激荡起的涟漪与波澜,你可曾想过该怎么应对? 柳惠这个问题完整问出的时候,那柄铜质小刀上的气机在一次波动起来。 流转的光影之中,那些原本专注己事的人影也都个个转了目光来看定孟彰,就仿佛他们此刻真的从那遥远的过往光阴中投来视线,等待着他的答案一样。 孟彰思量一阵,一字一句回答他道:做人做的事,就是人。 很简单的一句话,语气也平常得紧,几乎没有太过沉重的声调,但这句话落下,就似乎是一块陨石落在汪洋中,在人族的气运中蒸腾起大片大片的迷雾。 第716章 一时间,更多的目光从各处或是隐蔽或是显眼的地方投来,循着冥冥的感应开始锁定异变的源头。 只是还没等这种锁定落到实处,□□韵天成的书典从人族族群气运中枢所在飞起,将其中因果尽数遮掩去。 孟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动了动。但他很快又将目光收回来,只看着面前有些木讷的柳惠郎君。 做人做的事,就是人 柳惠郎君将孟彰的话重复了一遍,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那不做人做的事的那些人呢? 这个问题初听比较拗口,但不论是孟彰还是谢远,也都听明白了柳惠郎君的话。 谢远面色有些古怪,看向了孟彰。 孟彰却只是笑,未曾正式回答。 柳惠郎君也仅仅是再看他一眼,并未勉强他。 孟彰可以定义自己所认知的人,因为那代表着他对族群的人的认同标准,但他不能去否定。 现在的他还没有这个否定的资格。 这是其一。 其二,即便现在还不曾代表着什么,只单单代表着他自己的孟彰小郎君,在面对复杂而庞大的族群时候,也仍旧需要万分谨慎。 柳惠郎君最后挪开了他的手掌,让一直被遮挡住的物件显露在孟彰的眼前。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铜铃。 孟彰眼睛足够明亮,几乎只是一眼,就已经将那铜铃铃身上满满当当的异类徽记给尽数印在了脑海之中。 这是? 柳惠郎君看着这枚铜铃,说道:这就是万族盟铃。 万族盟铃孟彰眯着眼睛重复了一遍,很快就找到了些简单的记录。 然而,即便只是零星的丁点记载,也已经足够让孟彰明白这一枚小铜铃的重要之处。 万族盟铃,是人族或者说是炎黄族群渐渐壮大期间与各个异族盟誓结交所留下的凭证。手持万族盟铃的人,可以通过当年族群与各异族之间的盟约与各异族来往、谈判,以此处理万族与炎黄族群的诸般事宜。 说得更简单更明白一点的话,那么这一枚小铜铃,其实就相当于外交凭证。 拿着它的人,几乎就等同于炎黄族群的外交官了。 记起那些内容以后,孟彰瞪着这一枚小铜铃,久久没有动作。 柳惠郎君也不着急,他道:不错,这就是万族盟铃。 顿了顿,柳惠郎君道,看来,小郎君你确实听说过它,但是对它也没有多少了解。 你不用太过担心,他道,万族盟铃确实能在异族面前代表我炎黄族群,但就像是那些官职一样,这万族盟铃也是分有不同品阶的。 而,不同品阶的万族盟铃,所能代表的炎黄族群份量也不一样。我手里的这一枚 柳惠郎君一面说着,一面将这枚小铜铃往孟彰面前推送。 也就能够代表龙书柳氏而已。 听着这句话,孟彰都还没有做出反应呢,那边厢的谢远的脸皮就已经开始抽动了。 也就能够代表龙书柳氏而已 第224章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龙书柳氏可是自部落图腾年代时候,就一直负责族群与异类相关事宜的。 哪怕此后的漫长岁月里,龙书柳氏也随着部落以及图腾神的消失而衰落,他们龙书柳氏异类中也仍然有着相当隆重的声望。 如此情况下,这一枚万族盟铃又岂会是此刻柳惠所提起的那般简单寻常? 谢远心下嘀咕着,眼角余光也在悄悄观察另一边厢的孟彰。 不知道阿彰他是不是了解这一枚万族盟铃的份量 孟彰眼皮子一掀,目光就转到了谢远这边厢,同谢远对视了一眼。 谢远一愣,旋即放松下来。 或许阿彰仍然不是很明白这枚万族盟铃所具备的份量,但他显然仍旧保持着谨慎和清醒,知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又不需要背负什么。 虽是如此,孟彰摇头,目光又自看定了柳惠,但我不能收。 柳惠郎君原本还在半空中的手停住,稍嫌板直的视线撞入孟彰的眼底。 你不能收? 他将孟彰的话重复着,似乎是想要通过这样简单的方式弄清楚孟彰心中的逻辑,又似乎是想要跟孟彰直接讨一个更明白的说法。 是的,孟彰回答他,我不能收。 迎着柳惠郎君的目光,孟彰再看得那枚万族盟铃一眼,先问他道:郎君先前可是已经同云蓝女郎和商老先生联系过了? 柳惠看他一阵,默然点头。 孟彰露出一点笑意:如此,郎君也该知晓我为自己择定的道路了吧? 柳惠缓慢吐出两个字:教化。 孟彰点头,承认了柳惠的说法。 不错,就是教化,他道,我所愿教化的,是我炎黄族群的黎庶。 在我的规划里,凡是我炎黄族群的族裔,都将是享受这重教化的对象。 不问来历,不问出身,不问血脉,不问层阶。 也所以,孟彰将原本有些重的语气轻抬起,一顷刻间,他说出口的话语便显得轻快且理所当然,即便有异类通过轮回转生我炎黄族群又如何? 第717章 只要他们不叛离我炎黄族群,只要他们还承认自己炎黄族群的身份,那他们在我这里,便不会有多少区别。 谢远听着,面色既震撼,也自豪。 看,这就是我的知交! 看,这就是孟彰! 这就是,我炎黄族群的少年英杰! 柳惠郎君一贯木讷的面容似乎也有些动容,但它到底很快又恢复了平稳。 我想我明白了,他道,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想要你收下它。 孟彰眉目动了动。 柳惠郎君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你或许不需要这一枚盟铃来调用我龙书柳氏在诸异类中的影响力,但你一定需要它来说服我炎黄族群中的更多人。 柳惠郎君很认真地道:异类可以不管,但你要做的事情 柳惠似乎摇了摇头,又似乎没有。 在我炎黄族群中影响太大,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着你做成这事的,你需要更多的帮手和支持。拿着它,你将得到我龙书柳氏的支持。 孟彰的目光再次落下,定定看着那枚纹刻一个又一个异类徽记的铜铃。 你一个人,可以代表整个龙书柳氏?孟彰问。 另一边厢的谢远也正用惊疑不定的目光打量着他的这位友人。 他是真的没想到,他这位惯来痴迷于破损珍宝的友人,居然会在龙书柳氏族群中享有此等话语权,几乎不必再跟任何人商量就可以代表整个龙书柳氏说话。 柳惠摇头,回答他道:我不可以。 那? 孟彰和谢远都被柳惠弄得有点迷糊了。 柳惠郎君看着他们两人,竟是又笑了一笑:我不可以,但它可以。 它? 顺着柳惠的目光,孟彰和谢远两人也看到了那一枚安静躺在案桌上的小小铜铃。 柳惠郎君的右手在那枚万族盟铃上方拂过,就见万族盟铃表面亮起一道微光。微光之中,一个龙纹字符显化而出。 孟彰和谢远心神一顿,旋即俱都读懂了这个文字。 柳。 若将这个文字稍作变形,那便是这一处小小油铺各处可见的氏族徽记。 这个万族盟铃上谢远很快就了解了,他第一次在这场对话中插口,藏有你龙书柳氏的先祖烙印? 柳惠点头,肯定了谢远的判断。 毕竟是关乎异类的万族盟铃,没有内藏先祖烙印作为镇压,谁知道那些异类会不会如约遵守昔年我炎黄族群与他们协定的盟约? 谢远低低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面对异类时候,炎黄族群多留一个心眼绝对不是什么坏事。 要知道,那些异类天生一股野性,自来就鲜少有愿意约束天性的时候。 何况异类之间原本就不比炎黄族群讲究传承,他们族群内部的纷争厮杀从来没有间断,前一日还是这位称王呢,后一日就能换成另一位称尊。前朝的法令今朝不认是常有的事情。没点手段镇压着,异类那边厢的事情能吵得人头疼。 柳惠的目光重又看定了孟彰。 你拿着它,柳惠道,等你的作为和态度取得我龙书柳氏先祖烙印的认可,自然就能得到我龙书柳氏的支持。 顿了顿,柳惠又道:不难的。 孟彰还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另一边厢的谢远的脸皮就又抽动了几下。 只看这一枚万族盟铃落到他的手上就知道了,整个龙书柳氏,大抵也唯有他柳惠能够说出这样的三个字来。 也不对。 谢远眼角余光瞥向孟彰那边,又飞快地改变了自己的判断。 或许柳惠还真的没有看错,这件事对于孟彰来说,不会是什么难事。 孟彰的眉眼动了动,他摇头笑了一下,到底是伸出手去,将那枚小小铜铃拿了过来。 铜铃落在孟彰手上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有什么缠绕上了他的气机。 孟彰不自觉地闭了闭眼睛,感受着那股力量。 似是盟誓,又似是某种检定 看着那一瞬气机微动又悄然平复下来的万族盟铃,柳惠神色微缓之余,还分给了那有些紧张的谢远一个眼神。 谢远看了看柳惠,又看看那正将万族盟铃收起来的孟彰,到底是缓和了脸色。 那万族盟铃说到底是他们炎黄族群的东西,哪怕其中再有什么隐秘,也绝对不会祸害到他们炎黄族群的血脉族裔,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担心? 反正此间的事情,孟彰心里该都是有分寸的。 那彰就愧受了。孟彰说道。 柳惠摇摇头,脸色一下子就显得寡淡了。 见着这样的柳惠,谢远的脸色又是抽动了一下。 又来了又来了 这家伙除了对他那堆破损的珍宝以外,就没有几分耐性。惯常都是事情说完了就不愿意再在这些杂事上徒自虚耗时间和心力。 其实说起来,似今日这样其实还算是好的了,起码面对孟彰,这会儿已经说完事情的柳惠没有直接赶客,不似往常时候这人招呼他一样。 孟彰看着柳惠和谢远两人的神色,心里也是明白。 第718章 今日叨扰郎君,就不在这里继续打扰了,他站起身来,同柳惠告辞,待来日,彰再与郎君叙话。 谢远跟着站了起来。 柳惠显然放松了些,即便他顾虑着孟彰,极力将那陡然改变的姿态遮掩,也还是有些拙劣,轻易就让孟彰和谢远看破了。 谢远几乎忍不住扶额。 柳惠自己只不觉,听着孟彰的话也不留人,提着灯就要将孟彰和谢远往外送。 那我送送小郎君。 孟彰笑着颌首,带着谢远跟上柳惠。 直到孟彰跨出小油铺的门槛,柳惠方才又想起了什么,叫住孟彰道:我旁的事情做不好,但对于修复残破、损害的珍宝还是有几分研究的,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将东西拿过来。 我给你看看。 那笨拙的模样,直看得旁边的谢远摇头。 但纵是如此,谢远也还是得帮着这位友人描补。 这倒是真的,回头你要是遇见什么残破、损坏的法器奇珍,可以拿过来给他看看,大抵该是能有些希望的。 顿了顿,谢远补充道:尤其是经卷、观想图和旧箓这一类的。 听着谢远的话,柳惠连连点头。 孟彰看着这两人,笑道:嗯,我记下了。 柳惠再次露出了一点笑意,目送着孟彰和谢远跨过门槛,坐上马车离去。 待马车消失在灰黑的迷雾里,柳惠才带着灯转身回去。 阿惠他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可还习惯?谢远问道。 孟彰面上带着笑,回答他道:外拙而内秀,没什么不习惯的。 谢远暗自放松了些。 阿彰,你接下来还有什么地方要去的吗?他问。 尽管这次出行访友是谢远起的头,但到这会儿,他是真的不敢再强拿主意了。 他自己的那些友人 谢远暗下摇头。 经了这三次以后,他自己都已经再不敢打包票说是能够全盘信任。又哪里还能强行拿主意? 孟彰闻言,看向车厢外头的天色。 少顷,他摇头: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该回府去了,就暂且到这里吧,待过得几日,另寻了时间再去摆放也不迟。 谢远松了口气,当即就道:依你。 孟彰听着谢远那快到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话语,忍不住笑了笑。 谢远觑他一眼,放松了魂体倚靠在车厢的厢壁里,问:有那么好笑吗,阿彰? 孟彰没有收去面上的笑意,反倒还更放任了几分。 倒也没有。他道,就是觉得你似乎有些过份紧张了而已。 不说还好,说起这个,谢远就更是幽怨。 真的是过份紧张了吗?他问,我还更怕自己不够谨慎,反而连累了你呢。 孟彰摇摇头:想要连累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谢远也摇头:对你或许是,对我却不然。 孟彰默然了一瞬,才再开口说道:吓着你了? 谢远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很有些慨叹:我是真没想到只是我的身边就隐藏了那样多的势力。我还以为他们的身份都比较干净的。 孟彰又一次笑了起来。 谢远掀起一点眼皮看他。 孟彰的目光转过来,对上他的视线。 你在与他们相交的时候全凭双方秉性,都没有特意探查、确定过他们的身份,又说什么身份干净不干净? 谢远沉默着,一时找不到言语来反驳。 孟彰的声音低了低。 说起来,今日的事情还该是我跟你道歉才是。 谢远一愣,眼睑全部抬起。 孟彰的目光还在看着他:你今日带了我出来,除了同他们分说那降雨符箓相关的事情以外,其实还是想要将你的这些友人介绍给我,好让我也能从他们那里分得些许助力 谢远听着,面上的笑意就掺杂上了几分苦涩。 他原是这样想的没错,但现下结果却证明他想得太多了。 你想让他们与我结交为友,但我与他们相见时候,却反而是没能留存几分交情,更多都确定彼此的盟友关系和立场去了 是我辜负了你的好意。如今,连带着你同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多了些诡谲,孟彰跟谢远道歉,此事,我着实抱歉。 谢远摇头:这哪儿能怨你? 这一顷刻间,谢远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悠远的慨叹。 是我想得太好了,没有思虑周全 云蓝、商老爷子和柳惠,他们一个个各有精擅之处,不论是眼界、学识、心胸或是其他,都是难得的上上品级,怎么看怎么都是出身大家,背后别有力量作为支柱倚仗。 而,这样的身份来历,他自己也很明白,必定无法摆脱谋算和布置。 他自己庸碌,所以可以将那些事情尽数抛在一边,只顾着自己的那一点痴性,只沉迷在自己钟爱的事物上,但孟彰不是。 孟彰心中的愿景和他背后的干系,都必定牵扯到族群背后的谋算中,这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第719章 云蓝、商老爷子和柳惠他们背后的力量 不论他们在早先时候有没有针对孟彰的谋算,有没有想过要借着孟彰涉入到族群更高层处的布置与争锋之中,当孟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也都要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一个问题了。 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谢远低着头重复道。 不过谢远到底也不是那等自怨自艾的人,过不得多时,他自己就打点起了精神。 下一次不会了。谢远对孟彰道,下一次我一定先问过你,再来安排这样的事情。 孟彰有些好笑:难道今日里的这些事情,你早先就没有问过我了吗?是我点头答应了你才领着我来走这一趟的。 那不一样,谢远摇头,早先我问过你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没有调查明白呢。下次得更仔细一些。 说到这里,谢远抿了抿唇,认真道:下次若是再这样不谨慎,真出了点什么事情 我自己倒也罢了,但阿彰,你不能有任何闪失。 孟彰胸有大愿,乃是鸿鹄一流的人物,日后必定能引领族群走入崭新的境地,他绝不能轻易折损在未长成以前。 孟彰默然一瞬,看着谢远眼底暗自扎根的坚定:我与你,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阴灵之身,都是一样的炎黄族裔,哪儿就有什么不同的呢? 谢远仍是摇头:你和我当然不一样。 孟彰只摇头,却也没有继续与他争辩。 谢远原本还想沉默,但他再看得他一眼,却是忍不住告诫道:阿彰,我知晓你的秉性,但有些事情,你却一定得要记下,绝对不能疏忽。 孟彰才眨了眨眼睛,都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就听见了谢远无比郑重的话语。 你且得要保重自己。 哪怕是所有你的友人、族人、亲人都在你面前为了你消散陨灭了,你也得存活下去。因为 有一些事情,是真的只有你才会去做的。 也是只有你,才会有希望做成的。 为了那些事情,为了我们炎黄族群,你得留到最后。 孟彰还是不赞同,但谢远看着他的目光却完全没有动摇。 他只能沉默。 这沉默一直持续到了马车停下。 郎主、谢郎君,谢府到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间传了进来。 我到了。谢远低低说道了一声,才重又抬眼,看定孟彰默然拒绝的脸。 半饷,他忽然笑了一下。 孟彰定睛看他。 谢远道:我到了,就先回去了,待过得几日,我将事情查得更明白了,便再往孟府给你送帖子。 孟彰仍是没有说话。 阿彰,谢远叹了一声,你这些年以来都接受良好,怎么就没有办法真正地认同这世道的习惯呢? 孟彰默然片刻,终究是没有办法再继续保持沉默。 我也不知道。 谢远很有些无奈地摇头: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我回去了。 孟彰颌首,看着谢远下了马车。 在谢远走过谢府的门槛,孟府的马车才调转了车头,沿着巷道往外走。 谢远回身时候,正正从那渐渐合拢的大门间隙处看见那远去的孟府马车。 谢府管家垂手默然站立,无声等待。 待马车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谢远边往书房里走,边吩咐侧旁的管家:将近几十年来从各处递送到我们府上的帖子都带到书房里去,我要仔细看一看。 谢府的管家被惊住了。 是全部吗,郎主? 谢远点头,重复着强调道:全部。 略停一停,他还道:如果那些帖子因为时日久远,实在找不到了也不打紧,只将能找到的都送过来就是。 虽然担心孟彰,也担心自己的那些挚友,但谢远到底不是严苛的性子,还没等管家为自己分辩,他自己先就开口提及这事情了。 也没办法,实在是谢远的要求很有些过份。 他要的可是近几十年间递送到他们府上来的帖子。而且是全部! 几十年,全部。 纵然谢府治家严明,自有章条打理,但也不是连同几十年间的全部帖子都收藏得完好无损的。 更紧要的是可还记得前一阵子谢氏族中的清查? 那一番清查,谢远府上也不是完全的干净。谢远不确定那些人有没有对他谢府人情往来的帖子动手脚。 听得谢远最后的话,谢府管家才刚刚提起的心就放松了不少。 但他心里仍然紧绷着,一边细看着谢远面上的神色,一边低声询问道:郎主,可是我们谢府上又出了什么问题? 谢远停了停,摇头道:没有。 谢府管家真正放松了下来。 可下一瞬,他就听到了谢远低低的话语。 起码在当前,还没有。 谢府管家整个人都不好了。 在当前还没有?那就是往后可能会有? 第720章 是谁?他忍不住问。 他们谢府乃至整个陈留谢氏早先时候才刚刚经历过一番清洗,怎么地,那些人是怒了?又要想尽法子将他们谢府、陈留谢氏一族给重新拖回去才好? 真就怎么都不肯放过他们谢府,放过他们陈留谢氏? 谢远摇了摇头,待回过神来后,瞥了他府上这管家一眼。 我也还不知晓,所以需要再探查探查,你也多留心着些就是了。 谢府管家躬身一礼,应道:是,郎主。 第225章 我既然一直在接受这个世道给予我的优待,那么我到底是不是真正在认同这个世道重要吗? 只余下孟彰一人的孟府马车之中,忽然响起了一句话。但紧接着,马车内就又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再没有旁的动静。 马车穿行过街巷,堪堪在宵禁正式开始以前停在了孟府门前。 孟彰才刚下得马车,孟府的大门便已经敞开。 已经等了好一段时间的孟庙领着管家等在门外,此刻见了孟彰,当即迎了上来。 阿彰你回来了?孟庙目光快速在孟彰身上转了一遍又一便,确定孟彰没有任何异样,方才放松下来,这次访友可还算顺利? 孟庙问得很是小心,然而但凡有人看见了站在孟庙左右两侧的罗、甄两位先生近乎萎颓的气机,那他就一定能够理解此刻的孟庙。 孟彰自也是如此。 很是顺利。他先安抚过孟庙这一众人等,随后目光就直接看定了罗、甄两位先生,慰问道,两位先生可还好? 罗、甄这两位先生对视一眼,俱都看见彼此眼底的苦涩。 罗先生上前一步,对孟彰点头:主家守着礼数,待我二人都还算客气,没什么大碍。 孟彰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如此便好,他道,随后又郑重拜谢两位先生,两位先生受惊了,近日便好生在府上歇着吧,不必跟着我了。 这罗、甄两位先生迟疑着,半饷不敢答应下来。 孟彰面上就带上了笑意。 不妨事,这几日我也没打算往外走,只来回学府与宅邸而已,很安全的。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得一眼,便都点头答应下来。 那便多谢阿彰了。 孟彰摆摆手,又叮嘱了旁边的管家孟丁,着他将宝库里的几件调养魂体的宝材送到罗、甄两位先生那里去。 就这一会儿说话的工夫,孟彰已经领着孟庙这一群人穿过中庭,往正院去了。 孟丁恭顺听了,倒是罗、甄两位先生很有些愧疚,连连推辞。 两位先生不必同我客气。还是孟彰坚持道,今日两位先生陪我连走三家,也是劳累,先生们且收下就是了。 罗甄两位先生到底是没能拗过孟彰,最后都点头收下了。 待他们这一行人在正院的正堂处坐下后,孟彰便也趁机开始询问两位先生今日里的所见所闻。 那云蓝女郎所经营的店铺里中,有几份绣图很是灵秀,我师兄弟两人隐隐能从其中察觉到几股潜藏的强大气机 说起今日里的遭遇来,罗甄两位先生委实是既惊又怕还喜,心情复杂得厉害。 惊是因为旁人的强大和深不可测,怕是为的这个,喜也是为的这个。 棋社里倒是没有什么强者在暗中镇守,但是那棋社本身却很是殊异,我感觉那些棋子或许能演化军阵之势真要让那棋社里的人将棋子调动显化,只怕我们都会在猝不及防下陷落,支撑不了多久。 那小燕巷里的小油铺又有些不同。罗先生看了一眼他侧旁的甄先生。 甄先生颌首,将话头给接了过来。 如果我们师兄弟两人没看错的话,那小油铺本身怕就是一件异宝。 孟庙一路听到这里,只觉得大开眼界。 两位先生说,那一整个小油铺店铺,都是一件异宝? 罗甄两位先生俱都点头。 孟庙不过只是略一细想,便连连咋舌。 一件能够供人自由出入、生活、修行的异宝也敢大咧咧地摆放在这帝都里,那小油铺的主人还真是豪横啊 罗甄两位先生也都是赞同点头。 可不是么? 那般厉害的一件异宝,也敢大大咧咧地放出来,就不怕那些顶尖世族或者是皇族司马氏里的什么人看中,直接就给立下一个名目抢走了? 孟彰道:毕竟是龙书柳氏呢。 即便孟庙比孟彰长了一辈,但安阳孟氏毕竟只是一个三流世族,崛起的时间也不算太长,底蕴不足,所以哪怕是孟庙,对于龙书柳氏的了解其实也没有比孟彰好多少。 但罗甄两位先生却不同。 他们今日跟着孟彰走了这一遭,多少也从小油铺那里见到了人家龙书柳氏的几分底蕴,心中自然有些根底。 确实,毕竟是龙书柳氏呢。 孟庙看了看点头附和的罗甄两位先生,目光最后停在孟彰的身上,他甚至是直视着孟彰的双眼。 阿彰,我们往后,是要同他们结交吗? 第721章 孟彰抬眼看他,不答反问:庙伯父的意思呢? 他的意思? 如果全按他的意思来,那自然该是能结交就结交啊。 纵然孟彰还没有跟他们说起今日里访友的更多细节,他对那三家的了解全都是从罗甄两位先生口中得来,信息并不如何详尽,可他仍然能够窥见些许那三家的强势和深厚底蕴。 他们安阳孟氏缺的,大抵就是这些。 如果能够同那三家结交来往,能借着机会从那三家中汲取到更多的资粮,他们安阳孟氏定能节省大量的时间,甚至连脚下的道路都能走得更踏实稳当。 但问题是 这些事情不是由他来拿主意。 孟庙这样想着,对孟彰道:这等大事,还是得看你的意思。 他问:阿彰,你如何看呢? 孟彰先是一笑,随后才开口道:我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一动,不如一静。 他说着,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我安阳孟氏的根底,还是太浅薄了。他道,尤其是跟他们那几家比起来,更是如此。 这样体量狭小的安阳孟氏,倘若真的贸然贴近那传自远古的势力,我怕过不了多久,我安阳孟氏就会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孟庙和罗甄两位先生听着,都被孟彰这兜头的一盆冷水给浇醒了。 怕就怕,连那最后仅剩下来的一个空壳子,都是人家顾虑着孟彰的存在才抬了一手的。 你说得对,孟庙有些颓然,是我想得太好了。 是我太贪了,经忘了自家的斤两。 罗甄两位先生面面相觑,却都只是静默,不敢多说什么。 孟彰摇摇头:现下不过是我们在一起商量罢了,还没有拿定主意,不是什么大事,庙伯父不必太放在心上。 孟庙扯着嘴角拉起一个弧度。 安阳郡那边孟彰看了一眼孟庙。 孟庙连忙打点精神,说道:我会知会族中的。 只是知会而已,并不是要族中拿主意。 对于今日里的事情,孟庙的态度已经通过这简单的一个用词展现得淋漓尽致。 孟庙自己这般说着还不打紧,连目光也从孟彰身上撇开,转落在侧旁安静的罗甄两位先生身上。 罗甄两位先生几乎都不曾交换目光,就直接对孟庙点头。 孟庙的视线再度对上孟彰的目光,他对他笑了一笑。 孟彰也是颌首:那行,族里便托付给庙伯父了。 孟庙郑重道:阿彰且放心。 待孟庙这一群人离开玉润院以后,孟彰又在这处正堂中坐了坐,才起身进入了月下湖那方修行阴域。 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还是同孟彰晨早离开时候一般的静谧平和。 孟彰在湖边停了停,又抬头看了看上方天穹处的苍蓝阴月,才迈开脚步走在湖面中。 孟彰的到来引起了湖中银鱼的主意,细微的水声在深夜的修行阴域中响起。 孟彰才刚在月下湖那一株白莲莲台上坐下,那一尾尾的银白游鱼便从湖水中探出头来,睁眼看着他。 我打扰你们了么?孟彰问。 银白游鱼鱼群中,为首的那一尾定睛看他一阵,忽然甩着尾巴,往孟彰这边送来一道细小的水柱。 那水柱向着孟彰的衣袖袖摆处冲去,但还没等水柱真正触及孟彰的衣袖,它的势能便已经散尽。水柱重又散作水流,在孟彰身前一尺距离跌落。 它甚至都没有打湿孟彰的衣袖。 孟彰一时笑了。 游鱼们也没什么反应,就只看着他笑。 还没等胸中的笑意散尽,孟彰自己便从袖袋中摸出一枚小小铜铃来。 那铜铃上有万族徽记,又有人族先祖烙印,哪怕历经岁月沉浮,此刻仍旧在苍蓝银月那阴凉的月光下显出了几分流转的华彩。 见得这一枚铜铃,银白游鱼们越发的激动。它们在湖水下不断地甩动尾巴,掀起一道又一道的涡潮暗流。 这一个平静地月下湖,似乎也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异葩。 孟彰没有动作,就仅仅只是托着那枚万族盟铃在那里安坐。 甚至到这些银白游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也只是将手中的万族盟铃往前递了递,让那些银白游鱼更仔细地看一看,随后便直接将那万族盟铃给收回袖袋里了。 不,不独独是收归袖袋里,而是收回到属于他的随身小阴域里。 银白游鱼们愣了一阵,随后便躁动了起来。 一朵又一朵的涡潮暗流再次在这月下湖中绽放开来,华美又热烈地抗议着。 孟彰却全不为所动。 早先时候那位神尊的遗留,他平静地问,你们已经完全消化了? 银白游鱼一愣,那近乎遍布整个月下湖的涡潮暗流也在顷刻间僵滞。 它们都被孟彰给问得木愣了。 孟彰就笑了一下。 那位神尊的遗留都还没能完全吸收,你们又盯上这枚盟铃上的东西他很是耐心,问,你们就不怕吃撑了? 第722章 一片静默之中,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忽然又在湖水下甩动了尾巴。 于是它支撑起来的那一朵盛大涡潮暗流便当即散化成诸多水珠,重又隐没在那月下湖的湖水里。 眼见为首的同伴已经做出了表率,其他的银白游鱼犹疑了一瞬,连忙跟着散去那些被支撑起来的涡潮暗流。 见得那月下湖又一次平静下来,孟彰面上那笑容才真正多了一些暖意。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目光闪了闪,却是仍旧紧盯着孟彰,无声地跟孟彰说着些什么。 你们还是想要这枚盟铃上的部分烙印?孟彰问。 哗啦啦的一阵水浪声响起,却是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又甩了甩尾巴。 它在回应他。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它就是在肯定他的猜测。 孟彰沉吟一阵,问道:盟铃上的某些异类烙印,真的适合你们吗? 这些银白游鱼俱都是那条银龙孕育所出,论理来说最适合它们的道路就是那条银龙曾经所经行过的道路了。而那条银龙所遗留的传承,孟彰也已经交还给了这些银白游鱼。 它们并不缺乏往前的资粮和方向。 起码就当下乃至接下来的数十年数百年里,是这样的没错。 可是,在方向确定、前行资粮充足的前提下,这些银白游鱼还是不自觉地渴求着万族盟铃里的某些异类烙印,它们 孟彰顿了顿,目光从那尾为首的银白游鱼转向了他自己手上拿着的万族盟铃里。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侧头想了想,先是拨弄了一下身边的水浪。 孟彰看了过去。 见得孟彰目光投来,那尾为首的银白游鱼忽然又用力一拍湖水,身体当即借着那湖水反冲过来的力量腾起,冲出湖面后又翻转过一圈才重新跌落入湖水之中。 在这尾为首的银白游鱼之后,一尾又一尾的银白游鱼拍打湖水,借那反冲之力冲出湖面,在湖面之上翻转一圈跌落湖水之中。 阴月那森蓝的月光投落过来,在这些银白游鱼鱼身上折射出一道道朦胧光圈。光圈映衬着月华和水色,美得直叫人神昏目眩。 孟彰也是沉迷了一阵,才真正明悟了这些银白游鱼们的意思。 你们倒是想得长远他有些慨叹。 旋即,孟彰便给银白游鱼们道歉。 是我没想周全。他道,我忘了你们不是那位神尊,你们是一整个族群 一整个族群的银白游鱼,数量足有百数之多。倘若这百数的银白游鱼都要去走那银龙神尊的道路 且不说这些银白游鱼有没有机会将道路走通,就是有,它们之间的竞争只怕也都是一场灾难。 哪怕孟彰会在侧旁尽力帮助它们,为它们提供更多的机会和前行资粮,也是一样的结果。 因为对于修行者来说,道的尽头,只能有一人称尊。 从来就不会有尊位同享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与其让族群为一条道路、一个尊位纷争不断,倒不如在最开始时候就多开辟出几个方向,为族群寻找更多前行的道路。 如此也才能为族群创造出更多的可能。 是我没想明白。孟彰再一次同这些银白游鱼们道歉。 银白游鱼们盯了孟彰一阵,再次借力,腾空飞起。 那朦胧至极、又幽美至极的景致再一次在月下湖中呈现。 孟彰面容舒展,又一次笑了起来。 谢谢你们谅解。他道,但下次我不会忘了的。 这些银白游鱼是他的友人,哪怕此刻灵智有限,也仍旧为他思虑周全,倒是他 他更多地考虑其他的问题,倒是将这些友人给疏忽了。 既然你们需要更多道路的方向的话,他道,那我会帮你们的。 往后我会更留意着些。 不过饶是如此,他也没有要将那枚万族盟铃从随身小阴域中取出来。 但我也仍旧认为,不是在当前。 你们需要先将早先沉积在你们魂体和心智中的馈赠先消化吸纳了,然后才能论说其他。 银白游鱼们也没有坚持。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甚至还绕着孟彰所坐的那白莲莲台转了一圈以示态度。 孟彰放松了些。 那你们就去吧,我也要准备开始修行了。他道,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我都还没有开始修行呢。 银白游鱼鱼群再次拨弄出一片水花跟孟彰道别,然后就各自散去了。 孟彰笑了笑,略略调整了一下坐姿,也自闭目沉沉睡去。 他再睁开眼睛时候,心神又一次显化在那艘穿行诸多梦境世界的龙舟上。 默然一阵,孟彰还是选择了任由龙舟游荡,自己先自梳理今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 毕竟,今日就这短短一日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可真是一点都不算少,甚至可以说是挺多的。 云氏云蓝 商朝殷氏 龙书柳氏 这一个个的,都是根基深厚的势力。而就是这三方势力,也不过是今日孟彰所见的罢了。在这三方势力之外,必定还有更多的势力在静候、在旁观。 第723章 它们或许会在某一日出现在孟彰面前,将它们的橄榄枝递出,也或许是选择将兵锋指向孟彰。 躺在龙舟上的孟彰这样想着,不由得抬起手搭上自己的心腔处,细细感受一阵。 一抹笑意在他唇角处浮现。 可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仍旧没有觉得紧张? 听着自己喃喃回响的话语,孟彰摇了摇头,将手从心腔处挪开。 看来,我的倚仗比我原本料想的还要强硬啊 他这样说着,望入虚空的目光忽然一转,扫向了某个方向。 孟彰这会儿身处他自己的梦境世界之中,原本不论他怎么看、看向哪个方向,该都是没什么不同的,可就是这随意又平常的这一个目光扫视,却仍旧被人察觉到了。 时光长河下游处守着炉子在奈何桥头熬汤的娘子抬起目光,往这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正就对上了孟彰那随意扫视的目光。 孟彰不自觉地愣了愣。 他甚至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 那娘子见得,抿着唇露出了一个笑容。 但待孟彰将手放下以后,他眼中所见的却又是一片空茫,是他自己所熟悉的这一方梦境世界的天穹,而不是什么眼睛,什么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我真眼花了?他喃喃问。 没有人回答他。 孟彰摇了摇头,将眼睛闭上,也将那一瞬间流转过心头的诸多想法尽数散去。 不是时候。 熬汤的娘子眨了眨眼睛,那眼中流泻而出的情绪仍旧柔软。 确实不是时候。祂道,阿弟,你且耐心些,莫要太急。 太急了,就容易出问题。 那娘子这样想着,目光又一次转了个方向。 在祂的视野之中,是一片浩瀚又瑰丽的汪洋。 在那汪洋中央,一片蒙蒙薄雾之中,神山高耸,却是静默无言。 孟彰闭上眼睛,再次梳理今日所发生的种种。 炎黄族群血脉久远,历史无比灿烂辉煌。也所以,谁也不知道在他们的族群之中,到底藏了多少势力,又隐了多少英豪。 但可以想见的是,当孟彰决意变革整个族群以后,那些势力、那些英豪,就一定会有人从历史的薄雾中走出,站到他的面前。 今日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最先投注加码的而已。 说起来 孟彰面上显出了一点笑意。 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这些站出来且愿意站到他这边厢的势力们,到底能够拿给他什么,又能够拿给他多少;那些英杰又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风采。 孟彰畅想了一阵,心中也不免升起了几分激荡。 或许当这些势力、这些英豪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们曾经的历史与痕迹可以填补他的星海发带呢。 可莫要忘了,他那星河发带里的每一个星辰,都曾是一个故事。而这些故事中,又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扎根在炎黄族群那悠长的传说里。 垂落在孟彰发间的星河发带似乎察觉到了主人那很有些激越的心思,也激荡出一片片道韵光辉。 那些光辉洒落在孟彰的发间,仿佛将那无边星河的星光都拢了过来,神秘且鲜活。 孟彰笑了笑,伸手在这条发带抚了抚。 耐心。他低低道,既是在说服这条星河发带,也是在说服他自己,人家可没有那么的简单,你且得耐心些,否则怕是会吃大亏的。 虽然有那些一直未曾确定却又存在的倚仗在,他性命无忧,但那真不代表自己就能够攫取到最大也最甜美的果实。 星河发带的星光一阵跳跃,方才在孟彰的手中安顺散去。 孟彰笑了笑:乖孩子。 他翻了个身。于是映入眼中的,便不是梦境世界中的天穹,而是那片梦中湖。 梦中湖的湖水从来静默,不似外间的月下湖,总有一群银白游鱼活泼地嬉闹。 方才那次,确实是我没想得周全。他低低道,接下来若真有了机会,可莫要忘了它们才是。 第226章 还有你 随着孟彰的声音出口,原本一直安静的星河发带气机一阵摇曳。淡薄细弱的星光绽开,柔柔贴近孟彰的发端。 孟彰的心湖有许多灵光闪过。 有因云蓝女郎的招待而对云氏生出的揣测与推断;有因商老爷子后头所关联的殷商王朝跌宕起伏的历史而产生的诸多联想;有对龙书柳氏以及他们这一族同诸多隐迹天地的异类间的羁绊的空想 这些或有因由、或是无凭,全由一点心念而起的臆想,在这一瞬间竟都由虚化实,如光似水地从孟彰周身散出,又被星河发带牵引着落入其中的无边梦境世界之中,成为那些梦境世界壮大的一点资粮。 但这些臆想数量比较有限,而星河发带中的梦境世界又着实太多了些,单单只是那一点资粮还远没能促成星河发带中诸多梦境世界发生质变。 是以过不得多时,那星河发带中的诸多梦境世界就又一次平静下来。 我却是也忽略了你。 孟彰眉眼低垂,再次确定了自己的修行方式。 第724章 他不能困守一地静修。 那不是真正适合他的修行方式。 他还是需要去见证更多的人与事,经历更多的风浪与波折,深刻而广袤地开拓自己的眼界。 唯有如此,他才能将自己想象的边界扩大到极限,也才能真正地完成他梦道的修行。 孟彰这样告诫着自己,又俯瞰了一阵渐渐平复下来的心湖,真正让自己的心神沉入定境之中。 片片薄雾蒸腾缭绕,很快遮掩去了湖上静静飘荡着的龙舟,也遮掩去龙舟中入定似是酣睡的小郎君。 这一日深夜的孟府之中确实还算安稳,但这一夜的洛阳帝都里,却不是所有地方都能享有同样的安定。尤其是在丑时正一声传遍天地四野的擂鼓声响起以后,更是处处亮起了烛火。 什么声音?! 这怎么听着,像是传说中的夔牛鼓的鼓声? 不对吧?怎么会是夔牛鼓的鼓声?那传自黄帝先祖的夔牛鼓,不是早就已经消失了的吗?怎么可能又一次被擂响? 可是震声似雷,直入神魂天庭,这确实又是传闻中的夔牛鼓鼓声的样子啊? 随着雷鸣一般的鼓声激荡神魂中庭,一处又一处的隐蔽阴域门户洞开,映照出一片又一片由灯笼铺成的光河,最终劈开天地间浓重的黑,映照出一方方界域来。 或坐或站的人影立在那些光河的辉光中,直接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片黑沉黑沉的地界,就同现今被黑暗所笼罩占据的地界一般无二。 然而,不论这些人影都是什么样的来历,都少有人能够破开那片黑暗,窥见其中正在发生的某种变化。 可是看不见,不代表就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够推测出些许真实。 那个地方,对应的是阳世天地里原本殷墟的位置吧? 长河之南,夔牛之鼓该是殷墟所在错不了。 既是殷墟的话,那这一次闹出动静来的,就是殷商了? 毕竟现今天下局势将乱,那些先辈觑见机会,想要试一试锋芒也是可以理解。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这天下,又将要平白多出几分变故罢了。 且先看一看吧,或许事情未必就似我们所料想的那般呢。 也是,商乃上古三王朝之一,常意开疆辟土,不是那等只想在族群内部争斗抢夺之辈,我等就先看一看吧,莫要误会了英烈先辈 随着一道又一道的人影点头,原本窸窸窣窣的低语声渐渐平息下来。广阔的阴世天地重又恢复它原本夹杂着喧嚣的空寂,但比起往日时候来,今日里的喧嚣却是被降低到了极点。 哪怕是磨损了灵智只懂日夜痛哭哀嚎的阴灵,在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夔牛鼓声中,也都噤若寒蝉。 孟府里,月下湖中安睡的么给你张一无所知,睡得酣甜。 鼓声一浪接着一浪,攀升到至高处时候,一阵整齐到几乎没有任何杂音的震甲声响彻天地。 少有人能够精准地描述出那一刻心头近乎战栗的感觉。 它仿佛是尖刀,又像是从历史的长河中陡然回归的余音。 它震荡着天地,也震慑着人心,甚至还呼唤着神魂深处的传承烙印。 所有听闻的炎黄阴灵,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不论是刚强的,还是孱弱的,在这一刻,都止不住魂体的颤抖,不自觉地往那声响传来的方向投注目光。 在所有人近乎颤栗的等待之中,又是一声震甲声传了出来。 于是,再一声,再一声 震甲声富有节奏响起,就像是有什么人,终于破开了岁月的迷雾,在沉睡中苏醒,在静默中走出。 震甲声、脚步声、车驾声 到那些声响越来越近,终于有一辆高大壮烈的王车从黑暗中当先驶出。 是的,当先闯入所有人视野中的,不是兵卒,不是将领,而是一驾王车。 擎着王旗、披着重甲、沾染着黑沉血迹的王车。 王车车驾之上,又有一道魁梧身影伫立其上,虎踞龙盘一般审视着这方已经失落去的天地。 也就是那道魁梧身影落入所有旁观者感知中的顷刻间,一点灵光骤闪。 殷寿。 雷霆霹雳一般地灵机划过识海,无需任何更多的宣告,就先告诉了他们这位王的身份。 大商,殷寿。 半饷的静默之后,不知是旁观中的哪一个阴灵扯着嘴角、磨着牙关吐出三个字。 商纣王。 天地越发地沉寂窒息。哪怕是已经失却了肉身庐舍、再不需要呼吸的阴灵们,此刻也像是脱了水的鱼,几乎无法挣扎地落入溺亡的恐惧之中。 商,纣王。 帝都洛阳的帝宫深处,以那些帝陵为中枢核心、诸多王陵作为簇拥呼应,一道道黑沉龙气冲天而起,盘旋联结环绕,最终化作一条九百丈的渊黑神龙。 渊黑神龙甫一演化,也不急着撕咬、扑杀那冒犯触动祂权柄的对象,竟是绕着整一个大晋阴世地界边线游走了一圈。 那渊黑神咯哦难怪不是其他,正是这大晋阴世皇庭龙气所具象化出来的实体。 第725章 如无意外,祂该是会真切反应出大晋阴世龙庭的境况。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这一条渊黑神龙现身的那一刻,相当一部分在侧旁观望的人影都从那商纣王处分出一半,仔细观察着、也记忆着这一条渊黑神龙的境况。 另一边厢站在王车车驾上的殷寿见得,眼底就升起了些许笑意。 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就只是那样看着。 看,那条由所谓的大晋阴世皇庭龙气所具象的渊黑神龙游走过整个大晋阴世地界,震慑所有世族气运;看,那些旁观的世族栋梁观察、记忆那渊黑神龙的境况,无声而冷酷地寻找着那大晋阴世龙庭的弱点;也看,仍旧隐在各处天地间隙中、藏于岁月之外的古老阴域。 这天地,是真的越来越好玩了 他的目光流转过各处隐蔽的地方,同那一双双看过来的眼睛对视过,最后落在那帝都洛阳某一处安静宅邸中,看见那个在自家修行阴域中沉睡的小郎君。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但到底还是没有抬起。 哪怕是他,这会儿也只能看着而已,并不能真的破开那修行阴域中层层叠叠的屏障,真正触碰到修行阴域之中的人。 更何况 殷寿目光闪了闪,也收了回来。 这位小郎君可轻易碰不得。 殷寿一哂,目光又再次抬起,看见那帝城东方处的一座宫陵。 那宫陵中,也有一位穿太子服饰的少年郎君似木鸡一般站立原地,只能愣愣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王车车驾上方随风鼓荡的王旗。 不知是殷寿对这位大晋阴世龙庭东宫太子的小小恶意触动了那大晋阴世皇庭龙气的感应,还是因为那大晋阴世皇庭的龙气在汲取震慑了国中诸多世族以后,自觉有能力也有资格可以同他所凝练的军势厮杀,总之,那条九百丈的渊黑神龙竟是猛地腾身而起,跃入虚空之中冲他所在咆哮了一声。 吼! 似是龙吟又像是虎啸一般地神音横扫天地四野,几乎要将所有旁观的、靠拢的各方势力连同那王车上的殷寿一网打尽。 寡人该赞你一声,好胆识吗? 冲击着所有人心神、搅乱他们感知的漩涡中心,一道声音轻飘飘响起。 旁的人倒还罢了,但帝都洛阳那中枢所在的帝陵主人,却是同时皱紧了眉头。 阿父,我们好像 司马师和司马昭对视得一眼,齐齐看向了中央处的高原陵。 高原陵中的司马懿默然一阵,却是从案前站起,直身望入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若能得大商纣王一声夸赞,自该是我大晋诸位君王的荣幸。 他往前迈出一步,躬身作礼而拜:后辈司马懿,见过殷寿先祖。 仍未平息的漩涡中央处,那位不动如山的魁梧王者眉毛一动,朗声笑了起来:你这后辈到确实是技巧,难怪能够立下这一番功业,不错,不错。 说是不错,但不论是被夸赞的司马懿,还是在侧旁旁观的一众闲杂人等,也都没有几个会将话当真的。 大商的末代君王殷寿,即便这位治世的岁月已经逝去太久太久,可也仍旧有些许故事传说流传下来。 而只凭那些话语,再加上今日所见,就该能知道这位末代商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秉性。 而似他这等的人物,又怎么可能真的会看得上司马懿? 哪怕司马懿也曾有过赫赫军功在身,也一样。 司马慎低了低眉,将目光收了回来,同时也一并将心头的沉郁压下。 哪怕事情再不顺利,再有更多的变故,他也得继续走下去。 他曾经所支付的代价,不能空掷。 倒是司马懿,面上还能挂着诚挚笑意来回答这位末代商王。 司马懿多谢先祖夸赞。 某一方隐匿天地的阴域之中,不,不独独是一方,甚至是好好几处,都有人低声慨叹。 这大晋旁的且不论,司马懿的韧性确实了不得。 确实 殷寿也是多看得司马懿一眼才懒懒收回目光:你担得起。 他懒得再跟司马懿周旋,只心念一动,王车车驾便再次往前驶进。 夔牛鼓声、震甲声、车驾声以及脚步声又一次响起,镇压整个天地。 所有阴灵沉默,看着那一排一排的兵卒在士官车驾后头泉涌一般流出,最终站定在殷寿的车驾身后。 第227章 也就是到了商兵从殷墟中彻底走出,所有旁观的人方才惊觉 商兵的数量,远没有他们早先料想的那样多。 可能是五六千,也可能是六七千,但绝对没有过万。 想也知道,如果只是凭借这个数目,根本不足以慑服天地。起码不该会有如今这样恐怖的、近乎逼得人心神失守的威势。 这些商兵真正的摄人之处,还是他们的修为。 有一个算一个,哪怕是持矛而行的兵卒,也都是阴神境界的阴灵。而那些坐在车驾里的近千将领,更一个个都是阳神境界的真人。 那些同样搜刮了王朝、皇庭底蕴,退隐一方阴域的王朝、皇庭余脉倒也就罢了,对殷寿这位末代商王展现出来的实力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还算是平静,但那些后起的寻常世族和后辈,却是止不住的魂体激荡,险些没昏厥过去。 第726章 数千阴神境界的道长成军、近千阳神境界的真人为将,这就是上古三王朝的余威吗? 这也太吓人了吧? 倘若作为上古三王朝之一的大商实力真只是眼前如我们所见的一般,情况倒也还算能接受,怕就怕他们不止这般能耐啊 也是啊,这位商王是末代商君,不论是在大商王朝,还是在他们殷商一脉,大抵都不会很受待见。他这次从殷墟中走出,重入中土阴世天地,所能带出来的力量怎么都不可能是他们殷商一脉的全部。 殷商一脉,该是还有所保留 也就是说,我们中土阴世天地,是要来一条过江的真龙吗? 越是细想,越是讨论,就越是觉得他们前途渺茫,前境堪忧。 其实我还怕这位末代商王的出世只是个开始。想一想吧,在殷商以前,我炎黄族群还有一个大夏,而在殷商之后,我炎黄族群也同样有一个大周。这还只是上古的三王朝而已。在远古、中古和近古,部落、王朝、帝朝,哪里就少了? 有人听着,哪怕是魂体也忍不住一阵哆嗦。 这阴世天地,是真的要乱起来了吗? 还不仅仅只是皇朝内部的乱争暗斗,还将包括历代炎黄族群正统之间的纷争与乱战? 我们真的能扛得住这样的乱潮吗? 那低低地询问声很快就散入寒凉的阴风之中消失不见,再不复被人所耳闻,但它的影响却一直存在。 它用近乎震耳欲聋的态势叩问着这天地中观望的所有阴灵。 森寒天地间,有人打消了某些想法,也有人另行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天地自来残酷,而生灵也从来不缺乏审时度势的能力。 站立在王车车辕上,以大商王朝旗帜作为羽翼的殷寿自然不会错过那些或是晦涩或是胆寒或是平静的视线。 他扫视过一圈,忽然就失去了兴致。 就这样吧。 如今的炎黄正统是你司马氏,此乃是事实。 再看这个由司马氏掌控的所谓大晋皇庭不顺眼,这也是族群所承认的事实,它并不需要他来承认,就像它也不由不得他来接纳承认一样。 料想你也该知道,孤今日走出殷墟,不是为了在这中土阴世天地里同你们争抢些什么。 司马懿携同其子司马师、司马昭,和司马檐一起,齐齐执手向殷寿一拜。 司马氏自不会误会商王,商王还请放心。 殷寿掀起半片眼皮子,懒懒扫过那大晋阴世龙庭的几座帝陵。 又或许,他看的不是这些已经化作帝宫的帝陵,而是炎黄族群的正统传承。 司马懿半垂落视线,谨慎地做出判断。 你们不会误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殷寿随意说道一句,然后又道,孤将同我殷商诸兵将一道,镇守长城。 长城之外,是我殷商诸兵将征伐开拓之地;长城之内,是我殷商诸兵将震慑压服之地。 长城? 长城! 听着殷寿这位商王的话,此间天地所有安静旁观的人都是一震,禁不住抬起眼来死死盯紧那王车车驾上的君王。 殷寿没想要跟他们耍弄心思。 不错,他平声道,自今日起,我殷商将为炎□□守疆域。 殷寿的话语才刚落下,都还没等听见的人如何去消化,如何去平复心情,那随行在王车车驾左近的载着夔牛鼓的车驾处便又再一次响起了捶鼓声。 砰,砰,砰。 这鼓声一声比一声干净,也一声比一声清朗简洁。 没有拖泥带水的纠缠,也没有晦涩阴暗的谋算,就是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一腔心意与热血。 司马懿沉默半饷,忽然一震长袖,交手并在额前,深深向殷寿拜下。 懿代大晋多谢商王。 殷寿轻哼一声:只为了我炎黄而已。 不是为了你们这一群后辈,更不是为了你们这所谓的大晋。 他说完,竟是懒得再同司马懿废话,只团团扫视过这天地,便即一拉车驾处的缰绳,引着车驾调头,当先向着远处行去。 在他之后,商军诸兵将也都转身跟上。 其行进之严谨整齐,态势之凶猛霸道,竟是丝毫没有一分衰减。更甚至,它们还随着自己的前行而步步积攒威能,似水蓄势,等待着某一个时刻的爆发。 车驾远了,鼓声远了,脚步声也远了。 到最后,他们离开了绝大多数人的感知范围,还了这一片地界清静。 但就是,太清静了一些。 清静到压得人的心头都沉寂了几分。 到最后,还是司马懿先转过身来。 这位大晋的高祖宣皇帝先是看过他的两个儿子,又看向他的孙子,最后视线落在他的重孙身上。 亦即作为大晋阴世皇庭东宫太子的司马慎。 阿慎,待稍后,你且到我高原宫里来一趟吧。 司马懿没有在意司马慎那比之往日里还要惨白一二的脸色,慈和道。 司马慎整肃心神,应答得端正沉静。 第727章 是,高祖。 司马昭、司马檐看着他的目光都含了一分担忧,但他们在原地站立片刻,竟是谁都没有说话。 司马懿目光再次扫视过这些子嗣,随后才转眼,看向藏在这天地间更隐蔽的诸多阴域,目光平静却也源深。 几乎所有关注着这一片地界的人都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不敢迎上司马懿的视线。 不怪他们畏怯,实在是这一位不好招惹。或者更准确地说,被这一位惦记上是无比麻烦也无比头疼的事情。 诸位倘若还有清闲,不妨也来我高原宫坐坐,如何? 司马懿的声音随着天地间凄厉呼嚎的阴风一起传出了四野。 没有人会错过他的这句话,但即便如此,也没有更多的动静传出来。 司马懿笑了一笑,端正抬手向四方作礼,随即便带着司马师、司马昭等人重新落入帝宫内消失不见。 其他还观望着这边厢地界的人等了一阵,又等了一阵,才有近乎悉悉索索的低语声响起。 那司马懿,真就这样走了?没留下什么东西来诓骗引诱我们? 应该是没有了吧。我查看过了,没有任何的发现。 真的没有任何发现?真的就安全了? 你们要是不信的话,你们自己也可以动手查探查探确认下来的啊。我可不信,你们真的就那样的信任我们,愿意只等着我们的确认结果而不会做任何探查 哈哈,谨慎一点会安全些嘛。 我这边查探过了,没什么发现,你呢?有人问。 不过得一会儿,各处隐匿的阴域里就有声音传了出来。 我这里也没有发现。 我们这里同样没有更多的收获。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安全的了? 这样的一个问题问出来后,回应问话的人的却只有一片静默。 所以,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早先问出问题的那个人木然一阵,很有些无奈地问道。 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不安全而已。或许是被那无奈催逼的,终于有人回答了他。 就是,那毕竟是司马懿啊。在那个人之后,又有一道声音响起。 你们都说他是司马懿了,那很有些无奈的人更觉无奈,他是司马懿,不是诸葛孔明。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 自司马懿在诸葛孔明那里吃过大亏以后,司马懿就将诸葛孔明的手段也学了几分不是吗?似今日这样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后来也逮着机会玩弄过好几回的。 你们也不是真的年轻后辈,可都是听说过这司马懿的丰功伟绩的,你们莫要告诉我,你们真就那样放心地听信他的话了? 又是一阵古怪的沉默占据了各处地界。 看吧,你们的答案是那样的明显,还需要谁来多说些什么吗? 默然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纵然如此,我们总也还需要拿出一个主意来的。而且我们大家都知道,司马懿背后有大晋 说到这里,说话的那人又是不自觉地停了一停。 尽管在那位商王看来,所谓的大晋压根就算不了什么,甚至都入不了他的眼,可他们毕竟不是那位商王。 他们没有无视和轻忽大晋的资格。 而现下的时局态势越发的复杂混乱,我们需要同盟。 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对,我们需要同盟,他道,所以我们才会直到现在还在此处逗留不是吗? 如今局势艰难多变,大家既然都有意联手,便多给予一分信任如何?我们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了。 这是真的,这附近的所有人心里都明白。 第228章 既然大家一直等到了现在,谁都没有离开,那么料想来联手结盟该是我等的共识? 一个声音平静响起,传遍这一片界域中各处隐匿的大小阴域。 但所有听清这话的人却是谁都没有反驳,直接默认了下来。 很好。那声音赞了一声,尽管也没有多少人真的从他简短的话语中听出什么赞赏来,那就让我们大家都坦诚些吧。 说话的那人停了一停,再开口时候声音中就多出了几分笑意。 我相信留到现在的各位没有几个是呆傻的,像早先时候你们彼此联合的有限交付 就不要再有了。 诸位以为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掷落虚空以后,这一片界域又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过了不知多久,才另有一道声音从某方隐匿的界域中传出。 王老先生说得很是,我们都再不能抠抠搜搜地彼此试探了。这世道变化太快,由不得我们按部就班的来。为了表示诚意,我谢家可以抽调三方近古阴域作为试炼培养年轻族人的资粮。 有人视线团团转过虚空,将话语补充完毕。 那三方近古阴域,除了我谢氏族人之外,也可以开放给诸位盟友,以此增强我方盟友的实力。当然,我谢家所开放的那三方近古阴域本是为了培养我谢家年轻族人所用,能够抽调分出的名额有限 第728章 诸位想必都是能够理解的吧? 那谢家的人话才刚说完,尾音尚且未曾消散,虚空各处就有甚为大度甚为贴心的声音传出。 能理解,当然能理解。谢老你放心,你们谢家能放出多少名额,我们就带走几个名额,绝对不会有二话。 那谢家的人听着,也很是客气地笑了一声。 那就好,多谢诸位体谅。 既然有谢家抛砖引玉,那我桓家也不会悭吝。这样,我桓家也拿出三方近古战场来磨练年轻族人,在此同时,诸位盟友也可以选定合适的族人送入其中。 不论是要借那些近古战场磨练自己的部曲,还是要提升他们自己的战力,打磨战斗技巧,亦或是直接从那些近古战场中募集战兵作为部曲,也都是不错的选择。 自桓家阴域里的话语传出以后,这一片地界又陷入了静默之中。 无他,实在是太大手笔了。 桓家这一回拿出来的,可是三处近古战场啊。 尽管在晋立朝以前,中土炎黄界域中爆发了连年大战。 从东汉末年的黄巾之乱一直到十八路诸侯征战,又到三分天下,最后到天下一统,烧遍天下的战火起了熄,熄了起,几乎没有个消停的时候,以至于阴世天地里的各处界域缝隙中藏了数不胜数的阴域战场。 有这番前情在,阴域战场似乎听上去没有那么值钱了,但事实却不然。 再是数量众多,阴域战场也仍旧是阴域战场,它们对于阴兵部曲以及阴灵本质锤炼的帮助没有任何消减,如此自然就不会降低天下有识之士对它的追捧。 更何况,方今这天下乃是大晋的天下。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都是如此。而阴域战场作为能大幅提升麾下部曲实力的界域,自然也备受大晋皇庭辖制,时时紧盯。 起码就连位列诸世族之首的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手上留存的阴域战场数目也相当有限。 哪怕在明面上掌领大晋兵权、备受大晋皇庭诸位帝皇信任的龙亢桓氏,也没有例外。 但就是这样的龙亢桓氏,竟还是在他们自家被盯死的那些阴域战场里分出三个来作为结交盟友、发展同盟势力的根基,此等手笔、此等魄力,如何不让人咋舌? 在龙亢桓氏那家人发声以后,就连同为诸世族之首的那三家,都忍不住无声对视了一眼。 桓兄好魄力,既然如此,那我庾家就舍出三幢藏书楼来吧。另一方隐匿阴域中也有人开口说话了,但藏书楼到底不比其他,若是还要限定名额未免说不过去 这样,那人自己斟酌一阵,最后道,不论是同盟中的哪家后辈族人,只要愿意遵守藏书楼的规矩,爱惜藏书的,尽都可以进入藏书楼中翻看其中藏书,诸位以为如何? 这一回,就轮到他桓氏的隐匿阴域承受从各处汇聚过来的目光了。 那桓家人面色不动,含笑迎上落在他们这一边厢的视线,尤其是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那三家。 琅琊王氏的人细看得一阵,收回了目光。 也不对,他其实是将目光投落到了某一处高门大宅中,同那深深宅院中央处倚灯而坐的青年郎君对视得一眼。 青年郎君的面前,还坐了一个面上尚且带着稚气却精神奕奕的少年郎君。 这少年郎君却也不是旁人,正是孟彰在太学童子学里的同窗王绅。 大兄王绅问前方的王璇,我们家要怎么办? 王璇默然片刻,不答反问道:你同那位孟氏阿彰同窗数月有余,对他的认知可有什么变化了? 王绅原本还有些急切,但听得王璇的问话,不由得怔了怔,整个人便沉静了几分。 很是玄妙地,王璇也正抬起目光看了过来,正正看见了王绅那一少顷的心境变化。 看来,你这些日子是很有些长进了啊他慨叹也似地道。 王绅低低唤了一声:大兄。 王璇抿着唇压下唇角的一点弧度,又稍稍偏移了一点目光。 仔细说说吧,你是怎么看那孟彰小郎君的? 王绅也是收敛了心底面上的心思,斟酌一阵,竭力回答他的兄长。 如果大兄问的是今日他们几家这一出出手笔同孟彰有没有关联的话,我的答案大概是肯定的。 王璇没有对王绅的话做出任何表示,他安静地听着。 孟彰联合我等童子学里的诸多同窗于一方梦境中学习天下舆图 他显然是有想要将我等诸多世族的力量联合起来的意思。同时,我们所学习的是天下舆图,不是各家之间的来回争斗,这就表明了他目光所关注的,从来都不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 嗯?听到这里,王璇终于发出了一个单音。 王绅停住话头,抬眼看向了他,等待他的问题。 王璇也仅仅只是摇头,便催促他道:继续。 既然孟彰目光所关注的,不是人与人的争斗,也不是世族同世族之间的争锋与联合,甚至不是世族同皇族之间的那些角力,那么他目光所凝视着的,到底是什么呢? 第729章 王绅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原本我还没有更清晰的认知的,但今晚这一看,却隐隐摸到了些头绪。 王璇仍旧没有插话,就等着王绅自己的判断。 王绅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神思有些恍惚。 绅以为,应该是族群,或者是意识乃至更高更虚渺的社会形态等等问题。 王璇听得,也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问:你觉得今日里这位忽然现身的末代商王,同孟彰这位小郎君有些关联? 王绅颌首。 我也不想这样想,但我确实是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王璇默然半饷,缓慢点头。 王绅见得,面色松缓了些,他小心地觑着王璇的面色,犹豫着开口道:大兄,其实我总觉得,不论是我和阿礼、阿筱这些出身世族的同窗,还是李睦、明宸那等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同窗,都很关注着他。 这不是因为孟彰他自入了帝都以来,就背负了一身盛名么?王璇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王绅抬眼看定了王璇,没有说话。 王璇面色渐渐收敛:真有? 王绅应道:真有。 王璇问:那你有猜测吗? 王绅思索片刻,谨慎回答道:我不太确定,就是觉得 他有点像火。 像火?王璇咀嚼着,最后往深里问,什么样的火? 王绅回答道:希望又或者是自由这一类的吧。 希望,又或者是自由这一类的火王璇缓慢道。 王绅点头:就是那种不必多么激烈去反抗、挣脱身上枷锁也能寻找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方向的那种自由。 王璇一阵沉默。 不过还没等他去多琢磨,王绅就已经提醒他了。 大兄,这些事情还是回头再细想吧,现在可是该轮到我们家拿出诚意来了。叔祖他们在等着你的话呢! 回过神来的王璇往外张望得一眼,果然就看见了自自家隐匿阴域方才投递过来的目光。 他没有自己拿主意,而是又询问旁边的王绅:阿绅,如果你来拿主意,你觉得我们琅琊王氏应该拿出些什么东西来才最合适的? 如果他来拿主意,他觉得他们琅琊王氏应该拿出些什么东西来才最合适? 王绅惊异地看着王璇,少顷没有任何的想法。 王璇看他,问:说说吧,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而且,颍川庾氏那边,应该也是庾筱在拿主意的,不是吗? 王绅往外张望得一眼,看过各家的隐匿阴域,最后又往孟彰的宅邸所在看了看,回头对王璇道:我琅琊王氏应作裁断。 裁断?王璇问。 王绅点头:哪怕是诚意结盟联合,我们各方之间也还会存在龃龉和恩怨。这些都是可能引发联盟内部争端的嫌隙,为保证内部成功联合,联盟中该当有一个裁断的应对措施。 第229章 你说得很有道理 王璇笑着一颌首,旋即将那笑意收起,端肃面容,朗声开口道:我等各家共盟,乃是为了应对接下来的混乱大势,故此当有盟约规束各方,以安抚人心,厘定各方权责。 外间隐隐显出几分躁动,似乎是有人坐不住,想要询问些什么,但到底没有人作声。 那些躁动尽都被强行镇压了下去。 王绅往外瞥得一眼,又收回目光来看坐在他侧旁的长兄。 王璇坐得稳稳当当,面色不动,声音不疾不徐,几乎没有任何波澜。 像极了那深秋时节平静的湖面。 王绅下意识地也平复下心头的涟漪。! 我王家有几分底蕴,自不该吝惜。是故,我王家可敬奉一页阴律墨书,以作记录盟章所用。 王璇的话语尚在虚空中飘荡,就有一片墨黑云雾从王家这一处阴域中飞出,在半空中悬停。 阴律墨书! 还没有从王璇的话语中琢磨出他以及一整个琅琊王氏的取舍和图谋,各方的目光就下意识地望向了那一片墨黑云雾。 与其说那是云雾,倒不如说它是一抹凝实的天光、一片高远却空白的天章。 这一片虚空中所有隐匿的阴域里,都有人心神震颤。 阴律墨书?!是阴律墨书?!这真是阴律墨书? 传闻中能够沟通阴世天地意志、篡改一片阴域地界道则与法理的阴律墨书?! 琅琊王氏,他们连这样的至宝都有?!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一件至宝,他们琅琊王氏竟然为了一场诸世家望族的结盟就拿出来了? 他们琅琊王氏,到底是怎么想的? 或许正是因为太多人都想要问个为什么,都想要知道他们琅琊王氏到底是怎么想的,所以才导致了各家阴域外间的虚空中反倒静默得吓人。 王绅往外头看了一眼,又看看那静静悬停在半空中、自顾自与阴世天地沟通联络的阴律墨书,最后回转目光问王璇:大兄,我琅琊王氏真的有必要将这一件宝贝拿出来么? 第730章 那可是阴律墨书啊,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书纸! 王璇觑了他一眼,见王绅面上遮掩不住地肉疼,坐直了身体。 如你先前所说,联盟需要有裁定,需要有盟章,而它们也确实最适合由我琅琊王氏出面,可你难道真的就以为,只凭我琅琊王氏能够约束得了他们? 王绅沉默着没有应声。 半饷后,他才干干道:我琅琊王氏有这个能力。 王璇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只从我们自家的家底、只看其余各家摆放在明面上的实力来看,似乎是这样的没错。 不论是细品还是粗听,王绅都没能从王璇这一句话中听到半分赞同的意味。 他不觉抿了抿唇,更仔细地去思考、去评判。 大兄你的意思是我琅琊王氏藏了根底,其他人其实也不显山露水? 王璇听得,看向了那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与死寂的殷墟,却是没有说话。 王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阵阵的无言。 大兄,他低头认错,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就像那殷墟,先前不也没有人想过会有一位商王率领旧部从中走出,可现在呢? 现在还有哪一家敢真将那地儿当废墟? 而除了殷墟的殷商以外,谁又还能保证这天地各处,不会还有同样的古老势力在其中蛰伏? 王璇点了点头,目光却还是没有从王绅身上挪开。 他似乎在等待着些什么。 王绅初初还没有察觉,但后来时间久了,就有点明白过来。 还有 他皱着眉头苦想一阵,才沉吟着开口道:统摄、联合、镇压诸多世族高门,那是皇族才会想要做的事情,我们琅琊王氏 没有必要出这个风头? 王璇笑了起来。 王绅紧绷的心神也放松了些,他跟着笑了起来。 我琅琊王氏乃是代代绵延不绝的世族,非是那等求十几二十代极盛的皇族,我等自有我等的取舍,你作为我琅琊王氏的嫡支主系,一定不能错乱了这个。王璇教导他道。 王绅郑重点头:大兄放心,我记得了。 该谨记。王璇道。 王绅露出一个笑容:必定谨记。 王璇这才满意地点头了。 琅琊王氏这一对兄弟间的教导才刚落下帷幕,外头那边厢因为忽然出现的阴律墨书而激荡起的暗流也再一次平息下来。 王家果真是信义,为了我等联盟协作,竟然可以拿出这样的一件至宝来,我等实在是感念不尽。一个声音从外间传了过来。 王璇、王绅两兄弟抬眼往外看去。 在那个声音之后,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呼应也似地响起。 不错,王家果真是信义 王家的心意,我等愧领这阴律墨书该如何使用,我等又该在墨书上落下什么样的盟章,不知王家的诸位心里可有计较了? 一番热烈的响应以后,又一个重要的问题被提了出来。 王璇、王绅以及这一片王家阴域里的王家众人都能感觉到从各处投落过来的目光。 王璇先是左右看了看王家阴域里的各人一眼,见王氏众人俱各含笑点头,面上也显出了几分笑意。他扬声对阴域之外道:盟章关乎我等各家同盟之事,不该由一家论定。如此,今日各位且先归去,待仔细审慎思量过以后,我等再来商量此事,怎么样? 尽管没有任何表现,但王璇还是在那些人再开口时候感觉到了他们的放松。 这样会不会拖慢了我等结盟的脚步?饶是如此,也还是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询问。 这个问题直接又让刚刚解冻的氛围沉寂下来。 不错,如今局势已经不是一方两方自我约束就能稳定下来的,已经伸手、准备伸手的势力太多了,谁也不知道在这一个个推手动作以后,局势最终会导向何处,留给我们的时间,怕是没有我们所料想的那样多。 王璇也早有料想,这会儿不慌不忙地开口道:一日两日的时间总是有的,不急于这一时。 各处阴域之中,很多人沉默一阵,都点头赞同。 这确实是。 不如就这样,两日以后,我等再次聚首便是。总不能两日工夫,我们还都没有个章条的吧? 可以 王璇一直听着,偶尔同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几家无声交流一阵。 待得外间的意见终于统一下来,王璇抬手一招,那原本悬停在半空中自由舒展、仿佛与这阴世天地同呼吸的阴律墨书便似倦鸟归林一般,轻鸣一声飞入王家的那方阴域,最后落入王璇宽大的衣袖里。 王绅定定看着王璇那个衣袖,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怎么了?王璇问。 王绅先是摇摇头,但后来还是按耐不住,低声询问道:大兄,阴律墨书同阴世天地的联系很紧密,你就不怕那些阴神会找上门来? 第731章 阴律墨书,阴律墨书 哪怕不知晓这宝贝的具体效能是什么,只一听这名字,也多少能有些概念了。 眼下阴世天地里的各位阴神,可都在等待着时机呢。 王璇笑了笑,他伸手往袖袋里一扒拉,最后更是直接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了王绅手里。 王绅低头一看,却不是旁的,正是刚刚才被王璇收起的阴律墨书。 你且仔细看看。 王绅看了看他,果真就低头翻看起手中的那一抹烟云似的宝贝来。 不过须臾间,王绅原本略显紧绷的脸色就舒缓了下来,再过得少顷,他的整个心神也跟着放松了。 原是这样。 王璇笑着问他:看清楚了? 王绅点头:看清楚了。 王璇再问:能放心了? 王绅也再点头,回答道:能放心了。 他这样说着,也将手里的那抹阴律墨书递还过去。 这一页阴律墨书说是神异倒也神异,因为它确实是阴律墨书,也确实能够沟通阴世天地的意志,铭刻阴世天地的章律,但同时,它也是残缺的。 不,更准确地说,它仅仅只是阴律墨书的一片碎片。 还是那真正的阴律墨书不知道被撕成了多少片以后的碎末。 就这一点碎末,拿来做个盟书约束结盟的各方确实可以,但要说是拿它来沟通阴世天地意志、将己心之念刻印阴世天地之中,妄图行昔日黄巾旧事、来个改天换日、以我心代天心这样的事情 那就太过痴妄了。 王绅再看得那被王璇收入袖袋中的阴律墨书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也不怪乎为何各家先祖会想要乃至真的出手镇压了阴世的诸位先天阴神,实在是这些阴神们太过尊贵、太过富足了。 他们就像巨鲸一样,倒下后的血肉、遗产足够养活数量庞大的生灵。 王绅这样想着,心里又更清明了几分。 作为代代积攒财富、土地、人才的世族,尽管他们一直都有在收敛自己的存在感,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皇族之后,他们也在渐渐成为巨鲸。 他们这些巨鲸一样的世族一旦倒下,也必定会滋养族群中更多的人和新生势力 所以他们在积攒自己的底蕴、增长自家力量的同时,也该当更为谨慎。如此,他们才能稳稳当当地将血脉、财富代代传承下去。 王绅才刚抬眼,就看见了对面的王璇正在冲他笑。 王璇默然一阵,也是笑问:大兄? 王璇伸出手来,在他头上揉了揉:你很好,但有些事情,不必你太过操心。 你还小呢。王璇道,且先紧着你的学业就是了。 王绅想要点头,但他想到了坐在他座席后头的那位同窗。 他最终摇头道:我不小了。 孟彰才是真的小。 即便王绅的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来,王璇也仍旧看破了他的心思。 他摇头:孟彰是孟彰,你又是你。你们是不同的。 王绅皱了皱眉头,却是嘀咕道:我当然知道。 王璇收回手,默然看他一阵,最后摇头:不,你不知道。 王绅很有些不服气,问:我怎么就不知道了?他每日里上学的时候,可就坐在我后头呢。 王璇就问他:那你觉得你和他的交情如何? 王绅哑然,半饷说不出话来。 王璇将叹息隐去,又问道:你知道你同他最大的不同,在哪里吗? 王绅张嘴就想要说话,但他嘴唇动了动,到最后竟然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只能问王璇:在哪里? 王璇手抬起,藏在衣袖里的手指伸出,直接点落在王绅的心腔处。 这里。他道,你和他最大的不同,是决意。 决意?王绅愣愣问,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王璇点头:是的,决意。 他将手收回来,袖摆在空中荡出一圈弧度。 你回去以后,自己好生想想吧。 王绅默然一阵,站起身来对王璇叠手一拜,转身离开。 王璇坐在原地,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渐渐走远。 时局动荡,没有人能够窥破它最终流淌的方向。阿绅,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浮浮幽幽的声音回荡在这一处静室里,最后又合入阴凉的寒风之中消失不见,竟是除了王璇自己以外,再不被第二个人所听见。 王绅自然也没有。 他走出这一片阴域后,却是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遥遥往帝都洛阳中孟彰府邸的位置看了一眼。 整个洛阳帝都里的各处华贵高门最中央处,都有苍白烛火大盛,照亮一片地界。 显然,这些原本各有安排的高门掌事之人今夜都已经被惊醒,再难以入眠,但唯独 王绅默然站立,目光遥遥映出一片安静的暗色。 唯独他孟氏孟彰,却是没有任何动静。 就仿佛分浪惊扰不了他,那喧嚣吸引不了他。 第732章 你与他最大的不同,是决意 王璇刚刚的话再一次在他耳边响起,但王绅却似乎再没有早先第一次听见时候的信任,他有一点点动摇。 只一点点。 他自己,同孟彰这位同窗最大的不同,真的是在决意上面吗? 盯着那片安静的暗色半饷,王绅摇摇头,再次转身,迈开脚步往那独属于他自己的阴域走。 似王绅这样渐渐归去各自的阴域,处理手上事宜、平复各自心潮的人很是不少,以帝都洛阳为中心、辐射四方万万里的这一片阴世地界,终于又再一次恢复往常时候的平静来。 但在这一片平静之外,却另又有低低的、悉索的、几乎隐没在阴风里的声音响起。 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这乍起的声音,哪怕是在群鬼汇聚的阴世天地里,也近乎阴戾、尖利,它剜剐着耳膜,又撞击着心神,每一个声节、每一个音韵,都是心神的折磨。 那不是人的声音。 甚至不是阴灵的声音。 它深藏着精怪的怨气与戾气,它裹夹着无尽魍魉的恐惧与恨意。 它属于精魅,属于妖魂,属于魄魉。 它来自非人的异类。 而当这一道声音响起以后,这一方界域便仿佛自然而然地脱离了整个阴世天地,落入到某个时空的间隙之中。 今夜里人族的动静那样大,谁还能没看清楚呢?又有一道相类的、属于异类的声音响起。 和上一道声音不同,这一道声音里,隐隐的似乎多了些笑意。 而且,仔细说起来,那位忽然从殷墟里走出来的商君,我们好像也挺熟悉的你说是不是,三狐? 祂这样说着,这一片界域各个方向都有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向东方某个方位。 在那里,一道昳丽、魅惑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歪坐着。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那被称作三狐的人影才偏转头,将目光一一扫过各方。 祂的面容被遮掩在云雾里,少有人能看清祂的眉眼。但那不重要,祂只要存在在哪里,就自然而然地让人心神摇曳,无端地生出诸般旖念来。 确实眼熟。这位三狐淡淡开口。 祂的声音是清冷的,不曾裹夹着任何的意图,像这天地间自然流动的风,又像是那驱散厚重黑暗的柔光。可饶是如此,当它落入旁人的耳朵里时候,却又总会平添出几分魅惑之意。 哪怕是风,是柔光,也仿佛都沾了些什么。 随着这位三狐的声音落下,界域各处都是一静。 那三狐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张目看得一眼,便闭了闭眼睛。 三狐,待到这片界域的安静再次被打破时候,那声音竟也柔和了几分,刚才的那一位,是不是殷商里的那殷寿? 三狐懒懒点头:约莫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约莫是是什么话? 尽管如此,这一片地界里汇聚的各方精魅魍魉也都没有生气。 他们难得地保持着耐心。 既然是殷寿出世一个树魅往殷寿率兵离开的方向看了看,仿佛还能看见那尊末代商王的身影,祂叹了口气,回转目光来看三狐,他与你们狐族的那些因果,大概是需要清算了。 你们狐族还得要早做准备才好。 这看似亲善的提议并未能让三狐动容,祂只懒懒应了一声:嗯。 嗯? 纵然此地汇聚的各方都是老熟人,谁都知道谁的性情,可当真听到三狐的这番回应以后,也还是忍不住一阵阵脸皮抽动。 强自按耐一阵,这些精怪异类面面相觑得一阵,到底是由另一个魄怪开口道:这次人族那边厢出头的是殷商的商君,还是那位末代商王我们到底是个怎么决断,大家还是坦诚些吧。 毕竟,谁都不希望我们最后被各个击破不是吗? 三狐掀起眼皮子团团看了那些精怪一眼,又放任眼睑垂落,自顾自地沉默着。 偏生这时候就是有一个精魅不愿意放过祂,特意点了祂的名号出来。 三狐,你说呢? 三狐无声哼了哼,道:我说了,你们就愿意听? 一众汇聚过来的精魅魄怪俱都静默。 三狐嗤笑了一声,任由无边的魅惑自然发散,圈拢住这一片地界。 只是这些魅惑还未曾占据每一寸地界,就被一道道凭空而生的阴风、鬼火、厉声、尖啸给撕扯得支离破碎,几乎没能留下些什么痕迹来。 三狐也没有太多的反应。 你们都知道,我青丘狐族同那商王殷寿有一段因果牵扯,为了了却这一段因果,我们青丘狐族可谓是想尽了办法。你们真就不怕,我狐族会为了了却这一段因果,将你们给反手卖了? 三狐的腔调拖得很慢,像是在逗趣,又像是随意抛下某些鱼饵。 这个自然是怕的。一个精魄怪笑着开口。 三狐身影不动,轻哼一声,笑道:你倒是实诚,近些年新冒头的吧? 那精怪站起身来,庞大的身影遮蔽了半个天空。 旧鱼见过三狐神尊。 第733章 三狐面上显出了些许笑影。 神尊?这里哪儿的还有什么神尊呢? 那个名为旧鱼的精魄却只是摇头,仍旧恭敬地站立在原地。 三狐懒懒挥手:罢了罢了,你坐吧。这里真没有什么神尊,毕竟如今落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 不都是精气、残魂所化的阴鬼么? 三狐有些倦怠了。 那旧鱼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三狐到底不耐烦了,掀起眼皮子看了那旧鱼一眼:我也不想理会你是怎么想的,但这会儿还是自己坐吧,莫要再多生事,否则,我还真会怀疑你是不是惦记起了我这一身精魂呢。 旧鱼果真就闭上了嘴,默然挤在角落的阴影里。 三狐闭上眼睛,不去在意那些从各处投递而来的目光,哪怕那些目光里的意味各有不同。 你们如果一定想要知道又或者是确认我青丘狐族的态度,那我青丘狐族倒也不介意将话说明白了。 三狐道:殷寿的事情,是他殷商一脉自己的事情,更是他炎黄族群自己的事情,我青丘狐族一脉并不愿意干涉。是以,只要殷寿没有找上我青丘,我青丘狐族什么事情都不会做。 你们要做什么,且只随得你们自己去,只要你们能够做好接受自己结果的准备。 三狐站了起来,竟是就想要离开。 我青丘狐族这次就失陪了。 还没等三狐的身影彻底消失,一个苍老的声音落下,却是将祂又给留了下来。 三狐。 三狐身影在原地站定,却是恭敬了些。 祂应声道:树老。 那树老叹了一声,劝祂道:如今时局动荡的,不止是炎黄人族,也不只是人族,还有我等精怪妖魅一类。尤其我等精怪妖魅的命数较之那人族更为飘荡,简直似那风中飘絮一般 我等无奈,却也只能为了这残余的精气与魂质百般筹谋、小心谨慎。但你也知道,这更不是我们的强项。 心思算计、时局布置,那都是人族精擅的事情,他们妖魅精怪是真的笨拙。 我知你们青丘狐族一脉自上古以来便在炎黄族群中有瑞兽位格,同炎黄族群关联极深,但时随世转,青丘狐族一脉的瑞兽位格基本已经失落了 三狐没有任何表情。 树老又道:我说这些,原不是为了要劝说你以及你们青丘狐族一脉如何如何,只是 只是人族如今势大,以至欺压百族,不是将我百族驱赶处他们的聚居地,就是将我等囚锁监禁,处处设限我等百族生存何其艰难,三狐你与你背后的青丘狐族也该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今我们百族所求,也不是要反攻炎黄人族或者如何如何,我们只是想要求存,想要安安稳稳地修行罢了,这难道也是不行的么? 树老说着说着,声音中竟然隐隐带出了几分哽咽。 被祂的情绪感染,其他汇聚于此的精魅魄怪也都是情绪低落,眼眶充血发红。 难道自我等在上古的族群生存战争中落败,我等就再没有在这方天地中生存、修行、壮大的资格了么?! 三狐神尊,你可能回答我? 三狐眉眼动了动,又动了动,最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天地,自该有你们的生存之地。三狐回答道,声音清净、舒爽,是真正的明白天光,未曾夹带上任何一点杂质。 各处汇聚的精魅魄怪尽都面色一喜。 这是真正的三狐神尊。 这是真正的青丘尊神。 但是 三狐的声音一转,立时就让那些还带着喜色的面孔凝滞当场。 当年强横远胜今日的百族在族群生存战争中败于炎黄族群之手,已然是丢失了先机。何况是现今? 三狐睁开眼睛。 一抹明亮天光陡然破开阴霾与暗沉,照亮这一方地界。 你们看清楚。 如今的炎黄族群内部纵有纷乱,在总体的实力上,还是远胜当年上古时候,而你等百族却在衰落。 一起,一落。起的是炎黄人族,落的是你们精魅魄怪百族。三狐平静地问,你们同炎黄人族之间的实力差距越发的大了,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要怎么从炎黄人族那里取回胜果? 一众精魅魄怪俱都沉默着,久久没有言语。 你们要生存,要修行,我、我青丘狐族都能够理解,但你们自问,就算炎黄人族内里纷乱,单以你们现今的力量,真的有胜利的希望吗? 一众精魅魄怪中,终于有人讪讪低下头去。 没有胜利的希望,却要妄动刀兵,你们是真觉得妖魅魄怪百族的人太多了,还是觉得炎黄人族会放任你们侵占他们的族地、屠戮他们的族人? 三狐的话锋越发森寒。 你们可曾想过,今日从殷墟里出来一个商王,明日就能从那秦宫、汉室里走出一位位将领?又或者,你们还想要将更久远的那些老家伙都给惹出来? 第734章 你们是想要继续生存,还是想要去见你们的先祖? 三狐最后问道,这一回,祂的声音平淡得近乎白水。 一众妖魅魄怪再没有人能够直视三狐,他们俱都低下头去,紧绷着脸皮不说话。 三狐的目光团团看过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树老的身上。 树老直视着祂的视线,目光竟有些恍惚。 那,敢问神尊,我等该如何? 三狐沉默少顷,给出了那个所有妖魅精魄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退吧。 第230章 退吧 退吧? 树老的身形晃了晃,直视着三狐的双眼里沾染着悲怆。 退?祂喃喃道,能退到哪里去? 祂直直凝望着三狐。 那没有根的、有腿脚的,能退,随便退到哪里都可以,但那些有根的、没有腿脚的呢?祂问,他们要怎么退?他们能怎么退? 树老这样问着,身形也开始扭曲。 从那人形的体态渐渐拉长、拉粗,原本那收束整齐的发挣脱了发绳的束缚,舒展、扩张,原本那长腿的地方也可以分化,裂解成一根根狰狞的树根。 舒展的树冠遮蔽了天空,那狰狞繁多的树根却是深深、深深地扎入土地里。 我们能退到哪里? 不见人迹的山谷,还是那高耸入云的山巅? 我们能怎么退? 劈断树冠,还是斩去树根? 在树老的树荫下,还有长长的、庞大的、深沉的暗影在一声声地催问着三狐。 三狐不得不闭了闭眼睛。 然而,仍旧有一幕幕的记忆从那一眼流淌过来,让祂也不得不陷落。 长在深山里初初开启灵智的灵药被人用红绳圈住,只能枯守着日精与月华等待药铲铲下的那一日;藏在山木阴影处的灵芝被人用药刀割下,小心收在玉匣里,等待入炉的那一刻;支楞在山壁处艰难用树根攀缠住泥土的灵树被取去灵果,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梢随着暗影无声哭泣 有腿脚的妖魅精魄能逃能退,没有腿脚、扎根土地的树、草、藤、蔓,又要怎么退怎么逃? 每一幕记忆里,都有一双懵懂却也悲戚的眼睛在叩问祂。 三狐终于承受不住,往后退了退。 这一幕较量,是树老胜了,但没有人觉得欢欣。 包括树老,也包括旁观的一众精魅魄怪。 当年你们败了就是败了。三狐艰难开口,这也是结果。 没有一个精魅魄怪开口说话。 这一片界域里,只有三狐的声音在回荡。 如果当年败的是炎黄人族,他们的后果也不会比今日的你们好多少。祂停了一停,反问这些精魅魄怪,也像是在问着祂自己,不是吗? 旁的精魅魄怪将目光投向树老。 树老的树冠晃动又停滞,半饷后发出一声闷闷的翁叫。 是。 纵然再是不甘,树老也得承认。 因为这是事实,这也是族群生存之争的必然结果。 三狐心神静默一瞬。 祂缓缓站定身体,同时,那渐渐睁开的眼睛也看定了树老以及这一片地界中的各位精魅魄怪。 所以,纵然不能退,也仍旧得退,不是吗?祂说,还是说,你们真的觉得这一次会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想要抓住它,颠覆彼此的地位? 树老久久没有应答。 倒是侧旁更隐蔽的一个角落,一匹几乎独占了半个山头的巨狼头顶,一只狈盯紧了三狐,问:我们真的完全就没有机会吗? 三狐的目光转了过来,深深看住了他。 那只狈执拗地看着三狐:人族能生,我们的精怪也代代层出不穷,只要天地灵机不灭不淡,我们精魅魄怪就不会断绝。 人族人多、心思多、内部资源有限,他们族群内部的厮杀虽然比我们的次数少,但他们的内争是集群内争。每一次内争,波及的范围都比我们这边的大 认真清点下来,他们因为族群内部厮杀而死的族人也没有比我们少多少。 从这一点来看,他们并不比我们好。 而且这次,炎黄人族内部的暗流更多、纷争更乱,没有多少人能够把握住他们族群中的演变方向。对于我们来说 那狈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更平添了许多诱惑。 只要我们能够把握住这次机会,未必不能够让那炎黄人族重创。 在狈之后,一个阴冷、尖细的声音也跟着传了过来。 炎黄人族内部的争斗如何,其实还是其次。 三狐、树老等一众精魅魄怪顺着这道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却看见了一颗枯黑干瘦的柳树。 但不是这株枯柳在说话,真正说话的,是缠绕在柳树树根下的一条黑色长蛇。 蛇精攀缠在树根处,吐着长舌说话。 不知你们有没有留意到一件事 什么?狈精先于众精魅魄怪面前发问道。 第735章 那黑蛇就道:炎黄族群的信仰。 包括三狐在内,一众精魅魄怪尽数没有了声息。 那黑蛇也不在意,他近乎自顾自地嘶嘶说话道:远古图腾时代的诸位图腾神在那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影响力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 黑蛇似乎是笑了笑。 而炎黄人族 那吐舌声阴冷,但似乎又莫名挑起一众精魅魄怪心底蠢动的心念。 正在图谋以他们人族内部自己的英杰,取代诸位图腾尊神。 他们要将他们人族的信仰,收回到他们人族的手里。 三狐尚且罢了,面上不见任何异色,但树老、狈精等一众见多识广、始终关注着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变化的精魅魄怪们却是脸色变了变。 尤其是在他们快速梳理过这些年汇总到他们这里的信息以后,他们的脸色更是阴沉。 好好好!他们炎黄人族这过河拆桥可真是够干净,也够厉害的,果真是好得很!不愧是他们炎黄人族! 他们可真是想得美。真不怕招惹了诸位图腾尊神,惹得诸位图腾尊神大怒,让他们炎黄族群好看?! 他们炎黄人族果真是欺人太甚!用得着诸位图腾尊神的时候,又是祭祀又是祭品,样样不落、事事不失礼,可谓是毕恭毕敬,用不上诸位尊神的时候呢?简直恨不能将诸位尊神打落尘埃! 他们可真是厉害啊!借着诸位图腾尊神的庇护壮大以后,就要想方设法将诸位图腾尊神打落,给他们炎黄人族的人让位置?好,好得很! 他们炎黄人族寡薄至此,我们也不必跟他们客气! 欢欣掩盖在怒火之后,一众精魅魄怪俱都群情激昂,就等着有哪个曾经被那炎黄人族供奉过的图腾尊神登高一呼了。 而这位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图腾尊神 三狐无视了那些从各处或隐蔽或明显地落在祂身上的目光,祂只看定枯黑柳树树根处的那条黑蛇。 这就是你想说的全部了? 祂声音淡淡,轻易就压过了所有的激荡,不论是愤怒,还是欢欣,尽都在此刻失却了它本应有的感染力。 所有的精魅魄怪都停住了声音,在那隐隐约约间察觉到了什么很不妙的东西。 如果你,三狐先是看了那黑蛇一眼,随后目光往侧旁转落,一一看过那些精魅魄怪,你们,所想要说的就是这个,那么你们就想得太多了。 什么?黑蛇还有些不甘心,他死死盯着三狐,尊神,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三狐摇了摇头,说道,意思就是炎黄人族自身信仰归属问题,是我等同炎黄人族共同商议的结果。 同炎黄人族,共同商议的结果?那狈精喃喃重复着,心中感觉到了什么。 三狐面色不动:不错。 祂是在回答那狈精,也是在回答这片地界里的所有精魅魄怪。 可是为什么?!树老反应过来,也问,尊神,为什么?! 三狐闭了闭眼睛,待祂再睁开眼睛来时,所有的精魅魄怪都仿佛看到了流转的时光。 不,更准确地说,不是流转的时光,而是浸落在时光之中的各位图腾尊神。 这一尊尊神光璀璨的图腾尊神强大到甚至不能直视,但即便如此,在那匆匆一眼中,他们也仍旧看见了什么。 那些是就连黑蛇也瞪大了他那几乎没什么用处的眼睛。 将这些精魅魄怪的心念送回原处的三狐点了点头,带着些倦怠开口:那是因果。 因果 黑蛇、狈精、树老等一众精魅魄怪下意识地跟着三狐重复。 三狐并不介意将事情跟这些精魅魄怪说得更仔细一些。 你们都对神位起了心思祂淡淡道,轻易揭穿这些精魅魄怪的小心思,那你们可曾了解过什么是神? 什么是神? 没有一个精魅魄怪回答三狐,不论他们先前是否已经有过了解。 三狐也不在意。 神与道同,而道,不该只险隘地荫蔽一个族群,祂该当泽被众生。 说到这里,三狐顿了顿,又看了黑蛇、狈精、树老这些精魅魄怪一眼。 所以,除了炎黄人族以外,我等神祗也该庇护于你等。也所以,你等能够理直气壮地来到我等面前,质问我等为何没有给予你们庇护? 黑蛇、狈精、树老等一众精魅魄怪低了低头,避过三狐的目光。 我等本是天地尊神,庇荫天地众生、运转天地道则,但随着炎黄人族供奉我等神尊,我等享用他们的贡品和香火,便不得不多加偏向。然而,这又悖逆了我等的职权,最后,我等沾染了怨恨、也沾染了因果。 三狐说得很是平淡,并不曾对这样的事实有过任何的评判。 而这些因果、怨恨,又囚锁了我们的道途,玷污我们的神体。我们渐渐失却了天地尊神的清贵,不得不以炎黄人族香火维持位格。 第736章 这树老下意识地发出了一点声音。 三狐轻笑了一下:确实,这就是泥足深陷。但这一切,却也怨不得炎黄人族,接受图腾神的神位、接纳炎黄人族香火和供奉,都是我等自己的决定,并不是炎黄人族在谋算,在布局。 我等自己做的事,自也该是我等自己背负起后果。 三狐半垂着眼睑,轻飘飘地将当年诸位天地神尊的挣扎和撕扯带过。 但自那以后,我等便也开始了寻求超脱的方法。 黑蛇沉默一阵,吐着长舌问道:诸位神尊找到了? 找到了。三狐随意一点头。 黑蛇问:就是将图腾神的尊位交付出去? 三狐再点头:是的,就是这么简单。 因果交缠在神位上、怨恨也是。起码大半是这样的。 只要他们将图腾神的神位交付出去,那么缠绕在神位上的因果和怨恨也将会被转移去大半部分。剩下的那些 对于他们这些积年的天地尊神来说,还真不是什么棘手的难题。 黑蛇、狈精和树老再想一想,也就都明白了。 诸位图腾神曾经庇护炎黄人族族群多年,扶持着它炎黄人族走过最初最艰难的时候,它炎黄人族但凡不想要彻底惹怒诸位天地神尊,就不可能什么表示都没有。 先前他们所认定的过河拆桥,其实也就是他们不知就里、偏颇地认定了,就是他们想要在诸位天地尊神面前诋毁那炎黄人族,好为他们争取一二机会罢了。 黑蛇和狈精更是无声地交换了一个视线。 这些事情,三狐还是不在意这些精魅魄怪的小心思,祂继续道,原本也打算在不久之后告知你们的。 告知我们?树老下意识地重复着三狐的话,茫然问道,尊神要告知我们什么? 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不,不只是他,黑蛇、狈精等一众精魅魄怪也隐隐猜到了什么。 但 他们不敢往那个方向想。 因为那太疯狂了。 如果真的是他们所猜想的那样,那那炎黄人族就太疯狂了。 告知你们如果一切顺遂的话,你们也可以在炎黄人族的神庭体系中,获取得一尊神位。 所有的精魅魄怪们彻底静默了下来。 没有一个精魅魄怪发出丁点声响,直到足有小半刻钟的时间过去,才被回过神来的黑蛇用一个问题唤回心神。 真的? 三狐看了他一眼,面上含着点笑意。 我等不会在这事情上诓骗你们,炎黄人族也不会。 黑蛇沉默着收回目光。 狈精觑着空档,问道:尊神,炎黄人族神庭的这些神位,同天地尊神的神位相比,是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自然。三狐点头,天地尊神执掌道则,与天地道则法理同在,即神与道同。而炎黄人族神庭中的那些神位 他们所仰赖的是炎黄人族族群所供奉的香火。 黑蛇、狈精和树老等一众精魅魄怪听得,有人更打点了精神,也有人却是失去了绝大多数的兴趣,只是聊赖地听着。 三狐尽都看在眼里,却也没有太过在意。 百物不同类,自是人各有志。 炎黄人族族群所供奉的香火树老问,这个能做什么? 三狐回答道:能用作修行的资粮,能消湮部分劫数 祂最后总结道:效用还是很不错的。 听着三狐的话,黑蛇、狈精和树老等一众原本就起了心思的精魅魄怪兴趣又更高昂了些。 他们斟酌过半饷,又问三狐道:神尊,香火的效用不错,但应该也是有它的极限的吧? 香火真要是绝对的好东西,那诸位神尊也不至于会沾染上因果和怨恨,一个一个地想办法要将图腾神的神位交付出去,不是吗? 三狐点头:确实如此。 那黑蛇就又问:敢问神尊,如果接下了炎黄人族族群神庭的神位,最后那香火的效用消退我等是不是也能将身上的神位交付出去? 三狐再点头:是的,这事情我等已经同炎黄人族族群的主事人商量过了。 狈精敏锐地问:当那神庭的神位交付出去的时候,承接神庭神位的人选是自家挑选的吗? 三狐回答道:人选确实可以由手持神庭神位的神灵挑选,但是那后继人选到底能不能真正接下炎黄人族神庭神位,却还要经过炎黄人族神庭内部的审核。 狈精想了想,也点头。 这事情他也是能够理解。 毕竟他们的岁数也不小了,身上还有传承记忆,知道图腾尊神在炎黄人族族群成长、壮大过程中到底发挥出了什么样的效果。 但凡炎黄人族还想要利用神尊的力量,他们就不会轻易让神位脱出自己的掌控中。 尊神树老问出了一个更让人关心的问题,炎黄人族所组建的神庭应该是集中在阳世人族方面的吧。 第737章 阴世天地这边,那些由阴世天地耗费天地本源孕育的阴神还正在准备正位呢。 在这番大势面前,他并不觉得族群内部动荡的炎黄人族还有余力在这事情上同那些阴神碰撞。 三狐以及黑蛇、狈精等到某个也都汇聚到了树老的身上。 尊神,我们这些陷落在阴世天地里的阴鬼,也能够承接炎黄人族神庭的神位吗? 黑蛇、狈精等一众精魅魄怪的目光又都随同树老一起转移到了三狐的身上。 他们直直地凝望着三狐,等待着三狐的答案。 就像是在等待着某种裁决。 三狐沉默了一阵。 并不是祂在拿乔,也不是祂非要折腾这些精魅魄怪,而是因为在这一刻,在黑蛇、狈精和树老这一众精魅魄怪凝望着祂的时候,祂能真切地感觉到缠绕在祂身体上的怨恨、因果在波动。 一圈一圈地,一点一点地。 他们没有在消湮,也没有在裂解,但是却是实实在在地在摇晃。 摇晃的怨恨与因果终于不再死死粘着在祂的神体上,它们给了祂的神体一点空隙,让祂得以接触到天地间无处不在的道则与法理。 就像是长时间被堵住了口鼻,这一刻终于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样,三狐不自觉地放出自己的诸般神念,眷恋而贪婪地想要去触碰那些道则法理。 唔。 只是下一瞬息,三狐便就闷哼一声,原本已是惨白的脸色更是苍白得如同白雾,已然承接不了一点微风的力量。 尊神! 尊神!! 三狐抬起手,拦下了心惊的黑蛇、狈精和树老等精魅魄怪。 不碍事。祂摇摇头,打点起精神来回答他们先前的那一个问题。 当然。三狐道,只要你们能够通过炎黄人族族群神庭内部的审核,就都可以承接炎黄人族族群神庭的神位。 黑蛇、狈精和树老等一众精魅魄怪细看过三狐,确定三狐没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以后,才有心思去思考三狐回答他们的话。 都可以?黑蛇问。 狈精也问:不计出身、不论因果、不问前事的都可以? 三狐点头:是,前提是你们能够通过炎黄人族族群神庭内部的审核。 一众精魅魄怪情绪再次高昂起来,他们不断地思索着什么,又在快速地计较着什么,一时半会间竟似乎忘记了他们最早时候的想法。 三狐沉了沉眼,又等了一阵,才最后问道:尔等可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黑蛇、狈精和树老等一众精魅魄怪快速镇压下种种心思,沉默地摇头。 三狐一震衣袖,身形散化虚淡,最后只留下一缕阴风在原地轻旋。 既如此,那我便先归去了。剩下的事情 你们好自思量吧。 黑蛇、狈精和树老等一众精魅魄怪躬身而拜,礼送三狐这位天地尊神。 那是方才三狐出现时候都没有领受到的礼遇。 三狐回身看得一眼,摇了摇头。 忽然,祂停下了脚步,从黯淡的神光中走出,步步往前行进。 非是其他,概因前方三狐归去青丘的必经道路上,此刻正停了一辆战车。 战车上没有悬挂旗帜,但战车特殊的式样以及坐在战车车辕上那人的身影甚至是他所穿戴的战甲,都分明是昨夜里才刚刚从殷墟中走出的末代商王殷寿。 三狐步步走到战车近前。 那倚靠着战车车辕闲坐的人影方才转过身来,冲祂咧嘴一笑。 经年未见,尊神近来可好? 三狐归去以后,那一方被诸多精魅魄怪占据的界域却是仍旧没有被重新收拢到阴世天地之间。 黑蛇、狈精和树老以及其他诸多精魅魄怪面面相觑着,一时半会儿的,却是谁都没想要开口。 他们无声地对视着,像是在思量筹谋,也像是在对峙。 但这样一直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在越渐沉重的静默中,到底是有人先开口了。 你们不会真的被炎黄人族抛出的肉饵给诱动了吧? 我是不想承认,但黑蛇吐了吐舌头,先道,大家今日汇聚在这里,也算是难得,我便也不瞒你们。 听着黑蛇这话,狈精以及树老等其他精魅魄怪眸光都显出了些许奇异。 竟是这条黑蛇先交底了? 我确实心动了。 黑蛇竟然真的很实诚地说话。 人族,尤其是炎黄人族,在当今之世,确实占据了兴盛的大势。 那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乱斗一个精魄犹豫着开口道,想要反驳黑蛇。 看起来确实是这样没错,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乱斗,必将会持续上一段时间,且最后的结果以及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方向也很模糊。 不等那个精魄将话说完,黑蛇就先接过了话头。 但是 他吐了吐长舌。 你们不觉得这种乱斗,其实还在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掌控范围内吗? 再没有一个精魅魄怪说话了,他们都在等待着黑蛇的话。 第738章 炎黄人族族群黑蛇再吐了一下长舌,感受着四下虚空中弥漫着的静默与不甘,继续说道,不得不说,他们是真的可怕。 不论是他们族群中的某些人,还是他们族群中积攒下来的底蕴,都很可怕。 黑蛇沉着脸默然半饷,最后才抬起眼睑来看了看四下的精魅魄怪。 我是怕了,没胆子再对上他们。你们要是想要再坚持,那你们就自个儿继续。反正 黑蛇越说竟然越是轻松。 反正不论我生前在阳世那边,还是死后落到这阴世里,都同炎黄人族没有多少纠缠。真要是炎黄人族族群那边开放神庭神位,我怎么着也该是能得个审核的机会的。我 眼见着黑蛇为自己所谓的清白身家自得、侥幸,一个精魅看不过去了,直接拦住了黑蛇的话头。 行了行了,我们知道你同炎黄人族族群少有因果冲突了还不行吗?你到底记不记得,你也是我我妖魅精魄中的一个。 你跟他们炎黄人族,不是同类。 他们称呼你为异类! 异类,懂吗?! 异类! 哪怕你接下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神庭的神位又如何,你终究只是一个异类!他们会敬你,会尊你,但不会接纳你,更不会承认你! 黑蛇也不生气,就含着长舌,看那精魅继续发疯。 蛇类生来眼睛就不好使,在辨光方面很有些不足,但这不代表他们蛇类的眼睛就完全不能用。 它别有玄机。 尤其是在他们蛇类觉醒灵智、踏上修行道路且修为越渐精进以后,他们的一双眼睛会渐渐孕生神异。 旁的蛇类灵修肉眼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自己的。 他这一双肉眼,隐隐有窥破万千幻相、照见真实的态势。 而这一个正在发疯的妖魅,他在他眼里就是满身红光的。 尽管满身红光只代表生前死后杀戮极多,不代表一定就跟炎黄人族里的人有什么生死仇怨,但是 想也知道,单单只是屠戮精怪妖魅这一众同类,怕是一生杀伐,都未必能有这样的缠身红光。 精怪妖魅中强者可也不少,真要是一生拼杀,那妖魅早就撞上狠角色被送入这阴世天地里来了,还等得到他活上二三十年? 就这样在炎黄人族族群中滥杀,一点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制的家伙,纵然再强又如何? 早晚要死得魂飞魄散。 黑蛇目光往侧旁一瞥,同树老和狈精两个对上了视线。 他不由得吐了吐长舌。 这两个 黑蛇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那两个同样在三狐这位神尊面前狠狠露过面的家伙。 狈精太狡诈了,且还狠,大抵不会真的想要靠向炎黄人族族群,就算真的靠拢了,只怕也是会被直接黜落的份。 不会是他的同僚。 而那树老 饶是黑蛇,想到这位时候,心头也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树老心中怨念太重了,而且还汇聚了大量的灵药、药精怨念恨意。 哪怕他自己的怨念可以消解,那些灵药、药精汇聚到他身上来的怨念和恨意却也很难平息。 第231章 这一个两个的 都不会有成为他未来同僚的机会。 黑蛇暗自长叹着,不禁有些寂寞。 难道未来真要让他自己一个去炎黄人族族群的神庭里闯荡? 黑蛇暗自打了个寒颤,当即更留心地观察这一片地界各处隐匿的精魅魄怪。 鱼精?不行。 木魉?这不就跟那树老一样的吗?虽然只看这木魉的气息,是要比那树老精纯些,显然没有沾染太多同类的怨气和戾气,但光只他自己的那些怨气和戾气也同样深重。 不行,不行。 水灵?祂看起来倒是可以,气息算是清净,但是吧 好像又太清净了,人家未必看得上他。 镜鬼?似他们这等的物魅通常同炎黄人族有着莫大的牵扯,跟他们走得太近可未必是什么好事。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牵扯进他们之间的因果里去?不行,不行。 石英?石英 每一个石英后头都必定牵连着一处庞大的矿产,而这样的矿产于他们一众闲散精魅魄怪没什么大用,却偏是那炎黄人族必得之物。 这石英要是一直没有进入炎黄人族的视野里倒也还罢了,要是入了他们的眼,让炎黄人族发现,总都脱不了被收拢为附庸的结局。 这石英只要不傻,就不会轻易接近炎黄人族。 炎黄人族神庭什么的,对于他来说或许不会有多少难度,但用人生剩下的自由去换取一个炎黄人族神庭内部的神位,这石英可未必愿意。 黑蛇吐着长舌摇晃脑袋。 几番筛选之下,他终于有了些许脉络。 再看得那些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众多精魅魄怪们,黑蛇身形一动,带着枯柳离开原地,出现在一处隐蔽的小洞前方。 那小洞两侧生长的干草用它们那杂乱又蓬勃的草叶将整一个洞口遮掩起来,只给稀薄的阴风流出一些通行的余地。 第739章 这小洞之隐蔽,倘若不是黑蛇灵眼渐渐成形,又是洞中精魅魄怪的天敌,只怕都未必能发现它的存在。 盯着这个小洞半饷,黑蛇扬起他那尖尖的尾巴,直接敲落在小洞的两侧。 小洞侧旁生长着的干草草叶被强风吹动,又被那黑蛇的尾巴敲打,凌乱地四下倒伏。 洞里有精魅吗?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黑蛇很是友好地往小洞中传音,就像是客人前去拜会主人家般客气。 小洞两侧的草叶被摧折,残损的草叶或是被远远吹飞出去,或是剩余半截草茎倔强地在空中支楞,但除了这些以外,却是再没有旁的动静。 仿佛黑蛇所感知到的那细微动静只是他一条蛇的错觉。 黑蛇吐了吐长舌,开始认真地考虑动作要不要更大一点。 但最后,他还是坚持了友好的态度。 我真的看见你了,鼠精,别藏着了,出来跟我好好聊一聊吧。你放心,我不是饿了想找你狩猎。 狩猎可不是这样的态度。黑蛇随意道,我是真的很有诚意。 停了停后,黑蛇决定将态度表露得更明确一点。 你要是不相信我,不敢出来那也没什么,你只在那里藏着就是,看我到底能有几分坚持。 这话黑蛇自觉是很实诚的,但小洞里藏匿着的鼠精听着,却只感觉到了更多的威胁。 你不愿意出来见我,和我好好说话?那行,你在里头藏着,我在外头守着,就看到底是谁耗得过谁。 鼠精很有些无奈,搭放在泥土里的四肢更是无意识地刨了刨。 要是他现在开始往更深处刨土,他到底能不能为自己新开出一条逃命的通道来? 他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只是还没等鼠精将行动落到实处,那黑蛇似乎就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这会儿竟又闲聊一样地在外头跟鼠精说话。 说起来,你这鼠洞挖得确实是很不错的,但同我的柳树比起来,总还是差了些。 鼠精魂体一滞。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的不是?我家的柳树树龄够长,树根自然也很不少,你说是不是? 鼠精抬眼往鼠洞外头看过去,竟然还真在那鼠洞洞口微光处发现蠢蠢欲动的柳树树根。 鼠精一个激灵,连忙舔着脸笑道:原来外头是黑蛇兄长,只我有些不大便利,怠慢黑蛇兄长了,黑蛇兄长莫怪莫怪。 黑蛇吐出长舌,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理解我理解,你既不便利,便且在洞里头安生待着便是,不必勉强出来一见。我们兄弟两个就这样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黑蛇的包容大度非但不能让洞里的鼠精放心,反而还更胆颤心惊了些。 多谢黑蛇兄长。鼠精道谢,然后小心问,不知黑蛇兄长是要跟我说什么事情呢? 快说吧,快说你的来意。说清楚了拒绝了他就可以跑了。 黑蛇不在意鼠精的那点小心思,笑着问道:兄弟你方才可有听见三狐神尊说的话了? 三狐神尊说了很多话,谁知道这黑蛇指的是哪一些? 自然的。鼠精先道,随后问,不过具体指的是哪些,还请黑蛇兄长道明。 黑蛇也很耐心,就道:是关于炎黄人族神庭神位的那事情。 鼠精神魂都是一阵颤抖,连忙道:这自然是一场造化,但却不是谁都能肖想的 话都还没有说完,鼠精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当即便改口。 似这等造化,配黑蛇兄长倒是合适,但小弟不过一介鼠精,却是不敢打这个主意的。 开玩笑呢么! 他们鼠精一类常年栖居在炎黄人族的粮仓里,偷食他们的粮食,名号在炎黄人族里可谓是显赫,又怎么敢去奢想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神庭的神位? 炎黄人族自古传承下来的《诗三百》里也还有一篇《硕鼠》呢! 小弟真不敢打这个主意。鼠精鼓起勇气强调道。 黑蛇却是笑:小老弟你想差了。 鼠精奇怪地发出一个单音:嗯? 他哪里想差了? 黑蛇很耐心地给他分析。 小老弟你是没有细看过炎黄人族内部供奉的诸位图腾尊神吧? 鼠精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打点起精神:请黑蛇兄长指点。 终于在鼠精话语中听出一点诚恳意味的黑蛇暗自满意点头。 果真不愧是他精心挑选过的,就是有几分灵性。 不错,不错。 炎黄人族内部供奉的诸位图腾尊神中,确实有极受炎黄人族爱戴尊奉的善神,但也不乏因为恐惧、敬畏、讨好等等缘故被送上神位的 黑蛇吐着长舌说出最后两个字词:恶神。 鼠精浑身颤如抖筛。 恶神? 黑蛇想要让他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神庭中谋取一个恶神的神位? 到这个时候,只是胆子小了点脑子一点不差的鼠精是完全明白了黑蛇找上他的目的了。 黑蛇想要踩着他,为自己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神庭中谋取一个善神的神位! 第740章 鼠精 不,天下鼠类,都是炎黄人族常年以来的大患。 炎黄人族对他们天下鼠类的厌烦、憎恶和痛恨几乎已经深入了他们的骨髓,在精神与血脉间代代传承。 有这等的厌憎在前,哪怕是恶类,只要他们能遏制鼠类,那都可以成为炎黄人族的友人。 兄长果真是算得一手好筹。小弟佩服,佩服。 话是这样说的,但洞中鼠精那声音中带出的森寒冷意却是谁都不能忽略。 随着鼠精话语落下,地下小洞中又传来了一阵细微的、连续的动静。 黑蛇只一听就知道,这是洞中那只鼠精在用他自己的神通感应这临近的虚空缝隙。 他想要逃了。 小老弟你却是冤枉我了。黑蛇道。 洞中的动静不见任何停顿,它仍在持续。 黑蛇也不在意,继续道:善神还是恶神,不是全由炎黄人族那些人定的。 洞中的动静陡然一停。 黑蛇似是不在意,半合着眼继续道:小老弟在炎黄人族地界中居住那么久,难道还不明白那些炎黄人族的根性? 对于炎黄人族来说 只要不曾折损了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利益,外头的人甚至是生灵打生打死,又同他们有什么干系? 小老弟,你该是没有忘记的吧?我们想要的,不过是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神庭的神位而已,可不是那清圣尊贵的天地尊神。 对炎黄人族仁善、能维护炎黄人族族群利益的,就是炎黄人族神庭的善神,对炎黄人族凶戾蛮狠、破坏以及折损炎黄人族族群利益的,又是炎黄人族神庭的恶神。 善与恶,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小老弟难道不明白? 黑蛇的眼睑完全垂落,遮挡去了他阴冷的竖瞳。 他在耐心地等待着。 过不了多时,那寂静的小洞中传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黑蛇吐了吐长舌,轻易就捕捉到那刻印在血脉传承里的猎物的气机。 哪怕少了肉身,他的神魂仍旧被这股气机所诱动,激荡起一阵阵食欲。 或许是被黑蛇那躁动的气机震慑,小洞中的声响停顿了一阵。 黑蛇又吐了吐长舌,将心头翻涌的食欲镇压下去。 察觉到外间的危机暂时平息,小洞中的声响才又犹豫着响起。 黑蛇更耐心地等待着。 灰黑色的鼠毛终于从小洞中伸了出来,然后就是那鼠精。 鼠精抖擞着魂体上的鼠毛,将沾染着的灰尘抖落,然后才抬头来跟黑蛇团手躬身而拜。 小弟拜见黑蛇兄长。 黑蛇掀开眼睑,露出一个笑容来。 小老弟客气。 两只精魅魄怪相互礼见过,鼠精便退后一步,问道:对于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神庭神位这事,黑蛇兄长可还有旁的计较? 小老弟的意思是?黑蛇听出了什么,也不客气,当即就询问道。 鼠精露出一个笑容,问道:黑蛇兄长不觉得只有我们两家,声势小了点么? 黑蛇连连吐出长舌,嘶嘶的破空声接连响起。 你的意思是,你还有其他同样合适的人选? 合适的人选?我没有。鼠精摇了摇头。 黑蛇瞪着竖瞳转向鼠精。 鼠精连忙道:小弟不是想要戏耍黑蛇兄长,而是 看了看四下,鼠精更压低了声音,对攀缠在枯柳树根上的黑蛇说道:黑蛇兄长忘了么?这消息是三狐神尊告知我等的,就目前来说,起码还没有相关的消息流传在外。 黑蛇静了下来。 我等都领受了三狐神尊的福泽。鼠精轻声道,而这一份福泽,最好还是尽快还回去的好。 黑蛇明白过来了:你指的是狐族? 鼠精眯着小眼睛笑,不点头也不摇头。可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黑蛇肯定他的想法了。 狐族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同盟。 狐族本就是炎黄人族所承认的瑞兽,尽管在近古以来,因为狐族中的狐魅太多,败坏了狐族声名,使得狐族在炎黄人族的声名隐隐向着妖兽的方向坠落,但狐族的根基摆在那里。 有一个狐族作为领头,他们在炎黄人族里行事怎么着也该能更便宜些。 既然思量妥当,黑蛇也就不再拖沓,很是干脆地点头赞同。 你说得很是,我们确实该当寻一个狐精作为领头的。 鼠精又自笑了起来。 黑蛇往他的方向转了转瞳孔,问:既然是你提起这事情,那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鼠精很是小心,这会儿听得黑蛇问,他也知趣地摇头,只回答黑蛇道:小弟我日常时候都窝藏在自己的洞穴里,鲜少同外头的精魅魄怪打交道,兄长不见我这一回么? 黑蛇的脑袋晃荡了一圈,相信了鼠精的话。 似今日这般因为被炎黄人族的动静搅扰所以齐聚在一片地界商议应对办法的集会,算是众多精魅魄怪集会中最安全的一个了。 第741章 毕竟集会的重点是要应对炎黄人族那边的威胁。没有任何的精魅魄怪会想要在这样的集会上攻击其他的精魅魄怪。 纵是再有深仇大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那不会让他得偿所愿,反而会招惹众怒,平白恶了在场的其他精魅魄怪。 可就是这样安全的集会,这只鼠精仍旧从头到尾躲藏在他的洞穴里,连头都不露一下的,可见其胆子之小。 那行。黑蛇道,那就让我来挑选合作的人选吧。 尽管事情有些棘手,黑蛇也没有觉得太过难办。 天下狐族那样的多,一支不愿意换一支就行,一个不愿意也可以再换一个,总会有一个狐族心动的。 鼠精先是点点头,随后又看了黑蛇一眼,欲言又止。 黑蛇察觉,就问:是还有旁的什么问题?你且说来我听听。 鼠精低下头去,将自己的视线压落在灰烬也似的土地上。 黑蛇大兄。他唤了一声,但不等黑蛇回答,他自己就继续道,炎黄人族族群英杰辈出,这必定是会占去他们族群内部神庭神位中的大半,剩余能够匀出来给我们精魅魄怪的,怎么也不会多。 我们这些落入阴世天地里的零散精魅魄怪,真的能拼得过背后有族群支撑、有福源支撑的同类吗? 黑蛇久久没有言语。 哪怕黑蛇兄长你会找到更多的同伴加入,将我们的力量统合,也 没有多少胜算的吧?鼠精抬起了目光,看定黑蛇,兄长你想好失败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吗? 失败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黑蛇抬起了半个身躯,先是往鼠精的方向张望一眼,随后就转移了目光,看向炎黄人族族群的聚居地。 从中原所在的腹地往西,又往东,再转南,然后落向北。 东西南北尽数看过以后,黑蛇的目光定在了东北位置。 再然后,他的视线放长放远,似乎是看到了更遥远的距离之外,又仿佛看到了漫长的久远时间之后。 东北。 什么?鼠精下意识地问了一声,也往东北的方向看了过去。 黑蛇却是久久没有回答他。 鼠精转了目光回来看黑蛇,就见黑蛇整个蛇躯都在抽搐,甚至隐隐有撕裂的声音响起。 这是反噬? 鼠精想要往前探看黑蛇的状况,但又怕自己承受到黑蛇无意识的攻击,到底是停在了原地,只一迭声地问:黑蛇兄长,黑蛇兄长,你没事吧?你怎么了?需要什么帮助吗?黑蛇兄长 黑蛇压根就没听见他的询问,只是蜷曲着蛇躯用蛇尾重重盘缠着自己的脑袋,艰难地承受着那无边的痛苦。 不独独是黑蛇,就连他所盘缠着的枯柳,这会儿也都癫狂也似地不住震颤,仿佛下一瞬就会彻底解体崩灭。 鼠精唤了一阵,没等到黑蛇的回应,心里越发焦急。 在原地站了一回后,他直接转身返回地下洞穴中,在洞穴深处扒拉一阵,竟是带着一枚黝黑的灵果回到了黑蛇近前。 他仍旧不靠近黑蛇,只是将那枚黝黑灵果往黑蛇那边抛出,随后放出一道阴风将灵果辗磨成汁液,最后将那灵果的汁液洒向黑蛇。 灵果的汁液春雨一般落下,很快消失不见。 受这灵药汁液滋养,黑蛇和枯柳都渐渐平静下来。 多谢。 到黑蛇暂时恢复下来,又检查过他的那株枯柳后,他便来同鼠精道谢。 鼠精晃了晃前肢:也就一枚灵果而已,能帮得上黑蛇兄长就行。 黑蛇睁着一双灵眼看了看鼠精,没有戳穿他轻描淡写的谎言。 真要只是一枚寻常的灵果,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将他连同枯柳从灵眼反噬中解救出来? 鼠精笑着,却是又将话题带了回来。 黑蛇兄长方才说东北? 他还是更关心这个。 黑蛇点了点头,在经历了方才的那一番折腾以后,他和鼠精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对,东北。黑蛇小心地看了看外间,谨慎在原本的阵禁之外又叠加上几重法禁,关外。 鼠精默然一瞬,问:不是炎黄人族? 黑蛇往他的方向抬了抬瞳孔:现在不是,不代表未来不是。 鼠精听出了什么,缓缓瞪大了眼睛。 黑蛇对他点头,说:不错,就是你所想的那样。 真的会?鼠精问。 黑蛇不答,只反问他:你觉得不会吗? 静默片刻,鼠精摇了摇头。 炎黄人族根基深厚,怎么想都不会是那突然夭折的命数。而,只要他们炎黄人族还一直在这天地间生存,那么他们迟早会将自己的足迹遍布这一片大陆。 第232章 等到炎黄人族渐渐走出他们的中原腹地,像他们在更久远的远古以前走出祖地那样向着四方扎根生长的时候,他们必定会同原本生活在那里的人族各支脉产生交汇 黑蛇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然而这一次鼠精却不沉默了,等黑蛇暂且停住话头时候,他便开口问道:黑蛇兄长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这次不能顺利入选炎黄人族族群的神庭,就先在其他人族支系里暂且扎下根来,等待后续人族内部分出个胜负,再论定结果? 第742章 黑蛇笑着上下晃荡蛇躯,问: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鼠精沉吟半日,到底是人立站起,将两个前肢团在身前对黑蛇深深一拜。 黑蛇兄长大才。 黑蛇心头大悦,连连吐出长舌,与鼠精约定。 那我们便就如此定下了! 鼠精郑重点头。他再不迟疑,立时就裹夹了自己的地下洞穴,跟随黑蛇一同离开了这片地界。 诸多精魅魄怪的集聚到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基本接近尾声,这会儿各精魅魄怪散的散避的避,还逗留在原地的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饶是如此,鼠精在彻底远离这一片地界以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片越渐清冷的地界。 炎黄人族族群即将建立自己的神庭且还愿意收容天下精妖的消息传出去,这天下精妖的心思怕是都要动摇了吧? 就像今日里齐聚在这里的精魅魄怪一样。 那些怨恨着炎黄人族的,确实还可以继续怨恨;那些心有大志的,自当也可以继续存心大志;而那些仰慕炎黄人族族群文明华彩、更愿意在明确秩序下生存修行的,却也终于可以看见那扇由炎黄人族族群亲自为他们打开的门户。 炎黄人族族群的谋算委实是 厉害得紧啊。 知道自己族群内部多有纷乱,内部政体、思想、文化需要时间来进行变革,便先一步将风声放出,搅乱他们这些异类的局势,拉扯他们的力量,不让他们统合天下精妖在这个时候祸乱炎黄人族。 真就是自己家里不安稳,就更不放任原本有着仇怨、嫌隙的邻居安生。 鼠精收回目光,彻底脱离这一片地界。 天下精妖,包括阳世的、阴世的,真就只有他一个看清了炎黄人族族群的谋算吗?真就只有他一个聪明的? 鼠精可不相信。 但就像所有人心里都明白的那样,就算看破了这重算计又怎么样呢? 炎黄人族族群谋算的是人心,是明白摆在那里的阳谋。 阴谋尚且有办法破解,可阳谋却不能。 鼠精忍不住叹了一声。 黑蛇回身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不甘心了? 鼠精一时没有说话,片刻后才问黑蛇道:兄长甘心么? 黑蛇咧开了大大的蛇口。 不甘心又能怎么办? 鼠精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们这些精妖,说来上头倒也确实有些神通广大的老祖宗在,但我们家的这些老祖宗待我们,能够比得上人家炎黄人族族群里的老祖宗待后辈们上心吗? 黑蛇嘶嘶地吐舌,声音冰冷漠然。 也莫说各位老祖宗了,就只看我们自己,我们对族中的后辈难道就有多上心多看重? 鼠精仍然没有回答,但这个问题本也不需要他来多说些什么,他和黑蛇自己就明白得很。 所以谁都莫要去埋怨谁,也莫要去说谁不过是自谋生路罢了。 幽幽冷冷的话语散在阴风之中,过不得多时便直接被消磨了去,再没有在这地界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其实不只是黑蛇和鼠精这两位,另一边厢看似早早离去却被人拦在了半道上的神尊,也正在用相似的话语表达着相同的意思。 但不比无话可说的鼠精,另一个听见这话的人却全不为所动。 既然都是各自为了自己筹谋生路,那么料想来盘膝坐在车辕上久久没有其他动作的殷寿问,阁下该是能够给本王一些答案的了? 三狐默然立在阴风中。 大王还是没有放弃? 殷寿不答反问:便是孤说了可以放弃,阁下难道就会信了吗? 三狐叹了一声:但是大王,我青丘多年来也同样没有妲己的行踪。 祂凝眸深深望向殷寿,最后还是不死心地尝试劝说。 大王,便是你找到了妲己又如何呢?妲己为了你背负下那深重恶名,非但为她自己招惹杀劫,甚至还连累我青丘狐族也一同失却了瑞兽名分,殃及我整个青丘狐族 难道这还不够吗? 殷寿沉默着,如同那埋葬在坑穴里的石俑。 我比谁都知道她到底为我付出了什么! 所以,殷寿终于开口了,他声音沉沉,像大石一样沉沉压在人的心头,我不能让她继续流落在外自己苦熬。 我从殷墟中出来,不是想要接受这样的结果! 三狐几乎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不过是炎黄人族久远历史中的一位王君罢了,还是社稷已经败亡、早早被淹没在岁月中的末代君王,你有什么底气说这样的话?你又打算凭什么去改变那个结果? 凭我自己!殷寿双手平静地摆放在膝上,目光却是不再看着三狐,而是缓缓抬起,看向了阴世天地里终日暗沉的天穹。 三狐听得这话,不先急着反驳他,而是上上下下地更仔细打量着这位末代商王。 殷寿并不理会祂的视线。 什么都看不出来 三狐收回了目光。 第743章 可正因为毫无所得,三狐心下才越发的忌惮。 殷寿要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他又怎么可能会从殷墟里出来?他又怎么可能顺利带着他的那些将领、兵丁从殷墟中出来? 但要三狐去再询问些什么,却又被祂自己的理智给拦下来了。 希望如此。三狐最后只能道。 殷寿似是笑了一下,又问祂道:那么,阁下可以给孤一点消息了吗? 三狐一时没有说话,半饷后才道:我青丘真的也不知道妲己到底在哪里。 殷寿知道接下来还有后续,所以他很耐心地等待着,没有继续询问。 我们唯一清楚的是,三狐瞥了坐在战车车辕上的殷寿一眼,站起身来,化作一捧暗光远去,妲己该是落到了域外。 殷寿没有拦人。 他久久坐在原地:域外? 不知过去多久,有人从远处慢慢走过来,双手交叠在额前对殷寿肃然一拜。 先祖。 殷寿收敛心神,抬眼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商老爷子,问:什么事? 商老爷子答道:先祖接下来是要直接出关,还是要见一见孟彰小郎君? 自然该先见一见孟彰小友。殷寿看了看天穹那渐渐亮起的天色,说道,孤不日将领兵镇守长城,离开以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归来 你且待孤拟一份帖子递送过去吧。殷寿叮嘱道,莫要失礼了。 商老爷子暗下放松了些。 他还真怕殷寿仰仗辈分、身份任性。毕竟这位先祖哪怕是在他们殷商一脉,脾气也是有数的。 正这么想着,商老爷子忽然就感觉到一股意味不明的视线覆压下来。 他心下一个激灵,整个人的神魂都更绷紧了些。 先祖? 殷寿将目光收了回来,说道:你且去吧。 商老爷子又是肃然作礼,无声退去。 昨夜里这位先祖从殷墟中出来,搅得整个帝都洛阳内外都不得安宁,连夜动作,他作为殷商一脉驻守在这帝都洛阳的主要负责人当然也不会轻松。 事实上,不独独是帝都洛阳里的各方势力,就连商老爷子自己都头疼得很。 他知道殷商阴世龙庭所在的阴域一定会有动作,可他不知道会有先祖从殷墟里出来啊。他更不着调从殷墟里出来的先祖居然会是这一位啊! 诸位商君都在,怎么偏偏出来的会是这一位?! 商老爷子心下哀嚎着,却还不敢怠慢,连忙回到书房里拟了拜帖,又急急忙忙令人将这一封拜帖送到孟彰的府邸里。 商老爷子时间确实拿捏得很是周到,那边厢才刚刚从修行阴域中出来的孟彰只堪堪听完孟庙将昨夜里的动静说过一遍,就看见了管家送上来的拜帖。 孟庙正等待着孟彰的吩咐呢,这就看见了孟彰抬手,将那看似平常的拜帖拿了过来。 按下躁动,孟庙耐心地等待着。 孟彰将那份来自青衣棋社的拜帖看完,又细细思量少顷,拿着拜帖转到书案后头。 将这回帖送到棋社去吧。他一面吩咐,一面将回帖递了过去。 管家应了一声,捧着帖子就退了出去。 阿彰?孟庙问。 孟彰摇了摇头,从书案后头走出,边往外走边招呼孟庙道:边走边说吧,不然怕是得耽误时间。 孟庙便不再追问,跟在孟彰后头往外走。 你方才不是同我说过,昨夜里从殷墟里走出了一位率领一众兵将的商君? 孟庙点头。 孟彰也不遮掩,直接告诉他:方才那封拜帖,便是从那边来的。 孟庙一惊,问:但我方才看那拜帖是青衣棋社送来的? 孟彰点头:是。那位商君邀我今日晚间往青衣棋社一叙。 孟庙静了一瞬,又问:阿彰你要去? 孟彰含笑点头:毕竟是一位商王。 而且,他缓慢道,要见我的还是那位殷寿。 殷寿孟庙陡然一惊,商纣?! 第233章 是他。孟彰回答道。 商纣孟庙细细打量过孟彰的脸色,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预感,阿彰你要去见他? 孟庙还在等着孟彰的答复呢,忽然就看见孟彰略显古怪的目光扫了过来。 他顿了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很有问题。 对面的是谁? 手握重兵、身份高贵、辈分绝高的殷商纣王! 人家不论是从实力、地位、年岁还是份量,都能轻易覆压过孟彰这一个人族后辈。人家愿意给予脸面先送来拜帖约见,是人家在表示看重,是人家愿意舍去其他的因素只用两个人的身份纯粹同孟彰结交,可不是人家真的就怕了孟彰这个小郎君。 在这种情况下,孟彰若是没有旁的什么紧要事情却直接拒了人家的邀约,那就是孟彰在拿大! 是在要同那商纣王甚至是殷商一脉落下怨结的。 是该要去见一见,是该要见一见的孟庙惊得脸色越发苍白,一时顾不上去细想自己哪来的胆气平视那位商纣王,一迭声地问,阿彰,我们要不要准备些什么做拜礼?可是那商商王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我们该准备些什么东西比较好? 第744章 孟彰抬手虚虚往下压落,安抚孟庙的情绪。 伯父,你且冷静。他道,这些都是小事,不必太过在意。 孟庙定了定神,才停住了那说得乱七八糟的话语。 我没事了,阿彰你不必担心。 孟彰细看他一阵,点了点头。 所以阿彰你的意思是孟庙还是来跟孟彰讨主意。 孟彰就道:只做寻常便罢。 那位在诸多典籍记载中都是污名覆盖美誉的商纣王既然先行做出了示好,那他也不必太过唯唯诺诺,只做拜会身份比较特殊的盟友便是了。 反正他在早先时候已经和青衣棋社的商老爷子达成了基本共识,没有其他问题的话,他们双方间的合作也不会出现意外。 殷寿那位商纣王的态度 不至于会动摇这一基础。 毕竟在殷寿的上头,也不是就没有旁的人能够制得了他的。 你心里有主意就好。 孟庙放松了些,跟着他在餐桌旁落座。 青萝领着两个婢仆为他们将膳食摆上。 孟庙捡起筷子,趁着这个空档将他心里头最在意的问题问出来。 那接下来我要做些什么?我们孟府又需要做些什么?甚至安阳孟氏呢? 嗯孟彰发出一个单音,平静道,这确实都是些好问题。 他捻着粥勺,将一勺粥汤送到唇边慢慢呷饮。 孟庙也知道孟彰确实需要时间来思考,毕竟今天晨早递送到孟彰这里来的消息份量不是一般地重。 或许他是不能从那商纣王的现身洞悉接下来整个帝都洛阳乃至是整个天下所可能会发生的变化,但他总也还能想见几分其中的波澜。 孟庙垂着眼睑,用手中的筷子给自己夹了一个宣软的包子。 这一天晨早的膳食其实同往常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这其中的气氛却是 孟庙茫茫然将一勺粥汤送到嘴里,便跟着孟彰一同将手中的粥勺放下。 粥勺撞在粥碗的碗壁处发出一声脆响。 孟庙吓了一跳,目光在刚刚放下的粥碗上转过一圈,便飞快地扫向孟彰。 孟彰这会儿正从青萝手中接过干净的帕子。 他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孟庙的失态。 意识到这一个念头占据心神的时候,孟庙很有些苦笑。 动静那般大,孟彰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 但同时,孟庙又很感激孟彰的包容。 尽管一个族伯父得让一个侄儿来包容听起来很古怪 一动不如一静,伯父你不必多做些什么,就如同往常一样忙碌就是了。 孟彰的声音传了过来,成功将孟庙的心神牵住。 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觉又耐心等了等,直到确定仍旧没有听到孟彰更多的指示以后,他才愣愣抬头。 就这样?没有别的了?那孟府呢?那我安阳孟氏呢?也是一样的照旧? 孟彰将帕子叠好,放落在那托盘上。 嗯,都是一样的,照旧。 孟庙少顷没能反应过来。 孟彰收回手,一面慢慢整理着袖摆,一面看向孟庙。 见得孟庙面上的神色,他不禁有些好笑地反问:不然呢? 孟庙眨了眨眼,目光终于再一次开始聚焦。 我安阳孟氏的根底摆在那里,孟彰似乎叹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先前为了应对我们预想中的危机,我们已经是在尽力做我们所能做好的所有计划,现在也都还在依照着那份计划步步将布置落到实处。 他们已经绞尽了脑汁,想办法将安阳孟氏手中的力量、资源、人脉用到极处。 他们真的尽力了。 现如今,那位商纣王的出现 孟彰笑了一下。 连同其他势力的反应也只是在告诉我们,接下来我们将要面对的危机和风浪会比我们最初时候所料想的还要恐怖而已。 可即便如此,孟彰的声音意料之外的平静,我们难道还能再多做些什么吗? 孟庙也只能沉默,他最后摇了摇头。 孟彰半垂着眼觑了觑他自己,意兴阑珊:这不就是了? 但是孟庙还是想要挣扎着说些什么。 孟彰的目光抬起,再次看了过来。 孟庙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但是,我们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吧? 孟彰很认真地问他:所以庙伯父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当然是 起码也得将这商纣王从殷墟里出来的消息传回安阳的吧? 孟彰颌首:这不是往日里伯父你要做的事情吗? 孟庙也觉得自己傻了。 孟彰看着他,问:还有旁的吗? 孟庙愣愣摇头。 没有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论理孟彰该准备去太学了,但他这会儿却站在原地,目光平和地看着孟庙。 第745章 庙伯父? 孟庙也不知道自己是该为孟彰的敏锐高兴,还是要为他的这份敏锐生气。 我没什么事,他最终也只能这样说,就是 多少觉得有些不甘心而已。 孟彰愣了愣,重复着道:不甘心? 孟庙却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反过来催促孟彰道: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我回头能自己整理的。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你且快往太学里去吧。 孟彰细看他一眼,面上似乎更为软和了些。 侄儿惯来以为,只要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够了,结果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的重要。 说完,他对孟庙一点头,也就直接迈开脚步往府门外走去。 在府门前,马车已经在等候他了。 孟彰掀开车帘走入马车中,又在车厢里坐稳,才传出声音:走吧。 车夫一抖缰绳,引着拉车的骏马往巷道而去。 在孟彰的马车之后,又是罗先生的马车。 而陪同孟庙一起在府门前目送孟彰和罗先生的,自然就是甄先生了。 甄先生面上不见异色,但到得他和孟庙迈过门槛,听着大门合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到底是按耐不住,问走在前方的孟庙:庙郎君,真的不需要我在暗处护持? 孟庙停住脚步,回身看甄先生,一点也不意外地在他面上眼底看出了些什么东西。 这这一份眼力,确实得归功于孟庙近段时日以来的长进,也得归功于孟庙和甄先生的熟悉,但同时,也是因为这样的复杂心绪刚刚也在孟庙心腔处蒸腾。 甚至直到现在,它们也在孟庙的心神中翻滚不休。 它是不甘,也是失落,甚至还有些茫茫然的无措。 明明知晓这个世道即将会成为真正的大势,掀起决定炎黄族群未来千百年定势的风浪;明明他们就站在一位真正的骄子侧旁,是他的附翼,他们却也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而自己却只能守持自己身前一盏烛火一样的微弱与无能 孟庙这样想着,心头竟然浮出了些许释然。 也似乎,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从刚才孟彰的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大世将起,浪潮正兴,而他们仅仅只能作为一点注定被岁月埋葬的尘埃又如何呢? 他们本也平庸。 他们本也弱小。 哪怕他们站在孟彰的身侧,能够从他那里借来一星半点的微光又如何? 他们始终都是尘埃。 而尘埃 孟庙想到了方才孟彰和他说话时候的柔软,面上也自然而然地显出了些笑意。 你知道方才阿彰跟我说了什么吗? 甄先生不明白孟庙为什么这样问,他摇了摇头,看着孟庙等他接下来的话。 阿彰告诉我说 他惯来以为,只要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就够了,结果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的重要。 结果固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的重要吗?甄先生喃喃重复着,面上神色越发的复杂难辨。 似乎是有些释然,但似乎又更为纠结。 孟庙立在侧旁,仔细观察着甄先生的神色变化。 这可真是 甄先生最后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话将他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真是真是过一阵后,只能冲孟庙无奈地笑。 孟庙摇摇头,却是抓紧了这个机会,一点不客气地将孟府上还在堆积着等待处理的杂事推到他手上去。 那这些事情就都交给你了,你慢慢处理,只要在今日里将批复送出去就行了,不急的。 第234章 不急的? 看着被丢到怀里来的木匣子,甄先生半饷没反应过来。 不用打开木匣子看,他都能知道这里头到底装着多少卷宗,知道这里头的卷宗有多琐碎又繁杂。而面前这庙郎君,居然有脸面在要求他今日之前将批复发送下去的时候,跟他说不急的?! 他是怎么说得出口的? 已经走远了的孟庙似乎察觉到了甄先生心头的那股郁愤,回过头来冲他笑。 想得太多不如做得多嘛。他道,有事情在手里忙着,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胡思乱想了,甄先生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 甄先生抓着木匣子的手紧了松,松了紧,面色更是渐渐显出几分狰狞来。 但可惜的是,还没等到甄先生开始爆发,那边厢的孟庙早已经遁走了,连一点影子都没留给他。 甄先生那狰狞的面容僵滞片刻,然后就开始扭曲,生生挤拉出一点笑影来。 呵,好,好得很啊 庙郎君,你给我等着! 已经回到自己院子里的孟庙停下脚步,回身遥遥看了甄先生所在的位置一眼,面上的笑容稍纵即逝。 显然,尽管此刻的孟庙心情放松了些,他也仍旧担心着出门去了的孟彰。 只希望,阿彰也要一切顺利才好 如孟庙所愿,孟彰当前一切都还算顺利。 第746章 起码自他的马车从孟府所在的巷道里驶出,汇入万千车流以后,确实是这样的没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日夜里发生的事情让各家都禁不住生出了几分惶恐,孟彰轻易从今日晨早的街议巷闻中听出了些旁的东西。 你们昨晚夜里,有没有听到什么鼓声? 听到了,听到了。很重很响亮的擂鼓生,像鸣雷一样你们不知道,初初听到那声音的时候,我都要以为是真的打雷了! 我也是,当时还想着要下雨了,念着幸好将院子里的东西都收回去了,不会被雨水给打湿,但谁成想 是啊,那一声接着一声的重响,以及后头的脚步声和震甲声 哪儿是什么鸣雷?什么大雨?根本就是精兵强将出行才有的动静! 还是绝对的强军悍将! 这天下,怕是要更乱了 更乱就更乱,本来就没有多平静。更何况我们洛阳,可是帝都! 帝都!再怎么样,也不会有人胆敢在帝都里屠城! 屠城这两个字一出,就像是镇石一样。凡是声音传过的地方,都静默了一瞬,气氛也为之一滞,少顷却像是触底反弹一样,陡然恢复了些温度。 倒也是,我们这儿,可是帝都! 坐在缓慢而安静地驶过长街的马车里,孟彰听着外间的谈论,眸光微闪,唇边也拉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来。 他知道,洛阳里的这些百姓们能够轻易安心,并不是因为掌控着帝都洛阳的皇族司马氏。 他们信任的不是它,而是人族正朔。 作为帝都,洛阳象征着炎黄人族的中枢核心,是真正的脸面所在。它对于炎黄人族的意义仅此于炎黄人族真正大脑所在的族群祖地。 再胆大妄为的人,也不敢在这里肆无忌惮! 当年项羽天生神力、得江东儿郎倾力支持、有六国旁支襄助,还在两王对赌中率先攻入了咸阳城 足可称之优势占尽。 但那又如何? 最后取得最甜美战果、拿下大好江山社稷的,到底是汉王刘邦。 项羽先前所占据的那些优势,在他屠戮咸阳城乃至在城中放出一把大火以后,就被拦腰斩断了。 项羽自身的气数,在他举起那把屠刀、放下那个火把的时候,就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态势流失。 概因他烧杀整个咸阳城,祸害的不独独是咸阳城里的人,还有炎黄人族的脸面以及那被收拢在咸阳城里以无数竹简古书镇压的炎黄文运。 其罪孽之深重甚至连岁月的流光都无法清洗,以至于他即便落到了阴世也仍旧被破例囚锁在族群祖地受罚,明正典范。 他也是整个炎黄族群在阴世天地里被族群清算生前种种作为的第一人。 哪怕如今大汉覆灭、三国成为过去,晋司马氏当家,他仍然是族群警醒后人的第一人。 有项羽这样一个前车之鉴在,但凡家里有些来历的人家,都不会想着在这件事情上再去试一试炎黄族群的手段。 那可不是?!这里是帝都,最是藏龙卧虎的帝都!谁也不知道这里到底隐着多少的大修士。旁的不说,帝宫深处那几座皇陵里 哪个能猜到那些皇陵里到底有什么? 你说的是皇族?可是皇族的支系不是在王爷们都想着那把椅子呢,哪儿还能腾出心思来关注我们? 你这话说得可真没有道理。王爷们就算是想要争,也得椅子还在他们一族手里才能继续争不是?真要帝都被破、椅子他们难道还能守得住?椅子都没守住,不在他们一族手里了,他们还要怎么争?我们洛阳真要出了什么事情,各位王爷们一定不会放任的。我觉得我们不需要担心这个。 这,你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 确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再想要争,也得东西还留在他们自家人手里才能继续争的不是?真要落到外头人手里去,他们连争都不用想了。 我倒不那么认为。 嗯?这话怎么说的? 东西还留在自家人手里才能继续争,所以不会轻易有人使坏,不会放弃洛阳这都是正常人的想法。但是! 你们看看阳世天地里那把椅子上坐着的人你们真觉得皇族的各位王爷们不会有别的想法的吗? 别的想法?你指的是 君不见强汉有东西两汉之别? 东、西两汉 不错,诸位不妨再想一想,这承继东西两汉正朔的皇主,可是有大不同的呢。 孟氏的马车渐渐驶出了这一条巷道,却没有离开这些议论的范围。 在孟彰的马车后头,又有两辆相对比较简拙的马车离开了孟彰那辆马车的行进路线,分别往另外两个巷道驶去。 这两辆马车也不是旁的,正是孟府管家安排着往两处院舍递送帖子的孟家家仆。 一个自是往青衣棋社那边去,而另一个 第747章 却是去的谢远府上。 这不能的吧?仅仅只是为了让正朔从原有支系中转移就允许一场几乎可以颠覆家国的祸乱出现? 孟彰知道这话到底是从何而来。 西汉和东汉虽然同属强汉一脉,也从没有人怀疑过国祚的接续,但是所以会出现东西两汉,却是因为在东西两汉之间出现了一个新汉。 对,就是那个王莽所掌控的新汉。 车厢里安坐的孟彰垂了垂眼睑。 这样的话可不是随便一个帝都洛阳里的百姓就能说得出来的 而听这人以及他的同伴所说话语的话风,他们必不是皇族司马氏的人。 不,不对。 孟彰眼睑轻轻一抬,往帝城里东宫所在的方向看过一眼。 这天下这个时代,至今为止孟彰所知晓的所有人中,真正知晓未来大体局势演变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重生的司马慎。 就连孟彰,也不能完全笃定。 他只能猜。 如果这个时代的未来大势果真如孟彰所猜测的那样会在大体上贴合孟彰前世记忆中的历史,那么东西晋还真可能会出现 所以,会是你吗?孟彰无声默念,会是你在想办法阻拦东晋的出现吗? 如今阳世天地里在位的司马钟,倘若真是按照孟彰前世所知的历史线来推论,他必定是那个司马衷的同位体。 而司马衷,很显然,是孟彰前世历史中西晋的末帝。 更关键的是,那位司马衷可不是寿终正寝的。 有司马衷这个同位体的前事在,除了司马慎这个重生者以外,谁知道如今坐在阳世天地帝都洛阳皇宫里的司马钟,到底什么时候会被谋害? 又甚至,或许在这纷乱局势之下,恐怕是身为重生者的司马慎,也未必真能完全把握住时间变化的那个节点。 这动荡的局势,到底又将如何搅乱人心、催生灾祸,谁又真的能够洞若观火呢? 与其放任变数流落他人手掌,倒不如在抢占优势的情况下,尽量把握住一些可以由自己拿在手心里的变化 少半饷,孟彰摇了摇头,将目光收回。 这件事到底真是司马慎在背后推动,又或者是局势因缘际会地将炎黄族群历史的某个方向给指明了,短时间内怕都是不会有答案的,没有哪个人会愿意跳出来承认。 哪怕大局定下的日后,也同样不会有。 他真正需要留心的,是动荡时局之下各方的站位和布置。 孟彰毕竟有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马车外还有指点江山的说笑声传过来。 你觉得有什么代称小心隐了去,人家在意这个吗? 可是这也 我说老哥,你这是猜的吧?这凭空猜测不觉得太过荒谬了吗? 哪里就荒谬了? 这可是他们自家的天下,谁敢这样玩闹,真觉得这天下能安稳妥当了?莫说人家那些聪明人,就算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谁家不是将手里的田地抓得死死的,生怕被谁抢了去? 远的不说,只说你家里那几分薄田。难道你过世时候,就不是想着安安稳稳将田地交到自家儿子手里,偏要折腾些幺蛾子来给人机会抢走? 你这话说得不对!我一介庶民,无名无力的,还没有多少见识,真有哪家凶人看中了我家那几分薄田,我家护不住,真被抢了也没有办法。可那一大家子跟我这小民不同,谁个能有那熊心豹胆的,敢抢他们家?! 呵!你这老鬼死后在这皇城下扎根那么多年,真个就眼瞎到什么都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什么? 看不出来 嘘!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们各自都拿捏着分寸,别给大家伙儿招祸! 对对对,还是说些旁的吧,别再在这些事情上头兜转了,一个不小心招惹了什么,吃旁人一顿教训,那就不好了。这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大家都消停着些 正是这话!我今日就是出来坐坐顺道跟大家伙儿闲聊闲聊打发时间的,却不是为了自己找麻烦的,你老鬼再要这么不讲究,那就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诶,诶,大家都是数十年的老邻居了,看在这些年相处的情分上,各自都收敛些收敛些,我们大家都还要过日子的不是 一直到孟彰的马车渐渐靠近太学学府门前的牌坊,那些谈论才终于远离了孟彰的耳畔。 但或许是昨夜里发生的事情干系莫大的缘故,哪怕是入了太学学府范围,也仍旧有人在谈论相关的内容。 只是太学毕竟是整个帝都洛阳里有数的学府,太学学府里的生员比之那些街巷里的黎民百姓来又很多了几分学识和根底,这会儿谈论起相关事情来,就很多了几分深度。 也更多了几分居高临下、指点江山的意味。 这天下,怕是真的要乱了 哪怕旁的不论,只单看阳世里的那位,也安稳不了太久。武帝太自大了 第748章 但这却是我们的机会。 皇族支系内乱,引得国朝气运动荡,乃有先祖出世,镇守长城内外比起昨日之前,我等确实有多了个选择 商它的时代距今太远,出世的商君跟我们这些后人未必能有多投契。我们要是选择了商日子怕未必会好过。尤其是,这次代表商出世的,是那位末代商王殷寿。是商纣! 商纣怎么了?!不错,商纣在史书上的声名极其凶戾,但我等乃是太学生员,非是寻常愚夫愚妇,会不知道商纣那声名里到底有多少水份?往后这话就莫要再提起了,免得贻笑大方。 呵,史书刀笔上商纣的声名确实不能全信,但从中总也能推断出这位的些许性情吧?旁的且不论,只看昨夜里那阵势,这位商纣重军重武必是错不了的。你觉得他会看重我们这些书生?! 君择臣,臣亦择主。商纣同我等,怕是相看两相厌的境况,你说这会是我们的一个选择?想得可太好了吧! 这 同窗这话未免太过绝对了些。那位商王是末代商君,生前国祚丢失、社稷旁落、血脉被屠,结局可谓是凄惨。但就是因为他的结局如此凄惨,他才有可能会做出改变,才有可能突破上古时代的局限,真正地接纳我等不是? 正是这话!都说不破不立,那位殷寿既然能得到殷墟里的诸位商君允准,带着部下兵将出世,必定是不同于生前的。而且,他才刚刚出世,身边都是同为上古殷商时候的兵将,必定很缺人手。我等若能抓住这个时机投入这位商君麾下,必定备受重用。此等机会 实不容错过。 我仍是那句话,你们想得太轻松了!君臣之间讲究的是性情相投,志向契合,那位商纣明显重视武将兵卒,我等这些文人学子,可未必真能得到重用。旁的便不说了,我只问一句,我等这一众同窗之中,知兵事、明军阵的,有几人? 这 不知兵事不明军阵不过是暂时的而已。待回头去,寻了兵书韬略来细细专研,总能有几分收获!我就不信,凭我等的基础,那些兵书、韬略还真能困住我们?! 兵书、韬略学府里确实都有收藏,但是你们不觉得,如果真有意投入那位商王麾下,我等首先需要改变的,其实还是我等的理念么? 诶,这确是我等都得仔细思虑的事情。 诸位同窗多虑了,我倒不觉得这会是个问题。 哦?为什么? 我等厌恶武事、鄙薄兵卒,说到底还是因为武事确实过于蛮横,那些兵卒也甚为粗妄不讲理,但是 诸位可见昨夜里商君左右兵卒、武将的威势?你们觉得,那些兵卒、武将,是我等所能怠慢、轻忽甚至是鄙薄的吗? 这话甚是在理。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商王左右的兵卒和武将足够强横,我等纵不看其他,只看在这一份也必会多加礼让。 那些兵卒、武将足够强倒还都是其次,真正紧要的是,那些兵卒、武将既是一直跟随在商王左右,那必是我等炎黄族群的先祖,更甚至是为我炎黄族群开疆辟土立下大功的先祖!我等作为炎黄后人,岂能轻忽先祖、怠慢功臣?! 很是! 彼等先辈为我等炎黄族群开疆辟土,可谓是筚路蓝缕,血浸黄土,我等后人,焉能对如此先辈失礼?往后那些话就莫要再提起了! 说起这件事情来,我觉得我们约莫还是想少了 嗯?这话怎么说? 对啊,为什么说这话? 诸位同窗以为,倘若阴世天地里的所有炎黄阴灵都想起了这一茬,那这天下阴灵里,到底会有多少人,愿意投入那位商王的麾下呢?! 嘶! 你这可真是提醒我们了!就我们这些人,怕是未必能抢得过这天下英豪啊 孟彰没有停下脚步,只在去往童子学道路上顺耳听了一些,不由得笑了一笑,却也没有太过留心。 太学学府里的各位生员为了昨夜现世的殷寿心思沸腾,童子学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同样一个个的很不消停。 昨夜里我还在自家的修行阴域里修行呢,忽然就听到外头传出来震天的擂鼓声,我都被吓着了,险些走岔了气,将自己的魂体激荡出暗伤来! 哈哈哈,我就知道会有人被吓着,没想到是你,你的胆子可真小! 呵,说我胆子小,你又好得到哪里去?往常时候你连我们几个人独自往坊市里去都不敢的,我就不信你昨晚里能稳得住!你还是噤声吧,莫等我戳破了你的牛皮,你才来跟我红脸! 你!我才没有那么胆小呢。我那只是谨慎,是小心!谁个都像你一样的,明明都已经为着这些事情死过一遍了,还不长个记性,只一味地夸耀自己胆子大,你莫不是真个以为自己能耐了吧?! 第749章 你!好你个小子,我好声好气劝诫你,你倒以为我好欺负的了 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有人说着说着就恼得红了脸,有人却还是在和和气气地商量着些什么。 昨夜里那擂鼓声,我听着很是不凡,师兄,那是不是用夔牛鼓敲的? 声如轰雷,遏镇八方该是夔牛鼓没错了。 竟真是夔牛鼓?师兄,既然那位从殷墟里出来的是上古时候的商王,你说有没有可能这夔牛鼓就是传说中黄帝祖皇所用的夔牛鼓? 不可能的。黄帝祖皇的夔牛鼓在轩辕坟里呢,哪里有那么容易分发出去?昨夜里那商王敲响的夔牛鼓该是他自己或者是更早前时代的君王仿着制成的。 诶?可是不是说那位商王同轩辕坟里的九尾狐有一场情缘的吗? 便是有这一场情缘又如何?那九尾狐当年也不过是托庇在轩辕坟里的,又不是轩辕坟真正的主人,她哪里来的胆气挪用黄帝祖皇收置在轩辕坟里的军中重器? 这倒也是不过昨夜里那夔牛鼓响得可真是够吓人的。比起其他同样仿制的夔牛鼓来,昨夜里的那一个,总该是得了几分正品的道韵的吧? 也许吧师妹,你什么时候也对那夔牛鼓生出兴趣来了? 不,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还是那九尾狐妲己的下落。据说遍寻阴阳两方世界,都没有找到她? 据说是这样的师妹,你也想找一找那九尾狐妲己的下落? 嗯。 为什么呢? 为什么啊该是想知道她的结局吧。生前教导我们一众同门的那位师姐就曾拿这位九尾狐妲己作例子,教导我等专心修行,警醒我等师姐妹。今日听说那商纣现世,免不得就想起了这事情来。 原是如此 自是如此,不然白师兄你以为是什么? 没有没有,我没想怎么以为。只是花师妹,你们瑶池派的女修难道还会提醒这些? 不会特意提醒,只是说到某些相关话题时候,会说上一嘴而已 孟彰走入了学舍里,又在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眼光余光注视下穿过排列整齐的席案,在他自己的座席处坐下。 王绅、谢礼和庾筱彼此交换过眼神,神色似有些变动,但一直等到授课的先生从东厢房里走过来也仍旧没有哪一个转身来询问孟彰些什么。 孟彰看了看这三位同窗的后背,目光很快收回,落在他自己案头上摊开的书籍上。 今日,我们说史。 孟彰听得这话,神色微动,目光也一并抬起,看向了上首坐着的先生。 不独独是他,这童子学学舍里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也都在这一刻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那先生倒还是平和。 他笑看着下首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视线尤其在后头两列停了停。 今日授讲的内容距离现今比较久远,属于上古时代的旧事,方今时候流传不多,你们可得仔细听了。 第235章 孟彰定睛看着这位先生一眼,率先收回目光。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童子学生员俱都打点精神,仔细听讲。 不论今日里的先生缘何更改授讲内容,也不论童子学乃至是太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立场,又是什么样的意思,但既然童子学这样大方坦荡,他们这些做学生的自也不会扭捏。 上首的先生笑得一笑,将手中的铜尺一划,由着它在空中划出一片气浪。 我人族自部落图腾时代起,就一直敬奉诸位图腾尊神。方其时,我人族孱弱,不过是初明修行法理,难以与同生于天地之间的诸多外族相抗衡,故此,我人族先辈便立下神人法契,请天地间愿意庇护我人族的天地之灵乃至更为强大的神灵分神入主部落,享受我炎黄人族部落香火信仰。 童子学里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各有来历,先生初初开始讲授的、这些作为引子一样的内容,各家或多或少都有相关的记载,但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也还是耐心地听着等着。 各部落所供奉的图腾尊神有强有弱,且各有所精所擅之处,渐渐,我炎黄各部落原本便有所差异的实力便真正地拉开了距离。及至后来,部落之间更是开始相互征伐。 在黄帝祖皇时期,炎黄各部落真正由尊奉炎黄共主到完全慑服在共主座下。黄帝祖皇为人、神所共尊,四海无不臣服。 说到这里的时候,先生略停了一停,抬起目光来往下方听讲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转过一圈,尤其在孟彰身上停留了一瞬。 孟彰察觉,也抬起目光来看过去。 一稚童一青年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先生冲孟彰笑了笑,旋即目光往侧旁偏挪,却是向着这些童子学的生员问道:可有人知道黄帝祖皇何故能为人、神所共尊? 不少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显出了些许疑惑,缓慢摇头。 第750章 他们家的家底还没有能积累到熟知上古旧事的地步,先生的这个问题显然是真难倒了他们。 倒是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一群小郎君们交换了一下目光,看向了坐在他们更前方处的李睦、明宸、林灵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同窗们。 李睦、明宸、林灵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无声交流过一阵,也很快有了共识。 明宸站起身来,团手往上方的先生一礼,才回答道:因为人道。 先生含笑点头,却仍用目光鼓励着明宸,请他细说。 明宸既已站起身来开口回答,便不会遮遮掩掩。 我炎黄人族自羲皇祖皇始,有人文汇聚,混同我炎黄人族历代先祖所开辟的智慧、积攒的各种理念思想,并羲皇所创之八卦道妙沟通天道,渐渐形成人道雏形。 及至炎帝祖皇时期,我炎黄人族那渐渐成熟的人道雏形终于凭借炎帝祖皇的《神农本草经》点燃起人族的人道之火,定下我炎黄人族族群万万载绵延不绝之传承。 至此,我炎黄人族人文已定。 然则,人文定必将兴兵戈。且当时之世,在我炎黄人族之外,天地尊神之中,又有道门势大,渐渐割据天下。 除王绅、谢礼、李睦、林灵这些已知前事的小郎君小女郎外,童子学里绝大多数的生员都想到了什么,看向李睦、明宸这些道门法脉出身的同窗的目光都生出了些变化。 明宸看见了,却也不多说,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些同窗们的猜测。 绝大多数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脸皮都抽动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偏落在王绅、谢礼、庾筱这几位身上。 王绅、谢礼、庾筱却是坐得稳稳当当,连眼皮子都不动一动的。 坐在王绅、谢礼和庾筱后头的孟彰清楚地看见了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无奈又无言的神色。 他眼底快速滑过一丝笑意。 方其时,特意给诸位同窗们留了一点时间来缓和心绪的明宸又一次开口了,道门有仙人奉道祖法旨出世,行走炎黄族群各处部落,终在有熊部落中得见彼时初初降生的黄帝祖皇。 仙人见黄帝祖皇生有异相,又卜得天命,终于在有熊部落中,收黄帝祖皇入门,传授一身所学。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几人看向明宸的目光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这人 不偏不倚的,竟然难得的还有几分公正啊。 还以为他也会像他们家那些师兄师弟一样,自吹自擂轻易将自家祖师当年的私心用春秋笔法给糊弄过去了呢。 明宸还在继续为童子学里的各位同窗们分说着当年的上古旧事,怠懒理会这些目光,倒是坐在他右手侧的林灵看着这些看似赞许的目光直皱眉,不时横扫过几眼回击。 上首的先生含笑看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眼神交锋,细看过去竟有几分瞧乐子的趣味。 察觉到孟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先生转了视线过来,也是对他笑一笑。 或许是因为这时明宸也缓了一缓,所以便有小郎君抓住这个机会发问。 敢问先生,敢问明宸同窗,道门仙人缘何要入我炎黄人族?又缘何要收我炎黄人族的黄帝祖皇为徒? 听这问题的话锋、看那小郎君眉眼间流转的神色,真的是谁都能品出几分不满来。 面对这个问题,坐在上首的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放落在明宸身上,让他自己决断。 答还是不答?是说真话还是用虚言矫饰又或者是半真半假地混杂着? 这一刻,选择都在明宸的手上。 明宸看向左右。 李睦、林灵、白星和花萦都在看在他。 明宸抿了抿唇,终于开口:因为仙与神的道念之争。 仙与神的道念之争? 哪怕是问出方才那个问题的小郎君,也没想到今日的明宸,又或者应该说是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这些同窗们竟然如此的坦然。 他明显地愣了愣,下意识地重复着明宸的话。 明宸点头。 哦炎黄人族从孱弱到渐渐强盛支出,是得了各部落所尊奉的图腾尊神所庇护的。这该是我等的共识。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然而,你们或许不知道,在我炎黄各部落的诸位图腾尊神之中,并不是所有的图腾尊神,都是生而神圣的天地尊神。 不都是生而神圣的天地尊神? 有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面上显出了几分明悟。 显然,他们是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明宸的目光带了一点笑意,但旋即又平复下去。 正是如此,他点头,然后又举出了一个例证,若不然我炎黄人族的各个部落之间的实力差距在短时间内就被拉开了不是?何况 后半句话明宸给咽了回去没有说完,但思绪一直在跟着他走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却是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也都是一阵的沉默。 炎黄人族当时也不过是天地百族之一,还远没有今天的声势,又凭什么生出扎根在不同地界上的任一炎黄人族部落都能有一位天地尊神作为部落图腾的奢妄心思? 第751章 明宸等了等,才又继续。 自我炎黄人族供奉图腾尊神起始,天地间的神灵就出现了天地尊神和图腾尊神的差别。 纵然天地尊神未必就真的强于图腾尊神,但对于当时的百族甚至是诸位神灵自己而言,却都有一个共识。 都不必明宸来说,座中听着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自己便在心里帮着明宸将话给接上了。 天地尊神就是要比图腾尊神清贵。 因为天地尊神为天地所承认,享百族万物供奉。而图腾尊神呢?图腾尊神所能领受的供奉不过是炎黄人族一部落而已,还不是一整个炎黄人族族群,哪儿真能比得上人家百族万物? 更何况,他们炎黄人族部落所供奉的那些图腾尊神还未必能个个都得到天地的承认呢! 图腾尊神的出现,固然庇护了我炎黄人族族群,但在同时,也刺激了百族中的强者乃至是天地尊神。明宸接着道。 嗯? 被明宸的这句话拉回心神,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又都各自抬头,看向了明宸。 明宸面上倒仍然平静。 固然,那些百族中的强者乃至是天地尊神,也有人效仿我炎黄人族,或是在他们自家的族群中立下祖神神位,或是收拢百族中的一个族群,享受那个族群的供奉与信仰。但还是有强者开始反照自身,再一次深入地思考他们自己的道路。 孟彰心里也是连连感叹。 这就是天地初生、万物混沌时代的求道者了。他们的道心之坚定、敏锐,实在是令他们这些后人钦佩。 确实,也唯有这样的一群人,才有资格用道来为自己脚下的路命名。 也唯有他们,才有资格承领道祖的尊名。 祂们在想明宸说到这里,也是低垂了脑袋以示恭敬,既然神位可以由生灵奉养凝练而成,那么祂们与生俱来的所谓天地尊神的神位,是不是也可以在某一日,因为天地中的万灵众生、因为天地的意志而被剥夺? 祂们在想 众生心念多变,天地亦在一日日成熟壮大,那当众生、当天地不再需要祂们这些天地尊神的时候,祂们是不是就得要消失在这天地之中? 不知这童子学学舍里的其他同窗到底是想到了什么,但这一刻的孟彰,却果真在眼睑半垂之间,依稀看见了一道道天光。 天光垂照天地,如旒冕,又似车驾。 而在那各色天光之后,又有一尊尊伟岸无比、尊胜无比的存在在沉默。 孟彰心神恍惚间,竟又在那沉默中听到了某些声音。 如果尊位不足恃,神力不足赖,那么我们最终能仰仗的,到底是什么? 什么才是我们真正存世的凭依? 是信仰?是肯定?还是天地间一直所存在的概念? 不!不是那些。是道! 道 唯道,可存身。唯道,可仰恃。 唯道,为所求! 道! 孟彰不自觉地抬起手按住眉心,借此稳定住激荡的神魂。 而,或许是无意,或许也只是碰巧,在孟彰抬手稳住神魂的那顷刻间,一缕艳红道光也在孟彰魂体最深处浮现。只是这道光的动静亦同样被孟彰的动作给遮掩了过去。 上首的先生察觉到了什么,原本还有些游离的目光陡然汇聚,向着孟彰的所在就望了过来。 但很可惜的是,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又仔细盯着孟彰看了一阵,那先生到底妥协地是收回了目光,没有再继续探寻。 明宸的分说倒还在继续。 数十位天地尊神携同样强大的百族强者一道,开始在天地尊神神位之外,探寻和确定力量真正的本质。 这本质,最终被祂们以道命名。 而这些探寻力量的本质的诸位天地尊神及强者,便也是我道门所供奉的各位祖师,其中最强的那三位,更是尊位道祖。 明宸身体往三清道脉所在的方向偏了偏,稽首一拜,同时道:亦即我等三清道脉的三位祖师。 道祖 一个又一个的小郎君、小女郎震撼莫名,也下意识地跟随着明宸往三清道脉所在的方向转去身体,半低头以示恭敬。 坐在学舍上首的那位先生和孟彰亦都没有例外。 这不关乎其他,而只是纯粹的后来者在对先行者的恭敬与尊礼。 待学舍里的所有人稳住心神,明宸便又开始继续。 道祖为先行的至强者,而在道祖之后跟随祂们脚步探寻力量本质、探寻生命之妙理、行走在修道道路上的那些人,又称修道者。修道者各有境界,强弱不一,但对于他们,我等又都另有一个称呼。 仙人。 很多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在心下默默地应答。 明宸似乎也明白,他颌首:仙人。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不免又更认真了些。 他们明白,说道了这么多,明宸终于又要将话题兜转回来了。 第752章 仙人求道,并不是只需要山中静坐、水边悟道就能成功的。明宸顿了顿,很严肃地给他的这些同窗们申正,或许有那等天资高绝的修道人是这样没错,但并不是所有修道人都可以。 起码九成九的修道人都需要修行资粮作为扶持和凭依。 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先是愣了一愣,随即下意识地看向了孟彰的方向。 如果说他们这些人中谁的天资最为出众的话,那必定就是孟彰了。 而除了孟彰之外的他们自己 再是如何自信,也真的没有人能夸口说自己不需要任何的修行资粮。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将目光从孟彰身上收回来的同时,也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才刚刚将心神从那莫名的恍惚中收拾好的孟彰察觉到那些来自同窗们的目光,也很有些无言。 扫视过学舍一圈后,孟彰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明宸的身上。 明宸只觉得寒芒在背,却是连忙将话题又给牵引开去。 修道者从天地尊神、百族强者乃至是天地万灵众生中走出,同原本的图腾尊神、天地尊神之间,相差的不仅仅只有修行的方式,还有他们的道念与法理。 而在神祗之中,虽然图腾尊神因为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征伐死伤一大批,但也因为炎黄人族族群的一统而使得一部分图腾尊神收拢我炎黄人族族群的信仰和供奉,一步步登高。 到图腾尊神在我炎黄人族族群中至为鼎盛的时代,甚至有图腾尊神能够凭借我炎黄人族族群的力量,一力抗衡五位强大的天地尊神。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童子学生员都敏锐地皱了皱眉头。 随着炎黄人族族群一统且日渐强盛,图腾尊神步步登高,从不如天地尊神清贵到能和天地尊神共尊甚至是力压天地尊神,这其中的变化,必定会催生出些什么。 譬如野心,譬如纷争。 不只是仅限于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野心和纷争,还很可能遍及整个天地、涉及万灵众生的野心和纷争。 明宸没有理会那些变化的目光。 在我炎黄人族时期,随着黄帝祖皇登位,各部落归于有熊部落之下,尊神与尊神之间的冲突越发明显。仙人出世,收录黄帝祖皇为徒弟不过是道门的仙人看中时机,在这其中掺和了一脚而已。 明宸话音停了停,才说道:尊神与尊神之间的冲突最终引发过一场大战。这场大战甚为有名,不必我再细说,诸位同窗该也是知道的。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俱都点头。 逐鹿之战嘛。 这童子学学舍里,还有谁是不知道的? 明宸目光扫视过一遍这些同窗们,将他们的脸色变化尽数收入眼底。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和李睦对视过一眼后就继续往下分说。 逐鹿之战后,道门中的修道者借着这个机会崛起。他们的扩张速度之快,甚至胜过了当时有熊部落的图腾尊神。 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神色不动,真是没有一个觉得意外的。 其实也不该意外。 哪怕这里的所有人,哪一个都没有真的见过那位黄帝祖皇,可单只看这位祖皇的功绩和行事,也隐隐能窥见他的一二性情。 这位,哪儿真就是愿意让一位图腾尊神站立在他们炎黄人族族群头顶上的?即便那位图腾尊神为了有熊部落乃至是整个炎黄人族族群立下过大功,也不能。 这不是刻薄寡恩,也不是忘恩负义。 它不关乎性情,也不关乎道义,它只关乎一个族群立足于天地间的那一口心气。 是的,心气。 不是炎黄人族族群不感激那位图腾尊神,也不是他们不感念图腾尊神的功绩,而是作为一个誓愿万万载传承不绝的族群,它必须要有一股顶天立地的心气。 这是生存所必须,也是传承所必须,更是凌驾万灵所必须。 在一个立足万万载、传承万万载、霸凌万灵万万载的族群里,至尊至贵之人,必定是族群中的中枢,更一定得是族群的头脑。 它绝对不能旁落。 在黄帝祖皇治世年间,天地尊神也好,图腾尊神也罢,都渐渐隐退。取代诸位尊神而在天地间活跃的,不是旁人,正是诸位仙人。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思量片刻,也都能够理解。 仙人们寻求力量的本质,参悟生命的至妙,讲究的是将伟力归于自身,讲究的是不假外求,对于外界或旁人的仰赖较之天地尊神和图腾尊神来说,相对较少,且仙人们不比各位尊神还需要有神位作为凭依,自然而然就更受天地间的万灵以及人族所欢迎。 天地间的神位就那样多,所以天地尊神都是有数的。神位被人占了就占了,轻易不可能会有人退让,就连图腾尊神,想要凝练神位也需要有一定的生灵供奉,而这天地间的智慧生灵哪怕可以代代传承、养育,总数也还是有的。 所以事实上,不独独是天地尊神,就连图腾尊神,数量也一样备受限制。 修道者在这方面上就要宽松太多太多了。 随着修道士的活跃,道门快速兴盛起来,在短时间之内,修道者的足迹甚至遍布了整个天地。 第753章 学舍里绝大多数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只是一瞬怀疑,便很快相信了明宸的话语。 无他,概因这会儿的明宸其实并不能过度夸大事实。 他现在可是在童子学学舍里,代为他们讲课的先生授讲部分内容呢。 明宸要是真敢过份夸大事实,上头安坐着的先生就绝不会坐视。 闲闲坐在上首的先生此刻正端着一盏茶水慢慢呷饮,完全没有要纠正明宸的意思。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顶尖世族的高门子弟也是一阵沉默,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毕竟,明宸他说的虽然有些夸大,可也还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 他们真要反驳也不是不行,可那未免就太过较真了,失了身份。 而更重要的,也是一点 他们手里没有能够明确驳斥明宸的证据。 对视一眼,王绅、谢礼和庾筱这几人都各自收回目光,安稳坐在各自对座席上。 孟彰在后头看得清楚,他目光抬起,又去看站立在更前方处的明宸。 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又或是他真错看了,他总觉得在王绅、谢礼、庾筱这几人安生坐着的时候,明宸身上的气机似乎都更轻快了些。 孟彰再看得明宸一眼,收回了目光。 事实上,正如孟彰所想,明宸周身的气机并没有能轻松多久。 它们很快就沉沉地低落下来。 树大分枝。明宸道,在道门兴盛以后,它渐渐地也分出了支系。 说到这里,明宸略停了停,他用力地抿了抿唇,然后才继续。 道门分出的支系里,只是道祖道统,就分出了三支。而除了三位道祖的道统之外,其他的诸位道门祖师也各自传下法脉。 因道门道祖及诸位祖师镇压道脉的缘故,当其时,道门有正统和旁门之分。 所谓正统,乃是道门创立之初,三位道门道祖以及诸位道门祖师所传下的法脉;而旁门,则是道门创立之后,才随着道门兴盛衍生、分化出来的各个支系。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听着,也很快理解了这其中的区别。 说到底,这道门正统和旁支的区别,其实同世家大族中的嫡支和旁支也差不多了。 然则道门之内,并不是只有正统和旁支的差别。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再次暗自点头。 还是像他们家里一样,旁支其实很难真的跟嫡支里的主系相抗衡。族里真正的纷争,绝大多数都在嫡支主系之间。 因着开道祖师的缘故,道门中的正统又各有大支和小支的分别。 明宸再次抿了抿唇。 他目光快速在前方的白星、花萦乃至是石喜三人身上转过。 那动作蜻蜓点水一般的轻盈,倘若不是白星、花萦和石喜三人都认真听着,只怕一个疏忽就会将它给忽略过去。 白星和花萦无声对视一眼,再没有更多的动作。 而相比起侧旁的那两位,石喜才是最安稳也最无动于衷的一位。 也是,石喜作为酆都地府的巫祭,能对道门的这些支系之争有什么感想? 真非要他说的话,那大概也只会有一句话。 道门这些支系争得还不够狠,不够绝。若不然,他们这些修道人又怎么能腾出力量来帮助炎黄人族的某些人镇压住他们地府里的诸位尊神的? 道门里的大支,尤其是道门灵宝一脉昔年所立下的截教,因自身理念的缘故 林灵终于抬起了眼睑,轻飘飘地往明宸的方向瞥过一眼。 明宸再次抿了抿唇,只将眼角余光放出,往另一旁的李睦那边瞥去。 李睦却只是安坐,眉梢不动,衣袂不摆。 明宸心头就有了决断。 截教快速膨胀壮大,及至后来,更有万仙来朝之声势。而在同时,元始一脉的阐教也不逞多让,方其时,阐教亦有十二金仙传承道脉。 听到这里,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便是再对道门法脉的传承历史不了解,也完全能够想见后来发生的事情了。 他们绷紧着脸皮,压下唇边即将飞扬起的弧度,无比开怀地等待着明宸的后续。 到上古商朝时代,殷商末代商王在位之时,明宸能察觉到从后方投递过来的、带着笑意的目光,他极力将它们忽视过去,只说道,道门道祖窥探天道,明了天机,知晓殷商天数将尽 王绅、谢礼、庾筱等所有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尽皆将那多余的心思收敛,打点起精神更仔细地听着明宸的话。 他们知道,今日的这一门课程,到这个时候终于算是来到真正的关要了。 道祖有意梳理道门各支脉,尤其是元始道脉阐教和灵宝道脉截教之间的因果,故此有意立下封神榜,意欲效仿昔日炎黄人族图腾尊神的旧事,以仙人待神人,梳理天地道则,将道门定为天地道脉正统。 白星和花萦的腰背挺得更直。 没有人能够看见他们两人眼底的可惜。 可这不打紧,随着明宸的分说继续,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很快就将目光分落到他们那里了。 第754章 只不过白星和花萦两个,谁都没有为这个觉得高兴就是了。 但是,我们失败了。明宸说道。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结果,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尽都愣了愣,片刻才反应过来。 失败了? 怎么会是失败了? 不是说他们道门里,灵宝道脉的截教有万仙来朝之威名,而元始道脉那边也有十二金仙美名的吗? 道门如此实力,竟还是失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或者是哪一位的手笔? 没有人能准确地回答他们。就连明宸、李睦和林灵也不能。 明宸默然片刻缓过那个劲来,才继续分说。 这一场道门法脉内部争战,最终结果是灵宝道脉所支持的殷商败亡,元始道脉所扶持的姬周接过炎黄人族正统国祚,但在此后数万年间,元始道脉也都还在疗养生息。至于灵宝道脉 此后更是销声匿迹,少见行踪。 直到春秋战国时候,炎黄族群中百家兴盛,才隐隐窥见灵宝道脉的踪迹。 说完这一句话,明宸显然也已经没有了兴致。 他紧绷着脸,拱手对着上方的先生再一礼,便自坐了下去。 李睦、林灵也始终没有说话。 尤其是林灵,就像是石人一般坐在她自己的座席处,任由学舍里的各位同窗那意味不一的视线在她魂体周身飘来荡去。 明宸才刚稳住心神,就察觉到从左侧看过来的目光。 他转了视线看过去。 却不是旁人,正是李睦。 李睦的视线与他的碰了一碰,便像是示意也似地越过他直直落在更右侧的林灵身上。 明宸顺着李睦的目光看过去,觑见林灵面上漠然的神色,也是沉了一沉。 他点了点头,腰背再次挺直,夹带着莫名森寒意味的目光缓慢地在前方回转过头来看林灵的各位同窗身上转过。 那些被明宸目光刺痛心神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心态绷紧,默默地收回了视线,再次回过身去坐得笔直端正。 没有一个小郎君、小女郎能在明宸的目光下坚持过五个呼吸。 明宸那边厢进展顺利,李睦这里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即便李睦需要面对的,是坐在他们师兄弟后排,身份明显更为贵重一些的同窗。 王绅、谢礼和庾筱也在同时对上了李睦平静却摄人心神的目光。 这三人默然片刻,又各自交换了一个目光,最后到底是含笑冲李睦点了点头。 李睦的脸色方才算是缓和下来。 只是这个时候,李睦和明宸却又有了些不同。 李睦的视线越过王绅、谢礼、庾筱这一列,落向了坐在更后头的孟彰,正正跟孟彰对上了一眼。 过少一顷的工夫,孟彰才和李睦两人默契地同时别开目光。 第236章 明宸郎君方才所说基本上正是天地间自道生之初到商末年间的发展,上首的先生站起身来,对已经收拾了心情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道,随后他就含笑冲明宸点头,跟他道谢,多谢明宸郎君替他们分说。 明宸微微低头以示谦逊。 夏、商、周这上古三王朝,乃我炎黄人族真正立足天地、霸凌百族的开始。方其时的人族各处族地,除我炎黄人族的族裔以外,也还有百族万灵与我等混居。 先生轻易将课程的内容把握在自己的手上。 不论是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世族郎君,还是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些道门法脉子弟,这一刻都听得认真。 孟彰原本也是这些认真听讲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中的一员的,但渐渐地,他的心神竟然悄然分出些许,另行琢磨起其他的事情来了。 方才恍惚中所见的道道神光、那些神光之中的神人,到底都是什么人? 祂们真的是道生之初,为自己另行寻觅道途方向的天地尊神和诸多大修?道门法脉中所记载、供奉的道门祖师?真正的开道之人? 原本,只是孟彰独自一人暗自琢磨的这些问题,不会有什么人能为他给出答案。除非孟彰愿意寻人解答。可是这会儿,孟彰心头此刻竟然下意识地自行浮出了问题的答案。 它们确实没有办法告诉他更多,却足够的肯定,让孟彰既疑虑也莫名的确定。 竟真的是道门真正的祖师么?竟都是真正的开道之人么?这可真是 孟彰默默地慨叹,不自觉地回想那些曾在心头浮现的神光出神。 是的,孟彰自己在那恍惚中所见的,也就只是一道道神光而已。除了这些美得动人心弦的神光和偶然在他心头回响的只言片语以外,孟彰的心神中再没有这些尊神、开道者更多的隐迹。 孟彰不免觉得可惜。 如果能够看得更多就好了 捕捉到自家心头浮起的这一点念头,孟彰一时禁不住失笑。 事实上,孟彰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就他当前的境界和生命层次,真要是那些隐匿在道道神光之中的尊神和开道人都在他记忆里显现,只怕他自己的心神还负累太过,支撑不起呢。 第755章 似那些在炎黄人族初生年代就强横至极的天地尊神于开道者,一尊尊可都是与道同在的人物,哪怕只是一道道记忆中的身影,也不是现下他这一个小小阴灵所能够承载的。 祂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乃至是祂们存在的本身,就是道。 孟彰这样想着,再一次悄然返照自身。 所以 他到底是为什么,能在恍惚之中窥见那些过往的痕迹的?他又到底是凭什么,能以他现在的修为承载起这些过往痕迹的重量的? 孟彰一面自问着,心神映照他自己的魂体,一寸一寸地看得异常认真。 往常里,孟彰也会在偶然间生出些许疑问,也会想要去仔细探查一下自家的根底,但都没有这一刻那么认真,更没有这一刻那般执着。 或许是孟彰的决意终于牵引到了什么,忽然间,一抹似血般的艳红惊鸿似地在孟彰的魂体中漏出些许光影。 嗯? 孟彰心神一定,寻着那光影的痕迹便要往更深处探寻。 那些许光影却没有停留,就在孟彰似视线焦点般凝聚的心神中流水一样逝去无痕,什么都捉不住。 孟彰不由得沉默了一阵。 看来,到底是时候未到 他暗自摇头,但也没有觉得太过失落。 不是时候就不是时候吧,总归它还在那里,跑不了的。 孟彰默然收拢心神,也渐渐沉入上首先生所授讲的内容中。 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倒是能够专心听讲了,但童子学学舍以外的其他地方,却还是有很多人都在为昨夜里乃至是今日晨早的事情继续忙碌着。 正如这会儿,童子学的罗学监就面色带愁地坐在张学监对面。 虽然罗学监久久没有说话,张学监也莫名地有点发怵。 他想了想,伸手将罗学监面前那盏冷了的茶水倒去,另行给他添续了新的暖热茶水来。 罗学监那怔然发愣的心神被张学监的动作从不知哪里拽了回来。 张生,我罗学监低了低头,苦笑道,我失礼了。 张学监摇摇头,示意罗学监喝茶。 你也不过是关心太过罢了,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 罗学监端起了茶盏,但也只是看着那在眼前飘荡的热气发愣,久久没有更多的动作。 张学监心里更是无奈。 你且放心就是了。他安抚道,再有更多的变故,那也是太学之外那些人自己的事,和我们太学、童子学可没有什么干系。 张学监想了又想,到底是给出了保证。 他们做不了什么的。 罗学监魂体猛地一震,眼睑却仍然是低垂着,过得一小会儿才慢慢抬起来看张学监:真的? 真的。张学监点头,在童子学设立之初,我们就议定了。 不论那位慎太子有什么打算,也都是童子学里那些生员们结业离开学府以后的事情。而在他们还没有结业之前,一切就都还是由我们太学学府自主。 罗学监却仍然不太放心,他问:倘若那位慎太子已经拿不了主意呢?譬如 即便罗学监没有将剩余的那半句话说完,张学监也知道罗学监要说的是什么。 他担心会有司马家的其他什么人在背后接掌过童子学里属于司马慎的那些权利。 譬如司马慎的父亲武帝司马檐,又或者是他的祖父司马昭,更或者是他的高祖司马懿。 这后面的一个个,可都比那司马慎来得难缠,也来得狡猾。 真要是这些人在背后出谋划策,哪怕早先时候他们太学已经在极力限制司马慎在童子学里的权利,也未必不会让他们将司马慎握在手里的那些东西玩出花来。 而如果是他们的话 莫说是他们童子学,就算是太学,没有足够强硬的决意,只怕是拦不住。 张学监比罗学监更清楚其中的忧虑,但他也比罗学监要来得平静。 如果他们真的一定要插手,我太学里的诸位大先生和祭酒也不会坐视不管。 诸位大先生?罗学监慢慢问,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面上眼底也渐渐放松下来。 张学监看他一眼,缓慢点头:不错,诸位大先生。 罗学监笑了起来,他将手中的杯盏举起,畅快地大大呷饮过一口茶水,让那稍显熨烫的茶水自咽喉处流淌过魂体的四肢百骸。 张学监看他一眼,也是摇摇头,呷饮过一口茶水。 真能放心了? 罗学监道:既是诸位大先生愿意出手,我又岂还会提着一颗心? 嫌自己操心太少了么? 张学监再看他一眼,没说话。 罗学监这时才有了兴致来跟张学监说起其他的闲事。 今日晨早里各处递送过来的消息,张生你可都有看过了?他问。 张学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的这个,但他还是点头,享受着这一阵难得的清闲。 是真的难得。 从昨夜里被惊醒开始的到今日晨早,事情多到几乎将张学监都给淹没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张学监就一直忙碌到方才。 第756章 而罗学监 张学监抬起眼睑将一道目光往罗学监那边扫过去。 他偏偏就是在这阵忙碌的末尾找过来。 张学监虽然很有些无奈,但却没有任何的不满。 若不是罗学监担心童子学,担心童子学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他也不会盯他盯得那么紧,更甚至是抓住了机会就直接找上门来,全不担心会触怒他。 罗学监对张学监那扫过来的视线很是敏感。 他动作收敛了些,面上也多出几分亲近,同时声音轻快地把握住话题的方向。 那大晋里的诸位王爷很有可能会效仿大汉,让大晋划分东西两别的传闻罗学监顿了顿,才问,你听说了吗? 张学监颌首:自然。 罗学监目光一凝,看住张学监问:你觉得那慎太子是什么意思? 比起纯靠猜测的孟彰来,罗学监和张学监这两位先生显然更确定这一部分传言的真正来源。 面对罗学监的问题,张学监仍然平静。 他是东宫,是武帝嫡子,大晋倘若真的出现东西两晋,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张学监道,是以那慎太子放出此等流言来,约莫就只是在敲打和提醒而已。 敲打和提醒?罗学监先前显然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可能,是以这会儿只一听张学监的话,他当即就明白了,敲打那些藩王支系,提醒他父祖? 嗯。张学监应道。 罗学监沉吟一阵,却也还是有些疑虑。 可是,他道,敲打那些藩王支系我是能够理解,但提醒他父祖这事情 他祖父文帝司马昭倒也就罢了,可武帝司马檐不是甚为宠爱他的吗? 想要提醒宠爱着他的父亲,不是在私下里直言就可以了吗?为什么非要这样拐着弯来? 罗学监正狐疑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莫不是武帝司马檐对那慎太子的宠爱,其实别有水份? 张学监只一看罗学监面上的神色,就知道罗学监恐怕不知想到什么歪处去了。 他摇摇头:水份应该是没有什么水份的。 罗学监看了过来。 张学监又道:倘若这份宠爱真的虚浮,我们太学这童子学也就不是今日这模样了。 罗学监冷静下来,少顷,也是缓慢点头。 你说得很是,倒是我相差了。他叹了一声,随后却是自己道,不过慎太子和武帝司马檐,心思或许不是一样的。 张学监没有说话。 罗学监看了看张学监,忽然将少半个身体往他那边探了探,同时压低了声音问:张生,如果慎太子真和武帝司马檐岔了主意,你觉得我们童子学未来该怎么走? 张学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却是慢悠悠问道:这事你来问我?你自己心里头不是已经有主意了吗? 罗学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心里也就是有一点想法而已,可这不是还没有彻底拿定主意么? 到底事关重大,心里有些拿捏不定这会儿恰好张生你在这里,便想着讨个主意。罗学监收了面上的神色,认真看张学监道,还请张生指点。 张学监沉默一阵,也是摇头:倘若是昨夜以前,我或许还是有些想法的,但昨夜里发生的事情 却是让我不确定了。 罗学监心里很有些戚戚然。 正是如此。 若没有昨夜里殷商那位末代商王从殷墟走出倒也罢了,他们不过是在当世活跃的各方中做一个选择罢了,可昨夜里愣就是蹦出了一个末代商王,,这就不得不让他们多思虑几分了。 尤其是,昨夜里殷墟那地儿能蹦出来一个末代商王,谁知道这阴世、阳世天地的哪一个地方,会在哪一日又蹦出一个先代君王来? 看昨夜里那位末代商王的动静和姿态,他显然是打算要在接下来的相当一段时间里镇守长城内外 罗学监目光微微动了动。 倘若那位末代商王所言非虚,那他们倒也还是能够安心。可万一呢? 万一那位末代商王不是只镇守长城内外呢?万一在这位末代商王之外,殷商又另有打算乃至是另有动作呢?再万一后头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先代君王乃至是什么势力也有意掺和进这混乱的局势里呢? 真到那个时候,他们太学要怎么办? 莫说这些事情就跟太学不甚相干了。事实上,太学里的所有先生都清楚,局势真要是那样的混乱,太学里上到各位先生,下到各位书童,都未必能躲得过去。 张学监也是沉默着,久久没有言语。 罗学监抬眼看了看他,缓慢道: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却难。而不论是打天下还是守天下,书生却总是不能少的。 行兵打仗,确实是武将兵卒的生死之事,但在那背后,又岂能没有文人、吏臣的调度和打理? 甚至在打下根基之后,亦同样需要文人、吏臣来治理? 我也相信那些有心的各家会自己做好一定的准备,罗学监道,但是,方今之世,文人书生到底是要数我太学为首。 第757章 以我太学在天下文人书生心中的影响力,罗学监顿了一顿,到底是将话给说完了,我太学逃不了。 张学监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最后,他将杯盏放下,转头看向罗学监,轻且慢地道:倘若是阳世天地里的太学,我相信或许会有破败的劫难,但这里 是阴世。 罗学监皱起眉头。 张学监的目光没有任何动摇。 我们这阴世天地里的太学学府,所积攒下来的底蕴远非阳世天地那处太学可比。 阳世天地里的太学自汉起,就经历过几次重建。每一次毁坏和重建,都是对天下文脉传承的一种破坏。倘若不是有道门在外、又有阴世太学在下,那在毁坏与重建之中折损的典籍、经本怕是绝大多数都要失传了。 也正是因为阴世天地的太学承担着这样的传承重任,所以 没有人敢的。 不等罗学监说些什么,张学监先就自己补充道:起码在行至真正的绝路以前,没有人会有这样的胆子。 罗学监听着,心里其实也是很赞同的,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眉心就是没有松缓下来。 罗学监自己心里也很是奇怪,他不住地翻找着自己的思绪,想要找到原因。 忽然,他整个心魂一震,目光也变得呆滞木愣。 张学监看见罗学监的异状,略停一停,还是问他道: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这一刻,连张学监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声音里竟无端多出了些忐忑。 如果罗学监木木抬起目光看他,僵滞地问,如果,是外族呢? 张学监只觉得脑海中一阵轰鸣,连魂体都是一晃一晃的,半饷才缓过劲来。 外族? 罗学监缓慢点头,再开口却不是说些什么,而是问了张学监一个问题。 那位末代商王殷寿,他为什么要率领自己的部卒镇守长城内外? 商纣他防范的真的是我炎黄人族的各方吗? 整个房室都安静下来,久久、久久没有一丝动静。 似是过了半日,才终于有声音从张学监那边传出。 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个。 那声音近乎呢喃,听得罗学监心里直发涩。 不是你的错。罗学监缓慢道,你从昨夜到今日晨早光只是梳理各方的动静就已经够头疼了。一时没想到这一处没有什么,这会儿不是就想到了 我也就占了事少的便宜罢了。 张学监摇了摇头,片刻,又摇了摇头。 这件事 他掐着手里的杯盏静默一阵,才又道:我不能自专,还须得问过祭酒及诸位大先生才好。 罗学监重重点头:我明白。 也就是这一两句话的工夫,张学监便收拾好了心情。 事情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罗学监又道,他笑了笑,毕竟那位末代商王如今可是从殷墟出来了,正准备镇守长城内外呢。 显然我们隐居在各处的这些先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异族在我炎黄人族的地盘上撒野。 张学监瞪他一眼:若真是那样,这岂不是就成了我等后辈无能,还得要劳烦先祖来为我们收拾烂摊子? 罗学监面上的笑也收起了。 若境况真到了那种地步,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罗学监叹道,他目光抬起,看向来了帝城的中央所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张学监顺着罗学监的目光看过去,静默一瞬,再一次缓和了语气。 别净推诿责任。他道,真要是走到哪一步,我们这些人哪一个是清白无辜的? 罗学监也没有了言语。 罗学监到底没能在张学监这里待太久,过不得多时,张学监就赶人了。 罗学监知道张学监还有事情,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拱手就起身离开。 直到这房室里只剩下他一人,张学监才起身回到了长案后头,敲响那个小钟。 放下钟锤,张学监独自坐在长案后头默然出神。 张生? 听到房室里忽然响起的声音,张学监从座中站起,肃然站立作礼。 祭酒。 太学祭酒显然也在忙碌,这会儿同张学监说话的声音都听出几分奇异。 学府里的消息你不是都在方才递送到我这里来了吗?怎么了,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事? 张学监苦笑着应道:罗生方才过来一趟,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我觉得该跟祭酒你特别说一声。 祭酒那边也似乎听出了什么,略停了一停后,他缓慢而郑重道:你说。 张学监便将他和罗学监后半段的那些话提了提,然后沉默,什么都不多说了。 他也认为,只这般提一提就好,旁的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你是说的这事啊祭酒那边厢倒是平静。 第758章 张学监听见这话,面上不知什么时候显出的那几分死白无声无息地褪去,恢复成寻常时候的模样。 你不必担心,祭酒的声音仍从那边厢传了出来,一直有人在看着呢。 张学监心神又更松缓了些。 只不过 祭酒,真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吗?他问,想起这事情,我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 你的感觉是对的。祭酒在另一边厢给了张学监一个有点意外的答案。 张学监的神魂又是一跳,他想到了什么。 您是说 我们阴世天地这边厢,论理不会真出现什么大纰漏,但是阳世天地那里,却是未必。 张学监怔怔然,半饷没能说话。 阳世天地 阳世天地! 原来被他疏忽了过去的,竟是这个! 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虽然是不同的两厢,但彼此之间却是相互映照的关系。而阳世天地对阴世天地的影响又比阴世天地对阳世天地的影响大。如果阳世天地那边厢出现什么动乱,阴世天地这里纵然还能稳得住,也必定会遭逢一场劫难。祭酒说道。 而很明显的 祭酒停住了话头,但张学监无声地将话语给补上了。 阳世天地那边厢的动乱,现在已经出现了苗头了。 不独独是国祚正朔的纷争,还是异族和炎黄之间的动乱。 阳世天地那长城之内,可是居住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的异族! 那,我们该怎么办?张学监最后问。 祭酒沉默片刻,回答他道:且先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吧。 做好我们能做的事情?张学监喃喃地重复着,短短的一句话中,带着同祭酒一样的莫名哀戚与无奈。 祭酒在那边厢似乎是在笑,但听着,却更像是在哭。 我们只是阴灵,是死人再是想要做些什么,又能如何? 是啊,他们在阴世天地里,他们已是阴灵,已是死人。再想要做些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生人纵是他们的后辈,他们的后人,也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他们自己的意志,有他们自己的无奈。 他们能怎么样? 我们就只能这样了吗? 张学监到底是不甘心的,他咬着牙问,原本低垂着的脑袋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抬起,恨恨地瞪着帝城内宫的方向,双眼殷红,几欲滴血。 当然不。祭酒的声音响起,稳住了张学监的情绪,总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张学监双眼的血色到这一刻,才一点点褪去。 他们会吗?张学监问。 当然。祭酒在说话,功与过,没有人能逃得掉。 张学监静默许久,到最后也只勉强拉扯出一点笑意来。 我会等着的。 等着 看清算开始。 深重到凝固的怨毒几乎从张学监的眼底刺出,直直向帝宫而去。 作为这一份恐怖怨毒目标之一的晋武帝司马檐,这会儿却全然不觉,还在他自己的峻阳宫中俯视着坐在他下手的司马慎。 司马慎倒是坦然,坐在座席上很是安稳。 司马檐见得,却是越发的恼怒。 砰。 他将手上的杯盏重重砸落在案桌上,盯着司马慎沉声问: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了吗,阿慎?! 司马慎一直停在司马檐下巴处的视线到这时才往上抬起,对上司马檐几乎喷火的眼睛。 孩儿真不知晓,请阿父明示。 司马檐又盯了司马慎一阵,怒声道:就是今日晨早那些庶民在街头巷尾处流传的消息。 东西晋?司马檐几乎都要气笑了,你觉得我大晋也要在未来划分成东西两晋吗?! 司马慎沉默了下来。 司马檐原本怒气正鼓荡着,这会儿见得司马慎的表情,更是气怒。 他直接抄起才刚刚放下的杯盏,用力向司马慎的方向砸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尖利的瓷片四下溅射。 司马慎仍旧安坐在座席处,一动不动。 他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非但是他,就连坐在司马檐侧旁的杨皇后,也只是在杯盏被砸出去之后才意思意思地抬手拉住司马檐的手臂。 不怪司马慎和杨皇后一点都不担心,实在是那杯盏虽然是直直往司马慎的所在砸过去的,且力道一点都没有收敛,可最后那些四溅的锋利瓷片也就是看着吓人而已,实际上离着司马慎的魂体还差了一点距离呢。 东西晋?!司马檐却是怒气不减,他吼道,我大晋才不是大汉,绝不可能出现东西晋。 大晋永远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 司马慎盯着司马檐看了一阵,才再次垂落目光,不去看司马檐的眼。 他知道,这一刻的司马檐与其说是满腔的怒火,倒不如说是恼怒。 第759章 因为不需要旁人多说些什么,司马檐自己就明白东西晋的出现,不是全无可能。 又或者说,出现东西晋比一个大晋的可能性还要更高一些。 而,一旦大晋真的要割裂,出现东西两晋,那么最可能背负起这个责任的,便会是他。 也只能是他。 不然呢? 难道还能是现如今坐在阳世天地里大晋皇位上的司马钟吗? 难道他阿弟司马钟还真能顺利将皇位给传承下去? 便就算是他真的成功了,侥幸将皇位给承接下去,就现在整个大晋的暗流,那位将皇位从他阿弟手里拿过去的后继者,又真的有能耐妥妥贴贴地守住皇位、守住天下社稷,再一次将国祚传承平稳传承下去? 莫说是从后世归来、可谓是见证了司马家各支藩王争夺的司马慎了,就算是现如今坐在他阿父身侧的阿母,只怕都没有那样的乐观吧。 但凡国祚承继出现波折,最后史家刀笔清算,一切的责任不还是得回到他阿父的头上来? 司马慎心下无声苦笑。 可是他不能说。 他需要给阿父脸面。 天下的人都可以嘲讽阿父,怒骂阿父,指责阿父,但他们不能。 唯独他们这些兄弟不能。 整座峻阳宫正殿里安静得几如死地。 到最后,还是杨皇后先有了动作。 她原本拉着司马檐的手往下,牵住司马檐的手掌,将他的手掌拿到自己近前,柔声道:阿慎年岁还小,做事有些粗疏,想得也不周全,你作为阿父,你多教教他就是,莫要只骂人。 只骂人可教不会孩子。 司马檐重重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好好说、好好教,可他在做事之前,有跟我们说过什么吗?!啊! 有吗?! 对你没有,对我也没有!他自己想完,觉得有道理觉得绝妙,就直接吩咐人去做。不说在做事之前了,就是做完了之后,也没有说要来跟我们知会一声! 呵!他主意这样的大,需要我们来教吗啊?! 需要吗?! 非但是离得最近的杨皇后,就连坐在下手处的司马慎,都听出了司马檐看似愤怒狂暴的声音里的挫败。 杨皇后默然着抬眼往下一看。 司马慎连忙起身,垂手低头站在那里:阿父,是孩儿莽撞了。 你听你听!司马檐的声音越发的大了,他只说他自己莽撞! 他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司马慎倔强地抿紧了唇,半饷没有说话。 杨皇后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但这一次,司马慎却是不说话了。 杨皇后暗自一叹。 你慢慢的教他就是了。她缓声道,他就是一个孩子,你跟他计较个什么。 你也莫要说他主意大,阿慎他可是东宫。他要是没有自己的主意,那你就更该不高兴了。 杨皇后好话、软话兜兜转转地说了一回又一回,才勉强让司马檐的怒火沉降下来。 司马檐看了下方一直低头沉默的司马慎一眼,转手拍了拍杨皇后的手背。 你先回去吧,昨夜到今日,你也累了,好好歇着。 杨皇后执掌峻阳宫内务,和武帝司马檐是真正的一内一外,从昨夜到今日晨早司马檐固然忙碌,可杨皇后也绝对不轻松。 当然,杨皇后也知道,这是她的夫郎要跟她的长子好好说话的意思。 杨皇后轻轻点头,一面起身离开,一面叮嘱司马檐道:那我就先回后殿去了,你好好跟阿慎说话,莫要净只骂他。阿慎是个好孩子。 司马檐也点头,轻声安抚杨皇后道:我都知道,你放心。 杨皇后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是又给了司马慎一个目光。 司马慎仍然没有抬头。 杨皇后脚步一顿,到底是隐去心下叹息,往后殿去了。 司马慎低头站在原地,木人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坐在上首的司马檐盯了他一阵,见他一直没有动静,竟然也从座中站起,转身走了下来。 你觉得我做错了? 近在身前的声音传来,司马慎才抬起目光,直接撞入一双与他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 但和他常带有几分迷茫彷徨的眼睛不同,面前这双眼睛更坚定、更无谓,也更冷漠。 只不过这一刻,或许是正因为它所看着的是他的嫡长子,所以那双眼睛里的冷漠又完全褪去,只剩无奈。 司马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压下那一瞬间从心底泛起的酸涩与沉痛。 阿父,我没有做错。 话语出口,不说司马檐,就连司马慎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还以为自己会说些什么软和话,但没想到,竟然还是这一句。 司马檐倒是没有任何的变化。 你没有做错,所以错的就是我了? 这一句话冷冷淡淡,完全听不出更多的意味。 司马慎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既没有办法摇头,也没有办法点头,他只能沉默。 第760章 来自前方的、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渐渐缓和下来。 你说得没错。 司马慎心头一震,猛然抬起头来,于是他的目光又再一次撞入了那双眼睛。 你没有做错,错的是 我。 司马檐出乎意料的平静。 哪怕是在这一刻,看见他爱子眼底陡然激荡起复杂情绪的眼,他也仍旧是平静的。 第237章 阿父司马慎喃喃开口。 阿慎。司马檐唤了他一声,目光紧紧地捕捉着他,也囚锁着他,从你降生开始,我就一直在教你。 我教了你很多,走路,说话、读书、识人 司马檐每说道一件事,司马慎眼前就闪过一幕幕过往。 是真的。 司马檐说的都是真的。 哪怕是走路、说话这样的小事,也都是由着他的父母亲自教导,轻易不假于他人之手。 我知道往后也还会有很多事情需要教给你。司马檐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他只道,而现在,我就先再教你一些。 什么?司马慎下意识地开口。 司马檐笑了笑,说:掌控、选择和承负。 掌控、选择和承负? 司马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仍然没有想明白,面上眼底的神色复杂且混沌。 司马檐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少年郎君的眼,说道:阿慎,你是我大晋的太子,是我的嫡长子,这天下黎庶,凡我大晋所属,便也是你的臣民牲畜。 他们的命运由你所掌控,他们的生死富贵由你决断。 你是他们的主君! 没有谁能够违逆你,这是我和你阿母,所给予你的最高宠爱。 司马慎已经是满脸空白,全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应对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应对。 可是阿父,直到过了不知多久,司马慎才又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在这世界,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帝皇都不是至尊至贵的。 那些强大的大修士们都有他们自己的意志,他们或许会承认我们对整个族群暂时的统治,但这统治不是永久的,到大晋皇庭衰落乃至败亡,它也就不属于我们了。而且我们都知道,我们管不到那些大修士身上去的 司马檐哼了声。 那又怎么样? 司马慎大大瞪着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一丝神采,但看着却整个人都更茫然了些。 什么那又怎么样? 司马檐有一点点失望。 就算我们管不到那些人的身上去,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们一日占据着国朝正朔,只要我们的后人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些人承不承认的,有什么关系?他们真的能够随意插手国朝正朔的更迭吗? 阿慎,你到底没有在那张位置上坐过,所以你没有体验过那张椅子上的压力和威能。 司马慎抿了抿唇。 阿慎,从始皇帝开始,司马檐告诉他,各朝帝皇就有意一步步加深帝皇在族群之中的痕迹,抬高帝皇的影响力,让帝皇凌驾在万民之上。 那些修道士 司马檐哼笑着,神色奇异。 若甘愿入朝,那便是臣,顶天不过是位置特殊一些的臣属;若不愿入朝,那便始终是山民。 山民司马慎重复着,面上更多的还是不明白。 他真的不能明白,更无法理解,他的阿父司马檐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阿慎,司马檐看出了司马慎的问题,他笑,道,我们拥有这天下,我们拥有整一个族群。 我们是这天下之主! 可是阿父,司马慎还想要劝说些什么,荀子曾有言,君者,舟也;庶民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我们纵然坐拥这天下,也并不完全是安稳的,这天下庶民能供养我们,自也能推翻我们,如果我们不 司马檐又盯紧了司马慎的眼。司马慎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渐渐集聚的失望。 司马慎的声音不由得哑了一瞬。 可饶是如此,他也还是想要将话说完。 如果我们一直视百姓如牲畜牛马,那我们现在握在手里的这天下之主的位置,总有一天会被天下黎庶推翻抢走的。阿父,我们不能那样做! 推翻?司马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出几步,然后又豁然转过身来直直面对司马慎。 他手抬起,打开向往重重一扫,像是在指引着司马慎的目光去观望这一整个天地。 你觉得,方今天下,有什么人能够推翻我司马氏? 是那琅琊王氏、是那陈留谢氏、还是那颍川庾氏、是龙亢桓氏? 第761章 不说这几年,便是接下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又有谁家有这个能耐可以将我司马氏给推倒? 谁家能?! 司马慎看着这样豪气的司马檐,不觉得骄傲,只觉得无力。 那深深的无力拖着拽着,几乎要将他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是的,遍观天下,没有一方势力能取代他们司马氏。是的,纵观时代,接下来的数百年这天下、这炎黄人族,名义上都还在他们司马氏的掌控之中。 可是,那真的会是他们所乐见的吗? 换一句司马檐的话来说,真到那个时候,这天下、这万万黎庶,还在他们司马氏手里吗? 司马檐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司马慎的面色,竟然一时停住,半饷说不出话来。 司马慎也没能说话,只愣愣怔怔地睁着眼看他的阿父。 司马檐似乎是叹了一声,又似乎是没有。 司马慎没有听见,或者说,他没有听清楚。 阿慎,他只听到司马檐在问他,你这些年来,到底一直都在担心些什么啊?每日里忐忑惊疑的,我和你阿母难道都不能给你足够的底气吗? 司马慎张了张嘴。 他看着司马檐的眼,死死地盯着。 他盯得那样紧以至于他果真从司马檐的眼底里看出了些似是而非的探究。 那是这些年来司马慎一直能在他的阿父、阿母眼底看见的异色。 放在往常时候,司马慎怕还是会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将事情给糊弄过去。 他总都能成功,谁叫他的阿父阿母疼爱他,不愿意勉强他。 但这一次,不知是因为司马檐方才的教导让他失望,还是昨夜里不似前生轨迹、忽然从殷墟里冒出来的那位末代商王,亦或者是两者皆有的缘故,司马慎竟然生出了点破罐破摔的心思。 如果 他是说,如果,他将他所知道的未来告知阿父,会怎么样? 这样的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也仍旧触动了那深深烙印在魂体之中的道痕。 隐没在道则法理之中的道痕无声浮现,开始撕扯着司马慎的魂体。 司马慎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就连魂体也出现一丝丝崩解的迹象。 灰色的魂力从司马慎的魂体向四下溢散。 这动静吓傻了司马檐。 来人,快来人,去请太医!快请太医!! 司马檐这么向外间嘶吼着,自己也跌跌撞撞地跨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抢到司马慎面前来。 可他又不敢伸手去触碰司马慎,生怕因为自己的动作导致司马慎身上未知的问题恶化,所以他的手只能虚虚地环在司马慎的周围,极力收拢那些溢散的魂力。 稳住心神!阿慎,稳住心神!别管你方才想到的什么,都别想了,统统都别想了,忘了它们,快忘了它们 司马慎盯着慌乱失措的司马檐半饷,耳边除了司马檐前言不搭后语的凌乱话语外,就是外间宫婢、内监四下奔走忙活的声音,当然,还有刚刚才离开现如今又快速靠近的杨皇后的脚步声。 阿父,他扯着嘴角,那四下溢散的魂力果真在他的控制下停住了散溢的速度,我知道你和阿母一直以来都很好奇。这一次也是你们顺势而为想要从我这里打听些什么 看见司马慎的状态好转,司马檐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下来,只可惜他也还没有多放松,就又被司马慎说的话语弄得再次紧绷。 那现在,司马慎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从后殿处匆匆赶回来的杨皇后,你们还想要听我的答案吗? 司马檐都还没有回答,那边厢提着裙摆急急走过来的杨皇后就先开口了。 不听了。我们不听了!阿慎,那些事情你自己知道就好,莫要再跟任何人提起。谁来问都别说,哪怕是我们! 方才回过神来的司马檐连连点头,同样附和着杨皇后的话。 司马慎就笑了起来。 可是,阿父、阿母,我想说怎么办? 司马檐和杨皇后似乎是被吓着了,司马檐直接就大声呵斥他:不准说! 杨皇后比司马檐慢一拍,但也赶在了他的后头,语气缓和地安抚司马慎。 阿慎,你心里要真有什么为难的、什么想不明白的,你只管告诉我们要怎么去做,旁的缘故谁都别说 杨皇后一步步走过来,缓慢缩短她和司马慎之间的距离。她给予司马慎足够的时间接受她的靠近,就像是生怕她吓着了他一样。 司马慎只是漠然地看着,神色一动不动。 走到司马慎近前,杨皇后张开双臂,将司马慎拢在怀里。 阿慎,她声音柔和至极,你是我和陛下的爱子,这天底下,除了你们兄弟,再没有谁能比你们更重要。 所以,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想要拿到手的东西,你只管告诉你阿父和我,但是,别伤害你自己。 司马檐也走了过来,打开怀抱将杨皇后和司马慎拢在怀里。 你阿母说的没错。司马檐话语中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后悔,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你们兄弟更重要了。莫要为了些不打紧的事情,轻易折损自身。 第762章 司马慎闭了闭眼睛。 随着他那一点心念彻底湮灭,激荡的道痕再次平静下来,乃至重新隐没在他的魂体至深处。 阿父,阿母,我没事了,你们别担心。 司马檐和杨皇后对视得一眼,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在快速靠近。 陛下。是这峻阳宫的近侍内官,太医来了。 司马檐放开杨皇后和司马慎,让杨皇后带着司马慎往侧旁的席案那边去。 快过来看看太子殿下。司马檐招呼道。 司马慎坐在席案后头,看一个又一个的太医连番走近,查看他的情况。 他自己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这些太医 不可能得到什么结果的。 果不其然,等到那些太医都检查过司马慎的魂体后,面上都只有困惑和奇异。 司马檐和杨皇后看着这些太医,也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紧拧着眉关,周身气息低沉森寒。 太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 那些个躬身站立的太医无声地交换着视线,却是谁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臣等无能。 面对着上首越渐可怖的压力,一众太医也没能坚持太久,各自跪下,将头深深埋起,跟司马檐和杨皇后请罪。 你们!! 司马檐气得手指直发抖,就连环着司马慎的杨皇后脸色也都是森冷得叫人心底发寒。 那些太医更是将心高高提起,不敢有一丝动作。 到最后还是司马慎解救了他们。 阿父、阿母,我这事情怨不得诸位太医,便让他们散了吧。 司马檐和杨皇后对视得一眼,又齐齐看向坐在那里的司马慎。 杨皇后点了点头。 司马檐便抬手一挥。 既有太子为你们求情,这一次便暂且饶你们一命。司马檐道,所有人等,扣免三月供奉。 退下吧。 没有人敢再在这峻阳宫正殿里逗留,很快就都退了出去。 直到这峻阳宫正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以后,司马檐也才踏步走了过来,在司马慎的另一侧落座。 阿慎 杨皇后唤了司马慎一声,拉回司马慎的心神。 司马慎抬起目光看过去,撞入杨皇后关切的眼睛里。 他不由得生出了些愧疚来。 阿慎,杨皇后看得清楚,却也只叹了一声,问他道,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司马慎没有避让杨皇后的目光。 阿母,我一定要去做。 杨皇后和另一边厢同样看过来的司马檐对视得一眼,又问司马慎:为了谁? 为了谁? 司马慎沉默了一阵。 原本,他以为是为了这天下的黎庶,为了司马家的,但到现在,他才恍然明白 为了你们。司马慎回答道。 听着这个出乎他们意料的答案,杨皇后和司马檐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为了他们? 他们难道不都是好好的吗?为了他们什么? 但司马檐和杨皇后心里也都很明白,方才那一个问题已经是他们所能够询问道极限了,再要是深入一点、接近一点,恐怕方才的情景就要重现了。 你打算怎么做?司马檐只问道,难道就像你先前所做的那样,一个个抹除那些叔伯所能做出的选择,逼着他们走上某一条路? 司马慎苦笑摇头。 孩儿倒是想,但是他看着司马檐问,莫说是孩儿我出手,就算是阿父你,难道就能够做到吗? 司马檐沉默了。 杨皇后适时地问道:所以,阿慎,你是想要让他们安分下来吗? 司马慎犹疑着点头,他偏转过目光,看定杨皇后,问:阿母觉得这事情可以做到吗? 杨皇后和武帝司马檐俱都哑然。 那些藩王的野心是一日日点燃起来的,而支撑他们野心燃烧的,却是这局势,是他们手中渐渐庞大的力量。 让他们完全安分下来确实做不到,司马檐清醒道,但让他们知道控制、镇压住他们的一些动作,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司马慎眨了眨眼睛。 他是知道自家阿父、阿母手中握有更多的力量,也远比他来得心狠,但他还真不知道会从司马檐口中听得这样一句话。 再有,如果真似阿父所说的那样,他和阿母联手,可以让宗室里的诸位伯祖、叔祖知道控制自己的动作,镇压住他们的野心于手段,那么为什么先前阿父和阿母没有出手? 现在阳世天地里那张皇座上坐着的,可是他阿弟,阿父同阿母的亲子! 一旦宗师里发生动乱,头一个备受冲击的可就是他阿弟。 阿父和阿母怎么能肯定那动乱不会为阿弟招惹祸患? 杨皇后看出了司马慎心头的疑问,她笑着叹了一声,说道:因为我们需要宗室里的诸位藩王为阿钟镇压贾氏。 第763章 司马慎沉默了。 为阿钟镇压贾氏? 是了,他竟忘了他这位弟妹。 他这位弟妹可也是一个祸患,而且还是一个破坏力远胜于其他任何人的祸患。 司马慎想到了什么,他低了低头,却是询问杨皇后道:阿母,贾氏她是不是已经不能孕育子嗣了? 和武帝司马檐对视了一眼,杨皇后问道:你知道了? 司马慎猛地抬起头来:所以,这是真的? 不等杨皇后说些什么,武帝司马檐就已经接过话头了。 他的语气尤为的平淡。 阿钟的情况如此,贾氏绝不能有所出。 司马慎沉默着,片刻没有说话。 我知道对于女子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遗憾,但是,杨皇后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听着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冷静到冷漠的话语,司马慎耳边竟然响起了当日贾南风近乎癫狂的质问。 我在深宫里守着一个痴儿,尽力为他打理朝政,管理后宫,甚至为他看顾子嗣 作为一个妻子,我能为他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若说顶戴凤冠的代价,是嫁给一个痴儿,那我认了;若说为他打理朝政、监管天下,是我执掌权柄的代价,我也认了;可是为什么要绝了我的子嗣?! 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女子一样,做一个母亲?!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嫁为人妻,为他打理后宅、看顾子嗣,是我作为正室的责任,可是他呢?! 他司马钟呢?!他可曾为我做了什么?! 作为我的夫郎,他为我做过什么吗?哈哈哈 所以,你们能怪我?怪我过分逼迫诸王,引动藩王反乱?你们能怪我苛待诸皇子?你们竟然还有脸面来怪我? 司马慎抬起手重重按在额角,希望能消减去几分疼痛。 阿母,司马慎靠在了杨皇后的身上,如果贾南风知道这件事 剩下的话语,司马慎说不出来了。 但这不打紧,杨皇后和武帝司马檐都知道司马慎要问的是什么。 不必担心,杨皇后平静地安抚司马慎,她轻易察觉到了司马慎的不适,便也抬起手来轻缓地按在司马慎的额角处,贾氏一族会说服她的。 司马慎无声苦笑。 是啊,贾氏一族会说服贾南风,贾南风也确实算是安分,一直没有更过分的动作。可是,哪怕是贾南风那稍稍过火的动作,也已经足够挑动司马氏一族各支藩王的心思了。 阿慎,你真的担心贾南风?另一边厢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的武帝司马檐问道。 司马慎听出武帝司马檐话语中的寒意,连忙摇头。 贾南风不是真正的问题关键。他顿了一顿,将话题转了回来,阿父、阿母,我们还是得要做好准备。 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对视得一眼,悄然点头。 这是自然的。 第238章 行了,你要真是那样不放心的话,不妨就直接跟我与你阿母说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吧?武帝司马檐无奈地开口,又或者说,你到底是想要看见什么样的结果呢? 到底想要做什么?又或者到底想要看到什么样的结果? 面对这一个问题,司马慎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回答什么,但当他目光触及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面上眼底的郑重,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却是猛地停住,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司马慎愣在了原地。 他知道,这一次,他必须得说实话。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起码自司马慎从未来回归的那一刻到现在,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机会。 我想要 国泰民安,江山稳固。 他的目光连同他的脑袋一并被压低下去。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听得一阵阵发愣。他二人面面相觑得一阵后,竟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他们真没有听错吗? 想要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他们这两夫妇所出之子,竟然怀揣着这样的一种心思?他们的这个长子竟是个圣君苗子? 司马慎等了好一阵都没等到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反应,终于按耐不住地半抬起头来,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们。 阿慎,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杨皇后问道。 司马慎认真点头。 也是在这个时候,武帝司马檐问出了更为关键的一个疑虑。 那你最想要的,是国泰民安还是江山稳固? 司马慎眼底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异常复杂。许久以后,他才给出了答案。 江山稳固。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心神莫名轻松了些。 杨皇后更是用手摩挲着司马慎的脑袋,轻柔地说道:若只是江山稳固的话,尽管很有些困难,但也不是没有法子。是吧,陛下? 第764章 武帝司马檐先是点头肯定了杨皇后的说法,随后却迎着司马慎稍显轻松几分的目光问他:你愿意再往阳世天地里走一趟吗? 司马慎被武帝司马檐的这个问题给惊住了,他重重地眨着眼睛,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往阳世天地里走一趟?他问,阿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相视一笑。 意思就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你可以转生回到人间。 司马慎细看着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的脸色,问:还是司马氏? 武帝司马檐点头。 司马慎皱了皱眉,更进一步问:什么身份? 这一次轮到杨皇后回答他:且看你的意愿。 倘若你愿意的话,可以入阿钟一脉,也可以入其他诸位藩王一脉。料想来,只要我们提起,他们都会同意的。 他们当然会同意。 司马慎心里也同样明白。 为着阳世天地里他阿弟司马钟的缘故,司马氏各支藩王蠢蠢欲动,野心勃发。不论是阳世天地里的那些兄弟子侄,还是阴世天地里的诸位叔伯祖,都是一般的心思。 在这个时候,一旦司马慎透露出想要转生阳世的心思,那他转生后所入的那一支血脉就能在接下来的皇位争夺中占据更多的优势。 因为他的阿父、阿母会支持他。 哪怕他已经又转生一次,血脉上不再是他们的子嗣。哪怕与他争抢的后辈中,有他阿弟司马钟的子嗣。 越是沿着这个方向思量,司马慎胸膛中那沉寂的心脏仿佛又一次跳动起来。 如果他能够转生回到阳世天地,他是不是就能将更多的变数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他是不是能够做到更多? 阳世天地。 那可是这方天地中真正的根本的阳世天地啊! 司马慎的脑海里有万千灵光迸射而出,一个又一个的念头闪过,快到甚至连司马慎自己都把握不住。 他只能凭借本能下意识地抓住那其中的一二。 可是,司马慎只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张了张,就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似乎正在筹谋着正位天地。轮回的权能 也在被祂们收回,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启转生,还是圈定范围、尽最大限度保留我根基底蕴的转生,是不是有点太过猖狂了? 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一点都没有司马慎的担心。 那些阴神确实是在筹谋正位天地,但这不是还没有正式开始么?阴世天地如今的权柄还流落在外,短时间内还不需要顾忌他们。武帝司马檐先道。 杨皇后也笑着道:正是因为那些阴神们在筹谋正位天地,所以才更要趁着这仅剩不多的时间转生。阿慎,你只需要告诉我们愿不愿意便可。旁的,不需要你来担心。 司马慎沉默着。 好半饷后,他问:阿父、阿母,这个主意,不是忽如其来的吧? 你们先前一直就在琢磨这件事了? 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齐齐笑了起来。 杨皇后道:阴世天地里不差你这一个东宫太子,倒是阳世天地那边,我司马氏总得有一个人出来为阿钟清扫首尾。 说道这里,杨皇后忽然叹了一声:阿钟的情况如此,我们固然希望皇位能在他手上平平稳稳地完成过渡,但亦同样考虑过意外的出现。 这不过是我们预备的一个后手而已。武帝司马檐道。 杨皇后又将话头拿了过来。 原本一切顺利的话,这阴世、阳世两方大晋皇庭的皇位应该是按照我等早先承继的顺序传递下来的。 司马慎点头表示明白。 所谓的原本承继顺序,亦即是阳世天地那边厢的大晋皇庭皇位自他阿弟司马钟往下交予他自己的子嗣,子又传子地代代传承,而阴世天地这里的大晋皇庭皇位则是当武帝司马檐在位期满后,原本该由他阿弟司马钟接掌的这皇位便直接传到他手上,交由他这东宫太子来接掌,待他那在阳世天地里执掌龙庭的侄儿落入阴世天地后再交予他手上。 如此,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的龙庭大位都将是传承有序,不乱不错。 而现在 听他阿父和阿母的意思,似乎是要让他转生回到阳世,直接从他阿弟手里接过阳世天地里的龙庭大位,当一次正经的大晋皇帝。 贾南风要怎么安置?想明白这一切的司马慎还是有些顾虑,便问道。 武帝司马檐却没有放在心上:什么怎么安置?该怎么安置便怎么安置罢,不必太顾忌她,她妨碍不了什么的。 杨皇后虽然叹了一声,但也点头赞成武帝司马檐的说法。 贾南风所能倚仗的,其实也就只有阿钟。贾氏一族素来聪明,知道什么是可以谋取什么是必须放弃。而阿钟 阿钟仰赖的又是你阿父与我。你阿父和我不在的时候,自然是贾南风怎么说阿钟身边的人就怎么做,可有我们在,他们又怎么还会愿意听从贾南风的命令? 第765章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便好,不必太担心其他。 真的是这样吗? 司马慎有些不安。 他不由得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等他再抬起头来看见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的面容时,他却是什么都不说了。 他的阿父和阿母很自信,他们从不认为贾南风真能够翻出天外去,但是 但是,从未来回归的司马慎却不敢轻视那贾南风。 贾南风在后来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又到底给他们司马氏一族造成多大的麻烦和祸乱,司马慎可谓是太清楚不过了。 他怎么敢小看那个癫狂到无所顾忌的女子? 我知道了,阿父、阿母。 司马慎只是不愿在这会儿跟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争辩而已。 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这才满意地点头。 那阿慎,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的呢?武帝司马檐问。 司马慎没有再多考虑,他直接点头,告诉武帝司马檐道:阿父,我还是想要回阳世天地里走一遭。 是他早先时候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选择,以至于到今日才被武帝司马檐所点醒。 司马慎无比的悔恨。 可同时,司马慎自己心里也明白。 没有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撑腰,从未来回归,见识过阴世天地诸位阴神伟力、神威的他,是绝不会有那个胆子去触碰这一条边线的。 武帝司马檐大笑起来:好,我会为你安排的。 杨皇后也提醒他:你回去记得做好准备,该安排好的安排好,该交托给人的交托给人,又或者直接交到你阿父和我这里来也行,我们先暂且帮你看顾着,待你从阳世天地里回转以后,再将它们接回去。 阿父、阿母放心,孩儿醒得了。司马慎认真点头,也不跟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客气。 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俱都笑着点头。 待司马慎拜别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离开峻阳宫回返他自己的东宫里去的时候,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才各自收起面上的表情,沉下了脸色。 阿慎身上到底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了?身上竟然烙下了禁制?武帝司马檐皱紧眉头问杨皇后。 然而,即便杨皇后比武帝司马檐先落到这阴世天地里和司马慎重逢,杨皇后也仍旧不清楚这其中的因由。 她摇着头,也是满脸的困惑。 我也不知道。先前我审问过他身边陪葬的宫人了,都没有结果。阿父、阿母那边我也曾找过机会询问过,他们似乎也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武帝司马檐听着这一耳朵的不知道,只觉得满心烦躁,他腾地从座中站起,背负着手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踏步。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们当然什么都不知道!阿慎心里始终惦记着的,不正是他们心里所希冀的吗!? 杨皇后听着这话只觉得不对:陛下,你的意思是 说着话的时候,杨皇后的目光也投向了峻阳宫群外的另外几座帝宫群落里。 不是他们中的一个,还会有谁?! 武帝司马檐心里似乎已经有了定论。 你方才没有听到阿慎的话吗?听听他想要的什么?国泰民安哈?江山稳固哈? 这是轻易能说出的话,落定的心思吗?武帝司马檐停住脚步,一双眼睛直直瞪着杨皇后,问她,阿慎固然是个好孩子,他生来秉性就纯善,但他活着的时候一直养在深宫里,被我和你照看着,多少有些任性,不是有这种清晰认知的人。 而阿慎他自落到这阴世天地里以后,就一直待在宫城内,几乎没有离开过一步。这天下间,能影响到他的,还能是什么人? 杨皇后也觉得在理。 司马慎是早夭,而他们两人中最早落到这阴世天地里来的杨皇后比司马慎却是要晚了百五十余年的时间。在她缺席的这百五十余年时间里,司马慎都是依傍着先祖的。 只不过 杨皇后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国泰民安这样的想法不太像是他们司马家的几位所会有的希冀吧? 杨皇后看了武帝司马檐一眼。 武帝司马檐自然知道杨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哼哼了一声。 国泰民安确实不像是我们家那几位的想法,但是,江山稳固是。他道,国泰民安这样的心思,它更像是阿慎自己的。 杨皇后很有些气恨,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憋气。 武帝司马檐回转过来,伸手拉过杨皇后的手,将她拉入自己的怀抱中。 早先是我们不在,但现在我们在这里,那自然就不会再任由他们祸害我们的孩儿。你且信我。 杨皇后眼中水波流转。 我自然是信你的。她道,可他们是父祖,我们是子孙,纵然心里气极,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 陛下,我们终究是杨皇后面上带着苦笑,只能认了。 这也是杨皇后所知晓的、最能挑动武帝司马檐心头火气的方式。 第766章 大晋武帝司马檐,她的夫婿,惯来就不是个甘愿认命的,也惯来最为不满父祖对旁人的偏颇。 不错,那个所谓的旁人,便是除了武帝司马檐以外的其他所有人。 不论是他那备受父祖、伯父宠爱的阿弟,还是旁的支系中的兄弟儿郎,只要不是武帝司马檐自己,他就是会不满,就是会恼怒。 认了?! 武帝司马檐脸色一冷,他握着杨皇后的手陡然发力,将杨皇后的手握得生疼。 杨皇后抿着唇,不曾露出半点痕迹,生生承受了下来。 怎么可能就这样认了?!司马檐的面容显出几分狰狞,想要让阿慎为了这江山自愿成为牲祭,想要让阿慎为了这江山拱手让出本来应该属于他的东西? 呵呵!他们打的好主意。 真当我是泥掐的不成?! 杨皇后听到这里,翻过手掌来一遍遍轻抚过司马檐的手背,柔和地安抚着他。 待到司马檐的情绪平复过几分,杨皇后才问道:陛下心里可有主意了? 有什么主意?现下最为紧要的,是阿慎的转生。武帝司马檐道。 就像阿慎方才所说的那样,尽管早先时候在司马慎面前没有显露,但武帝司马檐也确实对那些阴神心存忌惮,阴世天地里正在筹谋着正位的阴神很是难缠,该趁着他们还没有完全收拢手中权柄以前,先将阿慎转生的事情给落到了实处。 杨皇后想了想,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待阿慎转生以后,我们再与他们慢慢腾挪翻转。反正武帝司马檐笑了一下,急着动手想要抢夺的人,不是我们。 杨皇后看着武帝司马檐面上的笑影,也露出了个相似的笑容。 陛下,可莫要忘了我。 我与陛下一道。 武帝司马檐回转目光看杨皇后:自然不会忘了你。 你可是阿慎的阿母呢。 司马慎接下来的一段命途,似乎就这样定了下来。而很显然,作为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的嫡长子,司马慎的每一步抉择都会在时局中激荡起一片小小的风浪。尤其是当他还得到了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的支持后。 事实上,除了司马慎这边厢的变数以外,这阴世天地、阳世天地里,还有更多的人面对着这混混荡荡的局势做出这样或那样的决定。 这些决定,也会在那因果汇聚、人心碰撞、世事纷争之中激荡起不同的浪潮和风云,最终推动着命运走向它真正的落处。 而在这从来都滔滔不绝的长河间隙之中,作为激荡风云的其中一员,孟彰此刻也只是耐心地坐在童子学学舍里,认真听着上首的先生讲课而已。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同样在学舍听着课,不过比起孟彰来,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却又隐隐分出了几分心思,留意着些什么别的东西。 好不容易等到讲课的先生宣告今日课程结束,带着书典和戒尺缓步走出学舍往东厢房去,王绅、谢礼、庾筱、李睦和明宸他们都顾不上其他,或是径直转过身来面对孟彰,或是拿目光小心观察着他们这边厢的动静,不一而足。 孟彰收拾案上书纸的手没有任何停顿,但目光却半抬起,在学舍里团团转过一圈后询问也似地落在正对着他的王绅身上。 王绅没有说话,很有些踌躇。 可是有什么事情?孟彰等了等,都没等到王绅的后续,便先问道。 王绅眸光动了动,他手握成圈放在鼻下闷咳一声,道:是有些事情。 什么事?孟彰又问。 王绅先摇了摇头,倒是问起了孟彰。 你今日里似是比往日里赶得急,是有什么事情要忙么? 孟彰伸手,将那份从谢远府上递送过来的回帖对王绅扬了扬以作展示,但还没等王绅将那份帖子看个清楚就直接将帖子塞回袖袋里。 是有些事情。孟彰只应道了这么一句,随后便看定了王绅,等王绅开口。 王绅能察觉到从学舍各处汇聚到他身上来的视线。 只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一下孟彰郎君,王绅面色不改,含笑道,如果实在打扰的话,孟彰郎君也可以不必在意我们,再晚一些说话也是可以的。 孟彰摇摇头:不会。 王绅笑了笑,将身体更往前倾了倾。 王绅本来就坐在孟彰的正前方,为了跟孟彰说话,他是整个人直接转了过来的,这会儿再身体前倾,他整个人的胸膛就几乎压在孟彰的条案上头了。 就是昨夜里的事情。 尽管将两人间的距离缩短了,做出说悄悄话的姿态,可是王绅开口说话时候也并没有特意压制声音,他这会儿一开口,莫说周遭的其他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在竖着耳朵留心旁听,就算没有,只这声量也会将这两人间的对话清晰地送入到学舍中众人的耳朵里。 嗯,我知道。孟彰平淡地应了一声,又问,所以? 王绅仔细观察着孟彰的脸色,不错过他的一丝一毫表情变化。 所以,你觉得我们这些同窗对舆图的学习,是不是也应该将殷墟囊括在里头? 第767章 不独独是孟彰,就连谢礼、庾筱、李睦、明宸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听得王绅的话,都很有些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王绅只作不知,他仍自看定孟彰。 谢礼、庾筱对视得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诧异与惊叹。 没想到他们这小伙伴竟然先长进了。居然能够找到这么一个合情合理又无比合适自然的理由来。了不得,了不得啊 殷墟孟彰看了王绅一眼,然后目光往侧旁一落,看向学舍中其他的同窗。 那些同窗察觉到他的目光,便都放弃了遮掩,大大方方地看了过来。 诸位对殷墟,也有兴趣?孟彰问。 王绅不先急着回答,他跟着孟彰的视线看向了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 这些同窗各自同亲近的小伙伴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一个笑容来。 殷墟毕竟是我炎黄人族上古三王朝之一殷商的王都旧址如果能够多了解了解的话,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的。 很是。今日里先生不是才跟我们说过了吗?上古三王朝中殷商末年里,可是曾经爆发过一场决定我炎黄人族正朔传承的仙家征伐的。我们都是后人,无缘目睹昔日仙家征伐的威势,可能见一见昔日仙家征伐的旧迹,也是大幸 第239章 孟彰很明白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心思。 对殷墟好奇、想要亲眼见识一番昔日盛景旧址的心思确实是有的,但他们所以会在孟彰面前说起这件事,其实还是想要让孟彰来做这个领头人。 毕竟那可是殷墟。 是上古三王朝之一殷商的王都旧址所在。 殷墟现世,这天下谁又真的不好奇呢? 他们倒也不是知道孟彰已经同殷商后人达成基本协定所以才来跟孟彰说起这个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纵然背后各有所依,也还没有能耐到这份上。 他们只是知道,如果在他们这些同窗之中,真有人能够得到殷商一系诸位先祖认可踏入殷墟,那必定就是和阴世天地里诸位阴神存在某种平等关联的孟彰了。 石喜虽也是酆都的人,但石喜和酆都诸位阴神间却是从属关系,不似孟彰般平等。 至于出身三清道脉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那也是不必提。想也知道不能从殷商那些先祖里得到些什么好脸色。 包括出身灵宝一脉的林灵,也不会有例外。 灵宝一脉在上古时候确实是殷商一系的盟友,但殷商败亡,除却当时末代商王的因果以外,灵宝一脉的修士也不全然无辜。 是以,灵宝一脉和殷商一系或许说不上谁亏欠了谁,谁又拖累了谁,但是双方再碰面时候也必是各自沉默,再难有更早以前的和乐友好之盛景。 孟彰抬起目光,看过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眼,笑了一笑,说道:这事情如何是我能说了算的?殷墟可是我上古殷商一系的王都旧址,是有主之地,我等能不能有这个缘法一窥殷墟面目,还得看人家主人家的意思,更得看缘法。 学舍里的一些同窗失落地点了点头,但也还有某一些同窗眨了眨眼睛,更仔细地打量着孟彰。 孟彰含笑迎上这些视线,问:怎么了吗?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和明宸等正凝望着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就摇了头。 倒也没有,王绅道,就是觉得很有点可惜而已,那可是殷墟 谢礼、庾筱、李睦、明宸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各自点头,无比的赞同。 孟彰面上笑意不减,甚至还更加深了些。 依我说,你们倒也不必如此可惜。 哦?谢礼发出一个单音,看定了孟彰问,可是孟彰郎君你听说了什么? 孟彰摇摇头,说:倒也不是。只是 你们想一想,那位商王虽是从殷墟里出来了,也明说此后将要率领部卒镇守长城内外,可他也没有说过他往后就再不会返回殷墟了不是? 王绅、谢礼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被孟彰这么一点,也理解了孟彰的意思。 他们想了想,都是收敛了眉眼间的可惜,各自点头不已。 确是这样。 对,那商王从殷墟里出来,可没说往后就不返回殷墟了啊?而且,殷墟那里也未必就会甘愿放他一个人在外头,总也还是会关注着些的。 有关注,也就会有补贴,会有来往 似这些枝蔓攀缠、藕断丝连的事情,他们这些世族儿郎、高门子弟其实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也不必孟彰再来多说些什么。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一时俱都情绪高涨,或是垂眼盘算着该从哪里跟殷墟里出来的人联结关系,或是低声和身侧亲近的伙伴交流着可以着手的方向,也是热闹得很。 孟彰含笑看着,也不打扰。 直到这一阵高昂的情绪渐渐沉降下来,这些同窗们的目光又开始汇聚到他身上来时候,孟彰才适时地将话题给带回到舆图学习这件事情上。 说起来,那舆图梦境你们也都在演练了,可有什么收获? 第768章 明了孟彰不想再提及殷墟,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们亦不勉强,都很配合地让话题停留在舆图学习之上。 说来也是惭愧,那梦境我看诸位同窗摆弄时候,只以为简单,可真到我自己上手去尝试了才知道其中的难处。一位郎君苦笑着道。 与他隔了四五个位席的另一个小郎君也是满脸的头疼。 可不是,那舆图在梦境中说是像随意拼接的碎片一样,可真正的让我自己动手来,却总是对不上。不是这里的地气联络出了问题,就是那里的山脉走势不对,甚至是灵机碰撞激荡,反令那梦境也跟着动荡起来。 真有这样为难么?我瞧着也没有那么为难吧。我们可都是入了道的修行者,各个的记忆力都比寻常人要强大,莫说是那些舆图碎片之间总有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存在,就算是没有全凭我们自己早先的记忆堆砌梦境,也该是能成的吧?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不全都是在吐苦水,还是有相当一部分的人坐得稳稳当当的,似乎很是轻松,一点不见为难。 更甚至,觉得轻松、多有进益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还要比觉得为难的同窗来得多。 那些叫苦的小郎君看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同窗,只觉得越发的愁苦。 我们也不知道,可就是总有这里哪里不妥当的。唉 孟彰等这些同窗们停住话头,才出声问道:你们的同伴呢?早先我们开始说起这个办法的时候,是建议要结伴着相互学习的吧? 孟彰的目光在这些面色发苦的同窗身上停了停,便找到了往日里同这些同窗较为亲近的伙伴,看着他们无声地询问。 那些被孟彰目光锁定了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面上不见心虚,更多的还是和那几个叫苦的伙伴一样的愁苦。 我们也不是没有帮忙 我们也都帮着仔细想过办法了,可就是,就是没什么效果 这真怨不得我们 孟彰一面细看过这些为自己辩解的同窗,一面也留心着早先时候叫苦的那几位,见他们面上没有不忿,相反还渐渐带上了愧疚。 他便明白了,这几位一直在为舆图学习发愁的同窗是真的没有被其他同窗慢待。 他们的问题出在他们自己身上。 孟彰沉默了一阵。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这些诸位同窗中佼佼者们都只在旁观,并没有插手孟彰和其他同窗们的交流。 不对,不能说是旁观,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观摩。 孟彰用眼角余光瞥着这些同窗们,心里可谓是明镜也似的。 他们该是想要从中再多看出些什么,不论是处事,还是来往交流。 这其实也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的一种践行方法。 孟彰并不理会,他思量得一阵,说道:诸位同窗往日中,对舆图一类的知识掌握可还算正常? 那几个叫苦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彼此对视得一眼,又齐齐转了目光来,对孟彰无言苦笑。 孟彰也就都明白了。 这几位 或许真就是对舆图、地理这方面的东西天然为难。 孟彰沉默一阵,问道:如此,你们可还愿意花费心力和时间去学习? 那几位小郎君小女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对孟彰点头。 其中一个小女郎更是抬着头直直迎着孟彰的目光,说道:我们不能有明显的弱点。 不独独是另外的那几位小郎君小女郎,就是这童子学学舍里的其他人,也都沉默了一阵。 孟彰无言抿唇,最后也没多说什么,只道: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办法吧。 那几个小郎君小女郎们听得,也是愣了愣,然后才意识到孟彰到底都说了什么。 我、我们要怎么做?一位小郎君急问道。 剩余的几人也都紧紧盯着孟彰。 孟彰摇了摇头:此事不急,待回头我往梦境中去找你们细细询问过,或许才会有答案。 那几个同窗怔了怔,有些不解。 孟彰冲他们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今日里学里的课已经上完了,时间不早,我们再不回家去,家里人怕是要担心的了。 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这才醒过神来。 很是。 他们中的一些人转头往外间张望一阵,判断出此刻的天色,各自点头附和,同时也不忘收拾他们自己的席案,准备归家去。 今日晨早我从家里出来时候,家中的长辈才提醒过要早点归家,不能在外头逗留呢。 我家也是,幸而今日里大家都在,倒还不用太担心,若只是得我自己在,那回到府里以后,怕是就不妙了 第240章 不独独是童子学学舍里的寻常小郎君小女郎们,包括王绅、谢礼、李睦、明宸这些平日里能自己拿主意的人动作也是异常迅速,半点不敢怠慢。 这一比较起来,反倒将动作流畅却不见紧张的孟彰给衬出来了。 王绅、谢礼、李睦、明宸这些出众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看得清楚,心里也只觉得羡慕。 第769章 要是他们也能有这样的宽松自由,那可就 然而,类似这般的念头都还来不及完全萌发,就都被他们自己给掐灭了。 孟彰这宽松的自由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是早先在帝都洛阳里闹出来的一层层风浪给奠定下来的。没有他这样的本事和手段,纵然给了他们这样的自由,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承接下来。 毕竟,没有出事倒也还罢了,真要有个什么风浪,遭殃的头一个就是他们自己。 待孟彰从童子学学舍里走出来的时候,学舍里再没有旁的小郎君小女郎了。 他被落在了最后。 此时天色已经沉暗,厚重的暮色在他左右垂罩下来,几乎将天光都给吞没了去。 孟彰才刚从学舍里走出来,就停住了脚步,往西厢房的位置看了过去。 在他视线着落点处的,是一道瘦削的身影。 顾旦。孟彰道,你是在等我么? 随着孟彰的声音落下,那道身影动了动,从暗影中走出几步,来到昏薄无力的天光边沿处。 却不是旁人,正是孟彰在这童子学里的书童顾旦。 顾旦拱手与孟彰一礼,唤道:仆是有些事情,想要告知公子。 孟彰颌首,问他:可需要换一个地方? 哪里就需要换一个地方了?如今这童子学院舍里,除了他们这两人以外,也就东西厢房还有寥寥几个人在。 东厢房里两位先生,西厢房几个太学书童,再没有旁的人了。 顾旦露出一点笑影,承领了孟彰的好意,随后却摇头道: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只在这里就可以了。 孟彰便也没有坚持。 顾旦更不愿意浪费孟彰的时间,以免耽搁了孟彰的行程,他伸手往袖袋里去,再拿回来时候,他便将手掌对着孟彰打开,露出躺在他手掌上的东西。 饶是孟彰,在定睛看见那顾旦手上的东西时候,心神也被激起了些许涟漪。 躺在顾旦手掌上的,是一条拇指大小的圆润灵虫。 那灵虫足有十二节,浑身有文气缠绕不去,别样的清正儒雅。 书虫?孟彰心神一动,没有特意收敛声音,但那声音却也奇异地只传入东厢房的位置,而完全没有往西厢房那边厢漏去一星半点。 顾旦自也清楚这其中的分别。 他看了一眼孟彰,眉眼间更显出几分感激,却是更快地应了一声。 是书虫,他同样没有控制自己的声量,但却是加快了语速,昨夜里仆在灯下夜读,发现了这一条书虫,今日特意将它敬献给郎君,还请郎君收下。 孟彰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而这个时候,东厢房里那听见动静的两位先生已经走了出来,此刻正站在东厢房门内看着这边厢的动静。 这两位先生都是聪明之人,哪怕孟彰和顾旦谁都没有说得很明白,可他们也已经洞悉了孟彰和顾旦这两人之间的分歧。 不,其实也不是分歧,就只是一点小小的争议罢了。 自顾旦将那十二节书虫暴露在孟彰面前以来,孟彰便只将他们两人的对话隔绝在西厢房之外。 这是孟彰好意,既想要让顾旦凭借这十二节书虫入了东厢房这些先生们的眼,乃至是正式等到太学各位先生的认可,成为太学的生员,又不愿在事情尘埃落定以前为顾旦招惹麻烦。 要知道,最为招惹世人嫉妒的,其实不是天边之人一步登天,而是身边熟悉的、和他自己没有多大不同的人忽然富贵。 孟彰担心童子学西厢房的这些书童们会挤兑顾旦,反而给顾旦留下些什么心理阴影。 当然只是心理阴影,这里毕竟是太学,上头有学监、先生和监管看顾着,真闹出什么大事来倒也不至于。 可即便只是心理阴影,也很是晦气。 似这等晦气,能免得了,孟彰觉得还是免了的比较好。 而顾旦 顾旦显然明白孟彰的顾虑,也承领了孟彰的好意,但他亦同样的固执,只想要将这十二节书虫献给孟彰。 这十二节书虫确实是难得契合书生的灵物。孟彰道。 书虫难得,十二节的书虫更为难得,孟彰出身安阳孟氏,又有童子学里的各位先生教导,学识眼界俱都不俗,当然不会错认了宝物。 可即便如此,孟彰也没有要改变心思的想法。 但它找到的是你,说明它对你更有用。孟彰道,而你也该知道,我虽在这里学习,却不是走的书生一道。 孟彰修的是梦。 它落在我手里,才是真的蒙尘。 说到这里,孟彰对顾旦露出了一个笑容。 所以还是你收着吧。 莫要辜负了它的一番诚意。 顾旦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孟彰就又说话了:我亦有根基,反倒是你,你的修行若能有所成就,对我的帮助或许才会更大呢。 孟彰话语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顾旦再要坚持,反倒是他的不是了。 默然片刻,顾旦那摊开的五指到底是慢慢收拢起来,也将那十二节书虫握在了手掌里。 第770章 他手指闭拢的时候,孟彰清晰地看见那方才一直没有动静,仿佛昏睡过去的十二节书虫终于活了过来,懒懒洋洋地、极其缓慢地蹭了蹭顾旦的掌心。 孟彰唇边的笑意更深。 他半转过身体,对站立在东厢房门前的那两位先生拱手一礼:接下来的事情,就劳烦两位先生跑一趟了。 那两位先生看了这么一阵,此刻又见孟彰这么说,面上都带上了笑。 只是小事而已。其中一位先生应着孟彰,抬手对顾旦招了招。 顾旦走到那位先生的近前,对他躬身一礼,便站到他的下手处等候。 顾旦是吗?那先生问道。 顾旦点了点头。 那先生又问道:你既是我童子学里的人,那便随我往罗学监那里走一趟吧。其他的事情,待见过罗学监和张学监,该是能有一个定论。 顾旦自无异议。 两位先生也不忘转过身来看孟彰,叮嘱他道:近来帝都洛阳里事多杂乱,你也莫要在外头多逗留,还是早点归家去吧,免得沾染了什么事端。 孟彰拱手,承领了两位先生的好意。 两位先生就要带顾旦离去。 顾旦跟着两位先生走了两步,却又转过身来,肃然站立,双手交叠在额前,端端正正地对孟彰深拜一礼,这才离开。 孟彰拂袖,也是端正还了一礼。 西厢房里滞留的几个书童看着这一幕,又看孟彰缓步从中庭中走过,最后穿过院门往外头走去,脸色甚为复杂。 待孟彰的身影彻底远去以后,那西厢房中的一个书童才像是醒过神来一样,胡乱收拾了案头上的书籍便快步离开。 剩余三两个书童倒还呆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下一瞬,一个书童反应过来,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也跟着快速地收拾起案上的书纸来。但也只这两三个动作,那书童到最后索性是连书纸都不收拾了,直接丢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外头冲。 诶,你怎么后头有书童急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到这个时候,谁先想明白一步,谁就占据了更多的优势。 毕竟,孟彰书童的这个位置,在太学里可是紧俏得很呢! 孟彰不理会这些个杂事,他缓步走出童子学院舍,往孟府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待马车驶出太学牌坊,就远远看见了等候在某个车道上的谢远府上马车。 两辆马车合在一处,齐齐往青衣棋社的方向驶去。 到马车在青衣棋社里停下,谢远看见孟彰时候,也不由得多看了孟彰几眼。 孟彰笑问:怎么了? 谢远先摇了摇头,但片刻后还是按捺不住,悄悄传音问他:阿彰你今日心情很好? 孟彰笑着点了点头:看见身边熟悉的人能有成道的可能,心情如何会不好? 也就是你罢了。 谢远心下暗道,却也没有明说,只带着点好奇地问他:身边熟悉的人?成道? 孟彰颌首。 谢远又问:是谁啊,竟有这样的福缘? 是顾旦。孟彰没有瞒着谢远的意思,他对谢远的人品很是信任,他昨日里得了十二节书虫。 几乎是孟彰一提起顾旦的名字,谢远就想起他的身份了。 你在太学里的书童? 他昨日里得了一条十二节的书虫? 孟彰再点头,示意谢远没有听错。 谢远确定了这条消息后,也跟着笑了一声,叹道:他还真是好福缘。不过这样一来,阿彰你就又要开始寻找合适的书童了。 寻找书童不过是小事而已,孟彰不以为意,我原也不是太需要书童。 谢远摇摇头:你是这样想的,但旁人不是这样想的啊。何况,这都是太学里的规矩,你作为太学里的生员,总不好例外。除非 除非什么?孟彰听出谢远话语中的说笑意味,便也配合着搭话问。 除非,谢远笑道,像顾旦这样的事情再多来几次啊。 孟彰只觉得谢远的说法不对。 他直摇头:真要是这样,我身边这书童的位置只怕还会争抢得更凶烈些。 第241章 那不是好事吗?谢远带着点莫名的期待说道,越是争抢得厉害,才越是容易出现好苗子不是吗? 我们正缺同伴呢。 谢远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来问孟彰道:阿彰,你觉得你先前那位书童怎么样?他有没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同伴,与我们同行? 顾旦吗?孟彰认真想了想,他的品性是很好,知恩图报,但他胸中好像藏着些怨忿。 怨忿谢远不觉停下脚步,盯紧了孟彰问,不会是冲着你去的吧? 谢远这话才刚刚说完,都还不等孟彰的反应呢,他自己就先摇头了。 不对不对,阿彰你都说他是知恩图报的了,那他纵有怨忿也绝不会是针对的你。谢远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深深叹一口气。 第771章 他已经知道顾旦心里为什么会潜藏着一口怨忿了。 其实想也知道了,顾旦不过是一个平民子,家中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就只剩下了他一口人,其中怎么看怎么有内情。 阿彰你接纳了他谢远看了孟彰一眼,才又说道,所以你其实还是很看好他的吧。 孟彰颌首:有因由在前,顾旦的那点怨忿很能理解。 人家遭逢权贵高门迫害,以至家破人亡,甚至是连魂体都没有余留下来,凄惨至此,难道还不能允许人家心中不平,生出怨恨来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 何况,顾旦纵然境况如此凄惨,也没有错乱了本性,仍旧能够稳住心神蛰伏在太学里学习,静心等待时机 如何不叫人另眼相看。 谢远仔细想了想,也是理解地点头。 那我们且只看日后便是。 谢远多看了孟彰一眼,轻易将这件事给放下了。 如果顾旦真的合适,如果顾旦他最后报仇的时候能够拿捏住分寸,不肆意妄为,那么不必谢远催促着,孟彰也会有所动作的吧。 他们要做的那事情,他虽然是上心,但从来不是最上心的那一个。 孟彰比他要在意多了。 孟彰对谢远笑着点头:嗯,我会一直留意着的。 谢远笑着点头,继续跟随孟彰的脚步往里走。 他们很快就碰上了迎面而来的商老爷子。 见到孟彰和谢远两人,商老爷子面上笑意更深。 你们可算是到了,我还想着你们是不是在路上被事情给耽搁了呢。 他这一次竟是亲自来迎孟彰和谢远。 谢远有些受宠若惊,可他也不冒头,只看着孟彰应对。 哪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在学舍里多逗留了一阵而已,劳动老先生跑一趟了。 商老爷子听得,面上神色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 原是如此,来来来,跟我往这边来,他正等着你们呢。 谢远听得,也很有些好奇。 偏生他自己知道他这一趟其实就只是个陪客,不是正主,所以他看了商老爷子几眼,什么都没说,就跟着两人后头走。 商老爷子察觉到谢远的目光,也是转了视线来看他,对他笑了笑。 这目光一对上,谢远就品出了几分味道。 他面上神色不由得就缓和下来。 是了,如今他们家有一位先祖从殷墟祖地里出来了。那么即便这青衣棋社也还是商老爷子做主,更甚至连这帝都洛阳也仍旧是商老爷子在总揽他们殷商一系的诸多事宜,今日里的这一场会面,商老爷子也不会是正主。 他和他一样,都是个陪客。 谢远原就和商老爷子投契交好,先前玩笑一般生出的些许浅淡幽怨也被如今两人近乎相同的处境给抹去了,再看商老爷子时候又哪儿还能带着情绪? 他暗自低叹,待商老爷子引着他们穿过重重楼阁走上一处高楼、各自落座以后,他也和商老爷子坐到了一处,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遥遥看着前方相互观察的两人。 那就是你们家昨夜里从殷墟中出来的先祖? 谢远暗自打量着那座中的魁梧汉子,一面悄然往商老爷子那边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是的,也就是眼神。 还是极隐蔽的眼神。 便是此刻的谢远,也不敢在屋舍中彼此肆意冲撞的气场中稍有失礼怠慢。 商老爷子接收到谢远的询问,无声颌首,幅度也是极其的细微,稍不留神还会轻易给忽略过去的那种。 不错,就是他。 谢远眼皮跳了跳,给了商老爷子一个同情的小眼神。 忽然从祖地里跳出一个祖宗来,还是这样一个只一眼看见就知道其性情霸道的祖宗不论放到谁的身上来,都是无比头疼的事情。 商老爷子飞快地对着谢远挤出一个笑容来,但谢远才刚刚看清呢,那笑容就又给收敛了,快得几乎令谢远都要以为自己方才是看错了。 他还在发愣,不是很明白商老爷子为何这样小心,就感觉到从上首扫来一道漫不经心的目光。 谢远魂体下意识地绷紧,面上也是端正严肃,不见一丝嬉笑随性。 那道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停,然后才收了回去。 谢远紧绷着的魂体终于放松下来。 这一刻,他有多同情商老爷子,就有多敬服孟彰。 孟彰也不过就是一个稚龄小童而已,竟然能跟这位气场全开、一点不做收敛的昔日殷商末代商王对面而坐,平静交谈 相比起谢远自己的局促和紧张来,孟彰可谓是胜他太多,如何能不让谢远敬服? 事实上,孟彰此刻的闲适轻松固然有他自己的原因,可他面前坐着的这位末代商王其实留有余地,没有过分压迫也同样是缘由。 对坐了这么一阵,察觉到殷寿的气机又一次平缓下来,孟彰便先开口说道:商君初初出世,原该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却偏生请商老先生往我孟府上送去帖子相邀 彰年少,不明白其中的因由,不妨请商君直言。 对面稳稳当当坐着的那殷寿听得,咧着嘴笑了笑,很是嫌弃地将手中的杯盏放下。 第772章 孟彰目光扫过那杯盏中清淡的茶水,倒也能够理解。 这位主更喜欢的应该是甘醇霸烈的酒水,可不是这等清淡乏味的茶水。 寡人递送帖子到府上,既是想要见一见这天地未来的主人家,也是想要见一见我炎黄族群里的出色后辈。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意思。 这天地未来的主人家,炎黄族群里的出色后辈 听着这两个称呼,孟彰一时沉默。 少顷,他摇了摇头,含笑道:主人家算不上,出色后辈也算不上。 殷寿没有急着开口说话,只眯着眼睛看他,等孟彰后续的说法。 他知道,这接下来的话,才会是孟彰真正的态度。 而孟彰所以愿意坦诚,不像他族里那后辈一样非要跟他兜兜转转个七、八个回合才跟他说实话,还是因为他愿意坦诚。 面前这小孩儿年岁虽小,却是个飒爽的性子。 殷寿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又多出了一丝好感。 天地之主另有其人,族群中的出色后辈说到这里,孟彰顿了顿,笑道,我确是可以厚着脸皮承领下来,可也只是诸多同类中的一个而已。 很多事情,我拿不了主意的。 孟彰更伸出手,向殷寿展示了一番。 我还小呢。 殷寿看上去全不介意。 我原就不是在意当下,理直气壮,我在意的是未来。 孟彰被殷寿这反应噎了一下,少顷后他才道:但未来的事情,变数太多,谁又真的能说得准了? 他最后再摇头。 商君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殷寿不同意孟彰的说法:不是我太看得起你,是小孩儿你太低看了自己。 侧旁早已收敛了心思安静听着的谢远和商老爷子两人听得一怔,目光俱都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所以,在这位先祖/商君眼里,即便他们已经在尽力高看孟彰,却也是低估吗? 孟彰也是片刻默然。 他摇了摇头,最后只道:看来在这头一件事情上,商君你与我就已经有了分歧。 殷寿听得,重新抬起目光落在他身上。 所以,你要拒绝我? 孟彰一时不答这话,顶着殷寿那陡然变得深沉的眸色,说道:商君还是先将事情给我说一说吧,免得到你我争论起来时候,都还不知道到底是为的什么事情。 真要是那样的话孟彰摇了摇头,却也太可笑了些。 殷寿的眸色平淡了少许。 他低头看了看他自己案前的那一盏茶水,到底是按耐着没有亲自动手给它换成酒水。 你同他以及我殷商一系的协定不会有任何变化,那与我要跟你说的事情不甚相干。 所以,孟彰问,商君这次找我,其实是为的私事? 殷寿点头:是私事。 孟彰细看殷寿一眼,偏转目光看向另一边厢仿佛局外人一样的商老爷子。 迎上孟彰的视线,商老爷子点了点头,同时手往袖袋里一摸,掏出个木匣子来。 他从座中站起,两步走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双手将那个木匣子递送到孟彰面前。 先前我等议定的相关事宜,我殷商这一系中还是由我来负责主持。他停了一停,才又道,根据祖地里诸位先祖的意思,我等之间的协定已经有了一些具体的细节,基本内容都在这里,孟小郎君可以先将它们带回去仔细翻看。 待小郎君看过以后,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再商议。 在商老爷子走过来的时候,孟彰也已经从座中站了起来。 这会儿看着那被递送到眼前来的木匣子,孟彰也只是略一犹豫,便双手将它接下。 多谢,他道,我会仔细翻看的。 商老爷子点了点头,又对孟彰一礼,退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中坐下。 谢远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些许询问之意。 商老爷子对上谢远的视线,无声地点了点头。 今日他们殷商一系以及他要跟孟彰说的话,到这里已经算是全部结束了,剩下的,是殷寿的私事。 而,既然是殷寿的私事,那就是殷寿自己的事情,跟殷商一系没有太多的关系。 接下来的商谈中,不论孟彰是要拒绝,还是要点头应下,与他交接的也都是殷寿自己。 孟彰只需要考虑殷寿一个人的态度即可,不必顾虑殷商一系,也不必担心殷商一系会有其他的反应。 谢远收回目光的时候,眼角余光半是不经意地扫过殷寿的方向。 这位商君的私事吗?还是那种整个殷商一系不会倾注太多关注和态度的私事? 所以,是关于那位传说中的九尾狐的吗? 妲己? 可是殷寿他为什么又会找到孟彰这里来? 孟彰纵是同阴世天地里的诸多阴神有着关联,那也只是同阴神而已,和早早已经在这天地里销声匿迹的九尾狐妲己有什么关系? 尤其殷寿这位商君找到孟彰近前时候,态度还比较谦和,都不像是传闻中的那位殷商纣王了。 第773章 说起来,这是求人的态度吧? 谢远这样想着,脑海中快速闪过今日这一日里听说过的关于殷商末代商王的那些事情,他想到了什么,心头陡然迸出一丝灵光。 求人 据说在那位九尾狐妲己销声匿迹以后,落入阴世天地里的殷商纣王似乎曾率领部下兵卒扫荡过阴世天地各处,而目的就是为了寻找那位九尾狐的行踪? 听说为着这个,殷商纣王还很是给他自己招惹了几个仇人呢。 难不成他这是想要求孟彰帮他找人? 谢远的目光紧接着就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察觉到谢远的担忧,孟彰的视线瞥了过来,他无声颌首。 谢远面上露出了一点笑影。 或许殷寿的用意真是让他给猜对了。但不论如何,当前孟彰已经够困扰烦恼的了,他不能让孟彰还要在这个时候分神来担心他。 谢远目光再往侧旁落去,盯着竭力收敛己身存在感的商老爷子。 商老爷子安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就仿佛是一枚被收拢在棋筒里的棋子,对外间诸事全没有一点感应。 谢远目光一错不错,只盯紧了商老爷子看。 不远处的孟彰也正在询问殷寿。 还未请教,他道,商君来寻晚辈,到底是为的什么事情呢? 听得孟彰询问,殷寿端正了脸色,素来骄矜狂悖的面上竟然多出了几分不容错认的恳求。 孤想请小孩儿你帮着找一个人。 果然! 即便谢远也知道自己猜中了殷寿的心思,也没有将目光投递过来,仍自死死盯着商老爷子。 孟彰显然也早有料想,此刻全不见一点意外。 找人?他问,找的是那位妲己娘娘? 殷寿同样没有什么意外,他颌首:不错。 只要你找到她,殷寿才刚刚说道了这么一句,还没等往下再细说些什么,便当即改口,不,也不是非得要你找到人,只要你有她的一点消息,孤都能给予你相应的报酬。 报酬?孟彰平淡地咀嚼着。 报酬。殷寿重重点头,不论是修行的资粮,还是修道的道法,远古修士的心得体悟,更或是洞天福地的位置,乃至于 神道符篆,孤都能许给你。 孟彰听得最后那一个神道符篆,眼皮子下意识地跳了跳。 神道符篆?他抬起目光看定了殷寿,无比郑重地问,是诸位神尊的本源神道符篆? 殷寿倒很是平淡,他近乎是理所当然地道:自然。 若不是诸位神尊的本源神道符篆,也不值得殷寿这位上古殷商时代的商王特意拿出来充作许给孟彰的报酬不是? 商君竟然有这东西孟彰这话说得意味不明。 要知道,那可是诸位神尊的本源神道符篆啊! 有这一枚神道符篆在手,只要生灵本身的资质或者条件不是触碰到天地本身的底线,都有一定的几率登临神位,成为又一位尊神。 这其实也是当年天地里的诸位修道士所以会对神祗尊位生出野望的根本原因。 因为他们有大量的本源神道符篆在手,只要他们选择的人选合适,那些人可以在炼化本源神道符箓以后登神。 到得那时,以仙代神真的不是奢妄。 殷寿却是平静摇头:你该说,孤手里会有这样的本源神道符篆才合理。 孟彰一阵沉默。 殷寿说得没错。 当年殷商末年时代的灵宝道脉和元始道脉两脉相争,本就存着以仙代神的意图,而殷寿作为当时殷商王朝的商君,灵宝道脉所支持的君主,手里怎么可能没有这样的本源神道符篆呢? 即便几大道脉以仙代神的计划不知到为什么失败了,殷寿手里也终究还是存留了一些好东西的。 哪一类的本源神道符篆?孟彰问。 神与道同。可以说在这天地中,有多少天地大道就该有多少位神尊,甚至每一位强大神尊座下又都会有属神,有成就体系的神庭。 所以即便是本源神道符篆,也是有分类,有品阶的。 尽管孟彰已是阴灵之身,显然日后也将会继续在这条道路上步步探索,殷寿手里的那些本源神道符篆对他几乎无用,他也还是多少生出了几分好奇。 看着有一点点越线的孟彰,殷寿完全不生气。 不,他非但不生气,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话音中还隐隐多出了些许引诱。 是雷部天神、瘟部天神和星神天神体系的本源神道符篆。殷寿道,雷部、瘟部倒也罢了,但星神天神体系 却是几乎不设限的。 所谓几乎不设限的意思是谢远在心底暗自询问。 但即便没有人回答他,只一看对面商老爷子原本棋石一样木然的面容陡然多出来了几分波动后,谢远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所谓的几乎不设限,或许便是不论族群、不分身份。 亦即是 他们这些阴灵,只要契合那些星神的条件,也可以炼化那本源星神符篆,登临星神之尊位。 第774章 谢远明白到这一点的时候,觉得自己都要心动了。 但到他等了等,再去观照自己内心心境和状态的时候,他又只感觉到一片平静。 他面上很自然地浮上了一丝笑意。 哦,原来也就只是星神神位而已啊。 谢远的目光再一次在孟彰的面容上瞥过,果不其然,孟彰比他还要平静得多。 雷部、瘟部和星神孟彰在摇头,与我没什么大用。 他抬了抬眼睑,对上同样平静的殷寿的眼,笑了一下:商君也知道,我接下来的道途,不在阳世天地里,也不在那天穹之上,这些东西再好,都是旁人的,与我不合适。 殷寿点头:听起来确实是。不过 他似是笑了一下,啦问孟彰:小孩儿知道星神的权柄所在吗?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殷寿看定孟彰,却是一点不着急。 知道一点,但不多。 殷寿道:孤想着也是这样。 星神权柄除了调理天下星辰,嵌定时空之外,其实还涉及到命运之道,更是天地中周天元气循环相当重要的一环。 殷寿很是随意地跟孟彰讲解。 然而,他下一瞬却是将话锋一转,对孟彰道:不过这不是孤想要跟你说的。 孤要告诉你的,是属于星神最基本也最容易被人忽略过去的一点关键。 孟彰眨了眨眼睛,更认真地听。 星神所掌握的星辰本身。 第242章 星神所握有的星辰本身?孟彰低低重复着,思绪中万千灵光迸溅。 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殷寿点头,面上又一次带上了笑意。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孟彰却又摇头了。 殷寿面上的那点笑意僵滞,随后更是一点点消失得干净。 每一颗星辰都是一方天然的小世界。纵然比不上大天地,但是小天地里也是有道则、有生灵、有天地万物,星辰之主其实也是小天地之主,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心动?! 殷寿一口气说了大串话,却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你修的是梦道,梦道的根基在开智生灵。开智生灵越多、他们的认知越是宽广、思维越是跳跃、心情越是复杂,梦境就越是壮阔真实。 由此而最终汇聚成形的梦海也就越是广袤神秘,与梦海相互成就的梦道道则法理也越是周密强大。孟彰小孩儿,殷寿终于停了停,才继续道,大天地里的梦海已经成形太久太久,谁也说不清楚内中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又有着什么样的大恐怖。 他转眼看向孟彰,甚为真诚。 相比起大天地里的梦海来,星辰天地中所汇聚的小梦海更方便你修行悟道。 殷寿想了想,又道:小孩儿,你修行的就是梦道,你理当比孤更清楚众生的梦境,并不是真的完全的荒诞无稽的,它们其实可以被外人干预。 你要真的掌握了一方天地,那在天地中所汇聚的众生梦海中,你的修行也比旁人更多了几分便利。 孟彰半饷没有说话。 殷寿也没有催促他,而是给予他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抉择尽管并不是决定孟彰这修士自身道途真正走向的关键节点,可也是真切地影响着孟彰的道途。 他确实该当慎重。 殷寿这样想着,也光明正大地抬起眼睑来打量着对面的小郎君。不知为何,面对半垂眼睑沉默、显然是在思量判断的小郎君,他心里竟渐渐生出了几分预感。 这小孩儿 最后做出的抉择怕不会如他所愿,哪怕他方才所列举出来的,全是他所能获取到的便利。 果不其然,等到沉默结束,对面小郎君的答案既让人意外,也不意外。 彰多谢商君的好意,只是彰的修行尚且还在奠定根基的阶段,似梦海这般天地梦道法则天然造化而成的圣地,短时间内实不是彰这样的小修士所能够惦记的。孟彰低了低视线,最后道,彰,惭愧。 殷寿摇了摇头,隐去一声叹息:不是小孩儿的错,倒是孤越界了。 孟彰和殷寿,抛开孟彰和殷商一系初初拟定下来的合作不提,只他们两人,说来也不过就是第一回 见面的两个陌生人而已,殷寿却在商谈无果以后直接选择利诱,甚至还是在孟彰自己的修行道途上指指点点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利诱。 他扬着唇角,咧出一个笑容来。 孤错了,孤与你赔罪。 听得这一句话,席间分坐的孟彰、谢远、商老爷子三人尽都无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尤其是商老爷子,更是一幅被吓着了的模样。 殷寿只视若无睹,他很是自然地跟孟彰攀谈起来。 小孩儿现在还在进学? 孟彰快速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嗯,在童子学里。 童子学?不得不说,即便昨夜里殷寿才从殷墟里出来,可这会儿的他对于这天地中的各方势力以及基本常识却都是很熟悉,是那司马家司马慎所促成的童子学? 第775章 孟彰再点头:确是。 殷寿点点头,也说道:尽管那司马家的司马慎促成童子学别有些心思,但事情做得却是没有错的。似你们这样的小孩儿,也确实该有这样的一处学舍能让你们跟同龄的小孩儿一道玩耍。 也不全是玩耍,孟彰自然而然地将话题给收拢回来,不让殷寿占尽主动,我们在学舍里更多的还是在学习。似今日里,先生们就正正好跟我们说道起我们炎黄族群里过往的一段历史。 殷寿明白了什么,他眸光有些复杂。 历史他道,倒也确实该学一学。 前人的功过,确实该当能够充作后人们的指引,哪怕只是一部分。 他眼一眨,看着孟彰的眼眸渐渐升起一些笑意。 孤猜,今日里你们先生给你们这些小孩儿授讲的历史,是我殷商年间的事情?更甚至,就是孤王执掌社稷天下的那一段时间? 孟彰也不觉得局促,他含笑点头,自然道:确是如此,先生今日还说了仙神征伐。 你们先生一定说得不详不尽吧?殷寿问,且不说当年那姬周拿主意隐去的那些,只说在岁月中失去的那一部分,也足够让你们这些后人发愁的了。 孟彰笑了笑,言语间是和面前殷寿一样的坦然平和。 是啊,他道,今日里正巧碰见了商君,也不知商君你能不能给彰说道说道,也好廖解彰心头的一些疑问。 殷寿片刻没有说话,只是定睛细看他。 孟彰也任他看。 那可不行。殷寿最后摇头,那些事情既然被岁月遮掩了去,那就一定有它的因由,你想要知道,那就自己去洗刷岁月的尘埃。在孤王这里探听 可真不是什么正道。 孟彰眼睛中的神光一顿,听出了些什么。但他没有跟殷寿直接问起,只道:原是如此,那行吧,那我就慢慢找着。只要有心,总该是会有收获的。 殷寿听着孟彰这话,却也是心神一动,带了点什么问:哦?小孩儿你看起来很有信心啊? 孟彰一笑:似商君所说,那些过往也只是被岁月的尘埃遮蔽了而已,又不是被完全抹去,痕迹总在那里,只要我有心,只要我去找,自然该能看见它们的真面目。 殷寿沉默了一瞬,到底是撇开了其他所有的筹谋与顾虑,直接跟孟彰开口。 小孩儿你倒是有兴致 既然如此,孤王这里也有一件事想要托付给你,若事成,必有厚报。不知小孩儿你愿不愿意接下? 孟彰问:可否先请教商君,这事情到底是什么事? 孤王想请你帮忙寻一个人。殷寿收敛了面上所有神色,无比认真地道。 寻人?孟彰的目光在殷寿眉眼处转了一圈,问,寻的是商君的妲己娘娘? 殷寿不奇怪孟彰为什么能猜个正着。 是。他直接点头,不遮不瞒地给出了答案。 孟彰沉默着,没有说话。 殷寿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开口,将自己为什么会寻到孟彰这里来的理由一一列数了出来。 你这小孩儿虽是年岁不大,似乎在这阴世天地里也没有什么根基,但你和这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神尊存在着别样的关联。 相比起这阳世天地、阴世天地里的其他人来,你从那些阴神神尊手里得到消息会更简单,也更轻松。此其一。 其二,你修的是梦道。不论你是怎么开始,接下来的道途又要怎么走,在你道途的更前方,总是脱不了梦海的。 梦海除了汇聚当前时间的众生梦境以外,还沉积着许许多多的过往时间里的众生梦境。它非但横跨真实与虚假,还涉及过去、现在的时间之道,甚至 殷寿看定了孟彰,见他面上神色不动,也没有什么停顿,只继续道,还很可能囊括异空间。 所以若真要寻人,找你们这些梦道修士才是最合适的。 孟彰颌首,认可了殷寿的分析,但他又问:这天地里梦道修士虽然在外少有行走,但不是没有,甚至数目还不少。商君为什么将这件事托付给了我? 哪怕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殷寿也还是没有要遮瞒孟彰的意思。 自然是因为你的气运。 气运?听见这样的一个答案,孟彰的眸光也是闪了闪。 殷寿目光没有往侧旁偏去一点,可一道无形的阵禁却已经显现,轻易将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隔绝于其他人的耳目。 包括就在他们临近处坐着的谢远和商老爷子。 耳边忽然没有了对话声,谢远和商老爷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对视得一眼。 作为主人家,商老爷子将身侧不远处放着的茶壶取了过来,给谢远续上茶水。 你今日里该是没什么事情的吧?他问。 谢远摇摇头:我一介闲人,在如今这帝都洛阳里能有什么事情?倒是你,你这会儿该是忙得连摸一摸棋子的机会都没有的吧?怎么你还来做这个陪客? 第776章 商老爷子毫不客气地给谢远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这话问得,完全就是废话。 我算是个什么人,哪里压得住这位? 正和孟彰说着话的殷寿眼皮子抬了抬,却仍然没有往商老爷子那边看。 见殷寿这位殷商末代商王居然默许了商老爷子的态度,谢远也有些惊奇。 他眼角余光往殷寿那边瞥了瞥。 商老爷子倒是平静得很。 我家这位先祖还是有些容人肚量的。 谢远认真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举起杯盏呷饮了一口茶水。 孟彰也只留了一点心神关注阵禁之外的谢远和商老爷子两人,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他对面的那位殷寿身上。 因为这会儿的殷寿也确实给了孟彰一点比较重要的消息。 你的气运在孤所见的诸多梦道修士中,都算是头部的。找你,总比找其他的梦道修士来得有希望。 孟彰顿了顿,默默接了一句话:彰该也是商君所寻找到的一众梦道修士中最弱的那个吧。 殷寿笑着,没有说话。 孟彰最弱,就意味着殷寿能更容易得到孟彰的应允。 孤王没想过要占你这小孩儿的便宜。殷寿说道。 对于殷寿的这个说法,孟彰是同意的,所以他沉吟了一阵,才缓慢说道:我可以帮你找一找,但能不能找着,什么时候会找着,找到的那位妲己娘娘当时又是个什么情况,更甚至找到人之后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我无法保证。 也,不会做出保证。 饶是如此,听到孟彰的答复,殷寿已经压不住面上眼底升腾而起的笑意了。 可以。他连声道,这事情只要你愿意接下,旁的什么都可以。 孟彰见得,也是悄然放松了些。 殷寿欢喜得一阵,却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很快按捺住激昂的心情,问孟彰道:报酬你想要什么?什么事都可以,只要小孩儿你开口,孤王必定给你送来! 孟彰目光看定殷寿,静静等待着。 殷寿见得,更用心稳定心头的情绪。 看着彻底冷静下来的殷寿,孟彰终于开口,他道:彰在修行一道上,原本是没什么欠缺的,所以也没什么想要从商王手里得到的。但此事既然商王开口了,彰便也就不跟商王客气。 你说。殷寿道。 孟彰就道:彰想要进入商王执掌殷商年间所有梦境世界的许可权。 殷寿听得这个要求,沉吟了一阵。 尽管他有点奇怪孟彰为什么知道只要他点头答应,孟彰在进入那些梦境世界的某些限制就能消减,但这一刻他思考着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些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孟彰才见殷寿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来。 殷寿在看着他的眼睛,想要望入他的眼底,然后在他的眼底中看到些什么。 你在进入众生梦境之中的时候,他很郑重地在问孟彰,会不去轻易侵扰那些已经沉眠的意识吗? 孟彰回以同样的郑重:会。 殷寿再问:你会为他们保守他们心中藏着的隐秘,不轻易泄露出去吗? 孟彰再答:会。 殷寿又问:如果你在众生梦境中遇到了梦境主人的抗拒,你会停下你的窥探,不去踏足那些被梦境主人圈住的地界吗? 孟彰仍是回答:会。 殷寿确定了孟彰的诚实,终于又露出一点笑意。 那么,他道,孤王以殷商商王帝辛的名位,同意你的请求。 你可以进入孤王治下的众生梦境。 孟彰从座中站起,端端正正拱手和殷寿一礼:彰多谢商君。 殷寿坦然受了这一礼。 他也确实受得起。 要知道,殷寿这一次许给孟彰的众生梦境,包括了他当年治下的万万商民,还包括了当时商朝的诸侯和臣子,甚至包括了他自己。 而商朝当时的诸侯和臣子中 可是有着很多的修道士。 有殷寿这一句话,不论那些修道士是否还活着,如今又修至什么样的境界,更无论这些修道士的梦境世界被他们如何隐藏,孟彰都有了进入他们梦境世界的可能。 是的,仅仅只是可能。 然而,即便只是一种可能,也已经是这天下所有梦道修士所渴盼的缘法。 而更紧要的是,有了殷寿这一句话,待日后孟彰真的碰上了殷商末代时候的众生梦境,那么不论孟彰在那些众生梦境世界中如何折腾,翻搅出什么样的因果,殷寿都会给孟彰分去一部分。 因为是殷寿以商王的名位,点头应允了孟彰的进入。 孤王信你。殷寿沉声说道。 似乎是在说孟彰的品行,也似乎是在说孟彰的能力。 孟彰只沉默着再一拜,没有多说其他。 待孟彰领着谢远告辞离开后,商老爷子才从随身的小阴域里将一坛烈酒送到殷寿的面前。 殷寿一把撕撸开坛封,提着酒坛就将里头的酒水往嘴里倒。 第777章 咕咚咕咚饮去大半后,殷寿才一抹嘴,道:痛快! 到这个时候,商老爷子才问:寿祖,你真的给孟彰开放了我殷商末代年间的众生梦境世界? 嗯。殷寿没有往商老爷子那里分去一点眼神,只继续往嘴里倒酒,含混不清地道,孤王都已经应下了,难道还能有假? 孤王纵是要玩笑,也不会在你们这些小辈面前玩笑。 商老爷子犹犹豫豫着,到底是问出了心头最急切的问题:寿祖你就不担心孟彰他因缘巧合之下,会看破我们殷商准备的那些后手? 正如殷寿相信孟彰的能力一样,商老爷子也没有信心在孟彰面前能很好地保留下殷商那段时间里的种种布置。 殷寿却不似商老爷子那样担心。 该知道的,总还是会知道。他道,何况,孤王也相信那小孩儿的品行。 这 殷寿瞥他一眼,说道:你看,从那小孩儿辞行到这会儿也算是有一点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你以外,你可曾看见过有我殷商的什么人来找孤王问话? 商老爷子更是无言。 这也是他不能理解的地方。 那些留守在殷墟里的诸位商君、商王毫无疑问都是在时刻观测着他们殷商一系气运变化的。殷寿许给孟彰的那承诺,显然必定会触碰到殷商一系的隐秘,以至殷商一系气运出现波动。 他们绝对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察觉。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谁来找上殷寿,向他质询。 就这态度,商老爷子哪怕是想说谎骗自己都不行。 殷墟里的诸位先祖,是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唉。商老爷子无力地松垮下魂体,坐在自己的席案处,既是这样,那为何不 寿祖你为何不直接向他开放一整个殷商年代的众生梦境? 就这一会儿工夫而已,殷寿就已经将酒坛子里的酒水全都喝光了。 他丢下那空空的酒坛,任由它砸落在案桌上,发出一声碰撞的轻响。 过犹不及。殷寿道。 商老爷子不太明白。 殷寿斜看他一眼,说得更明白了一些:孟彰那小孩儿没跟孤王提起,孤王若是先说了,反倒会弄巧成拙。 何况,见商老爷子面上的困惑渐渐消减,他又道,只这样大概就已经足够了。 商老爷子缓慢点头:受教了。 殷寿摇摇头,直接向商老爷子伸出手去。 商老爷子又将一坛子美酒取出,给殷寿递过去。 殷寿没接,躲过了商老爷子递来的酒坛,道:直接一点,将你的那方随身小阴域都给孤王吧。 商老爷子苦着一张脸:但是 殷寿沉了半张眉眼,先前一直没有在孟彰面前张开的君王气势肆无忌惮地铺张开,直接威逼商老爷子。 商老爷子的手抖了抖,几乎都没能抓住那坛子美酒。 他原还想坚持。 可结果不甚令人满意,他只能抖着手将那坛子美酒收回,颤颤巍巍地摘下属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将一整个随身小阴域都递了过去。 到这个时候,殷寿才堪堪满意了。他点点头,接过那个随身小阴域,转身离开,将商老爷子给留在了原地。 走出棋社,谢远站在谢府的马车前,看着立在他侧旁正准备往孟府马车上去的孟彰。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视线,孟彰停下动作,转头看了过来,眼带疑问。 谢远先是摇了摇头,又问孟彰道:阿彰,你是真的打算好了,真准备要给那位商王找人? 顺道而已。孟彰道,我本来也是要修行的。 但在修行的途中多了一个目的,总是会有些不同的。何况他们两人的事情可能会牵扯到某些隐秘之中去,你谢远很有些担心。 孟彰笑看着他,不急着为自己分辩。 少顷后,谢远也终于平复了心绪,稍稍安定下来。 孟彰这才道:你且安心,我都明白的。 迎着谢远那还想要说些什么的目光,孟彰叹了一声,道:有些事情,没有办法躲,只能斟酌着应对。 而且,我也总觉得与其被动等待,倒不住主动些,或许还更能把握住几分先机。 谢远一时无言。 他不太能明白孟彰到底在说些什么,但他能听出孟彰话语里的意思。 孟彰有他自己的考量,且这些事情里头,远没有谢远自己所看见的那样简单。 它还牵扯到了孟彰旁的什么事情。 你若觉得可行,谢远认真道,那阿彰你便去做吧,只一点 孟彰颌首,示意自己在听。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且尽管跟我开口。谢远说道,面上又有些苦笑。 他就那点子能耐,说是尽力,其实也帮不了孟彰多少的吧 第243章 放心,孟彰面上眼底不见半点怀疑,很是高兴的样子,不会忘了你的。 第778章 要忙的事情那样多,真能用得上你我又怎么可能让你闲着?你且等着吧,往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谢远失笑,却是不忘故作惶恐之态:阿彰你莫要吓我,我是真的会怕的。 怕也不可能会放过你。孟彰面上笑意更深。 谢远急退几步,生生往外躲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下脚步,拱手与孟彰作别。 孟彰只在那里笑,直到谢远上了马车,被谢府的马车带着驶入霭霭夜雾之中,他才收了笑,也上了马车。 回府吧。 马夫听得吩咐,应了一声,轻轻一拽缰绳,引着拉车的骏马迈开脚步。 昨夜里才有殷寿从殷墟里走出,惊动了帝都洛阳内外,风波直到现在都还未有平息,所以这一日的长街里比之往常时候又格外的清静。 除了孟彰这一辆马车以外,长街上竟然少见行人车辆,不如往日相同。 孟彰却不在意这个,或者说,他正正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清静氛围。 马车之中,孟彰半阖上眼睛,心神除却一点留守魂体,防备突发情况以外,余下的尽都返照心神,捕捉着心神间那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涌动着的某种灵机。 得孟彰心神投入,那一缕早被锁定的、原本似游鱼一样游走不定的灵机陡然一定,随后化作腾龙,在孟彰灵台之间盘旋。 孟彰定睛细看,方才发现那组成腾龙的细小灵机竟不是旁的,而是一幕幕的光影。 那光影一帧接着一帧播放,便组成了一段流动的岁月。 在这些岁月中,有婴孩在宫人簇拥中降生,有童子在宫人、侍卫、神人的看护下学习,有少年擎神兵牵坐骑带兵出行荒野厮杀,有青年着丧服送走父君,又在群臣、族亲簇拥下祭天祀祖登上王位。随后便又是那青年大王理朝政、抚万民、开疆土,最后带着万千俘虏返回国都,留下豪壮之英名。 孟彰看着,思绪也不由得为之一顿。 在那灵机中所见的意气风发、伟岸豪爽、霸烈骄矜的面容,仿佛能够镇压岁月的洪流,在万万臣民的簇拥下留下一段叫人热血沸腾、骄傲得意的历史。 孟彰竟然有些不忍心去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但正如岁月不如人意,天命不遂人心一样,那该发生的事情也终究发生了。 为自己的族群、王国新开辟了一大片疆土,裹夹万千俘虏回朝的青年君王循依惯例,在某一日率领群臣祭祀人族圣母。 孟彰心中也知晓这该是某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节点,他打点起精神,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然而映照在孟彰心神中的岁月在那一顷刻间,却陡然生出了波动。 映入孟彰心神中的,是一帧又一帧模糊的、看不清意味的光影,几乎不能分辩内容。 孟彰待要跳过这一段枝节,看向光影的更下游方向。但入目的也仍然是一片模糊,与他方才所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到这里为止了。 孟彰心里很明白。 将那些灵机再一次封印,孟彰将心神回转。他放松了魂体,将自己倚靠在车厢之中,既是休息也是借着这一点时间整理思绪。 过不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间躬身通报。 郎主,到府了。 孟彰应得一声,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走下去。 孟庙连带着甄先生和罗先生正在外头等着他。 见到孟彰安全回来,三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孟彰看见,笑着安抚道:劳庙伯父和两位先生担心了,彰无事。 孟庙摇摇头,说道:不怨你,是我们总放心不下,平白担心罢了。 孟彰无言一拜。 孟庙细看过孟彰面上,有些担心地问:阿彰,你今日去的到底是哪里,怎地看着很有些劳累倦乏的模样? 也是到这一刻孟庙提起,孟彰才发现自己的状况果真不似往日里那般精神。但孟彰只略一回想,就知道自己为何是这样的一番状态。 想的事情多了些,就有点累,不妨事的。 听得孟彰这样说,即便孟庙还是很有些担心,也不再在这里拉着孟彰说话,恰恰相反,他一个劲儿地催促孟彰回去休歇。 既是累了,那就快回去歇着吧,今日里府上也没什么事情,非得要你来劳神。 孟彰也没有坚持,他笑道:那我便先回玉润院去了。 孟庙一挥手:你且去,余下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几个。 罗先生和甄先生两位也俱都郑重点头。 孟彰再一礼,果真就利索往玉润院的方向去了。 送走孟彰以后,孟庙和甄先生便齐齐转过身去,看定另一边厢也才刚回来、只比孟彰回得早一点的罗先生。 迎着孟庙和甄先生的目光,罗先生却是一点不怯场,他含笑,平静安稳地回望过来。 孟庙和甄先生两人见得,又都转了视线回来对视一眼。 作为孟氏族人,孟庙先开口询问:今日都是罗先生你在跟着阿彰,多劳先生费神先生可要先歇一歇? 为了避免让罗先生误会自己是要从他这里探听孟彰今日的行程和遭遇,孟庙用词特别注意,几乎没有涉及到相关的内容。 第779章 罗先生自也知晓其中的厉害,这会儿听得孟庙的问题,他只笑着道:我这一路上其实也没遇上多少事情,不算多劳累,还算有些余力,若是庙郎君和师兄需要的话,我也还能坚持,庙郎君和师兄不必太过担心我。 罗先生确实也没有多说什么,但基本的一些信息却也是说得很明白了的。 孟彰从孟府到太学以及自太学归来孟府这一路上其实没遇上什么事情,安稳得很。 所以,孟彰心力的损耗,不是在于外人,更不是有什么杂事在困扰着他。 它出现在孟彰的内里。 或许是孟彰在担忧些什么,又或许是孟彰在追寻着某些东西,但总之,不是什么人在后头给孟彰找麻烦。 明白这一点以后,孟庙和甄先生两个都很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笑了起来。 既是如此,那罗先生你就跟我们一道过来吧。孟庙招呼道,今日里府上虽然没有什么事情,但族里却不甚安稳,我们需要安抚一二。 既然不是外人在侵扰,只是孟彰自己的事情,那便都只交给孟彰吧。 不论是什么事情,阿彰他最后都会有个定论的。他们贸贸然然插手,怕不止是没能帮上孟彰,反倒还给他添麻烦,拖他后腿了呢。 好。罗先生笑着点头应声。 三人很快换了个地方,将自己埋在一堆堆的文书之中。 倒是孟彰这会儿已经一身轻松地走入玉润院中,直接进入修行阴域里。 修行的月下湖阴域还是如孟彰晨早离开时候一般模样,一轮苍蓝阴月高悬天穹,轻薄阴冷的月光披洒而下,越发衬得天地阴寒、冷寂。 湖上有薄雾囚锁,薄雾与湖水相接之处,是一朵朵贴水而生的莲台,莲台之下,又是一尾尾察觉到动静、正从湖水的更深处上浮的银白游鱼。 银白鱼群见得孟彰,都将头探出了湖水,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孟彰。 孟彰从岸边走上湖水,就要越过这些银白游鱼去到湖水中央处他惯常坐着的那一朵白莲莲台上。 银白游鱼鱼群中为首的那一尾游鱼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于是在孟彰侧旁绕着孟彰来回地游走。 孟彰一直到在白莲莲台上坐下,才伸出手去,探入湖水之中,触碰那尾游鱼,问道:怎么了吗?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在湖水中用尾巴拍了拍孟彰的手,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孟彰笑着说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累到了而已。 一尾一尾的银白游鱼从湖中中探出半个身体,睁着大眼睛看孟彰。 孟彰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赞同,也看到了更多的询问。 他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日里见到了一个来某段特殊历史的人,道种有些触动,便多耗费了些心神。他解释完后,又很是诚恳地给出承诺,我这一次其实也是无心的,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心神支撑不住了不会有下次的了。 银白游鱼们该是信了。 他们再次向着孟彰的方向抬了抬身体,然后各自张嘴,向孟彰吐出一个莹白的小泡。 一个接着一个都莹白小泡如露似珠,纵然在夜色、薄雾的笼罩中也仍旧显出了三分的光华,映亮它们临近的毫寸之地。 这些莹白小泡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就要向着孟彰的方向飞过去。 孟彰皱起眉头,却是抬手拂袖。 一股阴风凭空生出,卷着那些莹白小泡便要将它们送回银白游鱼那里。 我不需要这个。孟彰道,我也就是心神损耗多了一些,并不是受伤,也没有真正的折损元气。这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就行,不必给我。 这里,我自己歇一歇就好了。 银白游鱼们却不想要听孟彰的话,隐在湖水之下的鱼尾巴又一次轻甩。 那些莹白小泡竟是微微颤动,隐隐有崩散的迹象。 这些莹白小泡也不是真的就要彻底崩散,任由内中封锁的生气流泻天地之中,它更像是银白游鱼们在对孟彰展示它们自己的决心。 待这些莹白小泡崩散之后,从莹白小泡中流泻出来的生气自然都会被银白游鱼们送到孟彰这里来。 这竟是不论孟彰自己接不接受,银白游鱼们都已经帮孟彰做出了决定的境况。 孟彰摇摇头,手边袖摆微动。 那些悬停在半空之上的莹白小泡先一步破碎。然而,那溢散出来的生气却不似银白游鱼们所计划的那样流向孟彰所在,而反而是划分出一份一份,各自笼罩在它们自己身体左右。 还没等银白游鱼们自己反应过来呢,莹白小泡中所封锁的生气就没入它们身体里消失不见了 那些生气原本就是银白游鱼自己体内蕴养出来的,如今回到银白游鱼身体里,自然也是天然契合,不存在一丁点的排斥。 银白游鱼们回过神来后,怒瞪着双眼看孟彰。 孟彰却是对它们笑:我真的不需要。你们再要是这样的话,我也还像这次一样,全都给你们送回去。 我说到做到。 你们要是不信的话,那也容易,且只让我们看一看到底我们中的谁更固执一点吧。 第780章 银白游鱼们眼睛瞪得越发的大了,但它们显然拿孟彰更没有办法。 孟彰很认真地想了想,俯下身去看湖水中的银白游鱼,终于缓和下语气,商量也似地跟它们道:我的情况我自己比你们要清楚得多,我说不需要你们的帮助,就是不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该信我才是。 我们可是朋友,我如何会同你们客气呢? 一众银白游鱼盯着孟彰看了一阵,终于齐齐回转过目光去看它们的首领。 那为首的一尾银白游鱼先前始终在盯着孟彰看。这会儿它沉默得一阵,尾巴轻甩之间,它便已经借着湖水的力量向着孟彰的方向又更前进了一点距离。 孟彰伸入湖水里的手却没有往自己的方向收一收。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和孟彰的距离正在缩短。 到最后,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的半个身体终于触碰到了孟彰的手掌。 它用自己的脑袋顶了顶孟彰的手。 孟彰原本还以为这尾银白游鱼是要借这个动作跟自己做些交流,可没想到的是,待那尾银白游鱼最后一次触碰孟彰的手指时候,一缕银光流转着生灭。 孟彰的手下意识地收回。 但那已经晚了,就在银光生灭的顷刻间,孟彰眼前仿佛有浮空的神龙俯瞰他,最后更向他的方向送来一抹银光。 待孟彰回转心神以后,他那手掌掌心处有一道银白的道文呼吸也似地闪烁。 那呼吸与天地交汇,那闪烁与日月并一。 到孟彰眼前空明,再次看见月下湖的夜雾、莲台、湖水与银白游鱼时候,那一尾尾的银白游却像是躲贼一样将自己那原本高高抬起的身体又往湖水里沉,借着湖水、莲台、夜雾的遮掩躲藏着孟彰的目光。 哪怕它们都知道,这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 孟彰看着这些尽力躲藏的银白游鱼,又看看自己手掌心那已经隐去了的道文,最后再感受一下自己已经恢复完满的精、气、神,不禁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这些时日以来,修行多有长进,但你们也不必要每每都将这些长进放在我的身上来展现吧。 他很有些无奈。 银白游鱼们都很明白在这份无奈下掩藏的包容,一个个又大着胆子从暗影中游出,玩闹一样在孟彰左右来回游走。 孟彰再次叹了一口气。 你们真就不担心,再有下一次的话,我会先恢复好自己然后才回到这里来见你们? 银白游鱼们游走的动作停了一停,整个鱼群也似乎生出了些躁动,但仅仅只是数息的工夫,那躁动就都平复下来了。 银白游鱼们一面欢快地游动着,一面给了孟彰一个洞悉的眼神。 对于孟彰来说,最得他信任、最让他安心的,整个帝都洛阳里,其实就是这里。 就是这一个,他父亲孟珏为他准备、布置的修行阴域。 也所以,如果孟彰真的遇到了什么事情,如果孟彰状况很是危险,他最后选择躲藏、休养的地方必定是这里。 也只有这里。 孟彰更是无奈,但正是如此,他的面上才没有了其他的表情。 你们以为你们真就吃定我了? 银白游鱼们一点都不担心,那眼神、啊目光可谓是淡定得很。 孟彰呵笑一声,说道:你们既然知道我最是信任这里,那你们就该知道,我掌控着这里的一切。 银白游鱼们的身体停住了。 是的,一切。孟彰道,银龙尊神的那方界域确实不归我所掌控,但只要我不愿意,那方界域就不能跟这里交融。 亦即是说,孟彰一字一顿,就是要让银白游鱼们听得清楚明白,只要我想,我就能将你们锁在那方界域里。 他父亲孟珏真的为他想到了每一个关要。 这一方月下湖的修行阴域,只有他一个主人。只要孟彰不愿意,只要不是孟彰所要压制的对象修为境界和孟彰存在着太大的差距,谁都不能在这一方地界里真正地悖逆孟彰的意志。 银白游鱼们愣了一阵,似乎又各自感应了一番。 待它们终于确定了孟彰的话并不是在诓骗它们以后,一尾又一尾的银白游鱼将目光投落在它们的头领身上。 当然,尽管如此,那些银白游鱼仍然分出了一点注意力时刻关注着孟彰的表情,捕捉他的情绪变化。 孟彰木着一张脸,只做冷寒决绝的姿态。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不住甩动的尾巴渐渐放缓了速度,它似乎也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作为首领,肩负着一众同族的信任,它又不能什么动作都没有。 思量许久后,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终于又用尾巴打出一片细小的水花,将身体转过来直面孟彰。 它低下头,连连躬身,似是在道歉,又似是在承诺。 孟彰定睛看它一阵,才开口道:所以,这是你们答应我的,再没有下一次了。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再次点了点身体,其他一众在左右环绕的银白游鱼和同伴对视得一眼,最后也都乖乖地点着身体,给予孟彰承诺。 孟彰那木着的面容终于又缓和下来,露出一点轻淡笑意。 第781章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他道,我也知道你们是好意,你们是想要帮忙,但是 一来,我如今还算安稳妥当,不是很危险,用不上你们。 二来,我也不愿你们为我耽误自己的修行。似这样的生气 孟彰抬手轻轻一点,一缕缕带着生机的清浅薄雾在银白游鱼的身体上浮起,少顷后才又平复下去,在最终没入银白游鱼的鱼身消失不见。 你们的修行也不容易。 其实孟彰这话说得还是轻了的。真正比较起来,银白游鱼们的修行不说比之孟彰,就是比起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炎黄人族的高门子弟来,也是多有不如。 这不单单是修行资粮的问题,还是各自根基的问题。 因为天然的种族差异,即便都是阴灵之身,银白游鱼们为了自己日后的步步晋升所需要奠定的根基,却是要比王绅、谢礼、庾筱这些炎黄人族来得庞大深厚。 我还等着有一天能看见你们化龙升天呢,这样一次次地消耗你们修行所积攒下来的生机元气,等你们化龙升天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银白游鱼们似是听进去了,即便它们的眼珠子还是瞪得大大的,但目中的神光却不是在看着孟彰,而是落到它们周遭的湖水里、莲台里。 总之,就是不看孟彰。 孟彰摇了摇头,决定今日的事情到这里为止。 行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该让你们承诺的你们也都承诺了,你们且自去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呢,便不留你们了。 他说着,原本就插在水里的手指往外推了推。 银白游鱼们知晓孟彰的意思,但似乎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清楚。它们任由被孟彰手指拨动起的水浪轻轻冲击它们的身体,却抗住了那份推力,稳稳当当地在原地停住了。 孟彰也停下了手上动作,看着他的这些朋友们。 一尾又一尾的银白游鱼再次找到了它们的首领。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明明先前就已经在孟彰那里碰过壁,这会儿竟然也不躲闪。 它再次抬起半个身体来,给了孟彰一个目光后,又绕着孟彰转了三圈,最后再次游近孟彰,触碰孟彰留在湖水里的手指。 一点混沌的、模糊的、生涩的意念触碰着孟彰的心神。 那意念是如此的单薄无力,以至于孟彰都要以为自己只要稍稍拂动一点气机,也能将它冲撞得支离破碎。 为、为什么累 孟彰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然后面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神色也更缓和了些。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先前我不是说了吗?今日里遇见了一个来自某段特殊时间的人,而我又恰恰巧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 第244章 银白游鱼鱼群的眼珠子在夜色中悄悄转动,似乎也带上了些异色,该是听懂了孟彰的话。 孟彰就笑了。 对,仅仅只是些许传说,就是后来人口口相传、不知真假、不明内情近乎揣度的故事。孟彰道,我听说了一些,又翻阅过某些以这些故事脉络为骨骼、以他或者是同他有着某些因果的人类作为主角的故事。 孟彰说的,就是那部在他的前生里曾经流传后世、几乎成为炎黄族群神话传说一大框架的《封神演义》以及它的同人故事。 而这些故事和幻想 如今又是我一方成长法器根基和底蕴的一部分。 孟彰的神色缓了缓,才又继续道:方才我和他碰面的时候,因为近距离接触、交谈的缘故,他的气机被我所摄取、映照乃至是导入那方法器中,填充法器内部的骨肉,引导法器内部性质的转变。 湖水中又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拨水声。 孟彰抬起半垂落的眼睛看过去,一点也不意外地望入银白游鱼们的眼睛,在它们那大大的瞳孔里找到些担忧。 不必太担心。孟彰道,尽管那位商王和我以及其他人曾经猜测、分析的不大相同,但总还有些相似之处。 说到这里,孟彰自己停了一停,又笑道:细说起来,我们其实也是挺厉害的,哪怕岁月相隔久远,哪怕曾经的记载稀少,我们竟也还能通过那只言片语的记载,描画出一个人的某些特质来。 孟彰面上眼底,是洋溢于言表的骄傲与自豪。 先人虽逝,但痕迹却始终流传。我们血脉相传,我们精神承继。不论世事变迁、时代兴衰,我们始终在那方土地上。 我们是 炎黄。 上下五千年文化不绝的炎黄。 银白游鱼们歪了歪身体,从下往上看着孟彰,似懂非懂地用尾巴拨弄着周围的湖水。 待孟彰心神回转以后,他又道:我也就这一回近距离真正接触到这样的存在,所以动作大了一点,多消耗了几分元气,但往后不会了。 银白游鱼们盯着孟彰看了一阵,竟很是犹豫的样子。 孟彰无奈地加重了语气:你们信我。 最后还是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往另一边厢示意也似地甩了甩尾巴,这些银白游鱼们的目光才终于缓和了些。 第782章 孟彰的声音就轻快了起来。 其实这一次的元气虽然损耗多了点,但收获还是很不错的。 看着这些银白游鱼,孟彰不知怎地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他看着鱼群中的游鱼,问:你们每日里总待在这月下湖里不免有些枯燥乏味,不若你们入我梦境世界一趟如何? 既好好地玩一玩,也能让我看一看我这法器到底有几分精进,再来,你们也还可以帮助我寻找这法器的疏漏之处呢。 银白游鱼们听得,完全没有一丝犹豫,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 那我们就说定了。 孟彰笑着伸出手,他头上的星河发带自发脱落,最后轻飘飘地停在孟彰往上打开的手掌掌心上,被孟彰抓了个正着。 星河发带中亮起一片朦胧光影,在那光影之中,一颗又一颗的星辰浮现。这些星辰似光圈,似光影,又似烛火,各自放出一片亮光照耀周身虚空。 在这些大小不一、明暗不一的星辰之中,却有一颗被群星拱卫、几如日轮一样的大星。 孟彰将手掌打开,于是那星河发带上就有星光倾泻而出,在孟彰和银白游鱼之间铺砌出一条星河。 那星河看上去流荡虚浮,实则却稳固得很。 它是通道。 孟彰打开的,连接这月下湖和星河发带中梦境世界的通道。 要进去试一试吗?孟彰问。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看了孟彰一眼,尾巴轻甩,借力之间它的身体就从湖水中飞了出来,投入那贯通月下湖和星河发带梦境世界的通道消失不见。 剩余的那些银白游鱼们见自家首领没了影踪,也不惊慌,一个接着一个甩尾借力,从湖水中飞出,跟着那最初一尾银白游鱼的脚步投入打开的通道之中。 到呼啦啦的水声终于平息,再有人要去找,又哪里还能在这月下湖里再找到一尾银白游鱼呢? 看着这一刻显得格外空荡的大湖,孟彰扬了扬唇角,将他自己的手连同拿着的星河发带一并送到自己的眼前。 星河发带是孟彰为自己凝练出来的本命灵宝,孟彰要探查星河发带内中的境况自然是容易得很。 这会儿他只定睛细看,那星河发带中遮掩耳目、蒙蔽神魂的朦胧星光便轻易褪去,将内中显现出来,叫孟彰看得清楚。 银白游鱼们落在星河发带此刻诸多星辰中最为显眼的那颗大星中,竟一个个脱去鱼身,化作一条又一条盘旋于九天之上,有云、雷相随的银白神龙。 数百条的银白神龙盘旋环走,几乎堵塞了整个梦境世界。 孟彰看见这番景象,也是失笑。 他心神一动,星河发带中那颗大星的梦境世界中当即便生出了变化。 与银龙相随的云、雷分化,像是水膜一般将那个天空划分出一个个的独立空间。那些银白游鱼所化的神龙们终于不再是密密咂咂地挤在一片天空里。 它们每一条银白神龙都单独占据一方空间。 然而这些不知是分割还是复制又或者是分流出来的空间,实际上并不是完全独立的。 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一部分相互联结的空间,使得银白游鱼所变化而成的银龙能够彼此感应、彼此交流,不至于被这突然的分别和独立所惊吓。 为首的那条银龙在广阔的天地间盘旋一圈,发出一声长长的龙吟。 像是回应一般,在这声龙吟远远传入每一条银龙所在梦境界域以后,那些银龙们又都张开嘴,长吟一声。 龙吟响彻星河发带中的诸多梦境界域,却没有影响到梦境世界中的任何一个生灵。 孟彰也没多做什么,他含笑坐在月下湖的白莲莲台之上,静静看着星河发带中梦境世界的变化。 为首的那条银龙再次长吟一声,很快就收住声音。 于是那些响彻诸多梦境界域的龙吟声便也都一并停下,安静得方才那般动静只是幻觉一样。 为首的那条银龙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便将他的龙头探出,俯视着下方正在自然演变的梦境世界。 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还是只懵懵懂懂地循依着某种本能行事,为首的那条银龙定睛看过梦境世界中的发展一阵后,龙身忽然往下一蹿。 梦境界域的半空中哪里还有什么神龙、银龙?空空荡荡的,分明就只有风和气。顶多,也就还余留一些未曾散去的云气和雷光。 而在梦境界域的下方,原本呆呆滞滞、木木愣愣按着某种僵化故事脉络交流和生活的人群之中,却是平白多出了一个矮矮瘦瘦的身影。 七八岁大的模样,面上还存留着未曾褪去的稚气,分明就是一个稚嫩的小孩儿。 再细看过去,那小孩儿的眉眼、衣着乃至是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竟还有一二像孟彰。 坐在外头的孟彰见得,也是愣了一愣,随后才显出一点笑影来。 倒是落在梦境世界里、和梦境世界中的人混在一处的那尾为首银白游鱼很是自如。 它所化作的小孩儿站立在嬉闹、来往的人群之中,什么都不看,只将两只手放到身前,新奇地来回盯着看了好一阵子。 啊 那小孩儿还张开嘴尝试着发声,但不论他怎么努力,总也没能发出一个正确的音节来,只有啊啊啊不断变化的单音。 第783章 小孩儿试了又试都没见到自己有什么长进,知道自己这取巧的方式过不了关,索性也就放弃了。 他的手挥了挥,尝试着召唤出一面水镜。 但就和他方才尝试着说话最终失败了一样,这一次的结果并不例外。不论他怎么尝试,那水镜就是出不来。 小孩儿也不坚持。 他直接抬起手来放在自己的面上,用自己的手指一寸一寸感知着面上的五官,同时在心里凭借手指的感应复刻着自己这一刻的面容。 孟彰稀奇地看着,心里多少觉得奇怪。 难不成那由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还会像人一样在意自己的容颜? 想到这里,孟彰不免觉得好笑。 人和鱼的审美应该是不同的吧。他想。 人觉得好看的容貌,或许鱼不会觉得好看呢,就像鱼觉得好看的样子,人未必就会感冒那样。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不知道孟彰这会儿到底在想什么,他在自己面上来回地摸索着。而待到他放下手来时候,那小孩儿面上竟然很是颓丧。 孟彰眨了眨眼睛,往星河发带中的梦境世界里传去一段意念。 那意念直入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心底。 你怎么了吗?可是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 忽然听见孟彰这个熟悉的声音,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当即欢喜地抬起头。他都来不及答话,便先左右张望,想要去寻找孟彰的人影。 孟彰笑着,又是传入一段意念。 不用找我了,我还在湖上面呢。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这才收回了四下寻找的目光。 他想要回答孟彰的问题,可是他又知道自己说不了话。 他方才可是都已经尝试过了的。 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的小孩儿就有些急,只能啊啊啊地说个不停。 不急,不急。孟彰先安抚了一回,然后才指点道,你且不必说话,只将心中的念头收作一束,想着告诉我就可以了。 你们这会儿是在我法器的梦境世界之中,只要你们想着我,且有着强烈的心念,我就都能感应到。 这般近乎造物主一样的权柄,是星河发带中诸多梦境世界所天然赋予孟彰的。 只要孟彰愿意,只要这星河发带中诸多梦境世界所积攒的梦境本源足够,孟彰近乎无所不能。 这就是梦道的恐怖。 听得孟彰的指点,那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当即就尝试起来了。 不过是收束心念而已,有什么难的,任何一个入道的修士都能做到。 只是简单尝试而已,那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的心念就被孟彰所捕捉到了。 你,你是阿彰? 阿彰这个字词听着有些生硬,又有点熟悉,应该就是银白游鱼前一次跟随孟彰外出时候和孟庙学的称呼。 我是。孟彰笑着点了点头。 那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当即就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孟彰的名。 阿彰,阿彰,阿彰 一遍比一遍熟悉,一遍比一遍利索。 孟彰也不厌烦,每一声都点头应了。直到银白游鱼所化的那小孩儿又叫了一声孟彰的名以后,孟彰才拦住了他,另问他道:对,我的名字叫孟彰,你可以唤我阿彰。你呢?你可有名? 名?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无意识地偏了偏头,他认真想了一下,最后对孟彰摇头,名,我没有。 孟彰听出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便没有询问,而是耐心等着。 没有,我现在。他有些低落,太弱了,没有名。 孟彰有一点好奇:有没有称呼的名字,莫非跟你们的实力还有关系?是一定要等到你们修行到某个境界,才能有名字的么?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是,是这样的,我们,是要很强,才会有名字。 虽然是一顿一顿的,但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还是很认真地跟孟彰强调:不够强,没有。 那么,你们如果足够强的话,那名字是什么人给你的么?还是也要你们跟我们一样,要自己取?孟彰问。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一点不隐瞒他,回答道:天地,天地给予。不是,自己取的。 孟彰也就明白了。 天地所赐予的名字他笑着道,那便是真名了?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点头:嗯,真名。 孟彰鼓励他:唯有天生的神兽或者神祗才会有天地所赐予的真名,你想要登神的话,那你接下来就要多努力了。好好修行,可不能懈怠,懈怠,就没有天地所赐予的真名了。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道:知道,我知道,阿彰,你放心。我也会,成龙的。 小孩儿说着话,或许是心神动荡,他的身体陡然一阵扭曲,重新显化出方才盘旋天际的银白神龙模样。 当然,这会儿的小孩儿身上所显化的银白神龙只有他等身高,不似早先时候那样庞大、神骏。 第784章 孟彰笑着应:那好啊,我等着看你真正化龙的样子。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笑了起来。 真好,阿彰他道,我们往后,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话? 银白游鱼显然很喜欢在梦境世界之中的这种和孟彰直接交流的模式。 孟彰听着,却有点愧疚。 是可以,但这样交流的时间会比较短。他道,我这法器还在成长中,当前所积攒到力量不太够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是真的没想到这个,他连忙对孟彰说道:这样,那就还是,算了吧。我们原来,那样子,也很不错,也可以交流,不会,误解。 孟彰叹了一声,先道:也就暂时的而已,待到我的修行境界渐渐抬升,法器成长,我们就可以随时通过这梦境世界说话交谈了。 就是,你们得等一等我。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摇摇头,道:不必着急,我们,等得了的。何况,我们自己修行,实力提升以后,也可以做到。 孟彰点头,应道:好,我晓得了。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咧着嘴笑了开来,然后又问孟彰:阿彰,我的那些,兄弟姐妹,现在,怎么样了? 他们吗?孟彰随意看了一眼星河发带梦境世界中那其他的银白游鱼的境况,他们不太顺利,你要看一看吗?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担忧地往外头看了一眼,似是能够看到坐在白莲莲台上的孟彰。 可以吗? 孟彰笑着应:虽然是有些劳累,但这点消耗,我还是能够负担得起的。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严肃地拧着眉:不,不要勉强。 孟彰笑着反问道:难道在你看来,我就是那样会勉强自己的人吗?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默然一瞬,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孟彰特意在声音中夹带上了一点恼怒:我什么时候给你一个这样的印象了?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这次是格外利索地回答他:刚才。 孟彰沉默少顷,片刻没有说话。 刚才你,才说你的,精气神,为着那个,商王消耗了大半 孟彰轻咳一声,为他自己辩解:那是因为特殊情况,机会难得,我平常不是这样的。你和你的兄弟姐妹们自我接手月下湖这方修行阴域以来就待在这里,你们跟我是相熟的。 除了刚才那一次,平常时候,你们哪里见过我将自己的精气神消耗过多了? 这一次却是轮到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不说话了。 孟彰无声地笑了笑。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又往外间看了一眼,将信将疑地问:你现在,真的,还能支撑得住? 真的。孟彰回答道。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叹了一声,说道:你要是想让,我们多往这里,走一走,我们都不会,拒绝你的。 孟彰这一次面容真的彻底舒缓下来,声音柔软。 我知道。 星河发带的梦境世界里,不论是为首那尾银白游鱼所在的那一方梦境界域,还是其他银白游鱼所游走过的地方,都有一丝丝的龙气、水气在游鱼左右显化,最后又循依梦境世界的规则导入梦境世界乃至是星河发带深层位置消失不见。 孟彰和银白游鱼鱼群都知道,这些龙气、水气并不是星河发带的梦境世界又或者是孟彰主动从银白游鱼鱼群身上抽出。 它们不是银白游鱼鱼群都本源,甚至不是银白游鱼鱼群的元气。 这些龙气和水气其实只是银白游鱼鱼群落入星河发带梦境世界之后,被梦境世界,更准确地说是被星河发带,捕捉到他们的气机、一念一意、一举一动所激发的道意后,自然催动星河发带中梦境本源所拟化出来的道痕。 银白游鱼自身的龙气和水气仍旧被他们所掌控,在他们自己的魂体里,星河发带里梦境世界那些遁入星河发带更深处的龙气和水气,仅仅是星河发带在观测银白游鱼这样的样品之后,用它内部所积攒的本源复制出来的复制品。 是复制品,不是星河发带在不知不觉中抽取的银白游鱼鱼群的本源。 真要是星河发带从银白游鱼鱼群身上抽取的本源,那孟彰的这件本命灵宝岂不就成了魔器? 那不是孟彰的道! 但我现在真的还能坚持。孟彰想了想,又跟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道,而且,其实我也还想借这个机会探一探这件法器的极限。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倒也能明白孟彰的用意。 你想测度,这件法器,的深浅? 孟彰点头:是这样的没错。 第245章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回身左右打量了一阵他所在的这方梦境世界,片刻后问道:那你心里有,结果了吗? 孟彰颌首:算是有了一点。 只是一点吗? 孟彰应一声:嗯。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认真地看着孟彰问:只有一点的话,怕是不太够吧,你还需要做些什么,可以跟我说,我们会帮你的。 第785章 孟彰失笑,随后回以同样的认真:我知道,你们现在这样,其实就已经是在帮我了。 就现在这样?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回转目光,循着感应团团看了他的兄弟姐妹一圈,很有些不解,但我们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啊。真的是只要这样就够了? 孟彰原是想要给这小孩儿解释清楚的,但他一抬眼对上银白游鱼所化那小孩儿的双眼,看见他眼睛中的纯稚与懵懂,不由得一顿。 这些银白游鱼或许得到了早先那尊银龙神尊的传承,但其实他们在修行方面还是自己摸索得更多。毕竟银龙神尊的层次太高了,很多修行基础方面的事情,祂天然洞悉,根本就不需要去多留心注意。 而银白游鱼鱼群们却不是银龙神尊。 它们只是鱼,它们还是阴灵一类的存在,比起银龙神尊来,鱼群就多了很多忌惮。 偏偏银白游鱼们又只存活在月下湖这方属于孟彰独有的修行秘境以及银龙神尊遗留魂体所存在的那隐秘阴域里,少与外人相交,它们根本无从了解更多的修行常识。 作为毗邻而居、相互照应且也确实很收到一番银白游鱼鱼群看顾的友人,孟彰自当担负起这教导的责任。 想明白这一点,孟彰那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便都换了。 你可知你们现在是在哪里?孟彰引导般地询问。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颌首,回答孟彰道:梦境世界。这里亦真亦假、亦虚亦实,是梦境所在。 孟彰点头,肯定了银白游鱼的说辞,但他又问:你再看,这一方梦境界域里,到底是真实多一点,还是虚幻多一点?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不假思索地答话:虚幻更多一点。 顿了一顿,他说得更直白一点:它像雾一样,风一吹也就散了。 所以呢?这方梦境界域最需要的是什么?孟彰问。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回答道:是念。 来自生灵的念。小孩儿看了孟彰一眼,继续道,你的可以,旁人的也可以,只要是念、是意,就可以。不过相对来说,还是来自你之外的其他生灵,能给予这方梦境更多的好处。 孟彰颌首,一点不避讳地问:那如果旁人拿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你,要将你引入幻境之中,你又该如何破开幻境,将自己解救出来呢?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回答道:要么用力,直接破开这样的幻境就出来了;要么用巧,或是寻找幻境、梦境之类的本源所在,削减其本源,又或者是收摄自己的意念,不漏一丝意念于外,没有了感应、气机的锁定,这样的幻境、梦境自然也就拦不住人了。 幻境、梦境俱是针对有情众生,对于无情无思无念的死物却是没法奈何。 说到这里,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蹙起他那短细的眉毛,看着孟彰忧心问:阿彰,你走的是梦境一道,这样的弱点在你这里也同样存在,你亦要想办法补足这个缺陷才好。 话语说得越发利索的小孩儿一本正经地叮嘱孟彰,说话的时候神态还极其郑重,唯恐孟彰不将这叮嘱放在心上。 孟彰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笑意,脸色却极其端正郑重:你放心,我记下了,一定会注意的。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盯着孟彰仔细看了两眼,确定孟彰真的没有敷衍他,这才点头,将事情揭过。 也恰在此时,星河发带所化的梦境世界到达了极限,一条又一条的恐怖裂缝出现在梦境世界的四方虚空。 上方天穹、下方厚土、中央人间,无一幸免。 可还想要再看一看其他的梦境世界? 抬眼看得那些快速扩张的恐怖裂缝,孟彰却是面色不变,甚至还绕有兴趣地询问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 明明自己所在的世界都在崩裂,如果不及时撤离,他以及他的一众兄弟姐妹们都有陷落在梦境世界的厄难,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却很平静。 就不去看了。他先给出了答复,然后才觑了孟彰一眼,问,你其实也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了吧?我们再要在这里待下去,你的损耗也将会很大。 孟彰笑着点头,也不瞒他们:确实是有一点,但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你们来这一趟,我的收获也不少。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老成地摇头:但承担我们的代价,也超出了阿彰你最初时候的预期了吧? 孟彰笑着,没有回答。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摇着头。 孟彰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心念一动,星河发带的梦境世界当即便生出一股沛然巨力,将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连同他的一众兄弟姐妹们尽数送出星河发带之外。 银白游鱼鱼群离开以后,从星河发带中延伸出来的几乎星光铺砌而成的通道直接崩散,化作星屑碎尘消失在幽暗的月下湖修行阴域中。 那氤氲在星河发带表面的星光也渐渐沉寂,大星隐去,复归发带的形相飘落在孟彰顺势打开的手掌中。 握住星河发带,孟彰往前探身,看向那些重新出现在湖水中的银白游鱼鱼群。 第786章 鱼群里的一尾尾银白游鱼像是梦醒一般睁着大眼睛看了孟彰一阵,随后就舍了孟彰,三三两两簇拥成一团,或是尾巴碰碰尾巴,或是脑袋撞撞脑袋,不知是在交谈还是在玩闹。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倒是安静,他自己一尾鱼停在湖水半饷,才猛地一甩尾巴,掀起一大片激流。 这片激流像是号令,在湖水中荡起的那顷刻间,原本相互碰撞着的一尾尾银白游鱼们便都停下自己的动作和交流,转过身体来面向他们自家首领的位置。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也回身,一尾一尾地看过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们。 似是交流过了,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才又回转身来,直面孟彰。 抓着星河发带的孟彰直愣愣地跟他对视,却再不似早先时候在星河发带的梦境世界中那样能够自如交流,他仍然不太能看懂银白游鱼们的意思。 为首那尾银白游鱼轻轻甩了甩尾巴,始终大大睁着的鱼目里似乎也有些怀念。 但最后,为首那尾银白游鱼却是轻甩着尾巴,来到孟彰近前,用鱼头碰了碰孟彰那仍然抓着星河发带的手。 孟彰隐隐明白了些,他向着银白游鱼抬了抬那只手,问:你的意思是,往后再有需要的话,就用在这法器的梦境世界中交流? 银白游鱼点头也似地上下摆动鱼身。 孟彰想了想,点头答应了下来:那行。那下一次有紧要的事情,我们就这样办。 面前这尾为首的银白游鱼自然听出了孟彰的限定,他想了想,最后也没多说什么。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就在孟彰想要进入梦境世界,亲自再探查星河发带中的变化时候,为首那尾银白游鱼又往前靠了靠。 孟彰停下了动作:还有事? 为首那尾银白游鱼的目光紧紧盯在星河发带上。 孟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沉默一阵,没有说话。 为首那尾银白游鱼的目光便从星河发带上挪回来,盯了孟彰一阵后再回到星河发带处。 他的视线如此来回往返过几次以后,孟彰是真的不能再装作不理解了。 他叹了一声: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 他很认真地对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说话。当然,他想要说服的,还是这月下湖里的整个鱼群。 我这法器中的诸多梦境世界,其实只有寥寥几方梦境世界是能被我特意关注,引导着发展的,剩余的那些 对,就是方才你们在进入和离开的时候,所窥见到的更多梦境界域,其实都只是由我的一点认知、一点揣度、一些念想为根基,汲取梦道道炁自行演化的梦境世界。 它们有根,但太过虚淡,不真实。纵然是梦境世界,也似那蜉蝣一样朝生暮死。 当然,这些梦境世界湮灭以后,也还会以它们存在的节点为锚点开始重启,然后在一遍一遍的诞生、发展、湮灭循环中积累着属于它们自己的本源,等待着蜕变的契机来临。 到未来我神通渐深时候,这些梦境世界或许会一个个扎下根基,成为更名副其实的梦境世界,但那是未来。不是现在。 现在的话孟彰很诚实地将星河发带中那些梦境世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梦境种子的境况告知银白游鱼鱼群,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远远未到能够承载你们的地步。 所以,他叹了口气,不论你们是想要在那些梦境世界中玩耍,还是学习,又或是修行,都办不到。 尽管鱼群没有更多的动作和表情,但孟彰就是能够感觉到鱼群那渐渐低落的情绪。 可是就像孟彰所说的那样,现下的星河发带,还支撑不起银白鱼群们在其中活动。 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除了灌注孟彰更多心力、资粮和修行成果的《酆都万象图》和交付出去作为童子学诸位同窗学习舆图相关知识的那方《天下堪舆图》以外,剩余的真的就是虚幻的影子,压根就用不了。 今日在青衣棋社里见过殷寿那位殷商末代商王以后,孟彰确实也在交谈中自然而然地摄取了部分属于这位末代商王的气机,甚至将它引入星河发带中和《封神演义》相关的一类梦境世界中,希望能推动这一类梦境世界的自发演变和积累。 但孟彰的这层布置,显然需要时间。 哪怕是在孟彰将银白游鱼鱼群引入其中,借他们的意、念、气填充相关梦境世界的框架,更深一步推动这些梦境世界的积累与发展,那也只是相对地缩减了其中所需要的时间罢了,它并不能完全抹去这一部分必须的发展时间。 孟彰不由得低了低视线,惭愧地避让过银白游鱼鱼群的目光。 我,很抱歉。他道,但这法器中的梦境世界,真的还没有办法支撑你们长久地在其中活动。 身体沉在月下湖湖水里的银白游鱼鱼群似是有一些躁动。 孟彰能通过强大的感知将这一切动静全数捕捉。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孟彰同样明白,银白游鱼鱼群的这一番躁动并不是在责问他,而是想要开解他。 一尾一尾的银白游鱼上前,靠近他们的首领,无声地催促他去做些什么。 第787章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甩了甩尾巴。 鱼尾拍打在湖水里,又激荡起一片潮流。 那些银白游鱼见得如此,似是终于安心了,俱都往外退出一点位置,将更多的腾挪空间还给他们的首领。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就往前去,到得靠近了孟彰一点以后,他拨弄水浪的尾巴忽然用力,于是他整个身体就破开了水流,腾空向孟彰的方向飞了过去。 孟彰抬起眼睛看了过去。 啪嗒。 微凉的鱼尾裹夹着气流,拍打在孟彰的手背上,不重,甚至很轻柔。 银白游鱼重新落到湖水里,又在湖水里转了个身,重新直面孟彰。 孟彰看了这尾银白游鱼一阵,目光又往他侧旁落下,将湖水里的银白游鱼一尾一尾地看过去。最后,他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道,既然你们都不着急,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直接允诺。 待我腾出闲暇来的时候,一定优先给你们催生一方用以活动的梦境世界。 对了,孟彰扫了一眼星河发带内部那绵绵一片、汪洋也似的梦境世界种子,饶有兴趣地问这些银白游鱼,你们想要一方什么样的梦境世界呢? 银白游鱼鱼群睁着眼睛看孟彰,似乎不太能理解孟彰这快速恢复过来的情绪,一时看着竟然有些木然。 我这法器里的梦境世界种子其实很多,像刚才你们刚才所见的那方梦境世界,尽管基础概念是能容纳你们的存在,但更适合的是仙和神,当然,还有人。而对于你们来说,总还是差了一点什么。 以《封神演义》为基础框架发展起来的梦境世界,真的不太适合这些银白游鱼。 孟彰很认真地帮着银白游鱼鱼群挑选。 真正适合你们的他道,其实还是《山海经》一类梦境世界。哦,当然,《龙道》、《神道》这些相关类型大概也可以。 端看你们以后各自的道途了。 银白游鱼鱼群不太能想象孟彰为他们所挑选出来的所谓比较适合他们的《山海经》、《龙道》、《神道》梦境世界,但他们信任孟彰。 孟彰的话停下时候,那些银白游鱼就深深地看他一眼,又各自转身散去了。 或是和同伴凑做一群相互嬉闹,或是独自寻一个地方吞吐气机修行。 尽管他们的去处各不一样,但姿态却都是一色的闲散惬意。 鱼群一哄而散,最后留在孟彰近前的,就只剩下了为首的那一尾。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瞪着大大的、黑亮的眼睛看孟彰,似乎很有些无奈。 只剩你在了。孟彰不意外地低声说了一句,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探入湖水之中碰了碰那尾银白游鱼的鱼头,我相信你们不着急了,我也知道你们将事情托付给我了。 我会帮着你们好好选的,绝不会让你们凑合。 好了,你也可以去玩了。 那尾银白游鱼将他自己的身体往前拱,蹭了蹭孟彰的手指。 还没等孟彰神色有什么变化,这尾银白游鱼就利索地抛下了孟彰,直接转身也往他的那些兄弟姐妹游去了。 孟彰的脸色一时僵滞,少顷才轻笑出声。 那尾刚刚游走的银白游鱼忽然又回过身来,大眼睛看着孟彰,即便夜色深深、薄雾霭霭,那眼睛中的笑意也是清晰可辨。 孟彰也是想到了什么,他对着那尾银白游鱼一招手。 那尾银白游鱼就转了身游回来。 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一问你,但又怕平白扰乱了你们的道路,便犹豫到了现在。 银白游鱼在湖水里直直看着孟彰,身体在水浪中自如舒展,姿态无比的自然与闲逸,显然没有将孟彰的顾虑放在心上。 你这般孟彰叹了一声,倒是显得我太过拘谨了。 他摇了摇头,也不再继续犹豫了,直接将他心里的问题问来。 银龙神尊所在的时代太过久远,所以尽管祂的传承珍贵,和同出一源的你们也很是契合,但你们毕竟不是那位尊神,日后也未必会像祂一样走上尊神的道路 孟彰慢慢道:祂的那份传承,你们现在消化得怎么样? 日后不论你们是要入世,还是继续待在我这月下湖里,总也是要在修行道途上步步攀登的,而修行,不能只困守一地。你们需要更多的见识开开拓自己的视野,你们也需要更多的经历来打磨自己的道心 你们总是要往外走一走的。 所以我还想问一问,孟彰问,你们要开始学习人族的相关修行常识吗? 徘徊在孟彰手边的那尾银白游鱼似乎明白了孟彰的顾虑。他绕着孟彰游走了一阵,最后又回到孟彰近前,用他自己的身体轻轻蹭着孟彰的手指。 不着急? 孟彰看着银白游鱼的目光都有些无奈了。 那关乎你和你兄弟姐妹们的修行,你也好,你的兄弟姐妹也罢,总要有些定论。这定论不该我来,它得你们自己拿注意! 第788章 银白游鱼还是惬意地摆着鱼尾巴拨弄水流,只睁着眼睛看孟彰。 孟彰很快明白过来。 是了,你们是龙裔,你们的成长周期比起我,可是要来得更为漫长,确实不必急在一时,慢慢来,也行 孟彰盯了他一阵,隐去一声叹息。 那行吧,你们既是跟着我,我总不会让你们没个着落的。 孟彰的手指一动,将银白游鱼往他的兄弟姐妹的方向小小地推送过去。 没事了,你也去玩吧。 银白游鱼借着孟彰的力道往前蹿出一段距离,但他稳住身形以后,当即就回转身体看向孟彰。 孟彰抬眼,带了点疑问看他。 银白游鱼在原地停了一阵,再次游近孟彰近前,用他自己的鱼头轻碰孟彰还没有收回到手指。 孟彰怔了一怔,确认也似地再感受了一下从银白游鱼处传递过来的模糊情绪。 少顷后,他失笑着摇头:这都什么啊? 我哪儿就需要你来担心我?孟彰问,我竟不知道在你这里,我还是那样需要人操心的呢。 你且按着自己的脚步来就行,不用为了我强自做些什么。孟彰很认真地对手边的银白游鱼道,我真的还不到需要你来担心我的地步呢。 他想了想,给银白游鱼一一列数。 要论帮手,要说起愿意看顾我的,我背后是真的有不少。 太学、安阳孟氏、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我兄姐父母 只要我需要,他们都愿意给予我庇护。 提起这事情,孟彰的面色一顿,他低头又看了银白游鱼一眼,才道:我有护持,只是我不愿领受这些护持罢了。 道途艰难险阻,世道混乱,人心险恶,有人护持确实比没有人护持要来得安全妥当,但是 孟彰道:修道的路上总有劫难和妨碍,它从来不会因为修道者的身份、来历而改变。 今日我因为亲近友人、亲善长辈的看护而避过某些劫难,来日不是因为避过这些劫难而欠缺了某些磨砺和沉淀而生出变故,就是因为这些亲近友人、亲善长辈的看护而落入另一些劫难和磨砺之中去。 大体上,也没什么差别。 银白游鱼的尾巴动了动。 在他的眼中,这一刻跟他低声说话的孟彰,纵然周身隐在薄雾与夜色之中,也仍旧沐浴在满身道光之中,清华悠远。 第246章 何况,孟彰忽然一笑,相比起接受旁人的看顾与护持,我还是更愿意做去看顾、护持旁人的那一个。 这尾在鱼群中也是首领的银白游鱼听着孟彰的话,身体就往另一边厢倾侧过去,看了一眼湖水中各得其乐的银白游鱼。 孟彰见他动作,面上笑意更深:你果然是明白的。 他说着,手上又微微发力,将手边的银白游鱼往前方推送过去。 想要看顾、护持自己亲近的人,必不可少的就是力量。孟彰道,我是,你也是。你且去吧,我也要修行了。 这尾银白游鱼回身再看得孟彰一眼,果然没再叨扰他,几下拨动湖水,投向不远处的另一朵莲台。 孟彰没有多做理会。 他有他的修行,银白游鱼鱼群也有他们自己的修行。只要银白游鱼鱼群的修行大体上还在正道,那孟彰就不会去干涉,也干涉不来。 他垂下眼睑,先自返照己身。 不得不说,今日里孟彰和殷寿这位殷商末代商王一面,哪怕不看各自立场和利益层面的影响,只看孟彰自己的修行,他就收获匪浅。 星河发带这件成长中的本命灵宝得了孟彰摄取的殷寿气机,发带内部诸多相关联传说和幻想的梦境世界种子焕发新的生机,自然而然带动孟彰的梦道修持,带动他的修为往前大大迈出一步。 这还只是当前的。 待孟彰日后进入梦海之中,遇上殷商末代时候的众生梦境,自又会有孟彰的便利。 孟彰检视过一番自身,心下满意的同时也不忘自我警醒。 梦道修行不是倚靠修士自身就能够走通的。它必然会牵扯到旁的人,而且数目还不少。它隐隐有集众修行的意味,但若是不曾在最开始时候就划分清楚界限,梦道修士也很容易会陷入劫数之中。 或是混淆自我与他人,或是混淆真实与梦境,或是被牵扯进众生那纷纭错杂的因果之中去最终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梦道修行艰难如此,他不想绝了自己的道途,就必得要把握住本我。 孟彰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随着星河发带里少许梦境世界种子萌发而从虚空中自发投入他魂体里的梦境道炁,而是放任自己的意识走过黑暗,进入他的根本梦境世界之中。 在他的根本梦境世界里,龙舟悬停在无风无浪的湖水上,伴着不远处的三层书楼,尤为清静闲适。 孟彰站在龙舟上,抬头看着不远处的三层书楼。 清澈的湖水倒映出孟彰的身影,水中孟彰的眉眼清晰,自有朦胧神光簇拥。 孟彰目光一收一落,就看见了湖水中映照出来的他自己。 第789章 顺势坐下来,孟彰又伸出手去,从那梦中湖里掬起一捧湖水。 湖水在孟彰手中一线一线地化作青烟散入虚空,但因为湖水消散的速度不快,到底还是倒映出了孟彰的影子。 孟彰细看了一阵,心里又更明白了几分。 作为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这梦中湖里的湖水其实都是孟彰的心、念、意。一滴湖水便是一点心、念、意。 也所以,这梦中湖湖水的状况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就反应出了孟彰当前的境况。 湖水清冽干净,则代表孟彰的心正、念纯、意清;湖水浑浊恶臭,便又代表孟彰的心歪、念恶、意浊。 是以这梦中湖的状态也是很重要的。 孟彰静静看着那出自梦中湖的湖水慢慢地散入虚空之中。 待到他手掌里的湖水尽数消隐以后,孟彰就收回手,很是放松地坐在龙舟上,最后甚至直接在龙舟上躺下,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饱睡的孟彰翌日里醒来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都松快了。 同样早早起来同孟彰一道用早饭的孟庙见得,无比地羡慕。 阿彰,你昨夜里睡得很好? 孟彰含笑点头,他看了看孟庙的面色,不觉有些奇怪。 庙伯父昨夜里不安稳? 孟庙是阴灵,也是修士,纵然这两日里是忙碌、扰神了些,可只是两日的工夫,应该没什么妨碍才对,怎地会是满脸倦乏且颓唐的脸色? 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么?想了想,孟彰另又问道。 昨日夜里又有震鼓声轰鸣,我根本就没睡,一夜里都在等着看情况。孟庙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哪像是你,无忧无梦好眠到天亮? 孟彰轻咳一声,也不为自己辩解,只问道:那庙伯父可知道昨夜里到底又是个什么情况了吗? 问确实是这样问的,但昨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孟彰心里也不是没有猜测的。 既是震鼓声轰鸣,那必也还是跟殷寿这位殷商末代商王有关的吧。昨日里见面时候,孟彰就知道这位末代商王是个雷厉风行的性格。 事情既然已经料理妥当,那殷寿大概也不会愿意继续在这帝都洛阳里待着。 他那样的身份,手里又握着那样的力量,哪怕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表明态度,帝都洛阳里的那几家也不会愿意相信他的。 这样时时刻刻被人紧盯着防备的日子,哪儿会舒坦? 做完了想做的事情,殷寿那位末代商王自然也就不会再在这里继续待着,生受这不痛快的日子。 连夜整兵走人,还真是殷寿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果不其然,孟彰很快就听到了孟庙的回答。 我打听到了,是昨日里驻守在帝都洛阳之外的那些商军随他们的大王拔营离开了。 孟彰点了点头,说道:离开便离开了吧,不是什么大事。 孟庙看他一眼:我便知道你会这样说。但阿彰,你可以这样想,我孟府、安阳孟氏可以这样想,别人却未必能做到。 孟彰眼睛也不抬,在已经摆放好早膳的膳桌旁落座。 有人来问了吗? 孟庙也在他侧旁坐了。 这倒没有,但是孟庙看了看孟彰,这一夜里总感觉有目光时常在我孟府左右徘徊不去,像是在看着什么一样。 孟彰仍然不觉得意外。 孟彰从来不觉得他的行踪能够遮瞒得了帝都洛阳里的所有人。同时,他也不觉得青衣棋社以及殷寿能够将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 那未免太过自大,也太小看天下人了。能瞒的过一日,让孟彰在青衣棋社里和殷寿见一面绝对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我昨日里的行踪瞒不了人,会有有心人看见生出些想法来是很正常不过的事情,且随他们去便是。他们不会随便找上门来的,只在外间看着的话,便且随他们看去吧。 顿了顿,孟彰又道:左右我们也管不了。 孟庙叹了一声,果真不说什么了。 两人寂然用膳。 但待孟彰放下筷子,孟庙到底还是按捺不住,想要问得更清楚一点。 阿彰,他们真的不会找上门来吗? 孟彰点头:不会。 孟庙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他们会直接找上另一边? 青衣棋社? 孟彰斟酌了一下,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孟庙就询问也似地看着他。 孟彰就道:且看他们各自的立场吧。 孟庙恍然,忽然重重摇头,慨叹道:确是这样,我傻了,竟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孟庙将青萝刚刚送来的杯盏端起,呷饮一口茶水。 或许不是他们中的几家,而是他们几家的族中,都有一部分支系关注着那边,就想要看看到底会有什么机会。孟庙叹了一声,反正大家族嘛,别的或许不多,但族里的族人绝对不少。 这其实也是大家族的维系自身存续与尊荣的方法之一。 不论外头的势力有多少,只要分拨在那些势力的家族子弟能够站稳脚跟,为家族赚取足够的利益,转换立场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情。 第790章 孟庙摇摇头,另又问起青衣棋社那边。 就算那几大世家有心,但青衣棋社那边也未必能这么轻易接纳的吧? 你觉得青衣棋社,又或者说棋社背后的殷商,孟彰抬起眼睑,目光直直落在孟庙身上,在先前显露了痕迹以后,还能够再重新隐藏下去吗? 孟庙想了想,也是摇头。 殷商或许还可以,但青衣棋社不能了。 孟彰弯了弯唇角:这不就是了? 孟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孟庙也放下杯盏,跟上孟彰的脚步。 阿彰,接下来的短时间内,帝都里都不会多太平。青衣棋社又必定是其中一部分纷乱的中心。他问,你和棋社那边有协定,我们和他们就能算是盟友。我们是不是需要做些什么呢? 孟彰脚步不停。 在青衣棋社那边开口之前,他道,我们只静观着就是了。 孟庙细看了孟彰一眼,也是恍然。 好,我明白了。 因为孟彰的缘故,他们孟府以及安阳孟氏确实能够算得上是青衣棋社的盟友,但如果认真衡量过双方的实力的话,这盟友两字孟庙说得也很是心虚。 所以,也别说什么帮一把这一类的话了,免得贻笑大方。 孟彰看得孟庙一眼,叮嘱他道:对于我们孟府来说,现如今乃至接下来相当一段时间里,都是一动不如一静。庙伯父,你心里该有数才是。 阿彰你放心,我记下了。孟庙郑重点头,又跟孟彰保证道,都城里的事情我会多看着,不会妄自行动的。 孟彰应了一声,掀开车帘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孟彰一路往太学去,路上仍是人烟喧嚣,热烈鲜活,像极了阳世人间。 第247章 彰小郎君。 孟彰才刚走近童子学学舍,就在院门边上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停下脚步,孟彰转眼看过去,却不是旁人,正是顾旦。 此时的顾旦虽然仍然穿一身布衣,头上也只有布巾束发,尤为朴素简单,但他举手投足间却也已经不见了先前那隐隐存在的拘谨与怨忿。 所以,即便人还是那样的人,衣着装束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可顾旦已经不是早先时候的那个顾旦了。 昨日的他和今日的他大不同。 孟彰目光扫过,看见顾旦袍角处还沾染着的薄湿便知道他在这里等了有一阵子了。 顾郎君。稽首还礼,孟彰先道,然后又问,你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顾旦摇摇头,道:我是来跟小郎君你正式辞行的。 昨日散学时候,顾旦虽然也来见过孟彰一面,但那并不正式,而且顾旦也有些话想要跟孟彰说一说,便又特意跑了这一趟。 辞行孟彰也不觉得意外,他随意点头,问,你的去处是定下来了吗? 定下来了。顾旦道,张学监查看过那书虫,说我的条件合符太学里的某些章程,可以免去束脩特许入学,领取太学正式生员学籍。 合符太学里的某些章程,免去束脩特许入学,直接成为太学正式生员 恭喜恭喜。孟彰笑着拱手一礼。 事实上,太学里的反应孟彰和顾旦都不觉得意外。作为太学里的人,他们又怎么可能不曾了解过这太学里的种种章程呢? 尤其是顾旦。 他原就是想要在太学这座学府里寻找到改变己身命数的机会,自然又会比其他人等更上心几分。 太学学府,虽然在朝政中是隶属于朝廷中枢名下,但学府其实也是半独立的。 而为了维系学府的这部分独立性,学府自然需要把持属于学府的力量。 这部分力量,既是归心学府的人,也是学府的声名。 似顾旦这样身家清白又资质、福缘俱都属于上乘的年轻郎君,自然是太学学府最想收拢的人才。 似张学监、罗学监这些学监以及太学里相当一部分的先生,就都是顾旦这样的来历。 多谢彰小郎君。顾旦还了一礼,又郑重道,旦多日来承蒙小郎君关照,日后彰小郎君但有驱使,且只管吩咐一声便是,旦敢不从命。 听得顾旦这话,孟彰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很有些好奇地问:学府里会答应? 顾旦得太学学府扶持,破格录入太学生员名籍,日后学习、修行、生活的一部分花费也有学府这边承担,他从内到外、从头到脚,怕都会是太学学府的人吧。他这样跟孟彰说,是可以的吗? 学府那边,真的能答应? 顾旦却是笑了。 我在录入生员学籍之前已经询问过张学监了。他道,学监说可以。 孟彰沉默了一瞬。 顾旦他在录入生员学籍之前就已经询问过张学监 这事情张学监是给答允了下来,学府里看着也没有太过介怀,可如果张学监不答应呢?如果学府介意呢? 你何必做到这份上?孟彰问,我待你原也没有几分照应 第791章 顾旦却是正色摇头。 说实话,小郎君给予我的照应确实不算太多,但它也跟学府里给予的照应一样弥足珍贵。他顿了顿,又道,而且我决意跟随小郎君,也并不全是为了回报小郎君的照应。 孟彰看定了顾旦,顾旦则直直迎着他的目光,不曾有过任何躲闪。 我还是为了我自己的本心。 孟彰的目光动了动。 顾旦或许是看见了,又或许没有,但他并不在意,起码这会儿看上去是这样的没错。 一道白光从顾旦袖中飞出,在周围团团绕过一圈后重新又回到顾旦袖中隐遁不见。 这周围看似和方才没有什么不同,但孟彰却知道,他和顾旦两人已经被一道禁制给保护起来了。 尽管这一道禁制不是厉害到能够为他们阻隔去所有的窥探,可它也足够拦下一部分人,也足以向所有人表明主人家不愿被叨扰的态度。 我有我想要做的事情,有我想要达成的愿景,它原本模糊不清,我看不太分明。后来我看清楚一点了,虽然只有一点,可我也已经知道,太学或许能够帮助我成长,却不能帮助我成事。 真正能帮助我成事的,他眼眸中神光聚焦,也落在孟彰身上,是彰小郎君你。 从我第一回 看见小郎君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孟彰也想起了那一日在张学监屋舍里见到顾旦时候的感觉。 顾旦看见孟彰面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想到了那一日。 他不觉就笑了起来:小郎君你当时也已经看出来了,但你还是接纳了我,给予我照应和庇护。 我很感谢你。他道。 孟彰叹了一声,无声轻抚衣袖。 你是想要报仇?孟彰问,心里却不真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猜测。 顾旦摇头:报仇固然是要报仇的,但我要是只为了报仇的话,仅仅依靠太学学府的力量也已经足够了。 虽然我家里遭逢祸事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但那恶首却也没有多难处理。 祸害他们家,致使他们家仅剩下他一个侥幸存活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八品的小官,尽管这小官后头还牵扯着一个寒门家族,但那些人在太学这座学府面前还真的不够看。 早先时候顾旦没有给自己、给自己的血亲报仇,那只是因为顾旦仅仅是学府里的书童,不算学府真正的生员,甚至不是学府的人而已。 但如今不同了。 如今顾旦是学府里真正上了生员学籍的学生,还是被学府接纳的真正太学之人,那个八品小官和他背后的寒门家族已经拦不住顾旦了。 更甚至,或许都不必顾旦去借用太学学府的力量,只凭顾旦自己和顾旦手里的那十二节书虫,就足够他报仇了。 孟彰颌首,问:那你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 你的本心是什么?你的愿景又是什么? 孟彰一眨不眨地看着顾旦,不错过他的任何表情变化。 我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顾旦轻笑一声,随后一整面上神色,肃容道,我想要给这些世族、这些高门、这些大户立规矩,我想要让更多的平民子拥有保护自己的手段和方法。 我不想再看到像我们家这样的事情发生。 哪怕他已经极力掩饰了,但顾旦那话语里还是忍不住,漏出一点哽咽来。 不过区区八品小官而已,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寒门而已 孟彰静默半饷,随后右手往上抬了抬。 在顾旦早先立下的禁制之外,又有一道灵光覆盖而上,另立下一重禁制。 你该知道,我也是望族子。孟彰道,我出身安阳孟氏。族中有数千族人,每一个族人后头又牵扯着许多关系。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或许也在有意无意之间背负上相似的罪孽,或是害人性命,或是取人家财 孟彰抬了抬眼睑,看着顾旦。 只这一看,我跟祸害了你家人的那些人、跟这学府里的其他世家子望族子寒门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声音平静,又问:你为什么就能信我?甚至愿意舍去更贴近你的太学学府而选择跟随我? 顾旦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天下世家子望族子和寒门子都是一样的,大体上没有什么不同。他道,可如果真要这样说的话,那么事实上,我们这些平民子和你们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孟彰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只听着。 人毕竟是聚众而居,是以他人之力补足我之所缺,以他人之利补全我之不足。 顾旦神色漠然。 在族群之中的来往与交换,能公平确实很好,但真正公平的,又有多少?什么又才是真正的公平? 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而不同的人,对公平的标准与评判也不尽相同。 可总体而论,人与人之间的交换与来往,也都有着一定的不足。用吃人这样的词语来形容确实过了点,但意思是一样的。 第792章 所以,彰小郎君你看,顾旦抬起垂落的眼睑,直直看着孟彰,若你说你和其他的寒门子、望族子、世家子没什么不同,那我与你、与其他的那些寒门子、望族子、世家子也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 这天下里,这族群中,寒门子、望族子、世族子乃至皇族子同我们这些平民子固然有着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但这矛盾其实从来都不只是存在于这些分类中。 那是人与人相互的迫害、相互的压榨、相互的拉扯。 它一直存在。 你也知道它一直存在,从人出现,不,从生灵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存在了。孟彰道,那你也该知道,想要消减它、限制它,让规矩和界线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会有很多的人来阻止,也需要耗费莫大的时间和心力去促成这事情 孟彰的目光又回到了顾旦身上。 那目光锁定过来时候,顾旦望入了孟彰的眼睛。在那里,他似乎看到了无尽的波浪。 来自岁月的,来自天地的;来自自己的,来自旁人的;来自外人的,来自挚友的 太多太多了,几乎没有个消停的时候。 顾旦静默少顷,却是笑道:我知道。 他舒展了眉眼,以那种自然又放松地坦然姿态面对孟彰。 如果我现在就告诉小郎君你,说我不怕,小郎君你或许会信,但总也显得我太过轻佻。可是 我还是得告诉你,我是真的不怕。 你看,他道,我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而我还是阴灵。 除了我自己,我已经没有什么还能失去的了。那我还怕什么呢?如果我因为害怕而退缩、躲避乃至背叛,我才是真正丢失了我自己、毁去了我自己呢。 孟彰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 你太清醒了。他轻摇头,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顾旦也笑:好坏有什么区别,总还是人,总还是要活着,总也还是要趟出道路来。 他说完,看向了孟彰,问:那么,彰小郎君,我是得到你的认可了吗? 自然,孟彰点头,若是连你这样的人我都不能认可,这天下又能有多少是真的可以入了我的眼的呢? 第248章 说完,孟彰一震长袖,双手一拱,端端正正拜得一礼。 彰,拜见顾兄。 顾旦也是笑了一下,随后便即肃容震袖,拱手还礼。 旦,拜见小郎君。 孟彰听得顾旦对他那不变的称呼,眉梢不由得动了动。 顾旦自也是发现了的,他道:不过是一声称呼罢了,有什么打紧的? 有什么不打紧的? 这话顾旦自己问得轻巧,可孟彰还真不信顾旦不清楚这中间的区别。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又有唯名与位不可轻许他人,这些说法还不够证明称呼背后所代表的份量吗?况且,就算旁的都不理会,那也得想一想早先时候吧。 早先时候顾旦充当孟彰的太学书童,那会儿顾旦就是称呼孟彰小郎君,现在顾旦已经正式录名太学生员学籍,不再是孟彰身边的太学书童身份了,还跟孟彰交心、正式同辈论交乃至是同志之交,顾旦又怎么还能用那时候的称谓来称呼孟彰? 顾兄心里清楚,称呼它就是很重要。孟彰端正脸色,郑重道,顾兄,换一个称呼。 顾旦凝望过孟彰一阵,情知孟彰不会改变主意,他叹了一声,到底是先妥协了。 阿彰。 孟彰这才又缓和了脸色。 顾旦甚为无奈地摇摇头,随后他放眼往四周看了一眼,就道:好了,阿彰你快学舍里去吧,都这个时候了,你再不回去做准备,回头就该晚了。 孟彰虽不太着急,但也没有再在这里多做逗留。 那我就先走了。他拱手,顾兄,学府里若是有什么妨碍,你就往童子学这里递句话,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顾旦承了孟彰的好意,却安慰他道:我知道的,不过阿彰不必太过担心,学府里还有各位先生和学监在看着呢。且还有阿彰你的脸面在,学府里不会有人随意来找我麻烦的。 孟彰笑着颌首,转身往童子学学舍那边去。 他才进入学舍里,都还没有走到自己的席案处呢,就先迎上了这些童子学同窗的目光。 孟彰平静地回望过去,脚下动作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彼此交换着视线,像是在互相催促着什么。 只不过还没等他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有任何动作,外头就已经有一位先生带着经典走进来了。 先生的目光往下一扫,王绅、谢礼、庾筱这些人就都消停了下来,俱都安分收摄心神,认真听讲。 孟彰抬起视线,将目光从案桌上翻开的书典挪向正前方的王绅背脊,少顷后又悄然收回。除了上首居高临下的先生外,竟是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孟彰的这一点小动作。 第793章 先生并不戳破他,只在中途的授讲告一段落时候将孟彰招到身前,说道:我晨早过来以前,罗学监曾经要我替他传话,令你得空去寻他。 这会儿还有些时间,你到东厢那里一趟吧,罗学监今日都在。 孟彰稽首一礼,果真就走出了学舍,往东厢房那边去了。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等一众童子学小郎君小女郎们看着孟彰的背影,心下各自都有定论。 罗学监找孟彰,该是要跟他说一说他的太学书童这事吧? 大抵是了,他先前的那太学书童得了机缘,从昨日起就已经正式录名太学生员学籍了,既是正式的太学生员,又怎么还会继续给孟彰他做太学书童?当然是要换人啊 你们说,孟彰他会同意吗? 这原就是成人之美的事情,似孟彰这样的小郎君又怎么会拒绝?你与其猜测这个,倒不如猜一猜孟彰小郎君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吧。 这有什么好猜的,不是明摆着的吗?何况我刚才进入学舍的时候,在院门边上看见那书童在等人。那书童一大早等在学舍外头,除了孟彰小郎君以外,还会等谁?你,还是我? 一大早就在外头等着了?我怎么没有看见? 那大抵是你没留心,反正我是看见了。我来得算是比较早的了,过来的时候还在外头看见他 咦?那书童竟是一大早就在外头等着了吗?他倒是够忠心的。 忠心?不过是附势罢了!孟彰小郎君才入太学多久,他才跟在孟彰小郎君左右多久,半年的时间都没有,就只是寥寥数月能有什么情分,能说得上忠心?我看他就是想要借助孟彰小郎君的力量在这太学里真正地站稳脚跟,所以才不愿意舍弃了孟彰小郎君这里的情分。 不至于吧?我听说那书童是得了一件修学异宝?他既然凭借那件修学异宝入了学府里诸位先生和学监的眼,自也能凭借那件修学异宝顺利立足,不必非得要攀扯着孟彰小郎君不放吧? 谁知道呢?但似那样的平民子,身家简薄,身无长物,又怎么会不想要抓住自己手边所有能够抓住的渠道和机缘?而孟彰小郎君的份量你觉得谁还会不知道?既然知道了,既然已经跟孟彰小郎君攀上了关系,又有多少人会甘愿就此了断? 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 听着这学舍里头或是有理或是无理的猜测,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聪颖有主见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只是沉默着彼此交换视线,不太将它们放在心上。 相比起这些有的没的猜测来,这件事情里,他们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重点。 孟彰先前都太学书童是顾旦,而顾旦昨日里因为那十二节书虫的缘故,已经晋身太学生员,不复太学书童的身份。孟彰身边那太学书童的位置就此空了出来 王绅一面看向东厢房的位置,一面问左右的同窗:你们两家,可都出手了? 王绅问得自然随意,甚至还很有几分笃定。 谢礼和庾筱听得清楚,这会儿脸色也很是坦然。 他们隔着坐在中央处的王绅遥遥对上了一个眼神。 太学书童对于我等这些小郎君来说,算是个比较亲近信任的身份。今日里既然得了个机会,我们家自然不会轻易错过的。庾筱先道。 谢礼也是随意点头:要说推波助澜,我家也确实有,但也只是将几个合适的人选推送到孟彰面前而已,至于孟彰到底会怎么选择,又会选中的哪一个,我们家没有多少勉强的意思。端的只看孟彰自己的态度。 王绅往谢礼的方向看过一眼:你们家倒是坐得住。 谢礼摇摇头:不是坐不坐得住的问题,只是知道分寸而已。 王绅深深凝望得谢礼一眼,转了目光去看另一边厢的庾筱。 庾筱笑了笑:我家和阿礼家也是一样的态度。人选我们帮着挑了,但到底能不能被孟彰相中,那些人到底跟孟彰有没有这样的缘法,且只看他们自己,我们家也没有想要过分插手的意思。 王绅收回了目光,他轻哼一声:你们一个个的,若是说的都是实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庾筱只含笑垂眼,不吭声,但谢礼却是无比坦荡地摇头。 我家原也没有这个必要。 王绅觑他一眼,眼角余光却落向另一边厢的庾筱,但他没有再抓着这件事不放,而是说起了另一个问题。 说起来,我也有一点好奇。 谢礼配合地接了一声:什么? 我好奇,王绅道,那书童顾旦得到的十二节书虫,到底是真的因缘巧合得来的一场缘法,还是另有人在背后谋算? 嗯,这件事嘛谢礼沉吟一阵,不答反问,你琢磨这个是觉得它有问题? 王绅理直气壮。 不然呢?他道,那书童或许有这样的气运可以获取如此一份机缘,可是你不觉得这时机太巧了些吗? 时机?谢礼继续接话。 第794章 王绅道:可不就是时机!?前一日里,殷墟才有末代商王率领麾下兵将走出,眼看着世道又将出现一方搅弄风云的势力,孟彰身边就平白空出了一个位置来。 呵,王绅冷笑,问谢礼,你不觉得这个时机真的很巧妙吗? 谢礼沉吟着,顺着王绅的思路也猜测道:但顾旦得了十二节书虫是事实吧,那十二节书虫对顾旦来说,确实是有利而无弊啊 阿礼,你也是大家之子,你该很知道,利弊未必是从一时得失来论断的,也未必是两不相容的。王绅语气缓和下来,竟有几分语重深长的意味。 可王绅他明明也就是一个小童而已。 所以,你的意思是?谢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问道。 我的意思?王绅哼笑一声,我的意思很简单,有人想要孟彰身边的位置,所以将人从他身边挪走了。但他又不愿意平白招惹孟彰怀疑,所以就索性拿一条十二节书虫出来作为那顾旦的机缘,将人给调走。 还不等谢礼说话,那边厢的庾筱就按捺不住地冷笑一声:王绅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们家? 王绅和谢礼各自停住话头,抬眼看向庾筱的位置。 庾筱正冷冷盯着他们:王绅、谢礼,你们琅琊王氏和陈留谢氏这是在怀疑我们颍川庾氏吗? 王绅不躲不避地迎着庾筱的目光,道:我没有。 庾筱已经被王绅、谢礼两人一唱一和的姿态给气疯了,这会儿又怎么会听信他的话? 你没有?那你话里话外的挤兑、怀疑,难道都是我错认了? 第249章 我不与你争辩这个,你自己先在心里存了一种定论,我说得再多有用吗? 王绅懒得理会庾筱,沉下脸说道一句,当即便偏转目光去跟坐在他左边厢位置的谢礼说话。 别理她了,她这会儿怕是好话歹话都分辩不清了。你再花费口舌跟她说话,她也是听不进去的。 王绅虽是只对着谢礼说话,但他却不是用的传音入耳,而且也没有特意压低声音,庾筱就坐在他的右手侧,中间没有任何阻隔,且又不是一个聋子,怎么可能听不到这话? 你! 庾筱气得直瞪眼。 可王绅如何愿意理会她,只将她怒瞪过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谢礼倒是还算客气,王绅说话他就只是听着,轻易不发表意见。 庾筱看得清楚,定了定神,尽力收敛怒火。 王绅。最后,庾筱不带任何情绪地唤了一声。 王绅停住话头,大度也似地转了半个身体回来看向庾筱:干嘛? 别耍那些小手段,庾筱道,都干脆一点,有话你就直说。 王绅闻言,给了另一边旁观的谢礼一记眼神,扬起半边唇角笑道:我要说的话方才不都说了吗?你自己听着听着反将事情放在自家身上,这能怨得了我? 庾筱克制着抄起手边书典给他兜头砸过去的冲动。 所以,这还是我想岔了?她也不硬生生在面上拉扯出一个扬起的弧度,问。 王绅正要不客气地点头。另一边厢观察着庾筱的谢礼却是抢先一步占住了这个空档开口了。 这件事既然不是我陈留谢氏的手笔,也不是琅琊王氏和你颍川庾氏的动作,那么剩下的答案也就很明显了。谢礼道,但你们不觉得有些奇怪么?这事情,不像是那一大家子惯常里的作风 谢礼说着话,从眉梢眼角中转出的一点眼风却毫不遮掩地往帝都中央那一片地界扫视过去。 王绅和庾筱也是一时沉默。 确实,王绅道,他们那一大家子,不论是哪个出手,惯常都带着点阴损。 庾筱也道:可顾旦先是太学学府里的人,后来又到了孟彰身边,很多人都在盯着他。想要对他出手、安排他,可不是谁都能做成的事情。 当然不是谁都能做成的事情啊。遍数整个帝都洛阳,也就那么几家了。 谢礼和庾筱同事看向了王绅。 庾筱更是问道:所以,你有别的人选? 王绅迎着两个同窗的目光,一点不拖沓地摇头:没有。 庾筱和谢礼都很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些什么,各自收回目光。 王绅见此,抿了抿唇,又开口道:但我今日晨早上学时候,曾问过我家大兄,我家大兄说 庾筱和谢礼的目光又一次投落过来。 王绅被这两个同窗那闪亮的目光吓得停了停,随后才继续道:我们忽略了一个人。 忽略了一个人? 庾筱和谢礼都目光抬起,越过王绅遥遥碰了一碰。 慎太子?谢礼问。 王绅点头:慎太子。 庾筱眯了眯眼睛,也问道:王家大兄认为,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那位慎太子的手笔? 王绅再点头,但他看了看庾筱和谢礼两人的表情,又很快强调道:我大兄也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切的证据。 第795章 庾筱和谢礼两人俱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将王绅那后半句补充强调的话听进去了。 尽管这两位同窗面上不显,但王绅又怎么可能看不出他们言辞背后的敷衍?不过王绅也没有在意就是了。 反正该他说的话、该他透露出去的消息,他都已经说了、已经透露出去了。 庾筱和谢礼以及他们背后的家族到底怎么领会其中的意思,有没有察觉到什么,最后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应对和态度,那都与他不相干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不,不独独是他们三个,还有李睦、明宸这一众人等,童子学学舍里最为出彩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都都在践行各家布置的时候,孟彰这会儿也正在东厢房那边厢见到了罗学监。 顾旦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孟彰。见到孟彰从外间进来,罗学监直接就问道。 孟彰点头:学生已经知道了。 罗学监笑了笑,又问:既然如此,那对于接替顾旦的人选,你有什么想法吗? 孟彰摇头:学生只是童子学里的生员,自当按照学舍的规矩来,学生并没有其他的意见。 哦?罗学监问,真的吗? 真的。为了更清晰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孟彰还特意郑重地点了点头,只是这一学年已经过去有一段时间了,贸贸然然再为学生挑选一个书童,怕是会给各位先生平添了不少麻烦。所以学生以为,这件事可以慢慢来,各位先生尽可以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学生不急的。 罗学监听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他不着急,童子学学舍里也不着急,他这太学书童的人选可以慢慢来,但一定要挑个干净的、合适的。 宁缺毋滥。 好,我明白了,他保证道,我会再调整备选名单的,到时候你看着再挑一个就是。 孟彰半低头:多谢学监。 这原就是我的分内事。罗学监轻笑一声,带着点奇异意味看了孟彰一眼,早先你入学以前,这事情我就知道会比较麻烦了,后来好不容易给你一份名单,你又在里面挑中了顾旦,我还以为这事情就算是完了呢。没想到,这才过去多久,就又要让你再挑一个人了。 是学生劳烦学监费心了。孟彰很是感激,但这是顾旦的缘法到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顿了顿,孟彰又道:这是好事不是吗?似这等的好事再多来几次也是值得的,学监以为呢? 罗学监就有些好奇:你觉得值得? 自然。孟彰很认真地点头,顾旦原就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比起太学里的诸位师兄来,他差的也就是那么一份家世而已。 如今一条十二节书虫作为缘法,给他在脚下铺砌上一块巨石,能帮助他稳稳补足一段小差距,给他另一个更好的开始,这如何不是好事? 罗学监沉默了一阵,随后也是笑了起来,他认真点头,慨叹也似地道:你说得对,这确实是好事。 孟彰又笑了笑:有这样的好处在前,纵是后头隐着些小麻烦,也都是值得的。 罗学监目光扫视过孟彰,最后停在他的眼睛处。 看来,你也是知道了? 孟彰点头。 罗学监有一点好奇,他看了看孟彰,又看了看孟彰,到底是没忍住,便问道:谁告诉你的呢? 是那些阴神,还是安阳孟氏,又或是那殷商一系? 迎着罗学监的眼神望入罗学监眼底,孟彰似乎从中看清楚了如今正在他脑海里流转的几个猜测。 他失笑摇头,却是道:没有人告诉我。 罗学监更是好奇了:那 学生猜的。孟彰声音很是轻快,这事情,猜起来不难吧? 前一日正有末代商王带领着麾下部卒从殷墟里走出,搅得满帝都洛阳都不甚安心,正是风雨欲来、多事之秋的征兆,孟彰在太学里理论上最为亲近的书童就得了一份机缘,顺顺利利晋身太学学府生员学籍,脱离太学书童的身份,让孟彰身边出现空缺 这天下间,真的就有那般巧合的事情吗? 或许会有人相信,但更多的人,却总会想得更多一点。譬如太学里的诸位先生和学监,也譬如在发现那十二节书虫的时候就先找到孟彰的顾旦,还譬如孟彰。 罗学监失笑点头:确实不难。但似这等阳谋,在短时间内,尤其是在这风浪并起、暗潮又在酝酿的当下,就容易被人轻易忽略过去。 说完,他摇了摇头,将这一点给放下了。 既然你觉得不难猜,罗学监又道,那你要来猜一猜看,这件事情到底是谁在背后筹谋吗? 这个问题 孟彰很是利索地摇头,回答道:学监,学生不猜这个。它太难了。 罗学监有点不相信,问:真的难吗? 孟彰点头:真的难,因为可能出手的人太多了,偏偏这事情里头的风格,又跟每一个可能出手的人都对不上 第796章 如果孟彰没有多说后半句话,或许罗学监还会相信孟彰的话,但偏偏他说了,罗学监就是想信,也做不到啊。 那行吧。罗学监妥协道,我直接告诉你答案。 孟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到底是停住了话头。 是峻阳宫。罗学监直接给出了答案,他斜了一眼看孟彰,是的,不是东宫,就是峻阳宫。 峻阳宫孟彰很有些奇怪,峻阳宫做这一手安排,到底是什么目的?如今整个帝都洛阳都在忙乱着,他竟然还有闲暇来摆弄我这边的事情? 我们也觉得奇怪,罗学监也道,所以特意查了又查,但最后的结果仍是这个,我们也只能信了。 孟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峻阳宫里的那位武帝陛下确实是有这个本事的。 首先,他是大晋阴世皇庭里当代坐镇中枢的帝皇,而太学学府也归属阴世皇庭中枢,是朝廷教化的一部分;然后,太学里的童子学是由他嫡长子司马慎坚持推动建立起来的。 裹夹大义的名分,峻阳宫要做成这件事真的不难。 第250章 但,有一点孟彰还是不太明白。 这个节骨眼上,峻阳宫那边不该正忙得焦头烂额的吗?怎么还有心情惦记着我这里,而且还真的出手了? 罗学监细看一眼孟彰的面色,莫名的居然有些发冷,他沉默了少顷,到底还是询问道:孟彰,你在想些什么? 孟彰抬起眼,对上罗学监的视线。 他笑了笑,很是认真地道:学生就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嗯?罗学监问,什么事? 孟彰也不瞒他,直接就道:峻阳宫里的那位,现在那么清闲的吗?还有心思关注学生这一个白身小童? 这事情确实有些奇怪,罗学监也沉吟着开口道,所以孟彰你的意思是 孟彰没有回答,只是回望过去。罗学监心中原就隐隐浮现而出的念头顿时就有了更多的依托。 他不由得低声呢喃道:峻阳宫,不,他们司马氏一族,果真还有旁的算计和布局,所以就将你给重新带入各方的视线之中,好让你为他们正在做的事情充当一个遮掩? 孟彰面上带出一点自嘲的意味,道:学生一个都还没到筑基的小道士,说起来在当前的帝都洛阳里也就只有这一个用处了吧? 罗学监很有些厌烦。 他们家用起人来,果真就还是这副德性! 管你什么个想法什么个态度,只要让他们看到用处,他们就总会用尽心思将你放到那个位置上,让你必得按着他们的布置行事 从席上站起,罗学监背负着双手来回重重踱步。越是走,他的脚步越是烦躁恼怒。 忽地,罗学监停下脚步,转身重又盯住了孟彰。 你是个什么想法? 按常理来说,罗学监这个总管一方学舍教化事务的人物,遇上如此这般事情,是不该直接来询问孟彰的。他该有他自己的主意和想法。 但这一刻,不论是询问的罗学监本人,还是被询问到的孟彰,都没有在意这些事情。 孟彰神色倒是平和得很。 事实上,他道,学生这阵子也确实有件事情想做。 罗学监明白了孟彰话里的意思。 孟彰他正需要这样的关注。 罗学监眉梢动了动,面上神色也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下来。 有事情想做?他问,是什么? 孟彰不答反问:先生可曾注意到今年阴阳两方天地里的气候情况? 气候?罗学监不太明白孟彰为什么忽然将话题转到这个似乎不太相干的方面来,但他听着孟彰的问题,脑海中也很快提取出一个个关于面前这个小郎君的零散又平常的传闻。 他眸光微动,却暂且按捺下那闪现的灵光,回答孟彰道:当然有注意过。 这一年里,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都是酷暑,少有天雨,他叹了一声,也很有些发愁,这会儿田地里的庄稼都还长着,未到收成的时候,但只看田地里草木的长势,怕也是 不容乐观啊。 孟彰的脸色也早已经淡了下来。 今年天旱少雨,眼看灾年是要落到实处了,幸好眼下也只有干旱,不见蝗灾,否则天下黎庶的日子还要更煎熬。而孟彰道,偏生就是在这眼看天灾将成的当下,阴世天地也好,阳世天地里也罢,朝野内外又都不安稳,暗潮汹涌、危机隐伏。 罗学监也是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口,但开口时候的话语也很是无力。 阴世天地、阳世天地,俱是天灾与人祸并起他说,我们这些有修为在身的人也好,寻常无力的黎庶也罢,都在油锅里煎熬,谁都无法保证自己可以幸免于难,又哪儿还有心力去关注天下黎庶呢? 罗学监心里确实存着五分大爱,但他自己有几分能耐、背后所仰仗的太学学府又有几分手段,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第797章 如今孟彰将这些被有意无意疏忽过去的事情再提起,在他面前拎出来让他睁着眼睛看个清楚,他除了睁眼看、入耳听然后承受内心与自我的愧疚和痛苦,又能再做些什么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我们很抱歉。 孟彰知道,这一刻罗学监并不是在跟他道歉,他是在跟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的万民黎庶道歉。也所以,孟彰没有资格担下这个道歉。 他沉默地侧身,避过罗学监怔然失神的目光。 确实,就当前的局势,太学里的诸位先生也好,我也罢,其实也都做不了什么。但是孟彰的话传入了罗学监的耳朵里,将他发散的心神给牵引回来,有人能做些事。 有人能做些事罗学监先是喃喃地重复着孟彰的话,等他终于理解了孟彰话语里的意思以后,他便急急地盯紧孟彰问,谁?谁有办法?他能做到多少? 罗学监一迭声地问了好几个问题,孟彰几乎都没找到机会开口。 察觉到孟彰的无奈,罗学监连忙停住话头,局促地冲孟彰笑。 孟彰先是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然后就直接跟罗学监道:他们自己。 他们自己罗学监听着这个不曾在他料想范围中的答案,心下却是一阵阵轰鸣,似乎是终于明白了过来。 孟彰点点头,表示罗学监确实没有听错:先祖曾有训: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天下黎庶或许不都全是君子,但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家人友人,他们会站出来的。 孟彰比这方世界里的绝大部分人都要了解生命的韧劲,故此这会儿他说起话来尤为平淡。 不是那种不以为意的平淡,而是另一种笃定到不需要和任何人争辩的平淡。 罗学监凝视着站立在他身前的瘦小孩童,竟然觉出了十分的陌生。 眼前这个小郎君,真是他所负责的童子学学舍里的生员?他真的不是他们的先生? 意识到自己心中想法的罗学监心下无言失笑,但平白地,他竟然又放松下来了。 往前迈出一步,罗学监震袖抬手,端端正正地跟孟彰行了一个学子礼。 某,受教。 这一次孟彰倒是没有避让,他受了罗学监这一礼,但很快,他回了罗学监半礼。 不等孟彰开口,罗学监就先问了:那么,你想要怎么做呢? 就当前的局势来说,如果时机把握得足够巧妙、推波助澜的手段足够精妙的话,倒确实可以让各方大势力对他们要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让他们也都出手推动事情的进行,亦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但是,除了站在高处统摄天下黎庶的各大世族、望族以外,天下黎庶本身,也是他们必须要处理的问题。 这天下的黎庶,已经被锁在他们脚下的土地太久太久了,他们真的胆敢站起来,真正地和各大世族、望族拉扯,试探着那些人的容忍度,为他们自己的生存争取更多的空间,而不是缚手等死? 孟彰知道罗学监指的是什么,他也正正切中了问题的关键。 即便天灾与人祸正在酝酿、即将爆发,眼看着祸乱天地,民众意识的觉醒也不是简单的事情。 它需要引导,也需要把控。 我知道。迎着罗学监那带了殷切与期盼的目光,孟彰回答道,所以这一切的关键又回到最初的那一点来了。 罗学监有一瞬的皱眉,但他眉眼很快又舒展开来。 就是你说的,你需要站到各方视野中央的那事情? 这位童子学学监果真也是不俗,只这么小小的一会儿工夫而已,他便已经将一切重又给联系起来了。 不错。孟彰点头,道,他们看着我,我也正好让他们看清楚、看仔细,然后带着他们推动事情的发展。 你说带着的他们,是指学舍里的其他生员们?罗学监问。 孟彰点头,应道:我的这些同窗们,在他们各自的家族和宗门里,份量都很不简单。而且 轻笑一声,孟彰接着道:他们年岁小,即便幼受庭训,总也还是比成年的郎君女郎多了一二善心。 罗学监沉默一阵,也终于点头:你说得很对,他们确实合适。 说着,他重又抬眼,端正看着孟彰,对他道: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那你就只管放手去做吧,在这童子学学舍里,我总也还是能帮你一二的。 孟彰抬手,肃然一拜。 罗学监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孟彰真要放手去做罗学监也确实不会后悔,但对于学府里更上一级的学监、祭酒乃至是大先生们,罗学监也确实需要拿出个说法来。 正在罗学监快速地在心里盘算着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就看见孟彰往他这边走过来。 他抬眼看去,便正正看见了孟彰双手递送过来的一份卷宗。 这是罗学监问着,动作却是一点不慢地伸出手去,将那卷宗小心地拿了过来。 第798章 孟彰冲他笑了一笑,说道:这是我请几位先生为这件事拟定下来的大体方案。 他略停了一停,给予罗学监一点接受的时间和空间。 学生学识浅薄,看着只觉得不错,看不出这里头的不足和缺陷。今日既然先生在 他道:便劳烦先生帮着看一看,也好为学生和诸位先生描补一二。 感情,是早有准备了的啊 罗学监神色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摊开了手上的卷宗。 第251章 即便罗学监在真正打开这份卷宗以前,他就已经猜到了一点这卷宗里所提及的内容,但当他真正将这卷宗里所记载的内容一点点看完的时候,他还是被镇住了,久久、久久地没能反应过来。 是你的主意?罗学监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中的艰难与困惑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还没登孟彰回答他,罗学监自己就先摇头了: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的,太蠢了,真的太蠢了 尽管卷宗上的笔迹和孟彰的笔迹大不相同,但罗学监也还是这样认为。 似这等大事,似这样必将调动各方大势力、影响阴世和阳世两方天地难以计数的黎庶命途的计划,又怎么可能不是孟彰自己的主意?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孟彰一眼,又自低下头去,一个字一个字地将这卷宗上的文字翻来覆去地咀嚼,待那些文字在他心头舌尖被嚼得烂熟了,他才以另一个更高阔、更广袤的角度去分析这一个计划的利与弊,去揣摩这其中可能出现的每一个变故。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不会后悔? 到罗学监终于将手上这份卷宗放下的时候,他抬眼看定孟彰,无比认真地问道。 孟彰唇边有一点笑意,而眼底里又都是罗学监绝对不会错认的平和坦然。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罗学监沉默一阵,将那卷宗重新折叠起小心捧起,随后就带着这一份卷宗转身往外走。 你且在这里等一等。有什么事情,都等我回来再说。 是,先生。孟彰应了一声,目送着罗学监从童子学这东厢房里走出,一路往太学里去。 尽管罗学监的气机已经走出了孟彰的感知,但孟彰还是猜到了罗学监的去处。 除了总管太学诸般教务的张学监处,还会是哪里呢? 孟彰一点不心急,他闭上眼睛,跪坐在竹席处耐心等待着。 正在自家屋舍里梳理诸般事务的张学监却是被忽然找上门来的罗学监惊了一下,尤其是在看清楚罗学监面上隐着的神色以后。 可是你们那里出了什么事情?张学监抬手拦住了要与他见礼的罗学监,同时放下手中还拿着的毫笔,担心问道,需要让你在这个时候往我这里来走一趟? 学舍里一切正常,哪有什么事情?罗学监摇摇头,却是转手将那份才刚从孟彰手里得来的卷宗递呈给张学监,张生,你且来看一看这份卷宗。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当你这般郑重其事? 张学监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动作却是半点不慢地双手接过罗学监递过来的卷宗。 罗学监不答,只摇头对张学监道:张生,你且认真看一看。 张学监果真不说话了,利索地将卷宗打开,低头去看那卷宗上记载着的文字。 第一眼才刚刚看见几个文字,张学监的神色便陡然凝重下来。 这是谁给你的?看它上面的字迹,不似是童子学里的哪一个小郎君、小女郎的手笔张学监却不急着细看卷宗上的内容,先抬起头来看定罗学监,问道。 也不知他是不是从罗学监面上的神色变化看出了什么,还是因为他就是那般了解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还没等罗学监说话,张学监竟先就有了猜测:是孟彰给你的? 罗学监扯着唇角笑。 这会儿也已经不需要他的答案了,张学监默然一瞬,也笑道:是了,你们童子学那里,除了孟彰这小郎君外,还会有哪个是真关心这些的?便是关心了,也再没有什么人胆敢要将这一切妄想贯彻到实处。 即便罗学监也很赞张学监的这个评断,但作为学舍里的学监,罗学监还是想要为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分辩一二。 他们年岁都不大,又俱是早夭,在各自的家族、宗门里其实也就是仰仗家中长辈、师长的宠爱罢了,其实并没有多少说话的余地。罗学监道。 实不必如此苛责强求,而且 遍数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能像孟彰这小郎君一样拥有家族话语权的,又有几个呢? 张学监摇头,不是很赞同罗学监的说法。 能不能做、做不做得到且都不是关键,真正的问题是,没有多少人真正想到这些,也没有人愿意似孟彰一样地去为这天下黎庶思量谋算。 罗学监心里很想点头,但面上却还是绷住了。 张生,他语带无奈地唤了一声,也来问他,不说他们,哪怕是我们这太学里的诸多生员,乃至是我们这些学监、先生、大先生,更甚至是高居朝堂的朱紫之辈,又有几个,是能做到这点的? 第799章 他们自己都没能做到,又怎么有底气去要求一些小郎君、小女郎们? 听得罗学监的话,张学监的神色确实是缓和了一些,但他还是又摇了摇头。 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罗学监几乎不假思索地问道。 张学监无声凝视着他,半饷后回答他道:因为他们还只是童子。他们年岁小,原是该存着一点纯善心念的,但是 顿了顿,张学监摇头,很有些惋惜,也很是失望。 我在他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身上,没找到。 罗学监也是一阵无言。 最后,他呐呐道:这事情怪不得他们的。 张学监再看得他一眼,不多说什么,低下头去认认真真地阅读手上的这一份卷宗。 罗学监不敢打扰,只默然坐在张学监对面等着。 张学监看过一遍又一遍,面色从郑重到慨叹,及至最后他面上甚至还带上了些舒缓的、欣悦的笑意。 罗学监看得分明,面上也跟着出现了笑容。 待到终于将这一份卷宗看完以后,张学监看了罗学监一眼,说道:此事,须得先问过祭酒和诸位大先生。 罗学监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张学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将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边的那个小钟敲响。 罗学监没有听到钟声,但他看到了忽然在这屋舍里响起的、属于祭酒的声音。 张生? 祭酒。张学监站起身来,肃然唤了一声,又道,这里有一份卷宗,还请祭酒和诸位大先生过目。 祭酒似是也有些奇异,罗学监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好奇。 卷宗?他问,谁给你的? 张学监一面将手中的卷宗重新折叠好,郑重往小钟的位置递呈过去,一面回答道:是童子学里的孟彰小郎君。 孟彰?祭酒声音里又带出了郑重,我们看一看。 祭酒的声音落下,罗学监就看见一道青色灵光从小钟处飞出,一卷一收之间,便无声无息地带走了那份卷宗。 张学监再一礼,站直身体的时候也给了罗学监一个眼神。 且等着吧。 罗学监无声点头。 罗学监确实是安静地在一旁等待不假,但张学监自己却不是这样的。恰恰相反,在他将那份卷宗直接递呈到学府祭酒案前以后,这位学监便即旋身,重又回到他自己的席案后头坐下,捡起了早先因为罗学监到来而被搁置的毫笔。 只不过这一回,张学监却不是在继续他先前时候的工作。他甚至很是利索而干脆地将案上铺开的文书摞到一旁,另行取了簇新的白纸铺开,快速落笔书在上头书写着什么。 罗学监此时正是忐忑又无聊,便强自分出了一点心神去,默然观察着张学监的动作。 虽他是和张学监面对面地坐着,但罗学监还是成功地通过张学监的运笔动作确定了他这会儿正在书写的文字,故此也随之窥见张学监正在做着的事情。 天下局势将乱之时,各寒门、望族、世家乃至是皇族,都比任何时候,更需要力量和资源。 一切力量和资源的根本,无非是人与土地。 偏又在这局势将乱之时,有天灾将至。旱灾甚至或许只是一个开头,后头未必不会有蝗灾。此等情况下,各方一定会想办法深耕田地,开发各处田庄、农庄中佃户的力量,为他们积蓄更多资粮以备不时之需。 此等时节,虽是天下黎庶皆在煎熬,可也是天下黎庶从重重束缚中为自己争取得一点空间的时候。 天下政论,皆出中枢,而中枢朱紫,又都自太学起。太学中诸生员出身不一,心性不一,纵胸有大志,亦难统和合一。唯太学学府中童子学,其中诸生员皆有早夭小郎君、小女郎。其等年岁不大,心中或能存余些许纯善,一二意气。且其等小郎君、小女郎各有出身来历,又备受家中、族中、师门看重,非是寻常小儿。 故此,吾等所筹谋之事,托之于中枢朱紫,不若托之于太学诸生员;托之于太学诸生员,不若托之于童子学诸小郎君小女郎。 若能得童子学诸小郎君、小女郎配合,吾等筹谋之事必成,而天下黎庶必勃发生机,乃复远古之开拓意志。 罗学监是将那份卷宗一字一字记在心头的人,又怎么可能认不出这些文字的来处? 张学监这都是从卷宗里摘录出来的。 罗学监才刚刚眨眼,压下眼底泛起的水雾,便又看见张学监手腕转动,再落下一行行文字来。 此乃兴复我炎黄族群勃发生机的大事,亦是将我天下同胞从蒙昧中解脱的大事。或许其未能深入根源,却总是一个开始。 第252章 我太学乃天下文教之表率,又岂能轻忽怠慢?必当共襄盛举! 明明罗学监就知道,这最后一行批复尚未得到祭酒及诸位大先生的允准,在真正盖章落印以前,其实没什么份量,但看见它还是让他心里止不住地欢喜。 第800章 张生是比他更得祭酒和诸位大先生信重的人,他也比他更了解祭酒和诸位大先生,他敢在得到他们允准之前先落下这样的批复来,说明事情是十拿九稳了的,必不会再出现任何的变故。 果真,正正是张学监又放下毫笔的那一刻,原本甚为安静的小钟重又亮起一片门户般的清光,清光中飞出一份卷宗落在张学监案前。 甚好,清光中还有祭酒的声音传出,便依其中所言行事,童子学里一众生员但有所需,我太学必为其准备妥当。 张学监和罗学监俱都从席间站起,拱手像那清光所在一礼应声道:是,祭酒。 那清光中似有视线递出,在张学监案前看了一眼。 不似突然生出两分紧张来的罗学监,张学监神色极为平静,混不见一点心虚。 罗学监瞥了张学监一眼,也稳住了心神。 真正做事的张学监都没觉得有什么,他这个旁观的,何须摆出如此一般姿态来? 祭酒的目光很快离开了张学监的案台,只叮嘱张学监和罗学监两人。 这件事既然是孟彰小郎君牵头,要协同童子学学舍里一众同窗做事,那便放手让他们一试。 罗学监点头,他知道,这话祭酒是对他说的。 此事毕竟关乎天下黎庶,只放手让童子学学舍里的诸多小郎君小女郎出手是不够的,我太学也应当跟上才是。 这就是在叮嘱他了,张学监心里明白,也郑重点头。 这事既牵扯各方,关系重大,其中的先后次序也很重要,我太学只让一让,等童子学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先行一步就是。 张学监再次点头,道:我太学是授学教人之地,此番于我等而言,也不过是一门相对特殊些的功课而已,我们这些做先生的,自当上心一些。 祭酒似是笑了。 张生说得很是。他道,那你便多费神些,有什么事情处理不了的,尽可传讯于我。 张学监拱手一礼。 那清光便尽数收敛了去,屋舍中再不见痕迹。 罗学监收回目光来以后,直接便看向了张学监手边的卷宗和批复。 张学监也不逗弄他,细致整理过后,便将那一份卷宗和批复都递还给了罗学监。 拿回去吧。张学监还叮嘱道,好生看着些,莫要平白生出什么波折来。 罗学监目光在卷宗处停了停,视线也有些呆滞。 这,这 张学监笑了起来,更觉欣喜:这是好事,不是吗? 罗学监稳住心神,又敬畏也似地打量手中道炁萦绕的卷宗,无比赞同地点头。 确实,他道,这是天大的好事。 罗学监一面和张学监告辞,一面止不住地将视线落在手上的卷宗处,渐渐的,竟也生出了一二闲思。 回头孟彰见到这卷宗,该也很吃惊的吧?说来,他这个作为童子学学监的先生,跟那小郎君也面对面地打过几回交道了,也还从来都没有在那小郎君面上看到些小孩儿情态呢。 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满足一下他小小的好奇心? 才刚他见了这一份卷宗,可是都控制不住地失态,孟彰这个小郎君再如何,也该是跟他差不了多少的吧 罗学监这样想着,心里不免又更多了些许期待。 只可惜,当他将那份卷宗重新交还给孟彰,一直到孟彰准备将卷宗重新收起,他也还是没能看见他想看见的东西。 孟彰。他唤了一声,叫住要将卷宗重新卷起来的孟彰。 孟彰停住动作,抬眼看坐在前方的罗学监:先生。 罗学监的目光在卷宗末端处的那一枚枚道炁流转的印章处转过,最后抬起,直直望入孟彰的眼。 你可都看清楚了? 迎着罗学监莫名带点痛心的视线,孟彰点头,应道:都看清楚了。 满意了?罗学监不死心,又问。 孟彰眸光似乎闪了闪,有一丝笑意快速隐没。 自然满意。孟彰一整面上表情,将那卷宗真正地卷拢起来收入袖袋之中,太学学府里包括学府祭酒在内的一百零五位大先生的印鉴俱在,无一遗漏。 一百零五位大先生的印鉴都在这卷宗上,代表了太学里一百零五位大先生的支持,更代表着整个太学的决意。太学及诸位大先生对他如此大方、信任,他怎么可能不满意?! 倘若太学及诸位大先生对他如此支持,他还觉得不足,那他还待要如何? 是想要让太学及诸位大先生帮着他将帝城里头那几座帝宫的主人的印鉴也都给讨要过来吗? 孟彰心下摇头,再一次对罗学监作礼而拜:劳烦学监和诸位大先生费心了。 罗学监见孟彰是真的明白,心里也很是慨叹。 摆摆手,他道:行了,这卷宗如今也交还给你了,那你便回去吧,剩下的事情,可还多着呢。 孟彰再颌首,果真就跟罗学监告辞。 罗学监颌首,看着孟彰向门槛的位置走去。就在孟彰将手搭上门户的时候,罗学监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又多问讯了两句。 第801章 等会儿你跟他们说起这事的时候,可需要我在场? 有他在场,总还是可以帮着料理一二的吧 罗学监有些犹疑不定地想。 孟彰摇头,同时笑开,说道:哪儿就须得请学监你特意跑一趟来给学生坐镇呢?左不过是同窗们商量着来料理一件事情罢了。 罗学监瞥了他一眼,却是不多说些什么了。 孟彰不同寻常小郎君,他既然心里有把握,那便真的是有把握。何况等会儿他们说起这事情来的时候,也还是在童子学学舍里头,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他就在隔壁,距离学舍不远,真要有个什么意外,他也不是不能及时赶到,确实不必那样紧张兮兮的。 孟彰离开东厢房这里,才刚走入学舍大门,就对上了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视线。 孟彰对他们一点头,回到他自己的案席处坐下。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童子学生员各自跟彼此交好的同窗无声交流过一阵,都察觉到了什么。 谢礼和庾筱更是不住地将目光往王绅这边厢瞥落。 王绅半真半假地推托了一阵,到底是接下了这件事。于是待到来授讲的先生再一次离开,空给他们休憩的时间时,王绅当即便转了身过来看着坐在他后头的孟彰。 孟彰,你 孟彰也抬起眼睑看着他,等待他将话说完。 王绅的话音微不可察地呆滞了须臾才恢复正常。 你刚才去见罗学监是为的什么事情啊?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不说孟彰和谢礼这些旁人,就连王绅自己都觉得好笑。 学府分调给孟彰的书童得了机缘,昨日里正式录名太学生员学籍,孟彰今日这一大早去见罗学监还能为的什么事情? 他最后只能扬起唇描补地笑:顾旦既然已经成了学府里的生员,他就不能再在你身边做一个书童了,那你身边的书童人选,可是定下了? 孟彰没想要折腾王绅,所以这会儿他也没有将他干撇在那里,而是很配合地开口。 罗学监找我确实是为的这件事,但人选我还没有定下,说到这里,孟彰略停了停,便道,这事儿先不着急。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这些童子学生员自也在竖起耳朵听孟彰的回答。而听得孟彰的话,不少小郎君、小女郎们都神色微动,一时浮想不定。 孟彰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情状尽数收入眼底,心里也是暗自点头。 听明白了就好。都听明白了,他才好往下继续。 庾筱看了看孟彰,又看了看王绅,也开口问道:我们这些童子学的生员年岁小,往日里很多事情都是女婢、仆童在身边帮着料理。没有了书童在侧侍候,事情未免就有些不妥当。到时候哪里出了纰漏,怕是就会折损我们的颜面了 她最后很不赞同地道:太学书童倒事情,其实还是很重要的。为了周全起见,这太学书童的事情,能早定下来还是今早定下来的好。 庾筱是学舍里距离孟彰最近的小女郎,她又出身颍川庾氏,这话由她说来总是比王绅和谢礼两人开口更为合适。 不过在庾筱之后,谢礼也开口了。 近来学舍里没什么大事,一时半会儿的,书童位置空缺也不是不能支撑下来,大不了让我们身边的书童帮衬着料理孟彰的杂事就是了。 谢礼说完这一句话后,便重新看向了孟彰,问:孟彰,我刚才听你话里的意思,是另有些别的事情需要首先处理? 孟彰看了看谢礼,又看了看也正关切看着他的王绅、庾筱、李睦等一众同窗,神色间显出了几分动摇。 他垂了眼睑,似乎在斟酌着些什么。 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甚至都不需要交换视线,便已经有了默契。 我们都是同窗,又多少还算有几分能耐,孟彰你真要是遇上了什么紧要事情,尽可以跟我们说一说,我们帮你想想办法?王绅道。 第253章 庾筱、李睦、明宸、白星等人也俱都点头,深表赞同。 正是,莫看我们年岁小,似乎在家里说不上话,但我们真要是下定决心去磨,家里的长辈和兄长总是会退让一二的。 我家也一样,我曾祖母最疼宠的就是我了。 哈哈,我曾祖母虽然还在阳世里,但我曾祖父在啊,我曾祖父也是很疼我的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而已,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竟就开始了一轮一轮的炫耀。 孟彰听着,面上神色越发地舒缓,甚至隐隐显出了几分触动。 王绅、谢礼这些人也都跟着听了一轮,直到声音渐渐降低,不再似先前时候那样躁动以后,才有王绅开口,重新将话题给导引回来。 所以孟彰,真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跟我们开口,在这帝都洛阳里,我们总还是能帮上些忙的。 彰,多谢诸位同窗。孟彰收敛面上神色,肃然道谢。 王绅、谢礼和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以为这一次又将无功而返,一时不自觉地心神发散,以至于到孟彰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的时候,他们竟有些错愕。 第802章 这一次的事情,孟彰似也有些犹疑,吐字时候不免就相对缓慢了些,其实仔细说来不是什么紧要事情,就是有点儿琐碎,而且 说到这里,孟彰笑了笑,竟又显出些许羞赧。 也有些乏味、出格,我自己有些把握不住,才想着往东厢房那边跑一趟,向罗学监请教一二的。 不是什么紧要事情?有点儿琐碎、乏味和出格?孟彰自己把握不住,所以才想要向罗学监请教?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俱都心神一顿,从中品出了几分微妙。 所以,孟彰这一次去东厢房那边,为的不是他们方才暗自琢磨的那件太学书童的事?起码不完全是?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尽数落在了就在孟彰正前方位置的王绅身上。 孟彰,你这话说得,我都被弄糊涂了,王绅也不推托,代表着童子学学舍里的所有生员开口问,你去见罗学监,难道不是要再在太学里选出一个书童来填补顾旦留出来的空缺? 罗学监确实是为这件事找我去来着,孟彰心里早已有了章程,这会儿便顺势开口,一点点将他的计划给铺陈开来,不过是我另有事需要请教罗学监而已。 这已经是今日里第二次,孟彰和王绅、谢礼这些同窗用请教罗学监的说法了。 所以是?王绅试探着打听。 孟彰面上显出肉眼可见的犹豫,但少顷后,他抬起眼睑团团看过一圈学舍里,在学舍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面上扫过,随后就神色一定,俨然有了决断。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沉定心神,等着听孟彰的话。 我从安阳郡里出来以前,家中父母就为我备下了一份家业;因着我进入帝都求学的缘故,族里担心我手中的资财不足以供养我修行、学习,又分了一份族产到我手里。而这些家财,我家阿祖都没留下,全部交给我带出来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不明白为什么孟彰会说起这个来,但这会儿,莫名感觉到了什么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抿了抿唇,尽力摆出一副严肃、慎重的模样。 尽管在他们眼角眉梢处,还藏着掩饰不住的生涩和稚嫩,但这一刻,在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身上,似乎也已经可以看见各家掌事之人的一二风采。 初入帝都时候,我都是在忙碌着安置,没来得及整理这些家业,一直到前阵子事情梳理得差不多了,我才能分出心神来处理这些。孟彰解释一样地说完前情,然后就苦笑着道,不留心不知道,这一留心,问题就多起来了。 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面上都显出了几分不解,于是谢礼就问道:问题?是你手里的那些家业和族产出问题了?怎么会?这些家业和族产不都是有人帮你照看着的吗?难道还有人存了二心,找你麻烦? 不会吧?不是听说孟彰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吗?一个望族里的麒麟子,才刚刚交到他手里的家业和族产还会出问题? 这简直超出了学舍里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认知。 幸而孟彰几乎是立刻就摇头了。 不是这个。他道,各处家业和族产的管事都很乖顺,没有惹事。 那庾筱用目光询问。 孟彰叹了一声,说道:管事们都尽心尽力,不代表就没有其他事情烦心。 这次不等再有人来询问了,孟彰眼皮子一抬,便直接揭晓了答案。 早先不是就说过了吗?接下来这一段时间里,似有大旱将至,我就是在为这件事发愁。 大旱?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更是想不明白了。 安阳孟氏也是望族,他们给你准备的族产里头,不会没有相应的准备的吧?水渠、水井乃至是湖泊什么的,那族产里应该都是有的吧,纵然这些准备都没有办法度过这一次的危机,总也还有些符箓储备预防万一的啊?需要你为这件事烦心? 孟彰摇了摇头,说道:若只是我自己的那些田庄、农庄,确实是不用担心这个,但我担心的不只是这些。 担心的不只是这些? 难道在这旱灾之外,还有什么威胁着孟彰的手里的那些田庄、农庄? 很多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在脑海中快速梳理着一个个可能存在的危机,但也有几人想到了什么,看着孟彰的眼神多出了些许慨叹。 李睦更是直接问道:你是在担心临近的乡人? 一时间,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都下意识地重新抬起眼睑去看孟彰。 是,孟彰点头,虽然我手上的那些田庄、农庄各有准备,不怕那旱灾,但是 如果旱灾真的来了,如果那些乡人坚持不下去生出暴·乱,我手里的那些田庄、农庄也会被卷入祸乱之中。 黄巾之乱! 学舍里不只一个小郎君小女郎脑海里蹦出这四个字来。于是,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脸色都沉了下来。 他们都是聪明人,很清楚黄巾之乱是真的有可能重现的。 第803章 这里可是阴世天地啊。 阴世天地里的都是阴灵,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果真的活不下去,他们不怕再死一次。 而,更关键的是,就现在这个阴世天地里,谁也不知道各处村子、乡野之间,到底有没有昔日黄巾军的兵丁潜伏。 就算没有昔日黄巾军的兵丁,也不能保证那些乡野中不会有黄巾军的理念流传。 没有黄巾军、没有黄巾军的理念,没有有心人挑拨,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万一呢?万一真的就有呢? 至于说天下局势会不会糜烂到那种程度这个问题 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纵是年岁再小,也是心里有数。 他们从来就没有相信过司马家的品性。 在太上道的李睦之后,出身元始道的明宸也问道:你是打算连同临近的村人和乡人都稳住了? 孟彰苦笑:不能不稳住。 听得孟彰的回答,出身灵宝道的林灵几乎按不住自己随身小阴域里收着的宝剑,问:你打算怎么做? 孟彰的目光转过去,看见的就是一张杀气腾腾的、似乎只要他点头就会拔剑横扫的小女郎,不由得沉默了一阵,然后才道:我原本的想法是为他们低价提供兴云符、行雨符这些符箓。 原本?出身北辰阁的白星也跟上各位同窗的脚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原本。孟彰点了点头,但后来我觉得不太好,行雨符、兴云符这些符箓就算是低价出售,对于本就生计艰难的村人、乡人来说,也仍旧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我想着 是不是可以将这一笔负担给直接免了去。 出身瑶池派的花萦也同样作声道:低价出售兴云符、行雨符这些符箓已经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了,再要将这一笔负担给直接免了去,怕是 到得这个时候,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察觉到了什么,沉默地看着孟彰。 迎着这些视线,孟彰点头:是的,我想直接引导他们开发水利。 纵然先前就已经有了猜测,可当孟彰真的将他的想法说道出来时候,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还是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谢礼、李睦和明宸算是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里最早回过神来的一批了,但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等着。 待更多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回转心神时候,王绅终于按捺不住,直接询问孟彰道:你已经在做了? 孟彰平静点头。 王绅、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是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唯独谢礼、李睦和明宸这寥寥几人神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等其他人开口,王绅就又问道:所以你这次去找罗学监,是想问他在乡野中开发水利的事情?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开发水利的事情到现在,其实都还算顺利,我去见罗学监,这事情我一个人做,哪怕做得再多再用心,对这天下来说总也还是杯水车薪,便想着问一问学舍、太学学府,要不要也做些什么而已。 第254章 学舍和太学学府,要不要也做些什么? 王绅、谢礼、庾筱等等这童子学学舍里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一时也都沉默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都是大家出身,话并不需要孟彰说得太详尽,哪怕似这样点到即止,他们也都听得懂。 能让孟彰特意往童子学学监那里跑一趟询问的,绝对不会只是兴修水利的相关知识和资料,而该是更根本的某些东西。譬如,是不是可以让这天下黎庶破去思想上的蒙昧和隐晦的禁锢,给予他们更多的机会和资格。 王绅才刚刚从惊颤中回过神来,都还没来得及去斟酌其中的利弊,他便已经察觉到从学舍各处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了。 这是要让他来出头?! 有那么一会儿,王绅恨不得自己愚钝到不能领会孟彰话语里的真正意味,更想要自己理解不了谢礼这一众同窗们无言的催促。 但他又很明白,他不能。 撑了一小会儿,察觉到越来越多的目光压落在他身上,王绅到底是开口了。 孟彰,你说的要不要做些什么,是指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孟彰说得很是平淡,我就是想着,或许可以将一些普通的常识或者生存技艺之类的教给乡人罢了。 那些东西对于我们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那些寻常百姓来说,或许就是一条救命的绳索呢。 王绅想了想,又问: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说实话,他是真的有一点好奇。 孟彰笑了。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 我也就是在让田庄、农庄里的管事引导临近的乡人修筑水利的时候,想到了这一层而已。说到这里,他似是叹了一声,只是隐在话语中,那叹息不甚明显罢了,还是那句话,现下旱灾已是显出了些征兆,帝都乃至是整个天下的局势眼看着也不甚安稳的样子。 第804章 我安阳孟氏虽然算是有些家底,但也同样需要尽量储备各种资粮来应对,所以我想着,除了自家田庄、农庄里的一众佃户,田庄和农庄临近的乡人或许也可以来调·教着用。 孟彰再放眼去看自己的那些同窗时候,也只在这些小郎君小女郎面上寻到一些晦涩的痕迹,再多的就没有了。 都被人好好地收敛着呢。 孟彰倒也不气馁,继续道:这会儿手松一松,日后说不得就能稳住自家家业临近地界,甚至还可以在危急时候寻得更多的资粮。 藏富于民! 出身太上道的李睦和出身北辰阁的白星眼神一定,都抓住了这一点灵光。 而在这两人之后,王绅、谢礼和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陆陆续续地反应了过来。 他们不自觉地凝神,也在快速思考判断着。 孟彰,那说你问过罗学监了,那罗学监到底是个什么说法?谢礼问道,学监答应下来了吗? 答应下来了。孟彰对他点头。 紧跟着谢礼,庾筱也问道:如果孟彰你只是去寻罗学监问这件事的话,该是用不了多长的时间的吧?可是你去了那么久 是罗学监有什么吩咐吗? 倒不是,孟彰摇头,否定了庾筱的这个猜测,刚才是罗学监带我去见了张学监。 罗学监带你去见了张学监?李睦眯着眼睛,有点奇异地问道。 是,孟彰一面回答他,一面当着学舍里所有同窗的面,将那份卷宗从随身的小阴域里取了出来,对着他们扬了扬,他罗学监帮我将这一份卷宗递送到了张学监的案前。 哪怕孟彰没有打开那份卷宗,可在那卷宗表面去萦绕不去的磅礴、繁多的气机,却仍然是让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心神震颤。 这是?不止一个小郎君小女郎脱口而出地问。 孟彰回答道:我觉着这件事只用言语来分说未免太过轻率,也多费口舌,便整理了这样一份卷宗文书。 看了看文书上那些源深气机,又看看那些同窗们一个个惊异的眼睛,孟彰恍然大悟一般,又多给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解说了几句。 张学监觉得这份卷宗文书可能关系甚大,他不敢自专,就将它转呈到祭酒案前了。等祭酒将它交还回来的时候,它上面就已经盖上各位大先生的印鉴了。 说着说着,孟彰面上就显出了几分无比真切的欣喜。 该是学府里的祭酒以及各位大先生们都觉得可行,所以才允准了这件事。他道,似乎真的放松了很多,那我就放心了。 王绅、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没有说话,他们沉默着不知道在思量着些什么,但在他们之中,也有几个小郎君小女郎眼底溢出些许笑意。 说起来,孟彰仍然拿着那份卷宗,没有要将它收起来的意思,既然我童子学学舍以及太学学府都答应推动这件事,那料想来这其中该是利大于弊的。诸位同窗,你们要不要也加入我们? 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俱都沉默,片刻无言,只是将那目光投落在孟彰的身上,眼神幽深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彰也很坦然地,就安静地等着。 你想要我们加入?到最后,学舍这众多小郎君小女郎中,仍然是王绅率先开口打破眼前半凝固半浮动的氛围。 孟彰细看着他,也一一看过其他的同窗。 王绅很认真地在跟他对话,以琅琊王氏族中嫡支小郎君的身份。这一刻,他的身上那在学舍里惯常带着的属于孩童的纯稚与天真,可谓是收去了大半。 是。孟彰点头应。 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既然决定跟他抛开其他一切说正事,他自也会配合。 这是他们双方的诚意。 你真的就只是为了稳定一方,只是想要让你力量辐射范围里的乡人能够留存有足够的资粮,以备你的不时之需?不等谢礼、庾筱又或者学舍里的什么人开口接过这一份轮替,王绅就自己把握住了,仍是紧盯着孟彰问。 孟彰笑了:一半一半吧。 王绅没有追着他询问,而是在定定地看得他一眼后,目光直接落在了孟彰手上拿着的卷宗。 这份卷宗,你还有复刻章本吗? 你想要?孟彰问。 王绅点头应:此事关乎重大,我不能拿主意。再说,就算我在这里点头应了你,你就真的能信我了吗? 当然。孟彰回答道,有什么信不过的,你可是琅琊王氏的王绅。 不独独是王绅一个人,就是这学舍里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只要他们敢在孟彰面前点头,孟彰就敢信。 王绅看着孟彰的眼神一瞬间有些哑然。少顷后,他失笑地道:是我一时魔怔了,竟问出这样的话来。 作为世族高门的嫡支子孙,作为童子学学舍里的学员,更甚至单纯地作为他们自己,他们要真的是在孟彰面前摆明了态度,那么就绝对不可能有反悔的时候。 不仅仅是他们家族里不会允许的事情,他们自己也不能接受。 第805章 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骄傲。 孟彰笑了笑,动作却是半点不停顿地将他手里原本拿着的那份卷宗放下,转而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份近乎一模一样的卷宗双手递过去。 请鉴证。 孟彰这严肃慎重的态度影响到了王绅,那位出身琅琊王氏嫡支的小郎君收了多余的神色,端端正正地双手接过那份卷宗。 我会仔细看的。 似乎知道不够,他没有停顿就又做出了一个保证。 在我看过之后,我亦会将它递呈给我家大兄。 孟彰露出一点笑意,却没有在多说些什么。 拿着手上的卷宗,王绅坐了回去。 他并不急着打开卷宗仔细去看上面的内容,就是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看着。 可否也给我一份?在王绅之后,谢礼也笑着跟孟彰开口。 当然。孟彰一点不耽搁地又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份簇新卷宗来递送过去。 多谢。谢礼也保证道,我会仔细看的,待回府后,我会亲自递送到家祖面前。 孟彰亦是含笑颌首,和早先面对王绅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在王绅、谢礼之后,庾筱、李睦、明宸以及学舍里一众同窗也都各自走到孟彰这里,跟他讨要了一份卷宗的复刻本带走。 眼看着一份份的卷宗复刻本从孟彰手里送出,落到学舍里各位同窗的手上,静默着从头看到尾的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到底是想起了什么。 他们无声地交换了一番眼神,最后,王绅被推了出来。 孟彰。他唤了一声。 孟彰抬眼看过去。 我们几家有一个世交,他们家没有小郎君在学舍里进学读书,怕是王绅轻咳了一声,问,我们几个能不能代他也讨一份复刻本带回去? 学舍里的目光一时都落在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人身上。 哪怕他们没有直接说明,这学舍里也没有人不知道王绅所说的世交是哪一家。 自无不可,孟彰道,又将一份卷宗的复刻本递送过去,你且给他们带过去就是了。 王绅看着那份新近递送过来的卷宗复刻本,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真就这么容易被他给讨过来了? 要知道,纵然龙亢桓氏手握兵权,似乎还很得皇族司马氏的重用,看起来能以一家力压三大家,可这件事真要是成了,而唯独龙亢桓氏被落下,他们龙亢桓氏怕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第255章 作为和龙亢桓氏并列四大家族的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的小郎君小女郎,他们确实对龙亢桓氏没有多少好感,也乐得看见他们家在时局的风浪中被打落乃至是彻底败亡消失,但那是从个人感情上的角度。 而若是从局势的利弊以及家族生存的层面上考虑,龙亢桓氏和他们这三家保持着实力、名位的平衡,才是最优。 所以,不论他们愿不愿意,龙亢桓氏也必须握有这样的一份卷宗。为了让彼此间还能维系着明面上的友好和睦,落到龙亢桓氏手里的那一份卷宗最好还得是由他们三人递送出去。 孟彰是个聪明人,比他们三人都还要聪明的聪明人。他、谢礼和庾筱三人都想得明白的事情,孟彰不可能不知道。 可他更应该能明白,如果他想要在帝都洛阳四大家族中做些什么的话,他完全可以拒绝王绅的请求。 偏偏他没有。 偏偏他就是无比随意地将那份卷宗交给了王绅,由着王绅转交龙亢桓氏的嫡支郎君。 王绅还在迷茫惊讶的时候,谢礼却已经想明白了孟彰的用意。 哪怕只是部分。 谢礼看了看王绅,给他传音道:孟彰他对我们四家没有恶意。 王绅回神,定睛看了孟彰一眼,也终于点头,同样传音回道:他在跟我们表明态度,也在展示善意。 顿了一顿,王绅又对谢礼传音道:看起来孟彰是真的想要做成这件事,我们 他目光垂落,看着手上还拿着的卷宗,下定了决心。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便帮他一帮吧。 谢礼微微颌首。 庾筱看了看王绅,又看看谢礼,神色间隐隐显出些晦涩。 谢礼看见,传音暗自给王绅提点道:庾筱。 王绅眼角余光在庾筱身上停了一停,无声颌首。 他们两个小郎君这么悄声交流着,却也没有怠慢了孟彰。 多谢。收起那份将要转交给龙亢桓氏嫡支郎君的卷宗,王绅郑重道。 孟彰摇头:不算什么。 他目光从王绅身上挪开,一一看过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肃容与他们抬手一拜,道:剩下的事,就劳烦诸位了。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同样肃容还礼,应道:必当尽力。 说了尽力,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还真的没有轻忽怠慢。 学舍里才刚刚散学,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便各自收拾了随身的物件,拱手来跟孟彰告别。 孟彰一一还礼相送,直到学舍里的所有同窗都离开后,他才缓步从学舍里走出去。 第806章 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落在了一众同窗的后头,只在孟彰面前走出学舍门口而已。 走过拐角处,李睦停下脚步,正正巧就看见孟彰走在中庭的小径上。 他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运转观照法门。 孟彰头顶上方的云气霭霭,几乎遮蔽天日,难窥内外虚实。 这也是李睦往常时候里所看见的孟彰气机景象,故此李睦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沉定心神看着那些气象,心中念头一遍又一遍地生灭兴发。 要不要更进一步查探呢? 饶是这位出身太上道的小郎君,此时也不禁踌躇徘徊,难以拿定主意。 明宸、林灵原是跟李睦并肩行走的,这会儿李睦的异状那般明显,他们又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到? 林灵抬手,在李睦面前晃过,将他的心神唤回:师兄,师兄 李睦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收回目光看向林灵。 对上他的视线,林灵只是笑了笑,像往常时候讨主意也似地询问道:师兄,孟彰说的那事情,我们回头也要禀报给宗门里的师长吗? 李睦沉默片刻,却是点了点头:自然。 明宸看了看林灵,目光最后回到李睦身上。 这是普济天下、开悟众生的大事,哪怕不为天下黎庶,不为我们自己,只看在我们法脉传承的大事上,我们便不能错过这件事。 明宸皱了皱眉头,仍是有些迟疑:可是 李睦和林灵看定了他。 师弟,李睦问道,你元始道一脉想要阐述天道至理、顺天应人,那总是需要有人的吧?而且还是需要足够聪颖、足够通透的人来传承法脉,开拓道途。现在你们那一支道脉里,不觉得就很局促吗? 林灵也道:就是啊,而且你们元始道的人不总是想着老师、弟子什么的?似今日里的这件事情,只看孟彰那动静就知道不会简单。你一个小弟子,真拿得了主意吗? 迎着李睦、林灵的目光,明宸最后叹了一口气。 罢罢罢,我只将这卷宗递呈到师伯案前就是了。剩下的,总也归不了我管 听得他这话,李睦和林灵却笑了起来。 明宸收住了话头,抿着唇看他们。 李睦倒还罢了,很是顾及两人间的情分,几乎是明宸的目光扫过去,他就肃整了表情,压下面上眼底的笑意,但林灵却不是。 明宸看着她,她还越发地笑得猖狂。 你这话哈哈哈,明宸,你这话她道,你这话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莫要拿出去跟旁人说,若不然,人家怕是会认为你们一脉从老的到小的,说话都不能信了呢! 明宸按捺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声音落在寻常人耳朵里只是平平,可撞在林灵那里却是声若雷霆,轰得人心神发颤。 林灵也是出身大家,怎么可能被明宸这一手给吓住了?她心神一收一放之间,轻易便将激荡起的微波给镇压了下去。 明宸师兄,她在明宸后头的师兄称呼上加重了语气,道,你倒也不必如此较真吧? 明宸再哼得一声,不理会她,只继续往前迈步走去。 李睦摇了摇头,却是没有再多说什么。 相比起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这边半是随意半是认真的玩闹,另一边厢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处却要郑重认真了许多。 你准备将它交给龙亢桓氏中的谁呢? 谢礼和庾筱分别站在王绅左右,一同往他们各自的牛车走去。 听见谢礼的问题,王绅沉默一阵,才回答道:我想先问过我家大兄的意思,然后再拿主意。 已经走到自家牛车侧旁的庾筱停下脚步,也问道:你要让王家兄长来做决定? 谢礼也停下脚步看王绅,等他的回答。 王绅迎上他们两人的目光:我只是想问一问他的意思,拿主意这件事还是我来。 无他,实在是龙亢桓氏家的人跟他们都不太合得来。如果王绅不想将事情给搞砸了,他手上那份卷宗的去处就得多斟酌着些。 庾筱和谢礼听得王绅的决意,也终于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那便你拿捏着来吧。庾筱道,她随意颌首,转身上了牛车。 在庾筱之后,谢礼也来到了他家的牛车侧旁。 看了看自家的牛车,又看看更前方处两辆带着琅琊王氏徽记的牛车,谢礼回身看王绅,问道:王家大兄现在还没有出来,需要我在这里陪一陪你吗? 不必了。王绅摇头,我一个人就可以,你先回去吧。 今日里孟彰忽然砸下那么一块大石来,谁家怕都要多想一些。王绅没想要拖着谢礼在这里干等。 谢礼见得,也不坚持,对他一礼,转身也上了牛车。 并不是很想一个个地跟学舍里的同窗告别过,王绅上了王家的牛车后便闭目静坐,一遍遍地斟酌思量着。 怎么在这里等着?将他心神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出来的,是王璇的声音,今日晨早的时候,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有些事情要处理,不必你等我了吗? 第807章 王绅睁开眼睛,映入眼帘里的是他家兄长带着些担忧的脸。 到底是怎么了?见王绅一时不答,王璇又问了一次。 王绅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他再睁眼往外间看了看,见外头的车辆稀疏,甚至是只剩下他们家这两辆以后,王绅才收回目光来回答王璇。 就是有一件事情比较为难,我正在想着办法 王璇深深看他一眼,示意车夫开始赶车。 你说的比较为难的事情,是那份卷宗上叙说的引导乡人兴修水利的事情? 王璇问得有点漫不经心,但王绅却做不到他那样的随意。 是。王绅坐直了身体,一瞬不瞬地望着王璇的眼,想要在那里看出些什么。 然而这会儿天色已经黑沉黑沉,王绅也只能看到王璇眼里的亮光,根本无法分辩那亮光中真正的情绪。 大兄,这件事你怎么看? 王璇看他一眼,伸手敲了敲牛车的某处车板。 无形的道则波动升起又很快沉寂下去,再难以寻觅痕迹,但王绅却知道,王璇这是开启了牛车里的某一重法禁。 我怎么看?王璇似乎有些失望,阿弟,现如今这件事真正的关键,并不是我怎么看。而是我、我们琅琊王氏要怎么应对它的影响。 王绅才刚刚生出的那点挫败失落顿时被扫空。 影响?王绅皱着眉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王璇,大兄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能不能实现的问题,而是一定会落到实处? 王璇点头。 可是王绅还是没能想明白,可是,为什么呢? 第256章 为什么?王璇看了王绅一眼,你且先自个儿想一想吧。 王绅还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张了张嘴,到底是放弃了,真就自个儿坐在牛车的一侧不断琢磨着。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王璇才将那份给予琅琊王氏的卷宗打开慢慢阅读。 拉车的黑牛脚步缓慢而厚实,落在青石板上传出的声音如钟似鼓,轻易就将沉沉夜色中潜隐的神念给镇散了。 寒凉的夜风吹卷,那些从各个不知名处投注过来的神念便又重新恢复过来。但是这一次,它们再不敢靠近,只遥遥地关注着。 牛车上的两个琅琊王氏嫡支郎君仍然是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一人还是在一次次地思量斟酌,一人也只将大半的心神放在手中卷宗处,各得其乐。 牛车驶过长街,在分岔路口上却是偏转了方向,往另一个不甚熟悉的街巷驶去。 王绅察觉到异样,心神终于被收回大半。他往长街两侧看了看,又留心观察着侧旁王璇的动静。 怎么,王璇没有抬头,目光仍然放在卷宗上,却问他道,你想明白了? 王绅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而听得王璇的这个问题,他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算想明白了 王璇不置可否:且说来看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王绅道,不论孟彰小郎君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跟我们提起这件事的,对于我们来说,起码就当前的境况而言,是利大于弊的。 开放民力、开启民智,旁的不太清楚,但那些庶民的处境必定比现在好,而且会是好很多。 如果庶民处境改善,更能从他们自己的生活中看见更多的希望,那这些庶民一定会对他们心生感念。这些感念若只是一星半点,那确实是不值一文,可如果多了呢? 那就是积善,是修德。 不说他们自己个人,就是对于他们家族,也有莫大的好处。 而这,还只是一切顺顺当当、不出现什么意外的前提。 倘若他们家族道路不顺,被逼到了绝境处,那这些处境改善、为自己积攒了家财的庶民,就会是他们的 王绅神色隐隐纠结着,但最后,他还是没能压住心头蹦跳出来的那一丝念想。 后路。 这也就是所谓的藏富于民。 庶民都是平民,纵是有修为也都是浅薄,在各大世家高门面前可谓是不堪一击。纵然各大世家、高门不愿妄动干戈,他们也有的是办法收割他们家中的钱粮与田地,补充自己的缺口。 庶民和世族高门之间,差的可不只是修为和力量。 王绅半垂着眼睑坐在那里,半饷不说话。 王璇知道王绅在想些什么,他叹了一声,说道:未必就真会出现那种境况。 王绅抬眼看了看王璇,仍是不说话。 王璇只安抚他道:阿绅,你该知道,万事不能做绝,不然最后走上绝路的,绝对不仅仅只有那些寒门子、平民子乃至是奴仆,还有我们。 王绅默然一阵,才算是露出了一点笑意。 大兄说得很对,他道,是我想差了。 王璇摇摇头,又看得他一眼,见他真的是放开了心中纠结,便也就低下目光去,继续阅读着手中的卷宗。 第808章 大兄。王绅自个儿在牛车上坐了一阵,到底没忍住,低声问王璇道,我们现在是去桓氏子府上吗? 王璇点了点头,视线仍然没有从卷宗上抬起。 既是要做人情示好,那就该做到最好才是。 王绅再看得前方不远处那座冷肃的府邸,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兄,我记下了。 王绅、王璇两兄弟的动作其实只是这一日帝都洛阳里各处动静的一小部分而已。除了他们琅琊王氏和龙亢桓氏这两家以外,更多的动作正以太学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为锚点向着四方辐射出去。 那翻卷出来的动静,看得太学学府深处阴域中镇守的各位大先生也不禁连连咋舌。 这些人的动作倒是一个都不慢啊 一位大先生睁着法眼,看各处摇曳的、散发着无穷色彩变幻的气数变化,半是讥诮半是满意地道。 另一位大先生却是连眼皮子都不动一动的,仍自捻着手中的刻刀,小心地在拿着的血红山石上来回打磨。 不论这件事到底是出自孟彰自己的本意,还是有什么人在后头推动,它显然都会成为另一番搅动局势与时运的浪潮。现今的时局那样的混乱,一阵一阵的波浪掀起,谁都不知道吉凶祸福,难免踌躇。 就现今的时局,要不就是皇族司马氏自家族中各支藩王催逼主宗,想要图谋大位;要不就是阴神渐渐出世,似乎要收敛权柄正位天地;要不就是已经隐匿在岁月中的久远先祖从他们的故地中走出,重新涉入这天地、族群大局之中;要不就又是异族、异类对我炎黄族群的威胁 而对比起那些来,这一个浪潮不过是开发民力、开启民智而已,短时间来对他们来说都是利多于弊 能保本的,总是好的。 院舍各处散坐着的诸位大先生也都赞同地点头。 是啊,起码孟彰那小孩儿提出的这件事情,总是占据了民族大义,不论是先人还是阴神来问起,这件事总是不会错的。 说起来,你们看见了吗?有大先生忽然开口,语焉不详地问了这样一句话。 可即便他问得不甚清楚,其他的各位大先生却都准确无误地了解了他的意思。这一下,不论是拿着刻刀琢磨印石的,还是拿着文书一篇篇地审批的,还是闲闲坐在那里品酒的,都齐齐笑了起来。 看见了。 看得再清楚不过了。 就是,先前那次没找着人,这次却是看得准准的,就是那孟彰小孩儿没跑了。 有大先生一面说话,一面看向这一方学府阴域的最中央处。 在那里,有磅礴、几近覆压天地的文运气数堆砌成山。其山高耸,直入重云。在那缭绕层云间若隐若现的,却又是一本本书籍、经典。 书山,他们太学学府文运气数真正所化表象。 而现在,不,该说从这一年的新学员入学开始,就一直在隐隐鼓动、仿佛在酝酿着什么的文运气数变化终于铺开。 有隐隐的脉络正在书山底部若隐若现。 书山一位大先生似是呢喃着道,果真还是该有根,该深入到大地中才是。 哪有山,是没有根的呢? 可不是?没有根的、飘在天空中的书山,总觉得不是那么一会事儿。 太学学府里这些常年在各处隐修,难得碰头聚上一回的大先生们又是一阵畅快大笑。 太学祭酒坐在诸位大先生之中,此时也一同抚掌大笑。只是在这一瞬间,某个念想如惊雷一般在他心神之中炸响。 孟彰这小孩儿,等他真正成长起来以后,是不是可以让他接过我的位置? 等太学祭酒捕捉住这个念想的时候,他自己都怔了怔,随后摇头失笑。 那孟彰小孩儿如今也还只在童子学里进学读书呢。哪怕他的资质再好,到他真正成长起来能担起太学祭酒责任的时候,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急什么?且先看着就是了 祭酒洒然一笑,只将那个念想收起,等待日后萌根发芽。 孟彰是真不知道他们太学里的祭酒竟然已经想到那样遥远的事情了,他这会儿正坐在孟庙对面,将已经盖过太学各位大先生印鉴的那一份卷宗递过去。 孟庙接过卷宗,一面打开来看,一面询问道:这个是? 孟彰道:庙伯父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孟庙便也不再说话,只静心一念去看卷宗上的内容。 越是细看,孟庙的表情越是沉重复杂。到得最后,孟庙的目光定在那些气机各异却都一样强大的印鉴,久久没有声息。 你已经得了太学里祭酒和各位大先生允准了,孟庙将卷宗一点点收拢起来,抬眼看向孟彰,那必然也已经知会过童子学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了吧。如今你将它送到我面前来,是要我、要安阳孟氏做些什么呢? 你还需要我、需要我安阳孟氏做些什么吗? 孟彰坦然迎着孟庙的目光:我从来没有特意遮掩过。 第809章 孟庙心底隐隐翻涌的怨气一滞,竟不知道该要再说些什么。 是的,孟彰并没有隐瞒过他。早先不过是他自己没有留意罢了,现如今看着这一份卷宗,孟庙再去追索记忆中的某些景象时候,总也还能找到些痕迹与脉络。 是他当时没在意。 责任不在孟彰,只在于他自己。 孟庙苦笑,却也没有避让孟彰的目光。 确实是我的缘故。他道,待回头,我会跟族里分说清楚。 孟彰摇摇头,没说什么。 孟庙将手上的卷宗向孟彰抬了抬,又问:这个 阿彰,你真的要去做? 孟彰道:庙伯父,这一份卷宗非但已经在太学里祭酒以及各位大先生面前过目了,我童子学里各位同窗手里,也都有这样一份卷宗的复刻本。 孟庙还真没想道孟彰的动作会这么快。 你那些童子学里的同窗们,他瞪大眼睛,问,手里都已经有这样一份卷宗的复刻本? 第257章 嗯,孟彰道,都有了。 孟庙更是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半饷过后,他只挤出一句话来:你既早已有了想法,为什么不先和家族通一通声气? 孟彰眉眼显出少许笑意:我前一阵子已经着令各处田庄、农庄开始尝试着协调各处乡人了。也不瞒着人,家族中应该都是看见了吧,怎么,原来还要我再特意说道一回的吗? 孟庙一时无言。 孟彰都这样说了,他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说家族里其实不是没有意见,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孟彰,一直拿捏不了其中的分寸,所以才迟迟没有找上他这里? 还是要说,家族里的各位族老其实就是等着孟彰跌一个跟头,然后好回头去学着他们这些老人处理事务? 似这样的话,孟庙能跟孟彰说吗? 不能! 孟彰没有想要为难孟庙,见孟庙哑口无言,他便先自缓和了语气道:庙伯父放心,我知道家族里体量大,做什么事情都需要事先权衡利弊、调理内外,不是说觉得合适、觉得妥当就能够立即去做的。所以家族里一直没有动静,我也没觉得怎么样。正相反,其实我也很感激家族里的。 孟庙定睛看孟彰。 孟彰迎着他的视线露出一点真切笑意,比起早先时候的那点带着莫名意味的笑着实是温和太多了。 因为我,族中本就被各处目光紧盯着,每每束手束脚、拘谨小心 毕竟盯他们安阳孟氏一族盯得最紧的,可是那皇族司马是。 当然,这话孟彰没有直接说道出来,他隐去了。 能对我那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意无意地在为我那些田庄、农庄里的动静遮掩目光,已经是族中对我的支持,我心里都明白。 孟庙目光梭巡过孟彰的眉眼,见孟彰面上眼底并无异色,既真诚又软和,他也不由得心头一软。 那你 孟彰对孟庙摇摇头。 庙伯父,就像族中各位伯祖、叔祖所想的那样,这件事情孟彰的目光落下,在那份卷宗上停留了片刻,我安阳孟氏还是随大流的好。 安阳孟氏的力量和名位就摆在那里,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而它作为一个当朝二流的望族,哪怕有孟彰这个族中麒麟子在,也仍旧不能在这件事上冲锋陷阵。 孟彰一个人倒是没什么,可安阳孟氏,尤其是现在的安阳孟氏却绝对承担不起由此而来的反噬。 孟庙顺着孟彰的目光看去,也看见了自己手上拿着的卷宗。 我知道了。孟庙道,默然半饷后,孟庙将卷宗仔细收起,现在我安阳孟氏就可以站出来了? 孟彰点头:可以了,如果族中愿意响应这一番浪潮的话。 孟庙微微颌首,另又问他:稍后我就会联络安阳那边,阿彰,你还有什么话要我通传的吗? 闻言,孟彰仔细思量片刻,摇头道:没有了。只是庙伯父 孟庙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孟彰道:为安阳孟氏计,庙伯父,请你尽量说服阿祖和椿祖。 孟庙的动作一顿,不由得问孟彰道:这事情真就那么重要? 孟彰直直迎着他的视线,不躲也不闪,却是道:就是那么的重要。 因为藏富于民?孟庙不禁问。 说是藏富于民,事实是在拿天下黎庶的粮仓作自家粮仓,将天下黎庶的荷包做自家荷包,不过是换了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而已,本质上原没有什么区别。 但孟庙知道孟彰,他的这个族侄不可能真存着如此歹毒心思。 孟彰摇摇头:是为了迎接时代的大势。 时代的大势?孟庙都快要被孟彰的话语给弄糊涂了,他一面喃喃重复着,一面尽力梳理思路,想要追上孟彰的脚步,为什么说到这个来了? 第810章 庙伯父也知道,孟彰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转而望入窗外沉沉的夜色中,这天下眼看着就要乱了。如果天下黎庶没能有更多的家财、方法来应对这纷乱,你觉得,他们会为了自己、为了家人活命去拼命吗? 当然!毕竟黄巾之乱的硝烟都还没有彻底平息。起码在这阴世天地里的某些隐蔽角落,还留存着黄巾军的火星。 孟庙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待他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后,他也才真正领会到了孟彰的意思。 他沉默着坐在那里,久久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他最后道,我会尽力说服我家阿祖的。 孟彰站起身来,双手交叠在额前肃然一拜。 如此,此事就托付给庙伯父你了。 孟庙同样站起身来,肃容抬手还了一礼。 阿彰,你放心。 直到孟庙离去后,孟彰还坐在原地,就着一豆苍白的火光看着外间深沉凝固的夜色。 终于是真正地做些什么了。至于这样一块石头扔下去,到底能激起怎样的浪潮、能改变些什么,就只能先等着了。 哪怕是孟彰,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一份计划对于天下的黎民百姓来说到底是福是祸,因为就像王绅、谢礼乃至孟庙这些人在看过卷宗之后第一个萌发的念想那样,开发民力、开启民智,最终达成的,也很有可能就是藏富于民。 我屯粮邻居屯枪,我的粮仓就是邻居的粮仓这样的事情,真是哪儿哪儿都不新鲜。作为力量、智慧、底蕴样样远胜寻常黎民百姓的世家望族,他们想要收割天下,那真的是再容易不过了。 左不过是,一代新人换旧人;亦或者是风水轮流转。 今日的世家望族是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颍川庾氏;明日的世家望族又可以是弘农杨氏、陇西李氏、京兆韦氏、河东裴氏。都没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 孟彰终于站起身,拂袖间带起一阵阴风。阴风呼啸而过,将案前那盏油灯的苍白火光灭去。而他自己的身形却在迈步之间直接消隐无踪。 到他的身形再次显现的时候,却是在他那修行阴域月下湖的湖水上。 孟彰缓步走上湖水,来到白莲莲台上坐下。 银白游鱼鱼群从各处而来,凑到他近前睁着眼睛看他。 今日是外头有些事情要忙,所以迟了。孟彰道,你们且自个儿去玩吧,不必在意我这里,我没什么事的。 银白游鱼鱼群绕着白莲莲台来回游走过几圈,见孟彰和往常时候比起来多了一点倦怠,都有些担心。 一尾一尾银白游鱼从湖水里跳出,映着朦胧的阴月月华凑到孟彰近前给他逗趣。 孟彰很给脸面地看了一阵才制止了他们。 可以了,你们玩去吧。 银白游鱼鱼群在湖水里转了一圈,细细看着孟彰。孟彰在白莲莲台上安然坐着,含笑回望过去。这些银白游鱼见了,方才各自散去。 孟彰这一日大抵是没打算做些什么。他挥别了银白鱼群以后,便收摄心神入了他自己的梦境世界中,最后躺在梦中那月下湖上随风飘荡的龙舟中昏昏欲睡。 他也真的要沉入那无梦的睡乡之中了,却偏被一声哗啦啦的海浪声唤醒。 孟彰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时候,手上就拿住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海螺。 杨三哥?孟彰问。 另一边厢握着海螺联络孟彰的杨三童听到这个声音,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就意识到了什么,愧疚问:是我打扰你了么? 孟彰从龙舟上坐起,笑着对海螺另一边的杨三童道:没有。对了,杨三哥你这么晚了才来联络我,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杨三童想起正事,也来不及跟孟彰寒暄,当即就沉定话语道:确实是有些事情不太对劲,所以想跟阿彰你说一声。当然,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纯粹就只是我多想了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说。孟彰听着杨三童的话,也收敛了面上声音里的笑意。 杨三童定了定神,道:阿彰,也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东宫里的这位太子殿下,近来有意在收缩他的力量,东宫扩散的脚步也停下来了。他的状况 不怎么对。犹豫了一阵,杨三童到底是跟孟彰说出了他自己的判断。 孟彰眯着眼睛,快速从脑海中提取出近日里关于司马慎的所有信息。而下一瞬,他的提取范围甚至不再局限于司马慎本人,就连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也都被圈了进去。 但不得不说,孟彰这段时日来还真没有怎么关注他们一家子。 真正比较有用的信息,就是今日里罗学监才跟他提起过的顾旦的事情了。 罗学监说,顾旦那十二节书虫的机缘,很可能跟峻阳宫有关。 劳烦杨三哥你将你手上的那些信息传过来,我先看一看。孟彰道。 杨三童没有拖沓,直接就将一枚储备了信息的玉简通过小海螺送了过来。 好,你先看一看,都在这里了。 第811章 孟彰将小海螺拿到眼前,同时另一只手在小海螺的前方虚虚一抓,便有一枚玉简安安稳稳地落在落在他的五指之中。 目光在那枚玉简上一落一收,孟彰的心神间便多了一条条罗列规整的消息。 司马慎以东宫底蕴为基础设立东宫,收拢天下有意谋求种种修行资粮却苦无门路、嗷嗷待哺的各方阴魂;司马慎和他父皇母后发生冲突、隐隐生出嫌隙;帝城内部各支司马氏藩王先后仿效司马慎动作为自己收拢人手 第258章 其实前面罗列出来的那一部分消息,孟彰在今日之前就已经看过,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消息,杨三童自己也知道。但杨三童所以又将这部分消息重新递送到孟彰面前,让孟彰又看过一遍,自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孟彰一眼看过那些已经过去了好一段时间的消息,视线几乎没有任何停留,便越过明显的时间间隔,看到杨三童这一次新递送上来的那部分消息。 以某一日为界线,司马慎和他父皇母后之间还有点紧绷的氛围似乎就缓和了下来。而在殷商那位末代商王从殷墟里走出来的那一日开始,峻阳宫与东宫之间的隔阂更是直接烟消云散。 不那么叫人意外的是,先示好、释放缓和信号的,是峻阳宫里的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 更不叫人意外的还是,在他们一家子和好以后,他们那一脉的动作似乎忽然就小了很多。 当然,也只是似乎而已。 他们那一家子并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做了,而是更低调了。 司马慎所掌有的东宫渐渐被峻阳宫的宫人接手、峻阳宫里的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两人悄然调动各方人手和资源 他们的动作不停,却都不那么惹人注意,而且每每总是被隐藏在一些不大不小的人员调动之中。 孟彰一一看过玉简中的消息,又将玉简里后半部分的消息和前半部分的那些做着对比。 杨三哥,你近来都是在帝城里看着,你觉得孟彰半抬起视线,却不是在看他手中的那枚小海螺,而是看这月下湖梦境中疏阔朗明的夜空,他们一家子是想要做什么呢? 小海螺那边厢的杨三童沉默着,半饷后才慢慢地露出一点莫名的笑意:阿彰你问我吗?我确实是有一点想法,但我觉得,阿彰你应该也已经猜到了。 果然吗孟彰莫名慨叹道。 杨三童没有接话。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孟彰并不需要他再说些什么。 孟彰也不介意杨三童的静默,他再开口时候,却不是说些什么安排又或者吩咐杨三童些什么,而是询问杨三童自己的打算。 杨三哥,如果司马慎他真的要转生阳世,那你、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杨三童也一直在为这件事发愁,听得孟彰的问题,他心里止不住地叹息,一时拿不定主意。 要知道,他们这些鬼婴胎灵所以会想要投靠司马慎,与司马慎这位大晋阴世皇庭的东宫太子将会在晋武帝退位后代其亲弟司马钟接掌阴世大晋皇庭中枢有关的。 他们还想着在各位鬼婴胎灵开始启蒙求学以后,能从司马慎这位东宫太子这里入仕做官,乃至借着大晋阴世皇庭的力量为他们这些鬼婴胎灵寻找到更多的生存空间和发展的道路呢。 但现如今 现如今司马慎这位东宫太子想要转生阳世,再入一次人间,那不论司马慎他和他父皇母后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他们最先的那一重在司马慎麾下出仕为官的谋算是彻底的落空了。 司马慎转生阳世以后,或许能够借助他父皇母后给他做出的种种安排布置再度执掌权柄社稷、登临大位,又能在重新走过一趟阳世回归阴世天地以后执掌阴世龙庭大位,似乎对于他们这些鬼婴胎灵来说,结果没有什么区别。 都能在司马慎的麾下出仕入职,都能借助阴世龙庭的力量为他们这些鬼婴胎灵另行争取更多的庇护、力量和资源。 但事实上,这两种情况还是不同的。 大不同。 如果司马慎真的要转生,再往阳世天地里走一趟,以争夺皇朝大位,对于司马慎自己来说,或许是多了很多的好处,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平白增添了变数。 毕竟,那可是转生啊。 谁知道司马慎这一次的转生能不能如他们一家子所料想的那么顺利?谁知道司马慎在转生之后会是个什么境况?谁又知道司马慎的心性会不会因为那一趟阳世转生的经历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太多了,多到杨三童连赌都不敢赌。 我们吗?他苦笑着对孟彰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能将心头那一瞬间生出的痴妄说道出来。 他怎么能说得出口? 当日杨三童他们这一大群鬼婴胎灵是先去安阳郡城隍府里见过孟彰,然后才起了心意往帝都洛阳这边来的。虽然说他们是在确定孟彰不愿意收拢他们以后才要在司马慎这里想办法的,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们再不能因为司马慎那边另外生出变故就又想要转投孟彰。 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们杨三童一咬牙,将那混乱的心思压下,说道,我们现下也还没有一个统一的想法。但就目前来说,我们有两个倾向。 第812章 孟彰微微颌首,以示自己在听。 第一个,我们诸多兄弟姐妹就跟着司马慎这一条路走到黑。不论司马慎到底打算怎么做,我们都帮一帮他,也只帮定他。司马慎的事情倘若能成的话,我们自然也能跟着赢,要是他败了的话杨三童眸光隐隐显出决绝,那我们就当是为我们这一众鬼婴胎灵走在正道上所支付的代价。 比起其他的阴灵来,他们这些鬼婴胎灵着实缺了很多、很多的东西。而他们这些鬼婴胎灵想要在阴世天地里真正立身,而不是被人当做只会捣蛋、耍蛮、稚嫩又无知的废物,他们就需要有什么能让所有阴灵正视他们的东西。 忠诚,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杨三童甚至对着孟彰轻松地笑了笑。 孟彰没有说话,却看得很明白。 不论是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在诸鬼婴胎灵中入了排行的年长鬼童,还是更幼小、才刚刚从阳世天地里落到阴世天地这边厢真正白纸一片的胎灵,其实都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们这一次的犹豫不是因为他们怕魂飞魄散,是怕自己魂飞魄散后却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怕他们死得不值一文。 第二个呢?孟彰问道。 第二个?杨三童笑了一笑,回转心神来答孟彰的问题,第二个自然就是任由司马慎转生,我们只在这阴世天地里等着他归来。 我们跟他,只做一对寻常的君臣。 寻常的君臣 孟彰立刻就明白了杨三童等意思。 他若是能顺利闯过重重难关,转生后在阳世天地里执掌皇朝大位,归来后又能在阴世天地里成为阴世皇庭里的帝皇,那我们自然是拜服在他丹陛之下,成为他的臣属;倘若他没能闯过来,中途败亡而归,那我们自然是另择新主。 彼此之间不必再提什么情分,一切只从双方的利益、强弱出发。 孟彰正思量着这中间的利弊,就听到杨三童的声音从那边又传了过来。 现在到底是要怎么选择,我们众兄弟姐妹都还没有个定论。阿彰,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孟彰不是很想要掺和进这件事情里。 盖因如果司马慎真的决定要往阳世天地里走一趟,那么接下来的选择,则必定会在相当的程度上影响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一大群鬼婴胎灵的未来,更甚至是会决定他们的命运。 这中间的因果和责任,孟彰不想沾染。若不然在当时白长姐、程二郎和杨三童这一大群鬼婴胎灵找上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将他们这一大群鬼婴胎灵给收拢了。 是以这会儿孟彰摇头,道:我不是很清楚你们的情况,你一时来问我,我也拿不定主意。还是杨三哥你们自己再慢慢推敲吧。你们就最清楚自家的情况,也最能说服其他人。在这件事情上,你们做的决定必定要比我这一拍脑袋想的更合适。 杨三童将那油然而生的失望小心隐藏了,也道:这倒是。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就再好好想一想吧。反正这会儿也不着急。 只看大晋阴世龙庭里峻阳宫和东宫这一阵子隐蔽却不显急躁、整然有序的动作来看,距离司马慎真正转生大概还有些时间。 抓住这段时间,他们还能再好好地想一想。 孟彰先是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不忘提醒杨三童。 你们如果真的想要做些什么的话,还是多盯着帝城里的峻阳宫和东宫才好。 杨三童看着孟彰,还有点不明所以。 既然都已经开口了,孟彰索性就说得更明白一些。 自古以来,但凡能够登临大位的人,他们的生辰其实都很有些讲究的。 杨三童悚然一惊,下意识重复着孟彰的话:生辰 不错,生辰。孟彰点头,生辰定八字,八字又跟天机命数牵扯。 杨三童也是一个激灵,连忙将这件事给标注出来,打定主意要在稍后跟各位兄弟姐妹联络的时候好好说道说道。 我竟是忽略这个了,他道,多谢你,阿彰,你提醒了我。 纵是在皇朝传承稳固、天下太平的年代里,各个有意争夺皇朝大位的皇子出生时间和节点也仍旧会影响到他们正位夺嫡的道路,更何况是接下来皇朝传承动荡、局势混乱的时间里? 如果他们真没留心这方面的安排的话,司马慎或许不会有什么影响,但他们这些鬼婴胎灵们却绝对会开局不顺。 若不是你提醒,杨三童心有余悸,我们怕是就麻烦了。 第259章 孟彰倒是没有承接这份功劳。 纵是杨三童这一时半会儿的没想起来,也不代表他后头不会从司马慎那一家子的动作中被点醒。 是的,孟彰确信司马慎那一家三口不会疏忽这些细节。 对于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来说,这事情关乎他们真正的嫡长子日后的宏图霸业,当然会将一切准备做到最好;而对于司马慎来说,这却又是他对原本历史进程的又一重要改变,他自然可以输、可以失误,但只要他还想积累命运变数,真正改变历史的话,他就需要将这一切做到最好。 第813章 杨三童对此没有多说什么,但却不是顺遂了孟彰的意愿,反而还在心里更固执地认定了。 阿彰,你还想要知道些什么?杨三童问道。 孟彰几乎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两日我做了一些事情,也不知道帝城内宫里的那几位对此会是个什么态度。如果杨三哥还有闲暇的话,烦劳你多注意一下相关的消息,我想要看一看。 杨三童似乎也已经收到了风声,问道:阿彰你是说今日里从童子学、太学里流传开的那一份卷宗? 孟彰并不觉得惊讶,听得杨三童的话,他就笑了起来。 你果然已经听说了?那想来帝城内宫里的人几乎都已经得到消息了?他道,是的,就是这件事情,还请杨三哥你多留心些。 杨三童立即就答应下来了:没问题。 顿了一顿,他又解释也似地跟孟彰说道:那卷宗既是出自你的手,又已经得了太学里所有大先生的允准,更已经散落到了帝都中的各家大族之中,帝城内宫里当然不会注意不到。 倒是阿彰你他似是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就没有将一份卷宗呈上?我听着帝城内宫里各处的声音,似乎不怎么满意。阿彰你是故意的,还是没有想起帝城内宫这里来? 孟彰失笑。 这有什么故意不故意的?他漫不经心道,我不过一个未长成的小郎君,又是白身,纵然想向帝城内宫里的那几位递策,也没有门路啊?这如何能怨得我?而且 司马氏是皇族,他们的决策也是国策,关乎天下黎庶的命途,不比各世家、望族只是影响他们自己的家族利益,自然要更谨慎更小心些。且先让各世家、望族尝试着看一看过程和结果,然后才好上呈中枢,不是吗? 原来你是这样考量的,杨三童叹道,但阿彰,帝城内宫里的那几个人未必能完全理解你的顾虑。你 孟彰却不是很担心。 不必担心,祭酒会禀上的。他道,只是时间得在下一次大抵得在下一次朝会时候。 杨三童这才真正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待他缓过来后,他又不忘提醒孟彰:阿彰,帝城内宫里的那几个人心眼都不大,你虽没想要入朝为官,但最好还是莫要让那几个人惦记上你吧。 唉,孟彰叹了口气,却是问杨三童道,杨三哥觉得,我处处敬着他们、视他们如君如主,他们就不会惦记着我了吗? 杨三童一时无言。 如果是换了个人,杨三童犹豫一下就能点头了。可这个人是孟彰 杨三童还真不敢。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声,却是一时笑起,在另一边道:阿彰,你这算不算是被自己的资质拖累了? 孟彰也跟着笑起来,然后很是认真地来回答杨三童:是的吧。 杨三童就道:那我这次是真不会羡慕你了。 孟彰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在杨三童切断与孟彰的联络以前,杨三童还不忘跟孟彰保证:阿彰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们会帮你留心的。 孟彰道谢:谢谢。 杨三童不甚赞同,在另一边道:不,其实是该我们来跟你道谢的。 嗯?孟彰发出一个单音。 杨三童认真地道:我替我们诸位兄弟姐妹、替更多可以饱暖地长大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谢谢你。 孟彰沉默下来。 杨三童不在意孟彰那边的反应,继续道:我们虽然是鬼婴胎灵,但真的不想再要有更多的鬼婴胎灵落在这阴世天地里了。我看得出来,阿彰你的计划若是能真切地着落到实处,很多的孩童、婴儿就可以活下去了。 谢谢。杨三童最后郑重道。 孟彰道:它现在也就是一个计划,一个还没有开始的计划,一个也不知道在过程中会不会走样、最后结果也未曾定下的计划,说这些 还太早了。 杨三童对孟彰的能力是很信任的,这会儿听得他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回一句迟早的事,但他想了想,到底是将那到了嘴边的话给换了:这倒是,那便以后再说吧。 孟彰如何没能听出杨三童的不情不愿? 他沉默须臾,竟是问杨三童道:杨三哥,你觉得 嗯?杨三童不解地发出一个单音。 孟彰摇摇头,将话说完:你对它很有信心? 杨三童一下就笑开了:阿彰难道对它就没有信心吗? 不,我是说,孟彰难得在杨三童面前斟酌着用词,你真觉得它不会被扭曲吗? 杨三童终于明白孟彰在担心的是什么。 他抿了抿唇,坐直了身体严肃地唤了孟彰一声:阿彰。 嗯?孟彰应声,示意自己在听。 杨三童就继续道:我虽比你年长得多,但论才智、论眼界、论学识,我却是远不如你的。 第814章 孟彰沉默听着。 太多太多的事我不似你能预见它们的发展和结果,太多太多人的心思我也不似你能够窥破、洞察 比起孟彰来,他就是一个后觉者、愚钝者。 但我知道,很多人会在走着走着以后变了模样,就像很多事会渐渐变得扭曲、失控。 这一切却都是正常的,甚至是必然的。杨三童很是平淡,透出另一种洞察的大智慧,我们能做到的,也只是尽力地去把控事态、把控自己的心境。 杨三童目光平视,看着前方那一面暗灰的墙壁。 可不论事态怎么变化、人心又怎么变幻,只要它在最开始的时候是好的,那就可以了。 孟彰将杨三童的话听完,道:杨三哥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他站起身,对杨三童所在的位置躬身一拜。 彰,受教了。 杨三童又是笑了一下。 阿彰你也就是这一会儿想岔了而已,很快你自己就能将心思回转过来的,算什么大事。 对了,杨三童又问孟彰道,接下来你还有什么需要我留心的吗? 嗯孟彰很认真地想了想,还是叮嘱杨三童道,那就劳烦杨三哥你再帮我留意一下司马钟这一支血脉的情况吧。还有,再帮我留意一下晋武帝司马檐的其他子嗣,尤其是豫章王。 让他多留意一下司马钟这一支血脉的情况,杨三童当然可以理解。司马钟或许是愚笨似幼儿,可他毕竟是阳世大晋皇庭里的皇帝,他的子嗣天然有继承他皇位的权利。 如果司马氏的各支藩王能看着司马钟这一支血脉继续执掌社稷大位的话。 晋武帝司马檐的其他子嗣也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豫章王 杨三童快速调取出关于这位豫章王的认知和记忆。 豫章王司马炽,晋武帝司马檐的二十五子,在司马氏宗室里也只是寻常而已,并不如何出色。 可孟彰却偏偏将他点了出来,莫不是 杨三童看了看左右,却不说话,而是直接往手中的小海螺传出一点神念。 阿彰你提起这豫章王来,是你觉得他最后有可能会成为那司马钟的后继者,在他之后坐上那个位置? 孟彰也就没有开口说话,而是选择向小海螺中递出一点神念。 我也不确定。只是 他是说真的,不骗杨三童。 尽管在他前生的晋朝历史里,晋惠帝司马衷之后,确实是这位晋怀帝司马炽在混乱中联同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四大家族建立起了西晋,他也仍旧不能确定在这一世、在这天地里,豫章王司马炽是不是还有这份缘法。 有的时候你得承认,最后成事的,不一定就是优势最大、最名正言顺的那个,还有可能是让各方妥协接受的人。 杨三童若有所思,往小海螺中递送一点神念道:阿彰你说得对,确实就是这样 孟彰却又是失笑着传递神念:司马慎这位东宫太子也要入局了不是吗?有他在的话,其他人也很难有机会,且还得看后续局势的发展。 司马慎可是重生者。他会愿意转生、再入阳世争位,想也知道对他司马氏的其他宗室不满意。谁又知道他会怎么看他的那些兄弟? 杨三童摇摇头,决定不再为难自己。 他虽然在这洛阳帝宫里待了这么一阵,也算是很受了些熏陶,可他对这些筹谋、推论还是很头疼。 就是司马氏一族对那卷宗的态度、晋武帝和晋惠帝的子嗣情况吗?杨三童最后给孟彰递送一点神念,问道。可还有其他的? 孟彰摇摇头,直接开口道:暂时没有了。 杨三童就道:那行,就先这些,等一段时间后,我会将相关的消息给你。 再要想知道些什么,他道,你且尽管联系我,我会帮你看着的。 孟彰笑着谢了:好,多谢杨三哥。 第260章 杨三童对孟彰的吩咐从来就很上心。这不,不过刚刚收起那传讯的小海螺而已,杨三童就已经通过暗信将安排传递了出去。 看着消散于夜色中的淡烟后,杨三童方才联络鬼母白氏、白长姐和程二郎等一众阴鬼。 三郎? 联络成功建立起来并再次确定过彼此身份的那一刻,传入杨三童耳中的就是鬼母白氏的声音。 听得出来,鬼母白氏对杨三童深夜联络她很是担心,杨三童才刚应一声,她便一迭声询问道:你在那宫城里可还顺利?都这个时间点了,你还联络我们是有什么急事吗?你大姐和二哥这会儿都空闲着,需要我让他们点齐人手去接应你么?你说,我们这里随时都能准备好的。 杨三童听得有些哭笑不得,但同时,他心里也是暖暖的。即便他早不记得自己都已经死了多久了。 我能有什么事?好好的呢。不需要这么紧张,真没出什么意外杨三童惯例安抚了鬼母白氏一回,接着便直入重点,说道起这一次他联络鬼巢众多鬼婴胎灵的目的。 第815章 你的意思是,帝城那位东宫,要在这个当口选择另外的道路?白长姐问道。 该是这样的没错。杨三童先是点头,随后又给他自己的判断添加更有力的佐证,不独独是我,阿彰他也是这样判断的。 孟彰小郎君也是这样判断的?白长姐惊了一下,旋即道,那我们就真的要慎重了。 鬼母白氏和程二郎、张四女、陈五女等阴灵也都各自点头。 杨三童暗下放松了些,于是就又问道:那我们这一次要怎么选?是要继续跟随这司马慎,还是要另行投靠他人? 这白长姐沉吟着,一时无法拿定主意,她将目光看向了程二郎。 白长姐乃是他们这些鬼婴胎灵的大姐,她的意见份量极重,某些时候甚至能做到一锤定音。程二郎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完全不介意做些抛砖引玉的事。 我觉得我们应该等一等司马慎。他道。 这个决定顿时吸引了鬼巢中所有阴灵的注意。 为什么这么说?众多鬼婴胎灵之中,有鬼灵扬声问道。 不独独hi鬼婴胎灵中那些未入排行的小鬼胎灵,就是处在排行中的那些夜读看定了他,等待着他的理由。 尤其是鬼母白氏、白长姐和杨三童这三个。 因为孟彰小郎君。程二郎一点也不慌,给出了他自己的理由。 这个理由着实出乎很多鬼婴胎灵的意料,以致诸多鬼婴胎灵都是一阵茫然,跟不上程二郎的思路。 因为孟彰小郎君?为什么这样说? 程二郎不答反问:我们这些鬼婴胎灵要找的盟友原本都是夭折的阴灵吧?那普天之下,你见过哪个夭折的小郎君比司马慎更符合我们的要求吗?你又见哪一个夭折的小郎君能比司马慎更得孟彰小郎君的重视?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鬼巢里所有的鬼婴胎灵连带着跟随杨三童在外奔波的那些,也都没有了声息。 尤其是最后那一个问题,更是让人连任何备选的答案都找不出来。 似孟彰小郎君那样的人物,能得他重视、多多投注目光观察留心的,必定有他的非凡之处!所以洛阳城那边的混乱,我赌司马慎赢。 顿了一顿,程二郎又补充道:就算司马慎真的输了这一次,我也赌他能给自己保下再次崛起、壮大的资本。 远在帝城里的杨三童打破这一重沉默:没想到倒是二哥你对司马慎更有信心啊 程二郎笑着摇头:我这不是对司马慎更有信心。我是对孟彰小郎君有信心。 孟彰虽惯常和气,也平等地对待着不同身份的人,但他投落到每个人的关注总是不一样的。他观察了那么久,很确定司马慎就是被孟彰小郎君多加关注的其中一个。 杨三童没有跟程二郎争辩,他快速道:二哥你说服了我,我也赌司马慎。 白长姐微微颌首,虽目光往张四女看去,似乎是等待着她的意见,但实际上她心里其实已经有猜测了。不独独是张四女的选择,就连剩下的其他兄弟姐妹的意见她都已经有谱了。 果不其然,在程二郎和杨三童之后,一个又一个鬼婴胎灵的答案无比雷同。 我也赌司马慎吧 对,赌司马慎的算我一个! 再算我一个! 到最后,白长姐都懒得记了,只在原地坐着听。一直等所有的鬼婴胎灵都表达过自己的态度以后,她才看向鬼母白氏,问:阿娘,你的意思呢? 鬼母白氏已经看了一整场过程,心里也早已经有答案了。这会儿听得白长姐来问她,她也就笑道:那便是司马慎了吧。我也相信孟彰小郎君。而且 她面上笑意不减,柔软却也坚定。 纵然我们最后赌输了,我们这一大家子也总是在一块儿的,不是吗?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张四女等所有在鬼巢里的和不在鬼巢里的鬼婴胎灵们尽都笑了起来。 那倒是。既有了定论,白长姐也不再拖沓,直接开口道,那么,我们就跟着那司马慎再走一趟吧。 一众鬼婴胎灵们也都笑开,个个欢欣雀跃开口。 如果我们要再跟着那司马慎走一段路的话,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往阳世天地里走一走?阴世天地我都有点待腻了,想到阳世玩一玩 哈哈,我也是,我也想去阳世玩玩了。 去阳世玩?我才不想呢。你们要去就你们自己去。每次跑到阳世去都总有一大堆规矩要守。这个不许,那个不行的,太没意思了!我还不如去帝城里呢!帝城那边事多,很能开眼界。我们既然准备入仕,朝堂里的规矩也得多了解了解才是。不然日后有我们吃亏的时候! 你说得倒也在理,不过我还是想去阳世转转,阳世里规矩确实多,可有趣的事情也同样多啊!为了那些好玩的,我不介意守一守规矩 这些鬼婴胎灵各自说得热闹,甚至还有鬼灵异想天开地道:说起来,如果司马慎真的想要夺取阳世天地里的朝廷大位的话,我们是不是也该分一些兄弟姐妹往阳世天地转生一趟作为辅佐?我们只是在阴世天地里出手的话,终归是局限。而且 第816章 这个说话的鬼灵虽然还没有进入排行,但在众多鬼婴胎灵之中已经算是成熟难得的了。所以他这话一提起来便得到了很多鬼婴胎灵的赞同,只是这些心动的鬼婴胎灵都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已。 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这些留守鬼巢的鬼灵对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中的苦涩。 分派人手进入阳世天地中建造属于我们这些鬼婴胎灵自己的基业我们当然也想,但真正要做起来却很难。太难了白长姐先说道。 程二郎也道:我们聚集众多鬼婴胎灵,以兄弟姐妹相称,看起来确实势大,可是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根底太差了,寻摸了这么久都没有抢到安稳转生阳世做人、入道的路子。没有一条稳当、周全的路子,我们要怎么保证我们转生阳世的兄弟姐妹记忆不昧?怎么保证这些兄弟姐妹能在合适的时间用合适的身份和状态去到那司马慎的周围? 远在帝城内宫里的杨三童听得鬼巢这边的对话,也道:是的,没有稳定的通道和法门的话,轮回转生的不确定性太大了。它甚至不是能用数量去弥补的。 真要是最不走运的那种情况,杨三童觉得很有可能所有他们跟着司马慎脚步投送到阳世天地里去的兄弟姐妹们全部都会跟司马慎错过。 这种情况可不是就一定不会出现的。 听得杨三童的话,鬼巢那诸多鬼婴胎灵中,有人目光闪烁,像是想到了什么。 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这些入了排行的鬼灵若有所觉,同时抬起眼睑往下方的诸多鬼婴胎灵处扫落目光。 那些目光都是一色的平静冷淡,压得那些心虚的鬼婴胎灵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看到自家的兄弟姐妹们这顺服的样子,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他们的目光才终于柔和了一些。 请孟彰小郎君帮忙的话就别说了,也别再想着这件事,我们不做!还是白长姐先开口道。 程二郎也道:不错,这是我们诸多兄弟姐妹的事情,跟孟彰小郎君不相干,别想着为这件事去烦他,他不欠我们的! 白长姐和程二郎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哪怕杨三童不在鬼巢里,没能清楚看见那几个鬼婴胎灵的小心思又如何?他仍旧能猜到甚至是清晰推断出鬼巢这边的景况。 阿彰那里?你们谁都别想了,我不会跟阿彰开口的。 负责跟孟彰直接交流的可是杨三童。他不点头,鬼巢里的哪个鬼婴胎灵能找到孟彰跟前去同他说话?! 你们要有人想跟着司马慎一道转生阳世去谋求跟司马慎的君臣情分,那你们就自己去碰运气。转生阳世的方法我们自家手里也有,顶多是不稳定而已,散不了魂魄的。你们且去,我们等着你们归来。 那几个心虚的鬼灵讪讪低头,几乎将自己的脑袋塞到怀抱里去。但更多的鬼灵却是压根就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微妙,一个个笑着说话。 这样听着好像也很有趣阿 第261章 热热闹闹的说笑声暂且掩盖了某些矛盾,但到底没能真正地解决问题。 鬼母白氏心里就很明白,她看了看那些正说闹得高兴的鬼婴胎灵,回转眸光时候却是含笑开口道:孟彰小郎君那里的门路确实不能惦记,但是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入了排行的鬼婴胎灵纷纷往她这里看来。 司马慎那边或许可以找找办法。鬼母白氏将话说完。 远在帝城内宫里的杨三童当即领会了她的意思。 阿娘你的意思是,让我想办法成为司马慎的心腹,好叫他主动安排我跟着他轮回转生?杨三童皱着眉头,满脸的为难,可是这行不通的吧?峻阳宫和东宫的动静连我都瞒不过去,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同在帝城内宫中的其他聪明人? 瞒不过,要怎么办?当然是趁着其他人来不及出手阻拦的时候抢先一步完成转生啊! 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取得他的信任了。杨三童道。 鬼母白氏失笑摇头。 这个,我当然知道。她道,似司马慎那样身份的人,哪怕你做得再好、表现得再忠心,他也不可能会真的信任你的。 那杨三童都被弄得有点糊涂了。 其实不仅仅是他,就连坐在鬼母白氏侧旁的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也是一样的摸不着头脑,满脸茫然。 鬼母白氏很有点感慨。 你们啊,还是少了点跟他们那些高门子弟打交道的经验。 杨三童将鬼母白氏的话听得清楚,很是不忿。 其他兄弟姐妹或许是这样的没错,但他怎么可能也一样?孟彰小郎君不就是他一直在联络的?难道孟彰小郎君就不是高门子弟? 鬼母白氏往程二郎、张四女中间的空座处看过去。 那是诸多鬼婴胎灵留给杨三童的位置。 司马慎的绝对信任换取不来,但有限程度上的信任却总是有办法的。待明日晨早,你尝试着往上递话求见,且看看司马慎他会不会见你。若是他愿意见你,我们就还有办法。 鬼母白氏既是有意教导她的这些孩儿们,便也细细提点,很是耐心。 第817章 有限程度上的信任?还是近段时日里备受熏陶的杨三童最先抓住了重点,阿娘的意思是 我要跟他交底?杨三童问,不能全盘托出,但也必得是一部分的? 鬼母白氏不急着回答杨三童,她含笑看着眼前的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等到他们面上眼底终于显出一些明悟以后,她才点头应声:不错,我就是那个意思。 杨三童先前一直都在配合地等待,到这一刻他察觉到鬼巢里的变化,这会儿他听到鬼母白氏的话,也知道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也终于明白一些什么了。 他不觉笑了笑。 这从心底泛上来的真切笑意冲淡了杨三童眉眼间隐隐沉淀着的阴沉,让他看起来又是那个在鬼巢里无忧无虑的小鬼灵了。 为什么呢?张四女先问道。她一面询问,一面看向了她前方的那个空荡座席,眉眼间还漂着一点不解。 是不是她想错了,三哥他没有很奇怪? 鬼母白氏还是没有立时回答,而是转眼看向了其他的鬼婴胎灵。 白长姐和程二郎对视得一眼后,就有程二郎先开口:阿娘是觉得,即便我们透露了一些根底,司马慎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甚至正相反,他还会更重视我们? 等程二郎停住话头后,白长姐也开口道:是因为司马慎想要做的事情,不是凭借他自己的那部分人手能够做成的?哪怕再加上峻阳宫的力量也不行? 接连听了程二郎和白长姐两人的话,张四女、陈五女等鬼婴胎灵也终于抓住了一丝脉络。 东宫!有鬼灵心头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 不错。鬼母白氏终于点头了,正是东宫。 他们这话里说的东宫指的可不是司马慎的东宫名位,而是他以东宫底蕴为依托组建起来的东宫体系。 且只看那东宫运作就能知道了,司马慎他手边缺人。鬼母白氏顿了一顿,还强调道,很缺很缺。 你们且再看一看司马慎现如今所能调用的人手的派系。鬼母白氏又指点道,司马慎现在能够调用的人手,其实统共算起来就是三个派系。 第一个,他自己东宫里配备的人手。这是他天然的直系。刨除他们之中某些被其他各方安插·进去的暗子,这就是最忠诚于司马慎、也是最得司马慎信任的一部分了。 第二个,他作为峻阳宫里那两人的嫡长子所能调用的峻阳宫派系的人手。这一部分司马慎也就是个少主。他确实可以调动这些人手为他做事,但一应范围却都要被局限在不会影响峻阳宫那两人的利益的前提上,又或者不会悖逆峻阳宫那两人的意志的情况下。 第三个,也就是那些被纳入司马慎所搭建起来的东宫体系的人。这一部分的人你们想必都能猜到了,司马慎会用他们,但绝对不会太相信他们。 白长姐若有所思地接过鬼母白氏的话头,说道:三弟现在在司马慎那里就处于一和三中间 还没等其他人说话,白长姐自己就先反对了。 不,不对,不能这样说,白长姐道,三弟其实只是在第三个。他有东宫宫人的身份,但却不是东宫的直属。司马慎也从来没有将三弟看作是他们东宫的人。 程二郎、张四女等一众入了排行的鬼婴胎灵也都赞同地点头。 只有杨三童在另一边听得有些委屈:这,这也不能怨我啊 白长姐忍了笑,无比正经严肃地笑道:我们没怨你,三弟,你相信我们。说起来就那边帝城内宫的情况,不论是我们中的哪一个过去,也都没有谁能做得比你更好的了。 杨三童的脸色这才悄悄缓和了下来。 白长姐和程二郎察觉,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也都放松了些。 交底如果真的能拿到司马慎手中转生阳世的门路的话,那倒也没什么,顶多就是要将准备交底的内容挑选好罢了。但司马慎真的会愿意让我们搭乘这一场便利?白长姐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凝重地问道。 程二郎也想到了这一层,同样凝重道:是啊,先不说他们那一家子都被人盯得死死的,就算撇开了这个不提,在这阴世天地里,不也正有 他没将话说完,却快速地抬起目光往天穹的方向瞥了过去。 诸多鬼婴胎灵中最为灵醒的那一批很快就领悟了程二郎所指的存在。 不错,程二郎说的不是别个,正是现在看似在那位末代商王出世的光芒下被压制的各位阴神们。 程二郎见各位兄弟姐妹都理解了,也就继续道:轮回转生该是属于祂们的权柄吧,往常时候倒也还好,可是现在 现在的祂们可比先前时候强势多了,何况祂们也一直有意要收回权柄,万一司马慎这一次就正正撞入祂们手里,成为祂们收回权柄的机会,那,恐怕这里的事情就不只是我们能不能顺利借着司马慎的门路转生阳世的事了,就连司马慎自己都会被拦截下来。 第818章 白长姐、杨三童、张四女这些鬼婴胎灵听着程二郎的话,都觉得很有道理,一时之间,他们的目光又都汇聚到了鬼母白氏身上。 迎着一众鬼婴胎灵的视线,鬼母白氏点头道:不错,二郎,你的担忧很有道理,所以我们如果真想要走司马慎的门路的话,还需要注意其中的分寸。 分寸?一众鬼婴胎灵若有所思地喃喃道。 鬼母白氏笑了起来:不错,你们得知道,那司马慎或许还有点软和,但峻阳宫里的那两位,却是十足的霸道和偏执。 他们想要做的事情,不论是谁阻止都没用。他们从来不会惧怕为了自己的目的付出代价,不论这代价到底是什么。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各自思量着,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你看,当年那司马檐想要大位,所以他将本来被他父亲许给他已经过继出去的弟弟的名位给抢了;早几年那两个人想要补偿那司马钟,所以那司马钟就被他们两个给筹谋、安排着推送到了那个位置上。鬼母白氏淡淡地将峻阳宫中那两人的前事又给各位鬼婴胎灵简单数了一遍。 当年为了他自己,司马檐忤逆了父祖;前几年又为了他们所谓的补偿,将那司马钟的性命连同一整个江山社稷做为筹码。你们觉得,这一次为了让他们那真正嫡长子的司马慎能够再次转生阳世,他们会做出怎么样的事情来?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俱都喃喃无言。 是啊,峻阳宫里那两人就是这般猖狂的秉性。这一次再为了他们的那真正嫡长子能转生阳世,他们真的会在意所谓的代价吗? 阴神们会想要借着这次机会收拢原本就该属于祂们的权柄? 如果真有必要的话,白长姐他们相信,不等阴神们出手,峻阳宫里的那两个都会直接找上各位阴神们,拱手将这个机会让出。 什么家族?什么国祚? 在峻阳宫那两人眼里压根儿就什么都不是。起码远远比不上他们自己舒心畅意来得重要。 第262章 半饷沉默以后,远在帝城内宫的杨三童先笑了笑,道:管他们如何呢?峻阳宫里那两人的这脾性对我们、对阿彰才是最有利的不是吗? 他们这些鬼婴胎灵可还打着借司马慎的门路安安稳稳地转生阳世的主意呢!再有,阿彰他同那些阴神们有着莫大的渊源,阴神如果能够顺利正位天地,对阿彰也才一定有着不少的好处。 既然如此,那他们不是该乐见其成么? 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这些鬼婴胎灵被杨三童一点,也都想明白了。他们一个个面上都带上了笑容。 不错,三弟说得很对,如果事情真如我们此刻所猜测的那样,对于我们、对孟彰小郎君就都是好事 哈哈哈,既如此,那我还真是希望他们两个能去找阴神们了! 我也是 在诸位鬼婴胎灵正说着峻阳宫里的晋武帝司马檐以及他的皇后杨氏可能会为了司马慎和阴神们合作的事情时候,孟彰其实也正跟陆判问起它来。 而不比鬼母白氏和诸多鬼婴胎灵们只能凭借蛛丝马迹空自猜测,孟彰这边的消息还更为确定。 陆兄长你的意思是孟彰问,峻阳宫里那两个非但真的要让司马慎转生阳世,还想要和你们合作,保证能让司马慎在起步的时候就占尽了优势? 正待在自己的神道法域中处理公务的陆判将才刚刚完成批复的卷宗放下,转而给自己端了一盏茶水来。 不错。陆判吹了吹杯盏中氤氲而起的水雾,笑得惬意,他们是这样想的。更重要是,人家不独独是这样想的,甚至还已经有了完整的交易计划了。 孟彰想了想,也不再只是通过印记同陆判用意念联络了,他直接站起身来,问另一边厢的陆判道:陆兄长,你现在可有闲暇? 现如今的阴神们可谓是忙得发疯,尤其是陆判这位判官。孟彰可不想轻易打扰了祂们。 当然有。陆判笑道,你且直接过来便是了,我们都给了你权柄的。 孟彰便道:那我这就过来,烦劳陆兄长你等一等。 陆判连忙将口中的那口茶水咽下,同时心念一动,祂案头上堆放得满满的、甚至还在源源不断往祂案头这里送的那些卷宗便都没了踪影。 做完这番动作后,陆判又坐直了身体,团团往与祂这神域接壤、不接壤的那些神道法域看过去,见诸位阴神察觉到祂的视线递来莫名的目光,祂得意地哼了一声,说道:阿彰稍后就到了,按照我们先前都约定,我手上的那部分工作就烦劳诸位兄弟了。 一位位忙碌到几乎分化了千百道分念的阴神听得,都很有些羡慕嫉妒。 什么?为什么阿彰会去找的你?他要找也该是来找我才对吧。明明就是我跟他最为熟悉! 陆判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见到是两位门神中的一位。 事实上,哪怕不需要祂循着声音去找,祂也能认得出来。 毕竟如今整一个地府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本来就只有那么几个。 第819章 但阿彰他这次就是来找的我啊。怪只怪郁垒你只是守着那座大门的吧 郁垒憋着气,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神荼抬手拦住了祂,直接问道:阿彰这次来找你,是有原因的吧?为了那司马慎的转生之事? 被神荼这么一拦,又听得神荼的话,郁垒也很快平息了心头的火气。祂笑道:既是为的外人的事情,那我们之间的约定就不能算数。 这话郁垒自己说了还不觉得稳当,祂便转了目光去寻其他的阴神,尤其是诸位阎罗天子们。 我们先前的约定说得很明白,只要阿彰找过来谈起地府运转相关事务,那不论他来找的是谁,那个人都可以想办法接引阿彰,让他来分担那个人的工作,其他人不得阻挠。顿了一顿,郁垒又道,为了保证不会有人出手干扰,在那个人招待阿彰期间,那个人手上的工作才会暂时分派给其他人接手。 我们当时话可都是说得明明白白的。顿了一顿后,郁垒一字一顿地将其中的重点重复了一遍,只要阿彰照过来谈起地府运转相关事务。 阿彰这次过来,既然为的是司马慎转生阳世天地的事情,那自然是同地府运转不相干的。 陆判。郁垒更是沉声一喝,你莫想要跟我玩文字把戏,我知道自家不擅长这个。我才不跟你玩! 虽然察觉到从各处神道法域里投递过来的目光中多出了许多揶揄,陆判面上的笑容也分毫不受影响。 祂淡定地摇了摇头。 非也,祂道,我这次可不是在跟郁垒你玩文字把戏。 先否定了一遍郁垒的说法,陆判才问道:如此,我且只问你几个问题。 郁垒不太想搭话,祂撇了撇嘴。 陆判却没有将祂的表情变化太放在心上。 阿彰这次来找我,是问的司马慎转生阳世的相关事情。这司马慎转生阳世,是不是属于生灵轮回往生的事情?既是生灵的轮回往生,如何就不涉及到地府的运作了?这都是轮回的事情啊。 陆判几乎不停顿地又开口道:司马慎的这次转生事宜,虽是司马檐先找过来的,也是他们先跟我们提起交易可能的,但这个交易如果能够达成,是不是将会大幅度推动我们一众阴神正位天地的进度?我们阴神一旦正位天地,必当第一时间运转地府、执掌轮回。既是如此,这件事如何又跟地府的运转没有关系了? 郁垒的脸色已经彻底平静下来了。 迎着陆判征询也似的目光,祂道:我先前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同你玩文字的把戏。所以,我只知道,司马慎转生阳世的事情或许也是生灵转生阳世,其中牵涉到轮回,但司马慎到底要选择哪种往生方式尚且还未定下。 那是第一。第二,我地府到底要不要跟司马檐达成合作还未有定论。就算我们阴神真能借此机会大幅度推进正位天地的步伐,安也得等事情定下来再说。现如今,呵呵 别说我没提醒你,陆判,郁垒淡笑道,诸位阎君大兄都还没有拿定主意呢。 陆判笑了笑:我当然知道,只是这事不是正在议着呢么? 既然是正议着,那就是有可能成,有可能不成。成与不成都在两可之间的事,为什么不能让祂拿来在诸位兄弟之间占得一二便利? 郁垒闷了一阵,最后低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陆判却是笑得更为高兴。 说起来,这阵子批复卷宗真是批得我脑壳疼。郁垒,你那边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吧?既如此,我这边就烦劳你多帮衬一点了。 陆判话才说到一半,都还没说完呢,郁垒就看见那原本该接连往陆判案头处递送的卷宗转眼就来到了祂的身前。 祂不由得怒瞪着眼。 然而,也没等祂说话,那边厢陆判的身侧就出现了一道矮小的身影。 这却不是旁人,正是孟彰到了。 要说孟彰的速度绝对不慢,毕竟他非但有着从孟府直达陆判神道法域的权能,中途还没有任何耽搁,但时间能掐得如此恰到好处,正正就将郁垒的话堵住了,那绝对是陆判的功劳。 见了孟彰,陆判当即就舍了祂手上端着的杯盏,起身相迎。 阿彰你来了?来来来,我们坐着好好说话。 郁垒目光扫到孟彰时候,眼神当即就柔和了几分,可当祂目光往孟彰侧旁一瞥,看到坐在那里两眼含笑的陆判,祂的眼神又立时添了几分凶狠。 这倒其实也没什么,关键在于,郁垒居然还乐此不疲地来回切换。 神荼在祂侧旁都看得无话可说。 祂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郁垒案头上还在一本本堆砌上来的卷宗,决定在郁垒想起还有一个祂在以前,先自避让了去。 只不过 神荼了解郁垒,知晓最后郁垒一定会找到祂这里来,郁垒又何尝不了解神荼?这不,神荼才刚有了一点动作,原本一直在盯着陆判神道法域所在的郁垒的目光就转了过来。 神荼? 神荼身体一定,虽面上神色不显,可祂映照在旁人的心神间的道影都显出了几分艰难。 第820章 什么事?神荼佯作正常,问道。 郁垒定定看了祂一阵,才问:你刚刚是想要走了吗? 神荼连忙摇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只是在想 嗯?郁垒扬起一点声调。 神荼就将刚刚瞥见孟彰时候生出的一点念想说道出来:我在想,既然阿彰的名头好用,而且陆判已经借用了,那我们如何又不能同样拿来用一用?反正,也就只是请阿彰来我们神道法域这里坐一坐的事情而已。 郁垒一时沉默了下来,连心神都有几分沉淀。 神荼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你说得很有道理。郁垒道,但是这会儿天色其实已经不早了。 孟彰今日回府其实就已经比往常时候要晚一些了,更何况先前还在梦境世界里很是停留了一阵,这会儿时间都已经落到后半夜去了,怎么可能还早? 阿彰既然来了,郁垒的目光又往陆判的神道法域扫过去,陆判这家伙一定不会轻易放人,但祂又绝对不会侵占阿彰的休憩时间 今日我们是没有机会了。祂最后道,待下回。 第263章 明明是我们先与阿彰相逢的,怎地就让那陆判给抢了先!郁垒很是不甘,这次阿彰来找那陆判是有正经事,这倒也就罢了。总不能连下一回阿彰再来地府的时候我们兄弟二人还是没能捞到个上趟吧? 神荼沉默地听着,久久没有作声。 郁垒等了一阵都没等到他的声音,便偏了头来看祂。 就是,就是,事情要是真传了出去,我二人的脸面还往哪儿搁啊?神荼当即回神,连连点头道,见郁垒脸色缓和下来,祂才试探着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阿彰他很有主意的 郁垒原本缓和下来的脸色一下子又黑了下来。 神荼你什么意思?!我会是那种为了自己的脸面和目的威逼自家幼弟的人吗? 神荼又是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就是想先问一问你的方法,我好想一想该怎么配合你而已 郁垒这次没那么容易被祂糊弄过去了。祂盯着神荼许久许久,直到神荼都快要忍不住露出破绽来时,祂才终于挪开了目光。 神荼心神一下放松下来。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那个从听完郁垒所说的话时候就从神魂深处露出一点痕迹的心念才彻底成形。 可郁垒你是阴世天地所孕育的阴神,不是人啊。 神荼心里诚然是这样想的,可祂也真不敢将话在郁垒面前直白地说道出来。祂观察着郁垒面上的神色,问: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 郁垒沉吟一阵,忽然看定了神荼,问祂道:你的意思呢? 神荼很端正严肃地回答道:最好还是因为正事。 你知道的,祂说道,阿彰虽年岁不大,但想要做的事情却着实不少。再加上他选择的是梦道,确实也该见识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 神荼的言下之意很明白孟彰事多忙碌,不要太耽搁他的时间。 郁垒下意识地赞同点头,随后又问神荼:接下来有什么事情正事,是能牵扯到我们的鬼门关以及阿彰的? 神荼快速梳理了一下近段时日以来阴世天地和阳世天地两边的事件,又将相关的人物关系圈定在孟彰附近 如果真的要算的话,倒是也有一件事,不过时间上可能会有点不太确定。神荼道。 郁垒连忙问:是什么事情?对我们阴世天地重要吗?对阿彰重要吗? 神荼迟疑着给出一个答案:若非要说的话,应该都算是蛮重要的吧? 郁垒听得先是一喜,随后又继续催促神荼: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神荼隐去一声叹息,却是不答反问道:你忘记了么?早先阿彰曾跟我们提起过,他在阳世天地里那两个嫡亲的同胞兄长,有意在家族之外为自己、为家人另开一片天地 神荼这么一提,郁垒也就跟着想起来了。 你说的是孟昭和孟显那两个安阳孟氏的郎君?郁垒快速将相关信息提溜出来,他们已经能离开安阳孟氏了?他们真的要在一方灵山上立下自己的道场,创立新一支道门法脉?而且还是跟我们这些阴世阴神相沟通、相联络的道门法脉? 郁垒虽这样问着神荼,似乎是想要在神荼这里寻找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可神荼却能轻易看出郁垒面上眼底细微的笃定。 祂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他们倒是还没有正式开始,不过确实在准备着了。而且神荼目光忽然又放长了去,看见陆判那神道法域中坐着的孟彰,纵然不提旁的,孟昭和孟显也是阿彰的嫡亲兄长,他们同胞兄弟一样地长大,身上总有些相似的特质磨灭不去。 既然作为兄长的孟昭、孟显已经在阿彰面前开口了,那总不会是假的。 郁垒跟着认同地点头,但下一瞬,祂面上又显出了几分不满意。 第821章 唉,孟昭和孟显倒是个好的,他们身上的事情对于他们自己、对于阿彰、对我们这些阴神来说,也都确实是正事,但问题是他们那边的时间不能确定。真要被哪个兄弟抓住一件事抢了先,我刚刚摞下的话不就全都成了虚言? 郁垒一面唉声叹气地苦恼着,一面不住地拿眼角余光瞥着神荼。 那小眼神里的意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 神荼这会儿却是视若无睹,懒得多给郁垒一个眼神。 这会儿倒是想起祂们同为鬼门关门神的事情了?方才放话的时候,不是只顾着祂自己的一口意气的吗? 郁垒也不畏惧神荼的冷淡,祂笑嘻嘻地转身面向神荼,亲手递上一杯烹好的茶水。 我刚才可不是只为了我自己的意气!神荼,你我同一日降生,又经年相伴,诸兄弟手足之中,你是最了解我的。我为的,可是我鬼门关门神的脸面。更何况 郁垒观察着神荼的脸色,放出最后的杀手锏:你知道,我们诸多兄弟手足中,阿彰是最晚出生的,还不是直接以阴神的身份降生,他是先意识成形,然后才在阴世天地意志的推动下转生阳世,以生人的身份成长。 他的这一份特殊,可以说是阴世天地意志对我们这些阴神尚且还在孕育中就被镇压的现状的不满,为此布置后手;也可以说是阴世天地意志对我们这位最年幼的手足的偏爱。但不论如何,因为这一份特殊成长经历,阿彰身上又出现了另一份不同。 神荼终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这些事情我当然也知道,你且不必再与我分说。 祂和郁垒两个,同为鬼门关门神,又惯常待在一处,什么事情是郁垒知道而祂不知道的? 真不必郁垒再来特意跟祂说起来。 郁垒笑了笑,却是一点不觉得聒噪。 我当然知道你也知道,祂道,但我这不是在提醒你么? 神荼瞥了郁垒一眼,不说话了。 郁垒乐呵一笑,继续道:和我们这些兄长不一样。阿彰的权柄与位格,其实是不全的。 阿彰需要自己去补全他的权柄和位格。郁垒的脸色沉沉,很有几分忧色。 神荼也觉得棘手,但祂比郁垒更信任孟彰。 阿彰自己心里应该是有计较的,我们还是先处理好我们自己手上的事情再说吧。否则真到了阿彰要找人帮着搭把手的时候,我们这些位格和权柄都是齐全的兄长反倒一个都没能给出实质性的帮助,那我们可就真不用做人兄长了。神荼很认真地劝诫郁垒。 这我如何不知道?郁垒道,又反问神荼,你见我这些日子有着躲懒吗?我已经很认真尽力了,鬼门关内外虚空,我已经同你扫荡过一回又一回,绝对不可能有任何一个虚空通道能够越过鬼门关,也不可能有任何一方大小阴域可以扎根在鬼门关附近这地界。 我何等尽心尽力,神荼,你该是最清楚的。郁垒再一次重复着类似的话。 神荼没有话说。 郁垒心下满意,然后才又道:你也曾经见过阿彰在那洛阳城护城河附近出手的动静,你也该知道,阿彰那尚且残缺的权柄与名位,大概率跟阴世天地里的河有关。而河,该是能贯穿整个阴世天地的,该是能勾连我们原本所拟定的阴世地府的,甚至该是会涉及这阴世天地里所有存活着的阴灵的 郁垒越是往下说,神色就越是凝重认真。 也正因为阿彰那未曾真正成形的权柄和名位特殊至此,所以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也才总想抓住机会就将阿彰带到身侧,让他看一看我们各自手中的权柄和名位到底是怎么样的。 说到这里,郁垒的目光就又瞥到了那边厢正和孟彰喝茶、闲话的陆判身上。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这一次居然会是让陆判祂抢了先而已。 陆判抢先也就抢先了,反正这样的机会大家总是会轮到一次的。不过是先后的问题罢了,不是什么大事,祂们仍是相互扶持的兄弟手足 祂们更没想到的是,抢先了的陆判居然会借助这次机会直接将祂手上的那些卷宗给分摊到每一个原本也很忙碌、很疲惫的兄弟手里。 更更紧要的是,陆判那家伙竟然还当着诸多兄弟手足的面,挑衅祂! 这能忍吗?当然不能忍! 神荼无言地暗下重重叹得一声。 直白一点吧,郁垒。祂道。 郁垒顿时将面上那过分活泛的神色一收,对神荼道:我们自己手头上的工作已经让我们忙得昏头转向了,不想要再接手从其他人那边分来的工作。 郁垒将手中拿着的那份原本该出现在陆判案头上的卷宗丢出,卷宗和案桌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何况那个人还是工作最多最琐碎的陆判!郁垒怒道,祂的这些卷宗内容琐碎又无聊,偏偏又都要一样样仔细审度过去,轻忽不得,我从来都最不想碰这一类事情。 神荼木着脸提醒祂:说起来,这次我也是沾了你的光才分派到这么多事情来。要不是上次你在诸位兄弟手足闲话聚会的时候嘲笑陆判,我们又怎么会有今日这样的满手麻烦事? 第822章 郁垒自知理亏,就一面赔着笑,一面尽力说服神荼。 神荼终于被祂叨扰得不耐烦了,给祂出了一个主意。 我先前就跟你说过了,近来我们鬼门关同阿彰有牵扯的,也就孟昭、孟显两人的事情了。你且只将他们两个拉上不就行了? 第264章 至于孟昭、孟显两人的那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定下,又会不会被其他兄弟手足从我们这里抢了先这个问题 你真要是担心的话,神荼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建议,你就帮忙推一把得了。 推一把郁垒沉吟着,快速将其中的利弊一一提拉出来比较。过不得少顷,祂当即就拍板了,我觉得这个提议很好,就这样办吧,我们? 祂一面说着,一面将征询的目光投向神荼。 可以。这提议本就是神荼说出来的,祂当然不会拒绝,但神荼还是提醒了一下郁垒,不过这事情得先等一等。 等一等?郁垒想到了什么,将目光从神荼那边厢挪开,落向这片虚空中星辰般璀璨又繁多的神道法域。 祂眯起了眼睛:你是在担心 神荼点了点头,道:现如今为自己手头上的诸多工作烦恼又惦记着阿彰的,可不止是你我。 郁垒深以为然:你说得很对,我们确实需要小心一点。那行,我们就先避一避,等那些手足的视线从我们这里挪开以后,再慢慢布置。 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神荼道,别等到关键时候反倒叫别的兄弟手足抢了先。 那不会!郁垒说得甚是自信,毕竟我们两个守着的这鬼门关可是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门户,任何想要勾连阴阳两界天地的人都不可能越过鬼门关。 孟昭和孟显可都是阳世天地里的生人。只要我们兄弟二人不放松,阴世天地里的其他手足就没有人能越过我们去接触那两人。你且放心就是。还是说 郁垒神色奇异,盯了神荼好一阵子,然后才问道:神荼你竟是连我们自己都信不过了? 这回都不必等神荼色变,说话的郁垒就先自己服软了。 开玩笑,我就是开玩笑的! 即便是及时听到了郁垒的话,神荼的脸色也还是在顷刻间变得黑漆黑漆的。 我哪是不相信我自己!我是知道其他手足们都不容小觑,方才小心谨慎的。你倒好! 随着神荼的怒喝在门神神道法域中响起,一道道碗大的黑色雷霆当空成形,狠狠劈在郁垒身上。 我地府里每一位兄弟手足都是从被镇压中走出来的。是吃过大亏了的,谁手里没藏着一两手?!你真以为能耐的只有你自己?你这样的粗妄,别到时候成熟的果子都被人给摘了你再来找我哭! 森寒冻彻的阴雷在郁垒身体上滋滋作响,在郁垒周身激发出一片片浓白的寒屋。过不得多时,那寒雾就将郁垒的神体都给遮蔽起来了,只隐隐约约地显出祂的一双眉眼。 郁垒老老实实地受着,完全不敢躲。 我也就是过一过嘴瘾,真要让我松懈大意,那是不能够的。你惯来知道我,我知道分寸 神荼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但脸上眼底的表情却也确确实实缓和了些。 你最好是真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说完这一句话,神荼的脸色方才彻底地缓和了下来。 但我也事先再提醒你一句。 听得神荼的话,郁垒挥散身边缠绕不去的寒雾,从中显出身形来。 你说。祂很是乖顺地应。 神荼就道:孟昭和孟显那两人的事,你出手推一把可以,但要注意分寸。 郁垒只一听神荼的话风,整个人就已经沉淀下来了,显得异常严肃认真。 我知道。祂道,孟昭、孟显两人毕竟是阳世天地里的生人,他们要做的事情也是阳世天地里的事情,而我们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神。阴神,除了阴灵相关的事宜外,不可大肆插手阳世。 神荼盯了祂一阵,见祂确实认真,也才满意地点头,将这件事松松放过。 郁垒笑了一下,又凑到神荼近前,往前探出小半个身体来讨主意。 来来来,我们来仔细推导一下过程,也好拿住分寸。 在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开始将更多的心思分落到这件事上的时候,其他的阴神也都渐渐转开了目光,倒是让此刻待在陆判神道法域里的孟彰放松了不少。 尽管明面上看不出什么来。 呷饮了一口茶水,孟彰斟酌片刻,还是在陆判隐隐带着期待的目光中选择直白。 打扰陆兄长了,今日贸然来见兄长,其实是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一问兄长。 陆判笑了起来,却是直接问道:你想问的,可是司马家那司马慎的事情? 孟彰点头,面上有些恍然:所以,这是真的?司马慎真的准备在近期转生阳世天地,再入局中去争龙? 是真的。陆判道,手指轻轻摩挲着杯盏底部,司马檐两夫妇正在为这件事情到处奔走,想来过不得多时就会有结果了吧。 第823章 孟彰听出了陆判话语中的意思,眉梢不动,只问道:所以,他们已经找到地府这里来了? 陆判笑着颌首。 孟彰想了想,又问:他们找到地府这里来,到底是司马氏族中的阻力太大,还是因为他们想要在接下来那混乱局势里再为他们这一脉再多加几个盟友,又或者两样都有? 陆判面上笑意更深了些:自然是两者都有。司马檐那两人是自私猖妄了些,但智谋他们还是有一些的。他们做事,当然不会只想着能讨到一个好处 总是要多占多贪,他们才会觉得满足的。 孟彰若有所思地颌首,问:所以陆兄长的意思是说,在那两人的这一步谋算之中,对他们其实还有旁的好处? 陆判赞赏地看着他。 孟彰自个儿琢磨了一阵便将这些东西丢开了。管司马檐那两夫妇想要在这一步中占得更多的什么,那都不是他现在该关注的事情。 那么,孟彰决定将话题给带回来,陆兄长,地府里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是要顺水推舟地答应,还是直接拒绝,不给司马檐夫妇两人任何机会? 孟彰看定了陆判。 迎着孟彰一瞬不瞬的目光,陆判笑道:其实现在我们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 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孟彰缓慢地咀嚼着,细细品味这一句话里的意思。 陆判再次含笑点头。 固然,只要我们点头,陆判道,那么有司马檐那夫妇,更甚至是他们司马氏峻阳宫一脉作为内应,我们这些阴神能够更轻易、更省心地将原本属于我们的权柄收回来。但是 陆判随意将祂手上拿着的杯盏放下,自己从案桌旁边站起,往堂前迈出几步,随后祂回转半个身体看向孟彰。 阿彰,我们是天地造化、与道并生的阴神神尊。我们有我们曾经屈辱的历史,那需要用战斗的辉光去擦亮;我们有艰难的现在,那需要用莫大的力量去慑服、去镇压、去将一切导回该有的正轨;我们还有漫长的、充满着无数可能的未来,那更需要用力量去维护、去剪除可能出现的岔支。 为神,当做到神恩如海,也该有神威如狱。 欠了一样都是不行的。 孟彰听着,没有打断陆判的话,哪怕他知道陆判这其实就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教会他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从来不是一个世族子弟能在他的家族中学会的。因为世族从来只会教导它的血脉周全、稳妥,从来只想要他们用最小的付出获取最大的回报。 我们需要展现力量,需要通过力量去立威天下。那些曾经从我们手里被夺走以至于如今散落到各族各支系手里的轮回往生权柄,就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由头。 阿彰,你要知道,纵然天地间亦有各族文明辉煌璀璨,但这天地总是强者为尊的天地,不论做什么事情,力量总是必须。同样的,展现你手中的力量,也是必须。 孟彰若有所得地点了点头,他缓慢说道:陆兄长说诸位兄长现如今还没有个准确的定论,是因为兄长们心里还有些别的想法? 陆判面上就显出了笑意,祂不答反问道:你觉得我们会有些什么想法呢? 譬如,孟彰面上也浮出笑意,诸位兄长们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将司马檐这一支给直接打落了? 陆判当即哈哈大笑起来。 孟彰看着祂,也只笑,并不说话。 你想得不错,诸位兄弟手足中确实有人是生出了这样的一个想法。但更多的人也还是有些犹豫 犹豫什么?孟彰好奇问,难道是担心缺失了司马檐这一支系的力量,晋朝司马氏族内派系力量会失衡乃至彻底暴·动,以至于影响整个阴世天地? 陆判点头:我们固然是要正位天地,但那是在我们真正准备好的那一刻,不是现在。现在的我们,还差一点没有准备好。 差了一点孟彰不由得更好奇了,差了一点哪里?要怎么才能将这点缺失的填补完整? 陆判小心地遮掩去那一瞬间的古怪,稳稳当当回答孟彰道:这些事情我们都已经在操办尝试了,阿彰你就别琢磨了。你年纪还小着呢,好好完成你自己的功课吧。这些事情有我们在。 孟彰听得,都不说话了,只用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判。 尽管陆判还稳稳当当地站在孟彰的视线之中,但祂的心神却是渐渐紧绷起来。 第265章 在陆判越发凝重的目光紧盯之下,孟彰却是笑了起来。 他摇头:但其实我们都知道,我躲不了的。 陆判不甚赞同地摇头,又要再说些什么。 诚然,我如今是人族阴灵,并不是阴神,孟彰道,但不独独是你们,人族里的许多人在看我的时候,总还是存了一二疑虑的。 顿了顿,孟彰道:尤其是当发生的事情正好牵扯到阴神的时候。 第824章 既是占了好处,又岂能有不担责的道理? 孟彰在这阴世天地里,从阴神这里得到的有形无形的好处可真是太多了。多的不说,只提一点,倘若没有这些阴神在侧旁明里暗里的关照,他拒绝司马慎招揽之后的日子就不可能像如今这样的安稳。 毕竟,就算被拒绝了的司马慎本人不会太过计较,他那对父母也不会轻易饶过他。 在晋武帝那对夫妇面前,安阳孟氏庇护不了他,庇护他的,从来都是陆判、郁垒、神荼这些阴神们。 而早在这些阴神们的庇护落到他的头上时候,他在人族绝大多数高层眼中,就已经跟阴神们撇不清关系了。 陆判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显然,对于祂们这些阴神来说,人族里那些占据更高位格的先祖也不是易于之辈。 他们不能对你怎么样的。陆判安慰孟彰道,我们这些个兄弟手足都在看着呢。 孟彰又是笑了一笑:我知道。但是陆兄长你也该知道,就像现在人族内部更高层的先祖对阴神以及阴神正位天地这件事的态度比较复杂一样,他们对我的态度 亦在犹疑。 陆判沉默了下来。 祂盯着孟彰看了一阵,忽然带了几分小心询问:他们那些人对你的态度,很让你困扰吗? 孟彰回望过去,目光平静且坦然。 困扰?孟彰摇头,倒也没有。 陆判虽从孟彰这里得到了最明确的答案,却没有立时就放松下来。祂斟酌着开口:那 孟彰将目光放长放远了去,从陆判这神道法域一直往外。他的视线仿佛已经越过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的阻隔,无视空间的距离,看见了遥远的安阳郡,看见了安阳郡中的孟氏家族。 更精确地说,他看见的是在安阳孟氏族中或孟氏家宅里正各自忙碌的血亲们。 和族老凑在一起商量事务的孟珏、正带着孟蕴打理家事的谢娘子、待在书房里一起圈圈画画说着些什么事情的孟昭和孟显两位郎君 孟彰眼底,有比阳世天地那暖阳更温煦的东西升腾又沉淀。 这些东西一层一层地交织重叠着,轻而易举就将自外界侵袭而来的寒意、恶意打散。 那些存在对我到底是何种观感,于我而言,也没雨那么的重要。 他自有能够护持他、信任他、看重他的血亲,更遥远的祖先待他如何,真不太能影响他。 我只是觉得,孟彰的心神里陡然闪出一张同他五官有六七分相像的少女面容,有些事情,能将变数握在手里还是握在手里的好。 他到底跟阴神是个什么样的渊源现如今还没有个定论,更甚至连个靠边的猜测都没有,但他家那位现如今还是个单纯人族少女的阿姐,却很有可能是未来阴世地府里的孟婆。 孟婆! 不管未来的孟婆到底是何等的强大,孟彰也不愿意让一切放任自流,等待命运按着它可能存在的样子出现。 他家阿姐,纵然还是要成为孟婆,仍然需要在成为孟婆的道路上尝遍人生诸般味道,孟彰也还是希望这其中的代价能不那么的惨烈绝望。 而要做到这一点,孟彰显然是不能在阴神这些事情上完全撒手不管的。或许他现如今的修为、实力很有限,无法真正地干涉大局,但他在和他不在,却到底是两回事。 时间线的下游处,在奈何桥旁守着炉子熬汤的娘子手上动作一顿,唇线忽然抿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 温柔的、轻盈的、暖融的,只消看得一眼,就仿佛见到了整个生活、热闹的人间。 陆判还是想要尝试着去阻止。 可当祂目光一抬,跟孟彰对上一眼后,祂当即就放弃了。 你真的就这样地坚持?陆判无奈问。 孟彰看了一眼无力挣扎的陆判,面上笑容却是越发的明显。 烦劳陆兄长与我直言。 直言是不可能的,陆判说道,你要知道,有些人,在这天地里,是连真正的名号都不能被提起的。 一提,祂告诫孟彰,那位存在便会有所感应。所以,你往后也须得要多小心些,那等一听就知道厉害的名号,绝对不要轻易提起。 孟彰听着,先是受教也似地点了点头。但仅仅是少顷,他就像是想到了些什么,面上表情一时呆滞。 陆判将他面上表情看得真切,不由得心头一个咯噔,生出某些不详的预感来。 祂下意识的心神一个动念。 遍布整个神道法域的道则当即响应,层层森白的无质丝网联结,将神道法域内外锁禁,隔绝一切窥探。 陆判这神道法域的动静惊动了其他正在忙碌的阴神们。 一道磅礴目光更是从被诸多阴神神道法域所簇拥环护的中央地界投出,落在陆判神道法域的边沿。 陆判官? 近乎与整个阴世天地交汇的声音直入陆判心神之中,不轻不重地拉扯出祂的一点心念。 陆判心神一凛,当即便要带着孟彰起身往外走。但祂多看了孟彰一眼后,到底是犹豫了。 第825章 现如今还不知道孟彰他到底是念了哪个存在的名号,更不知道那个存在如今对孟彰、对祂们这些阴神又都是什么样的态度,却是莫要轻易将孟彰带出祂的神道法域的好。 祂这神道法域已经锁禁起来了,有它护持着,孟彰该是能安稳的。 陆判才刚刚这样想着,就又有另一个念头陡然生发,让祂的动作和神色也都猛然一滞。 如果孟彰刚才真的是念叨了某个对他怀抱恶意的存在的名号,就早先时候祂神道法域的布置,该是拦不住的。可现在,孟彰看着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再有,孟彰真的是那样大意、莽撞的性子吗? 陆判的神色越发的尴尬。 他当然不是。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祂自己太过紧张了。 又是一个询问的声音直入心神,扣动陆判的心弦。 陆判官? 陆判那僵滞的脸色终于崩解,漏出些许苦涩的痕迹来。 不能再在神道法域里待着了。再待着不出去,过不得多时,阎罗天子陛下以及诸位阎君怕是要直接叩动神道法域了。 知道是知道,陆判也确实在迈开步子往外走了,可祂在离开之前,还是再看了孟彰一眼。 那一眼里的幽怨,看得孟彰也有些发怵。 他到底是没能忍住,哪怕是阴魂之身,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即便陆判此刻满脑子稍后的丢脸事儿,这会儿也还是看见了孟彰的动作。 祂顿了顿,却是没有回头,继续带着那莫名糜颓的情绪往外走。 陆兄长。孟彰不好意思地叫住了祂,问,要不,我和你一道出去吧? 有他在,诸位阴神们总会收敛着些的吧? 陆判没有回身,仍自继续往前走,却是拒绝了孟彰。 不必,我自己就可以了。 还不等孟彰再说些什么,陆判自己就加快了脚步:事情都已经做下了,总是要经历这么一遭的。 孟彰便不说话了,坐在原地看着陆判的身影渐渐远去。 果然如陆判所想,自祂将此中经过三言两语说完以后,原本那些还担心、紧张地看着祂以及祂背后的神道法域的目光,当即就充满了乐呵的笑意。 陆判也不挣扎,就木着脸站在神道法域外间的虚空上。 阎王天子和诸位阎君却是神色不动。 有祂们这番态度作为打底,诸位将目光投注到这边厢来的阴神们也渐渐地收起了打趣的意味。 阎王天子目光在虚空扫视过一圈,和诸位阎君对视交换过一个眼神后,最后看定陆判,问:今日里是你在招待阿彰,阿彰他话也跟你说得很明白了。他的要求,你怎么看,陆判官? 这是在说正事,不论长幼亲疏。 陆判官上前一步,躬身执礼而拜。 陛下,阿彰的提议,臣以为可以答应。顿了顿,陆判官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阿彰他虽年幼,原本该归属于他执掌的权柄与名位也很不齐全,似有残缺,但是从今日里这一遭却可以看出一个事实。 在我们之外,阿彰他别有庇护。 陆判声音朗朗,却没有传入正待在邻近神道法域里的孟彰耳中。 这种庇护,甚至并不是我们早先所猜测的、阴世天地对未完全长成的阴神的自发庇护。它来自于某位存在。 更强大的、更难以揣度、只能勉强捕捉一点痕迹的存在。 阎王天子、诸位阎君以及众多阴神们都沉默了下来。 尽管陆判官话语说得含糊,但这些阴神们却都已经听明白了。 可也正是因为祂们听明白了,所以才格外的震撼。 作为阴世天地本源孕育、与阴世道则并在的阴神们,祂们所知道的事情,远比所有人想象的多。 就譬如,祂们知道这方天地里,真正强大的修行者到底有哪些,祂们也知道真正强大的修行者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第266章 这是好事,诸位兄弟手足该高兴才对! 各位阴神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说话的却不是旁人,而正是被诸位阎君簇拥在正中央的阎王天子陛下。 此刻的阎王天子陛下还正笑着看向祂们,面上眼底尽是摄人的欣悦与激昂。 好事?一位游神喃喃地开口道,像是在询问,也像是单纯的重复。 阎王天子目光转了过来,看定这位游神,更颌首笑道:不错,这方天地里存在着能够超脱我等感知、查探的人物,不正说明了前方还有路吗? 诸位阴神们面上都渐渐地显出了几分恍然。 我们确实是阴神,是神尊,与道同生,但我们其实也是修道之人。作为修道之人,得见前方道路不绝,不该为之激昂、为之振奋吗? 诸位阴神们此时已经掩不住面上眼底的笑意了,一个一个地笑了起来。 不错,陛下说得正是这个道理。前方道路不绝,确是我等修道之人的大喜事。该高兴! 我看更该高兴的是,那位已经不存在于我们感知范围内的存在,或许身份不明,但祂对于我们,必定是没什么恶意的。 第826章 你说得有道理,真要是对我们这些阴神观感不好,祂也不会放任阿彰跟我们接触不是?!虽然我们大抵是没有办法借得那位存在的几分庇护看顾的,但祂必不会阻拦我们。这对我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正是这样的理儿!而且有阿彰背后的那位存在在,我看司马慎也必定不敢太过。这下子,倒是有人能够制约得了他了。 司马慎 你不曾提起他我还没想起来呢。说起来,你们觉得前一阵子司马慎才刚有些动作就又蛰伏回去,他那小心的样子,是不是被教训过了? 诶,你倒也别说,我现在想着,确实是有点像啊。 一众阴神们凑在一起说话,竟也有几分闲乐的模样了。 阎王天子也不管束祂们,祂看过身侧的诸位阎君,最后将目光落在陆判官身上:阿彰现在是在你那里该怎么跟阿彰打交道,陆判官你心里可有章程了? 听得阎王天子的问话,诸位阴神尽都收敛了心神,静心听着。 陆判官肃容站立,应道:陛下,臣确是有些想法了。 嗯?你且说来听听。阎王天子道。 陆判官便道:我等往日里是怎么对待阿彰的,此后自也该怎么对待阿彰。 阎王天子、诸位阎君以及各位阴神听了,俱都笑了起来。 不错,陆判官你想得很明白,正该如此才对。阎王天子更是赞赏地夸了一句,才道,好了,你且回去陪着阿彰吧。作为神道法域的主人,却将客人一个人丢在那里可不是什么待客之道。 陆判官弯身作礼一拜,果真就辞别各位阴神,转身回到祂的那座神道法域里去了。 仍然留在原地的阎王天子遥遥看了陆判官的神道法域一眼,仿佛能看见此刻端着茶盏独自出神的孟彰,但祂也没有多做些什么,转头回来看各位阴神们。 好了,都散了吧。别在这里待着了,你们手里的各色事务可都还没有了结呢!快回去处理了,莫要任它们堆积着,这样一份份地堆积下去,还不知道该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后头的事情可还多着呢! 听得阎王天子的话,诸位阴神们面上的笑意都消淡,隐约间竟还带出了几分愁苦。 阎王天子看着这些动作缓慢的阴神们,眉梢一动:嗯? 牛头和马面两位阴神对视得一眼,连忙加快了脚步,比祂们跑得快的没几个,但比祂们跑得慢的却确实也有。 一位无常就被阎王天子用目光抓住了。 岑卿,你手头上的事情可是都已经有结果了? 那位岑无常有些错乱的脚步陡然一停,只能转身回去,执手对阎王天子一拜。 陛下。祂低头,恭顺道,臣手上的那些原本该被传讯上堂等候问讯的阴魂们,一个个都有来历,臣实在是 岑无常低下头去,不敢也是不能直视阎王天子的目光。 阎王天子也是一阵沉默。 少半饷后,阎王天子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原也赖不得你。祂道,也是我们这些阴神势弱、是地府没有威名,所以才有这样的为难。 阎王天子的目光越过拜伏在祂身前的岑无常,看见那些已经回到了自己神道法域中的诸多阴神。 手上的事务繁杂,却偏偏还没有办法正式开展,只能暂且梳理文书,眼睁睁看着原本该着落到实处的审判、惩戒只能停留在文书审批这一步的窘境,绝不只是困扰着岑无常一个而已。 它根本就是现如今诸位阴神们的常态。 若不然,祂的这些兄弟手足们也不至于一个个待在神道法域里批复、整理文件卷宗。 且再等一等吧 尽管知晓祂的为难诸位阴神们心里也都明白,且很能理解,尽管这样的话已经不是阎王天子第一次跟各位阴神说起来了,但这一次再提起,阎王天子还是禁不住一阵羞愧。 也是我无能。祂最终只能这样低低叹道。 听得祂这话,不说原本就已经拜伏在祂身前的岑无常,就连原本还站立在祂周围、簇拥着祂的各位阎君们,此刻也再不能稳稳当当地站立着了。 陛下! 诸位阎君们也都一整身上玄黑的阴神神袍,深深拜伏下去。 阎王天子摇摇头:这都是事实,如何能够开脱得了? 祂背过身去,目光团团看过这片虚空后,还是在陆判官的神道法域处停了停。 但庆幸的是,未来该是属于我们的 孟彰听到了什么,也是抬起目光往神道法域外头看去。 但陆判官的神道法域早在祂离开以前就被祂锁禁起来了,纵然此刻孟彰极力张目,却到底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定定看了一阵后,孟彰方才收回视线。 也是在孟彰低头去呷饮杯盏中的茶水时候,陆判官从外头回来了。 等很久了吗?陆判官一面问道,一面从另一边厢取了几份灵果来递送到孟彰近前。 也没有。孟彰摇头,他随手捡起一枚灵果拿在手上,却是不吃,只看着陆判官问,事情可都已经解决了? 第827章 陆判官颌首笑:算是吧。 算是吧 孟彰咀嚼着陆判官的这个说法,心下暗自摇头,却也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些什么,他只问:那现在,陆兄长你能跟我仔细说一说了吗? 提起这件事情来,陆判官还是撑不住又犹豫了一回。只不过当祂多看得孟彰两眼后,祂便就利索地一点头。 既然你坚持的话,那自然是可以的。 可即便答应了下来,陆判官一时间却还是有些踌躇。 不是反悔了,只是那千头万绪的,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司马慎的事情 陆判官到底是陆判官,祂很快拿定了主意。 阿彰你先前也跟那司马慎打过交道,你可曾有发现他身上的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之处?孟彰缓慢道,这确实是有的。 孟彰没有选择遮瞒陆判官。毕竟他对司马慎态度就明白地摆在那里,纵是他想要瞒也未必能瞒得过去,倒不如就大家都坦白一点儿。 司马慎纵然常年待在深宫之中,但他在识人以及时势审度方面却似乎别有心得。孟彰抬起眼睑飞快看了陆判官一眼,才继续将话说完整了,甚至隐隐已经有了前知的本事。 陆判官就笑了:前知 祂一面笑,还一面摇头。 司马慎或许是有这等天赋的,但可惜,要做到这种程度,只有天赋不够,远远不够! 孟彰没有应,他只听着。 陆判官的目光一时又落到了他的身上。 所以阿彰,你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猜到司马慎身上的问题了吧? 孟彰笑了笑,却是问陆判官道:陆兄长又是怎么知道的?我没听说过诸位兄长有见过司马慎啊。 明知故问。陆判官摇着头笑骂了孟彰一句,随后却也果真给孟彰解释了,他魂体上的痕迹不太对。我们都不需要亲眼见他,只遥遥感知就能捕捉到他身上的那点痕迹。 比起转生来,他那魂体上的痕迹还更像是回溯。陆判官甚至还直接给了孟彰一个比较精准地说法。 孟彰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刻,他其实想到了他自己。但要说孟彰到底有多担忧自己老底也被揭开那倒不至于。 既然他的血亲们认他,那这些阴神们会不会认,对他就没有那么重要了。而且这些阴神们似乎也没有看出他身上的问题,又或者说看出来了却没有多在意,既然如此,他何必庸人自扰? 陆判官不知道孟彰此刻心里所想,还以为孟彰是被祂点出的事实给吓住了呢。 毕竟,那可是回溯时光呢! 司马慎的身份以及他本身所代表着的复杂利益团体,原本就已经够让人小心了的,再加上回溯时光背后所潜藏着的意味陆判官顿了顿,道,所以我们才多有犹豫,到如今都没能拿定主意。 孟彰的表情动了动,说道:这确实是让人为难 陆判官听着,也是一脸的赞同,但祂看了看孟彰面上眼底的情绪,却也很快笑了起来。 但我们也就是稍稍为难一下而已,远说不上畏首畏尾。 第267章 莫不是诸位兄长已经知道孟彰眸光一动,问道,已经知道站在司马慎背后的,到底是谁了? 陆判官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 但陆兄长方才不是说孟彰问。 陆判官就为他解释道:很简单,不论司马慎背后站着的是谁,又图的是什么,我们也有信心应付。 顿了顿,陆判官说得更准确了些。 起码,自保是没有问题的。 孟彰面上显出些恍然:原是如此。 他说着话,整个人似乎也跟着放松了些。 陆判官在侧旁看得稀奇:你竟然会担心这个? 孟彰可是这阴世天地里,头一个直白拒绝司马慎招揽的人啊。他居然会在意这个?祂还以为孟彰不担心的呢。 担心还是有些担心的,但要说太担心倒也不至于。孟彰很诚实道,何况 孟彰笑了笑:真要是司马慎以及他背后的存在那样的小气不容人,那我便是接受了他的招揽进入他的麾下,日子也不会多好过。 我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直接拒绝了呢。 陆判官听得这话,盯着孟彰看了一阵,笑道:你这不委屈自己的性子就很好。 好什么好。孟彰摇头,却是叹道,不过是仰仗着家里人疼宠而已。若没有家里人心疼,再如何倔强、再如何说不委屈自己,不总也得低头? 陆判官咀嚼着孟彰这话,总觉得里头有些祂暂且不能领会的神异。 不过孟彰这会儿也没有给祂留下多少时间里细想,他重新将问题给带了回来。 所以诸位兄长对司马慎背后的人,多少还是有些猜测的吧,能跟我说一说吗? 第828章 陆判官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半句话:你还小呢,这些事情暂且 都没等孟彰多说些什么,陆判官自己就停住话头了。 你真的想知道?迟疑一阵后,陆判官问道。 孟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想知道。 陆判官沉默一阵,终究是叹了口气。 那行吧,我告诉你。陆判官道,你们人族算是天下芸芸众生之中族群最为庞大的一支了,而且相比起这天地间其他族群而言,你们人族除了常出英才以外,内部的纷争也最为酷烈。 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陆判官问孟彰。 孟彰点头,道:所以,推动司马慎回溯时光的,是人族族群中的某些扛鼎人物? 见孟彰果真明白,陆判官小小地露出一点笑意。 孟彰沉吟片刻,又问陆判官道:司马慎回溯时光已经有些年月了,诸位兄长此前一直没有动作,是默认了这个事实吗? 一半一半。陆判官看着孟彰道,事实上,要怎么对司马慎,我们众兄弟手足暂且也还没有个更明白的定论,但此前一直没有做些什么,却也是因为司马慎自己。 因为司马慎自己?孟彰问。 陆判官反问孟彰:这么多年来,阿彰你见司马慎做了些什么吗? 孟彰想了一阵,缓慢地摇了摇头。 纵然他是今年才从阳世天地里落到阴世天地这边的,比起司马慎来可谓是迟了足有百年时间余,可他对司马慎这些年的动作也不是就一无所知。 司马慎这些年来只在太学学府里建起了一个童子学,是因为除去其他种种原因外,司马家也在忌惮诸位兄长? 陆判官轻轻笑了一下:这个倒也未必,或许他们更惧怕时空和因果的反噬也不一定呢。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确实也很有可能。 即便孟彰心里很清楚,这么几句对话过去以后,孟彰先前询问陆判官的那个问题已经被扯开去了,一时半会儿显然都没有办法再回转过来,他也没有任何更多的动作。 因为话说到方才那里,其实也已经不需要陆判官再继续说下去了。 且莫要忘了,现如今还在率领麾下诸多兵将出镇长城边境的那位殷商末代商王。 只要那位末代商王抵达长城边境,在那里顺利驻扎,那么他将外镇长城以外的蛮夷,内镇迁居长城之内、正在边境处与炎黄族人混居的胡夷。 而不论是长城之外的蛮夷,还是长城之内的胡夷,他们都是整个炎黄族群的敌人,是所有炎黄人族需要警惕、防范的对象。 尤其是,若果没有意外的话,东西晋之间还有五胡侵袭、祸乱华夏。 那殷商末代商王殷寿,可以因为这场炎黄人族的厄难而率兵从殷墟中走出,其他炎黄人族的英杰,难道就不会针对这一场厄难做些什么? 回溯时光虽然很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孟彰在陆判官的神道法域里与主人家说起司马慎的时候,司马慎其实也同样在跟司马檐以及杨皇后说起孟彰。 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司马慎正听着司马檐和杨皇后提起孟彰。 这孟氏阿彰,是真的不将我们司马氏放在眼里了啊 武帝司马檐淡笑着对杨皇后说道,顺手就将一份卷宗给扔到案桌上。 砰! 卷宗砸落在案桌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声响,压得司马慎都是心头一突。 他顿了顿,才又迈开脚步走过去,在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下手坐下。 哦?是那小孩儿又做了些什么吗?杨皇后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去,将那份卷宗拿了过来。 晋武帝司马檐也没有阻拦,就看着杨皇后将卷宗打开,一目十行地看过那卷宗里罗列的章章条条。 这计划看上去还很是周详、严谨的。杨皇后点评了一句,随后却是扬起柳眉,问道,哪里来的? 晋武帝司马檐就道:哪里来的?自然是下头的人看见了特地誊抄后递上来的。 杨皇后面上笑意更深,但与之相反的是,她眼底的笑意却是淡了许多。 哦?下头人誊抄后递送上来的?不是那小孩儿特意敬呈上来的? 司马慎看着杨皇后的动作,见她将这份卷宗重新收起,似乎要将它丢回到方才的位置,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讨。 杨皇后目光一斜,似笑非笑的视线就转了过来。 司马慎讨好地冲她笑。 杨皇后无奈地摇摇头,到底还是翻手将那份卷宗递送到了司马慎的手上。 司马慎将卷宗打开,慢慢地看着。 时局危艰,当兴民力。欲兴民力,又当先开民智。开民智者,非仅只是为天下黎庶启蒙,教其文字、知识,还当破开民心、民智之枷锁,真正让天下黎庶去思考、去琢磨、去总结。故此,除在各处乡社建立蒙学学舍以外,还当散出各种基本技术, 司马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待确定自己真的没有看错卷宗上的一个文字以后,他不由得更觉惋惜。 第829章 可惜。 真的是太可惜了。 这样的小郎君居然不能为他所用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的谈话还在司马慎耳边不断回响,但司马慎这时候却已经完全管不上了。他更专注于卷宗上罗列得仔细而周全的章条。 他一面阅读着,一面还在脑海中不断地推算。 如果真将这卷宗上罗列出来的章条一个个落到实处,到三五年以后,他们大晋天下国力到底能提升几分。 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推算,那结果也让司马慎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止不住地一阵阵鼓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从未来回归以后,一直都想要在司马氏一族族群里、在四大家族以及更多的世族望门之中寻找破局的方法。他似乎也多少做了些什么,从童子学到东宫。但即便如此,他也一直不觉得安稳,仍然是战战兢兢、心神惊颤。 他原本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手上的力量不够,因为未来的境况太过惨烈恐怖。可现在再一看,他却觉得自己大抵是弄错了方向。 司马氏和各家世族望门的力量以及支持固然重要,但是昔年在胡族冲击之下,朝廷和地方郡县的力量都被冲破,固守在已经沦陷的北方大地之上、仿佛潮水之中的礁石一样不动不摇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邬堡。 这些邬堡的主人,虽也是一地望族,但在整个大晋皇朝里,却没什么份量。而邬堡里更多的人丁,甚至连望族都不是,只是在祸乱之中被那些不入流望族收拢在一处的乡人罢了。 所以,是他一直以来,都弄错了真正逆转的关键。 司马慎那近乎顿悟一样的神态没有被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错过。他们甚至一时停住话头,只盯着司马慎细看。 到司马慎的心神终于从那份卷宗中抽离出来的时候,他所对上的,便是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两人探究的目光。 司马慎目光一顿,但下一瞬他却是不急着说些什么,而是很小心地将卷宗卷拢起来收入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看得,眉心一时不稳。 够了!晋武帝司马檐更是怒喝道,不过就是一份卷宗而已,值当这样珍惜吗?我又不是不愿意给你! 司马慎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那满脸满眼的惊喜更是看得晋武帝司马檐一阵阵心塞。 你看看他,看看他,往日里我也没怎么亏待他啊,怎地就这样的没见识?!见着点东西都觉得好,一点儿都不珍重自己的身份 晋武帝司马檐撇过脸去,跟杨皇后不断抱怨。 杨皇后连连安抚他:莫生气,莫生气。你也知道的,阿慎东宫里没几个人顶用,也不怪他如此。你要真体谅他的话,不若多替他准备些能用的人手? 晋武帝司马檐皱起了眉头:那怕是得仔细挑一挑了。回头阿慎要去了阳世,我们就算给他备下人手来,难道还要叫人在阴世天地这里再等着他归来吗? 杨皇后神色有些奇异,她笑着问:陛下这是真准备让人陪着阿慎转生阳世天地去? 晋武帝司马檐伸手拍了拍杨皇后的手背。 你不放心让阿慎自己一个人转生阳世,难道我就放心了吗?阳世天地里我和你剩下的最忠心的那一部分人手,基本都留着护持阿钟了。更何况 更何况人走茶凉,除了那部分被司马檐自己认定忠心的臣属以外,剩下的其他,晋武帝司马檐自己都不敢保证那些人还会听从他的令旨。 至于说在他之后的司马钟 晋武帝司马檐也好,杨皇后也罢,他们从来就没有这个奢望。 还是得多给阿慎准备些。晋武帝司马檐最后道。 每每想起这件事就有些忧心忡忡的夫妇两人对视得一眼,又各自转落目光去看坐在那里怔然出神的司马慎。 你看看他!你再看看他!!晋武帝司马檐连声音都有些乱了,他这个样子,全不上心的,又要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杨皇后也是止不住地一阵阵叹息。 还是回过神来的司马慎安抚他们道:阿父、阿母,我再如何也是你们二人教养着长大的,跟随你们身边看了这么久,也学了这么多,多少也熏陶些能耐的,你们纵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们自己才是。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一阵无言。 司马慎又笑道:何况,就算我转生阳世了又如何?阿父和阿母不也会在阴世天地这里看着我的么?倘若儿在阳世天地里行事真有什么不妥或者缺失,阿父、阿母不也能在儿耳边提点着?其实都一样的。 哪里就一样了?!晋武帝司马檐抱怨一样地道,你这样的有主意,就是我和你阿母有意帮着你提点、给你描补又如何,你不想听的不也一样不会听么?我算是看明白你了。 杨皇后也在侧旁用相似的不信任目光看他。 司马慎只能赔着笑。但要说再做些保证什么的,那确实也是 司马慎不太想糊弄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 是吧?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晋武帝司马檐既是无奈也是失望地说道。 第830章 杨皇后摇摇头,选择轻巧将话题给岔开去。 那卷宗里的提议真的很好?她问司马慎道。 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也再次看了过来。 真的好!司马慎重重点头,生怕自己的态度有一点轻忽都会让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两人不重视,这提议补全了我的不足。 补全了他的不足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对视了一眼,杨皇后说道:你且仔细说说。 司马慎果真就仔细说了。 儿常年长在内宫之中,其实不太了解寻常乡间村镇里的百姓是怎样生活的。儿也想像不出来 哪怕是祸乱正式爆发,五胡冲击炎黄人族正统,司马氏一族局势危难,作为大晋阴世皇庭的东宫太子,司马慎也一直被保护得好好的。 真正直面这一场又一场仿佛无有止尽的灾难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看见的,只是劫后的场景;他所听说的,也都是经历过矫饰之后的消息。 杨皇后看着她明显有些苦恼的孩子,劝慰他道:你原本也不需要了解这些。现在是这样,将来你往生阳世以后也是这样。 司马慎抬起眼睑,直直地望入杨皇后的眼。 他的表情怔忪,甚是奇怪。 杨皇后皱了皱眉头,更认真地告诉他:因为能帮助你掌握这一整个天下的,从来都不是他们。 那是什么?司马慎哑着嗓子问。 杨皇后将目光落向了另一边厢的晋武帝司马檐。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接下来的话不该由她来告诉她的长子。尤其是在晋武帝司马檐就在他们旁边的情况下。 是将兵。晋武帝司马檐接过杨皇后的话,耐心而认真地教导他的嫡长子,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你的将兵会帮助你收拢所有的土地,然后你的士臣会帮助你打理你的江山。 将兵和士臣才是真正可以帮助你的人。当然,这些人都可以用,却又不能交付以绝对的信任。 你真正能够信任的人,在你的东宫里。 在我的东宫里?司马慎近乎喃喃地问,东宫里的内监、近侍和宫女? 晋武帝司马檐漠然点头:不错,因为只有他们,才是真正将身家性命牵系在你身上的。 话语停了一瞬,晋武帝司马檐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是所有东宫里的内监、近侍和宫女都值得信任。 纵然是你东宫里的人,也很有可能存在着旁人的暗子。 还是需要仔细察看过才能确定。 第268章 晋武帝司马檐回眸看定他的嫡长子,沉声问:你记下了吗? 司马慎并不想再因为这样一个问题跟晋武帝司马檐以及杨皇后争辩起来,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 杨皇后暗下叹了一声,却也帮着司马慎跟晋武帝司马檐周旋道:阿慎他心里有数的。再不然,吃过几次亏之后他也能懂了,别太逼着他。他毕竟还小呢 晋武帝司马檐听到几乎要直瞪眼,但他看了看恳求地看着他的杨皇后,又看了看低着头抿唇不说话的司马慎,到底是一拂衣袖,侧过身去不看这对母子。 杨皇后又是摇摇头,却也不着急,只对司马慎道:你且先回去吧,趁着这段时间再多背一点卷宗,莫要懈怠了。 司马慎依言站起身来,但也只是握着那份卷宗不放手:阿母,这个 杨皇后笑了一笑:你想要就带回去吧。 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阿慎要带走就带走了,值当这样小心? 司马慎欢喜地将那卷宗收起,就要告辞离去。但他才刚要转身,就想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来。 杨皇后见得,就问: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晋武帝司马檐也悄然用眼角余光瞥着司马慎的方向。 司马慎纠结了一下,还是又一次提醒杨皇后道:阿母,那份卷宗里的提议,若是合适的话,还是吩咐下去叫人照着办吧。 晋武帝司马檐在一旁都快要憋不住心头火气了。 杨皇后多看了司马慎一眼,略有些沉吟,半饷后她笑道:阿母知道了。 没有得到一个更明确的答复,司马慎还是有些不放心:阿母。 杨皇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行了行了,我会吩咐下边的人的,这样你放心了吧? 司马慎终于缓和了脸上神色,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确实是能放心一些了。 有了阿母的允诺,纵然阿父心头还有些怒气,也总还是能将事情着落到实处去的。 对于司马慎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相信孟彰的手段,也相信这一份经过孟彰之手的计划能够在落到实处以后带来足够让人心动的利益和好处,而只要让他阿父、阿母看见其中的利益和便利,不用他再求着催着,他阿父阿母也会继续践行下去的。 而只要他阿父、阿母愿意践行,愿意坚持,他们就不会被这一波浪潮给冲击下去。 第831章 他们仍然能够在风浪中站立。 司马慎拱手一礼,再不逗留,转身离去。 待到司马慎的气机彻底远离这一处殿宇所在后,晋武帝司马檐原本还带着些怒气的脸一时就显得冷淡了。 你怎么就答应阿慎了?不过是一个小儿胡闹出来的花架子罢了。你要陪着他们玩? 杨皇后摇摇头,并不说话,而是招来了宫中的女官,让她再递呈一份散自孟彰之手的卷宗来。 女官束手听着,直到确定杨皇后再没有别的吩咐了,方才福身一礼退下。 杨皇后转眼回来看晋武帝司马檐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地看见晋武帝司马檐浸润了寒意的脸色。 她摇摇头,说道:不是陪着那小孩儿胡闹,而是要先替阿慎趟路。 晋武帝司马檐听得一怔,随后脸色就缓和下来了。 替阿慎趟路?!趟什么趟!就该让他自己去试,试过了才知道吃亏是什么滋味,吃了亏才知道就应该听我们两个的,而不是非得自己拿主意! 况且 晋武帝司马檐怒视着杨皇后,无声地指责她。 你刚才不是才说了阿慎年纪小,须得多吃一些亏才会长大吗?现在呢?现在就不说让人吃亏了,而是盘算着帮他趟路了?! 她这么宠着纵着,阿慎他得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对错? 杨皇后听着这话,就知道晋武帝司马檐只是还有些气恼,但实际上话风却已经在松动了。 就算要让阿慎吃亏,好令他知晓对错,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啊。迎着晋武帝司马檐指责一般的目光,杨皇后倒是理直气壮,阿慎他再过不久就该转生阳世了,这会儿需要他准备的东西可不少,没有时间可以给他浪费。 所以,就算要教他,也该得是下一次才对。杨皇后做出了结论。 下一次?晋武帝司马檐问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杨皇后沉默地垂了垂眼:该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吧。 晋武帝司马檐腾地站起身来,指着仍自坐在那里的杨皇后怒道:该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该是的时候?!啊?!你这妇人到底有没有想要好好地教导阿慎他的?! 杨皇后秀眉一挑,就想要说话。 正是这个时候,内殿的侧门处却是传来了一阵轻悄的脚步声。还没待走近,那脚步声就停在了门帘之外。 却是才刚领了令旨的女官带着东西回来了。 晋武帝司马檐脸上神色一收,转身回到杨皇后身侧坐下。 杨皇后冲他笑了笑,曼声道:进来吧。 女官这才越过阻隔的门帘,垂眉低眼走到近前来,同时将托盘递送到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伸出手去,将托盘上盛着的卷宗拿过来拉开看了一眼,确定就是这一份卷宗以后,她就随手将卷宗放回托盘里。 你将它带下去,依着里头的内容调动人手,好生打理。 女官先是应了一声,随后又请示道:娘娘,这事情是打算圈画多大的范围呢? 杨皇后也是一阵沉吟,少顷后道:就三五个皇庄吧,只一点,得尽快办好,本宫需要在近期内看见效果。 女官心里多少有些计较了,她垂眸恭顺应声:娘娘放心。 杨皇后摆摆手,说道:下去吧。 待到女官彻底退下去后,杨皇后眼波流转,对晋武帝司马檐探身道谢:多谢陛下。 杨皇后是谢晋武帝司马檐周全她的体面,不和她在女官面前争吵起来。 晋武帝司马檐哼了一声,轻易将这件事揭过去。 倘若是旁的人,晋武帝司马檐才懒得在意这些。但杨皇后是他的皇后,是与他一体同休的妻子。杨皇后失了她的体面,其实也是他自己失了体面。 他自然会多周全一些。 晋武帝司马檐不提这件事,只问她道:你催叮嘱他们快些,是想要赶在阿慎转生以前得到结果? 杨皇后轻笑着点头:这事情本来就是为了让阿慎受教,那当然得抓紧时间了。 晋武帝司马檐就又问道:你那边准备的东西够用吗?可需要我这边帮着搭一把手? 那就劳烦陛下了。杨皇后也没有推拒,她甚至还笑道,如果阿慎知道了,他该能更踏实些。 倘若就只有杨皇后这边动手而不见晋武帝司马檐有什么别的动作,怕是司马慎心里还会在意晋武帝司马檐的态度,惦记着怎么说服他,怎么给他消气。但若果晋武帝司马檐也在杨皇后这边动作的时候帮着做些什么,就代表着晋武帝司马檐其实也没有司马慎所料想的那样生气。 晋武帝司马檐哼哼了两声,说道:他是能够放松下来了,但你我日后怕是连睡觉都得睁开一只眼睛看着。 睡觉都得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杨皇后笑着,很是配合地问道,这又是为何啊? 因为不知道那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又会做出些糊涂事来啊!晋武帝司马檐没甚好气地道。 杨皇后一时失笑,摇头安抚晋武帝司马檐道:倒也不必如此担心,阿慎他心里也是很明白的。 第832章 晋武帝司马檐才不信杨皇后这安抚的话。 你说他心里明白?我看他其实是糊涂,心软!晋武帝司马檐道,就拿这一次的事情来说吧,你真当他刚才那般作态,是觉得那份卷宗里的布置妙极?恨不能当即就知晓这份卷宗落到实处以后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杨皇后眉梢动了动,面上神色犹自温婉,明知故问道:难道不是? 晋武帝司马檐瞥她一眼:你就装糊涂吧!阿慎分明就是替那孟彰周全来的。 周全杨皇后喃喃重复着。 难道不是么?晋武帝司马檐道,就方才那一份卷宗,孟彰那小儿往安阳孟氏里送了、往太学学府里送了、也往童子学中的各个小子手里送了,就是没有往朝廷上送。 杨皇后一时无言。 虽然说这事情单单如此看来,是安阳孟氏那小孩儿做得不妥当了。不论东西是好是坏、有用没用,要么你就好好地一个人收着,能不能藏得住、会不会被人偷走,那是各家的本事,但你既然都已经将它往外散了,而且还散给了很多很多人,那就该散得更广一些,该得不该得的人,都得有一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轮数下来 孟家小儿手里的那份卷宗,太学学府有了一份,等同于太学学府里的祭酒、监生、先生、大先生手里都有一份;童子学学舍里各位生员人手一份,也相当于各家有点份量的世族、高门乃至道门各家法脉都得了。 哦,据说就连没有家族郎君待在童子学学舍里的龙亢桓氏也得了这样一份卷宗。 如此数落下来,竟是只有他们司马氏一份都没有。 晋武帝司马檐可记得清楚,原本在他手里现在已经被司马慎带走的那一份以及刚刚杨皇后着令女官带下去的那一份,都不是孟氏那小儿特意敬送到他们面前来的,而是他们知道这件事、知道有这一份卷宗存在后,下头人敬送上来的。 原本就是由孟家小儿张罗着整理出来的这一份卷宗,由孟家小儿亲自敬送上来的和由旁人敬送到他们面前来的,意味能一样吗? 能一样吗啊?! 当然不一样! 尤其那孟家小儿还是个聪慧颖绝之人,他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意味。但偏偏他就是这样做了 杨皇后很能理解这会儿晋武帝司马檐的心情,但她还是尝试着安抚。 陛下,这事情,真也怪不得那孟彰小儿 晋武帝司马檐腾地转了目光来看定她。 杨皇后笑了笑,继续道:陛下啊,你莫不是忘了吧,那孟彰小儿再是聪颖慧达,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稚龄小郎君,他没有入仕,不是朝中官员,不能上疏奏报的。 晋武帝司马檐心头勃发的怒火顿了顿。 他这个岁数杨皇后摇摇头,诚然,他在帝都中颇有些声名,但这些声名都只是虚名,轻飘飘的,风一吹也就散了,都没有根,便是他真的以世家子的身份上疏递送卷宗,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的。 更甚至,他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晋武帝司马檐心头的怒火势头又是一消。 杨皇后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当做一个好玩的尝试上报太学学府,请太学学府里的各位先生、大先生评鉴,然后将评鉴过后的卷宗散给他的那些小同窗,邀这些小同窗一道尝试着动手。 如此一来,这事情真成了,不会有太大的阻挠,要是不成,空耗了人力,也不过就是小儿的一场玩闹而已,伤不到什么的。 晋武帝司马檐抿了抿唇,一时看定了杨皇后:梓潼,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现在是在替那孟彰小儿说话? 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杨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不是很想,但是 但是?晋武帝司马檐扬起声调,问。 杨皇后声音更是幽怨:但是阿慎他还是想要跟那孟彰交好啊。阿慎他心思不改,我能有什么办法? 晋武帝司马檐的脸色又一次冷淡下来。 杨皇后也不说话了,只陪着晋武帝司马檐在大榻上安坐。 那孟彰小儿到底有什么好的,能叫阿慎这样惦记着? 不知过了多久,晋武帝司马檐慢慢问出声来。这一时半会儿的,竟是连方才还在讨论着的、关于孟彰那小儿对他们司马氏一族的疏淡、不恭顺都给忽略过去了。 杨皇后也很愁这个:其实若只是阿慎觉得孟彰小儿高才,总惦记着收拢他倒是还好,但我这阵子看着,却又觉出了几分别的意味。 别的意味?晋武帝司马檐又将目光转了回来看杨皇后,什么意味? 杨皇后沉吟一阵,终于挑选出了比较合适的用词:畏惧。 看着晋武帝司马檐陡然皱眉,杨皇后却还是重复着说出她自己心里的判断。 我总觉得,阿慎对那孟彰小儿似乎很有些畏惧。就是那种杨皇后尽力将话语说得更明白、更准确一些,好奇地远远观望着,想要靠近又担心会招惹到什么的那种感觉。 第833章 杨皇后的目光不知怎么地看见了摆在宫殿角落处的几柱宫灯。 就像对火焰一样 对!阿慎对那孟彰小儿的态度,就像是寻常人对待火焰一样的感觉。 像寻常人对待火焰 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追着杨皇后目光落点而去,也看见了那几柱宫灯。 宫灯有薄薄的铜叶遮挡,晋武帝司马檐只感觉到了宫灯的光亮,却没有看见那熏人眼的火烟。 定定看了一阵后,晋武帝司马檐再想起杨皇后的说辞,竟然意外地没有生出什么火气。 杨皇后转眼看他,片刻笑了起来:果真,陛下你也是有感觉到的 杨皇后是真的高兴。 不是只有她将司马慎这个嫡长子放在心上仔细、认真照看着的。贵为帝皇之尊的司马檐,也同她一样时刻留意着他们的嫡长子。 但是,这没有道理。晋武帝司马檐道。 杨皇后就叹了一声,偏转了目光看向东宫所在:陛下,我一个人或许是会想错了,但陛下你也是一样的感觉,那就由不得我们了。 晋武帝司马檐沉默少顷后,喃喃道:那孟彰小儿,真的只是跟那些阴神有牵扯吗?甚至,他真的就只是一介未孕育完全却转生人世的阴神吗? 单单只是跟阴神有牵扯,单单只是一介未孕育完全却转生人世的阴神,再如何也不该会让另有奇遇的嫡长子这般小心地啊 杨皇后摇头:谁知道呢? 晋武帝司马檐沉默了下来。 杨皇后就趁机道:所以陛下,我们还是退一退吧。 退一退?晋武帝司马檐重复着低声说道,眼中似乎有什么在闪烁。 对,退一退。杨皇后道,如今局势,不,该说往后的局势怕是会越发的混乱,我们已经无法把握住这局势的风向了,就且退一退。为了我们的孩儿 为了我们的孩儿,要退一退?晋武帝司马檐自语一般说着,目光也渐渐抬起,对上了杨皇后的视线。 杨皇后一瞬不瞬地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柔和却也坚定。 晋武帝司马檐却是陡然摇头:不,正是为了我们的孩儿,所以我们才更不能退! 陛下杨皇后不解地唤道。 现如今,朕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晋武帝司马檐豁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往前走出几步,然后才转身来俯视着仍自坐在那里的杨皇后,朕在这大晋阴世皇庭龙椅之上,还有百余年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不论整个大晋阴世皇庭乃至整个阴世天地发声什么,朕都躲不开。 阴世天地如此,阳世天地也同样躲不过。莫要忘了 阿钟是如今阳世天地那边厢大晋的皇帝,阿慎如今也预备着转生阳世争龙夺位! 这般境况,你我怎么能退?!朕怎么能退i?! 杨皇后摇着头,更尽力地去分说她自己的想法。 陛下,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说的退一退,单单是指他们在面对孟彰的态度上退一退,更宽和一些,不是说要让晋武帝司马檐在各方混乱的局势争夺中退让。 晋武帝司马檐就在那个位置上,他们一大家子就在这些位置上,又怎么可能退? 纵是晋武帝司马檐想退,她也不可能答应的! 没什么不同!晋武帝司马檐猛地一挥手,截断了杨皇后的话头。 其实都一样的。他仍自盯着杨皇后。 他盯得那样用力,以至于双眼甚至都显出了几分血色,孟彰那小儿本人或许没有威逼我们的意思,但他出现、站在那里,就已经给予了某些有心人活动的余地。 这一点,你我不是最明白不过的吗?梓潼。晋武帝司马檐问道。 杨皇后又是一阵沉默了。 不错,似这样以一子撬动全场局势的手段,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都很是熟悉。因为这就是他们惯常用来平衡各处的手段。 但孟彰小儿就在那里杨皇后喃喃道,他已经在那里了,而我们又不能抹去他。 因为做不到,因为不敢。 是的,胆大猖狂如她、如晋武帝司马檐,他们竟然不敢抹去一个才刚刚站稳脚跟的小小阴灵。 晋武帝司马檐缓缓地、缓缓地将前探出去盯紧杨皇后的身体扳正。 他站直了身体。 是的,你说得对他道,他已经在那里了,而我们不能抹去他。 听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话,看着他眸底深沉的神色,杨皇后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恐惧。 陛下,你想要做什么? 晋武帝司马檐盯了她一阵,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真切不虚的笑容来。 朕现在固然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但在司马氏族中有各支叔伯蠢蠢欲动,已经是盯紧了朕;在朝堂上又有各大世族掣肘,朕就算要做事也得转圜着来,并不能一言决事。阿慎和阿钟也还需要朕来帮他们谋划、周全 第834章 他数了这么一遍,忽然就问杨皇后:朕处境如此,梓潼说,朕即便是有心,又能做些什么呢? 杨皇后听着这些话,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还更凝重了。 陛下 这回就轮到晋武帝司马檐来安抚杨皇后了。 梓潼放心,朕心里明白的,朕什么都不会做。 迎着杨皇后担心的目光,晋武帝司马檐就笑道:纵然要做,朕也绝不是要为难他,恰恰相反,朕只会给孟彰小儿更多的好处。 杨皇后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给那孟彰小儿更多的好处?陛下说这话,是心里已经有计较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笑着颌首:梓潼你且看着就是了。 看着晋武帝司马檐面上的笑容,杨皇后心头的忧虑却是越发的沉重了。 许久以后,她将心底长长的叹息隐去,站起身来端正一拜:遵陛下谕令。 晋武帝司马檐已经彻底拿定主意了,她固然可以丢下晋武帝司马檐一人,自己遵循自己的判断做事。可是这样一来,晋武帝司马檐就没有助力了,他会更艰难。 不论是为了他们这一段夫妻情分,还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也得在旁边把控着,不能真让晋武帝司马檐失去控制,越做越错。 她得在旁边看着。 只希望,晋武帝司马檐真似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有分寸的吧 杨皇后压下眼底浮起的忧色,低头做恭顺模样。 晋武帝司马檐朗声长笑,一步越过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将杨皇后搀扶起。 梓潼快起,快起。他道,梓潼的心意朕都明白,梓潼放心,朕一定不会冲动的。 杨皇后温婉一笑。 两位帝后复又在长榻上坐下。 这一次,晋武帝司马檐的手一直牢牢握住杨皇后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所以关于这一份卷宗的事情杨皇后尝试着将那早已不知被岔到什么地方去的话题又给带回来。 不等杨皇后将话说完,晋武帝司马檐就先开口了。 朕都知道,朕不会跟那孟彰小儿计较的。 杨皇后目光微动,看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里不免就多了些许异色。 迎着杨皇后带了几分探究意味的目光,晋武帝司马檐却不放在心上。 只不过,晋武帝司马檐开口道,孟彰小儿的态度表现得如此明显,怕是他日后都不想着入朝了,那行,我也不勉强他,便放他在朝堂之外逍遥罢。 杨皇后听着这话,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放松了些,还是该继续紧张着。 这态度,真不似往日里的晋武帝司马檐作风 想了想,杨皇后又试探着开口道:毕竟孟彰现在的岁数还小。陛下也是知道的,他们这些小孩儿的想法都是一日一日的,或许不知什么时候,长大了的孟彰小儿就又改变主意,想要入朝为官了呢? 晋武帝司马檐也很是认真地沉吟了一阵。 梓潼你说得很有道理。他道,那就他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我们再什么时候迎他入朝。 迎 杨皇后听得心神一阵阵跳动。 晋武帝司马檐凝眸看住她,问:怎么了吗?还有问题? 杨皇后就笑着摇头:倒也没有。只是陛下,你不觉得这样太礼待孟彰了么?他不过就是一个出身小望族的望族子而已 并没有。晋武帝司马檐摇摇头,更教杨皇后道,既然我们已经决定了礼遇孟彰,那一切就该做到最好。 杨皇后就不说话了。 别担心。晋武帝司马檐用手轻轻拍着杨皇后的手背,安抚她,孟彰小儿既是背后别有隐秘,那么这一点小小的礼遇优待,他该是能够受得住才对。 杨皇后沉默少顷,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晋武帝司马檐道:陛下,莫不是方才那一份卷宗 哦,这事啊晋武帝司马檐作恍然大悟状,梓潼你不提起这件事来我倒是差点要忘记它了。 杨皇后就问:所以陛下是想做些什么呢? 晋武帝司马檐也不隐瞒她,很是利索地回答她道:梓潼你不是要用那一份卷宗里的建议吗?我们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便隆重遣了属官去太学请一份卷宗回来。也不再是三五个皇庄这般小家子气了,你我两人的私人皇庄,都可以尝试着按那章程来调整着办事。 遣了你我的属官去? 不再是三五个皇庄这样小家子气? 你我两人的私人皇庄,都可以尝试着按那章程来调整着办事? 这一句句的,杨皇后都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你 晋武帝司马檐回眸看她。 杨皇后迟疑半饷,还是开口问道:真要如此的隆重?而且陛下,你我两人的私人皇庄,你可还记得到底有多少?可还记得这些私人皇庄都在哪里? 司马檐生前可是大晋的皇帝,死后入了阴世天地里,也仍然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帝皇,他的家底到底有多少,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晓。更何况,还再加上一个她 第835章 嗯?这个么,确实不太记得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点也不遮掩,他想了想,最后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且吩咐人整理出来就是来了。反正每年里也是需要各处属官盘账的。 杨皇后暗自叹息,却也只能露出一个笑容。 陛下,您如此隆重厚待孟彰,怕是会有捧杀之嫌,若是有人多说些什么,我们怕是 捧杀?晋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梓潼该是明白,资质不够、根基不深,最后承受不住那些关切崩溃掉,那才是捧杀。可只要那人将这一切承受下来了,那就不是捧杀,不是吗? 晋武帝司马檐再转眼看定杨皇后:我将待他如同对待阿慎,梓潼该放心才对。 待他如同待阿慎 听得晋武帝司马檐这样一句话,杨皇后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是继续怀疑晋武帝司马檐,还是要相信他了。 晋武帝司马檐显然并不急着要赶在这段时间里说服杨皇后。 梓潼且看着便是了。 杨皇后也只能笑了笑。 到得晨早,那浓重的夜色才刚刚散去,露出稀薄灰蒙的惨淡晨光,晋武帝司马檐都顾不上旁的,便直接招来峻阳宫的内监,吩咐他去传召专门负责打理他名下各处皇庄的属官。 他自己这般急切尚且觉得不够,还一迭声地催促杨皇后,叫她也召来那些负责为她打理她名下各处皇庄的属官。 杨皇后还待要拖延,却总被晋武帝司马檐坚持着催促。 杨皇后没办法,只能叫人。 看着领命而去的女官,杨皇后心里只能摇头。 该庆幸吗?这一次砸进去的,只是他们帝后两人的名下皇庄,不包括他们的嫡长子司马慎的那些。 杨皇后才这样想着,忽然心头一个激灵,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虽则晋武帝司马檐没想要将司马慎的那点子家底也给砸进去,可是难保司马慎自己不会心动,趁着这个机会也大动干戈。 以他先前表现出来的对孟彰那份卷宗的推崇来看,她那嫡长子是真的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杨皇后看了看另一边厢的晋武帝司马檐,也不招人过来了,直接便传音吩咐守在门帘外头的女官。 你去东宫跑一趟,告知太子杨皇后的传音顿了顿,才继续道,孟彰那份卷宗,陛下看中了,这些时日会吩咐各处打理皇庄的属官按照卷宗上罗列的章程布置下去,且莫急着动作,先看一看,待这一阵时间的混乱过去了再说。 女官也听出了杨皇后话音中未曾明言的忧虑,沉默着站在原地听了。 等到杨皇后的话说完,她便悄然应了一声,才又闭着人寻了个借口悄悄往东宫司马慎那边去。 才刚回到东宫里,正拿着那份卷宗细细品读的司马慎听得女官的传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他愣愣问。 女官低垂着眉眼避过司马慎的视线,又将杨皇后的话给司马慎复述了一遍。 司马慎在上首坐着,半饷才挥了挥手,说道:孤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女官不敢多说话,福身一礼,果真就无声退去了。 整个东宫书房里,就只有司马慎自己在书案后头坐着。 阿父他这是,都在做些什么啊!司马慎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晋武帝司马檐的心思。 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名下的那些皇庄确实够不上国家大事,可将那些皇庄的数量、涉及到的人员数量捆在一起简单地算一算,也基本上能和几个郡县等同了。 涉及到这么多的土地、这么多的人,是能够笼统着来的吗?孟彰那卷宗里也不是这样的说法的吧? 晋武帝司马檐明明知道这其中的复杂与麻烦,却不小心布置,反而是简单粗暴地来,似乎不惹出什么乱子来就不算完。 司马慎急得想要去峻阳宫当面询问晋武帝司马檐,可他又知道他不能。 杨皇后那样传话,意思可谓是再明白不过了。 她不希望司马慎再掺和进这件事里去。 只希望在渐渐稀薄的夜色之中,司马慎遥遥望向了太学学府所在的位置,你真的能够撑住吧。 若不然,那乐子怕是就大了。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两人之间的掰扯、来回以及司马慎的那点担忧,作为其中话题的中心主角,此时的孟彰却是不得而知。 第269章 这会儿他正坐在孟府的饭厅里,一面听孟庙说起安阳孟氏族中的态度,一面准备用膳。 阿祖说,那份卷宗他也已经发散到孟氏各支血脉里去了,他也会敦促各支血脉尝试着按照卷宗里罗列的章程吩咐下去,但各支族人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他也只能说尽力。 孟彰轻轻颌首,以示接受。 孟庙看他一眼,犹豫少顷,到底还是问道:阿彰,真的不需要阿祖或者梧叔祖赶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一份卷宗递送到朝堂之上去么? 哪怕明知道就算这会儿孟彰真的松口要将卷宗往上送出一份其实也是迟了,孟庙还是不死心地想要再尝试一次。 第836章 真的,机会太难得了。 那一份卷宗里罗列的章程能得太学学府诸位大先生交口赞同,必定不是庸常之策。真要是往朝堂上递送,得衮衮诸公以及更上头坐着的那几位认可,孟彰日后的道路一定会比谁都顺畅! 这样难得为自己铺路的机会,孟彰怎么就能够眼也不眨地轻易放过了呢?! 孟庙无比的痛心。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定论,庙伯父不必再来说服我了。孟彰失笑摇头,不多说话,只问他道,庙伯父还惦记着这件事莫不是昨夜里椿祖没有仔细跟庙伯父你分说? 这倒也不是。孟庙摇摇头,说道,阿祖确实有提点过我,就是我自己 孟庙停住话头,翻手从案桌上捡起筷子,将一个小小花卷送入嘴里缓慢咀嚼。 孟彰也已经很明白了。 并不是昨夜里孟庙联络孟椿的时候,孟椿没有跟孟庙分析过个中利弊,而只是孟庙自己心里总还惦记着那一点好处,怎么也放不下 孟彰摇摇头,端起面前的瓷碗,慢慢呷饮着里头的粥水。 正吃着早膳呢,孟彰心头忽然就触碰到了一点灵机。 是有阴神在着意联络他 孟彰将口中的粥汤咽下,眉眼低垂间,便敞开部分心神将那点灵机接入其中。 孟庙还正专注地咀嚼着口中的小花卷呢,忽然就察觉到侧旁坐着的孟彰气机变化,一时都顾不上将那小花卷咽下,当即就抬眼去寻孟彰。 然而,也就是那么一点耽搁的工夫而已,孟彰方才身上异常的波动便已经彻底平复下来。任孟庙如何盯着孟彰细看,总也没能看出什么不对来。 孟庙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方才是看错了,他眨了眨眼睛,定定看了孟彰一阵后,到底是收回目光,埋头认真吃食桌上的膳食。 孟彰也重新端起了粥碗,用瓷白的汤勺慢慢舀着粥汤喝,偶尔还用筷子捡起一枚小包子送入嘴里。 倘若不是到临近结束时候,孟彰又放下吃食,转手从他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一枚巴掌大小的海螺凑到耳边听了一阵后,孟庙还真会当今日与往常里的每一次早膳没什么不同了的。 孟庙放下筷子,看着孟彰将小海螺重新收起后从桌边站起,理了理身上的衣袍,俨然是要准备离开的模样。 不吃了?孟庙也跟着站起来,问道。 孟彰摇摇头,回答他:已经够了。 也是到了孟庙下意识去看的这个是hi欧,他才发现孟彰果真已经按着他平常时候的食量用完了早膳了。 他不由得有些讪讪然。 既是为他自己的慌张、失神羞愧,也是为孟彰的镇定、冷静折服。 怀抱着一点羞惭的心思,孟庙追着孟彰往府门的方向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孟彰:阿彰,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孟彰脚步不停,却是说道:庙伯父不是为那份卷宗不能递送朝堂之上而觉得可惜吗? 啊?孟庙一时反应不过来,只隐隐觉出了什么。 庙伯父不必担心这件事了,孟彰道,那份卷宗固然没能递送到朝堂之上,但却已经送到了帝城的峻阳宫里。峻阳宫里那位武帝陛下如今正筹备着遣送内官出宫往太学学府里走一趟,想要求取一份卷宗呢。 孟庙脚步一停,整个人既惊又恐。那一瞬息间,他面上的表情都扭曲了。 这事他张口结舌,半天也只能问道,真的假的? 孟彰似是笑了,只那笑意单单只浮在面上,都不曾浸入眼底。 是真的。 地府里的诸位阴神也好,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也罢,都不是会拿这样的事情来跟他开玩笑的存在。 庙伯父要不信的话,随我去太学里转一圈不就清楚了吗? 随孟彰往太学里转一圈?! 孟庙回过神来,当即连连摇头:不,不不,这个就不用了。我相信阿彰你! 直到强调过自己的态度后,孟庙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急走几步追上孟彰,问他道:阿彰,帝城峻阳宫里的那位陛下闹出这样一番大动静,怕是来者不善,你 只是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而已,孟彰和孟庙已经跨过门槛站在孟府府门前了。 正等在大门边上的罗、甄两位先生冷不丁听见孟庙的这一句话,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底的困惑和警惕。 来者不善?是帝城峻阳宫里的那位陛下又针对孟彰小郎君做了些什么吗? 罗、甄两位先生俱都竖起了耳朵,更认真地听着。 然而此时终于意识到他们已经站在孟府大门之外的孟庙却收住话头,根本不再提起那个名号了,只用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孟彰看。 孟彰也回转身体来迎上孟庙的视线,平静看着他道:庙伯父既也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便该知道除了我以外,帝都里的孟氏族人也会是事情的关键。 孟庙心神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从惊恐中挣脱出来了。饶是他阴魂之身,此刻站在孟府府门前,也都觉得一阵阵的发寒。 第837章 是了,孟氏的族人!孟氏的族人 孟彰是安阳孟氏一族族中所认定的麒麟子,若果真要针对他,只从孟彰个人的缺点、弱点入手自然是正确的,可从这帝都里居住的安阳孟氏一族族人下手,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孟彰见孟庙清醒,先是笑了笑,随后一整面上表情,震袖叠手对孟庙郑重一礼。 庙伯父,帝都这里的族人,就劳烦你多费心了。 孟庙也是收敛了面上表情,端正且严谨地与孟彰还了一礼。 你且放心,庙一定竭尽全力。 孟庙心里明白,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族侄,而是他们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 孟彰终于又稍稍缓和了脸色。 他转过身,看向面对着他的罗、甄两位先生。 只是还没等孟彰开口,那边厢快速回过神来的孟庙便先问道:阿彰,今日里不若就由两位先生陪着你一同去往太学吧? 罗、甄两位先生眸光微动,但也不急着开口,而是齐齐看定孟彰,等着他的决定。 孟彰摇摇头:倒也不至于。 孟庙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孟彰就先道:纵然那位对我们心存不善,他也不至于会在帝都里明目张胆对我做些什么,了不起就是一些小手段罢了,很不用那般紧张。 孟庙想了想,也觉得孟彰说得在理。 这事确实是我想岔了。他道,那就按着阿彰你说的来,只似往常那般便是。 似往常那般 罗先生看了甄先生一眼,往前迈出一步。 孟彰也没有拒绝,对两位先生点了点头,便辞别孟庙,自个儿上了马车。 罗先生却不急着动作,他先看向了甄先生。直到看见甄先生无声颌首,他方才转身上了另一辆马车。 两辆马车载着人转头就往街巷外头的长街走去。 甄先生这才转了目光看孟庙。 孟庙转身往里走:先回去再说。 甄先生定了定神,也不耽搁,跟在孟庙后头跨过门槛。 孟府大门在他们身后被合拢关闭的那顷刻间,甄先生感受着再次严丝密缝闭拢起来的孟府阵禁,便即看住了孟庙。 孟庙见状,只得停下脚步,将他才刚从孟彰那里得到的消息跟甄先生简单说道了一遍。 甄先生听得,也是直皱眉。 彰小郎君说峻阳宫里的那位如今正派遣内官往太学学府去求取彰小郎君的那份卷宗? 孟庙也是一阵发愁:是。 甄先生默然站了一阵,吐出两个字来:捧杀 孟彰也就是一个初入学不到半年的小郎君,纵然确实拿出了一份惊为天人的策论来,在没有任何结果可以论证这一份策论的高明之处以前,所有的夸耀、赞赏都会给人一种浮夸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越是有人赞赏夸耀,这种浮夸意味就越发的浓重。 倘若真要是为了孟彰好,最优的处理办法其实还是沉淀下来慢慢耕耘,等拿出了成果才真正地开始发力。而也唯有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夸耀与盛赞才会有足够的根基,才算是稳固。 孟庙无声摇头:我又何尝不知?但这事 其中细节我方才也没来得及听阿彰细说,可看阿彰方才的样子,峻阳宫里的那位怕是已经处处周全了。他若没有漏出明显的痕迹,就算所有人心里都知道他的用意,也不能指责他什么。 甄先生也觉得棘手。 在这件事情上,站在他们对面的那位,可是峻阳宫里的晋武帝司马檐。人家的位格、名望和过往的赫赫战绩摆在那里,他们这些处处落在下风的臣属真有能反击的余地? 为今之计,甄先生猛地看定孟庙,说道,我们也莫要想着反击什么的了,先自保吧。 孟庙很是赞同地点头,他问:那我们现在是要去书房里细说,还是去找人? 甄先生比孟庙果断,他只略一沉吟便拿定了主意。 且直接见人吧。 甄先生站直身体,敛袖对孟庙端正一礼。 事不宜迟,请庙郎君立即召集帝都洛阳里各支孟氏族人主事人,令他们来府里说话。我们已经来不及一个个地去见人了。 可以!被甄先生的态度感染,孟庙也果断了不少,他当即就招来管家,吩咐他遣人往散在帝都洛阳各个角落的孟府去。 甄先生见状,心神也是稳了些,他又提醒孟庙道:庙郎君,趁着各支孟氏主事人还没有过来的这段空隙,你且先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将事情跟他们分说明白才好。 孟庙郑重点头,果真就将剩下招待各支孟氏主事人的事情托付给管家,自己跟甄先生一道商量着稍后的说辞。 捧杀这样的手段,除了外头被夸大的赞赏和推崇以外,真正需要警惕的,还是我们自己。 只要我们自己能稳住,不被那些过份的赞赏、推崇和好处冲昏了头脑,事态就不会过分失控,我们还会有扭转的余地。 孟庙连连点头,对甄先生的判断无比赞同:先生说得很对,就是这样。 第838章 而在这件事情里,峻阳宫里的那位武帝陛下主要针对的虽是彰小郎君,但安阳孟氏一族其实也没能逃脱得去。所以要稳住的,不独独是彰小郎君,还有安阳孟氏一族。 彰小郎君那边我是不担心的,说到这里,甄先生在今日头一次露出了些轻松的表情来,真正需要注意的,其实还是孟氏族人。 甄先生面上眼底那一点轻松顷刻间又被冲淡去,占据那空白的还是凝重与严肃。 孟氏的族人他斟酌着,久久没有将话说完,只是拿目光一下下看向孟庙。 孟庙苦笑道:我知道,孟氏族中因为阿彰的缘故,族中其实就是穷人乍富的心态。 他叹了口气,又保证也似地道:甄先生放心,阿祖和梧叔祖他们令我跟着阿彰从安阳郡中来到这帝都洛阳,就是为了防备这个的。我必不会让孟氏族人在阿彰面前蹦跶,给阿彰添麻烦的。 甄先生笑了起来。 庙郎君能狠下心来,是彰小郎君和安阳孟氏的幸事。 孟庙苦笑摇头:我也就只是能做这些事情了。 而要是他连这些该他做、他能做的事情都给搞砸了的话,那也不必孟彰多说些什么了,他自己在这帝都洛阳里都待不下去。 孟庙和甄先生两人在孟府里商量着该怎么在接下来的风浪中稳住孟氏的族人,坐在马车正驶往太学的孟彰却也不清闲。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罢了,他就已经在那个被取出来跟童子学学舍里诸多小郎君小女郎一起学习舆图相关知识的梦境世界里,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显化出来的念头。 这些念头却不是旁人,正是孟彰在童子学里的那些同窗们。 从出身世家望族的王绅、谢礼、庾筱,到出身道门法脉的李睦、明宸、林灵等人,但凡背景很有些份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俱都将一点念头投递到梦境世界里,通过梦境世界联络孟彰。 孟彰心神在识海世界中高悬,只分化出一点心念将那些来自各位同窗的念头聚拢过来,一一阅读过。 这些念头虽然数量众多且来历不同,但其中的内容却是大同小异。 孟彰,你可是已经在去往学舍的路上了?你来的时候,须得做好心理准备,稍后峻阳宫里会有内官排开仪仗往太学学府里去求取你的那份卷宗。你 峻阳宫里遣内官,会赶在晨早时候抵达太学学府,向学府求取你昨日里上呈学府的那份卷宗。据说,是峻阳宫里的那两位帝后觉得卷宗上的章程很好,想要让他们名下的所有皇庄都按着卷宗上的章程来处事呢。 峻阳宫那两位帝后名下所有的皇庄 即便一切事情都还没有正式发生,但只看着这些来自各位同窗的念头,孟彰却已经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半饷沉默后,孟彰忽然笑了起来。 他们想要捧杀是吗?那就且看,谁个更能稳得住吧。 孟彰心神只是微敛,随后便有点点心念萤火也似地飘出,飞向那些来自童子学学舍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念头之中。 多谢提醒,我已经知道了。 谢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谢谢 得了回信的那些念头一个个灭去,孟彰才将心神从那方梦境世界中收回,转而去收取其他地方递来的口信。有来自谢远府上的,也有来自诸如青衣棋社这样的地方的。 基本上与孟彰有过联络或者达成过基本同盟协定的各方,都给孟彰这边递了消息。 孟彰一一看过,客气地给了回音,然后才取了纸笔来,直接在马车里就给谢远写信。 劳你记挂,这事情我已经听得消息了,会多谨慎的,且安心。近来帝都洛阳中怕是还会有些混乱,你若是没什么事情,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待在府上比较稳妥。 孟彰写信时候,马车正穿行过长街,于是又有那些纷纷的闲言谈话从马车车帘的空隙中传了进来,落在孟彰的耳中。 我听说太学学府里昨日里出了一份策论,那策论写得啧啧啧,太学学府里所有的大先生都在上头盖了印章呢! 什么策论这么好,能让太学学府里所有的大先生都往上头盖章? 嘿嘿,原来这事儿你还不曾听说过啊?那你这次消息可是太滞后了啊 且莫要说废话,快跟我说说那是什么样的策论,居然还能得到这么多大先生的赞许?不是都说太学里的大先生都很严格的么?怎么这次就不一样了?你莫不是在诓骗我的吧? 呵!谁会拿这样的事来诓骗你!你爱信不信,不信便自己离开就是了,也莫要来怀疑我! 是我的错,我的错我给你赔罪,来来来,喝茶,喝茶。 哼。这倒是还差不多 所以,太学学府那里,真个是出了这样一篇厉害的策论? 自然是真的。 所以那那篇策论到底是说的什么啊? 第839章 说的什么啊?嘿嘿,不说怕是你怎么都想不到 嗯?那你说说,我们听着。 嘿,那篇策论说的是开发民力,启蒙民智。 嘶!真的假的,居然说的是这个 就是说的这个。真说起来,不说是你,就连我,初初听说这篇策论内容的时候,也一样不敢信。 这世道,真是一日日地在变化,变得你我这些闲人都快要看不清了。唉 就是啊,居然连这般内容的策论都能够得到太学学府里所有大先生的赞许认同,甚至听你的话,这消息还传得沸沸扬扬的 我都不懂了。 所以说你见得少。居然这就不懂了?那待你回头再听说另一件事的时候,你怕不是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在自己的阴宅里待得太久,外头都沧海桑田了。 嗯?是什么事情? 你单只听说太学学府里各位大先生们全都在那篇策论上盖章落印了,却不知道这篇策论甚至还传入了帝城里头,帝城里峻阳宫那位陛下都看过了。 峻阳宫里那位陛下都看过了这一篇策论? 当然! 那,那位陛下看过策论以后,是什么反应?莫不是,莫不是要发兵或者遣人去太学 哈哈,你竟然是这样想的?! 我这样想怎么了?!我这样想有问题吗?你且满大街去问问,我这样想有哪里不妥? 第270章 你这样想,原本倒也没什么不对。事实上,不单单是你,我在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以为会是这样的。但结果 结果? 结果却是 即便马车正在渐渐驶出那一片地界,孟彰仍然能听到自后方传来的、被特意压低了的声音。 武帝陛下派遣内官特意征召那份策论呢。 真的假的? 你也不信是吗?我刚刚听说的时候也不相信的,但事实就是这样。真不信的话,这会儿你赶去太学牌坊那边,该是还能看见等候在那里的内官仪仗呢! 也不知是不是孟彰错觉,在孟府马车彻底走远以前,孟彰察觉到了一些复杂的、追随着目送他马车的目光。 孟彰稍稍回转身体,往后头看去。 马车的车厢并未能阻拦孟彰这位主人的视线,于是孟彰准确地找到了那些目光的主人。 穿着布衣提着竹篮的老媪、举着盛了粗糙茶水让氤氲蒸腾的雾气遮掩去眉眼间苦难痕迹的老翁、挽着衣袖咬着简单炊饼守着木柴等候买家的中年汉子 他们或是一人独自守望等待,或是和身边的同伴闲说些什么打发时间,似乎各自专注自己的生活,各有各的忙碌,但他们的目光总是分出了些来,追随着孟彰已经走远了的马车。 那些目光中,有奇异,有揣测,有期许,有无奈,也有沉寂,更有麻木 它们太复杂了,复杂到孟彰触碰到其中情绪的那一刻,心头便被这些情绪覆压着,竟渐渐也生出几分沉重来。 孟彰石头一样维持着这个姿势半饷,方才缓慢地回转身体。 马车驶过的长街里,还有更多的闲谈、议论伴着风声闯入马车之内,在孟彰周身缭绕不去。 那篇策论真有这么厉害?! 厉不厉害的,谁知道呢,反正我们现在谁都没有看见过、听说过那篇策论具体都说了什么,又准备怎么做,但看武帝陛下的反应,总该是错不了的。 可是,可是我听说武帝陛下遣内官求取的那篇策论,是出自童子学学舍里孟彰小郎君之手?就是那个前几个月在帝都洛阳里风头很盛的那位从安阳郡来的孟彰小郎君? 是他没错。太学那童子学里,也再没有第二个孟彰了。 但那位孟彰小郎君不是才刚入读童子学没几个月时间吗?更甚至,他阳寿、阴寿算在一起,也总还不到十岁吧?一个不到十岁的小郎君,他写出来的策论 你这话不对。不到十岁的小郎君怎么了?!不到十岁的小郎君就不能写出绝妙的策论来?古秦时代不还出了个十二岁拜相的甘罗?!有志不在年高,你莫要被自己的偏见给蒙蔽了。 你也说了,古秦时代的甘罗是十二岁拜相,可我们现在这位太学童子学学舍里的孟彰小郎君呢?他有十岁没有?!怕是没有吧。况且,早些时候不都满帝都洛阳传遍了,这位孟彰小郎君在阳世时候也就是个常年卧病在床的病弱小郎君。他身体那样虚弱,在阳世时候有好好的读过书学习过吗? 这纵然人家在阳世时候也没怎么读过书又如何?人家出身望族,自然有庭训熏陶教导,你以为人家孟彰小郎君是你在乡野间看见的那些懵懂愚钝的小孩儿?! 哦,庭训熏陶,我确实是没想到这个。但是,那小郎君所出身的孟氏,认真说起来也就是个地方望族而已吧?他那安阳孟氏所教导的庭训,真的比得上我们帝都洛阳里根基深厚的四大家族,比得上皇族吗? 第840章 孟彰将这些争论听得清楚,但面上却没有几分变化。他只是小小地撤下车厢升起的阵禁,凝神去看那些正在争论不休的闲客的眼。 他只看了一阵,果真就在这些闲客的眼底里,看见同样的复杂莫名的情绪。 孟彰顿了顿,又放长目光仔细看了一阵,然后便收回视线。 马车之外,还是有争论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你们不知道孟彰小郎君那篇策论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哈哈,我倒是有幸,能听到一二细处。 你们不知道吧?孟彰小郎君所写的那篇策论,说的好像是要以各家田庄为枢纽,串联田庄附近的乡野,联合乡野间的乡人开发水利。不是都说今年雨水少,怕干旱吗?孟彰小郎君就是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总是购买行雨符、兴云符这些符箓也不是个办法不是? 诶?你听说了,是开发水利?就是说开渠、挖井、引河水湖水这一类的水利?!真没有听错? 我听着确实是这样的。应该应该不会是假的吧? 孟彰甚至还听到了长街各处更角落的地界里响起的争论声。 相比起长街两侧那些几乎不加掩饰、带着各种立场有意无意间引导态度的闲谈,那些争论明显更带着属于个人的思考和判断。 当然,在这些思考与判断中,更多的其实还是怀疑。 不是假的。我也听说了一些。不过你只听说了是开发水利?我怎么听着,好像不止? 孟彰目光瞥过去的时候,就正正看见一个头带四方巾的平民子压低了眉眼,小声地跟同伴说着话。 不止?你的意思是除了开发水利以外,竟然还有旁的?那位平民子身边的同伴也是一样的装束打扮,大抵家境与他相差无几。 我听说是好像是还有什么开民智之类的。 开发水利、开民智我真的没听错?!不,不对,这样的事居然会成? 我也觉得像是假的。孟彰小郎君再怎么样,那也是高门的小郎君,他 每次干旱、洪涝的时候,望族、世家那些铺子商行,不都是的吗?什么时候,出身高门的这些小郎君,竟然不想着他们家铺子商行的行情了? 这个或许孟彰小郎君,就是不一样的呢? 呵,纵然孟彰小郎君心善,不那么在意家族里的买卖,那那位武帝陛下呢?他也不想着这些了? 这 所以我看着,这一次怕也是个世族高门郎君玩闹的乐子。 乐子?我不这么认为,人家世族高门的郎君难道每日里就闲得没事做,非要用这样的事情来做玩闹的乐子? 谁知道呢?他们这些高门世族的郎君,不都是每日里闲得发慌的吗? 那,那峻阳宫里的那位武帝陛下遣排出来的内官,又怎么解释?!方才你也是一直在这里坐着的,也看见了那一排依仗往太学去的。 可是,真个没道理!那孟彰小郎君纵然再是天资聪颖,也始终是天资罢了,不是才干!何况那孟彰小郎君也才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儿 那位平民子出身的读书人眉眼一阵扭曲,忽然语出惊人。 我还是更相信武帝陛下是在陪着孟彰小郎君在玩闹。 还不等孟彰无言笑开,那说话的读书人身边的同伴便哄然大笑起来了。 武帝陛下陪着孟彰小郎君在玩闹? 若是做出这事的不是孟彰小郎君,而是东宫里的慎太子殿下,那你这话我们是信的。毕竟峻阳宫里的武帝陛下也好,皇后杨氏也好,都是惯常宠溺小郎君的。但是 呵呵,那写出策论的,是孟彰小郎君,不是东宫里的慎太子殿下。孟彰小郎君跟武帝陛下和杨皇后娘娘可没什么关系。纵然一定要掰扯关系的话 那位眉眼间隐隐带着点嘲讽意味的读书人话语一顿,却是收住了声音,不再说话了。 可饶是如此,与他同坐一桌的其他几位同伴们却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峻阳宫里的那武帝陛下和杨皇后娘娘两位,怕是对孟彰小郎君没存什么好心。毕竟孟彰小郎君前不久才刚拒绝了东宫里慎太子殿下的招揽呢。 作为疼宠孩子恨不得将最好东西捧到自家孩子面前的父母,孟彰小郎君那般拒绝东宫里的慎太子殿下,峻阳宫里武帝陛下和杨皇后娘娘的心气真的能顺畅? 总之,这一次峻阳宫里武帝陛下和杨皇后娘娘的动作,就很有些矛盾我们还是多看看再说吧,不必急着下结论。 你的意思是说另一位读书人也若有所思地开口问。 孟彰在马车里坐着,将这一群读书人的讨论听在耳朵里,但也不过是稍稍感慨一二便罢,并没有太将这些声音放在心上。无他,因为这会儿的孟彰,注意力并不在这些读书人的身上,他正在看、正在听的,仍然是长街两侧那些带着各种目的说话的寻常百姓。 那孟彰小郎君的策论,我其实听到一些了,但不太懂,不知道小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第841章 我也是,听不懂,就完全是听了个稀奇。不过我在听着的时候,也看见一些郎君在,他们都在夸的呢,就说是很好很好。 所以,到底是好在哪里啊 不知道不打紧,我们且只看着就是了,等过一阵子,总该是有些结果的,到时候我们就该能懂了。 但这样一来,我们怕是会赶不上时候,万一耽误了可怎么是好?这天一直不见雨水,又热,继续这样下去,我们还是得想办法添置些行雨符、兴云符,到时候这花费 就是啊。我隐隐听说了一点,孟彰小郎君那策论里好像是想要帮我们挖水渠引水什么的,若不赶早一些,到时候天越来越热的话,怕是不好干活 如果只是人遭罪的话,我倒是没觉得怎么样。天热就热,能有水又不需要花费大价钱的话,怎么样都是可以的。怕就怕到时候天太热,河里的水都干了,到时候想挖渠引水都没处引。 你说得很是。但我看方才天使过去太学时候的那般动静,显然宫里的武帝陛下和杨皇后娘娘对这件事很上心。想来该是会很快就有动静了的,不必担心。 那倒是。希望武帝陛下和杨皇后娘娘那边能更快一点吧。他们快一点,重视一点,我们这些人或许也能跟着沾光 这些百姓说话时候,还用那带了感激和期盼的目光转身往宫城的方向俯身拜了拜,看着一派皇恩浩荡的模样,但孟彰也好,同样驾着牛车、马车驶过长街的细心的各家郎君女郎,也都能够察觉到这些百姓若有似无地飘向太学方向的目光。 孟彰看了这一阵,终于无声地笑了笑。 但只是少顷,他眉眼间浮动的笑意便被收敛了起来,显出五分沉凝。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的这一手捧杀,对孟彰来说,从不是真正能让他忌惮的事。相比起那些来,孟彰其实还更担心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的动作对那份卷宗的影响。 再好、再周全的计划,倘若被人别有用心的扭曲,也必定无法得到预计中的结果。 不过 孟彰也只是低眉片刻,随后便又舒展了眉眼。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纵然想要在计划落实的阶段做些什么,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头一个会劝阻他们的,必定是司马慎。 司马慎或许存了私心,想要让他们司马氏一族继续把持正统社稷名位,但他也是聪明人。 在知晓未来局势到底会败坏到何种境地的他,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们司马氏一族最好的。 何况,司马慎还不敢太过得罪他。 孟彰想到这里,眉眼忽然就弯了起来,绽开一个笑容。 旁的都不说,他阿姐可是在看着的呢。吃过教训的司马慎绝对不敢放任他父母动作过火。 他自会想办法约束峻阳宫中那两人的,即便司马慎自己正在准备着转生阳世。 而除了司马慎以外,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这几家,也是会让峻阳宫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清醒的存在。 峻阳宫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他们两人,纵然贵为大晋帝后,也远未到能够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地步。 孟氏的马车驶过了长街,往太学牌坊靠近。 峻阳宫内官的仪仗队列也正在太学牌坊处等候着,见得一辆辆马车、牛车从长街处驶来,这些列阵排队的宫人们也只低垂眉眼,规矩沉默地立在车队处。 他们在等候此刻还正在太学学府里和张学监交谈的内官。 孟府的马车没有停留,和往常时候一样,径自在牌坊后头的空当处停下。 孟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就看见了也正从牛车里下来的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 这三人其实早就已经到了,只是聚在王绅牛车上坐着罢了。 见得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孟彰笑着颌首,先问道:怎地不先进去?是在等我?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听得,眉眼动了动。 今日里的孟彰,比起昨日时候,还要更亲善一些啊 虽然没有任何交流,但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此刻心头却都有一个相似的念头升腾。 他们赶在晨早时候传递消息的善意,孟彰是真的领会到了。如今这亲善,就是他给予他们的回应。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那原本已经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尽数被丢开。 是啊,王绅道,今日晨早宫城里才遣排了内官来,人家动静那般大,我们这里也不能弱气了不是? 谢礼也点头赞同,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问孟彰道:一起? 王绅、谢礼两人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庾筱便索性闭嘴,只在旁边含笑看着。 孟彰唇边的笑意深了深。 他理了理衣袖,对王绅、谢礼和庾筱道:一起走吧。学舍里今日授讲的先生该是已经到了,我们再在这里耽搁着,怕是得迟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默然了一瞬,下意识地停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真的没有听错?孟彰方才说的是再在这里耽搁,怕是要迟了? 第842章 峻阳宫里那两位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大早上的就特特派遣内官拉开仪仗,摆出煊赫、郑重的阵势威压太学,太学里各位监生、先生、生员乃至帝都洛阳里的各户人家都在紧盯着这里,生怕出了什么乱子。但孟彰呢? 孟彰这个分明是浪潮中心偏又被人有意无意拉扯推挤的人,却只担心自己是不是要在童子学学舍的授讲中迟到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不相信孟彰是完全不明白这中间的风浪与危机。 孟彰绝不是这样愚钝的人。 可偏偏,此刻的孟彰就是步履稳当、意态冲和得叫人无比瞩目。 与其相信孟彰愚钝,倒不如相信孟彰心中已经有了应对的定论呢。 孟彰走出两步,见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还愣在原地没有动作,便停下脚步,半回身看他们,问:怎么了,还有事吗? 王绅、谢礼和庾筱回神,听得孟彰的问话,当即摇头,一个个迈开脚步跟上孟彰。 没有了。就是觉得有点庾筱道。 孟彰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问:觉得什么? 庾筱默然一阵,看了看左右的王绅和谢礼,自己摇头笑道:没什么了。 孟彰也没继续多问,继续往前走。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走在孟彰两侧,一时看着也很有几分和谐。 行道两侧来往的太学生员看见孟彰这一行人,先是定睛看了看他们,随后面面相觑。 头一个浮出脑海的想法便是,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小师弟们,这是终于拧成一股绳了? 在那之后,第二个念头才是 今日晨早峻阳宫内官来求的那策论,是孟彰的那篇吧。他是没得到消息还是怎么地,竟然还这么冷静? 不对啊,孟彰他不是才刚从学府外头进来的吗? 峻阳宫那内官摆出的仪仗还停在太学牌坊处的吧,他刚从那里过来,怎么可能没有看见? 一定是看见了。 可他分明看见了,心态、意志竟然还能这样的平稳? 了不得。了不得! 果真不愧是备受学府内外瞩目的小郎君,旁的且不论,只这份心境,就已经是超出他们许多了。 起码换了他们自己,必是做不到这样镇定的。 被太学里诸多师兄目送的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走着走着,竟然也不知怎么地觉出了几分的平淡来。 他们心神渐渐放松,于是魂体也自然而然地舒展,不似早先时候的紧绷。 第271章 孟彰、王绅、谢礼和庾筱四人一路往童子学学舍而去。 在转过某个庭舍的时候,孟彰看见了拿着卷书册坐在廊下的顾旦。 顾旦正抬眼看他,沉沉目光中隐着几分担忧。 但细细打量过一阵孟彰后,顾旦却反而笑了起来。这一笑绽开,他眼底那些担忧便似是冰霜般消融,再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孟彰对他微微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一面跟着孟彰往前走,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收回目光去的顾旦。 那个就是孟彰早前在学舍里的书童?庾筱对王绅、谢礼两人传音问。 王绅暗自点头,传音回答她道:是他。怎么了? 庾筱沉默一阵,才回答王绅道:没什么,就是觉得 王绅和谢礼同时分来一点目光看她。 比起我们来,孟彰的眼光真是要好太多了。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先前一直沉默的谢礼才开口:顾旦确实也不是个能小觑的人。我们往日里是真忽视了这个人了。 倒是王绅摇摇头,不是很赞同谢礼的说法。 谢礼和庾筱的目光便又都分了部分落到他的身上。 王绅便对两位同窗传音道:其实不独独是顾旦,这太学里还有很多人都被我们忽视了。可是 这如何能怨得了我们?朝廷也好,地方也好,亦或者其他的地方也一样,在名门子、望族子之外,能留给其他人的位置本来就只有那么点。因为争抢失败、失去了站在我们面前的机会的人寒门子、平民子又岂止顾旦一人? 谢礼和庾筱对视得一眼,俱都沉默了下来。 王绅一眼扫视过去,便有低低的哼声传入他们两人的心神间。 怎么,是想不到我居然也会去留心这些事情? 谢礼和庾筱默契地齐齐转眼,冲王绅露出一个笑容。 王绅又是传了一声低哼过去,才道:你们本也想得没错,这本不是我会去细想的事情。但它会是我大兄要细想的事情。 王家大兄? 王璇,琅琊王氏这一代在阴世天地里的宗子? 谢礼和庾筱两人迟疑了一瞬,不知道该不该问王家那位大兄到底是怎么说的。 王绅一眼便看出了谢礼和庾筱两人的小热切。 他心下甚为满意,那暗自瞥向走在身前半步位置处的孟彰的目光都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些。 孟彰没有错过王绅、谢礼和庾筱之间的小动作,他也能明了王绅心里带着的那点隐忧,但他全没有放在心上。 正如王绅其实也没真觉得他的存在能够威胁得了琅琊王氏那位大名鼎鼎的王璇郎君,他只是下意识地防备而已。 第843章 我大兄今日晨早得到消息的手,跟我说了一句话 王绅却是没有发现孟彰的态度,他正在跟谢礼和庾筱两人传音。 什么话? 哪怕明知道这会儿王绅拖长声音就是带了点炫耀意味的谢礼和庾筱两人也没有按耐住,顺遂着王绅的心意催问着。 王绅这才用轻松的声音道:我大兄说,峻阳宫里那两位这回的动作,对我们这些世族来说,其实是好事。 谢礼和庾筱两人暗下对视了一眼,表情似乎也有一点细微的浮动。 王绅将谢礼和庾筱两人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里。 看来,你们家里的长辈在你们出府的时候也已经交代过你们了啊王绅传音的时候,面上就带出了一点笑意。 谢礼和庾筱也都颌首。 谢礼先回音道:确实是提点过。 庾筱也在随后开口:对,但就是说得比较含糊,不是太清楚仔细。 王绅理所当然地道:那该是你们家里的人有意教导你们,要你们自己想呢。 庾筱看了他一眼,就有些稀奇问:你不需要? 他们两家的长辈在跟他们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全都只是简单地给出一个结论,但这个结论到底是怎么推导出来的、具体又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好事,他们却没有更多的分说。 正如王绅方才所说,那是家里的长辈们想要教导他们,正在引导他们自己去思考去判断。这一点谢礼和庾筱两人都能想得明白,但是 王绅的待遇为何就跟他们两个不一样了? 都是一样的族中小郎君,族里也都已经有能够支撑门庭的兄长,原该作为族老培养出来的他们这些嫡支小郎君,怎地忽然就有一个不一样了? 谢礼和庾筱正狐疑着,忽然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他们两人目光当空一个碰撞,便又齐齐分开,落向了走在他们身边的王绅身上。 也不是不需要,王绅眉眼忽然一动,笑意便即从他面上涟漪一般荡开,看来,你们已经有猜测了? 谢礼不说话,却是庾筱开口道:传闻,东宫里的那位慎太子殿下正在准备转生阳世天地,你们家这是准备着让你也走一趟? 王绅再也压不住那点笑意,眉眼舒展,唇角拉扯起来。 谢礼和庾筱看见他这般模样,如何还能想不明白? 庾筱面上神色有一点复杂。 她先是飞快抬眼看了看行走在他们前面一点位置的孟彰,然后便回转目光来看王绅。 你决定了? 王绅一点不犹豫地点头:我已经决定了。 庾筱的眉头终于忍不住皱了起来:你是更看好东宫里的那位慎太子殿下? 王绅知道庾筱为什么这么问。 东宫里的那位慎太子殿下即将转生阳世天地参与争龙大局,他们这些顶尖世族的儿郎都已经心里有数。有人会心动,想要赶着这个机会转生阳世天地去跟着那位慎太子殿下争一场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他们族中的郎君这些日子以来也确实为着这件事情很有些躁动,惹出了不少乱子。 可那些心动的儿郎中,原本不该包括他们这几人。 他们已经是太学童子学里的生员,有一个似乎能在阴世天地里搅动一番风云的孟彰作为同窗。虽然他们与孟彰这位同窗的交集进度缓慢,但确确实实已经迈出了最开始的那一步,如今正在走入正轨之中。 这个时候,他们若是从童子学学舍里抽身,无疑就是放弃了孟彰这一种可能。 如此决定,不论是对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背后的家族,都是不理智的。 因为对于追求安稳更甚于利益的世族来说,多多开拓门路、确保自己能在变幻不定的局势中继续保持优势才是最重要的。 纵然不看这决定对家族方面的影响,只单单看他们自己。贸然从童子学学舍这里抽身,转而踏上另一条道路,无疑会废弃他们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 孟彰原本就对他们淡淡的,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跟孟彰建立了最初的这点来往的,就这样放弃了,真不会觉得可惜吗? 王绅奇异地看了看庾筱,旋即目光一转,落向另一边厢始终沉默的谢礼。待看过谢礼以后,他的视线才重又回到庾筱身上。 谁告诉你说王绅带了一点好奇问道,我要转生阳世天地,跟着那司马慎走阳世争龙的路了? 庾筱和谢礼的表情陡然一顿。 可你刚才庾筱先是下意识地说道了半句,但不等王绅说些什么,她自己便停住了那来到嘴边的话,转口问道,是你们琅琊王氏族中有人跟你提起这事,但你拒绝了? 王绅理所当然地点头,给两个同窗传音道:我当然拒绝啊。我又不是真蠢的,能看不出来司马慎和孟彰之间的差距?! 庾筱和谢礼同时抬起目光看了王绅一眼。 王绅却没有迎上他们两人的视线。他先是看了看走在前面一点位置的孟彰,确定自己跟上他的脚步,没有被甩远后,他才又给两位同窗传音。 第844章 司马慎和孟彰 他轻啧了一声,才继续道:这两个人我确实是都看不分明。但非要认真比较的话,那我还是觉得我们这位同窗要比司马慎更高深莫测一点。 庾筱和谢礼下意识地就缓和了面上表情,有点隐隐约约的笑意浮起。 王绅看了看他们,也跟着露出了些许笑意来。 所以,你们也是舍不得我的? 谢礼不说话,但庾筱却是很轻快地反驳他:并不会,我们还巴不得将你送走,只留我们两个在这童子学里待着呢。 王绅斜眼看庾筱,满脸的不信。 庾筱眯了眯眼睛,便要说些什么。 一旁的谢礼看得分明,轻轻巧巧便插了一句话进来将话题带了回来。 所以,是好事那判断是王家大兄跟你说的,但让你追随司马慎转生阳世这件事却是你们王家别的什么人跟你提起的? 庾筱听得,也收摄了心神等候王绅的回答。 王绅点了点头,肯定了谢礼的猜测。 庾筱和谢礼两人沉默少顷,才又重新给王绅传音。 你们琅琊王氏各支系血脉,是不是又生出什么争端来了? 是你们琅琊王氏里有人看中了孟彰身边的位置,想要从你这里抢走机会? 王绅这会儿的神色倒是出奇的平淡。 约莫是。但他到底不愿意在谢礼和庾筱两人将家族内部的纷争暗斗撕撸开,只道,不过不用担心,他们也只能用这些小手段了,但凡我不想走,就没有人能够抢占我的这个位置。 谢礼和庾筱心下明了,便随意点头,将这事情给揭了过去。 你心里有计较就行,我们也不是很想要再换一个人来结交磨合。 第272章 谢礼和庾筱不愿意再花费心思和时间同他们琅琊王氏的其他人磨合,难道他就愿意了么? 王绅漠然地摇了摇头。他抬眼往侧旁看了看,见他们距离进入童子学学舍范围还有些距离,便索性趁着这一点空隙将话题真正给带回来。 对于家里长辈早先的那个问题,你们自己心里有答案了么?他给侧旁两个同窗传音问道。 家里长辈早先的那个问题? 谢礼和庾筱只用了一瞬的工夫便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到底是指的哪个问题。 他们今日晨早才问的,只这一点时间,我也还没有好好想过,不过,我确实有了一点想法。庾筱回答着,同时目光就转落到谢礼身上。 巧了,谢礼也是笑着一颌首,道,我也有了一些结论。 王绅和庾筱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同时投向谢礼。 既然这样,那我们都来说一说?庾筱传音问道。 谢礼并不拒绝,只传音问:从谁先开始? 王绅这会儿甚为坦荡,他先传音道:我先来吧。 庾筱和谢礼也很快有了顺序。 谢礼道:那我第二个。 庾筱则在谢礼之后颌首,说道:我便最后吧。 王绅随意点头,又自顾自沉吟一阵,便半点不耽搁地传音了。 孟彰那一份卷宗逻辑合理、章条明确有序,即便只是看着,还没有将章条真正着落到实处、能让我们看到效果,但也已经够我们从中窥见一二此后的境况了 王绅停了停,目光瞥过谢礼、庾筱两位同窗时,一点也不意外地在他们面上看见了不置可否。 这本也是所有有眼睛的人都能够得出的结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便是王绅此刻特意说道了一遍,其实更多还是为了引出他接下来的话。 而章条落到实处以后能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孟彰那卷宗上也算是写得比较明白了,并不需要我再来多费口舌。我便且说一说孟彰那卷宗中没有特别说明白的事情。 谢礼和庾筱随意点头,目光也往前方扫了一眼。 这是无言的催促,他们正在靠近童子学学舍。 王绅当然也知晓,所以他就加快了一点语速。 孟彰那卷宗中写得很明白,要以各处田庄、农庄为枢纽,联络周边的乡人,组织调度周边的民力去解决他们邻近的一些问题,诸如道路、水利、桥梁等等等等。 王绅说到这里,话语到底还是停了一停,而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到了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的孟彰身上。 道路、水利、桥梁他将这些相关问题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身边的两位同窗,你们不觉得这些事情很熟悉么? 谢礼和庾筱同时点头。 徭役。 王绅缓慢地点了一下:不错,这些事情,其实惯常都是每年里各处郡县分派下去的徭役。 而徭役 王绅笑着摇了摇头,神色微动间便带出了一二幽晦。 不惯常都是由各处地方负责主理的吗?孟彰这忽然一插手 谢礼和庾筱也是各自分出一道目光看了看前方的孟彰,又稍稍回头,看向身后的位置。 他们这一行四人其实已经往太学学府里走了一段路了,早看不见那一行排场极大的峻阳宫内官仪仗,但这会儿谢礼和庾筱回头,却愣就是看见了那些带着官威的各色仪仗。 第845章 王绅也耐心等着,直到谢礼和庾筱两人收回目光,他才继续传音。 所以峻阳宫里那一对帝后会有如此反应,我是真一点都不意外的。 谢礼和庾筱两人各自赞同点头。 事实上,我倒还是多少有一点意外的。 庾筱话说了半句就收住了。但这一点不妨碍王绅替她将话说完。 因为峻阳宫那两位的手段细论起来,终究还是有点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的意味? 庾筱不点头也不摇头,她深深地看了王绅一眼。 谢礼这时候也传音插话了。 不,其实峻阳宫里那两位这一回的应对手段甚为巧妙。 王绅和庾筱的视线一时就又落在了谢礼的身上。 迎着两位同窗的目光,谢礼神色不动,只问:就剩这么一会儿的时间,我们也莫要按着什么顺序来了,就谁想到什么说什么,如何? 王绅和庾筱对视得一眼,又各各看了看左右,默契地同时传音道:那你继续。 谢礼并不推托,很快就继续了。 就像我们先前所说的那样,孟彰这一份卷宗的种种安排,事实上牵扯到了徭役。而徭役,该是由官府摊派,得由官府掌握在手中的一大职权。孟彰那策论,只用一个组织民力处理乡镇困境的理由,就轻描淡写地插手徭役这一项原本该属于地方官府的职权中。 这件事谢礼笑了笑,似乎也觉得很是有趣,其实分明已经是山野力量侵蚀地方官府职权了,可不论是地方官府,还是中枢朝堂,乃至内宫帝城里的各位司马氏先皇,却是谁都不能开口说不。 王绅、庾筱两人听得谢礼的话,也是露出了一点幽微的笑意。 内宫帝城里的那些司马氏先皇并不是蠢人,谢礼继续道,恰恰相反,他们都是顶顶的聪明人。可正因为他们聪明,正因为他们能看到这种对地方官府职权的侵蚀,他们也只能看着,不能在明面上多说些什么。 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人心,因为利益,更因为现今朝野内外的局势。 现如今这大晋朝野内外是什么样的局势呢? 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这朝野内外的局势都大差不差。 阳世天地里大晋帝位不稳,司马氏各支藩王都已经生出了心思,甚至已经在为他们的野心不断筹谋布局了。 阳世天地局势不稳,连带撩拨了阴世天地里各方的心思。 哪怕阴世天地这边,大晋中枢朝堂名位稳定、传承有序,也仍旧没有办法彻底镇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 帝城内宫里那司马氏各位先皇倒不是不能快刀斩乱麻,直接对阴世天地里的各支司马氏藩王动手,稳定时局、平息一切浮动的风浪。 他们当然可以做到。 司马氏那几位先皇能对自家血亲下得了这份狠手,他们也有足够的力量镇压司马氏的那些藩王们。 但他们又很清楚,哪怕他们真的下了狠心调动力量清理门户、修剪枝叶,对阳世天地的时局也只能是有些影响,终究不能完全决定局势的走向,让一切风浪、野心平息下去。 阳世天地那边才是真正的混乱起源。 阳世那边的问题不能解决,阴世天地这边杀得再多人、清理得再干净,也不能真正扭转局势。 更何况,野心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像野火一样的,哪儿是随随便便就扑灭的呢? 何况,真就是他们镇压了司马氏各支藩王那浮动的野心,就能把控得了局势? 想得这样美好,真以为大晋内外就全都是他们司马氏一族的了? 可莫要忘了,司马氏各支藩王所以能够壮大,除了因为他们本就是司马氏一族宗族的力量,早在当年司马懿起家时候就随同他的步步高升渐渐壮大,并不是司马懿以及后来几代司马氏先皇想要削减就能够削减得了以外,司马懿以及后来的几代司马氏先皇本也是打着用司马氏宗族力量压制天下氏族这个主意的。 在天下氏族力量不曾被削减的当下,司马懿以及后来的几代司马氏先皇又怎么可能直接下狠手、简单粗暴地自断臂膀? 真要那样做了,只凭司马懿以及几代司马氏先皇手中所掌握的力量 呵,他们要怎么去压住他们的心腹大患天下氏族? 便是天下氏族能被他们花费心思、筹谋布局下镇压下去,维系住了那基本都稳定,可那些隐匿在各处的前朝力量呢? 就类似前些时候才从殷墟里走出来的那位末代商王一样的力量,他们又要怎么应对、怎么处理? 但凡司马懿以及他们司马氏那几位先皇心思还清明着,就不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对。 反正他们从来能忍,再忍耐一次又如何? 而除了那些已经生出了野心的司马氏各支藩王外,各处地方的望族也同样不会放过这口被送到他们嘴边来的肥肉。 诚然,在大晋各处地方郡县里,其实未必全是由司马氏一族的力量所掌摄。或者说得更明白一些,司马氏一族的力量,在很多地方郡县上的影响力都未必能够比得上扎根在当地的庞大望族。 事实上掌握着各处州郡、县城的,有很多都是地方上的望族,而不是司马氏。 第846章 司马氏在那些地方,仅仅只是名义上享有而已,并不能完全掌控。可即便如此,当孟彰这一份卷宗传出,一个名正言顺将原本被地方官府占有的职权让渡到自己本家手上的机会摆放在各家地方望族面前,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动心? 自古以来,炎黄族群就很讲究名位。 名正则言顺。 司马氏一族是以皇权统摄天下,哪怕他们实际上是与天下氏族共有这一片土地,只要朝廷帝位还在他们司马氏一族手上,他们就天然凌驾在天下氏族头上。 这是天下氏族都得接受的事实。 王绅、谢礼和庾筱都是顶尖世族的儿郎,很明白天下氏族的心思。 早在魏晋交接的时候,名位的争夺就已经有了结果。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他们当时败给了司马氏,让司马氏占去了大位,那他们现在就只能接受事实。 顶多,也就是在暗下里和司马氏的力量继续交锋就是了。 第273章 但天下氏族与皇族司马氏的力量在台面下不断厮杀、冲撞这事儿,在孟彰这一份卷宗出世以后,约莫是要变成过去了。 不,不是说天下氏族和皇族司马氏自此以后就能够相安无事了。 不可能的。 只要皇族司马氏还存着削减天下氏族力量的心思,这种冲突就不可能被停止,何况天下氏族只要还想要继续壮大,就不可能不将自己的触爪伸向更广阔的土地、更繁荣的人口。 这是根本不可能被调和的矛盾。 王绅轻易地将那瞬息间晃过的思绪梳理得更明白一些。 他的意思是,从孟彰拿出那一份卷宗以后,天下氏族与皇族司马氏之间那种不可被调和的矛盾将有一部分,可以披上光鲜的外衣,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台面上。 碍于种种原因,帝城内宫里的那些司马氏先皇们不能阻止这份卷宗里条条章程的落实,可他们也不可能会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世族顺利侵蚀地方官府的职权,他们一定会有所动作。 孟彰那份卷宗的章条罗列得清楚明白,所有人看过那份卷宗的人心里都清楚。而更明白的,还是孟彰的态度。 说到这里,王绅又抬起眼睑,往前方的孟彰分去一道视线。 孟彰他本人没有一点私心。 王绅那带了些复杂意味的声音传入了谢礼和庾筱两人的耳中,使得他们两个也不由得往孟彰那边看去一眼。 小郎君身形瘦削,但飘飘长袖摆动间却显出了十二分的清爽干净。 原本还想要等王绅说完、没打算插话的庾筱忍不住和两位同窗传音道:孟彰他真不像是出身世族高门的郎君。 王绅和谢礼很赞同庾筱的这句话。 世族高门出身的郎君,就似他们这些人一样,即便年纪不大,也总还是会惦记着家族的利益,为家族谋划。可孟彰这人却似乎不是这样的。 他对顾旦以及其他寒门子、平民子的态度,也跟我们不太一样王绅也道。 谢礼想了想,为孟彰找了一个理由。 或许还是因为孟彰他在阳世那边时候常年缠绵病榻,跟安阳孟氏的人没来得及教导他这些? 庾筱摇摇头:这些原该是庭训的内容。便是安阳孟氏的人没来得及教他,总也是经受过耳濡目染的。 谢礼无法反驳,但他下一瞬就找到了更合理的揣测。 庭训是庭训,耳濡目染也是耳濡目染,但既然那个人是孟彰,那效果恐怕真不怎么样。你们莫要忘了,谢礼一面跟着孟彰往前走,一面看定他的两位同窗,孟彰他别有来历。 也是。庾筱也只能点头,毕竟是阴神。只看早一阵子那些阴神们做下来的事,便不该指望孟彰还会被安阳孟氏的庭训影响了。 庾筱话语间的复杂,一时为她引来了王绅和谢礼的瞩目。 你不会是对孟彰起了什么心思了吧? 不说庾筱,便是王绅、谢礼两人窥见那一瞬息间闪过的念头后,脸色也不禁开始扭曲。 以前他们不是有跟庾筱提过一回这事了吗?当时庾筱自己说是没这个意思的。现在再提起,莫不是改变主意了? 庾筱倒是面色稳定得很,压根不见一丝羞涩。 我仍然没有这个打算。她顿了顿,但我们家族里有几个支系似乎有点想法。 王绅和谢礼两人一时俱都沉默了下来。 庾筱掀起眼帘子快速瞟了他们一眼。 你们两家也有人心动了吧? 只是有人心动而已。看了王绅一眼,谢礼先开口道,暂时还没有人真正拿定主意,而且 他面皮轻扯,露出一个带点古怪意味的笑容。 他们动心,不代表宗族会放任,不代表安阳孟氏会答应,更不代表孟彰就会答应。 你们还没看出来么?谢礼问,我们这个同窗,可从来就不是会随便妥协的性子。 王绅也在旁边点头。 出于同窗情谊,他还是提醒庾筱道:还是消停些吧,莫要惹恼了孟彰。他虽然出身安阳孟氏,但安阳孟氏未必能够控制得了他。若真惹恼了他,只怕你们颍川庾氏讨不了好。 第847章 庾筱沉默半饷,终于点头。 王绅和谢礼目光一碰,谢礼就对王绅开口了。 继续说啊,你方才好像还没有将话说完吧。 王绅很流畅地点头,接着开口道:帝城内宫里那几位司马氏先皇不会愿意放任我们天下氏族随意侵蚀地方官府的职权,但有孟彰那份卷宗在前,他们也没有办法将各方那已经浮动的心思又给扑灭了去。所以 庾筱也收摄心神仔细听着。 所以他们一定会在孟彰那份卷宗的章条落实过程中动手。 王绅才刚将这一句话说完,就看见谢礼面上神色动了动。 你觉得不对?他下意识地问道。 谢礼看了看他,摇头道:倒也不是,就是觉得帝城内宫里那几位司马氏先皇的手段不会这样简单而已。 王绅眉梢一耸,问:你的意思是 谢礼道:我也没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正巧就来到拐角处,正要转弯。 于是趁着这个转弯的机会,他很自然地将目光往太学牌坊那边望去一眼。 还记得今日晨早的大动静吗? 王绅和庾筱的视线跟着谢礼的目光走,也遥遥望向了太学牌坊的所在。 峻阳宫里的那番大阵势?庾筱缓慢开口,似乎也已经想到了什么。 谢礼随意颌首,接着道:固然,峻阳宫那两位弄出这番阵势来,是存了捧杀我们这位同窗的意思。可即便这捧杀只针对孟彰、安阳孟氏,也并不代表它不会对我们这些世族有一些旁的影响。 王绅也庾筱也是灵醒的。他们两人也很快就想到了什么。 司马氏一族毕竟是皇族,坐在大位上,而孟彰那一份卷宗 王绅一面给两位同窗传音,一面快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即便给了我们这些世族能够光明正大插手乃至侵蚀地方官府职权的机会,可司马氏一族先动了。 我听大兄说过,峻阳宫里那两位帝后非但大手笔地将他们名下所有的皇庄拿出来做安排了,而且名头也说得很好听。先帮我们做个趟路的 见王绅目光看来,庾筱便接住了他的话头往下说。 司马氏一族是皇族,又拿出那样大的手笔,话语更说得好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太好动了,得先等着。 等着,何尝就不是拖着?而这一拖,好的话只拖延两三月,但如果慢的话,怕是会耽搁上一整年。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一时尽都沉默了下来。 旱灾就在眼前,真要被拖延,不论是快的还是慢的,等到他们能够真正动作的时候,却是都已经晚了。 我们不可能真的这样拖着。王绅道。 谢礼也传音道:必不会拖,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也不可能答应的。 其中利弊,他们这些尚在童子学里读书的小郎君小女郎都能看得明白,朝堂上的那些公侯们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朝中诸位相公也不可能会硬着跟峻阳宫里的那位武帝扛,谢礼又开口道,所以我猜最后是双方妥协着来。 王绅和庾筱也都点头。 怎么商量着来呢?谢礼先自问了一句,然后便自答道,这里头的关键,该是落在峻阳宫里那武帝陛下铺开的动作上。 峻阳宫那一帝一后的家业可谓是丰厚至极,他们这次将自己名下所有的田庄都拿出来用,摊子铺得太大,只他们原本的那点人手怕是不够 人手 王绅和庾筱齐齐点头。 不错,庾筱也道,凡是做事,总是需要人手的。 王绅也道:峻阳宫里那两位对孟彰就没存什么好心,这一次贸然铺开大摊子,或许是有要糊弄着做事的意思,想等最后不尽如人意的结果出来以后,就拿那结果来打压孟彰。 谢礼笑了起来,他先看了前方的孟彰一眼,又跟王绅对上视线。 朝堂上的诸位公侯,大抵会从这里入手。王绅道。 谢礼则附和道:因为这真的就是一个好机会啊 似这样调度人手、协调各方的事情,又怎么会是随便一个人能够做好的? 纵然峻阳宫里那两位更愿意看见糟糕的结果,朝堂里的诸位公侯也不会答应。到时候朝堂中的那点争峙 饶是王绅、谢礼和庾筱也都已经能看见结果了。 也是,谁叫峻阳宫里那两位的恶毒心思根本就不能被摊放在阳光下呢? 到时候,即便朝堂中没有正式的招贤令放出,小规模的纳贤也必定会有。 介是就是有心人的机会了。 不论是他们这些世族高门里的旁支儿郎,还是寒门子、平民子中的英才,总是能找到他们的位置。 所以就说是好事儿吧王绅笑道。 谢礼和庾筱也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如何不是好事呢? 不但一直没找到出头机会的那些寒门子、平民子的英才能冒头了,就连他们这些看似家大业大的世族高门,也有地方能够安排族中闲置的儿郎了,当然是好事。 第848章 而除了这些以外 说起来,这一次我们是不是有机会能够探一探司马氏诸位先皇的根底了?庾筱带了一点兴奋,问。 王绅也跟着看向了谢礼。 第274章 谢礼面上也是抑制不住地漏出一点笑意。 不错。他道,或许峻阳宫里那两位还是会隐匿一部分的根底,但是这一次 我们总是能摸清一部分的。甚至在顺藤摸瓜之下,还会有更多的收获也不一定。 王绅、庾筱听着,嘴边的弧度就更是连连往上拉扯。 我敢赌必定会有更多的收获。庾筱声音都兴奋地发颤,虽然这一次峻阳宫那两位拿出来的只是明面上的属于他们的田庄,但田庄与各处资产也是会有相互交联的节点。顺着这些暴露出来的节点盘查下去,如何还能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莫看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年岁小,似乎不需要打理家业,也不需要他们亲自经营家业,但就似孟彰自阳世天地来到这阴世天地里还带着一大批家业那样,王绅、谢礼和庾筱这样同是出身世族高门的小郎君小女郎,也是有他们自己的家业的。 因为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陈留谢氏这样的顶尖世族比之孟彰所出身的安阳孟氏还要强盛的缘故,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位手中独属于他们的家业资产甚至还要比孟彰丰厚。 且是丰厚太多太多。 手握如此庞大一笔家业资产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往日里再如何不耐烦打理这些俗务,对他们手中的家业资产总还是了解的。 诸如田庄规模如何、每年栽种什么样的庄稼、如何经营田庄、如何分派人手、田庄里的出息怎么样、出产又要怎么处理等等等等问题,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会过问。 自家田庄到底会如何串联其他的产业、家资,他们心里也是明白得很。如此再反手一推,寻找其他同属于一个主人家的产业还真不为难。 似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做来都没什么难度的事情,已经入朝为官为相的各位公侯只会越加的轻松写意。 何况能看见这一个机会、有能力有意愿出手把握住这一次机会的,必不会只有一两位公侯。各家公侯联手之下,峻阳宫那两位的家底即便还能藏得住,也必然会被挖出大半。 谢礼压了压心绪,极为稳定住声音:接下来这几个月时间里,我们都仔细学着些吧。如此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可就可惜了。 王绅也很是赞同:我们各家的父祖这次必定是要出手的。往日里我们都只是被教着读书、学着识人理事,常常都是翻旧例学习,但这次可不同。 这次我们有机会从开始看到落幕,真真正正地见证诸位父祖和司马氏那些先皇交手的全过程啊! 错过了这一次,再想要有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庾筱也是重重地点头。 她眼角余光往稍前方位置处的孟彰瞥过一眼,传音问王绅、谢礼这两位同窗。 你们说,这一次她问,我们要不要带上孟彰? 王绅和谢礼的神色俱是一顿,目光也跟着投向了孟彰那边厢。 孟彰 孟彰虽是天资颖绝,且比他们思虑得要更为细致周到,可他到底是出身不足。起码比起他们来,是要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在这般情况下,他们知道的事情孟彰未必能知道。同理,他们可以看见的事情、可以得到的消息和教导,孟彰也未必会有。 王绅心神一动,收回来的目光就瞥向了身侧的谢礼。 谢礼认真地想了想,到底是摇头了:这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得看孟彰自己的意愿。 顿了顿后,他也看向了王绅和庾筱两人,提醒也似地传音道:从家世来看,我们固然是要强过孟彰许多的,但真要说我们就占据了多少优势倒也未必。 王绅、庾筱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别不信。孟彰身上谢礼道,且不说那些阴神会不会给予孟彰便利,帮助他看清帝都洛阳里的政治风浪变化,只单说太学学府里的诸位大先生就不会放任不管。 听谢礼提及太学学府里的诸位大先生,王绅、庾筱两人就想到了孟彰手上那份落满了诸位大先生章印的卷宗。 你们也都想到了不是吗?谢礼恰在这个时候问道,太学学府里的诸位大先生是何等欣赏我们这位同窗的,或许先前我们都没有具体的证明,甚至我们都不能确定这份欣赏是不是真的存在。可是,孟彰往太学学府里呈递了一份卷宗。 谢礼隐去一声叹息。 有那份卷宗在,不论太学学府里的诸位大先生先前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到这会儿也已经能够确定下来了。 他们这些学识浅薄、思虑不足的童子学学舍生员,都能在细细琢磨后窥见那一份卷宗即将会引发的朝堂风浪,太学学府里的各位大先生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各位大先生只会比他们这些学生看得更长远、更深刻!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孟彰此前给各位大先生的印象糟糕到了极致,诸位大先生怕都会生出几分惜才心思。更何况孟彰先前给人的印象都很不错? 第849章 太学学府里的诸位大先生会出手的。谢礼无比笃定地做出了结论,而,既然太学学府里的诸位大先生会出手,那你们以为,各位大先生还会给我们家里的父祖插手的机会吗? 又或者,你们觉得孟彰会舍太学学府里的各位大先生而选择亲近我们家里的父祖,搅和进天下世族和皇族司马氏之间的纷争里去? 这些问题 都不必去问孟彰,就是王绅和庾筱自己,也都能回答了。 真的完全就没有机会吗? 王绅也不去问谢礼,他只在心里询问自己。但这样的希冀才刚划过脑海,就被王绅他自己给戳破了。 真的就完全没有机会。 即便孟彰自己就出身安阳孟氏,而作为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他轻易是脱不开天下世族的枷锁的,但他毕竟年岁还小,安阳孟氏里的当家人也还鼎盛,远未到需要他来支撑安阳孟氏的时候。 在这等境况下,是他们,他们也不可能会轻易往前冲。 谢礼看了王绅、庾筱两位同窗一眼,见他们已经放弃了那一点妄念,面上不觉就放松了些,甚至他再开口时候,声音都缓和了几分。 再有,即便太学学府里的各位大先生不介意孟彰跟我们家里的父祖接触,接受我们家里诸多父祖的善意,最终跟我们家里结下联络,孟彰自己未必就想要这样做。 我们当然也知道,庾筱传音道,孟彰修的是梦道,他在梦道上的修持 对比起我们所知道的那些声名赫赫的梦道修士来说,孟彰根基确实是不足的。可即便如此,他也比我们强出了许多。 庾筱自己就亲身体验过孟彰所立下的梦境世界,多少也能窥见几分孟彰那梦境世界的妙用。 旁的不说,单只是收集各方信息这一方面,庾筱也能猜到孟彰可以享有怎样的便利了。 到最后,庾筱艰难但也明白地说出了她自己的推断。 我甚至怀疑她道,孟彰他要了解接下来朝堂之上涌动乃至是爆发的风浪,未必就一定要仰仗太学学府甚至是那些阴神们,他自己就能做到了。 王绅、谢礼同时偏了目光来看她。 庾筱只任由他们盯着,一点不打算改口。 连你也是这样想的吗?王绅一面问,一面收回视线。 倒是谢礼只笑一笑,随后就提醒王绅、庾筱这两位同窗道:我们快要到学舍里了。 王绅、庾筱同时摆正了脸色。 孟彰在走过月亮门时候目光随意往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身上一落又收回。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同时一凛,竟觉出莫名的不安。 他们暗下对了一下视线。 这是他们私下里传音交谈的事情被孟彰发现了? 还未等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稳定心绪,忽然就看到了前方的孟彰停下了脚步。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便也都收住了脚步,顺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 却原来是站在学舍东厢房门前的罗学监正在对孟彰招手。 孟彰敛袖抬手,对罗学监一拜:学监。 王绅、谢礼和庾筱亦是一整面上表情,敛袖抬手给罗学监行礼而拜:学监。 嗯。罗学监收回手,对孟彰这四人点了点头,然后才招呼孟彰道,孟彰你过来一下。 孟彰回身看向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 只是不等孟彰说话,王绅就先道:罗学监既是寻你,你便快去吧,莫要让学监等久了。 孟彰点了点头,果真就迈开脚步往东厢房那边去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站在原地看着,直到孟彰彻底走入东厢房里去,他们三人才继续沿着中庭的走道往学舍里去。 下一回,还是莫要做得那般明显了谢礼道。 庾筱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传音用的法门都是家族秘传,论理孟彰是不能发现的,可我这心里总是没底。罢了罢了,还是消停些吧。 王绅一时没有说话。 谢礼和庾筱同时转了目光过去看他。 王绅摇摇头:不论是更早前孟彰的种种表现,还是昨日里的那一份卷宗,都已经足够让我看清楚我们跟孟彰之间的差距了。我还不至于不甘心。只是 只是?庾筱问。 谢礼定定看了王绅一眼,倒是有些明白王绅的担忧。 你担心孟彰不愿意接纳我们? 第275章 王绅默默点头。 我们这位同窗庾筱也开口道,确实是很难接近。 对于庾筱的这种说法,原本也很是赞同的谢礼却是想起了什么,蓦地停住了面上表情。 王绅和庾筱齐齐偏转目光来看他。 谢礼一阵默然,再开口时候却说的是:或许,不是孟彰的问题 庾筱打量着谢礼面上的神色,问:不是孟彰的问题那是谁的问题?我们吗? 在庾筱之后开口的王绅却是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对了,我记得你们陈留谢氏里,有一个旁支的郎君就跟孟彰交好?是谢远谢族兄? 第850章 庾筱眨了眨眼睛,又再看定谢礼。 是了,我也记得这件事。她问,据说孟彰跟谢远谢族兄是一见如故?还是只听了谢族兄弹奏的一首琴曲,两人就交好了的子期伯牙之交? 迎着两位同窗渐渐带上压力的目光,谢礼只能笑着点头。 确实是如此。他道,他们两个结交时候,我就在侧旁。 所以,谢族兄那时候弹奏的琴曲你也是听了的?王绅问。 谢礼再点头:我也听了。 王绅和庾筱的目光平白多了些热切。 谢礼面上就显出了几分苦涩:但我什么也没听出来。 王绅、庾筱两人的表情一顿。庾筱更是急急地追问道:你真的什么都没听出来?你当时可是就在他们侧旁的啊! 谢礼还是摇头:我是听了琴曲,可我从琴曲中感受到的那些东西一定跟他们两个所感受到的不同。否则的话,我又岂会这般为难? 谢礼的话太有道理了,王绅、庾筱根本找不到怀疑的理由。 琴曲本是奏琴之人的心声,既私人又坦荡,却偏偏只能用听曲人自己的心和意去领会,所以它的结果又很绝对领会到了就是领会到了,没领会到就是没领会到,根本强求不来。 王绅和庾筱纵然再心有不甘,也没有办法再多询问谢礼些什么。更何况,在这件事情上,谢礼只有比他们两人还要更不甘的。 他才是那个明明有机会却偏生就是错失的人。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王绅宽慰谢礼道,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了,再要与孟彰拉近距离,另行寻找办法就是。 庾筱也舒展眉眼,笑着点头道:不错,还有我们同你作伴呢。 谢礼最终也是无奈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王绅和庾筱的目光再是一碰,再度迈开脚步往童子学学舍那边去。 不过有谢远谢族兄的先例在,总也能给我们一些指引。王绅道。 庾筱也点头,随后两人齐齐看向了身边的谢礼。 谢礼问:那你们想要怎么做呢? 王绅先道:要怎么做暂且还没有想法,不过 庾筱跟上补充:我们或许可以先听一听孟彰和谢远谢族兄结交那一日谢远谢族兄弹奏的琴曲。 王绅和庾筱话语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礼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们两个想要些什么。 我可以让你们看一看那日的记忆,谢礼道,不过只有那一首琴曲。 庾筱有一点不满意:只有那一首琴曲? 阿礼,王绅也在旁边开口道,只有一首琴曲是不是太过简短了些。既然你都将自己那一日的记忆舍出来了,倒不如就多舍一些? 谢礼眯了眯眼睛,神色不动,只问:多舍一些是多舍多少? 听出了谢礼话语中隐藏的防备,王绅和庾筱知道这已经触碰到了谢礼的警戒,两人对视一眼,决定见好就收。 也不需要太多,庾筱道,只孟彰跟谢远谢族兄相交的那一段就可以了。 王绅也在一旁点头。 谢礼这才真正放松了脸色。 算这两个家伙克制,没想要借着这个机会窥探他们陈留谢氏的根底,否则,他也不是不能让他们这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同窗情谊上留下一道裂缝。 可以。 王绅和庾筱同时笑了起来。他们一行三人迈步跨过门槛,走入了童子学学舍里。 见到王绅、庾筱和谢礼三人从外头走进来,已经在童子学学舍里的其他小郎君小女郎们俱都抬起目光来快速扫视过他们的脸色,跟他们点头问好,然后才收回目光去。 倒是李睦、明宸和林灵这几个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看着王绅三人穿过一众同窗往他们这边厢靠近。 这本就是该当的,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的座席可就在他们几人后头呢。要回到他们自己的位置上,王绅这三人本来就要经过他们。 往常时候,李睦这几人也就只是随意地跟他们打一个招呼,并不多谈。但这一回却不同,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人几乎是在王绅三人经过他们时候就齐齐转了身体过去看着他们。 随着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动作,整个童子学学舍里原本就隐藏着某种躁动的气氛陡然一沉。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学舍里这会儿所有在场的小郎君小女郎都知道,他们从今日晨早开始就在等待的某个节点出现了。 有事? 在自己的座席处坐下后,王绅扫视一眼面对着他们的李睦三人,当仁不让地先问道。 李睦并不遮瞒,他点头,然后问:今日晨早那帝城内宫就在学府里闹出好大一番动静,是冲着我们童子学这里来的? 王绅不能反驳。 峻阳宫那对帝后到底打了什么主意聪明人都能看得清楚。他们既然是冲着孟彰去的,那作为孟彰在童子学学舍里的同窗,他们这些人自也不可能轻易逃脱风浪的影响 也不对。 越过李睦,王绅在学舍里团团扫视过一圈才将目光收回。 第851章 正如他们三家想要跟孟彰产生更深的联结一样,学舍里的这些同窗们背后的力量,也未必就没有这个心思。 更或者,他们的心思还要比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来得迫切。 这本也是一个很好的、和孟彰拉近关系的机会 算是。王绅道。 李睦无比自然地将这个算是中的算略去。 他笑着站起身来,执手对王绅一礼,道:太上道童子李睦,见过同窗。 王绅也是一整面上表情,从那才刚刚坐下的座席处站起,敛袖执手还了一礼。 琅琊王氏子王绅,见过同窗。 在李睦、王绅之后,明宸、林灵、谢礼、庾筱以及这童子学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一个个地从他们自己的座席处站起,肃容敛袖作礼而拜,唱名道源后方才坐下。 李睦悠悠坐在他自己的座席上看了一阵,随意回转目光的时候和王绅的视线碰了碰。 他唇边眼底显出一点笑意,冲王绅点了点头。 王绅收回目光。 这一次,庾筱正在他耳边传音,真是成了他们的机会了。 不是这一次,也总会有下一次的。谢礼传音道,道门这些法脉一直在积蓄力量,又惯常耐心,我们不可能一直阻拦得住。这件事,我们几家不是早就有定论了吗? 有定论归有定论,但事情真正发生了,还不许我不情愿吗? 当然可以。谢礼笑着道,隐隐有几分退让的意思。 王绅暗下摇头,却是道:道门会把握住分寸的,庾筱你不需要太过担心。 这次是峻阳宫里那一双帝后先动手,虽然他们的恶意主要是冲着孟彰去的,但孟彰是他们童子学的生员,只要他们愿意,三言两语间就能将这种针对扩散开去。如此一来,童子学学舍里的各方就都有了入局的由头。 而,即便他们这些世族有心想要阻拦道门法脉,这一次也没有恰当的理由。 王绅、谢礼、庾筱以及其他同样出身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是童子学的生员,李睦、明宸、林灵这一群出身道门法脉的就不是了吗? 既然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等等诸多世族可以借着这个名头插手,那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这些道门法脉为什么不能? 要么双方一起借名头,要么谁都别用,这样才算公平,就看谁家舍不得了。 庾筱自也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这个机会,天下世族比道门法脉只怕还舍不得错过 她摇了摇头,继续传音道:希望如此吧。 谢礼看了学舍里的各位同窗一圈,问侧旁的两位同伴道:道门这些法脉这一次是齐全的,但我们这边却是还缺了一家。 王绅和庾筱一时沉默。 帝都洛阳里顶尖的四大家族,如今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都在,少了缺了的那个,自然是龙亢桓氏。 可龙亢桓氏 我们要不要去问一问?谢礼问道。 庾筱看了看谢礼,随后目光就转回到了王绅身上。 还是问一问吧。王绅斟酌半饷,往两侧传音道,在这件事情上,龙亢桓氏或许有他们自己的立场,但总的来说,他们家也还在世族之中,我们不能问都不问就丢下他们。 谢礼和庾筱果断且利索地点头。 龙亢桓氏是帝都洛阳顶尖四大世族之一,手中更是掌握着重要的兵权。他们不论是放到哪一方,都是一份莫大的助力。 在龙亢桓氏尚且态度不明,可能成为他们盟友的前提下,如果他们这边先自斩断联合的可能性,将龙亢桓氏推到皇族司马氏那边,成为皇族司马氏的力量的话,那他们就真的太蠢太蠢了。 你说得很对。 正该如此! 第276章 童子学学舍正屋里的热闹暂时还无法影响到近在侧旁的东厢房,那里正被另一种凝重覆压着。 孟彰从看见等在东厢房屋外的罗学监时候就感受到了,所以到他走入罗学监在东厢房里的寮房并合拢上门扉,独自一人面对神色端重的罗学监时候,他神色异常的平和。 学监。他唤了一声。 罗学监这才收回了徘徊在他面上的视线,抬手示意:不急,先坐下来再说吧。 孟彰拱手一礼,果真就在罗学监对面坐下了。 方才从坊门过来的时候,瞧见外头那动静了吧?罗学监问。 学生看见了。孟彰颌首,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长长的仪队摆开,部曲、宫人、宝车、冠盖、白花好大的动静呢。 罗学监垂落目光,再次仔细打量着孟彰的表情,半饷后他才又放松下来。 你真能把握住就可以了。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罗学监自昨日起提着的那颗心才彻底地真正地安稳了些。 他当然知道孟彰将那一份卷宗递呈到他面前来的时候必定已经推算过各方反应了的,但是,预见到事态的发生,并不一定就能妥善地按着早先料想的规划做出安排。 第852章 知道和真正面对并且出手处理,其实是两回事。 而孟彰到底只是个出身地方望族的小郎君,年岁不大且在生时一直卧床养病甚少亲身经历波折的他,罗学监就很不放心,担心他会在事情真正发生时候慌乱了。 稍稍放松下来的罗学监遥遥往太学学府中央区域看了一眼,回转目光来问孟彰:今天晨早忙坏了吧? 孟彰笑了一下:倒也没有,他们都很体谅。 给他传递消息的各方基本都能明白孟彰那时候的境况,并不为难他浪费他时间,简单地说道两句就放开他了,非常的体贴友好。 那就好。罗学监再点头,他看了看孟彰,还想提点些什么,但约莫是在孟彰面上看出了些什么,很快他便放弃了,只道,行了,你且回学舍里去吧,别在这里呆着了,你的同窗们大概都在等着你呢。 哪怕罗学监现下只坐在东厢房这里,可他也已经能够想见等会孟彰踏入学舍正屋时候那些童子学生员们的表现了。 孟彰站起身来,拱手作礼与罗学监告辞。 想了想,罗学监到底还是没忍住,说道:你跟他们,等会儿长话短说。这会儿虽然距离授讲先生来给你们上课还有些时间,可也没有剩多少了。 你们说事的时间倘若耽搁得太久 罗学监看了孟彰一眼,才继续道:我倒是不担心你,但我担心他们。 罗学监真不担心孟彰能不能在短时间内稳定下心绪认真听课。然而,孟彰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握住心神,全身心专注于他原本该去做的事情,不代表童子学学舍里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能够做到。 倘若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因为今日晨早发生的事情久久没有办法收摄心神,在授讲先生讲课的时候分神 想到这种情况,罗学监就很有些头疼。 孟彰只一眼就明白了罗学监的烦躁。他沉吟少顷,到底是提出了一个建议:倘若先生你是担心这个的话,不若稍后等蒋先生来了,先生你请蒋先生吃茶,等吃了茶之后再让蒋先生去授讲? 你的意思是罗学监有些意动,他一面斟酌着,一面说道,倒也不是不行。 不过是留蒋先生一盏茶的时间而已,蒋先生应该不会介意。但这样一来,学舍里的课程安排就得相应的做些调整了 就今日晨早里发生的事情,料想来学舍里各位授讲先生心里都是有数的,他好言商量着,该是能相互协调下来。 罗学监很快拿定主意,他对孟彰挥挥手:那便这样定下了,你回去吧。 孟彰果真再一礼,转身走出了这一处东厢房。 孟彰才刚走出东厢房房门,原本低头坐在东厢房各处寮房里的先生们便都抬起了目光往房门的位置看去一眼。 果真是后生可畏啊,孟彰这小郎君,面对今日这阵势,竟然还能够保持住心神安定,不乱分毫,着实难得曾涛先生道。 确实,孔和先生也道,他小小年纪,在阳世时候据说还是常年卧病,连家族庭训都是陆陆续续地学着,如今离开阳世天地落到这阴世天地里,又早早从家族所在的安阳郡中来到这帝都,身侧没有高明的长辈教导提点着,竟然也能如此稳得住 摇摇头,孔和先生对两侧的同僚道:得此一子,安阳孟氏必有大兴之时。 这份评价就很了不得了。 要知道,他们如今已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灵,远离真正能落定结局的阳世天地,对那些在阳世天地中存活的生人或许还留有影响力,但这一份影响也是很有限的。想要凭一个阴灵决定整个家族的兴衰,那这个阴灵必得要出类拨萃到能将自己的影响力辐射到阳世天地那边去才行。 这话一出,曾涛等一众童子学授讲先生们俱都侧目往孔和先生的方向看了过来。 你蔡先生下意识地张了张嘴。 孔和先生的目光就落到了他的面上,下一瞬,孔和先生就笑了起来:说来,蔡兄你也算是一直看着孟彰这小郎君在童子学学舍里的表现的你难道还不了解吗? 蔡先生默然少顷,摇头道:倒也没有,孟彰确实聪颖慧达,但如此盛赞,不是会将他送到风口浪尖上吗? 皱着眉头,蔡先生看定了孔和先生:只看今日晨早峻阳宫里那两位的动作,孔兄就该明白他们的心思的吧。 那两位明明白白的想要捧杀孟彰,孔和作为童子学学舍里的授讲先生,不想着怎么将孟彰那必定会拔升的风闻冷却,竟然还要在其中添一把火? 他这是 生怕孟彰这小郎君太过把持得住,不飘荡起来吗? 东厢房里各处的目光一时都落到了孔和先生身上,其中甚至还带上了审度意味。 我确实想得明白那对帝后在打的什么主意,但是你们不觉得孔和先生失笑摇头,你们这般小心谨慎,反倒是小觑了孟彰吗? 蔡、曾等一众先生眸光微动。 你们也看见方才的孟彰了吧?孔和先生笑道,你们在这里担心忧虑,但孟彰怕是不在意。捧杀这等小手段,只要孟彰自己能够把持得住,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第853章 顿了顿,孔和先生继续道:如果能好好利用,它该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才对。 蔡、曾这些先生们却不似孔和先生那样的乐观。 但捧杀这种手段,除了位于风浪中心的目标以外,外界的评断也很重要。蔡先生道,更何况,身在这场风浪中心的,除了孟彰自己以外,还有一个安阳孟氏。 安阳孟氏的根基太浅了,他们未必能够稳得住,到时候 孔和先生却仍然摇头,安阳孟氏确实可能成为孟彰的拖累,但你们真的以为,家族就是助力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惊人了,蔡、曾等一众童子学的授讲先生尽数沉默,久久没有人说话。 童子学里的这些先生们,便是放眼整个大晋阴世皇庭都是顶尖的高才之人。而在方今这世道里,高才之人怎么可能是没有任何底蕴的平民子能够养出来的? 所以,每一位童子学里的授讲先生,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家族。 被家族簇拥着的他们,当然看得清楚家族对他们的束缚。 只是 在这样近乎凝固的静默之中,曾涛先生开口道:家族到底成就了我们 孔和先生耐心等了等,都没等到曾涛先生接下来的话。于是他点头了,平静问:不错,对于我们来说,家族成就了我们,所以我们在成长之后又反过来庇荫家族,这是理所应当的,但孟彰呢? 孟彰,他团团看了一圈东厢房里的这些同僚,又问,我们的这个学生是安阳孟氏能够成就得了的吗? 蔡、曾等一众授讲先生面上神色动了动。 不论如何,孟彰他总是出身安阳孟氏的曾涛先生道。 他姓孟,安阳孟氏的孟,他跟安阳孟氏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撇不清,我当然知道,孔和先生也是郑重点头,但是,既然孟彰必是要荫蔽安阳孟氏的,那为何不让安阳孟氏在最开始时候就少给他麻烦呢? 蔡、曾等一众授讲先生到这个时候,终于真正地确定了孔和先生的意思。 孔和他可是姓孔,孔子的那个孔! 曲阜孔氏能从春秋战国时代的孔子一直兴盛到现在,除了孔子的功绩、威名镇压以外,历代孔氏子弟和曲阜孔氏也同样功不可没。 孔和你是想着盯紧了孔和,蔡先生问,趁着孟彰如今还没有正式起誓的时候,让安阳孟氏里的那两个梁柱先将孟氏一族清洗过? 煊赫的声势和流溢的夸赞比任何东西都能撩拨人心。安阳孟氏的那些族人若能在这种陡然升腾、激烈爆发的汹涌盛赞中安安分分,那自然是可以长久附翼孟彰。可若是稳不住,不止是浮躁了心思还乱来的话,那当然就是越早清理出安阳孟氏一族越好啊。 听起来确实是很不错 对,确实是个好办法,可是,安阳孟氏里的那孟椿和孟梧,真的能在这个时候下狠手吗? 第277章 孔和先生就笑了起来。 有什么不同吗?孟椿和孟梧能下得了狠手是孟彰的福气,下不了他轻声问,难道就不是了吗? 蔡、曾等一众童子学里的授讲先生顿了顿,默默对上一个视线后看向施施然站在那里的孔和。 这一位衣冠整齐、眉眼肃爽,看着就是一个端正严谨的君子,却不料,竟也是个藏了一肚子坏水的。 孔和先生似是看出了他这些同僚们的心思,神色动也不动,坦然平常得紧。 怎么了?他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不,正是因为你说得太对了,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子的。 蔡、曾等一众童子学授讲先生默默在心里道,却是谁都没有说出口去。 没什么不对。曾涛先生先应了孔和先生一句,然后又看了罗学监的那处寮房一眼,我看学舍里那群学生一时半会儿怕是没有办法收摄心神,等会儿的授讲,怕是不能似往日一样了 蔡、孔等各位先生的目光便落向了公输先生身上。 在原本的授讲课程安排里,今日晨早的第一位先生可是他来着。 公输先生倒是不太担心这个。 没关系,我这边的课程内容可以调整的。想了想,他道,且先看一看他们到底如何吧,倘若真的心思不够专注,我便教他们自己动手做云梯。 说完,公输先生还笑了一下。 蔡、曾、孔等一众授讲先生见得,默默地将身体往远离公输先生的方向挪了挪。 你这就准备让他们动手做云梯了?蔡先生到底更心软些,斟酌着开口要劝,我记得,你们公输家的云梯只是塑形比较简单,其他的取材、打磨、合契等等都是一个不小心就会炸的吧? 真要是学舍里的哪个生员在学着自己动手制作云梯的时候不小心炸了起来,是会形成联动的吧?到时候接连不断的爆炸起来,学舍里的阵禁布置真的能够支撑得住吗? 曾、孔等一众授讲先生也都是暗自点头。 第854章 公输先生看起来倒是淡定得很。 炸了也就炸了,反正他道,我们学舍里的这些生员各个家底丰厚,不担心他们赔付不起。 我没有在担心这个。蔡先生看了看另一边厢的孔和,忽然就觉得有些无力,我担心的是那些生员们 他这些同僚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是这样心黑手狠的吗? 一份云梯材料爆炸倒也就罢了,可是倘若所有的云梯材料同时被引爆,那威力真不容小觑。学舍里的生员年岁都不大,他们修为不够,未必能够及时脱身。到时候出了什么意外 即便觉得蔡先生的说法甚为滑稽,公输先生也还是没有多说些什么,他格外厚道地保持沉默。只不过,即便这东厢房里所有的授讲先生都没反驳什么,蔡先生自己也没能将话说完。 他讷讷地停住了话头,很是懊悔。 他昏头了,竟担心起这个来。 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个小郎君小女郎们一个个家底丰厚,哪个身上少了护持魂体与心神的宝物了? 将蔡先生面上的神色收入眼底,曾、孔等各位先生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就要将话题移开。但也就是这个时候,罗学监的寮房房门却是打开了。 你们都在这里?正好,罗学监从寮房里走出来,扫了一眼各位先生后,笑着招呼他们道,我正准备着调整今日里的课程安排,你们都过来看看吧 蔡先生暗下松了口气。 离他最近的孔和先生抬手拉了拉他的胳膊,带他往前走。 我们一道过去吧。 蔡先生点头,心下却隐隐生出一个念头。 他是不是真的也该练练自己的脸皮了? 此时已经走到正屋门前的孟彰还真不知道他刚才给罗学监的提议,帮他们这些童子学生员抹去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早上。 孟彰到了 孟彰才刚走过门槛,就感知到了一道道隐晦的神念波动在他童子学的各位同窗周围来回。 知晓这些同窗们都是在彼此交流传信,孟彰面上神色不动,在学舍前方站了站,将罗学监的决定说道出来。 罗学监方才说了,为着今日晨早学府里的事情,学舍的课程安排往后推延一盏茶工夫。 学舍里的课程安排往后推延一盏茶工夫? 坐在各自座席上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被这个消息愣住了。 学监所以如此安排,不过是希望稍后授讲的公输先生来讲课时候,我们能够专心些而已。孟彰又解释了一句,然后就往自己的座席走去,诸位好歹上心些,莫要轻慢了学监的好意。若不然,可未必就还会有下一次了。 学舍里的氛围顿时轻松了些。 必不会那样的,孟彰你放心。毕竟比起罗学监来,其他的各位授讲先生收拾人的时候,手段可要厉害太多了。我们不敢。一位小郎君挤了挤他的眉眼,又扭头问其他人,你们说是不是? 确是这样没错。 一位小女郎很是捧场地搭话道,然而,关于授讲先生如何收拾人的更细致话,却是根本没有提起。 果真是不敢。 孟彰扫视过其他同窗们的脸色,又回想起学舍里各位授讲先生们或是儒雅、或是平和、或是憨实的面容,心底一阵发笑。 看来,不独独是他,学舍里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知道各位授讲先生的厉害的啊。难怪平日里面对各位授讲先生时候都乖顺得很,不甘冒犯分毫。 他暗自摇头,在自己的座席上坐了。 才刚拿起《公输杂记》,孟彰就抬头往前方看去。 却是李睦、明宸、林灵等一众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偏了头来看着他。 我们谈谈?李睦问。 他直接当着学舍里的所有人开口说话,而不是使用秘法传音避人耳目,所以他这话说完以后,学舍里原本就在暗自留心着这边动静的其他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便不再遮掩了,各个转了身来面对孟彰。 孟彰的眼角余光扫过前方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见他们面上没有异色就知晓他们已经是达成默契了。 可以,孟彰一面应话,一面张开梦境世界,我们进去说话吧。 梦道道炁在瞬息间遍布了整个学舍。 感受着那在身侧徘徊、很是熟悉的梦境气机,李睦笑了笑,当先分出一点心念接引。 果真就是他们定来用作学习舆图相关知识的那一方梦境世界。只不过这一方梦境世界如今就是学舍正屋的样子。而他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坐在他们自己的座席处。 待所有童子学生员都出现在这方梦境世界以后,孟彰微微颌首,看向李睦、明宸和林灵这几人,问: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李睦应了一声,随后便开口道,关于昨日我们从你那里带走的卷宗,我们家里的诸位长辈都已经看过了。 孟彰点头,示意李睦继续。 他们很喜欢你的那份策论,甚至有长者亲自推演过,成效很不错。 第855章 李睦这话,王绅、谢礼、庾筱等出身高门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还真是头一次听说过。 他们各自抬起视线往李睦、明宸那群同窗瞥过去,待目光回转以后又相互一碰。 道门法脉中,有长者亲自按照孟彰策论上的章条推演结果 王绅看着自己摆放在身前的双手,既觉意外也不意外。 按照某些章条推演结果本就是他们这些人惯常会做的事情。 不推演过这一回,谁能确定到时候种种章条落到实处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谁又能确定这章条真的已经想得无比周全,轻易不会再冒出什么意外来? 只是,似这般原本该是默认存在的、已经习以为常的动作,其实是不值当被特意提拉出来说的。除非这一次的推演特殊。 或是出手推演的那个道门真人特殊;或是推演的法门特殊。 总之,必然有什么跟往常的绝大多数是不一样的。 原本得了结果后,我们家里的长者是想要见一见你的,好跟你正式将此间的事情定下来的,但谁成想 一旁听着的王绅,心中竟生出了几分笑意。 谁成想,他自个儿帮着李睦将话给补完了,峻阳宫里的那两位,尤其是那武帝司马檐,竟然将事情给闹腾处这般大的阵势。 他可是在阳世天地里做过两百年皇帝的君主啊。站在九五至尊位置上接纳天下供养两百年的实权皇帝为自己收拢到的家底,不曾在那个位置上坐过的人,怕是都无法想象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厚实吧? 可峻阳宫里的那晋武帝司马檐,真就将他名下的皇庄全都拿出来送入捧杀孟彰的局中去甚至,除了他自己名下的那些皇庄以外,他的皇后杨氏也一并将自己名下的皇庄给拿出来了。 其实倘若这一次放入局盘中的,只是这些皇庄、田庄倒也还罢了,可事实是远远不止。 在这些数目庞大的田庄、皇庄之外,孟彰拿出来的那份策论的章条,才是真正影响朝政以及局势的关键。一个处理不当将他们皇族司马氏的根底泄露出去,他皇族司马氏纵然能脱出身去,也必定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王绅心底的笑意淡去。 峻阳宫里那一帝一后用自己名下的田庄、皇庄为筹,不惜为自己、为皇族留下隐患和破绽,也仍然要捧杀孟彰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孟彰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峻阳宫里的那一帝一后如此恨他? 第278章 这问题也就困扰了王绅一时,毕竟他先前也就是没往这方面细想罢了,等他开始去专注思考这个问题,他自己就已经想明白了。 无他,实在是新仇旧恨。 看看孟彰昨日里递呈上去的那份策论的具体内容吧。那策论侵蚀了地方官府的职权,时日长久以后更会动摇中枢朝堂对于地方官府乃至是各地百姓的掌控。 这已经极大程度地触动武帝司马檐对于司马氏皇权的敏感性,引发他的警惕和防备了,如何能让武帝司马檐不恼怒? 而且 也莫要忘了,孟彰先前推拒东宫司马慎招揽不说,可还倒逼东宫司马慎赔礼道歉。 皇权和子嗣是武帝司马檐的两大禁忌,但偏偏这两样孟彰都触碰了,这如何不让那武帝司马檐恼恨? 武帝司马檐会对孟彰做些什么、又会怎么做,王绅都不觉得奇怪的。 在他们这些世族子弟眼里,武帝司马檐本来就不是什么仁德君主。 王绅这么想着,也待要放下心头的那一点疑惑,转而收摄心神留意李睦、明宸这些同窗要如何向孟彰表明他们道门法脉的态度。但总是有那么一点不明不白的疑虑纠结在他心头,叫他没有办法忽视。 武帝司马檐惯常是个百无禁忌、不择手段的秉性,孟彰又接二连三地悖逆他,在他最敏感的地方连连蹦跶、刺激,应该已经让武帝司马檐的厌恨积蓄到最高点。可武帝司马檐这次对孟彰出手,竟然只是用了捧杀此等温和手段 是孟彰背后的倚仗其实也在昨夜里做了些什么吗?还是说,武帝司马檐对于孟彰背后那些倚仗的了解又更深入了? 王绅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向孟彰所在。 所以,在对于孟彰的了解这件事上,他们世族又比那皇族司马氏慢了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要不要做些什么 察觉到王绅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焦点陡然汇聚,还渐渐带上些莫名的意味,孟彰便也就偏了偏视线,往王绅这里看了过来。 蓦然跟孟彰的目光对上,王绅僵愣少顷,目光须臾一动,含了点笑意与孟彰微微点头后便佯作自然地偏开视线。 孟彰也是稍稍颌首,收回目光来。 不行! 极力收束无规律跳跃的心念,王绅心神间的一点想法快速壮大、明了。 他不能那样做。 孟彰无比的敏锐聪达,他什么都不做倒还好,真要做了,不论是什么,怕都躲不过孟彰的目光。 真到那个时候,他们世族高门在孟彰那里的印象也不会比皇族司马氏的好多少,如此反而是弄巧成拙、得不偿失。 罢了,罢了,还是安分些吧。 我们祖师的意思是,现下峻阳宫里的武帝既然要做这领头人,我们也不好直接站出来与他争抢,不如就暂且观望着,先看看他这边会遇到什么问题,等后续我们动作时候也能多注意着些。 第856章 李睦还真是难得有说这样多话语的一日,不免有些不习惯,但幸好,话语说到这里基本也已经够了。 孟彰,你的意思呢?他最后问道。 孟彰颌首:诸位真人思虑周全,便按他们的意思来办吧。 李睦唇边快速隐去一丝放松的笑意。 明宸和林灵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无奈。 孟彰这会儿已经看向了另一边厢的王绅、谢礼、庾筱等人。 王绅、谢礼和庾筱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偏侧了身体去,团团扫了一眼学舍中其他出身世族高门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见他们各自沉默,显然是没有别的意思,这三人才重新坐正来面对孟彰。 我们几家的先祖也都是一般的想法。王绅做了这个代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彻底想明白了,他异常的诚恳,峻阳宫里的武帝毕竟坐在阴世晋国大位上,在他这边正式出面以后,我们几个总得让他一让。 几家? 李睦、明宸、林灵、白星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没有错过这个数字。 是哪几家呢?只是在这里的各位同窗们所出身的世族,还是包括了当前不在这里的龙亢桓氏?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都抬起视线,将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出身世族高门的同窗一个个地看过去,想要在他们的面上看出些什么。 相比起李睦这些道门出身的小郎君小女郎来,孟彰倒是要更随意些。 听见王绅的话,他仅仅是再一次颌首,很是理解地并未多说些什么:我明白。 王绅明显放松地笑了笑,旋即就给孟彰做保证。 但孟彰你放心,纵是要暂且避让武帝,也不代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连最前期的准备都不能做,完全让这一段时间空耗了的。 孟彰面上显出笑意,更带了几分明显的期待。 那我就擎等着看各位相侯的手段了。 该说的话说完了,该表明的态度也都已经表明了,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生员们就没有在梦境世界里继续待着,很快就辞别了孟彰,心神返转魂体去了。 除了留在最后的一人。 空荡荡的梦境世界里,孟彰看着那个人,问:石喜,你还有事? 石喜离开他自己的座席,上前几步缩短了他和孟彰之间的距离,但他也没有走得太近,在丈许的位置就跪了下来。 双膝着地,双手交叠贴地,额头紧紧扣在手背处,是无比庄重而端正的拜礼。 更紧要的是,在石喜这一拜中,孟彰还感觉到了某种纯净的心念力量。 信仰。 孟彰心中蓦然跳出了这样的一个认知。 这是信仰。 那来自石喜的信仰在孟彰心念左右不住徘徊,似是想要靠近又害怕孟彰的抗拒与厌弃 为何?孟彰问。 这是孟彰第一次问及此事,但石喜却莫名地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倘若他不能说服孟彰,他所认定的神主就再不会接纳他。 石喜又是一叩头,才回答道:因为这世间有很多事,只凭我自己,是看不出对错,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的,所以,为了我自己不至于空耗一生、也为了不让我自己做错事,我想要找一个可以看破红尘迷雾、行走在正确道路上的人做指引。 他抬起头,让一双眼睛承接着从不远处望来的平静视线。 没有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来说服孟彰,石喜选择了剖析他自己。这个在童子学学舍里惯常沉默的小郎君向孟彰敞开了一切,任他验看。 你真能确定是我?孟彰再问。 石喜放松了些。 确定。他先回答了一句,随后想了想,又补充道,郎君是在我所见过的神主中,最适合我的那个了。 孟彰不置可否,只又道:你说你想要找一个可以看破红尘迷雾、行走在正确道路上的人做指引,那如果有一日,我被红尘迷雾所惑,做错了决定、走错了路呢,你又待如何? 石喜一时沉默了下来。 孟彰也不催促他,只静默地看着他。 如果郎君有一日被红尘迷雾所惑,做错了决定、走错了路好半饷后,石喜才缓慢开口,如果我什么都看不出来,那我自也该是要跟着郎君一路从那歧路中走过去。 走不出歧路,就葬在道路上;能走得出去,就背负起那穿行过程中所作下的罪孽。 如果我先郎君一步看出来了 石喜将不知什么时候垂落的目光重新抬了起来,对上孟彰一直没有离开的视线。 梦境世界里空寂荒芜,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旁的生息。更兼孟彰才是这方梦境世界的主人,所以石喜面对的,与其说是孟彰一个人的压力,倒不如说是整个世界的压力。 我会劝谏。石喜认真道,三劝。以言劝、以行劝、以命劝。 孟彰问:倘若三劝仍是劝不住呢? 石喜倒很是洒脱:三劝之后,我已经是不剩下什么了。 最后一劝是以命劝。他命都拿出去了,还能剩下些什么? 第857章 倘若这般也还劝不住,他道,那我也没有办法了。 顿了顿,石喜又道:其实我觉得,如果我连命都豁出去了也还是没能劝住你,那么或许错的不是你,而是我也说不定。 对于石喜的这些答案,孟彰仍然没有任何评断。给予石喜的,是又一个问题。 倘若我与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别有道路,你待如何选择? 即便知道这个问题问来,其实已经意味着他得到了孟彰基本的认同,石喜也不曾松懈。 我自当追随神主。 孟彰定睛看他一阵,抬起手来。 那道来自石喜的信仰像是终于找到了归路,欢呼也似地拖拽着风声投向孟彰向上的手掌掌心。 孟彰托住它,细细感受半饷。 学舍外的天光渐渐黯淡,却是灰白的雾气潮水也似的蔓延席卷而来,更有水汽伴随夜风从门户、窗台处扑来,须臾间占据整个学舍。 石喜转眼往窗外看去。 学舍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广阔无边的大湖,湖上白雾囚锁,湖中莲叶铺叠,湖下静水流深。 石喜只是匆匆扫过一眼,目光便看定了水湖中央处被诸多莲台簇拥着的白莲莲台上。 他出身酆都,底蕴绝不输于童子学学舍里的其他小郎君小女郎们,眼力已然是磨砺出来了。故而即便他此刻只是遥遥观望,并未近察,他也仍旧能看出孟彰和那株白莲莲台交缠的气机。 这湖、这水雾、这白莲,绝对不是梦境造物。可如果它们都不是梦境造物,那又是怎么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他和孟彰郎君先前可还是待在梦境世界里的呢?难道说 石喜回转目光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孟彰。 孟彰郎君的梦道修行又有所精进,已经能做到梦境世界与现实世界交织,相互串联了? 倒也没有 孟彰似是看出了石喜心中所想,摇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 这湖是我日常修行所用,与我心神勾连,我此番不过是打开了它的门户,容这一方梦境世界暂且停靠而已。 石喜也就听明白了,他点点头,又往外张望一阵,心下甚为喜悦。 不是为着其他,只单纯为了孟彰,为孟彰的血亲给予他的重视和关怀。 倘若不是真的重视、关心孟彰,他们绝不会为孟彰布置出这样一个修行阴域来。这个修行阴域比之他们酆都地府里的各位神主的神道法域来或许多有不如,但跟王、谢这些顶尖世族的旁支儿郎的修行阴域却差不了多少。 石喜是务实的。 他知道孟彰郎君的那些血亲将这方修行阴域拾掇到这等程度已经是歇尽他们所能了,并不真的强求安阳孟氏的人能够为了孟彰拉平他们与顶尖世族之间的绝对底蕴差距。 孟彰将手掌往窗外送了送。 那道来自石喜的信仰便即逆着凉风飞向窗外,投落到那株白莲莲台消失不见。 白莲莲台在水面上轻轻一摇,又自稳稳立住。 孟彰收回目光。 那湖、那雾、那莲台 那原本不属于这方梦境世界的所有东西就像它们到来时候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去。相比起这方梦境世界来,那修行阴域竟然才更像是一场大梦。 虽然你归于我座下,但是石喜,如今我无意插手酆都诸事,所以酆都里,诸位阴神兄长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凡事莫要擅自筹措,你可明白? 孟彰的话语将石喜的心神快速拉回。 是,神主。石喜快速应声,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嗯。孟彰应了一声,又道,在学舍里不必太拘谨,只待我似寻常同窗便可。 石喜犹疑少顷,又看了看孟彰的脸色方才答应了下来。 孟彰面色平淡,只又问他:你可还有旁的什么事情?趁着现在还有一点时间,便都说来吧。 石喜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孟彰很有些无奈: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不是酆都那边的事情,石喜快速说道,生怕说慢了一点会让孟彰误会了诸位阴神对他一贯的善意体贴,诸位神尊知道现下不是神主接手那边的时候,并没有将事情分派到神主这里来。 孟彰现如今的状况,酆都里的诸位阴神看得比他都要明白清楚,他们也比谁都知道孟彰现下最应该专心在什么事情上,又怎么还会分派那些杂事来让神主分心? 就是石喜抬眼看了看孟彰,到底是将话说完了,就是酆都地府诸位神尊各有神位、神职,祂们将构筑地府、护持地府的种种运转,但神主你的神位、神职却似乎仍然混沌不明?诸位神尊就想着问一问您,看您这边是不是会有所感应。 孟彰沉默一瞬,问:为何诸位兄长不直接来问我? 石喜默默看他一眼,更坐直了身体。 因为我。他回答道,我是地府酆都中巫祭一脉的子弟。倘若神主不想要收拢座下巫祭,那便也罢了,时机还不到,可倘若神主开始收拢座下巫祭却就不同了。 这一时就轮到孟彰不说话了。 第858章 他曾有缘进入过银龙神尊的梦境,看过银龙神尊的部分记忆,自然知道作为神尊,座下有没有巫祭是两种不同的情况。 显然,在阴世天地诸位阴神眼里,开始收拢巫祭的他,就是在正式接纳他作为阴世天地阴神的身份,同时开始涉及阴世天地阴神的相关事宜。 石喜跟随着孟彰沉默。 诸位神尊可真是从来不担心这话传不到神主这里。 倒也是,即便他没能让神主满意,只要神主开始接纳座下巫祭,他身上气机的变化也瞒不过诸位神尊去。到时候,诸位神尊传讯过来,他总也可以及时传话。 我这边也尚且还未有感应。孟彰道,酆都地府的正式构筑 略停一停,他才又说道:乃是诸位阴神兄长的功劳,我既先前不曾出力,便也不该平白空占位置。至于说缺了我的位置,会不会影响到酆都地府的运转这个问题,其实不用太过在意。 孟彰的目光看了过来,反问他:你看,诸位阴神兄长不也都没有着急吗?真要是酆都地府的运转存在什么空缺,他们如何能够坐得住? 石喜仔细一想,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虽然也是酆都地府的人,但毕竟只是一个未成长起来的巫祭子弟而已,并不是真正主持、维系酆都地府运转的阴神,他未必就比孟彰还更了解酆都地府的问题。 所以,石喜问,我要如何去回答诸位阴神神尊呢? 如实回答即可。孟彰倒很是随意,酆都里的诸位阴神兄长会知道该怎么办的。 石喜很是利索地答应了下来。 对于石喜的这番态度,孟彰并不觉得意外,只是 还有别的事情?孟彰问,有的话便一并说道出来吧,莫要磨磨蹭蹭的。 我就是想问一问神主,石喜小心地开口,神主昨日里拿出来的那份策论如果在大晋阴世皇庭这边厢进展不顺,被大晋皇族司马氏阻拦的话,要不要往大晋地界之外试一试? 实不是石喜磨蹭,只是这个问题他也是突然想起,还未曾仔细斟酌梳理过,真要匆匆在孟彰面前提起的话,他总担心会有什么疏漏的地方。 快速抬起目光观察了一下孟彰的表情,石喜说道:大晋地界之外,其实也还有很多阴灵聚居之地。其中有一些阴灵聚居地未必就比大晋地界这边差。 大晋地界之外孟彰也是一阵沉吟。 大晋地界之外仍有许多阴灵聚居地,且这些阴灵聚居地未必就比大晋地界的境况差多少这事情,孟彰也是听说过的。但是此前他一直没有多少空余时间,所以从来不曾深入了解相关的资料,单纯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已。 不必。沉吟半饷,孟彰到底拿定了主意。 石喜不解地看着他。 孟彰就道:大晋之外的那些阴世地域,局势怕是还要更混沌错乱,轻易将这份策论送过去 石喜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孟彰抬了抬手,拦住了他的话头。 我知道诸位阴神兄长大抵在那些地方也布置有人手,他们是可以帮助我将这份策论落实下去,但是,这真的不会给诸位阴神兄长添麻烦吗? 第279章 给诸位阴神兄长添麻烦? 饶是出身酆都地府的石喜,也愣怔了片刻,随后才反应过来他这位神主所担忧的麻烦到底是指什么。 只不过是帮着神主你将一些举措贯彻在人族族群内部而已,诸位阴神神尊又没有亲身涉入那些事情,没有阴灵会多说什么的 孟彰摇摇头,他问了石喜一个问题:你真觉得,诸位阴神兄长推动阴神正位天地成为大势以后,就不会再出现任何变数了么? 这石喜张了张嘴,半饷说不出话来。 孟彰不再看他,转眼望向窗外。 窗外天色阴沉,阴风悄寂,不是很阔朗,但却已经是阴世天地里难得的好天气了。 再说,诸位阴神兄长生来便是天父地母,少与寻常生灵联结因果,此为何来?盖因诸位阴神兄长执掌的是阴神神位,须得为阴世天地梳理往生轮回,推动生死轮转。祂们需要公正。 不偏向某一个生灵、某一个族群的公正。 因为我的缘故,诸位阴神兄长们这段时日给予了炎黄人族族群极大的关注孟彰说到这里,也是有些庆幸,幸而诸位阴神兄长也只是在看着,并未多做些什么,哪怕确实有动作,目的也是为了护持我的安全。 但这其实已经是极限了。孟彰淡淡道,倘若在我的安危问题之外,诸位阴神兄长再多做些什么的话 不说炎黄人族族群里的那些仙真能不能坐得住,只说炎黄人族族群之外的各族生灵仙真,也不会再容忍。 在众生心里失了公正的阴神,孟彰摇了摇头,哪怕成功借助大势正位天地又如何,总是会被天地所厌弃的。 孟彰叹了一声,悠悠道:天意与人心,并不一直都是相互冲撞、彼此对立的。 第859章 石喜怔怔愣愣听着,久久没有动作。 可是 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偏转目光来看他。而只是一眼而已,他似乎便已经看尽了石喜此刻心中难以明言的念头。 可是,孟彰带起了一点笑意,既为生灵,便不可能没有属于他们个体的喜怒,自也不可能没有他们自己的偏好。 迎着石喜的目光,他点了点头。 而这一点喜怒与偏好,其实也正是天地造化神灵的目的之一。 石喜不自觉地回想起随同酆都地府其他巫祭一起祭祀天地与阴神神尊时候的差别,渐渐也理解地点了点头。 都说神与道同,但神与道其实也总是有些区别的,他们并不完全一样。 所以诸位阴神神尊都需要把握住偏好与公正的分寸?石喜一面做下总结,一面担忧地看着孟彰,那神主你呢?你如今这情况 哪怕是与天地间诸多阴灵没有太多因果联结的各位阴神神尊,神主仍然小心地想要减少祂们和人族族□□联因果的机会,那神主他自己呢?他难道就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吗? 孟彰一时失笑。 我不担心这个。他道。 可是石喜急道。 孟彰仍是摇头,他道:我与炎黄人族的因果,打从我降生以来就已经掰扯不开了。现在再来担心这个,却是迟了些。 事实上,他跟炎黄人族的因果,又岂止是从此生开始?真要细细梳理,起码也得从他前生开始才是。而,谁又能确定在孟彰前生以前,他跟炎黄人族之间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渊源呢? 消解不开的,也没有办法消解。 石喜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定了定神,抬头看住孟彰:神主是想要扎根在人族族群之中吗? 既然双方因果已然无法掰扯、消解,那最好的应对办法便是直面它。顿了顿,孟彰忽然问,你怕了吗? 石喜又是一怔。 孟彰却道:你若是怕了的话,我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石喜连忙摇头:不。 我不害怕。他先说道,想了想,该是怕还不能打消孟彰的想法,石喜又更重复般强调道,以往不怕,现在不怕,未来也绝对不会害怕。 孟彰看他一阵,忽然笑着问道:前提是我还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石喜咧嘴笑了笑,只不否认。 孟彰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翻转手腕,在眼前将手掌打开。 虚虚并拢着的五指上方,若隐若现的光影扭曲,似是虚空在挤压着什么要将那东西给挤压出来,又似是有什么东西在极力挣扎着要在这个时候显化而出。 但直到最后,那处位置也仍然只有光影在扭曲。除却光影和被搅动的虚空涟漪以外,却是什么都没有。 孟彰又看得一阵,才转了目光,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抬眼看着他的石喜对上了视线。 石喜下意识地要将目光垂落。 孟彰只是将那虚虚并拢手指托着什么的手掌向石喜伸出去。 石喜察觉到了什么,顺服地将额头虚虚抬起,双眼闭合,虔诚地等待着某一个定论的到来。 终于,搅动虚空、将生未生的气机来到了他的额前,在那贴近的冰凉温度熏染中,它遵循主人的意志,须臾间分化出浅淡的一缕没入他的魂体之中。 石喜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什么,整个人的心神就仿佛被抽离了魂体,由某个既庞大又混沌、几乎无法观察的意志裹夹着融入无尽的道则法理之中。 他几乎要被溶解了,可因为他也被保护着,所以他的意识终究还是没有被冲散。 那是 待到石喜的心神终于回守魂体,他也只能讷讷地想问些什么。 我也还不知道。孟彰已经收回手去,此刻正定睛看着石喜眉心处的位置,似乎是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石喜便也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摸着眉心处那一寸平坦的位置。 可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凹凸不平的痕迹,没有什么温热冷寒的变化,往日里他按压眉心处的感觉是怎么样的这会儿也就是怎么样的,一点变化都没有。 无功而返的石喜终于妥协地放下手来,端正坐好。 可还有旁的事情?孟彰问。 神主,石喜唤了他一声,问,诸位阴神神尊不好插手这件事情,那由我来如何? 孟彰看着这个不曾死心的同窗,半饷没有言语。 石喜连忙将他自己的好处一一列数出来。 我虽出身酆都地府,但我却不是阴神神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巫祭子弟而已,还在修学之中呢。这件事由我来出面的话,不论是哪个族群,都不能拿阴神神尊们的公平说事。 那份策论是神主你拿出来的,其中的理念应该是贯彻了神主你的意志。我作为你的巫祭,为你在天地间践行你的意志,是我的本职,更没有人能阻拦我。 说到这里,石喜抬起视线快速觑了孟彰一眼,才继续道:神主,尽管这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高门以及几支道门法脉都不可能允许武帝司马檐封存它。可是即便是众所周知的好东西,不曾真正看到结果以前,也很少有人能够真切明白它到底好到什么程度的。 第860章 神主,哪怕武帝司马檐占尽了先机,我们也不能真的完全将这个先机放给他。而这个约束武帝司马檐的对照,既然帝都洛阳里的各家世族高门不能做,散在山野里的各支道门法脉不愿做,酆都地府里的诸位阴神神尊不好做,那可以由我来。 我是最适合做这件事情的那个。 为什么呢?孟彰看着石喜,问。 石喜被孟彰的这个问题给问懵了,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啊? 为什么要这样费心地说服我呢?孟彰耐心问,你原不是这样积极的性子 石喜早在正式开始学习巫祭各种知识时候,就已经被授课的巫祭先辈教导过了,这会儿孟彰问起,他一点也不扭捏,很是干脆且直白地回答孟彰的问题。 因为我是您的巫祭。他道,我需要践行您的道,需要追随您的脚步,更需要让您真正接受我的附翼。 诚然,他如今已经得到了孟彰的承认,但这个承认也仅仅只是初步的,并不如何牢固。如果石喜不能在后续向孟彰展示他的价值,那他这个巫祭在孟彰这里也不过就是尔尔罢了,什么都不会是。 不论是为了石喜自己,还是为了孟彰这位神主,石喜都不能容许这种情况出现。 你能忙得过来吗?孟彰问,你其实也没有多少闲暇的吧。 石喜也只是个小郎君,除了童子学学舍里的学业以外,酆都地府那边的巫祭一脉应该也有他需要接受的教导,再兼之他自己的修行 说实话,石喜的时间并不比孟彰宽裕。 我能忙得过来!石喜郑重叠手而拜,请神主放心。 孟彰还是不能就这样答应下来。 你该知道,倘若你的脚步慢了,你要追上我的节奏会更加的困难。他道。 石喜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一点。 孟彰叹了一声,到底没有再拦他:那你便拿去大晋这一片地界之外的地方试一试吧。 石喜欣喜再拜。 孟彰看着他,直到他的魂体被送回到童子学学舍里。 莫名的,孟彰心中生出一种预感,石喜的这一次坚持,对他自己来说,约莫不是什么坏事,甚至还会给他日后的修行带来某些好处。 这就是巫祭一脉的修行方式么?孟彰若有所思地道。 巫祭,为自己择定一位神主作为引领,他将侍奉神主,践行神主的道念与意志,追随着神主的脚步往前,最终走过那些对于他自己来说艰难、混沌的路途,看见更高、更远、更美的风景 孟彰摇摇头,也从这一方梦境世界中离开。 那是石喜这个巫祭的修行之法,不是他的。他也走不了这巫祭的道路。 睁开眼睛时候,孟彰便发现从童子学学舍各处投落过来的目光。 怎么了?孟彰问转过身体来正看着他的王绅。 王绅和他左右的谢礼、庾筱对视一眼,随后便引着孟彰的目光去看更前方的石喜,才问道:刚才石喜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 跟你有关? 孟彰知道王绅说的是方才他将石喜真正引入梦境世界里的事情。 嗯。他简单应道。 孟彰无意再多说些什么,即便石喜已经成为了他的巫祭,但是在这童子学学舍里,他却也还是他的同窗。 第280章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小女郎自来就很明白什么叫距离,什么叫分寸。孟彰不愿意细说这件事,他们也就不再多问,哪怕他们心中不是没有自己的猜测。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方才石喜郎君突然消失,可着实是吓了我一跳呢。庾筱笑道。 王绅、谢礼两人也都是各自点头,同时稍稍放松下来。 李睦、明宸这几个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看看孟彰,又看看石喜,也是隐隐猜到了什么。 一时之间,这几人的目光便陆陆续续地落到了林灵身上。 他们这几人中,惯常又要数她跟石喜的交情最厚。 当着李睦这些人的面,林灵的眉头都皱起来了。 她跟石喜交情最厚?如果只是彼此交流沟通时候不太过分尴尬也算是交情深厚的话,那他们两个倒也确实能称得上有交情。 可这不知虚实的表面交情,能成为她探问石喜他跟孟彰方才到底说的是什么事的底气! 林灵半步不让地回望过去。 李睦、明宸沉吟少顷,到底是没有坚持。 毕竟林灵跟石喜的交情到底有几分,他们自己也都是心知肚明,更何况,这童子学学舍里的人,谁还不知道石喜的希冀呢? 可他们两个能够放弃,出身北辰阁的白星和出身瑶池派的花萦却不能。 李睦、明宸和林灵背后是道门三清道脉,三清道脉固然想要光大三清,但他们素来不强求,更不执着于这一时。可北辰阁和瑶池派不是。 更准确地说,北辰阁不是。 北辰阁所料想中的可是天庭,稳稳覆压酆都地府一头的天庭! 让酆都地府的阴神神尊先一步汇聚正位天地的大势已经是他们北辰阁落后了,再要是让他们更进一步补完阴神体系的框架,他们北辰阁以及天庭,岂不就被甩得更远了? 第861章 但让白星自己出面去询问石喜,他又觉得不妥。他是北辰阁在这童子学学舍里的门面,他就代表着北辰阁,代表着日后将由北辰阁主导着建立起来的天庭,而石喜又是酆都地府在这童子学学舍里的门面,石喜他代表着酆都地府。 由他出面询问石喜,那也就几乎等同于天庭在询问酆都地府的事宜 不妥,很不妥。 想了想,白星的目光往侧旁一偏,落在花萦身上,跟花萦对上了一眼。 花萦倏然沉默。 她能不知道白星的意思么?他这是要她来出这个头啊! 但她真的能拒绝吗? 天庭固然是由北辰阁主导,但瑶池派在天庭处也寄予了深切的厚望,白星想要帮助天庭摸清楚酆都地府的进度,她难道就没有相似的想法?她真的就乐意看见酆都地府将天庭越抛越远? 花萦豁然抬起眼睑,看着坐在那里的石喜,扬起唇角笑着传音问道:石喜,这会可需要让我们贺你一贺? 石喜也不太遮掩。 既然他已经从孟彰那里接过了在大晋阴世地界之外的人族族群中推广策论内容的事情,他被孟彰接纳了的事情就不可能遮瞒得住。 是以哪怕他方才已经看过了李睦、明宸等人的眉眼官司,这会儿听得花萦的问话他也不觉得如何。 多谢。石喜点头传音回话道。 花萦眉眼一时软和下来,更带上了惊喜:那事情果真是成了? 石喜仍是落落大方:不错,我已拜得神主。 李睦、明宸、林灵、白星这四人也同时笑开,来跟石喜道贺。 恭喜恭喜。 恭喜石喜你这回得偿所愿了 距离这几人更远处却始终分了一点心神留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王绅、谢礼、庾筱等人见此,心中的猜测又多了几分确定。 但绕是如此,他们也仍然不敢跟孟彰求证。孟彰方才的态度可还无比清晰地留在他们的脑海里呢。 走吧。王绅站起身来,招呼侧旁的谢礼、庾筱道,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我们再去见一见桓家兄长,也问问桓睢的事儿。 谢礼和庾筱两人也没多耽搁,当即就从座中站起,跟着王绅往外走。 坐在他们座席后头一列的孟彰目光不动,仍自拿着手里的《鲁班书》认真看着。 倒是王绅、谢礼和庾筱在跨过童子学学舍门槛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坐得稳稳当当的孟彰一眼。 孟彰的定性,果真是强出我们太多了 到走出童子学学舍范围,王绅才悠悠叹了一声,说道。 谢礼摇摇头:即便桓睢这会儿入读童子学学舍,也威胁不了他,更无法撼动他的种种布置,他如何会坐不安稳? 庾筱也点头赞同谢礼的话:孟彰自来用的就都是阳谋,要是连他都坐不安稳,旁人又如何能够幸免? 王绅和谢礼面色一顿,都听明白了庾筱话语中未尽的意思。 桓睢若真改变他一贯以来的决意,选择入读童子学,那真正会受到影响的,其实不是孟彰,而是他们这三人。 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陈留谢氏和龙亢桓氏固然是这大晋中顶尖的四大家族,领衔大晋天下世族高门,大多数时候都会联合抗衡皇族司马氏,是盟友,可这不代表他们之间就没有龃龉,不存在争锋与矛盾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顷刻间都安静下来了,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他们远远地望见弈楼。 快要见到桓家兄长了,且都收敛些吧,莫要漏了痕迹。王绅说道了一句,率先走入了弈楼里。 弈楼二楼的雅舍里,正分坐在各处的王璇、谢平四人停住话头,往外张望了一眼。 咦?庾亘轻咦一声,颇有些奇异地笑问,他们几个小孩儿怎地这么早就过来了?这个时间点他们不该正坐在学舍里听公输家的那位授讲先生讲课的么? 莫不是胆子大了,竟连公输家那位先生的授课都敢逃席? 王璇摇头:他们没这个胆气,该是童子学学舍那边的授讲先生放人了。 至于公输家的那位授讲先生为什么会破天荒地在他授讲的时间里放人 王璇回转目光看坐在他对面的谢平,跟他商量:今日的这盘棋便先走到这里? 他们几个小孩儿的事情比较紧要,何况,真要让他们等,我怕这盘棋该是更下不了。谢平笑着点头,不等王璇动手,他先自将面前的棋局封存起来。 王璇笑了笑,很是轻松。 倒也不至于,他们那三个小孩儿其实还是挺乖顺的。 谢平叹着气摇头:乖顺确实是真乖顺,但惹事的本事也是真的了得,反正我是怕了他们这几个了 听得谢平这话,庾亘直接就望过来了,他挑眉问:真个怕了他们这几个小的了? 阿平哪儿是真个怕了他们?桓泰轻笑一声,戳破谢平的幌子,分明就是阿平自己懒怠给那几个小孩儿收拾烂摊子才真。 谢平一点不心虚,听见桓泰的话更是理直气壮地看向他:难道就只有我一个是真怕了的么? 第862章 桓泰看看坐在谢平对面的王璇,又看看坐在他们另一侧观棋的庾亘,目光渐渐摇动。 见桓泰已经想明白,王璇、谢平和庾亘同时叹了一声。 做好心理准备吧。王璇对桓泰道,待你家那个族弟正式入读童子学,你就该能明白了。 桓泰不想要就这样认命,他挣扎着道:这几个月时间里,阿绅、阿礼和阿筱不是就很乖巧的么?我也没见他们惹出什么事情来啊 说起这个,谢平就有些按捺不住:你也说是这几个月时间里了。 庾亘也道:这几个月里他们能如此消停还是托了那孟彰小郎君的福,更早之前的他们 庾亘摇摇头,不是很想提起那些糟心事。 却都是胆大包天的主儿。他说着,又同情地看了看桓泰,我看你们家的阿睢得花费一段时间调整,才能真正地平顺下来。 桓泰回想了一下自己家的那个族弟,心里也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不至于,不至于他强撑着道,我家这个族弟虽然心有傲气,但到底熟读兵书,识得强弱事势。孟彰那小郎君进入童子学这一段时间不仅顺利扎根立足,还摩弄出这好大一番风云,他不会想要冲撞孟彰的。 不必家里的长辈训导,桓泰加快了语气,他自己都懂。 王璇、谢平和庾亘对视过一眼,却是只摇头不说话。 不必多看,桓泰就知道这三人不信他的话。 说实在的,如果他不是桓家这一代青年郎君在阴世天地里的领头,桓泰也不信他自己说出的那鬼话。 他们家的那位族弟 虽然也熟读兵书韬略,但是桓睢是真的不喜欢那些运筹于帷幄之中的读书人。若不然这一年里,太学的童子学中有琅琊王氏的王绅,有颍川庾氏的庾筱,有陈留谢氏的谢礼,却独独缺了龙亢桓氏的他。 明明不喜欢童子学里的那些同窗,明明不喜欢童子学里安排的课程,已经想尽了办法逃脱出去,却连一年时间都没撑住,不得不重新收拾收拾入读童子学 桓泰每每将自己代入其中都觉得满是憋屈。 桓泰还在沉默着,门外却已经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进来吧。王璇道。 桓泰收敛情绪,抬眼往门口的位置看去,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正推开门鱼贯而入。 见过兄长。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上得近前,当即束手见礼。 坐吧。王璇招呼道,见他们各自找了位置坐下,便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王绅先往桓泰那边看了一眼,道:今日晨早帝城内宫闹出好大一番动静,罗学监便拿了主意,将我们今日里的授课往后延了一盏茶的时间。 老老实实解释过一回后,王绅又道:我们先前已经跟孟彰商量过了,但时间还有些多余,我们便想着过来走一趟,见一见大兄你们 跟孟彰商量过了 是么?那孟彰小郎君又是怎么说的呢?王璇问。 谢平、庾亘和桓泰三个在旁边听着的人也添了几分认真。 孟彰他没有什么意见,还劝解我们说不必急在这一时。王绅先答了王璇的问题,随后又将李睦、明宸这几个出身道门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的态度跟王璇仔细说了。 王璇听完,点头赞道:你们做得很对,此一时彼一时,道门那边原就不会想要放过这个机会,既然如此倒不如就顺水推舟接纳过来,既省了事,也多了盟友。 王绅一面听,一面抿唇,极力压下那浮动的笑意。 等王璇这边夸完,分别坐在王绅左右两侧的谢礼和庾筱目光悄然一搭,分别转了目光去,紧紧盯着王绅。 只是即便谢礼和庾筱两人的视线那般灼热,也等了好一会儿才吸引到了王绅的注意。 对了,大兄,还有一件事 谢礼和庾筱悄然放松了些。 另一边厢的谢平和庾亘看着这三个小郎君的动作,眼底面上似乎也都带出了些好笑,但,约莫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在对视的那一瞬间,能看出那笑意的虚实真假了。 哦?你们是觉得,孟彰终于接收了那出身酆都地府的石喜做他的巫祭?王璇一面问着,一面看向了谢礼和庾筱。 谢礼和庾筱各自点头。 王家大兄,我们确实是这样猜的。 嗯王璇若有所思地沉吟着。 第281章 相比起犹自懵懂迷茫的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小郎君小女郎,还是谢平、庾亘和桓泰更能追赶上王璇的思路。 阿璇,你是担心这件事酆都地府里的那些阴神们也会插手?庾亘问道。 我不担心这个,王璇摇头,酆都地府的那些阴神们或许看重孟彰这小郎君,但可却也不是他的什么事都要照看着。和事无巨细地将孟彰护在祂们的羽翼下比起来,酆都地府里的那些阴神更愿意让孟彰自己学着去处理他的事情,不是吗? 第863章 那庾亘张了张嘴,面上不解仍未散去。 倒是另一边厢听了这么顷刻间的谢平和桓泰两人隐隐有了些明悟。 王璇便含笑看向了谢平和桓泰两人。 谢平也笑了起来,他问:阿璇你是担心酆都地府那一众阴神手里原本不被祂们重视的东西,会被孟彰这小郎君收用? 倘若谢平话语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庾亘还是没想明白,那他和旁边茫茫然神飞天外的王绅、谢礼、庾筱这三个也差不多了。 酆都地府那一众阴神手里原本不被祂们重视的东西?庾亘自言自语一般地问着,面上迷雾也渐渐散去。 王璇和谢平含笑看着他,耐心等着,稍远些的桓泰眼瞳深处生出几分晦涩的幽暗。 看来,果真不是他的错觉,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近些年的关系似乎又修复了些啊。这不,他们三家这一代主事的青年郎君们交情越来越亲近了 这种情况绝对不能被放任。 桓泰几乎没花费多少工夫就做出了决定。 确实,他觑准时机,恰到好处地插话道,酆都地府里的那些个阴神 略一停顿,桓泰摇了摇头,才继续道:哪怕不涉及祂们手里握着的权柄,只祂们的那一份名位,就足够给祂们聚集足够庞大的威望和影响,尤其在这阴世天地里。 庾亘眼底面上的最后一点迷雾终于散去。 所以阿璇你们是在担心这个?庾亘眼眸先是一亮,随后也跟着沉了沉,这倒确实是不能疏忽。尤其是酆都地府这些阴神正位阴世天地的大势已经汇聚成功的当下。 这个时间节点里,可正是那些酆都地府的阴神们众望所归的时候。 王璇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后就直接将他的猜测说道出来。 石喜出身酆都地府,自孟彰从安阳郡踏入帝都洛阳以来就一直想要投效他 王璇望向了王绅,王绅连忙收摄心神,点头肯定这个事实。 但不论他先前如何表现,孟彰那小郎君却都不曾松口,直到今日。而这两日里围绕着孟彰这小郎君发生的事情王璇道,你们也都知道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自家大兄盯得死死的,莫大压力之下,王绅的脑子格外的灵敏,几乎赶上了谢礼想明白的速度。 大兄,王绅试探着开口,见王璇默许地看着他,便即一股脑将他心中所抓住的那个念头说道出来,大兄指的,莫不是在大晋阴世疆域以外的那些人族城池? 庾筱心底迷雾被点破,心神微颤之间看着谢礼和王绅的目光都变了些模样。 王璇满意地点点头:继续。 王绅备受鼓舞,当即就道:为着峻阳宫里的那两位,大晋阴世疆域里短时间内是不好涉及这件事的。但大晋阴世疆域做不了事情,不代表大晋阴世疆域之外的地界也同样做不得。 谢平、庾亘和桓泰也都赞许地冲他点头。 王绅强自压抑心头的激动,极力去盘算这其中的利弊。 半饷后,他乘着胸中一口意气,对王璇道:大兄,这事出身酆都地府的石喜做得,我们这些世族高门也同样能做得,而且 如果石喜真的动了,那我们几家跟上,不正好能借石喜的动静遮掩我们的底细吗? 他们这些顶尖世族为何能在被皇族司马氏忌惮防范的情况下,仍然游刃有余、脚步稳当?这其中固然是有他们家族从古至今强者始终不曾断代的原因,可他们几家家族的根底并不完全死守在大晋疆域里也是相当重要的因素。 莫要忘了,根深叶茂从来都是世人对世族高门的深刻认知之一。尤其是似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样的顶尖世族。 哪怕是皇族司马氏,也未必能够摸清他们的根底。 不过有一点该是所有明眼之人都心知肚明的,他们这几家顶尖世族,一定在大晋疆域之外别有布置。 王绅都已经将话说完了,却一直没听到王璇接话,心神当即就忐忑起来。 还有吗?眼见着王绅的目光开始生出摇晃,王璇才终于说话了。 还,还有?王绅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璇就不说话了。 王绅情绪低落下去。 庾亘笑着开口打圆场:阿绅你的想法确实很好,但你到底是年岁小,想得少了些,不怎么周全,不过也不着急,你慢慢跟着你大兄学就是了。 虽然完全不能释然,王绅还是垂着头来跟庾亘道谢。 桓泰在旁边看了这么一阵,正思量着什么,忽然就转了目光往弈楼外头看去。 王璇、谢平、庾亘这些人也都转了目光看得一眼,回头就冲桓泰笑道:你刚还埋怨着呢,这不人就来了吗? 王绅这三个小的初初还觉得有些奇怪,听了这话也就都明白了。 却是桓睢到了。 桓泰先是笑了笑,随后脸色又收敛了去。 王绅看了看他,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但却总是没提起精神来,于是便只是沉默。 第864章 桓睢的速度很快,过不得多时,弈楼的门扉就又被叩响了。 进来吧。桓泰答了一声。 门扉打开了又合上,到那动静终于停下来以后,从玄关处走到一众郎君近前的,果真就是桓睢。 只是今日的桓睢和往日里他们所熟悉、所见惯的,似乎又有了些不同。 王绅、谢礼和庾筱睁大眼睛打量着也在座席处坐下的桓睢,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倒也不是没有见过穿大袍广袖、发髻梳得整整齐齐后端正束起的桓睢,但就算是那样穿着打扮的桓睢,和他们今日所见的桓睢也很不一样。 桓睢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眼皮一掀,凛冽霜寒的目光便覆压下来。 隐隐从中窥见几分镇压不住的熟悉煞气,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才莫名地放松了些。 幸好,幸好。幸好纵然穿得人模人样、气质翻天覆地,桓睢到底也还是他们所认识的那个桓睢,而不是完全、彻底地变化了模样。 见他们回过神来,谢平好心地提醒他们:你们不是说学舍里的学监特意将授讲课程往后拖延了盏茶时间么? 王绅、谢礼和庾筱眨眼相互看了看,然后才反应过来。 是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跟谢平道谢过,王绅这三人便连忙从座中站起,跟王璇、谢平几人道别,那我们就先回学舍里去了。 王璇这几个青年郎君自然不会拦着他们,当即就点头了。 不过在王绅真正往外迈开脚步以前,王璇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王绅低着头走到他的近前。 王璇伸手在他头上摸了摸:你刚才那事情想得少了,得空了再好好想一想,回头我还会问你的。 王绅当即精神大震。 他不怕王璇再来考问他,就怕王璇对他失望,连问都不问了。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大兄。王绅欢快道。 王璇点点头,目送着他们这三个小郎君小女郎往门外走。 阿睢呢?不一块儿吗?庾亘低声问道。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的脚步一停,各自侧眼看来。 桓睢抬眼看过去,神色始终平淡,人也仍旧在座席处坐得稳稳当当的,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倒是桓泰笑着接话道:我正有些话要问一问阿睢呢,他不着急。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个人也就不在这弈楼雅间逗留了,各自迈开脚步往外走。 桓睢 沉默着往童子学学舍走去的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中,忽然响起了低而细近乎自语一样的声音。 谢礼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正正对上庾筱抬起的眼。 瞥了一眼侧旁不知道想些什么的王绅,谢礼问庾筱道:怎么了吗? 庾筱直视着他,问:你觉得桓家阿睢是真的愿意融入童子学学舍里的吗? 庾筱问的是童子学学舍,可她实际上在担心的是什么,谢礼和她自己都很清楚。 随着他们三人连同那出身道门法脉的李睦、明宸和林灵渐渐接受孟彰的主导开始,这童子学学舍其实就已经在烙印上孟彰的印记。 这种烙印是人心的归复,和那同样在童子学学舍处留下自己印记的当朝阴世东宫司马慎可不一样。 谢礼目光微动,回答道:很难。 这个答案,似是在庾筱的预料之中,又似乎超出了她的预料。 也是,她接话道,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孟彰能力超出我等一头确实是事实,可他的行事并不霸道,而桓睢,他虽面上看起来做出了妥协,却是个孤傲倔强的性格。他要是还死犟着,孟彰也不会过份催逼他 王绅却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他听到了庾筱的只言片语,便下意识地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啊? 庾筱的声音恢复自然,接了王绅的话道:我和阿礼正在说桓睢的事情。 王绅了然:所以你们是在担心桓睢桀骜不驯,在童子学学舍里闹出事端来? 庾筱和谢礼各自笑了笑,默认了。 要我说你们大可不必担心这个,王绅道,桓睢为人虽桀骜,凶性内敛,但他也是个偏好阳谋的性子,只要旁人不跟他来阴的,他也就不轻易撒心眼手段,而孟彰嘛 你们也知道,所以他们俩,大概率争不起来。 谢礼和庾筱也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吧 我倒是更希望他俩能争起来的。庾筱道。 王绅目光就看了过去。 迎着他的视线,庾筱道:他们两个如果真起了纷争,赢的必会是孟彰,而桓睢又是个敬重强者的。到时候被孟彰压服下去 谢礼也道:他在孟彰面前都会顺服些。 王绅恍然大悟。 不得不说,他对谢礼所描述的那番场景也很是心动。 他、谢礼、庾筱和桓睢都是顶尖四大家族中除了各家大兄外最为出彩的小郎君小女郎,他们三个全都在孟彰面前服软了,独留桓睢一个自在 第865章 孟彰或许不觉得有什么,可他们自己看着,却也觉得刺眼啊。 更何况,龙亢桓氏在兵事上的造诣也可以填补上他们中的空缺不是?他们需要龙亢桓氏的人。 但心动是心动,可也仅仅只是心动而已,并不足以冲没王绅的理智。 很难。经过再一次慎重的审度以后,王绅还是坚持他自己先前的判断。 庾筱和谢礼两人俱都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他们三人继续沉默着往童子学学舍里走去。但相比起早先时候,庾筱和谢礼两人却很快就发现了王绅的不同。 他的思绪更轻松了些,也更沉郁了些。 悄然对视了一眼,庾筱先问道:阿绅,你这是都想明白了? 知道庾筱所说的都想明白都包括了什么,王绅看了她和谢礼一眼,摇头道:也不是全都想明白了,就是想明白了一些问题罢了。 想明白了为什么他都能想见的处理办法,昨日下半夜就从宫中暗子手里得知峻阳宫动静的家族长辈们却都没有提起这一个法子。 但王家大兄想要你想明白的一些事情,你是真的已经有结果了,不是吗?谢礼也偏头看王绅,眼中带着笑意。 王绅沉默半饷,随后长长叹了一声,低低道:我其实还更愿意我自己没想明白。 为什么家族中的长辈明知道在大晋阴世疆域之外的地方推动孟彰那些策论可以避开峻阳宫的压力,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提起呢? 不是因为他们短视,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太聪明了。 他们聪明地洞悉了孟彰的那篇策论到底能给家族带来多大的利益,他们聪明地知道了在越渐混乱的局势中家族实力的增强到底能给予家族多大的底气。也所以,他们才更愿意暂时封存孟彰的这份策论,而不是选择大晋阴世疆域之外的地方着手推动它。 他们在防着那些在大晋阴世疆域之外耕耘的旁支。 王绅没有将话说完,但庾筱和谢礼却都听懂了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 庾筱和谢礼一时也都没有了言语。 大晋占据九州之地,是炎黄人族族群正朔所在。是以不论是在阴世天地里,还是在阳世天地那边,留守的都是家族中绝对的嫡支主系。 他们这些顶尖世族确实树大根深,在九州之外也有家族血脉扎根盘踞,但真正的正统,从来都在九州之内。那些在九州之外开拓、耕耘的,有一支算一支,都是旁系,更甚至是庶支。 相比起旁系和庶支,主系和嫡支从来都是高贵尊荣的。他们只能接受旁系和庶支的臣服与恭顺,绝不能忍受自己在旁系和庶支面前低头。 也所以,孟彰的策论越是优秀,越是成效卓绝,他们这些家族主系嫡支就越不可能放出去给那些旁系庶支。 九州局势越渐动荡混乱,他们这些主系嫡支的处境眼看着也越发不好,但驻扎在九州之外的那些旁系庶支仰仗天朝上国的优势,在蛮荒偏僻之地却能安稳发展 一增一减之间,单只这一样,就已经能将主系嫡支和旁系庶支原本存在的实力差距缩减了。 如果再将孟彰的策论放出去 本就相对更为安稳的环境、充足的人力和智慧,再搭配上那可以称得上优越的方案计划,假以时日,主系嫡支真的还能镇压得了那些天高皇帝远的旁系庶支? 真的就不是让主系嫡支从此以后仰赖旁系庶支存活?! 少半饷,王绅才又听到了谢礼的话。 既然你已经想到了这一处,那若是换了你成为家族中的族老你会点头将那份卷宗送出去吗? 王绅久久沉默。 直到遥遥看见童子学学舍的院门,他似乎才终于清醒过来。 看了谢礼和庾筱一眼,王绅伸手推开院门走了进去:不会。 庾筱和谢礼也穿过院门走入学舍里。 那不就是了。庾筱平淡道,其实都一样。 王绅低低道:我知道。 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那样的沉郁。 其实谢礼欲言又止。 王绅和庾筱虽脚步不停,但带着些隐晦期待的目光却已经往他那边扫过去了。 谢礼叫他们的目光一看,索性也就放弃挣扎了。 哪怕有一日,我们已经成为了家族中的族老,能够决定家族的命运我们其实也不一定需要面对这样的选择的。 顿了顿,谢礼道:只要我们足够强大。 王绅和庾筱顷刻间停住了脚步,待他们再次往前走时候,他们一人给了谢礼一个鄙夷的视线。 这个我们还不知道吗? 就是,这一切的真正关键还是,我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一直保持着主系嫡支对旁系庶支的实力差距! 第282章 这样简单的说笑嬉闹,似乎成效斐然,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眉眼间原本缠绕不去的沉郁俨然消散了大半,只余下少许的痕迹。 快走吧。王绅极力压低了声音,目光快速观察过东厢房那边,公输先生要准备往学舍里去了,我们再磨蹭一点,怕是要被公输先生抓个正着 第866章 他说到这里,自己就先打了个寒颤。 王绅对闻名已久的公输先生心存恐惧,谢礼和庾筱也不例外。他们对视一眼,各自加快了速度。 直到轻而快地走入学舍大门,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 他们这三人的前后变化如此明显,又怎么可能不被童子学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发现? 林灵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往李睦和明宸处传音道:看他们这样子,我还以为他们胆子大了呢,都敢压着公输先生底线做事,没成想,竟还是怕的 明宸的视线越过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往他们身后一瞥,果真就瞥见了拿着东西缓步而来的公输桨。 他收回目光,也传音道:他们这些出身所谓世家高门的,惯来都是色厉内荏的秉性,你也不是才刚知道,有什么好惊奇的。 他们三人中,果真还是要数李睦最为公正。 他们三个也不一定就是故意的。他道,该是这中间又发生了些什么事,让他们险些给耽搁了。 明宸不置可否,但林灵却嗤道:这会儿的工夫,能发生什么事。 李睦沉默一阵,忽然吐出几个字来:龙亢桓氏。 龙亢桓氏?明宸和林灵被惊着了,险些没能顾上跟迈步走到学舍上首处的公输桨见礼。 眼见着公输桨的目光往下扫落,明宸和林灵连忙收敛心神,恭敬拜礼。 都坐吧。公输桨随意将手里小小的云梯放下,直视着他们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开口道,我知道今日晨早学府内外发生了不少吸引你们注意力的事情,但现在是童子学的授课时间,你们再如何,也该将发散出去的心思给收拢回来,认真听我授讲了。 孟彰、王绅、李睦等一众童子学生员齐齐低头受教:是,先生。 公输先生对他们的态度似乎很是满意,便客气地征求他们的意见。 今日里我准备了两份授讲课程,一个呢,是按照我们上一回的授讲内容往下,继续学习各种材料的性质与分别;另一个呢 公输先生示意也似地看向了那案桌上摆放着的小小云梯。 就是由我指点你们亲手尝试制作云梯。 童子学学舍里一阵阵深寒气流涌动,却几乎没有人胆敢张嘴。 公输先生目光一转,重又看定学舍里的这些一看就知道无比安分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如何,你们愿意选哪一个?他问。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等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心神同时汇聚,落向坐在学舍最后头的孟彰身上。 是的,即便他们没有明目张胆地转头去看孟彰,但所有人也都在等孟彰拿主意。 公输先生的目光追着那些汇聚的心念,也看向了孟彰。 孟彰眨了眨眼,视线在他正前方的王绅背上停留了少顷。 王绅便从座中站起,双手身前恭敬一礼,说道:公输先生,学生等以为学习自然还该是循序渐进来得稳妥。 公输先生笑着问道:所以你们还是要学习各种材料的性质和分别了? 王绅朗声应道:是,还请先生允准。 罢了,公输先生叹了一声,也不将那个小小的云梯收起,而是直接就拿出一本厚厚的书典来,既然如此,那我们便继续材料方面的学习吧。 学舍里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俱都放松了些。担心公输桨忽然又改变主意,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直接将死沉死沉的《鲁班书》打开,快速翻到上一次公输先生讲到的内容。 王绅也同样不慢。他才刚坐下而已,《鲁班书》就已经精准地翻开到他想要的那一页了。 我们上一会讲的,是阴桐木的特性以及它与其他各种桐木的区别,这一次,我们开始讲金丝楠木。不错,就是我们惯常用来制作长眠棺木的那种金丝楠木 有那一架小小的云梯在上首案桌处警醒着,学舍里任是哪一个小郎君小女郎都不敢分神,俱都是全神贯注,听得认真至极。 在这个时候,就算是察觉到了两道陌生的气息,知道龙亢桓氏的桓泰正领着桓睢往童子学学舍这边来,这学舍里也没有人去在意。 公输桨讲解金丝楠木种种效用和区别的声音从学舍中传出,落入桓泰和桓睢两人耳中。 桓睢驻足听了几句,便即撇了撇嘴。 桓泰目光看了过来。 桓睢面上神色一敛,重新变得端正严肃。 不喜欢听这个?桓泰传音问道。 桓睢不接话,只淡淡掀起眼皮子来觑了他一眼。 桓泰心下叹了口气,仍然劝慰着传音道:虽然这些跟兵事没什么关系,但你要知道,现在在童子学学舍里头授讲的是那位公输家的公输桨。而公输家的鲁班术虽在争战攻防上面比不上墨家的机关术,然而人家在运输、建造方面却也是首屈一指。 纵是你日后再次领兵出战,也总还有要求到人家面前的时候,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桓睢传话为他自己辩解道,我没有轻视公输家鲁班术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现在所讲授的东西而已。 第867章 桓泰更为头疼。哪怕他如今已经是阴灵之身,曾经鲜活的肉身早已经遗留在阳世,这一刻他仍然觉得自己的额角青筋在疯狂似地抽动。 俨然是死人都要被生生气活的节奏。 他猛地停下脚步,默然站立。 桓睢看了看他,也跟着在原地站定。他神色平静,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自在,和那边厢站立的桓泰形成了强烈且特殊的对比。 桓泰缓了缓神,又缓了缓神,到底是没能守住心神清明,转过身来的同时直接一伸手抓住了桓睢,带着他就往学舍外头走去。 东厢房里忙活着的各位先生仍自忙活着他们自己手上的事宜,似乎压根就不知道有人还没有真正走入过来就转身离开了。 桓睢没挣扎。当然,其实更准确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他没能成功挣脱桓泰的禁锢。 他所有的反抗都被桓泰镇压了。 他只能被桓泰带着往外走。 走出学舍院门外好长一段距离后,桓泰才终于放开桓睢。 桓睢一脱出身去,当即跳出桓泰附近位置,直至来到桓泰的视野边沿,他才算是停下了脚步。 桓泰也不动,就冷眼看着桓睢的动作。 直到桓睢不动了,他才冷笑一声,道:我以为你换上这身衣裳、坐上马车来到太学寻我,是真的已经想明白了的。不曾想,竟是我自己想多了? 桓睢抿着唇,不接话。 我也不与你在这里掰扯,我给你两个选择。桓泰近乎俯视一样看着桓睢,冷冷道,第一个,这里不用你了,你自己回去,叫叔祖另外寻了人来;第二个,你收敛你的那些脾气,好好地做你该做的事情。 他几乎没有给予桓睢任何思考的时间,将两个选择说完后就直接问他:说吧,你选哪一个。 桓睢盯着桓泰,半饷没有移开目光。 桓泰不理睬他,等了一阵后,就不甚耐烦地催促道:利索点,你要选哪一个。 桓睢垂下目光,吐出三个字:第二个。 桓泰看也不看他,只是转身重新往童子学学舍那边走。 桓睢默默地跟了上去。 桓泰那沉沉的脸色在正式踏入童子学学舍范围,又或者说,是从离了方才那处僻静的角落后,就乌云一样散去,露出晴好疏阔的好气象。 他走到东厢房门前,屈指叩门。 蔡先生抬眼一看,笑着问道:是桓泰你啊。 桓泰很是亲近地问好:蔡先生。 蔡先生看见跟在他身后的俊俏小郎君,问道:这就是桓睢? 是,桓泰应得一声,又给了桓睢一个眼神,阿睢将要入读童子学,我领他来拜见罗学监。 桓睢敛袖弯腰,乖巧问好:桓睢见过蔡先生。 蔡先生脸上神色又更柔和了些:好,好孩子。 罗学监这会儿正空闲着呢,你们去寻他吧,他就在他自己的寮房里。蔡先生指点桓泰道。 桓泰再拜得一礼谢过,果真就带着桓睢往罗学监那寮房走去了。 目送着桓泰和桓睢走远,蔡先生和另一边厢的孔先生等人对视了一眼,也很有些无奈。 我看那桓家小孩儿不像是个会被压得一蹶不振的脾性 我觉得也是,现在就只希望那桓家小孩儿被催逼得不得不爆发的时候,正面承受这后果的不会是我们童子学。否则我们童子学怕是会有大麻烦。 原本曾先生还只是听着,后来听得那一句,到底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东厢房里的各位先生听到清楚,目光当即就向曾先生那里落过去。 曾先生一面尽力收敛笑意,一面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那说话的先生初初还有些不解,等他将自己的话重新审了一遍后,他自己也跟着笑开了。 不怪你。他道,是我太过紧张了。 桓睢背后有握持兵权的龙亢桓氏,自己本身也很有天资、份量,他若果真在家族与局势的催逼下爆发,确实会激起一片不小的水花。可要说会给他们童子学带来大麻烦 且不说童子学学舍那边厢,撇开了孟彰这个妖孽,众生员中也还有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等样样不差于他的,纵然这些生员都不出手,只是旁观,真要桓睢在童子学学舍里闹出事端来,罗学监和他们这些先生们也不会干看着。 桓睢又如何?他可以在这么多人精的眼皮子底下积蓄出酿造麻烦的资本吗? 不过,那位先生想了想,又道,被家族催逼着来到这里的桓睢,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么? 孔、曾这几位先生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 那位先生看了看他们,叹道:大抵你们是没有见过在桓家族学里修习兵家之道的桓睢,所以没觉得如何。但我见过,那个时候的桓睢,甚为耀眼。 第283章 东厢房里的各位先生俱都低头沉默。无他,只因他们想起了一件事。 桓睢他既然入读童子学,那也会是我们的学生,我们这些做人师长的 第868章 就是这个了。桓睢不入读童子学便罢,一旦入读童子学,成为童子学里的生员,不也就是他们这些童子学授讲先生的学生。作为先生,明知道自己的学生被家族催迫着,过得痛苦又煎熬,他们真的能什么都不做,只眼睁睁地看着? 孔先生暗叹一声,率先打破这室内的沉默。 桓睢是被催迫着入读童子学的,他和我们之间的这份师生缘法既是建立在此之上,于我们、于他来说,就都是勉强。所以要不要承认这段缘法,到底还是要看后续的发展,也要看我们自己的意愿。 曾先生等听着,也是默默颌首。 便就这样吧,曾先生看了看童子学的各位授讲先生,说道,到时只端看我们各自跟他的缘法就是。 也正是这个时候,罗学监寮房那边厢忽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响动。 却是有什么人从里间推动了门扇。 孔、曾、蔡等一众先生又都停住了话头,各自专注忙活自己手上的杂事。 罗学监领着桓泰、桓睢三人从寮房中走出,一面走一面交谈着。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罗学监正在跟桓睢交代着什么。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今日就正式入读,那么我就先带你过去吧。对了,童子学学舍的规矩,桓睢你也是知道的吧? 桓睢点头,甚为规矩地应答着:是,学生事先已经了解过了。 罗学监看他一眼,道:那行,童子学学舍里不允许生员自带仆役,可是你们年岁又不大,很多事情只叫你们自己料理是料理不过来的,所以学舍里也宽准你们一个太学书童的名额。 桓睢这时候才转眼看向桓泰。 罗学监也偏头看了过去,却还是问桓睢道:这个太学书童既是你在童子学里的伴读,也是你的友人,绝非只是寻常仆童那么简单,你可明白? 桓泰似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他到底是没将话说出口来,只有看着桓睢郑重地点头。 罗学监便又对桓睢道:先前才刚要跟你说这事,但你又比较急,没来得及。 桓睢微微低头,将那面上升腾起的愧色仔细遮掩去。 不过现在再问一问你也无妨,罗学监也只作没看见,这个太学书童人选,你是要在太学里推荐的人选中挑,还是拿了名额用自己更熟悉的人? 桓泰看定了桓睢,不错过他的一丝一毫表情变化。 桓睢没看他,一面跟着罗学监往外走,一面斟酌犹豫着,许久没有说话。 这事情不着急,罗学监道,只要不太影响你在童子学学舍里的学业,你慢慢想也是可以的。 桓睢点了点头。 三人一面说着一面走,不多时就走出了东厢房,往不远处的学舍正房去了。 待他们三人走出东厢房,原本还各自忙活的诸位先生们几乎是同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既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 罗学监是这么快就想要给他伸出援手了吗?看来桓睢确实是个不错的小郎君啊,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得了罗学监的善意 这么快就偏移立场,我们童子学乃至太学会不会被他们龙亢桓氏误以为是在有意挑衅他们?倒是蔡先生面上显出几分忧色,忐忑问道。 孔、曾这两位先生闻言,笑着对视一眼。 由生员本人挑选自己的太学书童,旁人不得肆意干涉阻挠,原就是我们童子学里的规矩。罗学监这次不过是循依规矩行事而已,哪里就能说是挑衅他们龙亢桓氏呢? 不错,罗学监这一次的安排都在规矩之内,他们龙亢桓氏若真是妄自指责罗学监,指责我童子学,那他们也未免太过霸道了些。我童子学里也有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的子弟,人家都按着规矩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何以他们就不行? 孔先生声音陡然一沉,更是道:真要闹将起来到底是我们童子学挑衅他们龙亢桓氏,还是他们龙亢桓氏要来挑衅我们童子学,这还得仔细说道说道呢。 蔡先生想了想,也终于缓和了脸色。 倒也是 东厢房里的这些先生们已经就着桓睢的事情说道过不止一轮了,那边厢的桓睢也全不知晓。他此时正随着罗学监停下脚步,看向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桓泰。 你不过去了吗?罗学监问道。 不了。桓泰摇摇头,有学监及童子学学舍里的诸位先生照看着,我没有什么是放心不下的。 罗学监便不说话了。 目光落在桓睢身上,桓泰看了他一阵,才说道:你虽年岁不大,但也是懂事了的聪颖郎君。你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些什么,该是都有分寸的才是,我就不多叮嘱你了,免得招你心烦。 桓睢默然一拱手,跟着罗学监穿过廊道而去,只留桓泰一人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 该是学舍里授讲的公输先生早有准备,罗学监和桓睢来到门边的时候,学舍里的授讲堪堪完成一小节。 罗学监停了停,才屈起手指叩了叩门扉。 第869章 公输先生往外头看了一眼,便对罗学监颌首点头,示意他自便。 罗学监领着桓睢正式迈入了学舍正房里。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俱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人。 孟彰其实也没有例外,但他的目光很快就从罗学监那里往侧旁转去,跟一直盯着他的桓睢对上视线。 只一眼,孟彰便确定了这个小郎君的身份,顺带着落下印象的,还有他的大体性情。 毕竟,即便一身儒童装束、行止雅正,也不过是封藏着利刃的剑鞘而已,并不能真的彻底磨灭他的锋芒。 那种与生俱来的凶气并着在战场上磨砺过的煞气,孟彰倒也不算是很陌生。 四大家族中罕见地握有兵权的龙亢桓氏子弟么?确实甚为不俗。 只不过 孟彰也终于想明白了些事情。 这个桓家的小郎君不过是十来岁上下的年龄而已,龙亢桓家竟也舍得将人送到战场上去磨砺 不论这小郎君自身的意愿是什么,龙亢桓氏也够狠得下心来的。而如果整个龙亢桓氏都是这样培养自家的子嗣的话,那也难怪王、谢、庾、桓这顶尖四大家族中,只有龙亢桓氏有机会、有能力威逼皇族司马氏。 从来就唯有对自己足够狠的人,才可以狠辣地对待旁人。 这位是桓睢,日后也会在我童子学里学习。作为童子学学舍里的生员,你等有着同窗的情分,日后也当和睦共处,协力精进学业才是。 虽罗学监也只是客气地、惯例地训导了几句,但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却也都不曾轻忽,俱各肃容应声。 是。 罗学监颌首,给了立在他侧旁的桓睢一个眼神示意,说道:你的座席在那里,入席吧。 桓睢的目光这才从孟彰身上别开,看向出现在孟彰左手位置的那一套空余案席。 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席案排布说来很是简单规律,每一行只有三个座席,分别是左、中、右。其中,摆放在中间那处席案又默认是一行三个座席中的最贵。 就像王绅他们那列一样。 那一列中央的座席,王绅坐了,只因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这三大家族中,就数琅琊王氏一族实力最强,隐隐间甚至已经同陈留谢氏、颍川庾氏拉开了一层距离。 这就是以各家家族力量分列的座席。 这倒也不是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先生整理出来的规矩,而是学舍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自发形成的,该算是潜·规则。 当然,这里毕竟是太学的童子学学舍,学舍里那明里暗里的规矩并不全都循依着各家家族的力量强弱来。就譬如跟王绅坐在同一列里的谢礼和庾筱两人。 只论家族力量,其实这会儿的颍川庾氏还是要比陈留谢氏强出一筹的。但这会儿坐在王绅左手侧位置的确是谢礼而非庾筱,为什么呢? 很简单,因为谢礼和庾筱两人间的能力也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以至于庾筱自动谦让,最终择定了王绅右手侧的座席。 但谢礼和庾筱的座席安排是以庾筱主动谦让告终的,它不似这一回。这一回孟彰和桓睢之间的座席,是由罗学监做主定下 虽然说他们这些已经见识过孟彰几分手段的人没一个会质疑罗学监的安排,但桓睢本人怎么想的,他们却都不能确定。 学舍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定在桓睢身上,静等着他的反应。 桓睢却出奇的平静,他点头应声:是,学监。 见得桓睢的反应,学舍中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悄然和身侧的友人交换视线,都不知道自己是放松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桓睢穿过那带着各色情绪的视线,来到最后一列那空着的案席处坐下,顺道还跟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追着他目光转头看过来的人点头致意。 这也太客气了吧? 庾筱看着王绅和谢礼,用眼神感慨道。 谢礼也是轻颌首,用默契回以同样无声的交流。 是的,这都已经不像我们先前所知道的那个桓家桓睢了 王绅眼神亦是无比复杂地给了庾筱、谢礼一个回应。 都不知道桓家那位桓泰兄长,不,是整个桓家怎么跟桓睢说的,竟然让他直接变了个性子 最后从心底蔓延席卷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心神的,赫然是庆幸。 庆幸 他们不是生在龙亢桓氏,若不然被这样催逼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桓睢自己倒是似乎很能接受现实。 抓住将《鲁班书》拿出来的那一点空隙时间,他甚至还大大方方地盯着孟彰看。 孟彰察觉,也微微偏头往他这边看过来。 两个人目光再次相撞,而这一回,确是桓睢先对孟彰客气点头致意。 孟彰心下微哂,也是点头还礼后,便将心神收回,不再去看桓睢。 桓睢看着手里的《鲁班书》,默然出神。 罗学监见桓睢暂且还算安稳,心里也轻松了些。他对另一边厢的公输先生点头,说道:学舍这里便继续交给公输先生你了。 第870章 份内之事,自不敢懈怠。公输先生道。 罗学监这才转身走了。 公输先生又往前迈出一步,对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说道:那我们便继续吧。金丝楠喜暖喜湿,且耐热抗寒,是以多生长在荫蔽湿暖的山谷和洼地中,当然,河沟边上也是它们惯常扎根生长的地方。但和所有树木一样,不同的地势环境中生长的金丝楠品质也不一样。 童子学里公输先生的威名没有几个小郎君小女郎不曾听说过,有他在上头镇压着,哪怕晨早峻阳宫就在太学学府里掷下一道惊雷,哪怕是学舍里今日又多了一个桓睢,童子学学舍里的授讲也还算顺利,到底没生出什么波折。 倒是石喜大抵还是不怎么放心,在今日的课程全都结束以后,他特意从自己的位置那边走到孟彰近前,当着桓睢的面对他郑重一礼,跟他辞别。 孟彰失笑摇头:很不必如此,我先前就已经交代过了,你我俱是童子学里的生员,只像往常一般便罢了。 石喜毕恭毕敬应声:是,我记着了,不会有下次。 孟彰暗自摇头。 幸好似桓睢这样份量的新同窗也只得他一个而已,再没有旁人了,否则似今日里石喜的这一套,大抵还真会有下一回。 你且自去吧。孟彰道。 石喜果真顺服地点头,又跟孟彰拜得一礼,便带着他自己的东西走出学舍正房,一路往太学之外去了。 纵然心中各有思绪,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没继续逗留,不多时就各各收拾东西离开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特意等了桓睢一道,一行四人边走边聊,看起来倒也还算融洽。如果不仔细去听他们之间那其实没有多少实质内容的闲聊的话。 桓睢全程带着友好的笑容,偶尔点头、偶尔摇头地应和着,直到他跟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告别,各自上了自己家的牛车、马车,他面上的笑容才终于消解了去。 桓泰坐在马车车厢里,将桓睢的整个变脸过程看在眼里。 如何?待桓睢在马车里坐定以后,他问道。 桓睢神情淡淡,虽垂落眼睑不多看人,但对于桓泰的问题他也不是置若罔闻。 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生员虽各有立场,但对孟彰却都是一致的认可顺服。太学学府里的这个特殊学舍,已经可以确定被他所收拢了。 桓泰沉吟半饷,问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动摇孟彰对童子学学舍的掌控了? 桓睢摇头,毫不含糊地给出他自己的答案:没有了。 桓泰闻言,盯紧了桓睢问:哪怕是你也不行? 桓睢仍旧不犹豫,直接回答道:哪怕是我,也不行。 既然不能跟人分庭抗礼打擂台,那剩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无过于与人交好 那你跟孟彰 桓泰无疑是想得很好,只可惜桓睢甚至就不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 不可能的。他斩钉截铁地道。 桓泰皱紧了眉头:你都还没有试过,如何就知道不可能呢? 我当然知道。桓睢仍然无比的肯定。 桓泰定睛看了桓睢一阵,见他始终未有要退让的意思,不觉生出几分无力。 为什么?他道,你起码也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桓睢沉默少顷,竟也如桓泰所愿地给出了一个理由:因为我跟他道不同。 道不同 桓泰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维持沉默。 桓睢看了看他,又道:我的道在兵家,在于杀伐,但那孟彰的道 桓泰一面回想着今日里见到的孟彰连同那些被送到他案头上的孟彰的资料,一面下意识地问:孟彰的道怎么了? 孟彰修梦道,属意教化。你说这样的我们,是能成为亲近友人的?桓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 桓泰默然半饷,忽然将腰背间的力道卸去,斜斜靠在车厢厢壁处。 所以,我们今日这一场亦真亦假的催逼好戏,到最后是什么用处都没有吗?桓泰右手抬起,无力地搭在自己的面上。 桓睢沉默一阵,很诚实地说:倒也不是真的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桓泰的手掌动了动,从手指的缝隙处看了过来。 桓睢表情有些奇怪:起码我能确定,只要我不在童子学学舍里折腾,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先生们会在我跟家族爆发矛盾的时候,给我一些庇护 桓泰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一瞬比一瞬扭曲。 所以,这次只有你一个人落到好处了? 桓睢没有遮掩面上眼底的笑意,点头道:大抵是这样的没错。 倘若不是此刻桓泰按捺住他自己,只怕藏在他袖袋里的匕首都要出鞘了。 缓了缓心神,桓泰问道:这会儿不因为家族逼着你离开族学入读太学生气了? 桓睢沉默一阵,腰背挺得笔直。 第871章 不,他道,我仍旧是气的。只是你知道,我兵书读得不错。 嗯?桓泰瞳孔转了转,重又看定他。 为将者,桓睢冲他微笑,自当胸有恶气而不为其所乱。 桓泰目光转了回来,只看着自己正前方的位置。 那你确实是有从兵书中读出你自己的见解,不错 桓睢点了点头,很是自然地将桓泰这冷冷淡淡的夸赞收下。 桓泰却没再将桓睢的反应放在心上,他眼睑微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桓睢这边厢有人探问,童子学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也躲不过去。 特别是孟彰这里,孟庙几乎是守在孟府大门处等着孟彰的归来。 远远地察觉到孟彰的气机在靠近,孟庙几乎是弹跳也似地从门房处蹦出来,火急火燎地在门檐下等着孟彰。 孟彰才刚从马车上走下来,就看见了想要扑过来的孟庙。 第284章 孟庙才刚要过去,就对上了孟彰的眼,他动作陡然一顿,神色也在须臾间舒缓下来。 阿彰,你回来了?孟庙镇定招呼道。 孟彰颌首,来跟孟庙见礼:伯父。 嗯,孟庙应得一声,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孟彰上下,确定孟彰非但安全无恙,神色间也不见什么憋屈,他才转身往大门里走,进屋去吧,莫要在这里待着了。 孟彰就跟了上去。 跟上孟彰脚步、同样才从马车上下来的罗先生和甄先生对上了视线。 今日可无事否?甄先生无声问道。 无事。罗先生轻笑着点头,随后他往孟庙的方向瞥去一眼,也无声问道,你们在孟府里待着的这阵子工夫到底都想了些什么啊,至于这样地惊惶?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甄先生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摇了摇头,不想再跟罗先生说这个:我们能想些什么啊,左右就是那么点事。 他率先转身,追着孟庙和孟彰两个人迈过大门走入孟府里去。 罗先生笑了笑,更是将这一日时间里他自己的那些忐忑紧张全都遮掩去,换做一副轻松写意的闲适模样。 孟府的花厅里,孟彰和孟庙已经各自落座了。罗、甄两位先生见状,也各自寻了位置坐下。 先用晚膳吧,待用过晚膳后,再说其他。孟彰道,那些事情,一时半会儿的大抵也没能说清楚。 站在角落里的青萝福身一礼,悄然退出去,不多时就带着两个婢仆捧着食盒过来了。 孟庙原本还想说些什么,见状也不张嘴了,只默默点头,看着青萝领人摆开饭食。 罗甄两位先生见状,默默捡起筷子拿在手里,等孟彰、孟庙两人动手后便埋头于饭食之中,轻易不抬头。 孟庙开始时候还食不下咽,但有侧旁吃得专心、开怀的三人引领着,渐渐地也放下了心头那些缠绕不去的杂念,专心享用起这一桌饭食来。 待青萝领着人撤了桌面,又给他们送上茶水来时候,孟庙才端着杯盏偏头看孟彰。 孟彰吹了吹面前的茶水,呷饮过一口,方才抬起半张脸来看孟庙,问道:庙伯父想听什么呢? 孟彰摇头,纠正他:不是我想听什么,阿彰,是你准备告诉我些什么。 孟彰弯着眉眼笑:说起来,其实今日里我在学舍里也没什么事,就是多了一个同窗而已。 孟庙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今日里你在学舍里真的没有什么事? 孟彰点头:真的。 孟庙自己埋头琢磨了片刻,终于有些明白了。 也是,这才多久,只一日 就一日的工夫,不论是那些世族,还是峻阳宫里那两位,更或是有意要争夺大位的皇族司马氏各支藩王;不论是那些想要做些什么的,还是决定暂时避让锋芒的,也都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更别说这浪花还会波及到被太学庇佑着的孟彰身上。 果真是我多虑了。孟庙只能这样承认,但是他很快又提点起精神,抓住一个重点问孟彰,不对,你刚说你在童子学那里多了一个同窗? 孟彰点了点头:是。 都这个时候了,太学的童子学里还会收录新的生员? 孟庙不敢置信,但他又不得不信,因为说起这件事的可是孟彰。 孟彰没有理由诓骗他,何况是在这样的事情上。 阿彰你入读童子学时候已经算是晚了,且还是特别审批录名的,今日里新出现的童子学生员,他 孟庙担心地看了孟彰一眼,然后才问道:他又是个什么情况? 罗甄两位先生端着茶盏,无声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孟庙更在意的一个问题。 孟彰本身在童子学学舍里就是一个特例,如今童子学学舍里又多出一个非收录生员时间里录名童子学的人 那个人的存在,真的不会影响到孟彰吗? 可莫要忘了,孟彰所以只凭一个地方郡县的三流望族子弟的出身却能名传帝都洛阳、得帝都洛阳中的各方高看一眼,这个童子学的破格收录可也是比较关键的因素。 第872章 若不是有童子学的破格收录的事情为孟彰扬名,整个帝都洛阳乃至是大晋天下,哪个知道孟彰是谁啊。 他叫桓睢,出身龙亢桓氏。孟彰先回答了孟庙的问题,随后就又安抚一样道,不打紧,他影响不了我。 你哪里来的这个信心啊!人家是龙亢桓氏的小郎君,龙亢桓氏,家族里握着兵权的,你凭什么张口就说他影响不了你?! 孟庙不知想到了什么,抱着一点希冀盯着孟彰问:难不成他跟你示好了? 这倒没有。孟彰道。 孟庙听得一愣,少顷没能反应过来。 他,他没跟你 孟彰看定孟庙,直到孟庙自己闭紧了嘴巴。 这有什么,孟彰道,我又不是灵宝、古籍,哪儿能是谁都想要跟我交好的? 孟庙沉默着,过了好半饷似乎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他们龙亢桓氏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吗? 不曾主动跟孟彰释放善意,又偏要在这个时间节点里进入童子学龙亢桓氏的这些动作,真的不能不让人多想啊。 或许吧。 对于孟彰的这个答案,孟庙不太满意,他还想要再追问些什么,但他才刚刚抬头,就对上了孟彰那双黑白分明却融了笑意的眼睛。 他怔了怔,忽然就又没有了言语。 庙伯父,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孟彰在笑着问他。 孟庙能够感受到孟彰并未对他生气,甚至还很是感念,但他 他自己不能平白领受孟彰的这一份感念。 孟庙愣愣摇头:没有了。 真没有了吗?孟彰很认真且耐心地问。 孟庙仍是摇头。这一次他甚至连话都不说了。 孟彰深深看他一眼,随后那目光便往侧旁一偏,落向罗甄两位先生身上。 罗甄两位先生这才将自己的目光从手上杯盏那清湛湛的茶水处拔了出来,含笑迎上孟彰的视线。 孟彰眼角余光示意也似地往孟彰那里瞥了瞥。见罗甄两位先生明了地微微颌首,他才扬起右臂,从座中站起,敛袖对孟庙三人一礼: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玉润院去了。 孟庙近乎木讷地点头,看着孟彰脚步自然地走出花厅,将他们三人留在了原地。 半饷后,孟庙才反应过来。他转头,看向罗甄两位先生:是我说错话了?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得一眼。 往后,庙郎君还是仔细审度过再开口说话吧。罗先生道。 今日里不是甄先生陪着孟彰去往童子学学舍里,所以他亲眼见证了今日晨早孟庙是如何被那从各处传来的消息吓得心惊肉跳,知晓他今日里是怎样地煎熬着。 只守着这一个孟府,对于其他的事情,庙郎君你难免就不那么多敏感,待日后庙郎君你该对外头的时期你个也多上心些才是。甄先生不忍苛责他,只劝慰着说话。 孟庙默然许久,终是缓慢点了点头。 两位先生,日后倘若得了空闲,不知庙可否向两位先生请教些事情? 罗甄两位先生齐齐道:不敢领请教,只是大家相互探讨一二罢了。 孟庙从座中站起,肃容敛袖对罗甄两位先生一礼。 阿彰对他确实还有耐心,并未苛求他,但他 他的成长速度还是太慢了。 而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体会自己的无能与无力。 再这样继续下去,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即便阿彰还是没有多说他什么,他也再没有脸面在他身边待下去了。 孟彰一路走入玉润院里,才刚要打开他自己的那方月下湖修行阴域,就看见青萝垂手站在灯下,竟不似往日里那样自觉退下。 停住了动作,孟彰转身看向青萝,问:青萝,你有话要说? 青萝从她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碰出一盏宫灯,双手奉给孟彰。 郎主,这是今日有人悄悄送到我这里来的。 孟彰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就在那盏宫灯上找到了东宫的徽记。 说起来,他对这个独属于司马慎的徽记还是不陌生的。 悄悄?孟彰问,除了你以外,没有旁人知晓? 是。青萝低头答道,声音却说得清晰而分明:我曾经捧着它特意在庙郎君和甄先生面前经过,但是他们两位都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孟彰眯了眯眼睛,抬手将那盏宫灯拿了过来。 他打量了这盏造型庄重华贵的宫灯片刻,直接略过宫灯表面描绘着的生动鲜活图景和那各处隐着的凤章玉书,只凝神去看宫灯最中央那一簇静静燃烧着的火苗。 是的,火苗。 那宫灯中心处只得一个小碟,碟子里除了一簇火苗以外别无他物。没有灯芯,更没有灯油。 司马慎孟彰低低唤了一声后,意味不明地道,他倒是胆子大。 青萝没有抬头,更没有应答。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她打自心底赞同孟彰的这一番点评。 第873章 可不就是胆大么!明明知道他们家的郎主对他没什么好感,明明知道他家父母正蓄意捧杀他们家郎主,他也敢将自己的一缕气机抽出,放入宫灯之中送到他们家郎主手上来。 他是真觉得他们家郎主不会轻易对主动将命门送上来的他动手,还是怎么地? 那司马慎不会是觉得自己拦不住他那对父母,所以将这宫灯送过来,好让他们家郎主直接威胁他那对父母? 孟彰将那宫灯直接递给了青萝。 明日你将这宫灯给他原样还回去。孟彰随意道。 青萝拎着那宫灯,问:郎主可还有别的话要跟他说? 告诉他,孟彰道,倘若再有下一次,这些东西可就不知道会被扔到哪里去了,让他自己斟酌斟酌。 青萝应了一声:是。 没有旁的事了?孟彰问。 青萝轻轻摇头。 孟彰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青萝道:你若是闲暇,也想一想怎么将纸人们的能力发挥出来,又或者是提升它们能力。现如今的纸人,还是不太顶用 他还惦记着纸人的问题呢,只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抽不出时间来琢磨。 青萝郑重应声:是,郎主。 嗯,你去。孟彰挥挥手,径自入了月下湖的修行阴域里。 青萝弯腰送走孟彰后,方才拎着那宫灯退了出去。 第285章 待确定孟彰的气机彻底消失后,青萝又擎着她自己的纸灯笼在玉润院里转悠过一圈检查过,方才悄然离开这主院,回到那属于她自己的后屋里。 她虽是女婢,但总领着孟彰身边的大小杂事,在这孟府里就是管家娘子的身份,自然也能在这规矩森严的孟府里有一处只属于她自己的屋舍。 远远感觉到她的气机在靠近,屋舍里头侍奉的两个纸人当即前来相迎。 我要用法案,你们且领着人去外头守着,莫要让人打扰了我。青萝一面吩咐道,一面擎着纸灯笼就往屋舍里走。 两个纸人束手应了,待她们再出现的时候,却是各自领着一队擎灯持幡的纸人站定在屋舍阵禁的关键节点上,警惕而慎重地防备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青萝只遥遥看了一眼,便没再在这事情上花费心思。 她所以安排纸人,说到底也就是想要让它们帮着拦截一点小意外而已。这里可是孟府,是他们郎主孟彰所居住的宅邸,遍数整个帝都洛阳,哪个人会平白无故在这里肆意妄为? 青萝转入内室,随后掀开阻隔内外的布帘,直接走入那更里头的静室里。 静室甚为简单,只有一座法案、一个蒲团、两盏长明灯。 给两盏长明灯续上灯油,青萝衣袖随意一拂。整个静室就像是被冷风洗涤过一回似的,周遭空气、道蕴陡然一清。 青萝转眼看过,满意地点了点头。她收回目光,在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挑挑拣拣过一小会儿,取出一个偶人来。 那偶人初初被取出的时候面目仍是模糊的,可当它被青萝放在法案上,引动法案左右两盏长明灯的灯光覆盖过去以后,那偶人头部的地方就像是有一双手在快速地拿、捏、推、按。 只是须臾间的工夫而已,那偶人的五官便彻底成形。连带着他的衣、冠、袍、靴等等一并显现出来。 定睛一看,那偶人却正正就是曾经代替那东宫司马慎送来贺礼的东宫内官。 见那偶人内部封存着的一缕气机正在苏醒,青萝也不拖沓,随手将这偶人往法案处一送。 偶人在法案上站定,披着左右两侧的长明灯灯光睁开了眼睛。 你这婢子好胆,竟敢偷偷截留某家的气机!那东宫内官的偶人瞪大着眼睛,几乎快被气炸了。 青萝呵笑一声,完全没有将这东宫内官的怒火放在心上。 他自个小瞧人,没太防备她,叫她轻易暗自截留一份气机,那是他自己猖獗又无能,怨得谁来?即便他为此栽在她手里,甚至拖着他家主子一并陷落,那也是他自己的罪过,不他自己承担着,难道还想推到她身上来不成? 你不更该庆幸我们家郎主对你家主君没有恶意吗? 若不然,他连同他那家那东宫太子,都得大大栽一个跟头。 你!那东宫内官越发的恼火。 行了,青萝懒得跟他浪费时间,我没空跟你废话,我这一回找你,有正事。 那东宫内官也只能将怒气极力收敛镇压,硬邦邦问:什么事。 你今日送到我孟氏府上来的东西,青萝道,我们郎主说了,请你们自己收回去。 即便只是借着一缕被囚锁在偶人身上的气机显化,那东宫内官的脸皮也似乎在一瞬间扭曲。 我们自己收回去?这真是你们家郎主的意思?! 青萝的脸色刹时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说我越过我家郎主,妄自拿主意吗?! 事实上,这话才说出口的时候,那东宫内官就已经后悔了。 同为主君身边的近仆,他自己知道类似这样意思的话有多招人恨。 那不单是在质疑他们这些近仆的忠心,也是在否定他们主君的本事。 第874章 自来就只有无能昏庸的郎主,会被身边的近仆遮蔽,越过他们的意思妄自做决定。 我那东宫内官理亏,但想道歉又张不开嘴来,只能讷讷。 青萝倒是很能理解这东宫内官。 虽然双方的意见暂时还没能达成一致,但他们郎主的意思已经无比清晰且明确,东宫那边厢已经是被落了面子,再加上东宫内官在她这里因为被摄取了气机的事情又输了一轮 就算不计入更早以前双方间的恩怨,单单只看今日,东宫在他们孟府面前也已经输了两回。 这一回他要再认输道歉,可就是第三次了。 所谓事不过三,这东宫内官未必多在意他自己的脸面,但他却不能将他们东宫的脸面都丢尽了。 然而,青萝就没打算去理解他。 你们这东宫的宫灯,青萝将那盏宫灯取了出来,对着那法案上头站着的偶人展示了一下,希望你们东宫尽快派人过来接走。 说到正事,那东宫内官陡然收敛了表情,他问:真的没有转園的余地了? 青萝并不说话,只淡淡地看那东宫内官。 那东宫内官沉默一阵,说道:这事情,我拿不了主意,须得先上秉我们太子殿下。 青萝颌首,并不觉得意外:自然。 那东宫内官深深看她一眼,旋即双眼虚淡,却是偶人身上寄存的心神被暂时抽离了。 青萝并不着急,她将那盏宫灯也送到法案上,自己微垂眼睑,心神沉定,就那样悠悠等着。 那东宫内官找到司马慎的时候,司马慎正在他自己的书房里盘算着自己该为转生阳世以后的日子再多做些什么样的准备。 见得东宫内官低头从外间走进来立在一侧,司马慎就意识到了什么。 他脸色一暗,直到遮掩过去以后才开口问:什么事? 那东宫内官已然将司马慎的细微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心里更是又酸又痛,但这会儿司马慎垂询,他也不能让司马慎干等着。 殿下,他低头,快速将事情给讲述了一遍,然后又等了等,才问道,我们要怎么处理? 司马慎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声并未能让下首的东宫内官放心,反而还更让他心酸。 怎么处理?司马慎道,自然是得将那盏宫灯收回来啊。 那盏宫灯中封存的可是司马慎的一缕本命元气,他能放心将那缕本命元气送到孟彰面前,不代表他也能放心让那缕本命元气流落在外。 孟彰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很明白。倘若他不派人去取回,打着强行将那缕本命元气放在孟彰府上的主意,只怕他的那缕本命元气就会直接被人丢出孟府范围。 若真到了这一步,那缕本命元气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上,怕是得看他自己的命数了 司马慎垂了垂头,目光空无。 你就再去走一趟吧。 东宫内官低头,让那自眼角滑落的水珠小心地没入衣袖袖口。 是,殿下。仆这就过去东宫内官想了想,还是问道,殿下,那盏宫灯收回以后,又要怎么处置呢? 司马慎那发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的心思回拢少半:自是收回我这里。 顿了顿,他又叮嘱东宫内官道:你回来的时候还是要小心着些,莫要让阿父阿母知道了。 这已经不是司马慎第一次这样叮嘱他了,东宫内官自然是明白他们家主君的顾虑的。 殿下放心,仆明白。东宫内官郑重道。 司马慎点头,看着自家的内官躬身退出了书房。 书房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人,可司马慎一时半会儿的,却是找不回方才时候的心境了。 他捏着毛笔在面前的书纸上方比划了一阵,然而除了自毫笔笔端滴落的墨汁以外,那些细腻润白的书纸上竟是再没有多出一笔墨痕来。 唉 司马慎叹了一声,索性将那毫笔扔在笔架上,自己起身走出书案,走到窗前默然出神。 东宫内官回到自己的居室,待检查过居室内外,方才重新感应那一缕被镇锁在偶人处的气机。 青萝被静室里荡开的细微动静惊醒,抬起眼睑往法案的位置看过去。 你回来了,青萝道,如何,你们的主君怎么说? 东宫内官直接就道:我们主君答应了。 在青萝面前,东宫内官这一回倒是半点不示弱。 今日天色已晚,我不好出宫,就烦劳你再保管它一日。待明日,我再去将它请回,如何? 青萝有些稀奇地看了那东宫内官所寄存的偶人一眼。 但也只是一眼而已,下一瞬青萝眼底的情绪就都消失了。 自无不可。青萝道,明日,我在孟府小门处等你。 别说她慢待人,实在是今日那东宫内官将宫灯送过来时候,就是直接找到孟府小门处叫人的。他压根儿就没有往孟府大门处靠近。 东宫内官点头应了下来,又问:可还有别的什么事? 青萝摇头:没有了。 第875章 那东宫内官客气地颌首,直接抽回心神。而在他心神远去的那一顷刻间,苍白的火焰自偶人身体深处蹿出,须臾间吞噬了整个偶人。 青萝没有阻拦,只静看着那偶人被火焰化作细白的粉尘。 待到那苍白的火焰消失,青萝扬袖一拂,细白的粉尘当即被一道微风席卷着带出法案之外,落到一个打开的小木匣子里。 青萝将合上的木匣子往那随身小阴域里一放,自己在法案前方的蒲团处坐下,竟也很快沉入修行中去了。 无他,只因青萝并不想丢失自己现在在孟府里的位置。 对于她,对于孟府里绝大多数的婢仆来说,孟彰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机缘。而要一直将这份机缘握在手里,他们就不能被孟彰丢下。 哪怕他们的资质远远不及孟彰,显然不可能追得上孟彰的脚步。 他们也不愿意轻易放弃。 青萝这个孟府实际意义上的管家娘子是,孟昌那个孟彰属下诸部曲之首也是,不论是他们自己的本职能力,还是他们的修行,这些人谁都没有松懈过。 也正因为是明白青萝、孟昌这些部下的勤勉与仔细,所以一旦孟彰将手中事情交付给他们以后,便不会再过多地关注。 这一次,也不例外。 只不过今日孟彰进入月下湖的那个修行阴域以后,却不像往常那样当即就清定心神准备开始修炼。 而他这会儿正盘坐在月下湖中央处的那座白莲莲台,盯着手上一丝莹白游光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月下湖里的银白游鱼们明显也察觉到了孟彰的异状。他们凑在一处鱼头对着鱼头、鱼尾对着鱼尾地来回碰撞过不知多少回后,这些银白游鱼们到底还是没有打扰孟彰。 为首的那尾银鱼在打发了自己的同伴以后,又回头看了孟彰一眼,方才自个儿寻了一朵漂亮的白莲,伴着白莲、湖水,与天穹上垂挂的苍蓝阴月嬉闹。 这原也是他们一众银白游鱼的修行方式,之一。 这一点信仰 把玩着手掌上的这一丝莹白游光,孟彰也难得地有些犹豫。 到底应该怎么处理,才是最好的呢? 孟彰受用过香火。最顶级、最纯净、最温暖的那种。来自他的家人,除了最纯净的祝愿以外就再没有别的杂余念头。 当然,那些此等乃至是最此等的香火,孟彰虽然没有受用过,但在安阳郡城隍府时候也有被教导着辨认过。 再对比着在那位银龙神尊记忆里的那些,孟彰对香火和信仰都有着属于他自己的认知。 香火和信仰 它们都是从人的心头萌发而出的某些念想。就这一层来说,它们之间似乎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实际上,香火和信仰却又很不相同。 香火 它像是不同生命层次、不同存在形态之间的两个生命间的交易物。 用孟彰前一世的情况来类比的话,这香火就更像是网购过程中由买家向商家提出的交易要求以及部分预支付的钱财。 所以上供的香火可以被拒绝,也可以被接受,甚至可以被侵吞。 而信仰却不是这样的交易物。它更像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期许与希冀。 如果也要用孟彰前一世的情况来类比的话,那这信仰就更像是迷妹迷弟对他们所推崇所尊敬的偶像、明星的感情。 信仰者对被他们所信仰的那一位没有物质层面的要求,但他们却想要在被他们所信仰的那一位身上看到些什么,或者是坚守着些什么。 比起香火来,信仰似乎还更得利些。 毕竟香火更像是交易的一部分,想要完整地、无害地收取香火,那一场潜藏在香火中的交易必须要完成。而信仰却不需要这些。 可是比起香火来,孟彰却更忌惮信仰。 收用香火只是需要完成香火中寄存的交易,可接纳信仰,尤其是接纳大量的信仰,却很有可能会在这些信仰的冲刷下迷失自己。 就用如今孟彰手掌上的那一缕信仰做例子吧。 它来自石喜。石喜对孟彰没有太多的要求,只希望孟彰能够一直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做正确的事情。 孟彰自己在往前走的时候能不能将他一并带上,又能领着他走出多远,他却没有太多的执念。 这似乎很简单,只要孟彰一直在正确的道路上行走,一直做正确的事,他就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接收这份来自石喜的信仰,享受着这份信仰带给他的便利与效益。 可是,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什么又是正确的事情? 正确与错误从来都是相对而论,它们都没有绝对的分别和说法。 第286章 判断正确与错误是必须要有严格且清晰的环境与前提的。 正确的事情放在错误的时候,带来了更大的错误和损失,那它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错误的事情放在错误的时候,带来的确是正面的反馈和更多的便利、收获,那它到底是错误的,还是正确的? 再有,等这结果的正确与错误在某一个时限内得到清晰的判定以后,这一个时限又被延长了呢? 举个例子,无为而治。 在汉初时候,因为天下历经战乱,民生凋敝,需要休养生息,所以当时的大汉确定无为而治的施政策略。这一个施政策略契合时势,为当时的大汉奠定了强大富足的基础,更为随后的汉武盛世积蓄下最厚实的资本。 第876章 毫无疑问,无为而治对于当时的大汉是正确的。可是,在那之后呢? 汉武帝一改汉初时候的施政策略,废无为而兴武事,弃黄老而择董儒,一改汉初时候与异族的攻守之势,乃有卫青、霍去病率领兵卒北逐匈奴,封狼居胥,立下炎黄赫赫威名。 如果当时的大汉仍然坚持无为而治的所谓正确施政策略,会有后续的大汉威名远扬吗? 孟彰不曾在那个时代生活过,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一个道理,水满了总是要往外溢出去的。 无为而治于当时的汉朝来说,就是在蓄水。不论当时的汉朝是个什么样的盆子,只要它一直在蓄水,那就总会有溢出的那一刻。 汉武一朝就是盆子里的水往外溢出的时候,就算承接汉文帝大位传承的不是汉武刘彻,有汉一朝,也必定会出一位汉武。 这是世事发展所出现的自然规律,不受个人的意志影响。而到得那个时候,曾经正确的无为而治,也必定会变成不合时宜,最终成为错误。 正是因为所谓的正确太过于宽泛,所以我才这般的忌惮啊 孟彰有些涣散的目光再次聚焦,看着手中驯服安静的莹白流光。 他原本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另一只手终于抬起,手指虚虚一捻,像是在摘取什么,又似乎只是随手招引。 不远处一株白莲连根拔起,飞向孟彰。开始的时候那白莲还是它本来的模样,莲台大如蒲团、莲叶张开如磨盘、莲茎笔直、莲藕修长。但随着这株白莲靠近孟彰,它的身形也开始渐渐收缩。 到孟彰虚虚收拢五指,将那株白莲拿在手里时候,那一整株的白莲也没有比孟彰的手掌大上多少。 孟彰拿定那株白莲,将它放到眼前仔细端详打量半饷,似是终于有了主意一样将那缕莹白流光模样的信仰松开。 那缕信仰却没有往四下离散,就悬停在孟彰的身前不远处,等待着孟彰对它的处理。 孟彰也只是再看得它一眼,便将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手上的那株白莲。 当孟彰的手指在白莲间快速晃过,原本整株的白莲便开始分解。 莲叶、莲茎、莲座、藕节 当孟彰暂时停下来的时候,莲叶、莲茎等也和那缕莹白信仰一样,悬停在他的身前。 孟彰恢复了一下损耗的精神。 是的,要将这一整株白莲拆卸下来且不折损它的生机并不容易。尤其孟彰现如今还是阴灵,更是容易侵蚀这些因为白莲被拆解而缺失形体囚锁的生机。 星河发带自动解开系结,也悬停在孟彰近前。 但和当时越靠近孟彰越是缩减形体的白莲不同,展开的星河发带如同涛涛银河横亘月下湖上空,其中星光之璀璨明耀,纵不及天穹上那苍蓝阴月也相差不远了。 察觉到星河发带荡开的熟悉气机,隐在月下湖各处湖水里的银白游鱼尽皆腾跃而起,带着哗啦啦的水声冲向星河的位置。 很显然,这些银白游鱼们还惦记着孟彰星河发带里的那些梦境世界。 但他们该也是知道孟彰正忙着,这次拿出星河发带来是他要用的,不是给他们拿来玩耍的,所以这些银白游鱼只冲出水面一段距离后便去势衰减,一尾一尾地又在半空中跌回月下湖湖水里。 孟彰分了一些目光过去,见得这群银白游鱼每每从湖水里冲出又跌落、跌落又冲出地玩得不亦乐乎,也有些好笑:很喜欢在梦境世界里玩耍吗?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在半空中自然地一个侧身,便有一片蒙蒙白雾聚拢而来,托着它停在半空中。更甚者,那片白雾还体贴地帮着银白游鱼转了半个身体,让他得以直面孟彰。 银白游鱼直直地望着孟彰。 好吧。孟彰失笑道,待下次有机会,我再给你们准备一个梦境世界。 下次? 银白游鱼欢快地扑腾了一下鱼尾,整条鱼周身的气机都变得不一样了。 孟彰点头:自然,不骗你们。 银白游鱼驾着白雾绕着孟彰来回转悠了一圈,最后欢快地扑入他的那些手足中。 孟彰又是笑了笑,才回转目光去看那展开的涛涛银河。 载沉载浮的耀星之中,又有一片星域星光大盛,须臾间压下了其他的星辰,夺去了孟彰眼前的大半光亮。 这一片星域里的耀星,就是孟彰要找的相关梦境世界了。 孟彰扫视过一遍,伸出手去摘那片星域中的其中一颗耀星。 那耀星也只似寻常光球一般,轻易就从银河中脱出,落在孟彰的手指里。 孟彰带着那枚耀星离开星河,但不需要他多做些什么,那枚耀星才刚刚离开星河发带,就循着孟彰拨送的力道飞向那些悬停在近前的莲叶、莲茎。 四个萦绕道蕴、天然裹夹造化的道纹从耀星根源中升腾而起,将那些莲叶、莲茎等等东西罩定,更牵引着它们飞入耀星中去。 这枚耀星原本就是孟彰特意从星河发带里的无尽梦境世界中挑选出来的,都不需要他定睛去细看辨认,他也知道那四个道纹的意思。 莲花化身。 不错,这方化作耀星被孟彰挑选出来的梦境世界,正是源自孟彰所知道那位哪吒三太子。 第877章 梦境所演化的,是哪吒三太子得到莲花化身的一段故事。 自然,这仅仅只是虚构。 孟彰毕竟也只是根据这段故事传说演化的梦境世界不是,如何能跟真实的那尊三坛海会大神的莲花化身大神通相比? 不过即便如此,对于此时的孟彰来说,该也是够用了的。 他本也只是想要寄存一缕信仰而已。 莲花化身梦境世界表面弥漫着的星光初时还算是稳定,渐渐地就发生了一阵阵剧烈的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支撑不住就要爆炸一样,骇得那些正兴奋地在月下湖湖水中不住兜圈游走、不知道畅想着什么的银白游鱼们也都停住他们的身形,一个个转了身体来紧盯着孟彰的方向。 整一个月下湖修行阴域里,最平静的果真就还是孟彰。 孟彰只凝望着那方莲花化身梦境世界,倒映着剧烈颤动的星辰光辉的瞳孔深处,似乎也正有什么东西不断地交汇、碰撞。 虚假在搭建,臆测在构筑,介于虚与实、假与真、空与成之间的梦境道炁却在不断地填充那由虚假和臆测修筑成的框架,想要将那些或许只能在孟彰的想象中生硬堆砌而成的神通拉入现实。 但全凭想象和臆测修筑的框架又实在太过生硬,且孟彰现下对梦之一道的修持显然也不足以做到这种程度,所以即便梦境道炁不断地填充,不断地想要尝试炼假成真,那方莲花化身梦境世界所化成的道炉还是在不断地膨胀收缩,隐隐有爆炸的危险。 孟彰一点都不着急。 恰恰相反,他耐心极了。 莲花化身梦境世界所化成的道炉每一次收缩膨胀,都有一些道蕴在他心底流淌而过,成为他胸中梦之一道道种滋养、充实乃至壮大的资粮。 炼假成真、炼虚化实,本就是梦道修持的一部分。 孟彰若不是为着这样的一个修行机会,也不会为着石喜那一缕信仰如此大动干戈。 他时间本来就不够用,如何还会为这一份他忌惮又不太需要的信仰空耗时间? 孟彰平静地观摩着莲花化身梦境世界的每一次变化。 倘若那些被投放入梦境世界里的莲花、莲茎等物什无法契合梦境世界中的莲花化身模板,被那臆造、想象出来的莲花化身模板挤压得几近爆炸,孟彰便会牵引着梦境世界的力量再做调整,更细微地修改梦境世界所凝练出来的莲花化身模板。 受孟彰的镇定所渲染,一众银白游鱼们也终于冷静下来。 为首的那尾银鱼更是回身团团看了他的手足一眼,带着他们虚虚将孟彰圈住,藏在湖水里遥遥看着孟彰的一举一动。 对于他们这些银白游鱼来说,孟彰今日的这一场修炼,其实也是难得的机缘。 他们身上有银龙神尊的传承,在这月下湖中居住又得了孟彰的庇护,不论是修行还是生活,日子都不算艰难,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的富足安定。 可凡事有利便有弊。 在传承不缺、生活安定、修行富足的环境中生活的这些银白游鱼们,心境总是较之那些从苦难、拮据中走出来的修士少了几分磨砺。 就像方才,面对忽然而来的变故,这些银白游鱼们大多都被惊住了,竟没有几尾能够快速稳定心神乃至找到合适的应对办法的。 这其中确实也有他们担心孟彰的缘故,但那仍然没有办法完全修饰他们的缺漏之处。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既然发现了问题,就不打算放任下去。 他们还想要伴着孟彰走得更远呢。 孟彰却是没有闲暇注意外间的这些银白游鱼们,他只盯着莲花化身梦境世界,看着那梦境世界中渐渐降低震动频率的莲花化身模板。 最后一丝轻震消失时候,彻底成形的莲花化身模板忽然传出一股柔和的吸力,将原本悬停在它周遭的白莲莲花、莲台、莲叶、莲茎、莲藕等物什尽数收拢过去。 同时被鲸吞一般牵引过去的,还有孟彰的梦道道炁。 孟彰笑着闭上了眼睛。 更多的梦道道炁从他的位置涌出,投入那梦境世界之中。 待到梦道道炁的吸纳终于停下,一切震动平息,孟彰睁开眼睛去,看见的就是一个头戴莲冠、身穿莲花道袍、手持尖枪、脚踏莲台的面容清俊的少年郎君。 郎君双眼微阖,唇瓣轻扬,脸色红润,像极了生人。 第287章 约莫是因为这个偶人是由白莲化生而出,偶人周身自然萦绕一段清净道蕴,道蕴流转之间,阴霾、晦浊避散,倒也不枉费孟彰的一番手段。 只是这个白莲化生的偶人再多有妙趣,也未曾让孟彰在此时空耗心神。 他眼睑微闭,心神映照自家魂体,锁定那下丹田位置处的梦境道种。 比之往日的安静来,这会儿的梦境道种更多了些许活泼。虚幻浅淡的梦境道炁披散在道种左右,时远时近,时收时缩,像是梦境道种内部正在吞吐着那梦境道炁似的。 这才是真正的收获 孟彰的心神陡然收敛,记忆回转的同时,连带着那莲花偶人借助梦境世界那虚幻空想而成的化生秘法成形的每一点一滴感悟,也再一次在孟彰心神中潺潺流淌而出。 真与假、实与虚、成与空 第878章 那原本只是虚虚扎根在孟彰道种之中的体悟就在这过程中快速填充扎根,成为孟彰修行道途中的一点收获。 到孟彰所能捕捉到的体悟尽数消化,他才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来。 漫天璀璨的星光陡然收敛,涛涛银河重又化作一条薄薄发带悬停在孟彰近前。 孟彰伸出手去,将那星河发带摘下。 星河发带的两端在孟彰手掌边沿处自然垂落,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孟彰手指一寸寸拂过星河发带,感应着星河发带内部那些尘埃也似的梦境世界。 那些梦境世界中生长着的草木野兽、自然孕育的灵器灵宝、生活修行的有情众生、在生灵间传承绽放的种种秘法神通,甚至是编织梦境世界的各色天地道则 只要我的道行够了,它们都可以为我所用,成为我掌中随意把玩的玩意儿。 当这样的想法从孟彰脑海中生发,甚至有扎根盘绕的趋势时候,孟彰的眼睑猛地抬起,心神间有甘露纷纷撒下。 甘露纷撒之际,尚在萌发的贪、痴、嗔三火不甘地扑腾两下,便就沉寂下来。 修行,真的是什么时候都大意不得啊,尤其孟彰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但是个阴灵,还修的是梦之一道。 阴灵少了肉身这具庐舍,本就没了牵系,容易被发散的心思和欲念牵引心神、坏去心境的清净与安稳的了,再加上梦之一道空幻无定,同样是个没有根本的,更是虚上加虚、空上叠空 再看得手中的星河发带一眼,孟彰松开手去,再一遍提醒自己。 往后也还是要像这回一般小心才行。不然,怕是得一脚踩空,摔落悬崖之下去。 星河发带飞回到孟彰脑后,自己折叠着将自己重新系上。那系结端正细致,比之孟彰自己动手也差不了什么了。 不独独是我,你们自家修行的时候也要记得小心,知道吗?孟彰放远了目光,对那些正凝望着他的银白游鱼告诫道。 这些银白游鱼虽然还没有确定他们自己的道途,但他们的跟脚和银龙神尊的传承都摆在那里,大抵也脱不出那几种选择,真没有比孟彰走的这梦之一道安全到哪里去。 一尾尾银白游鱼绷紧了身体,将鱼头抬起又压下。 孟彰这才又有了点笑意。他挥挥手,说道:行了,你们自个儿玩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不必担心我。 银白游鱼们这才将目光都收回去了。 孟彰去看那从刚才开始就很安分的莲花偶人,他随手一抄,将那莲花偶人拿在手里。同一时间,那缕来自石喜的信仰也更靠近了孟彰一些。 盯着那莲花偶人看了一阵,孟彰心念微动,那缕莹白信仰当即便没入莲花偶人中去。 莲花偶人没有任何变化,就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孟彰盯着这莲花偶人来来回回地看。 所以到底是这莲花偶人确实镇压住了那信仰,还是因为只得一缕信仰还是太少了些,不足以撼动这莲花偶人,形成质变,抑或是来自石喜的这一份信仰真就安全无害? 孟彰来回琢磨一阵,到底是没个答案。 或许是都有。 孟彰没打算在这事情上死磕下去,他用一个木匣子将那莲花偶人收起便重新开始修炼了。 可孟彰能轻易丢开手去,这事情的另一个当事人却没有那么的镇定。 几乎是捕捉到自己心神间陡然生出的一点悸动的那瞬息间,石喜就止不住地咧开了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坐在他对面正跟他仔细交代着祭祀中的诸多细节的大祭祀眯了眯眼睛,不怒反喜。 怎么样?他问,可是孟神尊收容了你的信仰? 石喜正要点头,脸色忽然又是一怔。 大祭祀的心神也不自觉地紧揪起来。 莫不是都到这个节骨眼了,石喜这里还出了偏差? 他不自觉地又更盯紧了石喜。 石喜苦恼地挠着头,很是想不明白。但他想不明白不打紧,整个地府巫祭一脉数一数二的大祭祀就在他近前。 大祭祀,石喜极力将自己的感受描述出来,刚才我的信仰好像是有了些动静,但您和大巫师不是曾经说过的吗,神尊收取祭祀的信仰时候,祭祀会有一种近道的玄微感应,且当即就会有一场道机感应的机缘降临? 大祭祀眉头锁得更紧,他问:所以,你不是? 石喜摇头:您看我现在,像是正在感悟道机的样子吗? 大祭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半饷,才又问道:那神主的喜好呢?祭祀神主、联络神主的宝诰呢?也都没有吗? 石喜残忍地再次摇头。 大祭祀沉默地坐在他的蒲团上,半饷没有言语。 石喜陪着他干坐。 说来也是有趣,明明石喜才是被孟彰接纳的巫祭,这会儿巫祭和神主之间的联络出了问题,石喜这个当事人竟还没有大祭祀来得着急。 好容易回过神来,看见石喜的样子,大祭祀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无力。 他抄起手边的祭器,在石喜头上敲了两下。 第879章 哎呦。石喜痛呼一声,抱着脑袋抬头,怯怯看着大祭祀,大祭祀,我是哪里做错了吗? 不然,为什么教训他? 你问你是哪里做错了?大祭祀怒道,我还想问你是哪里做对了呢!你知不知道现在出问题的是你这个祭祀和孟彰神主的联系?!你这不着急不上心的样子,是个合格的祭祀吗?啊?! 石喜被大祭祀的气势逼得往外挪了挪。 大祭祀又抄起手边的祭器,高高扬起做敲打模样。 大祭祀。石喜小心地瞥着那停在半空中的祭器,安抚道,这次同神主的联系出了问题,我是很在意的,并不是真的不上心。 您冤枉我了。他辩解道。 大祭祀冷哼一声,倒也没有再继续举着那祭器了:我怎么就冤枉你了? 直到看着那祭器被彻底放下,石喜才稍稍放松了心神。 因为这次跟神主的联系出了问题,可能连真正的神主与祭师的联结都没有完成,根源不在我这里。 大祭祀没有说话,仍然紧盯着石喜。 信仰我奉上去了,我也看着神主将它收起安置,但现在既然联结还是没有完成,那便代表着神主他那边或许另有布置。他很认真地分析道。 大祭祀问:什么布置? 石喜这次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大祭祀目光一瞬飘摇。 半饷后,他没有再在这问题上深入,转而问道:祭祀和神主之间的联结没有真正完成,你可能就没有办法对自家的神主进行祭祀 每一个神尊都有对应的宝诰。这些赞颂神尊荣光、功德的宝诰,除了能向世人介绍各位神尊,便于祭祀传道教化以外,也是祭祀以及诸多信徒在茫茫天地间锚定诸位神尊的方式。 可现在石喜这里 宝诰宝诰没有,神尊喜好喜好没有,偏爱偏爱没有。空白干净到叫人赞叹。 那他接下来的祭祀,要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石喜倒是比大祭祀来得稳当。 面对大祭祀的问题,石喜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没有办法祭祀,那就暂且不祭祀吧。 大祭祀几乎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以?! 可是他没能将话说完,只能直愣愣地看着石喜。 为什么不可以呢?石喜却是笑了起来,他问,为什么不可以呢? 大祭祀没有说话。 石喜很平淡地道:大祭祀,你或许还未曾亲眼见过我家神主,但这么久了,从各处汇聚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些消息你也都看过,你真不知道我家神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吗? 他并不看重香火。石喜道,信仰,在他那里的待遇跟香火没什么不同。 这话才刚落下,都还没等大祭祀有任何反应,石喜就先摇头,将自己的话给改了。 不对,只看这一回我家神主的动作,就该明白的。信仰在他那里,只怕比之香火都还要不值钱。 大祭祀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 石喜就继续道:至于宝诰 那是用来赞颂诸位神尊的功德与神通的,我家神主如今的境况,是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得明白的,他哪里来的宝诰呢? 石喜笑了一声,问道:难道要我家神主凭空生造出一份宝诰来么? 真要那样做了,才是丢尽了脸面呢。 说什么呢!大祭祀勉强做出瞪眼的动作,孟彰神尊乃是得到我酆都所有神尊承认的阴神,他为自己定下祭祀的宝诰,理所应当,怎么丢尽脸面了?! 非得要那样较真的话,那如今流传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间的所有赞颂阴神神尊的宝诰不都是僭越?毕竟,诸位阴神神尊们可都还没有正位天地呢 石喜很认真地道:诸位阴神神尊跟我家神主的情况却不同,我家神主如今神职未出,还未曾正式履行过他的神职,但各位阴神神尊们却已经在做事了。如何能比?这不能比的。 大祭祀怒瞪着石喜,手像那才刚放下的祭器摸了过去。 饶是如此,石喜也没有退让。 我家神主的意思很明白,没有神职,又没有做过任何履行神职、梳理天地的事情,自然就没有宝诰。 大祭祀拿着祭器的手顿了顿,他看住石喜,问:那往后你怎么办? 就这么办。迎着大祭祀的目光,石喜说得更明白了些,我的信仰既有去处,那便继续就是。旁的,都只等我家神主的安排。 第288章 大祭祀盯着石喜看了许久,眼神莫名。 石喜原还只做平常,但被这样盯着久了,心里总也有几分不自在。 祭首?他试探着开口问。 大祭祀再看得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径自收回了视线,连同持着祭器的手臂都卸去了力道。 石喜放松了下来:祭首? 大祭祀冲他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了,你且回去吧。往后再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且再来寻我就是。 第880章 石喜听得一愣,旋即急问道:祭首,你是说我明日此时不必再来您这里听课了? 嗯。大祭祀应得一声。 石喜更急,连声问道:祭首,可是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什么了?您尽可以直说,我一定 说到这里,石喜自己就停住了话头。 大祭祀这会儿又重新转了目光看来,正带着几分趣味地看定他。 你一定怎么样?大祭祀隐去那晦涩的笑意,只催道,说说看,你会如何? 石喜紧抿着唇不答话。 明明是这样忤逆、倔强的姿态,大祭祀却完全不介意,他板着脸盯着石喜看了好半日,最后竟是笑了起来。 行了,莫要做这番姿态了。 石喜猛地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大祭祀。 为何这般看我?大祭祀反问石喜,作为神主座下巫祭,你敬奉神主,笃行神主理念,遵从神主意志,不是应该? 石喜面上显出了些许笑意。 大祭祀继续道:你既然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何还要责备于你? 石喜面上笑意更盛,但他还有些疑虑不解,是以便继续追问道:那为何 大祭祀就道:你已是一个合格的巫祭,且已经有了自己的神主,理当将更多的时间花用在其他事情上,自然就不必再像往常一样到我这里来了。 祭首你的意思是石喜终于明白,我在您这里多学习已经结束,可以出师了? 大祭祀斜了他一眼,咧着嘴喜怒不辨道:不然呢?你难道还想赖在老夫我这里? 石喜连忙摇头,目光更是小心地瞥着大祭祀仍自握着祭器的手,生怕那祭器又被举起来。 大祭祀哼了一声:还不走么? 石喜从席上蹦起,团手作揖一礼,欢喜告辞而去。 那我这就回去了,不打扰祭首你,祭首你好好歇一阵子,莫要太过操劳了。 大祭祀失笑摇头,到石喜走远,他面上的笑意才渐渐淡了。 或许,还真是该得石喜这样的性子,才能侍奉得了孟彰尊神。若不然他悠悠叹道,哪怕是我,也必会生出些嫌隙来。 真要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这些巫祭怕是麻烦大了。 毕竟,即便诸位神尊也需要巫祭侍奉,可相比较起来,他们这些巫祭才更仰赖各位神尊。 大祭祀的这些隐忧并没有被石喜放在心上,又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在意这些。 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在大晋疆域之外,挑选合适的地界将孟彰那份策论推广下去,用以观照后效。 这可是他的神主孟彰在接纳了他的信仰以后,交付给他的第一件任务呢,如何能疏忽? 这不,才刚离开了大祭祀的院舍,石喜就转道回到他自己的居所里。同时散出去的,还有两份帖子。 待到两个小巫祭拿着帖子带了东西找来的时候,却看见石喜正坐在一堆书卷后头,手里拿着毫笔时不时在纸张上记下些什么。 两个小巫祭见状,对视了一眼,竟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招呼石喜。 正在这两位小巫祭迟疑之际,石喜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样,从那些书卷后头半抬起脸看过来:你们来了?快过来啊,站在那里干什么? 两位小巫祭面面相觑一阵,这才又迈开脚步走过去。 还没等他们走到近前呢,石喜左右堆着的书卷就分出了两份飞到他们的近前。 两位小巫祭有心想躲,但到底是在原地站稳了,只问石喜道:石喜,你请我们来是为了这个? 不是来赴宴为他祝贺的吗?毕竟他今日可是终于得遂所愿,被孟彰神主收纳了啊。 是有些事情想要让你们来帮忙。石喜先说道了一句,随即才后知后觉也似地问,不然你们觉得会是什么? 两位小巫祭对视了一眼,却只能无言。 石喜头也不抬地招呼他们道:莫要干站在那里了,快来帮我看看。这些地方,哪个更适合推行我们神主的那份策论? 两位小巫祭只能无奈地将自己面前的那一份书卷接住,在石喜左右那已经准备好的位置坐下。 那席案甚是宽广,上面还摆放了文房四宝,色色准备周全,差的就只有人了。 两位小巫祭将书卷堆在案上,自己在后头的蒲席处坐下,却总是没能伸手去拿毫笔。 你家神主的这策论一位小巫祭不甘心,问道,也不是那样着急的吧? 石喜手边的书卷又自翻过一页。也是趁着这个空隙,石喜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的两位好友。 我家神主是不让我着急,但这不等于我家神主就没雨惦记着这件事情。他正色道。 两位小巫祭的脸色不由得端正了些。 这件事情,那位孟彰神尊很上心? 石喜不答,反问道:不然呢? 两位小巫祭沉默了一瞬,才又说话道:可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入了那大晋皇族的眼,又有大晋阴世龙庭里的皇帝插手,显然已经脱出了孟彰神尊的掌控,他再如何 第881章 也只能耐心等待的吧? 石喜的目光仍旧在书卷上来回梭巡,不放过上面记载着的每一点相关信息。 你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事情已经上升到了更高的层面,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我家神主可以插手得了的。石喜道,但要说在这件事情上,我家神主到这里就只能干等着却也不对。 两位小巫祭沉默着交换了一个视线。 不对? 难不成,那份策论的事情到了这个当口,也还能受到孟彰神尊的影响? 你有证据?一位小巫祭先问道。 另一位小巫祭也问道:莫不是你知道些什么? 石喜知道,其实他的这两位挚友更想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他这个巫祭,已经能够得到孟彰神尊的信任了吗? 石喜摇头,回答他们道:我不知道。 两位小巫祭很有些失望:那你 石喜就道:我只是在尽量做事而已。 不论是为他家神主要做的事情事先做下准备,还是要为他的动作做出铺垫,都一样。 石喜动作停了少顷,才又继续。 虽然我是今日里才得到神主接纳,但也不能只干等着不是? 作为神主的巫祭,我得先走过去。 两位小巫祭也沉默了。 他们都知道,石喜说的才是对的。 我们还以为 原还想着给你贺一贺的。 石喜不被两位小巫祭的消沉所影响,他催促道:与其花费时间为我作贺,倒不如帮我分担些事务呢!你们别干看着不动手了,快些吧,都要天亮了。天一亮,我就得往太学那边去,没有多少时间了。 两位小巫祭也只得将手边的书卷翻开,同时提笔将相关的资料给誊抄下来。 我记得你家神主不是为你们这些童子学的同窗开放过一方梦境世界的吗?那方梦境世界是用来让你们学习舆图用的吧,放在这件事情上也很合适,你不往那梦境世界去?一位小巫祭问道。 另一位小巫祭也心动地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只用期待的目光瞥着石喜。 石喜问他们:在那方梦境世界里是要摘抄相关内容,在这里也是一样的,真的有区别吗? 两位小巫祭默默摇头。 石喜道:我家神主开放那方梦境世界,是为了让我们这些同窗在散学以后联络方便用的,不是你们想要的一梦千年却只在一瞬的那种便利。 因为孟彰修持梦之一道,石喜早早就仔细了解过梦道的种种,当然很清楚梦道演化所成的梦境世界虚实。 梦道亦虚亦幻,亦真亦假,倒也不是做不到将多人的梦境世界融汇在一处,同时消弭空间与时间的差距。但那得是梦道修持到高妙境界以后才能做成的事情,他们家神主确实天资颖绝,然而修行时间还是太短了,还做不到这种程度。 等以后吧。石喜道。 两位小巫祭叹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待以后,你得让我们也见识见识一下这等梦道的神妙之处! 石喜好脾气地应了下来。 不论是他也好,还是他的两个挚友也罢,对此都满怀期待。 梦道啊 最是多变复杂,也最是瑰丽空幻的梦道啊。 两位小巫祭一边忙碌着,一边也不免羡慕石喜。 你家的孟彰神主走梦道,且是如此天资,待日后他将梦道修至高妙境界,你也能借用他的神通了,真好 是吧,石喜面上掩不住地带上了笑意,我也这样觉得。 作为侍奉神尊的巫祭,只要他的神主不拒绝,他都可以从他家神主那里借来部分神通。即便这部分被借来的神通比不上他家神主,对于他来说也已经是够用了。 你们放心,石喜道,待日后,你们若有什么东西缺了少了的,在外头找不到,我或许可以帮你们在梦境这里想想法子。 两位小巫祭得了石喜的这个承诺,很是高兴。 真的?他们一迭声问道。 石喜郑重点头:真的。 两位小巫祭更是高兴:那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说好了。石喜又是一点头,但下一瞬的话却是,所以哪怕是为着以后,你们也该更上心些才是吧。愣在那里干什么,快些啊。 两位小巫祭面上的笑当场就僵住了。 所以,说到底还是为了催着他们帮他干活 想是这样想的,但两位小巫祭手上的动作却也果真就快上了许多。 一面干活,石喜还一面叮嘱两位挚友。 也别挑距离这大晋疆域太远的地方,近一些的好。近一些,才能让这大晋疆域里的人看见 若有那些合适的阴域间隙,也可以先做个记号,等后头再做统一的筛选。 别都挤在一处,那些世家旁支所在的零散阴域也可以看一看 两位小巫祭也不蠢,很快就看出了石喜的意图。 第882章 这样挑选下去需要耗费的时间太长了。你是打算要催逼那司马檐做事,同时诱动那些世族的吧? 第289章 我也就打算试一试。石喜道,成与不成,还得走着看呢。 两个小巫祭手上动作不停,却是同时默契撇嘴。 我还道你有多大的把握呢,原来也就是这个样子。 就是 面对自家的两位挚友,石喜却总是要比别处时候更多几分坦率的。这会儿他也没有特意控制,带着些得意睨着两人笑道:我对自己是没有什么信心的,但不打紧,我信我家神主也就是了。 两个小巫祭的手同时一停。 你家那位神主 孟彰尊神吗? 两位小巫祭对视得一眼,到底还是斟酌着问石喜。 那你觉得你家神主这份策论,在现在的境况下,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新的进展呢? 现在这个境况下吗?石喜掐着毫笔细想了一阵,竟是给出了一个答案,不会等太久的,约莫该是在那大晋阴世龙庭的最近一次大朝会上吧。 两位小巫祭惊了一下,似都没想到他们会听到这个。待他们终于反应过来以后,两位小巫祭面上期待与握腕同时显现。 大晋阴世龙庭的最近一次大朝会上?一个小巫祭急急问。 阿喜你的意思是说,在大晋阴世龙庭这最近的一次大朝会上,那些世族高门的公侯会对他们龙庭大位上坐着的司马檐发难?另一个小巫祭也带着几分雀跃问。 然后都不等石喜回答,两位小巫祭就自己接话了。 那大晋阴世龙庭的下一次大朝会必定又是一出热闹!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相关的影像流传出来,好让我们也瞧上一瞧 别想得太好了,那可是大晋阴世朝廷的大朝会,每次相关影像流传出去都是他们朝堂上那几家在朝争中落在下风不甘心,要借万民舆论挣扎才会有的。这一次,可未必会成。 怎么就不成了呢?就算接下来的朝争那司马檐没什么胜算,万民舆论也不会站在他那边厢,但不是还有司马氏皇族的各支藩王吗? 司马氏皇族的各支藩王?你的意思是说 两位小巫祭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高兴的同时,手上的动作竟然也都没有被耽搁,看得另一边厢偶尔瞥眼过来的石喜很有些无奈。 两位小巫祭却是没理会他,仍自继续着。 不错,司马氏那些藩王们。他们不都在惦记着阳世、阴世两边的那个位置吗?这可是难得能在天下人面前打击司马檐声望的机会呢,他们又怎么可能舍得错过? 哈,那我们不是只消等着就行了? 我看大抵是这样没错了,不过那小巫祭摇了摇脑袋,不自觉地往大晋帝都洛阳宫城中央处看去一眼,相比起流落在坊间的那些影像来,应该还是那一日的大朝会更有趣。 谁说不是呢?另一位小巫祭也收敛了面上的兴奋,摇了摇头,随后想起了什么,问旁边的同伴道,大晋阴世皇庭最近的一次大朝会,好像是在两日后吧? 是。那小巫祭点头,大晋阴世皇庭的大朝会是一旬一次的,上一次的大朝会算起来已经过去有八日了。 也就是说,大晋阴世龙庭里的各方,还有两日的时间可以用来做准备?另一位小巫祭也不是要问谁,他其实还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两日的工夫做准备 那接下来这一段时日的洛阳,该是既安静又不安静了。 事实上,接下来这几日的帝都洛阳里的境况,还真被两个小巫祭说准了。 整一个阴世帝都洛阳,修行的修行,生活的生活,生存的生存,中间或许还夹杂着些随着天气越渐干旱生出的愁苦、躁动,可匆匆一眼看过去到底是和往常时候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微妙与晦涩尽在这一幕幕看惯了的日常之下。 这阴世帝都洛阳,好像每一个人都在习惯了的生活中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到来。 将这一切尽数看在眼里的孟彰,抛开了手上拿着的一页书信。 有阴风拂过,带起书信信纸的一角,露出信纸右下侧的落款。 殷青。 再如何,孟彰也没想过要让这些来自青衣棋社的书信随意摆放。 他随意瞟了一眼,伸手去将那书信信纸招来,顺着书信信纸原本的折痕折叠起,将它重又收回到信封里。 书纸被折叠起来的时候,隐隐看见一两句问话。 小友的策论甚是优秀,理当施政于黎庶,为黎庶存命立身、消灾解难之用,但眼下却困顿于小人,实在可惜。未知小友接下来做何处理,可需要我青衣棋社作为援手? 我祖寿王闻得近日洛阳之事,从长城处传话,着我问询小友倘若小友有意,或可从我祖寿王在他手中的阴域一试策论。 我祖寿王初从殷墟走出,如今又从各处收拢阴魂鬼灵为座下兵丁,正需要资粮养兵, 第883章 小友放心,你与我殷商一系的结交既然不曾大张旗鼓,我殷商定会小心把握其中分寸。 孟彰将那封书信收起以后,便从侧旁取了一份空白信纸铺开,提笔蘸墨回信。 商老先生敬启。 过不得多时,这一封书信便写好了。 孟彰将这书信投入手边的棋笼里。待那合上的棋笼再次被打开时候,那棋笼里早已不见了书信的影子。 而这个时候,身在青衣棋社里的商老爷子也正好抬眼,看见手边摆着的棋笼亮起一抹浅淡的灰色灵光。 商老爷子放下手上的棋子,半转身去看那棋笼,从那棋笼里拿出一封书信来。 和商老爷子议定近日这些事情之后,孟彰又很快捕捉到一种在心神间传递的呼唤。 他笑着摇了摇头,轻易将手边的物什往侧旁一推,放出一枚青翠欲滴的桃叶。 桃叶款摆之间,孟彰直接就趴在了席案上。 待他再次睁开眼睛,果真就发现自己正坐在两位门神对面。 郁垒将一碟子灵桃送到他面前,笑问他道:再有一刻钟的时间,那边的热闹就要开始了。怎么样,要瞧一瞧吗? 神荼虽然不说话,但也给孟彰递了一盏茶水过来。 孟彰自然知道郁垒说的那边到底是哪里,所谓的热闹又是什么,但真正听到郁垒这话的时候,他的动作还是停了停。 这是可以的吗? 大晋阴世龙庭的大朝会可是在帝都洛阳宫城真正中央所在的金銮殿进行的啊。那地儿代表着大晋阴世龙庭的绝对脸面,惯来都是被重重封禁保护得滴水不漏的,现在他竟然听到郁垒这一位门神问他要不要去瞧那里的热闹? 孟彰都不知道自己是该赞叹郁垒这些阴神手段高竿,还是该担心他们那似乎百无禁忌的行事作风了。 郁垒不以为然:可以的啊,有什么不可以的? 孟彰看定了郁垒,一时没有说话。 还是神荼开口道:别太担心。如果是秦皇汉帝在朝,我们或许得忌讳些,但这所谓的大晋就还是算了吧。 郁垒这时候也作恍然大悟状,他道:我说你在小心什么呢,原是这个。就像神荼他说的那样,晋可没资格让我们避讳。 阿彰,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看这一出热闹就行,郁垒又看着孟彰问道,旁的,尽都可以交给我们来处理。 孟彰沉默少顷,又问了一遍:真的不会有任何妨碍? 郁垒、神荼两人再次点头。 当然。 孟彰似活人一样虚虚吐了口气,随后坐直了身体,认真道:那,就劳烦两位兄长了。 他是没想过入朝,但不代表他不好奇这个时代里的大朝会。尤其这一次的大朝会,显然还会有世族高门的公相文武催逼当朝帝皇的戏码发生时候。 郁垒当即就笑开了:小事,小事。 神荼也道:阿彰你且只看我们施为便是。 孟彰没有察觉,此刻就坐在他近前的两位门神耳边,却正有一道道声音响起。 且只看你们施为? 郁垒、神荼,阿彰年岁小不知事也就罢了,你们两个年长的,也将一应功劳全揽在自己身上?你们将我们当什么了? 可不是?!莫忘了,这事情我们也是出力了的! 快跟阿彰说清楚,今日这事情,我们也不是就只在自己神道法域里干看着的! 郁垒、神荼两人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色纹丝不动。 呵,你们倒还好意思说,真当没有你们在旁边出力,我们两个就不能将阿彰引去那大朝会处了? 就是。区区一个晋朝,真能拦得住我们两个,还非得要借上你们的力量?你们这是抬举了那晋朝,还是低看了我们俩? 郁垒、神荼两人正巴不得拦下这些非要插一手的家伙,只让他们两个在孟彰面前展现手段呢。 听得郁垒、神荼两人寸步不让的争辩,一众阴神都是冷笑不已。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是这态度呢。原是早就在打着这个主意 你们俩不说就不说,阿彰总是会从现在的弱小里走出来的,待到他日后也修至我们的境界,再回头看这一日你们就该知道到时候是谁没脸了。 郁垒、神荼两人却半点不担心,他们甚至还很是悠闲自在。 可我们都没有说今日只有我们两个出力啊,如果你们真的有仔细听我们刚才说的话语,那你们就该知道,我们俩可没有要抢占你们功劳的意思。 就是,是阿彰自己想岔了的 诸位阴神简直都要被牵引出怒火。尤其是日、夜两位游神,险些就要从祂们的神道法域中走出,当场找到两位门神分辩分辩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倒也不是真要激怒诸位阴神,祂们很快就将语气收敛,更柔和地与各位阴神分说。 现下我们就开始争这个实在没有意思,可莫要忘了,到底要怎么去瞧热闹我们都还没决定下来呢 第884章 一面安抚诸位阴神,两位门神一面也拿这个问题来询问孟彰。 孟彰意识到了什么,沉吟一阵,先问道:都有什么样的法子呢? 郁垒、神荼两人耳边瞬息间就清净了。 法子挺多的啊,郁垒道,你要是想更靠近一点,那我们俩可以直接将你带到那金銮殿上。 神荼也在随后接话道:而如果你不愿走一趟,也可以直接就在这里看。 第290章 饶是孟彰此前已经有所猜测,但等真听到两位门神的话后,他的心神还是忍不住猛跳了一下。 我们真的可以直接走一趟那大晋的金銮殿?他问。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相视一笑:自然。 孟彰定睛看两位门神一眼,却是又问道:是诸位兄长的权柄已经恢复,还是在不断加深掌握呢? 孟彰深知,这个问题已经涉及到诸位在筹谋正位天地的阴神的隐秘,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触及、提起的。但这些阴神一直以来的态度和关怀,也给予了他足够的安全感,让他可以轻易就在郁垒、神荼两位阴神面前稍稍放肆。 眼睑微微垂落之际,孟彰用眼角余光将两位阴神的神色变化全部收入眼底。不过,为着那安全感的缘故,他心底始终带着几分轻松也就是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果真没有太将孟彰的所谓逾线举动放在心上。 祂们回答孟彰的问题甚为随意。 是正在恢复。郁垒回答道。 你不用太担心,神荼也答道,虽然你跟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但那是因为你本源不足、无法显化神职的缘故,等到你的本源恢复过来,从天地中牵引出那独属于你的神职,你自然也就能够将这些神职的权能都掌握在手里了。 孟彰听了这么一会儿,不觉有些失笑。 这两位门神 居然是以为孟彰在担心他自己的神职和权能的问题吗? 他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在担心这些。 郁垒、神荼这两位门神对视了一眼,都是点头回应。 嗯,不担心就好,这个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是你在记挂这件事,是我们。是我们总也没能放心下来,阿彰你是比我们还要稳得住,厉害,着实厉害。 孟彰极其怀疑这两位门神就是在拿他当小孩儿哄着。 不过,不得不说,这确实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两位兄长,他抬起目光,看定郁垒、神荼这两位门神问,你们说我是因为本源不足,才无法牵引、显现神职 这意思是说,我现在身上是有着不完全的神职的了? 他没有特别做出好奇的样子,就是碰到了就自然而简单地提出来一样。 郁垒、神荼这两位门神仍然没有太在意。 这些事情在祂们眼里,显然不是需要特别遮瞒孟彰的,不过是往日里没机会触及,孟彰也不曾过问,祂们便就没有说起而已。 自然。郁垒道,你现在修为还不够,所以才没有感应到你魂体里的神种,等你日后境界提升上来了,你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神荼接过郁垒的话,也跟孟彰分说道:说起来,也是因为你现在修为不足、魂体过于孱弱所以无法承载神种的缘故。 比起郁垒来,神荼跟孟彰说得更明白些。 承载神职、权柄都需要足够强韧的道心和神魂,而你现在还太孱弱了些。哪怕只是神职和权柄的种子,你也同样支撑不住。神荼道,所以我们也就没有跟你提起这个。 孟彰恍然,笑道:原来是这样。 说来说去,其实还是现在的他太过弱小了些,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 两位兄长放心,孟彰道,我不会贸然触碰这些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都是放松了些。 实在不是祂们爱操心,而是孟彰太过聪明了些。聪明人都很容易发现自己身上以及身边一切的微妙问题,又惯常多想多虑,便每每容易落入某些怪圈之中,非但没能解决问题,反倒还给他们自己找麻烦。 郁垒和神荼就担心孟彰也落入到这种困境中去。 孟彰笑了笑,却是又往外头看了一眼。 也差不多该到天亮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都有些听不明白。 差不多该到天亮了是什么意思?怎地忽然又提起这个来? 孟彰回转目光,看着两位门神道:是到我该准备去太学的时候了。 郁垒、神荼这才明白过来,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太学? 祂们不是在说带孟彰去瞧热闹的事情吗? 孟彰甚是正经道:看热闹归看热闹,学还是要上的,不能躲懒。 郁垒、神荼面上神色都有些尴尬。 祂们确实没有想到这个 那,怎么办?郁垒发愁问。 神荼也没说话,只拿眼睛不住地看着孟彰。 孟彰也用明亮的目光看着两位门神:两位兄长有办法吗?在不耽搁我上课的同时,带我看这一场热闹? 第885章 有办法吗?有办法吗? 怎么可能没有! 没有也得有! 郁垒先笑道:虽然眼下是快要天亮了,但洛阳那大朝会却也还没有真正开始呢。 哦?竟然还没有真正开始?这倒是有些奇了 孟彰也是出身世族的郎君,即便他本人没有意愿入朝为官,且年岁也还小,但那朝堂上的条条规规他也不是不了解。 都这个时辰了,那大朝会竟然还没有开始吗?他问道。 不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回答他,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如果大朝会到现在都还没有正式开始的话,那么那些为了赶大朝会早早往帝城里去的各家官员们,不是就被晾在那儿了? 那晋武帝司马檐这么硬气的吗?居然能将各家朝官都撂在金銮殿外,让他们干等着他一个? 郁垒听见孟彰的问题,再觑见孟彰面上的脸色,一时也是谈性大起。但祂还来不及说什么,倒是先想起了一件事。 阿彰,这不是快要到你去往太学上课的时辰了么?你不用回去做准备? 孟彰听得,也是有些犹豫。 神荼自然知道孟彰在为什么迟疑。 要做什么事情阿彰你就先去做吧。祂道,我们这会儿都没什么紧要事儿,在这多坐一会儿也不打紧。 孟彰细看着两位门神,问道:果真不打紧? 郁垒冲孟彰摆摆手:有什么打紧的?鬼门关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看着呢。 孟彰细一思量,也觉得是。 那我便先回去一趟,两位兄长稍待。 郁垒和神荼都笑了起来:去吧。 孟彰心神收敛,再睁开眼睛时候,果真就回到了他那月下湖修行阴域里了。 孟彰离去以后,郁垒和神荼果真仍坐在那里,守着案前的果碟与茶饮说话。 阿彰无意进入他晋朝朝堂,果真是对的,郁垒一面看着阴世洛阳中央轴点所在的金銮殿,一面对身侧的神荼道,他晋朝里的那几位帝皇,对朝官的态度总是那样来回往复,折腾得叫人心烦。 神荼顺着郁垒的视线看过去,对于映入眼帘的那一幕半点不意外。 那司马檐又不傻,既然知道自己今日不好过,又怎么会轻易走出来生受这些朝官的催逼?似如今这般将人撂在金銮殿外,不过是小事而已。 顿了顿,神荼又道:反正他已经安排了内官和宫婢小心伺候,对那些朝官可谓是处处妥帖客气,没有慢待了他们,他们心里再憋气,也只能噎下去,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郁垒和神荼这些阴神尽管都是阴世天地里天生地养的神尊,可吃过了大亏,又岂会真的轻视人族族群内部的种种角力手段? 这不,只在旁边观望了这么片刻而已,两位门神就已经将如今阴世洛阳帝宫内外的几番明里暗里较量看得清清楚楚了。 即便是大朝会,他这晋武一朝也比其他几朝松散些。只要没有错过大朝会的日子,这大朝会什么时候开始,不都是全看晋武司马檐自己的意思么?郁垒随意抿了一口茶水,说道。 神荼细看那洛阳金銮殿处片刻,忽然问道:你说,这晋武司马檐会不会将今日这场大朝会的开始时间拖到入夜? 唔郁垒沉吟一阵,先是生出了些笑意,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至于理由 呵,莫说对于晋武帝司马檐来说,需不需要找一个理由来敷衍一下这个问题,就算他真的需要一个理由来应对那些朝官,那也全然不为难。 最不会被人质疑、也最合情合理的一个借口,莫过于修行上有所体悟了。 他们可都是修行者啊,一时心血来潮多有体悟,故此耽误了稍许时间不是很正常? 反正又没有错过大朝会的时间,不过是拖延了半日乃至将近一日而已。 反正又不是因为与宫中嫔妃寻欢作乐耽误的时间。 但旋即,郁垒面上的笑意就隐去了,看向洛阳金銮殿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厌恶。 今日可是祂们两个作为兄长领着幼弟看热闹的。尽管像晋武帝司马檐这会儿一样将满朝文武百官撂在金銮殿外也属于热闹的一部分,但到底不是热闹的主体,在先天上就叫人不喜。 况且,真要像现在这样一直继续下去,那么被撂在一边不上不下的,可就不只是那阴世晋武朝的文武百官了,还有祂们兄弟三。 神荼也想到了这一点。 阿彰今日里还要上课听讲的 真要是让晋武帝司马檐将满朝文武连同祂们兄弟三撂在半空中,那岂不是总要让阿彰也惦记着后续的发展? 郁垒摇头,道:我倒不担心这个。阿彰做事的时候惯来专心,这热闹好看归好看,可想要分阿彰的心,却是做不到。 神荼目光回转过来,看着郁垒同样带着些阴沉的脸色动了动眉毛。 你要真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不担心,为何又会是这样一个脸色? 郁垒闷闷道:这原是我们想要给阿彰看的热闹 第886章 什么样的热闹才是足够让人满意的热闹呢?但凡是个旁观之人,评判的标准总是大差不差。 足够矛盾,足够戏剧,足够反复,足够波折,最后,还要让热闹的结果能够顺遂旁观者的心意 但现在那洛阳金銮殿里正在进行的热闹,却似乎跟这些评判标准差了点什么。 神荼听得,脸色一阵古怪。 郁垒便看了过来。 神荼暗叹一声,问道:你不会真以为那晋武帝司马檐是个随随便便就能被那些世族朝官们逼压,然后步步败退的废物吧? 郁垒压落了目光没有答话。 神荼摇了摇头:真要是晋武帝司马檐像你想的那样无用,现下阳世天地里坐在他炎黄人族正统大位上的,也不会是他那儿子司马钟了。 我没有这样想。郁垒这才道。 第291章 严正申明过自己的态度后,郁垒才开始做辩解,晋武司马檐能为他那儿子铺路,是因为他能够镇得住阳世天地那边厢的晋朝大小朝官。但这里是阴世。 在阴世龙庭里为官做宰的,可不只是晋武司马檐那一朝的臣属。还有他上一辈、上上一辈乃至更上上上一辈的臣子们。 话语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神荼又如何还不明白郁垒的想法? 阴世也好,阳世也罢,可都是修行者的天下。唯有修行者才能够超凡脱俗、执掌权柄。 而修行者吞服灵气,蕴养精、气、神,步步壮大己身的同时,也必然伴随着寿元方面的突破。 尤其是那些出身高门、手握庞大修行资粮的上位者们。每一代每一朝都是如此,唯独有一种人例外。 占据帝皇大位、主掌天下命数的君主。 这些君王、帝主们,不管他们生前将自己的修为境界推进到了哪个高度,他们在朝掌权的时间也总不能超过两百年。 如此一来,一种情况便出现了。当那些执掌帝皇大位的君王、帝主寿尽驾崩,去往阴世时候,阳世天地里他曾经的臣属却都是个个寿元长久,远未到寿尽之时。 也所以,哪怕这些曾经在阳世天地里登临九五之尊的君王、帝主们还是可以在阴世天地接掌阴世龙庭,成为阴世龙庭里的当代帝皇,掌理阴世龙庭两百年,但那些阴世龙庭里的臣属朝官们,却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曾经的臣属。 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倒霉的、因着种种缘故早早丧命落入阴世天地的旧人,但绝对不会多。 除了那一两个旧人以外,满朝的文武都是自己的陌生人这个问题,说来还真不是历代阴世龙庭帝主最为心酸的事情。 真正叫他们头疼的,是这些阴世龙庭朝官、臣属本身。 这些阴世龙庭里的朝官、臣属,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各家世族在阴世天地里的顶梁柱,难缠至极,棘手至极,远不是这些阴世龙庭帝主们在阳世天地时候所面对的世家子可以比拟的。 郁垒说起这些阴世龙庭的朝官、臣属来,神色也很有些复杂。 有忌惮,亦有期待。 我当然知道晋武帝司马檐没那么容易在他的这些臣属、朝官处占得便宜,但是我也没想到,那些世家公卿们竟是如此容易就被他拿捏住了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也是不知道该说祂什么好。 阴世龙庭里的这些世家公卿们确实不简单,但晋武的名位就在那里,只要晋武能够舍得下他的脸面,他们这些世家公卿们多少也得退让几分。神荼问道,你自己不是也清楚的吗?怎地还抱着那样的侥幸心思? 郁垒沉默一阵,忽然卸了肩背上的力气,让自己懒懒地靠在侧旁的树干上。 我这不是想要让那晋武司马檐吃一点苦头么郁垒嘟哝了一句,随后又愤愤不平道,说来那些世家公卿们也真是够没用的,居然真被晋武给拿捏住了! 神荼连个眼神都不想多给郁垒了。 郁垒还在那边厢絮絮叨叨道:是我高估了这些世家公卿们的能耐,还以为他们这么些年来跟晋武司马檐在晋朝阴世龙庭里你来我往的,看上去手段不错,结果就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 神荼举起杯盏慢慢啜饮着里头的茶水,只将耳边的那些抱怨当做过耳凉风。 直到孟彰的身影再次在祂们对面显现出来,神荼的目光才又再一次聚焦。 孟彰看了看显然是才刚凝聚心神的神荼,又看看眼神再次明亮起来的郁垒,默然一瞬,才带着疑问叫道:两位兄长? 郁垒先自笑了起来,问孟彰: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郁垒一面问着孟彰,一面则往孟彰魂体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一眼。 孟家的马夫正扬鞭拉绳,引着马车从孟府离开往太学去。 显然,孟彰就是趁着这一段时间将部分心神投送过来的。 神荼也问:你才刚从这里离开没有盏茶时间吧?这就已经做好准备往太学那边去了吗?早膳用得这样急切,真的不妨事? 孟彰摇头:没什么打紧,不过是稍稍加快了点速度罢了。 他前生赶时间赶效率的时候还少了吗?都没见出过什么问题。似往日里他惯常的慢条斯理、处处讲究的作风,都是被今生这孱弱身体、养尊处优的生活给惯出来的。 第887章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皱了皱眉头,到底是没多说什么。 只是即便如此,两位门神扫过还待在孟府里忙活着的孟庙时候,目光中带上了些不满。 孟彰自然没有错过这一点。他笑了笑,为孟庙辩说道:我才刚用早膳的时候庙伯父也曾劝过我的。 这事情,真不赖人家 郁垒心头不满却是没有消减。 既然劝不住你,那就代表他没有真的上心。 神荼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在旁边默默点头。 你确实惯常很有主意,但那都是在紧要事情上,郁垒又道,平常的些许小事你总没太放在心上,也没去太计较。就这样,他都没能劝下你,不是不上心又是些什么? 孟彰张了张嘴,还待要说些什么。 郁垒就先说话了:或许平日里他对阿彰你还是很仔细的,但今日 郁垒摇了摇头,面上脸色不是很高兴。 孟彰叹了一声,说道:今日洛阳里有大朝会,且这场大朝会必然会围绕着我的那份策论掀起一片狂澜,这事情几乎每一个留意着的人都能想得到。 庙伯父从前两日起就在想着这件事了,今日晨早更是提着心在等消息。孟彰伸手捡了一枚桃子拿在手里,他是担心晋武帝司马檐跟世族各位公卿间的朝争会将我陷进去呢。 孟庙不过是一个三等世族的寻常郎君,手里握着的也只有孟氏在帝都洛阳里发展出来的丁点力量,消息渠道备受制肘,又不知道孟彰背后到底都有些什么倚仗,自然就只能凭借自己所知的那点东西空自揣测琢磨。 似现在这样落入越想越恐怖、越想越担心的怪圈之中去,还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郁垒还待要说些什么,可不必孟彰来,神荼先就用一道目光拦住了祂。 你也见过孟庙的,神荼看着郁垒道,孟庙他就不是那种能够同时将两件乃至多件的事情同时妥帖处理的英才。 他能将一件事情处理好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不能对人这般的苛刻。 郁垒眉毛陡然一竖,随后才慢慢覆压下来。 罢了罢了,祂道,端起杯盏来呷饮那茶水,是我没体谅他。 往后 孟彰含笑,将手边的果碟往郁垒的方向推了推,示意祂取用。 郁垒瞥了他一眼,也不计较这果碟里的桃子已经是祂们兄弟吃腻了的东西,捡起其中的一枚。 说真的,阿彰,安阳孟氏那里就不能给你换一个人吗? 孟彰没有犹豫,很认真道:庙伯父已经在尽力提升他自己了,但想要做到更好,总还是需要给人时间的。 顿了顿,孟彰才又道:何况,他是安阳孟氏一族里最合适的人。 郁垒一时沉默。 安阳孟氏的短处是很明显,但那也是因为在阿彰你这一代降生以前,安阳孟氏一族气运没有勃发的缘故。神荼道,待你们这年轻一辈渐渐冒头,情况也就不一样了。 孟彰听着这话,眯了眯眼睛。 阿彰你这一代 在安阳孟氏族中,他这一代的人可多着呢。他大兄、二兄、阿姐,可都是一代的。 怎么了吗?神荼问孟彰道。 孟彰看了两位门神一眼,将手中拿着的灵桃往稍远处挪了挪,问:两位兄长说的安阳孟氏中我这一代,可是包括我家中的那三位手足? 郁垒和神荼对视了一眼,然后才有神荼回答孟彰道: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孟彰目光在两位门神面上梭巡过,没有错失祂们的那些不确定。 不知道 嗯,其实你们这一家子的命数都很有些奇异。 神荼完全不遮瞒孟彰,将自己所知、所能说的东西统都和盘托出。 你们这一家子的命数,初一眼看上去跟天地间其他的生灵没什么不同。有生卒有死期,有因果有功过,有成败有得失。可倘若更仔细更深入地去探察,那些命数又像是流水一样地在流动。 孟彰眨了眨眼睛,明白了神荼的意思。 你是说,这天地间众生的命数其实是确定下来的,而我们这一大家子却不同,我们的命数是会随着某些情况的改变而改变的? 还不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给出他答复,孟彰自己就先摇头了。 不对。他快速地重新梳理自己的思绪,就算众生命数有定,但路到底会走成怎么样,却必得由众生自己来确定。 因为路在众生的脚下。不论是什么样的命运,也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都是生命自己走过来的。 这一点,众生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所以,神荼都意思应该是 相比起两方天地芸芸众生而言,我们的命数更容易发生改变?孟彰一面说着自己最后的结论,一面抬起目光去看两位门神。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笑了起来,在孟彰的注视下点头。 第888章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神荼含笑对上孟彰的视线,你们想要改变自己道路行进的方向,在命盘上的阻力没有旁人的大,要薄弱了许多。 孟彰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问:这种特殊到底源自何处,又或者是源于谁人,诸位兄长们有答案吗? 我们是不太能确定,郁垒回答道,或许阴天子大兄和诸位阎君兄长心里有些猜测,但祂们都没有跟我们说起过。 神荼也是点头,问孟彰道:如果阿彰你真的想知道的话,也可以寻几位兄长问一问。你的话祂们或许会告诉你。 不得不说,孟彰也有一瞬间的心动。 可他很快摇头,利落斩断那一丝念想。 不必了,他道,我也不是急着非得要一个答案。 他也就是话恰好说到了这里,就将这个由来已久的问题问出来,以确定一下阴世这些阴神的态度而已。 对了,这会儿大朝会那边如何了?孟彰将话题重新带了回来,现下这时间,那边也该开始了吧? 第292章 终究是来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沉默了一瞬。 孟彰眨了眨眼睛,同时带着点猜测和确定的意味道:所以,那边现在还没有开始。 是这样的没错。郁垒点头,跟孟彰说道,那些朝官们现在被拖住了。 神荼也接着问孟彰道:阿彰你想好了么?是要往洛阳那金銮殿跑一趟,还是只在这边远远看着? 孟彰笑了起来,道:如果那边的大朝会顺利开始,我或许还没什么想法,但现在如此发展 却是让我想往那边跑一趟,好好看看这些人的角力了。 郁垒当即眼神一亮,拍板一般地道:那就跑一趟!反正也不费事。 孟彰笑着点头:请两位兄长施为。 神荼看了看旁边的郁垒,又放眼看了看那载着孟彰魂体往太学学府里去的孟府马车,最后目光在对面凭借一点心神念头所显化的孟彰身上停了停,也点头道:那便开始吧。 孟彰不是寻常的小郎君,做起事情来极有条理。既然他已经开口了,那想来这一点心神分化出来,不会影响到他在太学童子学那边厢的学习。 看好了。郁垒冲孟彰一点头,两手提到近前虚虚一拉。 明明祂手上、身前什么都没有,但这一刻,郁垒却像是拿住了一道门户的把手,发力将门户给打开了一样。 亮白色的神光陡然汇聚,果真虚虚搭建出一道门户来。 郁垒看了一眼,站起身来的时候同时向孟彰招手:来,我们过去。 孟彰站起身,走到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中间。 两位门神牵引着他走过那道门户。 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觉,似乎走了很远,又似乎只是像随意地迈过身边一道门槛 有两位门神的护持,那莫名纷乱的感觉未能困扰孟彰太久,几乎是须臾间就远离了孟彰的心神,但孟彰自己却是放慢了脚步,连那近在眼前的各位公卿朝官都顾不上了,只慢慢地体会方才那瞬息间的感觉。 怎么了?神荼低声带着点小心问道,担心搅扰了孟彰的思绪。 孟彰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 就是过来的时候,似乎捕捉到了点什么。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又问神荼道,回头得了空,不知两位兄长能不能多带我走一走? 郁垒问:是门? 孟彰点头。 郁垒面上当即显出了笑意,跟神荼对了一个眼神,点头道:当然可以,不过是开个门罢了,哪是什么大事? 祂们还一直惦记着要怎么将孟彰拉到祂们门神一系里来呢,现在可好了,都不需要祂们再去费心琢磨,这契机自己不就冒出来了么? 说起来,神荼想到了什么,对着孟彰伸出手,打开的手掌掌心处正躺着一个桃核,这个给你正好。 孟彰定睛看去,却原来是一枚被打磨成精巧细致门关的核雕。 桃核上打磨出一道古老门户,门户上天然而成的纹路隐隐勾勒出两位门神的身影。可定睛细看,便又觉得与其说那纹路是两位门神的身影,倒不如说是两位门神所持有的神道权柄。 孟彰只打眼一看,就知道这个核雕非比寻常。 而与这枚核雕的价值相媲美,甚至要胜出一头的,应该还是这枚核雕所承载着的寄托。 他不以为这枚核雕是可以随意成形的。不论它是阴世天地铸就,还是两位门神自己动手,都一定是汇聚了造化。 又或者,对于两位门神来说,它本身就是造化。 见孟彰只看着那桃核核雕不伸手,两位门神就笑了。 郁垒道:它也就是我们还孱弱的时候对我们二人还有些用处,但我们现在已经快要正位天地了,基本再用不上它,与其让它在我们手里积灰,倒不如给了你呢。 神荼更是将手中的桃核核雕又往孟彰方向递了递。 第889章 它虽是混同了天地造化才成形的,但主体却是我们二人的神道权柄,这神道权柄如今在我们手里握着,只要我们想,稍稍费些心力也就能再打磨出一个来,神荼道,你且拿了就是。 孟彰却仍是不接。 两位兄长莫要诓我,这分明就是两位兄长的爱物,他道,即便它是混同了天地造化后沾染了两位兄长的神道权柄所出,但这么多年来陪伴两位兄长身边,必定也是帮了两位兄长不少的。岂是两位兄长自己所说的那般简单? 郁垒却道:正因为它曾是我和神荼的爱物,所以才会将它给你的啊。我和神荼已不似早年孱弱无力,这雕门留在我们手上也只能是闲置,倒不如给了你。 神荼也接话道:它能替我们给予你几分便利,而阿彰你也能好好使用它,如此不是两厢便宜吗? 两位门神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孟彰如何还能继续推拒? 他伸手,从神荼手上捡起那枚核雕门户拿在手里。精巧细致的纹路在孟彰手指上轻贴着,却像是流水般静默地涌动。 见孟彰将桃核门雕收起,郁垒和神荼左右看了看,像是找到了什么。 郁垒伸手在孟彰肩头上轻轻一带:跟我来。 神荼走在孟彰后头,跟郁垒一前一后将孟彰护在中间。倒不是真觉得这金銮殿周围有人能发现他们一行三人,只是小心而已,毕竟带着孟彰的一点心神,两位门神不愿意生出任何的意外。 孟彰一面跟着郁垒在这金銮殿中穿行,一面仔细观察着这金銮殿里各自闭目静坐于蒲席上的文武百官。 是的,这些朝官在金銮殿上也是有座的。 最初看见这些蒲席的时候,孟彰确实有些惊讶,但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了。 这方天地里的炎黄人族确实跟孟彰前生的族群源出同流,但到底不是一方世界,彼此之间自有不同。何况这个时代是世族和皇族公治天下的时代,皇族固然能压世族一头,可也不至于在朝会时候连个落座的位置都没有。 哪怕撇开这些不说,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都是修行者,有修为在身,哪怕出身、家世在最开始时候就有了分别,但皇族真有把握能压得住人家一辈子? 与其等到座下臣属朝官修为反超甚至形成覆压后被清算,倒不如在最开始时候就给予尊重。如此,大家伙还能相互扶持着走一段。 除了文武百官在大朝会上有他们自己的座席以外,这些朝官的服饰也不似孟彰固定认知中那样存在着明显的等级差别。 朱、紫、黄、蓝、绿、灰,十色皆是入眼可见;流云纹、仙鹤纹、山石纹、水竹纹,各色福纹随处可寻;披发、扎髻、戴冠,亦是随心所欲,百无禁忌 观察着观察着,孟彰忽然一怔,随后就自己笑了。 没意义。 皇族司马氏待各家世族宽宥,不曾让重重锁链捆绑着文武百官,但那又如何呢? 皇族司马氏跟各家世族高门之间的暗斗就少了吗?他们的宽宥和悲悯可曾除了给予世族高门以外,可曾给予过也是他们治下臣民的黎庶,惠及天下? 孟彰唇边的笑意失却了温度,连同他原本有些期待的情绪也都消弭了兴味,只剩下漠然。 郁垒和神荼对视了一眼,有些无措。 阿彰这是怎么了,忽然情绪就低落下来了?他好像连带着对接下来的热闹也都没有了兴趣? 可两位门神又很确定刚才绝对没有人越过祂们对孟彰做了什么。 担心归担心,但两位门神还是没有耽误脚下的动作。 祂们带着孟彰越过在殿中各自安坐闭目静等的文武百官,走上金阶,在龙椅的左手处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摆开座席。 孟彰在郁垒的招呼下落座。 不知是两位门神经验丰富还是怎么着,祂们挑选的这个地方确实不错。就孟彰当下坐着的角度,往下可以将一应朝官的表情动作看尽,往上又能将龙椅上坐着的人看得清楚明白,可谓是绝佳的观赏角度。 这个位置,挑得可真好孟彰也赞道。 郁垒得意地笑了一下:我特意琢磨过才挑中这里的,厉害吧? 孟彰甚是捧场地又夸赞了郁垒一回。 郁垒面上的笑弧越发的按捺不住。 神荼瞥了郁垒一眼,暗下摇头,懒得理会祂,自个儿问孟彰道:方才怎么了,是哪里不妥当吗? 没什么不妥当的。孟彰摇摇头,他见神荼和郁垒两位门神的眉眼仍未舒展,便道,真的没什么事情发生。我就是见了这些朝官,想到了其他人罢了。 其他人郁垒若有所想。 孟彰颌首,道:在炎黄族群之中有士、农、工、商的层阶之别,但在士族、士人面前,即便是列在第二层阶的农人,日常生活中也仍旧有许多许多需要避让、禁绝的地方。 提起这些的时候,孟彰的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听着,理解地沉默。 孟彰很快抖擞了精神,他再抬起眼来看两位门神的时候,目光也多了些笑意。 两位兄长是有话要提点我?他先开口问道。 第890章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也放松了些。 不能算是提点,郁垒纠正孟彰道,你现在这样子像是需要我们来提点你吗?不过是我们两个恰好在旁边,想着多少应该跟你说一嘴而已。 孟彰略略低头,做洗耳恭听状。 郁垒轻咳一声,也坐直身体,配合地做出严肃端正的训导模样。 阿彰,虽然你现在入了人族,是炎黄族群里的人,在这族群中有血亲、有知交、有故旧,但你日后总归 神荼看了他一眼。 郁垒很是自然地改了那到嘴边的话语。 是要加入酆都地府,面对天地间各种来历、品性、因果的魂灵的,你该知道你需要怎么做。 你该知道你需要怎么做 孟彰静默半饷,点头道:两位兄长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我必定会秉公处理,不叫我个人的情绪影响到阴神的公正。 其他的神尊或许可以放纵自己的偏私,爱己所喜,恨己所恶,但代天地执掌生死轮回权柄的阴神不可以。 唯独祂们不可以。 孟彰抬起眼睑,让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直直地望入他的眼底: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死亡才应该是天地给予所有生灵唯一的公平。如果为了天地的存续与壮大,一定要出现轮回,那么轮回轮转过程中所必须要进行的因果梳理,就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的偏倚。 第293章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面色舒缓,竟然就放松下来了。 孟彰见得,心头也是触动,忍不住低低一笑,问道:两位兄长就这样信了我?不担心我搪塞、诓骗你们么? 郁垒和神荼目光一碰,各自带笑分开。 郁垒更是回转目光正正看着孟彰道:你不会。 倘若你没有说刚才那句话,神荼也道,或许还有些许可能。但你既然都已经跟我们两个这样说了,又怎么可能反悔呢? 何况,郁垒最后又将话语接了过来,就算我们不相信你的话,也总还是相信你这里的。 郁垒伸出手指,在孟彰的心脏位置虚虚点了点。 明明郁垒只是遥遥点落,手指并没有接触孟彰的心脏,明明孟彰的心脏早已不再跳动,失去了象征着生命的温度,但这一刻,孟彰的心神却像是被磅礴又柔和的暖意包裹着。 他整个人都像是浸泡在温泉里,惬意而放松。 孟彰低头笑了。 好吧,这回确实是我多想了。 郁垒神色一动,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将身体往孟彰的方向倾了倾,问道:阿彰,你是担心你自己会徇私? 神荼似乎已经知道郁垒想做什么,目光在郁垒身上落定,久久没有往侧旁挪移少许。 郁垒只做不见,仍自看着孟彰。 孟彰点头,不曾躲避,直面以对。 我如今在人世中行走,与旁人多有联络、来往,彼此结交之下,总避不了情面和因果。他道,即便这些都无法对我造成影响,但我生长在此间,受此间族群、文明栽育,天然便会对此间族群、文明多有几分偏爱。 顿了顿,孟彰才问道:这样真的也没有问题吗?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一怔,旋即却又都笑了起来。 不是嘲讽,没有紧张,也不见担心,就是那种家长回家看见自家小孩儿某些天真纯稚的担心时候的小小乐呵。 我还道你这小孩儿是在担心些什么呢,原来是这个。郁垒道。 神荼斜眼看着郁垒。 郁垒当即坐直了身体,更将面上眼底的笑意拢了拢,收起几分。 但要我说,阿彰你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这个。 孟彰难得的有些迷糊,一时没能想明白其中的究竟。 神荼轻咳一声,先问了孟彰一个问题:如果情况真有不对,你觉得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能在旁边只干看着,什么都不做? 孟彰乖巧地摇了摇头:不会。 这便是了。神荼轻松地笑,然后又道,别说我们,只单说天地。我们这些阴神由阴世天地耗费本源孕育,这天地中自有我们阴神担起的责任,你觉得 在我们成长起来并真正开始梳理天地之前,天地会放任我们陷入泥淖之中,从此不能脱身吗? 孟彰再次摇头。 天地虽没有独立的智慧意志,但天地之间,却存在着一种本能,郁垒也看定孟彰,说道,众生谓之天道。 天道既存在于万物,也高于万物,统摄万物。阴神自有责任,天道不会轻易让我们陨落。 孟彰安静地听着。 神荼在这个间隙很轻易地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 这就是天地间万万生灵所钦羡渴望的气数。有这些天地气数在身,不论是谁,想要我们入劫陨落,都没有那么容易。 神灵尊贵可不是随便说说的。祂们由天地孕育,与道同生,自诞生初始便自带一股庞大气数。有这一股气数在身,神灵在天地中每每总是趋吉避凶、福运昌隆。 第891章 提到这个,郁垒是一点不介意在孟彰面前说起祂们这群阴神的伤心事。 当年那些人百般算计筹谋,也只能是将我们封印,以拖延我们的诞生、成长速度,并不真的能拿我们如何。且就算是我们都被封印了,直到近几千年以来才陆陆续续出世,可那些沾手封印我们这件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境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孟彰信服地再点头:就该是如此。 郁垒暗下松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得天地自然庇护,只要没有什么人特意干扰,轻易不会出现什么祸事。 神荼也道:是这样的没错,所以你不似我等诸多弟兄一样以阴神位格降生,而是受炎黄人族父母骨血孕育,除了天道认定这样对你、对天地更为合适之外,再不会有其他的原因。 孟彰面上作若有所思模样。 所以,我同炎黄人族族群之间的关系,该是和则两利的情况?他喃喃道。 郁垒和神荼俱都点头。 该是这样没错。 孟彰又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放松了面上神色:那我就放心了。 郁垒道:你生来落在这炎黄族群里,就是你与它的缘法,你且受着就是,不必担心太多。即便真的有什么问题,事情也不可能只让你担着,你可还是个小郎君呢,用不着你担负那样沉重的担子。 有我们在呢。神荼也道。 相比起话语说道了一大串的郁垒来,神荼的话语更是简短,可那话语中的庇护与支撑意味却不比郁垒来得浅淡。 孟彰摇了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 郁垒就问:那你是在担心些什么? 阿彰你在担心我们跟炎黄人族的那些因果?神荼看了看孟彰,直白说出自己的猜测。 孟彰微微低头坐着,不说话。 郁垒又一次笑了起来。 我说阿彰你这小孩儿是真的不让自己消停,有的没的、大的小的,你尽都揽在自己心上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 孟彰坐在那里,由着郁垒笑个不停。 倒是神荼看不过眼去,目光一瞥,将郁垒整个镇压。 郁垒面上笑意尽数敛去,摆出一副端正严肃的样子。 是我不对。祂跟孟彰道歉,我不该那样笑你的。 孟彰尝试着移动魂体,想要避让开去,但他的魂体却在原地坐得稳稳当当的,一点都不受他的控制。 直到郁垒道了歉,孟彰才重新找回了自己魂体的掌控力。 孟彰看向了另一边厢的神荼。 神荼对他道:郁垒祂该给你道歉的,阿彰你且领受着就是,不必放过祂。 郁垒也没有将神荼的话放在心上,祂给了孟彰一个视线。 孟彰也将舍弃了那丁点忧虑,继续听神荼说话。 我们这些阴神跟炎黄人族族群之间的因果神荼道,要说我们能随便将因果揭过去,那你必定是不会信的。当然,我们也确实做不到。 我们也不瞒你 不论阿彰你到最后会怎么选,只说我们。我们没打算揭过这些因果,但也没打算将因果扩散、迁怒整个炎黄人族族群。 神荼随意又认真地说道:我们是阴神,执掌轮回往生、为天地梳理因果业报的阴神。而因果业报,从来就没有错淆的可能。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会多,也不会少。你可明白?神荼最后问道。 孟彰郑重点头:我明白。 神荼笑了起来。 至于你生长在这炎黄人族,与炎黄人族结下善缘厚恩会不会导致你在天地间繁多族群中偏爱炎黄人族这件事 神荼沉吟片刻,忽然问孟彰一个问题:阿彰,如果炎黄人族族群不能善待你、族群内部的体制和运转不能契合你的本意、给你的感觉不好,在天地诸多族群之中,你还会偏爱炎黄人族么? 孟彰沉默了下来。 我不知道。认真想了很久以后,孟彰发现他自己也只有这样一个答案。 人都说子不嫌母丑,我不能保证 他真不能保证自己还会不会偏爱自己的母族。 神荼失笑摇头:那便是我问的方法不对,那我再换一个问法吧。 就算你出生在炎黄人族族群,偏爱炎黄人族族群,可如果有朝一日,炎黄人族族群犯下大错,祸乱天地,凌虐万灵,获罪于天地,你也会因为自己的偏爱而徇私么? 孟彰思量许久,终于在两位门神的注视下,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会。他道,但我会尽力给他们留下血脉和文明的延续。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在方才孟彰思考的时候就保持着沉默,面上更是无波无澜,甚为平静。这时听得孟彰的回答,两位门神的神色才动了动,遥遥对视一眼。 阿彰他果然是这样的答案 孟彰这一刻却没有留意两位门神的面色,他抿了抿唇,将自己到了嘴边的话语吞了回去。 第892章 郁垒轻笑一声。 神荼也叹道:我这会儿是真的能理解阴天子陛下和诸位阎君大兄的庆幸了。 孟彰猛地抬起眼睑:庆幸?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无比自然地点头。 是的,庆幸。郁垒道,庆幸阿彰你是跟炎黄人族族群存有这一段缘法,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族群。 孟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将两位门神此刻的每一点神色收入眼底仔细揣摩。 似乎也是到了这一刻,孟彰才终于将他所听到的话跟银龙神尊记忆里的天地万类万族记忆联系起来。 相比起天地间的万类万族来,人族,尤其是炎黄人族族群,更与天地相合。 更与天地相合孟彰喃喃重复着,随后就低低地,用近乎自语一样的声音说出四个字,天人合一。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将孟彰的低语听得清楚,咀嚼过片刻后,两位门神也都笑了起来。 虽不中,但也没差多少了。 孟彰默默点头。 天人合一虽然是道门传入人族、在炎黄人族生根壮大以后才真正占据炎黄人族族群文明内核的一部分,但这不代表炎黄人族族群的天性中就没有这样的意识和概念了。 恰恰相反,自炎帝神农氏率领炎黄人族族群刀耕火种开始,一直专心深耕脚下土地的炎黄人族族群就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将这等类似的思想与概念刻入骨髓里代代流传。 天人合一的道门主旨不过是道门法统传入炎黄人族族群,与炎黄人族族群一起发展的同时提取、凝练出来的总结罢了。 也正因为类似的思想与概念就存在于炎黄人族族群的骨血之中,所以在道门传法天下万灵万族之时,炎黄人族族群才会在万灵万族中脱颖而出,备受道门各家祖师青睐与看重。 如果当时我等尚未降生之前最先遇到的不是炎黄人族族群的人 第294章 饶是两位门神没有继续下去,孟彰也几乎能够想见这种猜测下诸位阴神的下场。 相比起更愿意稳妥做事的炎黄人族族群来,其他的族类好像是从血脉里就浸润着蛮横,见着了好东西不管是不是自己的,总是想要将它变成自己的。 能享用就享用,能带走就带走,就算是自己带不走吃不掉也必得要咬上一口试试味道。 跟天地间的其他族类比起来,炎黄人族族群到底是更多了几分崇天敬地的仁和,神荼道,很不错了。 郁垒也点头道:确实,只凭这一点,炎黄人族族群就能为自己平添三分气数。 孟彰将心下涌现的骄傲压住,不让它显露得太过。 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显然是都发现了。 怎么样,这下不担心了吧?郁垒笑着冲孟彰问道。 孟彰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其实也并不需要我担心。 哦?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发出一个单音,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来。 孟彰就道:炎黄人族是一整个族群,而且是庞大的族群,它要在这天地中、在万灵万族中屹立,甚至是嗷啸群雄,绝对不是只靠一人就能够做到的。 对于炎黄人族族群来说,我的这份力量、偏爱重要,但也没有那么的重要。 算来已经是第二次成为炎黄人族族人的孟彰,比绝大多数的人都要清楚炎黄人族族群的韧性与生命力。而,炎黄人族族群所以能保持这样叫人瞠目结舌的韧性与生命力的原因,在于他们对自己家人、同胞的热爱。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他们爱着自己的家人、手足,又将这份爱意扩散遍及整个族群的同胞,于是,当每一次灾难降临的时候,这个族群里就总会有人站出来,用他们自己的智慧、力量乃至是血肉,将那些灾难与痛苦消解扑灭 孟彰看得那样的清楚,所以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对于炎黄人族族群有多重要。 就问一个问题再过数年、十数年又或者是数十年之后炎黄人族族群所面对的五胡乱华灾难,没有了孟彰,这个族群难道就会消亡么? 孟彰抬起眼睑,摇着头,却有笑意流泻而出。 认真说起来,降生在这个族群里,其实该是我的荣幸才对。 郁垒、神荼沉默片刻,也是无以辩驳。 该是两厢契合。神荼说道,似乎完全不在意从侧旁撇过来的郁垒的目光,很认真看着孟彰道,天地、炎黄人族族群与你,你们彼此之间的缘法,都是善缘。 善缘孟彰一怔,若有所思。 如果说他跟炎黄人族族群、天地与炎黄人族族群之间是各自的善缘,细细想来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和天地之间在两位门神,不,在诸位阴神眼里,也能说是善缘么? 孟彰心神间生出一股悸动,几乎没能在这金銮殿上维系住这个只由一点心念所化的形体。 按照这些阴神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祂们不是认定了他就是天地所孕育的一员阴神?只不过是因为他在孕育过程中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最终只能舍弃还未孕育成形的阴神位格,带着些本源托生人族而已。 第893章 天地与它所孕育的阴神之间,能只用善缘来形容吗? 他认真地观察着对面两位门神的面色。 郁垒、神荼这两位门神却很是坦然,见得孟彰神色在顷刻间更多了些郑重,便问道:怎么了? 孟彰原是想要将这个问题搪塞过去的,但他对上两位门神的目光,却是犹豫了。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 孟彰将自己心中的问题委婉地问了出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先是愣了愣,随后就笑了起来。 阿彰啊阿彰,郁垒道,我们才刚说过了你,你就又来了。 孟彰茫茫然抬头,略一回想后问:所以,又是我想多了? 当然是你想多了啊。郁垒一点不客气地直接点头。 孟彰就沉默着,半饷没说话。 神荼横了一眼过去将郁垒镇压下,随后就缓下脸色来跟孟彰说话。 阿彰你只是个小郎君,还小着呢,多一点问题不算什么事。何况阿彰你的孕育出了问题,本该得到的传承记忆缺失 郁垒听着神荼的话,笑意也消减了许多。 孟彰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问题? 因为他没有阴神该有的传承记忆,因为他修为不足,又自知自己修为低微,所以他不得不多思多想。 说得更明白一点,那就是孟彰他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他不得不尽量收集身边的信息,尽可能细致地洞察周围的一切动静,把握住周围的变化,用以应对一切可能会波及到他的危险。 而他所以会将这些个大大小小的问题拿到祂们二人面前来询问,也不是为着其他,而正是因为他信任祂们。 他知道在祂们这里能够得到准确的、没有任何遮瞒的信息,知道祂们不会厌烦他的这些问题。 祂们得到了孟彰的信任。 或许这信任不多,孟彰在得到答案以后还会去做遴选做甄别,但它到底是存在着的。 作为得到了这份信任的人,郁垒和神荼更该珍惜才是。 想明白这一点的郁垒低了低头,对孟彰道:这事是我不对,阿彰,我跟你道歉。 孟彰连忙摇头摆手:不需要,不需要 要的。郁垒坚持道,作为兄长,我该更体谅你才是。 神荼也在旁边说话道:阿彰,你还是莫要放纵祂才好,若不然,下一次也不知道祂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就该让祂长长记性才好。 孟彰看看神荼,又看看郁垒,最后也只能无奈点头。 郁垒当即笑了起来。 神荼斜了一眼看过去,郁垒接到神荼的目光,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开始在祂自己的神道法域里来回打量,似是在翻找着什么。 孟彰只一看郁垒这阵仗就知道祂是想要干什么,连忙阻止。 郁垒兄长,道歉我接受,其他的就算了吧。 郁垒摇头,还在继续翻找着。 孟彰有些急了,一时坐不住,将身体往郁垒的方向前倾,同时伸手去拉住郁垒的手臂。 郁垒不敢用力,只能抬手扶住孟彰的肩膀。 急什么,别着急。 孟彰摇摇头,仍旧拉住郁垒的手臂。 郁垒兄长,我真的不需要什么赔礼。你忘了吗?他翻手,将那枚桃核门雕拿了出来,我才刚从两位兄长这里拿走这个。 郁垒有些无奈。 那是我们两个给你玩的,不是什么正经的东西。 孟彰来不及为郁垒的话语咋舌,先就摇头拒绝这种说法。 它是两位兄长的爱物,又怎么能说不是正经的东西? 神荼在旁边笑着看了一阵,直到郁垒也跟着无奈了,祂才施施然地帮腔。 阿彰既然都这样说了,郁垒你就算了吧。 孟彰连连点头。 郁垒却是横了一道视线过去。 神荼可不怕祂,但祂迎着郁垒的视线看了过去。 两位门神几乎同胎而生,相伴不知多少年,再没有人比祂们更了解彼此。 只是这般目光一个碰撞而已,郁垒就已经明白了神荼的意思。 这会儿不管你拿出什么东西来,阿彰是都不会收下的。既然如此,你不若就先顺了阿彰的意,至于这赔礼,待什么时候随便找个理由送给阿彰也是一样的。 郁垒恍然,当即也不再坚持。 说起来,郁垒打量着孟彰,笑问道,阿彰,你的修行是不是又有所精进了? 孟彰笑着点头,问道:你们看出来了? 有多难?神荼也道,阿彰你身上那梦道道炁比起更早些时候来,可是多了些真实感,很明显的。 不过是在梦道修行上又有了些许进展而已,修行境界方面没有什么突破。孟彰说道,我以为不好大惊小怪。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不是很赞成孟彰的这种说法。 修行境界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对于我们这些修行者来说,真正紧要的还是道途上的进展和突破。郁垒先道。 神荼也是颌首,提醒孟彰道:道行才是根本,阿彰,你可不要错乱了本末才好。 第894章 尤其是孟彰。他是未成功孕育的阴神托生人族,魂体里留存有昔日他作为阴神的部分本源。这部分残缺的本源或许也会随着孟彰的修行境界提升而不断地补全壮大,但本源从修行境界突破所得到的助益绝对没有它从孟彰道行提升所得到的助益大。 因为神与道同啊。 孟彰恭敬受教。 看孟彰面色认真郑重,显然是真的将事情放在心上,两位门神也就放松了些。 我们也就是这样叮嘱你一回而已,看你这些时日以来的修行进展就知道你现在走的路很合适,暂时没有调整的必要。郁垒道。 神荼也道:等以后修行脚步放缓了,再斟酌着修改也是可以的。 孟彰听到这里,明白了什么。 他往金阶下闭目静坐的文武百官望过去。 所以两位兄长花费心思带我来这里走一趟,其实并不真是为了好玩,还是为了我 他对两位门神道谢。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是真的为他费心了。 尽管心里很想要顺着孟彰的话将这份功劳承领过来,毕竟,祂们跟孟彰的交情越厚,回头等孟彰的阴神本源补全、恢复阴神位格时候,他才更有可能会选择门神一脉,帮助祂们两个分担身上的神职,可是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不敢。 哪怕祂们两人没有特意去看酆都地府所在的位置,郁垒、神荼两人也仍然能捕捉到从天地各处投落下来的目光。 酆都地府里的各位手足都在看着呢。祂们要是胆敢在孟彰面前冒功,怕是等不到今晚,稍后就会有阴神当着孟彰的面来跟祂们清账。 祂们已经占据了大好的优势,犯不着冒险 也不全是我两人的功劳。郁垒轻快道,今日这事儿,说来还是酆都地府里的阴天子大兄和诸位阎君大兄给定的主意呢。其他的各位手足听闻此事也都是各个出力,将我们今日身上的事务分摊去了不少。 是啊,神荼道,若不然,我们三个现在也不能这般的轻松。 孟彰细看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面色,也是明白了过来,便就从善如流将话接住。 是彰让诸位兄长费心劳神了。 第295章 自家手足兄弟呢,用不着这么客气。郁垒摆手道。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从天地各处覆压在两位门神身上的目光才消减了几分冷气,不那么凛冽摄人。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一时放松了绷紧的心弦。 孟彰当然能感觉到两位门神的真诚,可那不代表孟彰可以对别人的善意坦然领受。但以他现在的这点力量,也确实做不了什么。 就只能等以后了孟彰心下暗叹。 不着急。神荼不知是不是从孟彰一瞬的沉默中看出了什么,也安抚他道,你所修持的梦道本也属于集众之道。集众之道从来不是你一个人苦修静参就能行的,还是得多看看这人心、多经历些世事。 不错。郁垒很是赞同神荼的说法,他指点孟彰道,眼下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郁垒一面说话,一面用目光指引着孟彰往金銮殿中坐着的各位朝官看过去。 这下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长满了十个心眼的老狐狸,你多上心些,先将这些老狐狸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好好记下,待回头再慢慢琢磨,该能得到不少收获。 孟彰受教点头,果真就瞪大了眼睛,仔细去观察、记忆这些朝官们的每一分动作。 不得不说,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手段着实厉害,任孟彰目光烁烁,金銮殿中一众朝官们竟也全无所觉,犹自安坐。 出手遮掩他们三个行藏动作的,必定不只有两位门神 孟彰心下暗自思量的同时,也在快速整理、记忆着观察得来的信息。 金銮殿中的各家朝官们顾忌着场合和处境,只在自己的座席上静坐,不说话、不交流、不做任何多余动作,压根没有给孟彰留下多少观察的余地,所以孟彰的收获只是寥寥,并不多叫人满意。 再多看金銮殿中的各家朝官一眼,孟彰也就收回了视线。 不满意?几乎是孟彰目光回转的那顷刻,郁垒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孟彰叹道:除了他们的部分喜好与倾向这些相对明显的东西以外也就没有更多了。 这如何能让他满意? 郁垒仔细看孟彰一阵,见孟彰并不失落,也就只笑道:再等一等应该就好了。等到这大朝会正式开始,他们真正争辩起来以后,你该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孟彰点了点头。 他张目往外看去一眼,却见孟府的马车驶过太学坊门,正式踏入太学学府的地界范围。 在孟府马车之后,又正有几辆牛车从拐角处徐徐走来。 却不是旁人,正是王、谢、庾、桓四家。 孟彰低了低眉,回头看得一眼。 倘若单论速度,马车确实是要比牛车快上一些的,可那不是绝对,尤其当拉车的牛与马明显都是异种的时候。 郎主,是王、谢、庾、桓几家的小郎君。马夫的声音从车帘外传了进来,我们需要快一些吗? 第895章 孟彰答道:不必。 他们几家既然已经将牛车的速度提起来,便已经是表明了他们的态度,作为尚有几分情面的同窗,孟彰若真做出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躲闪模样,那未免就太落人家的脸面了。 何况,他在这太学坊门前避了一时又如何?回头在童子学学舍里总也还是会碰面的。 车辕上坐着的马夫听得,心里已是有了分寸。他掌着缰绳,像是往日一般把控着马车的速度往前。 后头的牛车很快追了上来,但他们完全没有要越过孟彰这辆马车往前的意思,靠得近了就慢下速度,仍旧跟在孟府马车的后头。 孟府马车不紧不慢走在前头,后方王、谢、庾、桓四辆牛车辍着,这一幕虽说不上是奇景,可也算是难得一见。 也就是这会儿一行五辆车驾已经进入了太学的范围,车道两旁的行人不多,且都算是太学学府的人,眼界不算狭窄,否则怕是当场就会引起一番议论。 但绕是如此,这一幕仍然为他们引来了不少的目光。 桓睢靠坐在牛车的车栏上,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头激起一阵阵烦躁。 在他的衣袖袖袋处,细微的锐芒流动,几乎喷薄而出。 桓睢手指收回,在衣袖袖摆的遮掩下无声地安抚着。 那流动的锐芒一顿,回应也似地在桓睢手指指尖处缓缓转过一圈,才终于安顺地继续蛰伏。 桓睢掀开眼皮子往前方曲了一眼,又自垂落眼睑。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待到牛车终于停了下来,桓睢才惊醒也似地睁开眼睛。 小郎君,车马寮房到了。牛车旁立着的车夫粗着嗓音唤醒他。 桓睢这才睁开眼睛。他利落站起身来,两步跳下牛车,往更前方正往他这边望来的王绅、谢礼、庾筱三人走去。 我的亲卫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立在桓家牛车旁的车夫眉眼不动,往前方正在走远的桓睢传话回答道:属下不知。 桓睢眯了眯眼睛,倒也没有回头。 我的车夫该是我的亲卫! 桓家牛车的车夫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属下只领将军军令。 桓睢不说话了,只往前走。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终于等到了他,也是松了口气。 你们要是着急的话,桓睢不冷不热道,那你们且只管去找人便是,不必理会我。 王绅轻哼一声:若是可以,我们也不想当个老妈子。 谢礼和庾筱倒是更客气些。 不妨事,不过就是等一等罢了。谢礼道。 庾筱也道:我们走快些吧,孟彰方才在前头,这会儿正好能跟上他。 桓睢心下生出一声嗤笑。 说是正好,可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巧合又有几分是刻意,他们自己心里可清楚得很。说这些糊弄话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碰了碰视线,也都没再说话,只加快脚步。 桓睢心下的嗤笑又都转成了憋闷。 他是看得清楚,所有人也都看得清楚,包括王绅、谢礼和庾筱,也包括孟彰。但那又如何,不都得配合着来?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可以不提,但孟彰和他呢? 他跟王绅、谢礼和庾筱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样的连拒绝家族的办法甚至是心思都没有。 孟彰倒是比他们好一些。安阳孟氏约束不了他,他能多有几分自主。可那又如何呢?不也得被形势压逼着低头,接纳他们这些烦人的示好? 孟彰一面往前走着,一面也是在心下暗自稀奇。 后面那桓睢也不知是怎么了,整个人比起昨日里不知烦躁了多少,似是一点就着一点就爆的火药桶。 金銮殿那边厢的两位门神转了目光来打量着孟彰:怎么了? 一点心念显化而成的孟彰摇摇头,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觉得 嗯?两位门神静等着孟彰的后续。 孟彰仔细想了一想,道:我的那些同窗们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我的那些同窗们其实也挺有意思?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便转了目光,遥遥往太学学府的位置看了一眼,将太学学府里正一同往童子学学舍里去的五位小郎君、小女郎瞧了个正着。 阿彰你说的,是那王、谢、庾、桓几家的小孩儿?郁垒问道。 孟彰笑着颌首。 郁垒和神荼对视了一眼。 孟彰便问:他们怎么了吗? 阿彰,你真的想要知道?郁垒问道。 孟彰便收敛了面上那点惯常带着的笑意,端正问道:可是他们几个有哪里不妥当? 要说多不妥当倒也没有。看着孟彰面上显出的严肃,郁垒直接安抚道。 倘若真有那个不好的,神荼也道,他们也到不了你的近前去。 是我劳烦各位阴神兄长为我费心了。孟彰脸色微缓,低了低头,然后才问道,那 郁垒摇摇头: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你若真想知道的话,说给你听也无妨。就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罢了。 第896章 孟彰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两位门神心里都知道。 孟彰便一拱手:请教两位兄长。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抢在郁垒之前先问道:关于你的那些同窗的来历,你知道多少? 郁垒一顿,细看孟彰面上神色,没有再坚持。 神荼兄长问的孟彰认真想了想,先问道,是他们所以会早早夭折的缘由? 神荼轻笑摇头:你果然知道。 说话的同时,神荼的目光斜斜往侧旁一瞥,扫过郁垒的脸。 郁垒将面上的惋惜隐去,坐得稳稳当当的,好像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孟彰叹了一声,点头道:我确实知道一点。 寻常人家的婴孩和小孩因为家境条件、父母照管不足等等原因夭亡是很常见的事,并不奇怪,但似王、谢、庾、桓这些高门世族却还有相当数量的孩童夭折,除了意外、谋算这些原因以外,内中必定还有什么缘故。 不是所有早夭的世族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跟他一样倒霉到药石罔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机像逝水一样流失的。 行走在太学学府廊道上的孟彰一面听着身侧几个同窗的说笑,一面分神给金銮殿左右的两位门神分说。 我曾翻找过不少资料,心里对这事也有些猜测。 他当时是真的好奇,不太明白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被人团团围着看顾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怎么就早早丢掉自己的小命了的。 要知道,这个世道可还是修行的盛世,几乎每一家顶尖世族都有着自己的、超脱凡俗的力量。这其中的缘由又怎么不让孟彰好奇? 哪怕是世家中的家族力量倾轧,也不会轻易将未长成的小郎君、小女郎牵扯进去的。越是顶尖的世族越是看重自家的苗裔,在那些未长成的小郎君、小女郎周遭守着的,不会只有小郎君、小女郎的父母亲祖,还有家族。 哦?神荼就问,那你猜了什么,说来给我们听听? 带了一点猜度,孟彰回答道:是他们的气数吧。 郁垒并不奇怪,祂眼中浮起笑意,问:怎么猜的? 孟彰将自己当时的那些推测整理了一番。 是对比着猜的。他道,像我自己,该是命数。 因为他跟酆都地府之间存在着某些牵扯,命数纠缠之下就注定了他在阳世里活不了多长时间。 所以不论我父母为我做了多少,又给了我喂了多少的灵药、灵植,到我身上也不见什么效果。 而我的那些同窗,则更多是意外。像王绅,他就是自己淘气带着伙伴私自出外游玩,结果溺亡早夭的。 举了这么两个例子以后,孟彰就简单地做出了总结。 像我这样的,看起来不多,但像王绅那样的,却是占据了绝大部分。但这样的意外,真的能算是意外吗? 孟彰抬起眼睑,看向了认真听他说话的两位门神。 这些资料看得多了,我也就想到了一件事。 郁垒很捧场地接话:什么事? 阴世天地的轮回权柄,被这些家族分去了少许。孟彰道,他们不是阴神,却能通过这少部分权柄,将被他们选中的阴魂投送到他们族群之中,在他们族群里转生。 听了这么一阵,神荼抓住孟彰停住话头的空当,问:所以你觉得是因为他们侵占我阴世的轮回权柄,所以他们亲族的族人里就被削减了阴德、气数,连带着消减寿命故而夭折? 这应该只是部分原因。孟彰摇头。 你觉得还有什么?郁垒问。 孟彰轻声问道:两位兄长,为何阴魂转生天地的时候,酆都地府要先审判他们的前生、惩恶赏善、抹去记忆呢? 神荼笑着颌首:看来你是真的想到了。 孟彰面上不见喜色,叹道:果然是这样的吗? 同样的两个新生儿,一个白纸一张、纯稚懵懂,一个带着前生的因果缘法和智慧积累,哪一个会在他们幼年、少年时代占有更多的好处? 毫无疑问,只要他们之间的先天差距不是那么的明显,问题的答案都只会是后者。 而赢家所能获取到的,可不仅仅只有家族长辈的感情偏向和资源倾斜,还有冥冥之中的家族气数分配。 家族是一个集群,家族气数也是一样,但家族里的每一个族人却是个体,他们每一个人所有的气数也是他们自己所独有。 而家族所有的气数总量就摆在那里,每一个族人能够分配到多少的家族气数,得看他们自己。 他们要凭自己的资质、表现从家族那里为自己抢夺气数。 而争抢一旦开始,自然是要分出个高下,有胜者和败者之别。 似王绅、谢礼和庾筱他们,就是这场气数争夺之下的败者。 他们非但没能从家族那里争抢到多少气数,连同原本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气数也被人给夺走,以至于只能接受一世夭亡的结局。 气数 他们夭亡,并不全是因为他们真的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还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气数被人夺走了。孟彰总结着,又轻声道,家族要集中资源培养更优秀的子弟,便一定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第897章 基本上是这样的。郁垒肯定了孟彰的推断,叹道,阿彰,你对这些事情很上心啊,居然特意腾出了时间去翻查这些资料。 神荼的目光也落在了孟彰面上。 孟彰就笑:倒也不算特意翻查,就是在翻看他们的资料时候多留心一些而已。 略停一停,孟彰又道:两位兄长放心,这些事情不是我能插手改变的,我不会妄动。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于孟彰的这番话显然存了一些疑问。 我们听说,阿彰您跟那鬼母白氏座下的鬼婴胎灵们有些来往 是有过几次交易。孟彰先是点头将事情承认下来,然后又问,是有什么避讳的地方吗? 这个倒没有。郁垒道,就是既然话说到这里了,我们也想问一问你对未来的安排。 未来的安排?孟彰重复着郁垒的问题,似乎有些不解。 神荼解说道:不是修行的安排,是未来道路的安排。你将来想要在这阴世天地里做些什么呢? 孟彰沉默少顷,问道:以我如今的修为,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 早了吗?郁垒问。 神荼答:说早是早,说不早却也不早。 一问一答之间,两位门神的目光又回到了孟彰的面上。 孟彰稳住扶额的手,很是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觉得是早的,因为我应该还没有到需要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两位门神对视得一眼。 嗯郁垒道。 神荼也道:确实是该好好想,想个明白了也不着急,你还小呢。 孟彰淡定无视了两位门神的话,问道:所以我的那些同窗们,果真全都是各家新生的子弟儿郎? 他在金銮殿里和两位门神说着话,魂体却已经同王绅、谢礼这四人一道来到了童子学学舍,在他们自己的座席处坐下。 是的。郁垒回答道,有什么问题吗? 孟彰问:我其实是有些好奇,两位兄长,在你们看来,是那些白纸一样纯稚懵懂的新生魂灵好一点,还是经历过一世、十几世人生的已有魂灵比较好?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顿了顿。 第296章 孟彰只一看就知道他可能问到了某个被各位阴神默契无声搁置的问题。 是不能说吗?孟彰小心地问。 只这顷刻间的功夫而已,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已经整理了思绪。 神荼先摇头道:你我兄弟,没什么不能说的。 在我们看来吗?郁垒叹了一声,倘若单论我们个人,那自然是新生的生灵更看着顺眼些。 神荼又在郁垒之后接话:而要是从天地那边来看,那还得分开来细论。 郁垒点头:是这样的没错。 孟彰想了想,问:从天地那边来看要分开细论,是指的天地立场和天地倾向? 不错。郁垒道,从天地本身的立场来说,完全新生的生灵和曾经经历过轮回转生的生灵都是生灵,他们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便也说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而从天地倾向而论 郁垒一时停住了话头,竟是拿出一个问题来询问孟彰。 你也曾在洛阳护城河处以梦道道炁牵引这阴世天地里积攒下来的众生晦念与杂绪,你感觉如何? 孟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然后才回答道:很可怕。身处其中,就像是细舟行于巨浪之上,随时都有可能跌落,而一旦跌落,怕就会被那些晦念杂绪所吞没,再也难以脱身 郁垒扯动唇角露出一个笑的影子。 那你知道这些晦念杂绪的本来面目吗?祂问。 悔、恨、怨、绝望、眷恋孟彰沉吟着,将那些沉淀在记忆中的思绪一种一种地数出来。 不知是不是也被这些晦念杂绪所感染,孟彰说话的时候,面上眼底也多了几分暗沉与凝重。 郁垒再点头,又问:那阿彰你觉得,这些晦念杂绪的本质是什么呢? 本质 遵循着郁垒这位门神的引领,孟彰挥散心头遮掩着的薄薄迷雾,看到迷雾背后的根源。 是生灵本身对于过去的不满,他们想要改变。 神荼安静地坐在侧旁,看着这两个手□□流。 是,他们想要改变。郁垒笑着看孟彰,问,那你想明白了么? 孟彰沉默地点头,隐去叹息:想明白了。 生灵渴望着改变,对他们的过去不满意,甚至是憎恨,可他们已经死了。 是,死人还能在阴世天地里存活,他们也有阴寿,他们能在阴世天地里等到他们想见、想找的人,只要那人不曾超脱生死、只要他们还活在这阴世天地里,他们就总能等到人。 可正如阳寿有数一样,阴寿也是有一个限度的。哪怕坚定一心等在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们,最后能顺遂心意的,也未必有百一。 第898章 轮回转生,就是天地给予众生改变的机会。孟彰一顿,又道,哪怕众生仍旧会重蹈覆辙,非但不能消减前生沉积下来的恩怨情仇,甚至还将那原本就纠缠得错乱的绳线弄得更混乱,可总也是一个希望。 就是这样了。郁垒点头道,反正新生生灵也一样会纠缠在这世间红尘之中,一样会被红尘纷扰、触动,进而生出种种晦念杂绪来。 除了这个原因以外,大概就是神荼轻声道,相比起催发本源诞生更多的新生生灵,还是将天地中现有的魂灵送去转生更节省些。 孟彰了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天地才会孕育各位阴神 不错,阴神因此而生。郁垒肯定了孟彰的说法。 神荼也道:天地虽然分了阴阳两方世界,但总归是同属一方天地,不可能放任阴阳两方世界彻底独立,彼此之间完全没有交杂联络的。 严格说起来,阴阳两方世界并不是真的就完全隔绝,彼此之间完全没有联络。 毕竟再怎么说,阴世天地里生活着的阴灵,十个足有七八个就是从阳世亡故以后落在这里的,剩下的那两三个才真正是阴世天地里土生土长的生灵。 若要说这只是阴世天地单方面承接从阳世天地那边辐射过来的问题,未免显得太过于牵强了些。毕竟,阴世天地里的一下阴灵不也会通过各种办法转生阳世呢么? 虽然类似这样的手段和法门基本都被掌握在少部分人的手上,近乎彻底垄断了,可那也是真切存在的,不能因为未曾普及、甚至不为寻常生灵所知晓就完全当做没有。 只从这些事实来分说,神荼的话语其实是很有几分偏颇的。可即便孟彰对这一切也是心知肚明,他仍旧没有否定神荼的说法。 他只是将先前的话题又给带了回来。 所以各位阴神兄长放心让我接触我在童子学学舍里的一众同窗们?孟彰问。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面上都含了一点笑意。 祂们在等孟彰接下来的话。 是的,两位门神笃定了孟彰之后还有些旁的说法。他绝不是随随便便就提起这些事情来的。 孟彰定了定神,似是斟酌又斟酌,才终于将心中的那一点疑问问出来。 以我这些时日以来对我那一众同窗的了解,他们该是还没有想过这些事情 不是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真的就蠢笨到完全发现不了一点端倪,他们就只是没有往这方面联想而已。 各位兄长可是想要让我来推一把,帮着他们将那一层薄纸给捅破了? 即便现在的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修为和实力都还有所欠缺,可他们的身份天然就给他们说的话增加了份量。 他们甚至远比他们自己所想的还要有价值。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原本还端正了脸色等孟彰的话,更做好了应对棘手问题的准备,孰料孟彰问的竟然是这个。 饶是两位门神不住提醒,祂们眼底也还是生出了些笑意。 孟彰将那些笑意看了个正着,面上也跟着升起了几分尴尬,连同着他周身的气势也低落了些。 是他弄错了什么吗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几乎能从孟彰绷得紧紧的面容上看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祂们不由得更是乐呵。 孟彰定定地坐在原地,比两位门神更像是一尊神像。 还是两位门神自己不忍心,互瞪了一眼,随后回转目光再看孟彰的时候,却是一下子便缓和了脸色,笑着摇头道:你也就是一小孩儿而已,都还没有长成呢!哪儿用得上你? 孟彰仍旧不动,只定睛看着两位门神面上的神色,问:真不需要我? 不需要。郁垒道,你且只管照看着自己,让自己好好成长便罢。 神荼也叮嘱他道:你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同龄人,不管是童子学里身后有家族作为仰仗的同窗,还是似那鬼母麾下杂草野芒一样的鬼婴胎灵,你想要怎么跟他们来往就怎么来往,想怎么跟他们相处就怎么相处,不必顾虑太多。 且都由着你自己的性子来就是。神荼深深地望入孟彰的眼底,似乎是想要将这样一句话没有任何偏差、谬误地传递给孟彰,叫他真正地听到耳朵里、记在心上。 孟彰静默片刻,轻声问:这是谁的意思? 只听神荼的这一番话,孟彰就听出了几分意味。它绝对、绝对不仅仅是当下坐在孟彰面前这两位门神的意思。 两位门神就齐齐笑了起来。 当然是我们所有兄弟手足的意思。郁垒回答道。 饶是孟彰心里早有所猜测,可真正从两位门神这里得到答案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怔愣茫然。 是的,比起知道自己得到了莫大纵容与放任后生出的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天下之事无一不可为的豪迈,这一刻涌动在孟彰心神之中的,却还是怔愣与茫然。 何德何能? 他何德何能?! 童子学学舍里那些同窗,一个个背后都牵扯着庞大的势力,哪怕他们因为种种缘故早早夭折,离开了自己的生身父母来到阴世,可他们背后仍然有着家族的关注、看重与庇护,他们占了精。 第899章 鬼母白氏麾下的那些鬼婴胎灵,乃至于散落在阴世天地各处的更多的鬼婴胎灵,他们确实没有深厚的家底和背景,也近乎被父母血亲遗忘、舍弃,只如杂草一般在阴世天地里为自己挣命,可他们那庞大的数量,也为他们占去了多。 这两方 一方占着精,一方又占了多,虽然还不能代表阴世天地所有的鬼婴胎灵,但将他们收拢在一起再看,也已经是占去了天下鬼婴胎灵的七八成。 所以两位门神,不,不对,是各位阴神神祗,虽然话里说着是让他想怎么跟同龄人相处就怎么相处,可祂们真正的意思,却是直接将这些鬼婴胎灵们全部划给了他。 只要他点头 是的,只要他点头,那等诸位阴神正位天地,阴世天地里所有的鬼影胎灵就都归于他所有、是他的权柄与职责所在。 为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孟彰才抓住了自己晃晃悠悠的一缕心念,问道。 为什么他们能那样舍得?而忙碌绝对不是这些阴神们真正的理由。 随着孟彰的话出口,他晃晃荡荡、近乎虚渺的视线终于又有了着落点。 嗯郁垒很认真地沉吟半饷,才给出一个答复,非要说的话,阿彰你就当我们是在顺应天命吧。 顺应天命?孟彰跟着重复道。 而此刻身在太学学府里的他已经走过了一条接着一条的廊道,走入童子学学舍的范围。 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并未察觉到行走在他们前方的孟彰的异样,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交谈着。 阿睢,你刚才是从军营那边过来的?站在最左侧、几乎是避着最右边的桓睢的庾筱问道。 桓睢转了目光过来,定定看着她。 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但看起来却是什么话都说了。 被夹在中间的王绅和谢礼对视了一眼,都很有些无奈。 分明都已经将他们两个人给隔开来了,为什么还是会出现这一幕?是这两个人分得还不够远,还是他们两个人的存在太弱了? 庾筱刚往右边看过去。都还没有看见桓睢呢,就先对上了王绅、谢礼两个人的视线。 她顿了一顿,缓和下语气道:我看你周身萦绕着兵戈之气是还不习惯么? 王绅、谢礼心下暗自松了口气。 庾筱到底是没有太过尖锐。 桓睢将目光从庾筱身上挪开,懒洋洋开口:是有一点。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极其自然地打了个呵欠,手还不太习惯地扯了扯自两耳处垂落下来的冠绳。 那你岂不是很早就起来了?庾筱随意问道。 桓睢晃了晃头:也没有多早。 他想了想,又觑了那边厢的庾筱一眼,顺带着将同样看过来的王绅、谢礼两人收入视野里。 若不然,还是他先迈出一步吧?反正他要留在童子学这里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居,轻易翻转不得,他总是要在这里待上数年时间的,不可能这样一直犟着。 比各位上早朝的朝官们要略晚一些。 庾筱、王绅和谢礼三人都没有错过桓睢那缓和下来的态度。 那也很早了王绅慨叹道。 谢礼也在他之后接话道:确实。一日两日的倒也罢了,可时日长久以后,阿睢你魂体未必能够吃得消。 桓睢却不太当一回事儿。 没事。不过是每日里起得早一些而已,权当是操练了。何况他停了停,又看了一眼王绅三人,然后才道,我们各部军营里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起来习练的。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是真的被惊了一下。 这么早?! 桓睢别开视线,压根就不去看王绅三人面上的惊讶,撇了撇嘴,道:不然呢? 真以为人人都似他们这些娇生惯养的文弱小郎君小女郎一样的,高床软枕睡得舒坦? 王绅和谢礼倒也还罢了,多少还算是能理解,但庾筱却是被桓睢的那态度给噎了一下,少顷才将面上被激起的异色给收敛了去。 谢礼用眼角余光看见,想了想,给打了个圆场。 能每日早起是个好习惯,我在生时候阿父还总催着、提点着呢。但凡起得晚了点都会被训斥,也就阿母还护着他说着话,自己还晃神了一瞬,幸而回转得及时,方才没有太过失态。 王绅担忧地看他一眼,将打圆场的重任接了过来。 但类似这样的事情鲜少需要他来,所以一时半会儿之间,他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今日晨早有一件事总在他心里惦记着,这会儿也不是不能拎出来转移话题。 说起来,今日是大朝会的日子吧?他往左右看了看。 谢礼、庾筱和桓睢三人都各自点了点头。 王绅又看定了桓睢:阿睢你方才说你今日里比各位上朝的朝官们要起得晚一些? 桓睢点头。 王绅就继续问:那阿睢你从桓府去往城外军营的路上,可有看见各位上朝的相公了? 第900章 桓氏的部曲不比他们几家只能在自家家族的大小阴域中驻守,他们可以在洛阳城城外扎营,同朝中各部军营混在一处操练。 因为掌理朝中各部军营的各位将军中,足有三成是龙亢桓氏的人。 莫以为三成这个数额就低了,要放在他们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三大世家拢共算一起,也未必有三位能在朝中执掌军营的将军。 谢礼和庾筱一时也都转了目光看向桓睢。 桓睢知道这三人想听什么,可他噙着笑果断摇头,连一点联想浮翩的机会都不给:没有。 饶是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在看见桓睢表情时候已经有了预感,可当桓睢真的将话说完了,他们还是止不住地失落。 没有吗?王绅道。 谢礼也是隐去了叹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庾筱虽然没有说话,但眼底也是沉着相类的不甘。 桓睢噙着笑意看着这三人一阵,才将目光转向行走在稍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正是入神的孟彰。 在外间斟酌着轻重、拿捏分寸的人只管着急焦虑,可人家正主却仍然坐得稳稳当当的,安稳似泰山,真是 既合乎常理又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恨。 桓睢这样想着,更是坚定了自己心底里的某个认知。 不知是桓睢的目光惊扰了孟彰还是怎么地,桓睢的视线才堪堪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先前一直出神的孟彰便微微侧身,往桓睢这里递了一个视线过来。 桓睢先是一惊,随后才稳住心神。 他对孟彰点了点头。 孟彰同样点头致意,收回目光去。 桓睢的视线稍稍压落,不再看着孟彰。 孟彰虽然宽和,但着实敏锐,非是可以随便糊弄的人物。而更紧要的是,孟彰他想走的路跟他择定的路压根儿就不同,又如何会是他的明主? 还是罢了吧。 王绅、庾筱倒也还罢了,他们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并未察觉到侧旁两人的小小交流,可回过神来的谢礼不同,他堪堪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略一定神,谢礼将心神间激荡起的涟漪镇压下去,不叫任何痕迹显露在外。 孟彰再看得一眼他的这些个同窗,心神收拢,只看着那一左一右坐在他侧旁的两位门神。 两位门神也似乎在这间隙中整理了思绪。 不错,天命。神荼先点头。 郁垒在之后给予孟彰更详细的解说。不过在那之前,孟彰先听到的,却是一个问题:阿彰你觉得,为什么你与我们诸多兄弟手足不同,不仅仅是要往阳世天地里走一遭,回到阴世天地里时候还是现在这副小郎君面目? 孟彰缓慢摇头,他看定了两位门神,问:你们已经知道了?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苦笑着摇头。 我们不知道。 那孟彰问。 郁垒和神荼目光一碰,同时轻声问:阿彰你觉得在我们这些阴神神祗的身上,真有所谓的巧合和意外存在吗? 孟彰的唇线一时绷紧。 所以你们认为孟彰只能问,如今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一切,有天命的痕迹?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孟彰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直到半饷,那边厢的孟彰已经走入了童子学学舍,在他自己的座席处坐下了,他才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如果你们想错了呢?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说法,两位门神都笑了起来。 孟彰却没有笑。恰恰相反,他面色绷得死紧,几乎连那未长小郎君所独有的稚嫩都被完全抹去:如果呢? 在孟彰如此坚持的态度下,两位门神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阿彰郁垒皱着眉头狐疑看他,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神荼也定睛地仔细看孟彰,不错过他身上任何一处异常。 孟彰眼睑低垂,半是返照己身,半是遮蔽两位门神的目光。 我不知道。他摇头,我只是想着,相比起阴世天地里的各类阴魂,还未曾长成就早早夭折的诸多鬼婴胎灵们,或许还要更适合支撑各位兄长的位格,让各位兄长更顺利地推进阴神正位天地的大势 话说到这里,他终于抬起了眼睑,让两位门神一路畅通地望入他的眼底。 这些未曾长成就早早夭折、心智也都未曾完善的鬼婴胎灵们才更是简单、也更纯粹,不是吗? 听着孟彰将话说完,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尽都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郁垒道,阿彰你是在担心这个啊 神荼也是摇头失笑:我也没想到,阿彰你竟然是在担心我们被人糊弄着舍去原本可以省去许多力气的法子,平白走了更多的冤枉路。 孟彰一时怔愣,半饷没能反应过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见得,不禁又更笑得开怀乐呵了。 孟彰目光中的焦点聚拢,定定看着两位门神。 第901章 尽管他看着两位门神的视线中没有夹杂上其他的意味,可被孟彰这样盯视着,两位门神也仍然抑制不住地生出些心虚来。 这件事情,郁垒清了清嗓音,才继续道,确实是阿彰你想多了。 神荼也叹了一声,接话道:就算阿彰你说的才是对的,那些数量庞大的鬼婴胎灵们,才是最适合在阴神权柄旁落时期支撑住我等一众兄弟手足的位格,维系我等阴神地位的群体可那又如何呢? 孟彰面上神色一停。 郁垒和神荼看定了孟彰。 从时局上来说,现下早已不是我们各位兄弟手足被封印、最为无力、落魄的时候了。郁垒道。 神荼又是接话:我们已经从那个处境中走出,现如今的我们,已然让阴神正位成为天地间的大势,只需要跟随着时间流转、人心变幻,阴神正位的大势就会变成现实,我等亦将步步拾起原本属于我们自己的荣耀。 在最落魄、最危难时候的我们或许会需要这些小孩儿,但走过了那个时间段的我们却不是。郁垒道。 神荼也是颌首。 若从方法上来说郁垒笑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们也不需要。 孟彰听着这话,心神轻轻一动。 不是这句话有什么特殊。它一句话就十来个字,能有什么特殊呢? 真正触动孟彰心神的,是郁垒说话时候眉眼间流淌着的悲悯。寒凉却纯净的神光萦绕在这位门神的周身虚空,是天地在簇拥环护,也是郁垒这位阴神的本心在映照八方。 神荼像往常每一次似地接着郁垒的话往下说道:那些鬼婴胎灵都是未长成就早早夭折的小孩儿,生时没能得享平常人所能享有的寿数,亡去落到阴世天地里以后又没有后人祭祀,甚至被父母、血亲掩埋去自己的存在,实在是可怜得很。 莫说我们还没有落到需要借助他们力量维系己身存续的地步,就是真的到了那种境况,我们又如何能够再将这些可怜的小孩儿拖入我们所在的漩涡和乱局里? 原来是这样孟彰恍然,你们其实一直在看着他们。 什么时局不合适、什么已经不需要了不过是顺带的理由,这些阴神们真正将一应鬼婴胎灵划归给他的原因,分明就是后头的那一个。 让那些鬼婴胎灵在这阴世天地里保持着相对的独立,而不是被人当做某种资粮搅和进时局的漩涡之中,就是各位阴神神尊们在解脱己身困境的同时能够给出的最大庇护。 神荼摇了摇头:也不算是一直在看着,就是收拢了些命途坎坷的女子,叫她们帮着解决一些小麻烦而已。 将他们划归给我,你们就能放心? 尽管孟彰的话没有说完,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也完全领会了他的问题。 这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你这段时日以来跟他们之间的来往,所有人都看着呢,如何还担心这个?郁垒先道。 神荼也笑着问孟彰:你会让那些小孩儿成为你手里用于冲锋陷阵的尖刀吗? 孟彰不假思索地摇头。 郁垒也问:那你会让这些小孩儿成为你手中可以再生的修行资粮的一种,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令他们物尽其用,直到他们所有可以被利用的价值完全压榨干净后再将他们当废物一样丢弃? 孟彰再次毫不犹豫地摇头。 于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笑开:这不就是了? 孟彰直愣愣地看着两位门神,一时半会儿愣是没想明白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所以,两位兄长方才所说的天命,其实都是在诓我的? 两位门神面上眼底的笑意陡然一滞。 没有的事!神荼先道。 对,我们绝对没有这样想过!回过神来的郁垒也快速跟上了神荼的脚步,接话道。 天命是真的天命,但利弊我们也确实是权衡过了的。遍数整个天地,神荼正色道,也唯有阿彰你最适合这个担子了。 郁垒也点头:阿彰你也知道,虽说我们如今的头等大事就只是正位天地,可在正位天地以后,我们也并不是真的就能腾出身来的。 更准确地说,如果现下的我们还算是有些时间来看顾这些小孩儿的话,那等我们正位天地以后,就真是连这一点闲暇都没有了 第297章 郁垒说着说着,脸色几乎都能拧出苦汁子来。 神荼觑着孟彰的脸色,也道:但阿彰你不同。 孟彰才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又再一次绷紧了。 郁垒的声音便轻缓了几分。 我们正位天地,需要担负起各自的职责,掌理阴世天地,交通阴阳两方世界,让轮回往生真正遍及天地所有生灵郁垒道。 我们显然是要睁大眼睛四下奔波劳碌的,可阿彰你身上的神祗本源还没有补全。你还会有很多很多闲暇的时间,你郁垒的眼神似乎是躲闪了一下,又似乎是没有,所以他们托付给你,才是最合适的事情,不是吗? 第902章 这也是所有兄长的意思?孟彰沉默半饷,问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很想要点头,祂们甚至还想要利索地将一圈大兄的名号都给孟彰数落一遍的,但是那些从天地各处投照过来的目光还是让祂们理智地选择保持沉默。 事实上,祂们也只能沉默。 不然呢?摇头否定吗?真将孟彰当那可以随意糊弄的小孩儿看待么? 看来,孟彰又低声道,各位兄长们早在之前就已经算好了的啊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陡然坐直了身体,拧紧眉关盯着孟彰。 阿彰你别乱想,我们并没有谋算你的意思 阿彰,那些小孩儿要怎么安排,一切都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要是不耐烦接手,也可以不接,让他们像现在这样各自成长也没什么的 两位门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方才怅惘地压低目光的小郎君掀起了眼皮子。 那双湛清、明亮的瞳孔里带着点笑意看祂们,又哪里还有什么失落、什么怅惘呢? 两位门神的话语停住,那到了嘴边的话语也都说不下去了。 孟彰还在笑:真的全都只看我的意思? 两位门神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最后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的。郁垒道。 神荼也道:你愿意接手,那就全都交给你;你要是不愿意接手,那就还由我们似现在这样偶尔分神照看。 孟彰沉吟着,半饷没有回答。 郁垒声音还是有一点闷,当然,若不细听的话是分辨不出这些许区别的:不必急在这一时,你回过头去慢慢想也是可以的。 孟彰低低道:我知道,但是 神荼正笑着看他,竟是已然一扫方才时候的低落与无奈。 孟彰在那双带笑的眼睛里看到更多的,其实还是欢欣。 连他自己都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的欢欣。 阿彰,你知道吗?神荼在对他说话,方才你与我们顽笑的时候,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我也是。这时候,一旁的郁垒也有声音传了过来。 孟彰顺着声音看过去,果真就对上了一双含着同样笑意的眼睛。 孟彰的视线不由得再次压落下去,就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地下意识躲避。 两位门神却不以为意。 你惯常不是一个容易跟人顽笑的品性。唯有与你足够亲近、唯有足够让你放松信任的人,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 所以,我们是真的很高兴,并不是诓骗阿彰你。 孟彰轻咳了一声,半饷才道:那些鬼婴胎灵的事情我可以接手,但我认为不需要过多地干涉,只需要给予一些基础上的帮助就好。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当然知道孟彰这是在刻意转移话题,可看着眼下这样躲闪的小郎君,祂们还是选择了顺从。 阿彰可是弟弟,不是兄长,得让着。 可以。郁垒正色道。 神荼也将那些笑意收好,认真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跟各方鬼母交流沟通的那些女子们便不需要撤去了。 孟彰认真想了想,又问:神荼兄长,可否再多安排些人手? 再多安排些人手?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不意孟彰竟提出这样的一个要求来。 孟彰点了点头:嗯。 接下来的几十年、近百年时间里,既有司马氏皇室内乱,又有五胡乱华,显见是动乱纷起的时代。在这样混乱的时局下,只凭现下各方鬼婴胎灵的力量,只怕未必能够自保。 孟彰想为他们多寻得一二庇护。 两位门神几乎不作思索,当即就点头应下了:可以。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许几个人而已,有什么困难的? 孟彰就笑了起来。 正闲话间,童子学学舍里的一句低低议论声传入了孟彰的耳朵里。 说来这个时候,大朝会那边应该已经开始了。也不知那金銮殿上这会儿得是怎样的热闹。 热闹又怎么样,似我们这样的小郎君,不还是得待在这学舍里读书上课?还是收收心思吧,好好上课听讲,待回家去还能有些底气央求家里的长辈跟我们说道说道呢。 那是你们家。我们家现下在帝都里当相公的,是我家的高伯祖,我可不敢 那倒是。 若不然,我们这样,你今日回家去央求你家长辈跟你细说,待明日今时,再由你来讲给我听,也好让我开开眼界。 你可计较得真好。你家那高伯祖时常板着一张脸,我家这叔祖又岂是能容我放肆的? 可你家叔祖见了我们的时候时常有笑的 有笑那又怎么样?他笑了就当他真放纵我了?你是没见过他拿出戒尺来训我的时候! 听见这些议论,正在金銮殿里闲坐、很有些无聊的孟彰便索性放开了目光,将金銮殿上那一众闭目静等的朝官们收入视野里。 第903章 或许是因为这一回他的目标比较明确,所以他没有花费多少工夫就将这金銮殿上的各家朝官们跟他那些同窗们对上了。 这一个相公是他哪位同窗的高伯祖,那一位侯爷又是他哪位同窗的叔祖,再有另一边厢的侍郎是他哪位同窗的舅爷 纵然孟彰对这件事并不如何上心,可那些寻找、对照的结果还是再一次让他慨叹。 两位门神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孟彰简单解释了一句。 两位门神就笑了。 郁垒更是道:那你慢慢找吧,只希望等你将这些关系找出来的时候,莫要觉得头疼才好。 孟彰也笑:各家世族俱都联络有亲,真要梳理盘算,这金銮殿里的,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脱出这层关系网去的,我知道,不过是眼下干坐着无聊,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而已。 两位门神听得,倒是收敛了面上的笑意。 神荼问道:真那般无聊? 郁垒想了想,也提议道:不若我们先往外头走走,这边厢的等他们正式开始了我们再过来? 至于说他们出去会不会影响到孟彰在童子学学舍那边厢的上课学习这事情,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是完全没有担心过。 孟彰身上的阴神本源再是残缺不全,他的神魂也比旁人强韧,这种程度的一心二用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反正这会儿孟彰又没有在修行参悟,担心这个做什么呢? 孟彰想了想,又往金銮殿上的各位朝官处张望一眼,还是熄灭了心头的那一点意动。 不了,他道,这些朝官们也不是干坐,他们都在蓄势。 蓄势,然后等待爆发的时机来临 这两步固然一个寡淡平静,一个精彩轰动,但它们其实是不能分割的。缺了前者,后者会显得乏力;而缺了后者,前者便缺失了后劲。 事如此,势亦是如此。 孟彰既然要完整地看过这一场金銮殿上的朝争,就不能错过蓄势的前者,也不能只顾着爆发的后者。 还是在这里等着吧。他道。 既然孟彰已经拿定了主意,那郁垒和神荼这两位只作陪客的门神自然也没有再多话。 但一味干坐静等到底无聊,郁垒觑了下首的各位朝官一眼,又转了头往后殿处望了望,问:你们说,那司马檐会晾着这些人到什么时候呢? 该说的话都已经跟孟彰说过了,这一刻的郁垒无比的放松,起码比之金銮殿里等待的各位朝官们是要放松许多的。 晾到什么时候?神荼也很是配合,祂认真思量、推算过几回,答道,午时左右吧。 虽然早先时候我们打趣过说司马檐或许会将时间拖到入夜,但实际上他不可能做得到的。所以我估算,该是午时左右,这个时间点就差不多了。 午时左右么?郁垒没有太放在心上,祂转头问另一边的孟彰,阿彰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了。孟彰回答道。 你们两个都认为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吗?郁垒几乎没怎么思考,直接就道,那我也押这个时间点吧。 神荼看祂一眼,很有些无奈。 阿彰也就算了,你这个自己发起赌局的人,是怎么做到跟着旁人的押注走的? 郁垒叹了一声:因为这个答案是最正确的啊。 不是司马懿、司马师还是司马昭,更甚至是司马慎,他们都不可能放任司马檐将满朝文武的脸面尽数扫落地面,而同样的,司马檐作为晋武帝,还是当代阴世晋朝龙庭里的帝皇,他的态度和意志也须得重视。 哪怕不看在司马檐本人的份上,只看晋武帝这个身份,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三人就得给司马檐保存颜面。如此一折中,最后的结果不就是午时左右呢么? 你既知道,那你缘何又要发起这一轮赌局?神荼问道。 郁垒叹了口气,回答道:因为无聊。 罢了罢了,祂又道,这一轮便算我认输,你们且说一说,你们要些什么? 果然真是这样 孟彰也是忍不住一阵叹息。 早在郁垒提起这个赌注来的时候,他心里便已经有所猜测了,但等郁垒真的放话的时候,他还是很有些无奈。 我现下不缺什么东西。所以不必找着由头给我送东西了。 郁垒还没说话呢,那边厢的神荼就笑了。 眼下这会儿不缺没什么,且只记着就行了,待回头去,有什么东西想要的、需要的,你再跟郁垒要不就可以了?神荼道,随后祂又转了头问郁垒,我说是吧,郁垒? 郁垒甚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又抱怨也似地对神荼道:我方才就不该开这个头的,这不,正正给了你机会掏空我的库房。 神荼嗤笑一声:你那库房里收着那样多的好东西,是我一个人能够给你掏空了的?你再要这样说的话,那就莫怪我真的出手了。 郁垒先是躲闪了一下,随后仿佛是无意识一般地瞥了瞥孟彰,终于卸去了坚持的力气,叹道:罢了,罢了,总归这一次是我自讨的。 第904章 祂摇了摇头,忽然又一瞪那边厢的神荼,恶狠狠般赌咒道:神荼你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给我都还回来! 神荼呵笑一声,神色淡淡,似乎压根就没有将郁垒放出的狠话听在耳朵里。 而这也很明显地刺激了郁垒。 郁垒整个人的气焰都升腾了。 你给我等着,我会让你真正见识我的手段的。 神荼随意点头:嗯,我等着你。 郁垒更怒,祂瞪着神荼半饷,忽地伸出手来抓住孟彰的手臂。 阿彰,待过得两日我找着了机会,你就同我一道,如何? 孟彰几乎想要叹气,他试着将自己的手臂往回抽。 郁垒抓得更紧。 我就不了孟彰试图表达自己的意见,然而一点用处都没有。 阿彰,神荼祂惯常是个小气的,少有人能够从祂手里争到什么好处。郁垒紧盯着孟彰的双眼,说道。 孟彰还试图挣扎:神荼兄长祂曾经给过我 郁垒截断了他的话:不错,正因为祂对你大方了,所以你才更应该帮助我啊。有你在,阿彰,我保证我的成功率能够再往上拔升几成。阿彰,你信我! 孟彰只能向另一边厢的神荼递去求救的目光。哪怕他心里很明白,这一出根本就是两位门神在唱双簧。 神荼对他笑了笑,下一瞬却是配合着郁垒作声道:郁垒,枉你还是个当兄长的,自己无用就要将幼弟也给带上,你真不怕回头各位阎君大兄们找上门来跟你分说分说? 郁垒哼了一声:我不过是怕幼弟见识少错过了真宝贝,所以才准备给他做一回掌眼的罢了。你这般担心,莫不是你心疼自己家宝库里的那些东西,宁愿让那些东西在库房里积灰,也不愿意拿出来让它们帮一帮阿彰? 神荼也哼一声:真要是阿彰用得上的,我那库房打开了给阿彰挑,但怕就怕有些人仰仗兄长身份压着阿弟帮祂欺负其他的手足! 郁垒听得一愣,不自觉地松开了拉着孟彰的手,转身面对神荼:你的意思是,我欺负你? 不然呢?神荼问。 郁垒愤愤指责:明明先前你才要从我库房里带走一件藏宝,现在你就说是我欺负你?!到底是谁欺负谁,你自己不清楚的吗啊?! 神荼完全没将郁垒的那愤懑放在心上:赌局是你自己开的。 所以?!郁垒怒喝着问。 神荼语气淡淡:所以,是你自找的。 啊!郁垒被逼得整个人都快要喷火了,祂面上一阵阵红光翻滚,像极了那将欲爆发的火山。 可莫要忘了,郁垒祂可是阴神啊。 坐在一旁似是局外人又似是漩涡中心的孟彰看看这边的郁垒,又看看另一边的神荼,都快要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所以,这两位门神的来回交手,到底是真想让他不需要太计较地收下两位门神给他的东西,还是两位门神借了他来做幌子好捉弄一下对方? 阿彰。忽然,磨着牙怒瞪着神荼的郁垒唤了孟彰一声。 孟彰回神,应道:郁垒兄长? 我刚答应了从我的宝库里取一件东西给你的,是吧?郁垒没有看孟彰,仍是怒瞪着神荼。 孟彰沉默着没有应声。 郁垒也不在意,祂径自道:只要你能够帮我这一把,那东西我就真的送你了。 算报酬。郁垒咬字清晰,完全不会让人错认。 所以,还没等孟彰接话,神荼先就呵笑一声,你是要赖账吗,郁垒? 还是作为一个兄长,赖掉阿弟的账?你可真是出息了,就不怕回头各位阎君大兄来找你吗? 当然不是。郁垒梗着脖子道,我说的算报酬是指阿彰从你库房里带走的那件藏宝,算我给他的报酬,你这里的因果将全部由我接下,你懂吗? 神荼缓慢地点了点头,同时露出一个意味莫测的笑容:先前是还有些不太确定,但现在我懂了。 郁垒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孟彰的目光从这边挪到那边,又从那边挪回到这边,但他犹豫一阵后,到底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给咽了回去。 不是他贪图两位门神库房里的藏宝,想要顺水推舟地承了两位门神的好意,成为这一场笑闹后头最大的那个赢家,实在是 这会儿他总觉得自己是那个多余的。 他闭了闭眼睛,心情一时复杂。 两位门神乃至这方天地里的其他阴神,全都有过一段漫长的、被封印的煎熬日子。尽管祂们自己对那段时日的反应都还算坦然,可那些日子总还是在祂们的身上留下了某些痕迹。 似现下这样,各位阴神相处着、相处着就会不知不觉地将其他人撇开,只和自己的同伴交流沟通,不过只是其中的一种表现。 祂们不是有意,却也真将其他人摒弃在了祂们的交流范围之外。 哪怕是跟祂们这次交流密切相关的另一个人,哪怕是被祂们承认、得祂们照看的孟彰。 第905章 不,或许正因为此刻坐在祂们侧旁的那人是孟彰,所以两位门神才放心地陷入了这种特殊的状态之中。 孟彰心中隐隐叹息,却半点不慢地将这周遭无意识浮动的复杂情绪牵引入自家的各方梦境之中,令它们成为那些梦境世界积蓄的一部分。 而不得不说,这些由两位门神特殊经历、状态所牵引出来的情绪足够复杂,品质亦是不凡,仅仅只是这么一些而已,竟已经能够支撑起数个梦境世界,让它们从虚虚勾画的状态变成有了骨架作为支撑的灯笼。 尽管那支撑梦境世界的骨架材质不值一提,颤颤巍巍的甚至都经不住一点风雨,可那骨架确实是支撑起来了。 孟彰心神高悬,再俯瞰过这些支撑起来的梦境世界片刻,便就收拢心神,睁开眼睛来。 这一抬眼,就让他直直对上了两位门神的目光。 两位兄长这是,争论出一个结论来了?看着两位门神的脸色,孟彰笑问道。 郁垒便不提了,这会子连神荼似乎都有些愧疚。 我们不是故意的,阿彰你 不等两位门神将话说完,孟彰就笑着止住了祂们:不过是些许小事而已,两位兄长不必放在心上。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再细看了孟彰一阵,确定他果真不在意,方才缓缓地放松下来。 阿彰你方才是心有所感,修行又有了些进益?郁垒笑问道。 孟彰也扬起了唇角,笑着点头:托赖两位兄长。 神荼却是摇头,不领这份功劳:这事儿,还是多亏了你自己。说起来,你修行的这梦道也确实比较巧妙,只需不断地体历世事、增长见闻、刺激情绪,便能在前期快速增进。但是 祂斟酌着说话,不想过分刺激孟彰。 孟彰这梦道前期的修行确实是需要刺激情绪,让情绪成为支撑他梦境世界的力量,可这些支撑他梦境世界的情绪却也很是讲究,并不是所有情绪都合适的。 那些过分激烈、爆炸的情绪非但不能支撑梦境世界,反倒会冲破梦道修士构架出来的梦境世界。而一旦梦道修士所构架出来的那些梦境世界破裂,梦道修士的心神也会被摧折。更严重的,甚至还可能会消磨梦道修士自身的根基,不能不小心慎重。 孟彰微低头,认真等待神荼的指点。 神荼见得清楚,眼中就带上了许多笑意。 你也得多注意些,莫要被那快速精进的修行给迷惑了,以至于忽视了梦道修行的危险。 孟彰郑重点头:兄长放心,我会小心的。 在神荼之后,郁垒也提醒他道:梦道的修持,到了后头确实都会走上借假修真、由幻化实的路子,但阿彰,那都是走到了后头的梦道修行,你现在还只在梦道修行的前半部分 默默地听着的孟彰心神一动,无声否定了郁垒的说法。 太抬举他了,他现在哪儿只是还在梦道修行的前半部分,分明就是才刚刚开始,根本就还没往前走出几步远。 至于他早先那种将莲花偶人的秘法从梦境世界中具现出来的方法 虽说也触碰到了借假修真、由幻化实的边沿,但仅仅只是边沿而已,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的借假修真、由幻化实。 他倘若真修行到了那种境界,就压根儿不需要他自己再苦心推演其中的秘法、然后采摘月下湖里的莲花自己制作偶人,直接从梦境世界中招引出太乙真人所制成品不是很好?哪儿需要似他早先的那样麻烦? 那些借假修真、由幻化实的事情,是你以后才会碰触到的,只眼下的话,你还需要分清虚幻与真实,切记莫要沉沦梦境世界,以至于让自己的心神陷落在梦境世界之中。 孟彰认真地领受训导。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又定睛看他一阵,见他果真听进去了,方才真正缓和了眉眼。 放松下来的两位门神想了想,索性就趁着这个机会帮孟彰再加一道防护。 梦道修行的这种沉沦危险,也不是没有办法破解,阿彰你可要听一听?神荼问。 孟彰果断点头:请兄长指点。 慢了一步的郁垒很有些懊悔,连连拿目光去剜另一边的神荼。 神荼只将那锋利的目光当做拂面春风,一点都不受影响不说,看起来甚至还很享受的模样。 说破了其实也简单,神荼道,阿彰你给自己布置一个能在你沉沦梦境世界时候唤醒你的人也就是了。 孟彰也是恍然。 道理确实很简单,他沉沦在梦境世界里不就是睡过去了吗?既然如此,那找一个能唤醒他的人不就可以了?尽管对那个唤醒他的人要求很苛刻,可也确实是个法子。 两位门神见他明白过来,也都笑了。 郁垒更是直接伸出手去将神荼的手臂拉高,让祂的袖摆在半空中自然垂落,而祂自己却是一点不客气地将另一只手伸进那袖摆里摸索。 神荼瞪了郁垒一眼,到底是没有阻拦。 郁垒也不惧神荼的眼刀。神荼视线剜过来祂还是笑着的:我们方才已经说好了的。 说好归说好,但你这样不客气直接自己拿,不觉得过分了吗? 第906章 神荼都懒得理会祂了。 可神荼退让,不代表郁垒也愿意熄火。 祂一面伸手在神荼的袖袋中翻找,一面竟还很好意思地抱怨道:你都知道自己收了不少东西,怎么不再分放得条理些?我这样很难找的啊。说起来,你到底将那盏灯给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哪个库房,我怎么都没看见? 神荼都被郁垒给气得没有力气了。 木字库房左数第三十六方界域,我说你到底找到了没有! 郁垒不理会祂,循着神荼所报出的位置找过去,终于面色一喜。 待祂将手从神荼的袖袋里收回来时候,手里便多了一盏灯笼。 说来也是玄奇,那灯笼从神荼袖袋里出来映入孟彰眼底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正常的灯笼模样。而到得它完全脱离了神荼袖袋的界域被郁垒拿到他面前来展示的时候,竟然还是正常灯笼的模样。 这个给你。郁垒直接将那盏灯笼递给了孟彰。 孟彰没想去接,于是那灯笼就悬停在孟彰眼前。 神荼先是对孟彰一笑:收起来吧。尽管郁垒说的大多都是废话,但刚才祂有一句说得没错,它在你手里确实比留在我库房里积灰的好。 见孟彰始终没动,神荼就又道:珍宝搁置库房,空耗岁月也会让人叹息,是也不是? 第298章 这回神荼不再等孟彰的反应了,转头就对另一边厢的郁垒道:我的灯笼已经被你拿出来了,你的那盏呢?莫不是也要我来动手? 我又不是你,总是磨磨蹭蹭的。郁垒习惯性地刺了神荼一句,紧接着就自己转手探向袖袋的位置,摸索少顷后,果真也取出一盏灯笼来。 两个灯笼还没凑到一起的时候,只听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对话,孟彰便已经在猜测这两盏灯笼实该是一对的。可直到这两盏灯笼被一并推到孟彰面前来的时候,孟彰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两盏灯笼的互补与威能。 眼下在阴世天地里也是白日,尽管天光始终灰蒙,不似阳世天地里的澄澈光亮,也仍然能通照天地。 然而在天光面前,这两盏灯笼的灯光也未被完全覆压,独守灯笼所在的三丈虚空。 尤其当两盏灯笼摆在一起,相互勾连支援的情况下,就连天光也似乎被灯光倒逼着退让了五分。 沐浴在灯笼火光之中,饶是原本笃定了心意要拒绝的孟彰,也不禁在恍惚间多看了这两盏灯笼几眼。 灯笼上糊的是苍白的薄纸,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材料、手段制成,孟彰打眼过去一望,眼中、心头便似乎映照了苍茫的天地。 糊在灯笼的白纸上没有特意描摹勾勒图景,只有一个似画非画、阴章玉书一般的图纹。 孟彰的心神才堪堪捕捉到这两个图纹的存在,那映照着的苍茫天地间便就凭空多出了两道阴寒纯净、近乎贯穿天地的神光,神光中央有两道身影影影绰绰。 孟彰虽也没看清那神光中的人影面目,但那熟悉的气机却也给他指明了答案。 祂们不是旁人,恰正是此刻坐在他侧旁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当孟彰舍了那灯笼的形制、材质以及其上承载的图纹以后,他稍显涣散的心神也终于收拢,在那灯笼中投递出来的灯火中懒洋洋地游走,被灯火中宏大、暖融的神意簇拥环护。 孟彰也在这无比舒适惬意的境况下,确定了这两盏灯笼真正的威能。 一盏是引路,一盏是护持。 引路的那盏灯笼主内,它环护着魂体的心神。在这盏灯笼的灯火照耀下,不论眼前是怎样的迷雾混沌,灯火也能护持住他心头一线清明,为他指引前方真正的道路。 护持的那盏灯笼主外,行杀伐。若有外魔非得牵扯灯笼护持下的魂灵、不愿放人,这盏灯笼的灯火便会叫它知道什么是清道。 这两盏灯笼一内一外,一防护一攻伐,足可称得上周全。 如何?这两盏灯笼不错吧? 孟彰被郁垒这讨功的话语给拉回了心神。 他摇摇头,抬手又将两盏灯笼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方向推了推。 东西确实是好东西,但我不能要。孟彰先道,为了不给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说服他的机会,他又先转移了话题,两位兄长乃是阴世天地门神,承领镇守鬼门关的职责,这两盏灯笼,莫不是就是鬼门关前头垂挂、用来给所有阴灵魄鬼指路的吧? 这样意义重大的宝贝,它们不挂在鬼门关上,给了他? 鬼门关前头何曾少了灯笼?郁垒摇头,推翻了孟彰的猜测,而且,这两盏灯笼连同如今悬挂在鬼门关上的诸多引魂灯笼一样,都是我跟神荼两个手制。倘若鬼门关前头真少了灯笼,我们两个再制了来挂上也是一样的。 神荼也点头:对,它们虽好用,但要说有多罕见难得,却也未必。 不是罕见难得,两位门神会将它们给仔细收藏在自家宝库里? 孟彰虽然低垂着目光不说话,可他那明显的不相信却已经传递出去了。 郁垒就叹了口气,再解释道:我们将它收在宝库里,说来也还是跟那早先给你的桃核核雕一样的理由,它们是我们在封印中闲来无事瞎琢磨的少数几件成品之一。 第907章 神荼也点头:那时候年纪小,总觉得自己日后能挣脱那封印、顺利将神职收拢回来,封印中又闲得发慌,便时常想着等自己出来以后要怎么践行神职。 那桃核核雕,是我们对自己神职、权柄的认识与映照,而这两盏灯笼,则是我们在神职、权柄的基础上,尝试着去摸索自己道路的成果之一。 等神荼的话语说完后,郁垒就做出总结。 所以我们收着这两盏灯笼,主要还是因为它们见证着我们的生长,很有些意义的缘故。并不真是它们有多珍贵。 神荼又道:或许在很多人眼里,它们是宝贵的,但在我们这里 祂轻笑着摇了摇头,才继续道:我们好像有跟你说过?所谓法宝只是我心、我道的映照与印证,真正重要的,从来都只是我们的心、我们的道,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不得不说,孟彰再一次被两位门神说服了。 纵是这样,我从你们这里带走的物件儿也不少了。孟彰正这样说着,目光往下方金銮殿里静坐的满朝公相,忽然又做恍然大悟状,再一次定睛看住两位门神,问,我说两位兄长特地陪我来这里走一趟也就罢了,居然还一直陪我在这里坐着,原来是为的这个! 两位门神对视了一眼,只笑。 我很让你们担心吗?孟彰无奈地问。 你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郁垒问。 郁垒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他听到的是什么还重要吗? 孟彰幽幽看祂。 郁垒哈哈强笑两声,别开目光去。 关键时刻还是神荼更靠得住。 祂低叹一声,将孟彰的注意力拉到祂那边去。 我们实在是很不放心你,这不是你在炎黄人族族群中有没有可以仰仗的力量就能改变得了的事情。神荼道,尤其是你的那份策论出来以后。 郁垒也收敛了面上嬉笑,微微压低了脸听神荼说话。 你虽才回到这阴世天地没多久,但阴世天地这炎黄人族族群里的诡谲局势你也不是完全没有察觉。 孟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然而在他话语出口以前就看见了神荼举起的手。 祂拦住了他。 你不是蠢笨的,阿彰,我们也相信你在决定出手之前就已经权衡过利弊,神荼也定睛看住他,但是 阿彰,相比起你要做的事情,你如今拿在手里的倚仗远远不够。 孟彰垂眼,听得认真,面上神色却不见分毫涟漪。 有很多人在看着你,阿彰。神荼也不在意,继续道,而在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眼里,阿彰,你所能够握有的是未来,而不是现在。 静默了许久的郁垒也在一旁说道:能拥有未来是好事,但只有未来而不曾把握住现在,是不能真正拦下那些人伸出的手的。何况,未来 祂顿了顿,很严肃地道:未来到底是跟随着现在衍生下去的,倘若现在被歪曲乃至被截断,那未来也是要改变的。 很多人在看着我?孟彰问。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点头。 孟彰忽地一笑,扬眉问:只是看着?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也跟着笑了起来:是不是单单只看着,那还是要看你的后续。 倒也是。孟彰明白地点了点头,他目光往金銮殿中的各位朝官看过去,就像我拿出来的那份策论一样。 是,就像你拿出来的那份策论一样。郁垒道,它就像砸在水里的石头,是会就此沉底、了无痕迹,还是会激荡一片涟漪,更或是成为一方礁石、叫流水让路,全都得看后续的动作和发展。 孟彰沉默良久,才又将目光从金銮殿那各家朝官处收回,看着被摆放在他面前来的两盏灯笼。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目光也跟着回转。 我们想要给你的现在多加几分庇护。神荼轻声道。 孟彰抬起眼睑看了看两位门神,默默地伸手一拿,将两盏灯笼拿在手里。 灯笼中的灯火猛地一跳,便有两缕属于孟彰的气机被牵引着分别落入两盏灯笼内部的灯托之中,无声又自然地浸润进灯油里。 陡然亮了一个台阶的灯火照耀着两位门神的面容,将那上面的笑映照得无比清晰。 那桃核核雕呢?郁垒连声建议道,将这两盏灯笼挂到那桃核核雕的门户上,能更好地发挥它们的力量的。 神荼也是点头,更迎着孟彰的视线道:我们当初在做出它们的时候,有想过怎么让它们配合着来。你可以试一试,或许还会有什么惊喜呢? 孟彰果真就将那枚桃核核雕给取了出来。 桃核核雕的门户被孟彰拿在手里也只占去了孟彰的半个手掌空间,相比起那两盏灯笼来说规格着实小了太多太多,可当孟彰牵引着那两盏灯笼往桃核核雕门户上去的时候,那两盏灯笼却是没有一点阻滞地投向桃核核雕门户的两侧楔子处,在那里稳稳当当地停靠下来。 第908章 就像它们本来就该停在那里似的,灯笼与门户宛然一体,完全没有规格上的别扭。 孟彰定睛看了这一个桃核核雕片刻,再抬眼看向两位门神的时候,却是带着叹息问:如此,各位兄长可能放心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笑着摇头。 倘若换了你是我们,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手足陷在漩涡之中,不知最后是会被那些人裹夹了形势消磨意气,还是要像那水中顽石一样死不低头地接受着八方冲击 你可以有放心的时候吗? 就算是孟彰,面对着神荼的这个问题,竟也没能找出话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也不是非要孟彰的答案。见孟彰沉默,郁垒也只是轻轻震袖,使一分柔力将那桃核核雕门户又往孟彰的近前推了推。 收回它吧。郁垒道,有它在你手上,些许危难是留不住你的。倘若再有人非要以大欺小,也不怕,还有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在呢。 孟彰依言将那桃核核雕又收回袖袋之中。 两位门神再没提及相关的事情,自己转了目光去,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些朝官,或是偶尔低声说些什么,或是就那样闲闲地坐着。比起更早些时候来,祂们显然又更随意了些。 就像是放下了某个担子一样 孟彰在心下无声地道。 事实上,孟彰一点都没有看错。在他将那垂挂有两盏灯笼的桃核核雕门户收起的时候,酆都地府所在的那一处地界中有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我就说吧,这事情,还得是郁垒、神荼两个来办更为合适。 是是是,你料想得很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嗯?问题什么问题? 阿彰体内那残缺的本源修补方向的问题!这次由郁垒、神荼两个出面说服阿彰收下东西,可是让郁垒、神荼两个在孟彰那里大大地显露了一手,更加深了祂们与阿彰的情分。倘若阿彰受了这些情分的影响,本源修补的方向也跟着变化 哦,原是这个问题啊?那我确实是不担心的。 你 现如今阿彰这处境,本来就更需要门神的手段在旁边护持。 门神的手段在遁逃方面,可谓是首屈一指的。不论对面使的什么手段,也很难拦得住沟通道则的门神。当年那些人的封印不也是? 他们施加在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处的封印可比落在祂们身上的封印精妙太多也细致太多了,但那又如何呢?祂们所有兄弟手足之中,仍然是郁垒、神荼两个先悄无声息从封印里出来了。 因着这个,到现在祂们一众兄弟手足也还欠着郁垒、神荼几分情面呢。 即便不说这个,只说你担心的那事儿。你自己听着,难道不觉得太多余了吗? 多余?怎么多余了? 就是!我说崔判,宁可想得多一点也不能少想了,不是我们一众兄弟手足的共识吗?你是在质疑这个? 哼!你们自己说说,就这事儿,不是你们自己想得太多?你们自己看看这天下,不,看看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你们见过正经的门神是单数的吗?! 崔判官的气势陡然暴涨,覆压过这一片界域的大部分阴神,叫祂们只能干张嘴,却就是找不出反驳的话语来。 但崔判官厉害,这诸多阴神里也不是没有同样厉害的人物。 崔判,你也说了正经门神没雨单数的,可那不是还有不正经的门神呢吗? 听着这位阴神的话,那些先前被崔判官声势震慑、一时哑口无言的各位阴神们心下暗自叫好,连忙声援。 先前一直没有开口的郁垒、神荼自知自己占尽了便宜,也不在此时多话,只禁闭了口舌,权当自己不在场。 不错,这天地下除了正经的门神之外,可还有不正经的门神呢!谁个说门神就不能是单数?! 对,纵然旁的都不论,真要是阿彰的本源性质往门神方向倾斜了,我们难道还能强行拦住阿彰不成? 这个问题一出,整片地界齐齐一静,所有阴神尽皆无话。 直到好半饷过去以后,才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诚然,天下门户多是两扇并拢,可单单只有一扇的门户也不是没有。 是的,习惯单扇门户的生灵也不少。家底殷实、讲究体面的人家才会开双扇门 确实是这样,而且像那院门、侧门和小门之类的,也都是单扇的规制比较多。 阿彰若是要走门神体系的话,除了这单门独户的规制之外,祂也不是不能在其他的方向上摸索 譬如? 譬如阿彰祂不是走的梦境一道?只从这梦境一道出发,祂就可以想办法用门户沟通梦境与梦境、梦境与现实。 这个是走的外求路子?既你说了这个,那我也想到了两个内求的方向,像是顺着门户向下深潜,阿彰可以探寻梦境与生灵个体内心的深层关联,而顺着门户向上升华,阿彰也可以将祂的梦境具现,走借假修真、由幻化实的路子。 第909章 我觉得你们的这些想法合理是合理,也具备一定的可行性,但是不够大胆,而且很可能还反过来制约了阿彰的资质熙熙攘攘中,一位阴神忽然开口道。 嗯?为什么这样说?难道你还有更大胆的畅想?先前纷纷讨论的各位阴神顿时被牵引了注意力,连连催问道。 就是啊,你真有更好想法的话,尽可以说道出来,日后我们也好在阿彰需要的时候给祂做个参考。 那位阴神听得各位兄弟手足的劝说,心里也做出了决断,于是祂问道:不知道你们近来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 你先说来听听。 你先说出来,我们也才能知道我们到底又没有听说过啊。 那位门神稳住心神,缓缓吐出四个字来:梦中证道。 本就在静等着的各位阴神心神被摄,更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从酆都地府这片地界最中央所在位置传出的声音将祂们的心神从那种无言的震撼中救脱出来。 梦中证道?好生强横的气魄!好生强韧的心智! 那是所有阴神的长兄,阴天子。 祂正在击节赞叹。 各位阴神俱都低头见礼,唤道:大兄。 阴天子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便重新看定先前说话的那位阴神,温和问道:莫说是各位阿弟,就是我这个当长兄的,也未曾听过这样一个说法,你又是打哪里听来的呢? 阴天子这样问着,目光却落在了那位阴神的双耳处。 其实不独独是阴天子,就是此刻各自显化身形的阴神们也都看向了那阴神的一双耳朵。 那阴神当然知道这些兄弟手足眼下都是怎样地猜测,但很可惜,祂们都想错了。 当着所有阴神的面,祂摇了摇头:不是耳朵听来的。 祂一面说着话,一面指向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是这里听到的。 所有阴神听得自家兄弟的这种说法,虽面上不显,可心下却是一片哗然。 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心神听见的? 阴天子的神色也陡然变得凝重,祂慎重地再询问了一遍。 阿听,你真不是一双耳朵听到的,而是心神映照间捕捉到的某些痕迹? 那位被唤作阿听的阴神回以同样的慎重:长兄,我很确定。 第299章 出大事了。 十位阎君面面相觑着,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凝重。 那位被唤作阿听的阴神先前就已经感觉到了阴霾,此刻看见各位阴神的表情,心下更慌。也就是祂打自被阴世天地孕育出来后很是经历了不少事情,方才能在那惴惴的惶恐中把持住心神。 但即便如此,阴天子也没有要让这个被唤作阿听的阴神自己背负压力的想法。 阿听。祂唤了一声。 那位阴神当即抬起目光往阴天子看去。 阴天子冲祂安抚地笑了笑。 你的本源殊异,一双耳朵聆听两界天地,没有使用特殊手段或者法门封锁的声音等闲脱不出你的捕捉。你既然说你听来的那说法不是你耳朵捕捉到的,而是心神映照所得,那么祂道,情况就很明显了。 一众阴神们俱都端正了脸色,等着阴天子的话语。 那位行践行梦中证道法门的大毅力者,当前并不在我们这方天地里。 不,不在我们这方天地里? 纵然各位阴神心里其实也都有了类似的猜测,可等到祂们真听得阴天子这样判断的时候,祂们还是又一次哑口无话。 沉默之中,十殿阎君之中的楚江王看了一眼那边厢的阿听阴神,问阴天子道:长兄,既然那位大毅力者当前并不存在于我们这方天地,那为什么阿听又会听到这些?阿听跟祂,又是在什么时候生出了牵扯的呢? 各位阴神又一次看定了阴天子。 阴天子却是摇头:你问的问题,我也没有答案。但料想来,一切的根由不在于阿听。不是阿听故意冒犯了祂。 阿听惯来小心谨慎,不该听的事情从来不碰,所以秦广王猜测着开口道,或许是那位大毅力者看中了我们这方天地,要在我们这方天地中传度祂的法脉道统? 还真有这种可能。十殿阎君中的楚江王很是赞同楚江王的猜测。 能在完全没有降临的情况下先将自己的道痕通过心神映照、牵扯联络的手段传递到我们这些由天地所孕育的神祗心神之中,显见那位大毅力者的法统甚为玄妙。而我们这方天地里已经有了道门法脉的存在 如果那位大毅力者真要在我们这方天地中传度祂的法脉道统,那,会不会跟道门法脉的那些人正面争斗碰撞起来? 现如今这世道,本就只有尘世之外还算是守住一二清净,现在再多了一脉外来道统,他们两家争斗拼杀起来,不是连那仅剩下的清净也都给毁了吗? 苍生何辜,要在这样酷烈的漩涡中挣扎陷落? 第910章 一位又一位的阴神低沉着脸色,无声哀叹。 也是诸位阴神几乎已经想见了未来天地将会出现的无有止尽的纷争,本就因为那道法脉源自天外而非这方世界所孕育而存在的膈应,当下就在各位阴神心中不断扩散增长。慢慢地的,这种膈应就变作了排斥。 他那个若单单只是阴神自己不喜、生出排斥倒也罢了,问题在于这些阴神们乃是阴世天地本源孕育,本就生而近道,何况此时阴神正位已然演变成天地大势,眼下正在大势渐渐兑现的当口 说句不客气的,如今这阴世天地里,阴神就是天地主角。 祂们的意志足以影响天地,撼动天地大势。 如今那位践行梦中证道法门的大毅力者都还没有将自家的法统传度过来呢,先就叫这些阴神们生出了不喜、排斥,阴世天地又如何能完全没有反应? 茫茫天冥之地,三千大道规则相互交织缠绕、混成一体既广博源深又微妙细密的存在似是忽然轻颤,又似乎只是在循依着某种已经定下的脉络继续往下演化。但不得不说,就是在这顷刻间,有某些意志于其上留下了痕迹。 天机的陡然变化,即便细微到仿佛细石落入静缓流水,只激起一圈小小的、仅能停留须臾的涟漪,也仍然未曾被各家忽视过去。 尤其是那些个在卜卦、测算上多有钻研的道门大修士。 咦?天机怎地忽然生出这般变化来了,莫不是我方才看错了?没道理啊 才刚有道门的大修士生出这般感叹,另一边厢就有人分化了心神念头过来寻问。 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事,就是方才天机似乎隐有变化,又似乎没有,我一时不太能确定那师兄犹豫少顷,还是回答道。 竟是连师兄你也不能确定吗?那我们更得仔细搜寻一番了。师兄,刚才你是哪里感觉到不对劲的,与我说说,我也好来帮忙找找。那师弟被惊住,目光下意识抬起,望入那天冥之地中。 似乎是阴世阴神那边厢的问题,又好像牵扯到了我道门,我也没太看清楚。那师兄眯着眼睛,细细回忆那一缕奇异地天机波动,回答道。 竟然牵扯到了我道门吗?那师弟更为惊讶,一时将目光收了回来遥遥看向另一个洞府所在的道门大修士。 那师兄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道:或许是我看错了也不定,毕竟它似乎既牵扯到了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又牵扯到我道门这边怎么看怎么不可能的吧? 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惯常对我们道门是不理不睬,视若不见的,轻易怎么可能有事情会将我道门跟那些阴神牵扯起来? 那师弟默默地看着他,一时不接话。 那师兄自己便停住了话头,问:有什么不对的吗? 师兄,那师弟摇了摇头,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早前祖庭里传出来的那些消息吗? 那师兄皱了皱眉头,问:祖庭里流传的消息一直很多师弟,你指的是哪一个? 那师弟便轻声吐出五个字:仙神位业图。 那师兄一怔,也是反应过来了。他沉默片刻,才道:这事情不是还未曾谈拢吗?而且,即便是撇去了我道门内部的争论不提,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我们也不是还没有说服? 他们师兄弟都是道门的大修士,虽然眼下俱都离开了道门法脉的祖庭,在九州各处地界行走为道门积攒人望,开辟根基,但他们仍旧很明白道门各家法脉的心思。 他们的心很大很大,大到想要将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都收拢在道门的威德笼罩之下,大到要将天地间所有的正道果位都掌握在道门的修士手中。 若不然,为什么诸位道门大修士会将它命名为仙神位业图? 那师弟轻笑一声,却是反问道:师兄难道真以为它会一直被搁置下去? 那师兄沉默着不说话。 先前就说了,他们师兄弟很明白道门各家法脉的心思。道门法脉既然起了那样的念头,又怎么愿意退守回去,只把持天地的一部分正道位业而将其他的部分拱手让出? 或许师弟你说的是对的。那师兄又道,但我仍然坚持我的判断,方才那一点天机变动,跟你说的仙神位业图没有太大的关系。 那师弟定睛看他一阵,方才收回目光。 既师兄你这样说,那便是吧。不过师兄,那师弟道,听你这话,你是已经能够肯定方才天机真的出现某种变动了? 毕竟,先前时候,他家师兄可是连这种变动是否真的存在都还未能确定下来的啊? 那师兄也是才反应过来。 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该是如此。 推演天机、卜算测量,在某些时候确实需要经过仔细的研究以后才能更好地进行解读,但在某些时候,也可以完全凭借卜算的修士对于天机的灵觉感应才做出判断。 这会儿那师兄便是后一种情况。 那师弟迟疑半饷,不知道在斟酌着些什么:嗯 那师兄觉得奇怪,便问道:怎么了? 第911章 做师弟的觑了他师兄一眼,回答道:我就是想着师兄,如果这会儿我循着你的灵觉脉络去询问,不知道你能不能在这份灵觉的指引下做出更多的解读。 那师兄默默地摇了摇头,叹息也似地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那师弟便问:为什么? 那师兄回答道:因为我先前并没有能够捕捉到更多,那天机的变动实在太过诡谲了,我唯一的收获就是确定了它的存在。至于旁的,我是一点更多的感应都没有。 那师弟叹了一声:那真是可惜。 那师兄摇摇头,又来催促他道:你还是收收心思吧,再麻烦、再棘手的事情,也还有上头的各位祖师。他们会处理的,现在你还是继续卜算你负责的那部分事情吧。交由你负责测算的那部分,都已经过去足有大半年时间了,你都还没有更多的收获 那师兄说着说着,不觉更为他师弟苦恼。 你那边的情况再这样继续下去,回头祖庭问起,怕是你名下的宏道功德都会被削减。宏道功德一被削减,别说你这数十年的日子白忙活,就是你自己,难道就不想着要以这笔宏道功德从道门祖庭那边换取道场? 我何尝不知道?那师弟脸色也是发苦,旋即强自拉出一个笑容,问他师兄道,师兄是担心师弟我继续赖在你这道场上不走了? 那师兄哼哼两声,说道:你我师兄弟,不过是暂时收留你在我这道场落脚,我如何会小气?我担心的是你的修行。我们这一脉,惯来重视道场。跟我们不契合的道场,非但不能帮助我们消减劫数,还会凭空生出些阻挠来。 莫怪我催你,师弟,那师兄语重深长道,你已经在当前这个境界上逗留了数百年了吧? 那师弟重重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着急呢?只是师兄,你也知道我负责卜算的是周天星辰神位的有缘人,是未来的周天星君 未来的周天星君啊! 这些星君既未曾正式出世,又有周天星辰护持,我要怎么确定祂们的身份? 那师兄也很为自家师弟头疼,但也不得不开解他。 祖庭那边正是知道这事难办,又知道你精通周天算经,才将这件事交付给你,且你在祖庭那时也点头答应下来了。他道,显见不论是祖庭那边,还是师弟你自己,都是相信你最后能拿出结果出来的,慢慢来就行,不着急。 做师兄的已经记不起是近数十年间第几次这样开导师弟了,但做师弟的还记得。 那师弟无奈地看着自家师兄:我在祖庭接下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是有信心的,但师兄,现在我是真的觉得那时候的我太高估自己了 自家师弟眼下的情况,做师兄的都已经在旁边看了数十年了,又哪里还能不清楚?但他同样知道,这事情既然他师弟已经接下来了,那就得他来解决,不然道门祖庭那边问起来 真不是道门祖庭严苛,还是像他们师兄弟二人刚才说的那样,他师弟承担不起失败的代价。 未来的星君有周天星辰护持,轻易不会在真正成长起来前暴露自身痕迹,以免给他们带来祸患,但是师弟,那师兄想了想,再次拔高视线望入天冥之地,这天地要乱起来了。 天地乱起,再是那些未来星君有周天星辰护持,也未必能继续隐匿下去。 锥立囊中,怎么藏? 何况,那些未来星君背负星名,也不可能继续藏匿下去。到时候他们显露痕迹,不正好方便了你么? 那师弟却是不像他师兄一般望入那浩渺的天冥之地,而是将目光回转,遥遥眺望山脚下的村庄。 师兄啊,这世道乱起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那做师兄的叫自家师弟这么一问,也是半饷说不出话来。 还是那师弟先回过神来,跟他家师兄道歉:师兄,我也就是一时慨叹,不是有意的。 那做师兄的摇了摇头,也将目光看向那山脚下蒸腾起的人烟。 他们都是道门大修士,境界不俗,纵然山脚下的那村落跟他们这洞府隔了好长一段距离,也遮挡不了他们的耳目。 我知道,那师兄道,但是师弟,这世道是安平和乐,还是混乱纷争,由不得你我,甚至也由不得祖庭里的各位祖师。 那师弟没说话。 做师兄的也不去细究自家师弟此刻的心情,近乎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世道纷乱,乱的从来不只是时局,不只是天象,也不只是世间秩序,还有人心。 人人都想要抓住机会落子布局,人人都想要在这你算我谋中将自己的布局铺展开去,收刮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将自己送到他们所贪望的那个位置去 这如何能不乱?! 如何能不乱! 师兄弟二人相对沉默,许久都没有谁说话。 师弟,做师兄的忽然低头去整理自己的衣袖,我不知道你这边进展缓慢有没有特意拖慢节奏,但你该知道,你拖不了多久了。还是尽快将结果整理出来吧。 第912章 那师弟默然半饷,忽然就笑了:师兄啊,你可真是太高看你师弟我了。我倒是想尽快将结果整理出来,可这不是没有呢么? 那师兄哼笑一声:哦,你做的事情,你说如何就是如何吧。 那师弟扯了扯笑,又不说话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做师兄的忽然又听到他家师弟的声音:师兄。 他在唤他。 那师兄掀开眼帘,片刻后又放下:嗯? 那师弟就问:你真的也觉得将天地间的所有正道果位都收拢在我道门手中,对于这方世界来说是好事? 难道让这些正道果位散落在天地之中,然后眼睁睁看着每一个正道果位出世的同时掀起一场场的纷争、厮杀?那师兄似乎也有些倦怠,师弟,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商量过第三回 了。你再要来问我,我也是同样的问题回答你。 倘若有一枚契合你道途的正果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轻易甘愿放手吗? 那师弟回以再一次的沉默。 那师兄看也不看他,只继续道:但当道门法脉宣告将这些正道果位都收拢起来的那一刻,那些不敢面对道门法脉威慑的人就会自动退避。 所有的怨怼会冲着道门去,可这世间,却能减少许多纷争。 那师兄叹了一声:便如你所说的那样,这天下已经够乱了,不需要被那些有野心但是没心气没能力的家伙给搅和得更混乱。 做师弟默默听着,却仍向以往的每一次一样,直接将话题别开。 师兄,方才你说的那缕天机波动,我似乎有些发现 他这么说着话,手也随意地在虚空一甩一拉。就像是渔夫撒网捞鱼一样,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中被他拖了出来。 待那师弟冲着自家师兄虚虚张开手指时候,一缕亦真亦幻、亦实亦虚的星光在他手掌上款款摆动。 星光流转变幻,隐约显化出某种景象勾连那不甚遥远的未来。 那师兄定睛看过星光片刻,摇头叹道:很像,但确实不是。 那师弟奇异地垂落目光看自己的手掌上,少顷后将手掌上方束缚的力量散去,任由那星光弥散消失:竟然不是么? 不是。那师兄也是郑重点头,他道,所以我才心里总惦记着,只觉得不安。 他是很信任他家师弟的手段的。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他家师弟也没有办法复现他那缕触动他灵觉的变幻天机时候,他才更觉得心惊胆战。 那师弟抬头,复又遥遥看定他的方向,问:师兄的意思,是要联络道门祖庭那边问一问? 我是有这个想法的,但是做师兄的没有遮掩自己面上的犹豫和为难,到最后,他看了他家师弟一眼,却是咬牙道,还是再等等吧,等等看祖庭那边会有什么个说法。 他不相信连他都有所感应的事情,道门祖庭里的那些祖师们会什么都意识不到。 那师弟乖巧地低着头说道:师兄不必为我忧心,祖庭那边即便见了我,也只是会问一问进程罢了,不会必要我当场拿个结果出来的。 做师兄的几乎都要被气笑了。 所以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只要祖庭里的各位祖师不直接找上你们催促询问,你们就一直拖着? 那师弟的讪笑着不敢答话。 那师兄好悬没喷火,他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只问他家师弟道:你且说说,你们到底有多少人是这样拖延着的? 那师弟想了想,笑着回答道:约莫比像师兄这样早早了结任务递送回道门祖庭那边的多一些吧。 多一些?那师兄敏锐地捕捉到了个中的关键,多一些是多多少,具体一点。 那师弟轻咳一声,说道:多个七八倍吧,其实也没多多少。 饶是那师兄心里早有准备,这会儿听到自家师弟的答案,还是禁不住震了几震。 多个七八倍叫不算多。 七八倍啊!七八倍都不算多,那什么才叫多?! 难怪那师兄也只能愣愣道。 难怪即便道门祖庭里还有诸位祖师镇着,这由道门法脉统筹谋划的天庭计划还是没有太大的进展,难怪仙神位业图上面还有大片大片的名单空额,只有寥寥几个位置被人添上了名号 你们这么拖着,那师兄恍然的同时,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不怕祖庭里的那些祖师问询的吗? 怕自然是怕的。那师弟甚是坦然地应答了一句,随后叹了一声,道,但这些年来事儿多,我们这边确实也难办,诸位祖师就没有太过催逼,只偶尔问问进程。所以我们也就没有太紧张。 没有太紧张?做师兄的提着一颗心细细打量着自家师弟的脸色,越看他自己的脸色越是古怪,你们可真是够胆大的啊。 累师兄为我担心了。那师弟低了低头。 我担心个什么劲儿?过去那数十年说来算是事少的,除了那晋武司马檐为了他那儿子颠过来翻过去地筹谋布局,聚拢力量以外,说来没什么大事。做师兄的摇了摇头,不比接下来这些年,眼见的一桩桩一件件接二连三地翻出来。 第913章 顿了顿,那师兄竟还饶有兴致地一个个数落出来。 先是那晋武司马檐寿尽去往阴世,阳世天地里的那位新登基的孩童失却了他最强大的庇护,司马氏一族各支暗流涌动,隐隐胁逼洛阳;后是阴世里的那些个阴神似有多出一尊少年神祗,阴神的酆都地府体系有更进一步补全的意思,乃至于地府酆都里那些阴神能更安稳地踏出正位天地的一步,比我们料想中走得还要稳健;再接着又是现下,你我似乎发现了某些异常变动的天机 阳世、阴世以及我道门法脉,这些真正紧要的地方是一个都没能躲过去。就眼下这般境况,祖庭里的各位祖师们如何还能腾出时间与精力来关注已经拖延了数十年的仙神位业图? 那师兄眼波一转看了过来,只对他家师弟道:你安全得很呢,需要我来担心你? 做师弟的也算是了解自家师兄,自然知道自家师兄是真的有点憋气,便又连忙低头,好声好气地赔了几回礼,才算是让他家师兄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那师弟暗自舒了口气,却另想起一件紧要事,不由得又悄然拧了拧眉梢。 然而,他面上的神色变化到底还是没能躲过他家师兄的耳目去。 做师兄的扫了他面色一眼,忽然开口问:有什么为难的,便直说了吧。先说好,你家师兄我不似你胆子大,太过刺激的事情莫要找我。 那师弟原还想遮掩过去,但他才刚动了动嘴唇,就看见了他家师兄的扫过来的眼锋。 于是他那到了嘴边的话语就给换了。 师兄,我就是想着,眼下这时局虽混乱,但也不失为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们要不要抓住这个机会打开山门立下根基,也好往下传承我们家法脉道统不是? 那师兄不意自家师弟竟是在想这个,一时沉默了下来。 打开山门立下根基,传承道统 不得不说,那师兄听着也都跟着心动起来。但就似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胆子不大,所以只一会儿工夫罢了,那师兄就有些怕了。 机会看起来确实是个机会,,但要说难得,却也未必。 那师弟也不急着反驳,垂耳静听。 那师兄远远觑了他一眼,便继续道:我们这一脉更擅长卜卦、测算,对于旁的却是不甚精通。如今这世道混乱,往后显见的还会更混乱 如此时局之下,那师兄脸色发苦,且不说我们未必能够在接下来的混乱时局中测算得多长远,只说即便我们有了推算结果,知道哪个地方、哪个节点福运更为广博渊深,我们也未必能够受得住不是? 要立下根基、传承道统法脉,真正站稳脚跟并守住家业,可不是只凭测算就能够成功的。 还需要有足够强大、可以克敌制胜的力量。 听得自家师兄将话说完,那师弟才终于开口。 你说得很对,师兄,我们手里除了更清晰更长远的测算结果以外,还需要有能够护持、守卫的力量。那师弟道,说起来这护持守卫的力量,我们这一脉积攒多年,也算是收拢了一部分家底。 那师兄听着,眸光当即就动了动,似是想要反驳,但他看了他家师弟一眼,到底是没开口,准备先等他家师弟将想说的话说完。 师兄或许觉得还不够,那师弟道,我很能理解师兄,所以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再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同伴。 说完,那师弟还给他家师兄使了一个眼色。 志同道合的同伴? 那师兄心神微颤,连声问:所以,你是已经有人选了? 只是见过两三面,尝试着卜算了一番,但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那师弟轻咳一声,师弟我还未曾问过师兄你呢,怎么敢擅自拿定主意? 那师兄压根就不信他师弟的话,直接就问:说吧,你相中了什么人? 那师弟压不住舞动的眉梢,笑着从袖袋里取出一幅舆图来,隔着一整个山头对他家师兄那边展开,落指点在一个位置处。 那师兄定睛看过去,既有些惊奇又有些莫名的尘埃落定。 安阳郡? 那师兄沉默地看着舆图半饷,方才再次抬起目光来看过去。 安阳郡里近些年,尤其是今年,有些声势动静的,也就是一个孟氏了吧?那师兄问,师弟,你找安阳孟氏,看中的是他们家那个在阴世天地里的孟彰小郎君,还是别的什么人? 那师弟含笑反问:师兄觉得呢? 那师兄定睛看了他家师弟一阵,说道:我觉得都是。 那师弟听着,再也压不住唇边的笑意,哈哈大笑出声。 师兄果然是师兄,看得就是明白。他将那卷舆图卷巴卷巴,重新塞入袖袋里,师兄,安阳孟氏那孟珏一脉崛起之势已经成形,我们为何不能借一借他们的运势呢? 同是卜卦、测算的行家,做师兄的当然知道自家师弟话语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父辈往子辈看,尽管孟珏三个还活在阳世天地里的子嗣都尚未缔结姻缘、生育子嗣,可一个个的也已经有人杰之相,人品也是端方雅正,没有任何疑问的兴勃旺盛之相。 第914章 就这,还没有论说落到阴世天地里、显露阴神本质的幼子孟彰小郎君。 而且,即便撇开这些杂乱的外因不提,只单纯看隐隐有暂时脱离家族独自在外开辟门户风声的孟昭、孟显两人,那也有着跟他们师兄弟二人一样的野心。 不论孟昭、孟显两人都已经做了什么样的准备,很显然,那些准备对于想要在莫大的混乱中站稳脚跟是远远不够的。 他们还需要更多。 而那两个小郎君不足的、所欠缺的地方,他们师兄弟可以为他们补全。 这不是借用。 它该叫合作。 那师弟如此想着,还笑着赞同也似地点了点头。 你跟孟昭、孟显两位郎君联系过?那师兄想到了什么,盯紧他家师弟试探着问。 还没有。那师弟却是摇了摇头,毕竟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是我们这一支法脉的事情,师弟我如何能不先询问过师兄你的意思就自行拿主意了呢? 那师兄听得这话,非但不曾为了自家师弟给予他的尊重欣喜得意,反而还生出了几分无奈。 他家这师弟惯来主意大,一旦拿定了主意,哪怕他不同意,他家这师弟也有的是法子来说服他。似现在这样,还能乖乖立在门外而不是直接先斩后奏绝对不是为了询问他的意见。 怕是为的其他什么缘故。 你看我信了吗?他给了他家师弟一个僵硬的笑容,才问,说吧,到底是缺了点什么。 那师弟哈哈笑了两声,然后便在他家师兄冷飕飕的目光中收敛了所有不尴不尬的笑,试探着说道:我比较过我们与孟昭、孟显那两位郎君的家底,发现 发现什么?见着自家师弟那吞吞吐吐的模样,那师兄心头渐渐浓重的不祥预感。 发现我们想要说服孟昭、孟显两个郎君加上我们,怕是还不够。所以我想,我们是不是该拿出某些更紧要的东西来展现一下我们的诚意。那师弟回答道。 那师兄已经不想说话了,他沉沉地、沉沉地看着他家的师弟:什么东西? 他家师弟忽然冲他拉出一个笑容来。 我觉得师兄道场里一直摆放着的那混天仪鉴。 那师兄这回是真的什么都不说了,他直接抄起手边拿着的龟壳向他家师弟那边砸过去。 龟壳在那师兄手边时候,不过是小儿拳头大小,可当它被砸过去的时候,却是快速变大,大得近似小山,直直想着那师弟飞过去。 更要命的是,那龟壳上整齐规律的纹条还在一道一道地亮起。每亮起一道,那龟壳上的灵光便越发的凛冽摄人。 到得最后,那师弟甚至连躲都躲不开,只能硬生生站在原地,用他自家的脑袋去迎接那座小山也似的龟壳。 浑天仪鉴?你居然想打浑天仪鉴的主意?!果真是好胆,吃我一记! 嘭的一声爆响之后,那师弟所在等山头激腾起一大片的灰尘。 好容易待到灰尘平息,才有轻悄的脚步声踏入这一片地界。 却原来是那师兄已经从自己的山头处走出来。 踩在格外松软的泥土上,那师兄脚步轻快、宽袖荡风,无比的潇洒流溢。 若不是那师兄手上掐着的、在袖摆间若隐若现的龟壳,单单看他面上温煦纯良的眉眼,只怕都不会有人想要承认就是这人将脚下的土地给生生震荡出一大片碎粉。 碎粉正中央处躺着的那师弟还茫茫然抬头直视上方天穹,就捕捉到了他家师兄的足音。 眨了眨眼睛,那师弟问:师兄,你人打了,气也出了,那混天仪鉴,能给我了吧? 才刚走到近期来的那师兄掐着龟壳的手指紧了紧,似乎很想再给他家过分猖獗的师弟再来上一记狠的。 混天仪鉴乃是我们这一脉的镇山之宝,师父去逝之前怎么叮嘱我们的你全都忘了,竟然敢随随便便就打它的主意,真当我不会对你下狠手吗?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家师弟,那师兄冷冷道。 那师弟讨好地笑了笑,不说什么,只又问道:师兄,浑天仪鉴可以给我了吗? 那师兄久久无言。 直到这铺满天地的日光被黑夜完全吞去,那师兄才再一次有了动静。 你真的确定了? 那师弟就苦笑着点头:那一家子都不寻常,除了浑天仪鉴,我们其实就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而且,即便将混天仪鉴拿出来了,我们大抵也只能求一个机会,并不真的就确定能够让那两个郎君接纳我们。 那师兄听了这么一阵,双眼眼睑半垂而下。同时,一副卜卦起在心头。 不过还没等他家师兄正式开始卜算,就被做师弟的给拦下了。 第300章 师兄,不可! 只可惜做师弟的哪怕动作已经很快了,却还是没能拦下他家师兄。 噗的一声闷哼传来,便有一缕殷红的血丝自那师兄唇角溢出。 那师弟苦笑着迈出一步,直接出现在那师兄的洞府外侧。 才堪堪稳住动荡的心神,那师兄就抬起眼睑往外瞥了一眼,抬手将人放了进来。 那师弟察觉到洞府大门打开,连忙抬脚往里走。 第915章 师兄,你如何了?可还好? 那师兄一面按着额角,一面哑声道:不太好。 那师弟叹了一声,动作极其利索地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玉瓶,将里头的丹丸倒出递过去。 那师兄睁着眼睛勉强辨认了一下丹丸,旋即便往自己嘴里塞。 一枚丹丸才刚刚咽下,另一枚丹丸又被送了过来。 这一回,舒坦了很多的师兄就不多加辨认了,只将那被递送过来的丹丸一枚枚吞服。 好容易那师兄的脸色缓和下来,终于叫纸白的面容又添上了血色,他才将手从额角松开,斜眼看他家师弟。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那师兄问。 那师弟叹着气点头:我曾在这上头吃过亏。 做师兄的哪怕先前已经想到了,这会儿还是免不了吃惊。 怎么回事?我们这次根本就没有将孟彰小郎君算进去,我们只是想要卜一卜孟昭和孟显而已。 那师兄话语说到一半,自己就停住了,眉关紧锁。 难不成,难不成连孟昭、孟显那两个看起来平常的世家郎君也是不能碰的? 如果说因为他们起卦卜算时候牵扯到了孟彰那个明显跟阴世天地里那些阴神大有相关的小郎君,故而被反噬,那他也就认了。 毕竟现如今的阴神在阴世天地那边已经形成了天地大势,可谓是尽得天地护持,且那些数量众多的阴神也确实很不好惹。可这次他们起卦卜算的仅仅只是孟昭、孟显那两个青年郎君而已,这也要在刚起卦时候就得吃一个反噬警告的吗?! 那师弟的面上也有苦涩一闪而过。 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因果,但是那师弟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浊气,那两个青年郎君也确实碰不得。 做师兄的默然良久,问:孟彰有同胞兄姐三人,他自己碰不得,他两个兄长同样碰不得,那他那个姐姐是不是也 我不知道,那师弟摇摇头,我也不敢。 我是真的怕了。做师弟的看着自家师兄,异常坦诚地道。 那师兄觑了自家师弟一眼,收回目光的同时,慢条斯理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块帕子来将自己唇角的血迹拭去。 孟彰这同胞手足四人,若不是他们背后都各自牵扯到什么紧要的事情,就是他们几个自己撕撸不开,一个陷进去剩余的也都脱不了身 收起那沾染血污的帕子,做师兄的才又抬眼看他家师弟。 你心里该也知道,可即便如此,他问,你也还是想要凑到孟昭、孟显那两人身边去吗? 他们这些卦师,一个比一个更懂趋吉避凶。孟彰那小郎君眼下还只是在阴世天地里掀起一点小水花,似乎还影响不到阳世天地这边来,可天下长了眼睛的人都知道,总是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即便年纪小,可也不怕事。 只看那卷轰传阴世天地各大家族的策论,就能够看出来了。 倘若这小郎君中途魂散也就罢了,但凡他一息尚存,日后就不可能消停得了。 那小郎君对世事、世人,很有他自己的一套见解,而且还 很倔。 他那倔劲或许没有展现得太过直白,含而不露,但绝对不会让人忽视。 有这样一个嫡亲弟弟在,孟昭、孟显那两个必定也脱不了漩涡的范围,除非他们愿意舍下孟彰这个幼弟。 想到这里,做师兄的不由得再次盯紧了他家师弟,一瞬不瞬地郑重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这样问着,那师兄心头也生出一种恍然,眼前迷雾散去,大千彰显。 那师弟原还想要遮掩过去,但这种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他师兄目光中所带出的情绪给覆灭了。 师兄啊,难道你真觉得这方漩涡是我们想躲就能躲得过去的么?他只能这样问他家的师兄。 他师兄沉默着收回目光,好半饷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师弟纵有再多的说辞,这一刻似乎也都消淡了。 这天地要乱,乱的还不只是人世间,还有各家道统法脉。 若不然,道门的各家法脉为什么会有天庭的畅想?为什么又会有仙神位业图的出现? 而我等卜卦测算一脉那师弟摇了摇头,方才继续道,师兄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没有根据、也没有能耐在这些纷乱中撕咬下多少利益。我们只能分润旁人的光辉。 这一回,可就轮到做师弟的定定看住他家师兄了。 既然我们总是要择一方力量投靠傍依,而不是我们自己出头厮杀,那我们为什么不寻找最合适的、也最有可能获取最后胜利的那一个呢? 听得他家师弟这话,那师兄心头一阵火起,险些没让他直接呵斥过去。 那师兄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便闭了闭眼睛,转而控制波动起伏的心绪。 你就那么确定,孟昭、孟显会是这一场场纷乱之后的胜利者,哪怕是之一?他问。 我不确定。那师弟竟然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那师兄睁开眼睛看过去,尽管他已经猜到自家这师弟会说些什么了。 第916章 但我以为,有孟彰这样一个同胞手足在,孟昭、孟显两人哪怕在阳世天地这边厢落败了,也必会有个着落。那师弟道,毕竟,阴世天地里,阴神正位天地已是大势,无人能够阻拦的大势。 那师兄沉默半饷,忽然道:原来你是看中他们的背后有人兜底 那师弟笑了起来:有兜底的总比没有兜底的要稳妥,不是吗? 做师兄的幽幽看了自家师弟一阵,半背过身去。 你既然已经有了主意,且看起来也不是愿意改道,那你自个按着想法去做就是。 那师弟叹了一声:师兄,只得我一个,怕是份量不够。 那师兄仍旧半背着身对他,一点转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那师弟脸色更是愁苦。 师兄,你也知道,有眼睛、能算计筹谋的,远不止你师弟我一个,只我一人哪怕我们这一脉修持的是卜卦测算一道,亦是同样难以在孟昭、孟显两人身边抢占到多少位置。 那师弟一面说着话,一面端正表情,更站直身体端端正正地拱手与他家师兄作揖深深拜下。 请师兄帮我。 做师弟的不能不这样的认真端肃。概因他们这一脉不似寻常道门法脉一样,主支对旁支有着绝对的约束力。 不,应该说,他们这卜卦、测算从来就没有主支和旁支之分。 因为相比起其他道门法脉来说,卜卦、测算一脉更看重自家弟子的天赋。 天赋卓绝的,一眼就能看破天机变化;天赋愚钝到,再怎么耗费心力推算,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所以主支还是旁支什么的,在他们这卜卦、测算一脉里压根儿就不重要。 强就是强,弱就是弱;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没得看不见的人胡乱指挥的烦恼事。 每一个卦师、算师,在法脉内部都是独立的。 那做师兄的到底是更心软,见那师弟仍旧躬身拜立在原地,他不由得偏转了少许身体过来。 纵然你我师兄弟联手又如何?我们终究不是最后拍板的那个人 听得自家师兄的口风松动,那师弟连忙接话。 师兄放心,他道,我已经尝试着跟孟显郎君联络过了,孟显郎君的态度很是软和,似乎有接纳我等的意思。 哦?做师兄的也没想到他家师弟的动作居然会这么快,那这般的顺利,你说的是真的?孟显郎君真的愿意接纳你我师兄弟?他们身边不是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我恍惚记得有《连山》一脉的道兄接触过他? 不止。那师弟说道,连《周易》一脉据说都有卦师尝试着去接触他们,但是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都被拒绝了,只剩我和其他几家卦师还跟孟显郎君有些来往。 你和麻衣、问筮这几支?做师兄的显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留心自家师弟近些年来的动向,这会儿听师弟这么一夸耀,便顺势接了句话,同时也将心头萦绕的疑问问出,为什么是我们这几支,你有问过那孟显郎君吗? 自然。那师弟道。 孟显郎君怎么回答你的?那师兄继续问道。 那师弟也不遮掩,直接就将孟显的答案说道了出来。 孟显郎君说,他们所拟定要创立的法脉,可能跟阴世天地里的阴神们会有许多牵扯,所以愿意同他们一道从头开始创立法脉的,总得是要两边都不介意才好。 两边都不介意才好 听见这一句话,那师兄如何还不明白孟显的意思呢? 阴世天地里的阴神们曾被封印过,乃至于迟了很多年很多年才能真正出世。他们这一支新创立的法脉既然要时常跟阴神们打交道,那就不能收纳那些跟阴神们有着难以消解因果的法脉修士。 那师兄沉默须臾,问道:这是孟昭、孟显两位郎君的意思? 那师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回答他道:当然。 做师兄的就叹了一声:孟家这几个手足间的感情果真是深厚。 想也知道,孟昭、孟显两位郎君思考得如此缜密周全,必有已经落到阴世天地里的孟彰小郎君的缘故。 又或者说,那位孟彰小郎君,才是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如此决定的主因。 那师弟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压低声音道:还有,两位郎君也不想有人自恃出身、背景侵蚀这新创立的道统法脉 那做师兄的也想到了。 孟昭、孟显两位郎君都是高门子弟,对于这些弯弯绕绕心里都是门清,自然也会多防着些。 所以,师兄你的意思是?那师弟问。 做师兄的瞥了他家师弟一眼,重新转过身来面对他,大袖摆动间掀起一片凉风。 但他也只是盯着他家师弟看了一阵,便遽然放长目光去,看着那安阳郡的方向。 安阳郡是大郡,单单只是郡城中就住了足有近三十万人。如今那师兄打开法眼,遥遥观望安阳郡的气数,自然便有万千气象在他眼底涌现。 第917章 是的,做师兄的早先吃了一个大亏,如今是学乖了。他不看孟昭、孟显乃至孟蕴个人的气数,他甚至不细看安阳孟氏一族的气数,他只看安阳郡。 那师弟也不心急,由着自家师兄自己细看,他只一人站立在侧等待着。 那师兄眼睛动了动,目光很快回转。 如何?那师弟这时才问。 那师兄沉吟着,少顷点头:可以。 那师弟就笑了起来,他再次团手作揖,跟他家师兄拜了一拜:多谢师兄。 那师兄却不揽这功。 我也不尽是为你。 他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们这一脉道统传承。 那师弟并不介怀,只道:一样的。 做师兄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既是提醒也是自警地道:往后,该争的还是得争,不论对手是你还是我。 那师弟失笑:师兄放心。哪怕是你,该下狠手的时候,我也绝对不会手软。 做师弟的那个话语说得平直寻常,就像是在说着一个再确定也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完全看不见一点犹豫动摇。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顷刻间,他的脑海之中陡然闪过一幕记忆。 显郎君,你今日是这样想的,再没有旁的心思。可若果,有朝一日你和昭郎君两人的道路有了差别甚至是分歧呢?你会如何选择?是坚定你自己的决意,还是继续笃定一念辅佐昭郎君? 那个浑身萦绕着散漫豪阔气息的青年郎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回答他:你的问题不对。 嗯?他仍然不解。 但那青年郎君却告诉他: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大兄,我们个人的决意和考量从来就不只有我们自己。 那青年郎君在笑:我们的手足的态度和立场一开始就是我们在做决定的条件之一,就如他们也是我的一部分那样。 这他到这个时候都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的震撼,以及几乎是下意识问出的下一个问题,也包括孟彰小郎君吗? 自然。那青年郎君这样回答他。 昭郎君也就罢了,你们二人都是生人,可是彰小郎君,他却是阴灵,阴灵与生人大抵是质疑掩盖去了那细微的羡慕,他没有将话说完。 不过这不妨碍那位显郎君理解他的意思。 但问题是,那显郎君压根就不在意他的质疑。他甚至很是轻松地冲他举起面前的杯盏,邀他共饮。 那又如何呢?那青年郎君反问他,生与阴灵虽然分居两方世界,但实际上却仍是这方天地的生灵。对于这方天地来说,他们没有什么不同。天地能包容生人和阴灵的不同,那就代表着他们的道也可以一并被容纳。既然如此,我们兄弟各自的道途又为什么不可能共存呢? 他怔愣在原地,连那抵在唇边的杯盏都没注意,竟叫杯盏中的酒水溢出。 而看着这样愣怔的他,那青年郎君居然还摇头。 出现分歧和冲突乃至最终形成纷争的,从来不是道,而是人自己。 是人自己先存了争斗的私心,然后才会让他们走的道发生碰撞。 不得不说,听到那意气风发、笃定志诚的青年郎君这番见解,他是震撼的,然而 他终究不是孟显郎君。 他是他自己。 哪怕他羡慕孟显郎君的兄弟手足,羡慕他们之间的情分,他也仍旧做不到在自己道途面前为了另一人退让。 那师弟眨了眨眼睛,低声道:道途之争,本就不能让,也绝对不能让,无论 那阻拦在前方的到底是谁。 在这件事情上,做师兄的哪怕还没有见过被自家师弟甚为推崇的孟显郎君,这会儿却也是同自家师弟一样的心态。 他半抬起头,望入那广袤高远所在的冥冥之地,看见那无时无刻不在碰撞、不在演变万千浮尘的命运长河,也道:我也已经准备好了。 恰在此时,一片天光破开重云,照耀着那被安置在洞府外头的石晷,投下一缕暗影重叠于石晷的刻度处。 却是午时到了。 于是,还没等望着命运长河的两位道门大修士收回目光,就让这两人在那命运场合的暗影处捕捉到了一种奇异的波动。 不是早先那引起师兄侧目、莫名记挂心头的奇诡天机波动,而是另一种天机变化。 切切实实掌握着某份权柄的某一个人,真正着手开始推动什么时候所引发的天机变化。 它真实,它坚定。 师兄弟两人目光齐齐聚焦,寻着那一缕天机变动的跟脚就直接找了过去。 咦?那师兄发出一声单音,道,竟然是真的开始了? 做师弟的也同样没控制住。 看这重天机的变化,竟是他们司马家那司马懿出手了? 事实上,不独独是这一对师兄弟,这天地各处,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都有道道目光望入阴世天地之中,落向九州界域帝都洛阳的中心位置。 那里也不是别的什么地方,正是阴世天地中帝都洛阳的峻阳宫界域,晋武帝司马檐所居住的殿宇群落。 第918章 而这一片原本应该安静地殿宇群落最中央所在,晋武帝司马檐的内室位置,此刻却正有一道虚影凭空而立,近乎俯视一样看着盘坐在蒲团里的晋武帝司马檐。 晋武帝司马檐此时正双目自然闭合,周身气机平缓中裹夹着激越,隐隐间透露出几分突破的锐气。 为了能够堵住天下间的悠悠众口,晋武帝司马檐这一回做得特别认真,说是要闭关突破就是要闭关突破,任是谁来看都不能多指责些什么。 然而司马懿也只扫了内室中闭目静坐的司马檐一眼,便从袖袋里摸出一根长·鞭来。 这根长·鞭形制古拙,并无太多纹饰,但长·鞭上的绳线相互交织之下,却也凭借长·鞭上的一个个接点交汇,形成繁复却强大的符文。 但凡是能在这些帝皇身边伺候的,该是都不会错认这跟长·鞭的面目。 它不是旁的,正是用来提醒过道行人避让、见礼的静鞭。 都不知道司马懿到底是在哪个宫人手里掏过来的这玩意儿。 不过那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司马懿凝望着被层层阵禁保护在正中央的晋武帝司马檐,忽然手臂用力一甩,静鞭直接敲击在虚空之中。 虚空中荡起一片片肉眼可见的、层叠变幻近乎诡谲班瑰丽的涟漪。 涟漪一路掠过重重封锁的阵禁,却不惊动它们,直接牵引晋武帝司马檐的一点心神。 捕捉到心神间的那一点触动,都不需要睁开眼睛去细看外间的情况,晋武帝司马檐也已经心有所感。 他不能再待在这静室里了。 再要在这里待着装死,他或许不至于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但也一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 睁开眼睛的晋武帝司马檐看见手持静鞭显然不想要再甩第二记的司马懿,吓了一跳,连忙从蒲团上站起,束手弯腰站立。 祖父。晋武帝司马檐低声问安。 司马懿施施然伸手将静鞭从手柄捋到长鞭末梢,低头不看他,只问:如今已经是午时了。 晋武帝司马檐紧抿着唇站立在原地,半饷没有答话。 司马懿显然不在意他这个孙子的态度,他问:这会儿,似是午时了吧。你在这儿坐着,是已经从金銮殿那边回来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还是倔强地没有应声。 司马懿也似乎完全没想过要他的答案。 他再深深看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眼,问:不对啊,那些参加大朝会的朝官不是还在金銮殿处坐着,怎地只你一个还滞留在外? 必须尽快做出应对,否则他会死得很惨。 孙儿今日忽然心有所感,修为似乎将有所突破,便没有及时前往金銮殿参加大朝会。晋武帝司马檐简单回答道。 那司马懿听得理由,也不驳斥喝骂,只又问晋武帝司马檐:哦,原是这样。那你可曾有遣人知会过满朝文武了? 晋武帝司马檐仿佛被人从迷雾中直接拉出一样,他面上做恍然大悟模样,遥遥对着司马懿恭顺道歉。 我忘了。 如果这一句毫无诚意的简单话语也算是道歉的话。 司马懿面上神色不动,答道:忘了啊?那你现在记起来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没有回答。 司马懿就将手中的静鞭又抬高了几寸,还问他道:倘若你还是记不起来的话,那你必定是需要我帮着搭把手了 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在那根静鞭上停留了片刻,随后目光深处掀起微澜,似乎在犹豫着些什么。但如果撇开那层表面维系着的平和,再在那微澜中仔细寻找,那必定会有人不曾错过他平和情绪间纠缠着的蠢蠢欲动。 但在晋武帝司马檐再抬起眼睑定睛去看前方司马懿的时候,他忽然又笑了笑,摇头道:不必劳烦祖父,孙儿自己来就行。 司马懿微微颌首,又问道:所以,你现在记起来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一点也不见尴尬,回答道:孙儿记起来了。 很好。司马懿点了点头,手上的静鞭往下低了低,虽然都这个时候了,但既然满朝文武都还在等你,那你就快赶过去吧。好好跟人说清楚,莫要让臣属生出什么芥蒂来。 司马懿就像是一个真正慈爱的老祖父那样殷殷切切地教导着自己的爱孙。 作为帝皇,让满朝文武都生出怨望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晋武帝司马檐很明显不是太赞成司马懿的话。 他道:孙儿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可是帝皇,手中握有大军,满朝文武翻不出来什么风浪来的。 司马懿失笑摇头,手中的静鞭隐约又往上提了提:那可不一定 晋武帝司马檐不做声了。 司马懿似乎同时捕捉到了他的不甘和坚持,他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深深看得晋武帝司马檐一眼,自顾自转身往外走。 一面走,他还一面低头顺着静鞭的脉络捋顺编身处的细毛。但即便是曾经被这样仔细、珍惜地对待过,到司马懿迈步走过门槛的那一顷刻间,却还是有手臂随意往外一甩。 第919章 静鞭破空而去,过不得多时,那静鞭已经不知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连根静鞭散落的毛线也都找不到。 晋武帝司马檐收回寻找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跟在司马懿的后头离开这一处静室。 许是两人间的动静闹得大了些,晋武帝司马檐才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了立在道路侧旁的皇后杨氏。 怎么了?皇后杨氏一面悄声询问,一面故作平静地观赏着这庭院内里的花木。 晋武帝司马避开了大多数问题,只回答道:放心,没有很生气,只是来警告朕的罢了。 皇后杨氏却不是很乐观。 希望如此吧你怎么做? 晋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暂且还不太能确定那个,待朕先去见一见我的满朝文武,此后再说。 皇后杨氏果真就不再问了。 她停下脚步,稳稳站定身体,如松似柏般站立。 晋武帝司马檐一时停住脚步,但也只是一时,下一瞬晋武帝司马檐就回转半个身体,沉默看着她。 皇后杨氏敛袖屈身而拜。 这一礼无声而简单,却极其的熟悉。那是晋武帝司马檐在阳世天地时候每一次四下率兵出战,皇后杨氏的送别礼。 祝君顺利,愿君凯旋。 晋武帝司马檐再深深看了皇后杨氏一眼,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往前走。 有太监、侍卫过来,团团拱卫在晋武帝司马檐左右,簇拥着他往帝都洛阳的金銮殿去。 明明这人头戴垂珠冠冕、一身绣九龙盘护龙袍,左右立有宫人内侍,可他这会儿大踏步从外间走进来,乍一看却早年间那个少年将军的满身英豪气。 孟彰当时就面对着金銮殿的大门而坐,是以当晋武帝司马檐从外头急急走入、大踏步迈过门槛时候,殿中所有人里,还是他第一个发现了晋武帝司马檐的到来。 他还以为是什么将军人物 这样的一个念头才刚刚从心底处成形,孟彰便当即惊醒,自己看着它成形、崩毁然后消散。 他若真的这样妄自尊大,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败亡,身上所有的东西尽数被抹去,被利用得怕是后连死都不能死干脆一一点。 先人可已经不止一次给予他们尝试了不能以貌取人。 又定睛打量过晋武帝司马檐半饷后,孟彰往侧旁看过去,便对上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目光。 两位门神笑看着他,提点他道:阿彰,莫要看司马檐这幅模样,他可不完全是个莽夫,算计、筹谋、布局的手段,他也很了得的,你莫要被他此刻的面相给蒙骗了。 是的,这人很难缠,稍有轻视就会落入他的谋算中去。而且你莫看他这武将的样子,但他真不是真正的武将,这番模样只是他演练法门的一部分所得,而且这法门还有一项要注意警惕的。 是什么?孟彰配合着两位门神的动作,主动询问道。 郁垒笑了一下,回答他:它能模糊人的认知和评价。 神荼给郁垒做补充:也就是说,你现在所看见的这个人、你所捕捉所感受到的晋武帝司马檐的形象,未必就真是他的模样。 孟彰听完两位门神的讲解,细细思量过一遍,又问:这种效果,是不是跟幻道有些相类? 郁垒先回答他道:是有些相似,但本质和具体的修持跟幻道没什么关系。 孟彰皱了皱眉,但仍然是很快理解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意思。 人,或者说,所有的生灵,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描摹万象天地的呢? 信息。 生灵的感官捕捉到各处辐射的信息碎片,这些信息碎片经过生灵的大脑或者说灵魂整理、归纳、分别,最后用这些汇总的信息在自己的心灵世界中构建一个认知世界。 这也是生灵认识世界、认识生命的大体理论。 似晋武帝司马檐所修持的这个法门,它涉及到的介质应该就是信息。 通过修改、扭曲自身流散在天地间的信息,最终扭曲旁人对自己的观察和认知。 孟彰一面想着,一面将自己的思绪用更为契合这方天地的认知跟两位门神说道出来。 两位门神初初还听得有些迷糊,但过不得多时,祂们就彻底理解了孟彰的意思。 比我们方才的形容还要更形象些郁垒判断道。 神荼也道:阿彰你如此留心这道法门,可是有想要修持它? 孟彰摇头:倒不是,我只是想着,或许这样的理论也可以化用在我自己的梦道修行之中。 郁垒和神荼近乎呢喃也似地重复道:将这样的理论化用到自己的修行之中? 孟彰很认真地点头:不错,我觉得它们之间大概是相同的。 两位门神对视得一眼,也没拦着:那你慢慢探究、慢慢尝试,但有一点,不能急了。一旦操之过急,阿彰,你的梦道修行可能就不知歪曲到什么地方去了。 孟彰郑重点头:两位兄长放心,我一定谨记。 孟彰和郁垒、神荼三人坐在金銮殿玉阶之上,时而低声交流几句,时而扫一眼金銮殿中的好戏,感觉很是轻松奇妙。 第920章 但金銮殿上的其他人,特别是晋武帝司马檐,到两位门神提醒过孟彰以后,他都还没有穿过金銮殿的中道呢! 无他,只因在金銮殿上闭目静坐足有三个时辰的满朝文武这一次居然没有收拢自己周身的气机,而是放任它们扩散蔓延,将金銮殿上的这一片空间彻底充塞。 晋武帝司马檐虽然实力很不错,也有谋算与手段,但就如今这种情况 只凭晋武帝司马檐自己,想要穿过中道走上玉阶,甚至坐上龙椅,不花费两三个时辰怕是都不用想了。 这就是满朝文武对晋武帝司马檐的抗议,也是他们的反击。 晋武帝司马檐此刻就站在门槛前方,垂珠冕旒在他眼前轻轻荡开,落下些阴影正正填在黑色的眼睛里。 没有人能够看清这一刻晋武帝司马檐的眼底到底都流转着什么样的情绪,包括两位门神,也包括孟彰。 凝望着孤身一人同满朝文武气势相拼的晋武帝司马檐,孟彰也不由得对侧旁两位门神叹道:旁的不提,只这份骄傲,就很不错。 两位门神听着孟彰这话,按耐了又按耐,实在是按耐不住笑出声来。 阿彰,你不觉得,你用这样的语气点评他,有点好笑么? 噗,就是说啊,这语气,分明就是大人评论小孩儿家家时候用的吧? 第301章 明明比起他来,阿彰你自己才是个小郎君的吧?哈哈哈 两位门神越说越是笑,越笑越觉得好笑,竟好一会儿没能停下来。 孟彰初时还有点小尴尬,后来慢慢变得淡定,但再接着却就有些无奈。 两位兄长。孟彰看着金銮殿中隔着一段距离对峙的君臣,压低了声音唤旁边的两位门神,我才刚说话的语气是不是奇怪尚且有待商榷,可你们两位现下的做法不妥当我觉得是没有问题的。 两位门神面上表情一时停住。 你们方才笑成那个样子,难道就合符当前的环境了? 好歹尊重一下人家正在对峙的君臣吧? 还记得他们来这跑一趟,甚至从晨早天光未曾破晓一直等到现在午时,就是为了这一场热闹的吗?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各自轻咳一声,收敛面上的笑意认真地看向玉阶下方的一众人等。 阿彰说得没错,我们原本就是来这瞧热闹的 不错,不错,难得的热闹呢! 孟彰暗下一笑,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还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方才转了目光去看还在对峙着的一众君臣。 金銮殿门槛之前,晋武帝司马檐仍自肃面冷目直视前方,沉沉看着那一众朝官。 循依各自品轶、官职分列左右两个班次的一众文臣武将,或许在往日里还各有龃龉、争吵不休,但这一刻,往日里的那些嫌隙与恩仇似乎都已经彻底消弭了。 前所未有融洽的文臣武将、宗室外戚此刻俱都气机流溢,又在某种道蕴的牵引下彼此串联、交互、融合乃至是叠加,最终形成一股覆压天下的浩瀚气机镇压在这金銮殿上。 孟彰眼底不知什么时候有一道莹白的光芒缓缓浮荡。 这就是炎黄人族朝堂正统的文武百官?孟彰声音低低响起,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自言自语。 郁垒说道: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很清楚,没见过几回。 神荼也点头道:人族心思多,尤其是这些当官的,更是心眼多到叫人咋舌。似这样一整个正统国祚的朝官联合起来,全心全意往一件事使劲的情况 祂摇了摇头,对孟彰说道:你知道这有多难。 孟彰想了想,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晋武帝司马檐身上时候,也很有些感叹:说起来,能得见今日这一番奇景,还真是多亏了他。 郁垒、神荼也是无比的认同。 所以得珍惜,尽量多记着些,莫要轻易放过机会去了 孟彰这样低低说着话,眼睑却是倦极似地支撑不住,坠跌下来。 也是他闭上双眼的同一时刻,他周身气机忽然一沉,旋即带着一种莫名的道蕴轻飘飘弥散开去,锁住孟彰身周一尺方圆的位置。 那里,光线被扭曲,拉扯出近乎重叠的光影。就连虚空,也不知是被什么遮挡了,还是层层叠加,也有朦胧光线勾勒搭建出虚幻的蜃景。 郁垒、神荼两人的心神不由得被牵扯过去大半,连金銮殿上还在对峙着的君臣都要险些顾不上了。 梦道郁垒慨叹一般说出两个字,却又久久停顿,没有个后续。 但这不妨碍神荼接话。 梦道确实有它的便利之处,但它诡谲飘忽也是事实,不是谁都能够把握得住的。阿彰他 最后还是郁垒洒然一笑:倒也不用太担心。阿彰年岁虽小,但心性却不差,他既然择定了梦道,必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也有他自己把握的。 神荼沉默须臾,也点头道:你说得在理,阿彰再如何,也不会拿自己的道途玩笑。 第921章 扭曲变幻的光影之中,有一方方虚幻不定的世界舒展着张开,初看似是浩渺如同无边世界,再看又似是细小如同流散微尘。 这些就是孟彰的梦境世界,或者说,尚且只是种子的梦境世界。 在这些梦境世界里,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似乎也看见了生活在其中的形形色色的生命。 他们似乎只是偶人,一言一行木愣呆板;但他们也不单单只是偶人,起码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在他们身上就察觉到了灵性的微光。 两位门神也只是这样简单观察着,并没有过于深入地进行探寻和解析。 那是孟彰修行所走过的道途痕迹。他们不能过度探寻,哪怕他们已经看出了这些梦境世界的潜力。 梦境世界本源不足,更准确地说是几乎完全没有;梦境世界中的生灵生机匮乏、死板僵硬乃至各自之间的行为模式多有雷同;各个梦境世界里的故事主线相似,仔细对比起来总像是同一个模板里的产物 诚然,这些都是问题。但问题的存在,却仍旧不能掩盖这些梦境世界的优越之处。 梦境自来就以诡谲、奇幻、变化莫测称著,但梦境大多数时候也是跳跃的、断节的,跟孟彰这里的梦境世界很不一样。 尽管在梦道修行上,规律、完整未必算得上好事,但规律和完整起码能形成修行节点,成为梦道修士修行道路上的一个个道标。 这总是有利于梦道修士的修行的。 修士毕竟是用自己的理解、用自己修行的道践行天地的生灵啊。 尤其是相比起绝大多数梦境来,孟彰的这些梦境世界根源是跳脱于世人大体认知和判断的。 它们似乎是从另一种角度、另一种思维模式去解读天地 你说郁垒问另一边厢的神荼,等有朝一日,阿彰的这些梦境世界俱都壮大起来乃至成功具现,化生成为一方方真实世界,不,不需要完全化生成真实世界,只需要能够承载我们的降临的世界强度,我们是不是可以跟阿彰商量一下,也往他的这些梦境世界去走一走? 这些梦境世界等真正壮大、具现以后,未必不能给祂们的修行一些帮助。 郁垒这样问神荼的时候,目光也始终没有离开孟彰周身虚幻光影里扭曲的、不甚明晰的世界虚影。 神荼观察着那些梦境世界的虚影,也很有些心动。 到时候再看情况吧。神荼说道,若是可行,不会影响到阿彰的,我们就问一问。若是事不可为,那便算了。 犹豫了少顷,神荼还是叮嘱郁垒道:待会儿阿彰心神回转,你多收敛着些,莫要让阿彰看出你的好奇来了,免得阿彰总惦记着这件事情。真要是阿彰的道路偏倚了方向,我看你到时候有什么脸面再见阿彰。 郁垒也是面色严肃:我知道,你放心。 神荼悄然松了口气,说道:我不过是提醒你一回罢了,你知道就好。 两位门神忽然齐齐停住话头,目光重又落到了孟彰身周变幻不定的梦境世界浮影之中,却是这梦境世界浮影另又生出了变化。 那重重浮影像是终于叠加到了某个极点,先是猛地一滞,随后齐齐一震,每一重梦境世界中的生灵竟是像醒转过来了似的,同时往梦境世界之外看了出来。 他们似乎也真的看到了梦境世界之外的孟彰,看见这一座金銮殿,看见金銮殿玉阶之下对峙的两方。 他们看见了这些,但又像是不仅仅看到这些。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眼睑落下又重新掀起,莹白的神光浮动之间,更多的影像出现在祂们的视野之中。 金銮殿玉阶下方正在对峙的一众君臣,虽谁都没有真正动手,但他们周身气机不住转动,自有一番奇景相随。 似晋武帝司马檐,他身周就有沉黑色的阴世龙气所汇聚而成的神龙盘旋环绕,龙吟长啸整个金銮殿,又有金銮殿各处雕刻着的神龙龙影呼应不止。 整个金銮殿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都是晋武帝连同他身周那玄黑神龙的领地。 晋武帝司马檐周身气象霸烈,那一朝文武百官所演化的气象也完全不落下风。 那是一整个社稷。 是的,社稷。 如果说晋武帝司马檐将周身乃至这一座金銮殿化显成为他的江山,那么站在他对面的文武百官们便演化了一整个社稷。 在那由文武百官气机相互交织、串联成形的气象之中,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铺开,城池之外又有郡、县、镇、村各级聚集地簇拥环护,彼此呼应,层层对垒,内中有官员来往行走治理,浑然一体。 两位门神看着看着,眼底也不由得升起几分笑意。 我也算是开眼界了。郁垒低声同神荼道,江山与社稷,原是炎黄人族族群的那些大贤们为了治理族群、完全掌纳自家聚居地而搭建起来的一个体系吧?但现在你看 它们分裂成了两边不说,都快要直接打起来了。 郁垒这样说着话,眼底的笑意也不曾克制,直接就流淌而出,摆在了他的面上。 神荼瞥了祂一眼,用与其说是警告倒不如说是敷衍的搪塞语气道:克制一些,人家在看着你呢。 第922章 郁垒撇了撇嘴,果真是不说话了。 神荼虚虚抬起视线,望向金銮殿上方虚空,对那些从各个方向看来的人族前辈先贤客气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尽管知道两位门神对他们的态度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差别,那些炎黄人族前辈先贤也都还是意思意思地消减了目光中的冷意,客气地做了个回应。 而,如果说这些炎黄人族前辈先贤看金銮殿中两位门神的目光只是冷淡的话,那么他们落到晋武帝司马檐和整群朝官的目光就热切多了。 都是这些不成器的家伙窝里斗,将族群的脸面都丢光了! 时无英雄,竟叫翌子猖獗! 丢人现眼的货色! 不错,哪怕这一次其实没站错队的那些文武百官们,在这些炎黄人族前辈先贤眼里也同样落不到什么好。 概因这些朝官所以会同晋武帝司马檐争闹起来,为的就不是族群,也不是国家社稷,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家族利益,也是他们自己的私心。 当旁观的一众炎黄人族前辈先贤不知道呢,这些文武百官所以难得协同一心地跟晋武帝司马檐争峙起来,本也存了打压晋武帝司马檐气焰的心思。 晋武帝司马檐先前在阳世天地时候强压着各家世族点头,将那心智孱弱的司马钟送上皇位的时候可是无比的威风,阴世龙庭里的这些文武百官们又怎么可能让自己步入阳世天地里那些后辈的后尘? 这些文武百官们存了私心,公心也没有多少,又如何能叫一众始终关心族群内部局势的前辈先贤落下一个好眼色?何况这金銮殿中,还有另一人在给他们做对比。 没错,说的就是孟彰。 尽管孟彰这会儿压根就无暇关注其他,那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前辈先贤落到他身上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哪怕孟彰就坐在两位门神的侧旁,哪怕他的来历很有些复杂,也仍旧没能影响诸位前辈先贤对他的感官。 不为其他,只为孟彰这数月以来做的事情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前辈先贤都看在眼里。 阿彰很不错 我看过他拿出来的那些书典了,不独独是在蒙学方面很有助益,还能以它们作为根基串联我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人文思潮,很是了不得。 是华夏书社出的那些么?我也看过。我很喜欢他们在扉页上写着的那句话。 是那句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我也喜欢。据说是孔颖达说的,也不知道这孔颖达是哪家的贤才,竟能说出这样简练精美的话语来。 孔颖达,孔颖达,他姓孔,该是曲阜孔氏的郎君吧。孔先师的后人? 我问过了,不是。曲阜孔氏那里,翻遍了各支血脉,都没找到他的名号。 真的都问过了? 问过了。也不是我去问,是他们曲阜孔氏也在找。近段时间他们那边的动静闹得还挺大的,你也没听说过么? 我没如何留意,都在研读那些蒙学书籍了 原是这样。你不知道,曲阜孔氏那边厢,为着这一个孔颖达几乎将整个孔氏都翻查了一遍。 他们是更担心因为自家家族内部的纷争埋没了自家的英才吧? 这事情真要发生,谁家能不担心? 我已经能想见结果出来时候,曲阜孔氏各支家主、族老的心情了 说起来,我那个时候也正巧就在曲阜一地。 那你是看见了? 看见了,他们当时的脸色,是既高兴又失落,看得我都要笑了。 这事情落在谁家里,谁不是又高兴又失落的呢? 也是,家中没有埋没英才,值得高兴,但这英才跟自家只是同姓,并不真是自家的血脉子嗣,也叫人失落。可以理解 所以那个孔颖达到底是谁家的郎君,你们知道了吗? 还没有。但凡有名有姓的孔氏都翻点过自家的族谱了,愣是没找着人。他们现在自己都还愁呢 没道理的啊。能说出这样凝练话语来的英才,绝对不是等闲人家能够养出来的,他一定有来历。 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个猜测。 尽管说话的那位炎黄人族先贤没有将话说得更明白,但其他先贤却也都猜到了他的想法,顿时各自转了目光去,看着那被梦境浮光簇拥的小郎君。 你的意思是阿彰?一位炎黄人族先贤下意识地开口,下一瞬他自己就摇头了,不对。 当然不对,那位提出自己猜测的炎黄人族先贤摸了摸手上的戒尺,看起来很想要敲一记过去,你们可莫要告诉我,到现在看见阿彰这小郎君周身的那些梦境浮光,你们还没有猜到点什么。 你是说,梦?一位先贤反应过来,皱了皱眉头,问。 梦?梦海?另一位先贤也问。 梦海。那炎黄人族先贤点了点头,梦海神秘奇诡,复杂变幻,便是我等也难以窥破。更何况诸位该都听说过庄周梦蝶的吧? 第923章 另一位旁听许久的炎黄人族先辈接话道:贤兄的意思是说,阿彰小郎君很可能在梦海中获得了某些机缘? 那炎黄人族先贤叹道:且不说阿彰小郎君跟阴神们的因缘,只说阿彰小郎君在阳世时候的那些时候 他特意等了等,好让其他的炎黄人族前辈先贤整理他们的思绪,然后才继续道:他那时身体病弱,整日整日地昏睡。以他在梦道修行上的天赋,谁知道他那些日子里是不是出入梦海,又是不是通过梦海看见了什么呢? 是啊,一众炎黄人族前辈先贤看着金銮殿玉阶上那正在快速汲取殿中各色动荡道蕴的小郎君,面色都很是复杂,谁又知道,以他在梦道修行上的天赋,在梦海里碰到了什么呢? 那些羡慕、欣慰、期待,又都在他们彼此间的对视中被坦然接纳。 不论阿彰他在梦海中碰到了什么,只要他安安稳稳的,那对于我们炎黄人族族群来说,就都是好事。阿彰他,是个愿意跟族群分享、也愿意为族群兴盛安泰出一把力的好孩子。 是啊,阿彰他是个好孩子 随着一个又一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前辈先贤点头赞许,磅礴的文运、炎黄人族族运像是找到了一个洼畦一般,向着他那边流淌过去。 得这些文运、族运灌入,孟彰那原本便算厚重的气运膨胀了足有三成。 别看不起这三成,要知道,这增长的三成数量是以孟彰原本的气运为基础的,真不少了。 倘若换了旁人,凭空多出三成气运,在自身位格未曾有过提升的情况下,很容易出现根基不稳、德不配位的情况,但孟彰却不会。 他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渊洞一样,灌入多少气运他便收纳多少。那些灌入的气运在他面前,甚至都溅不起一点涟漪。 哪怕是一众炎黄人族族群的前辈先贤睁眼看去,也只能看见镇压在孟彰气运上方的一部书典。 你看清楚了吗?一位先贤眯着眼睛打量半饷,忽然出声询问旁边的同伴。 另一位先贤苦笑着摇头:没有,我就只看到了一本书典。 我也是,另一位先贤道,说来惭愧,我连那书典封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都没看清楚。 阿彰这小郎君确实是了不得 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前辈先贤忽然停住话头,对视一眼后齐齐笑开。 这不正是好事? 时逢乱世,有我人族绝顶英杰出世成长,我等当为族群贺才对。 不错,当为炎黄族群贺。 贺!贺!贺! 这些炎黄人族族群前辈先贤所能调度影响到的文运、族运在早先时候就已经达到了巅峰,这会儿任他们再是夸赞、承认孟彰,炎黄人族族群里的文运、族运也不能再给予孟彰更多的分流。但这不代表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前辈先贤的赞许对孟彰就再没有任何用处了。 金銮殿中那些被孟彰不断汲取、解析乃至吸纳的繁复道蕴,此刻像是被打开摊放在孟彰近前、任由他浏览阅读的书籍,无比的配合,再不似更早时候的欲拒还迎。 饶是沉浸在收获之中,孟彰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他小小地蹙起薄眉。但只在须臾间,那隆起的眉梢就又舒展放平了。 孟彰完全没分神,仍然专注于他的汲取之中。 倒是分坐在他两侧的两位门神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放下暗下准备的动作。 阿彰的底蕴比我们一众兄弟手足先前所料想的还要深厚啊,竟然连现在与他同一族群的前辈先贤都没能撼动他,让他显露出更多的跟脚来郁垒笑着传话道。 神荼声音里也带上些许笑意:这不是好事么?阿彰藏得越深才越安全。 郁垒沉默一瞬,再开口时候声音里的笑意都消减了几分:但真的藏得太深,我怕炎黄人族族群的那些人会忌惮他 虽然一样都是生灵,但不得不说,人族的心眼就是比其他族群的生灵多。也所以,他们总是想得很多。他们族群内部疑来疑去甚至引发争端、彼此谋算的事情不少,郁垒这些年来的眼界基本上都是在人族族群里扩展开来的。 不独独是郁垒,其他的阴神们也都在他们人族身上学了很多。 神荼一时也没能说话。 少半饷工夫过去以后,他才道:你我都知道,打从阿彰跟我们之间的渊源被披露以后,炎黄人族族群就不可能对他没有任何防范。 所以,忌惮是必然的,也是避免不了的。 但他们也确实是在接纳、承认阿彰。 神荼眯起的眼睛正看着孟彰头顶的虚空位置。那里,如水又如云一样的运数正在无声也喧嚣地涌动着。 更何况,神荼收回目光,看向了阖目坐在那里的孟彰,他们需要阿彰。 郁垒顿了顿,道:炎黄人族族群,其实不缺英杰 神荼点了点头,赞同郁垒的说法:他们从来都不缺,但那不意味着他们能够舍弃阿彰身上所潜藏着的变数。 郁垒摇了摇头:每一个生灵都是命运的变数。 第924章 神荼仍旧没有反驳郁垒。 是的,你说得没错,祂道,可变数与变数也都是不同的。 神荼目光转了过来。 祂看定郁垒:阿彰身上的变数,不独独只在于他自己本身的资质,更在于他的思考、他的判断。 这么久了,你该也能看出来,阿彰跟其他的炎黄人族乃至是所有的天地生灵,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神荼轻叹一声,半阖的眼似乎没有看这天地,又似乎已经看尽了众生。 而也就是这种状态下的神荼,忽然伸出手在孟彰侧近轻轻一掬。 门神的神通施展,一缕微光从孟彰周身脱出,落在神荼向上打开的手掌掌心处。 郁垒看着神荼手掌上托着的那缕才从孟彰身周接引过来的微光。 看,它可真美啊。 那是孟彰与天地交互、碰撞所溅生出的道光,也是他对时势、万象乃至天地的理解与践行。 是啊,郁垒也是目眩神迷地看着那缕微光,情不自禁地点头慨叹,它可真美。 再没有人身周的微光似它这般圆融,似它这般和谐,似它这般统一,似它这般纯粹又复杂。 与当世的每一个生灵周身的微光比起啦,孟彰身上的这微光更像是被流水经年累月打磨过后的成品。 神荼将拘禁着那微光的力量撤去,看着那微光似乳燕归巢一般地投入孟彰周身微光。 旁人如何欣喜雀跃,如何赞叹沉迷,全都影响不了孟彰。 起码这会儿是这样的,他仍在专心致志地汲取着那些在对峙中不断碰撞、消湮、增长的各色道蕴,将它们化入自己的梦境世界之中,填充梦境世界的脉络和枝节,让它们成为这一方方梦境世界未来成长、蜕变的基础。 或许是因着孟彰这边厢留驻的神念太过于专注于修行和体悟,那边厢身在太学童子学学舍里的孟彰本体也受到了影响,周身气机一时收缩一时膨胀,隐隐有爆炸的迹象。 倘若只是这般变化,孟彰倒也还能控制得住。 毕竟是归属于他、由他自己锻造出来的力量,自然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那种因道行进益而不断衍生出来的道途感悟,以及被这些道途感悟推动着不断壮大的梦道道基,却在持续不断地影响着孟彰的神志。 孟彰修持的,可是梦道。 梦乡在呼唤着孟彰,且这种呼唤还正随着他的梦道道基壮大而越发的强烈。 即便是孟彰,这会儿也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一时之间,童子学学舍里所有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往孟彰这边厢看了过来,以至于刚刚还算是热闹的学舍里一片安静。 阿彰你 坐在孟彰前桌的王绅转了身过来,一面试探着开口一面小心地观察着孟彰。 直到确定孟彰不介意,他才问道:阿彰你要不先去睡一会儿? 王绅虽年岁不大,但却真不是那无知的小儿。比起孟彰昨日里没睡好这个猜测,他更相信是孟彰的修行导致了这一幕的出现。 孟彰修行的是梦道。 梦道! 梦道的修行从来都是跟睡觉挂钩的。谁会真蠢到见孟彰打个呵欠就以为人家昨夜里没睡好了? 王绅开口以后,谢礼和庾筱等人也都陆续开口建议,唯有昨日才正式入读童子学学舍的桓睢未曾开口,只单手托腮在旁边看着。 孟彰也没有特意压制从道基处涌动而出的倦意,他随手合上手边的书籍,点头道:多谢各位同窗关怀,我这边去东厢房那边求见学监。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就都笑了开来。 正该如此。 孟彰拱手与他们一礼,果真就往东厢房那边去了。 直到孟彰离开好一阵子,这安静的童子学学舍才又重新恢复了方才的热闹。但学舍里的话题也再不是早先时候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所想象的金銮殿上大朝会的情景,而是孟彰的修行。 孟彰他这是修行又要突破了吧?距离他上一次突破才过去多久,三个月有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 就是,明明才过去一个月余而已。 竟然真的只有一个月余吗?我方才自己数了数,都以为是我数错了呢。没想到竟真就是只过去一个月余 我也是,我刚才都没敢开口,生怕自己说得不对,反倒令孟彰尴尬,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竟然只在这短短一个月余的时间里,就在修行上又有了较大的进益。 你们说,等我们下一次再在学舍里见到孟彰,他是不是要直接突破筑基去? 突破筑基?应该没那么快的吧,以孟彰的资质,他完全不需要担心自己修行的进展会被拖慢,自当刚看重根基才对。 赞同,我觉得孟彰也会选择继续蕴养他的道基。 可是蕴养道基也不是想要蕴养就能蕴养的啊。你们看,孟彰方才都忍不住打呵欠了,说明他的道基都快要到压制不住的地步了。压制不住却偏要强求更厚重的根基,想着继续在筑基境界逗留,不更是会折损孟彰作为一个修士的根基么? 第925章 就是,道基既然已经饱满,那就应该顺应道基感悟自然牵引道基蕴养神魂,水到渠成地完成突破才对,又怎么能够为了根基而强行滞留?我祖父都是这样教导我的。 明明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自己都没有到筑基的修为,却对筑基境界的修行乃至是筑基之后的养神境界的修行说得头头是道 桓睢那托在手掌上的脑袋转了转,将童子学学舍里的一片热闹景象看尽,唇边扬起几分讥诮。 王绅本还在跟谢礼、庾筱两人说着些什么,这会儿眼角余光一瞥就瞥见了桓睢的表情,不由得动作一顿。 谢礼和庾筱顺着王绅的目光看过去。 桓睢察觉到了,却仍旧没有遮掩的意思,甚至还特意加深了唇角的弧度,让三个小郎君小女郎看得更清楚明白。 王绅和庾筱眼底都要升起怒火来了,也就是顾虑着四家的脸面才没有当场爆发。 谢礼看看这边两个,又看看那边一个,刚要像往常一样说些什么话来打圆场,但他目光在孟彰那已经空了的座席处停了停,那到了嘴边的话语竟是都收住了。 你待如何? 没有了谢礼转園,王绅紧盯着那边厢的桓睢,咬牙磨齿地问。 桓睢嗤笑一声,给了王绅一个眼神后就不再理会他了。 王绅心头怒火更炽。 谢礼转了目光来打量桓睢,少顷垂落眼睑。 桓睢抬眼,跟谢礼的目光对上。两个小郎君谁都没有别开视线,较劲一般地僵峙。 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热闹比此刻金銮殿上的热闹在孟彰心里还要没有份量,这会儿他只站在罗学监面前,强打着精神跟罗学监告假。 罗学监眼睁睁看着孟彰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接连打了三个呵欠。 行了行了,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罗学监动作飞快地取出一枚令简来递给他,你的假我允了,你且快些回去吧,莫要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顿了顿,罗学监还是询问道:这阵子赶回孟府里去时间还来得及么?要不然你直接在学府里修行,学舍可以为你开辟静室。 孟彰一时眼睛睁了睁。 开辟静室?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罗学监飞快跟他解释道:修行梦道的生员不多,学府里虽然也为你们准备有利于梦道修行的静室,但到底是不够完备周全,倒不如另行开辟一个出来。 他看了孟彰一眼,又继续道:速度上的话不必担心,很快就可以了的。,不用耽搁上多长的时间。 罗学监这话孟彰是相信的。 若是没有足够的把握,罗学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开口提起不是?而要达成这种效率 孟彰心神虽然越渐倦乏,但也能想明白学府里的好意。 事先没有筹备足够的梦道修行资粮,是做不到的。 学生多谢先生和学府的好意,孟彰道,但学生还是更习惯自己的修行阴域。 第302章 即便不算月下湖那方修行阴域给予孟彰修行上的支持,只凭那方修行阴域是孟珏和谢娘子为孟彰备下的,孟彰就不会做其他选择。 梦道上的修行,自来就跟睡觉脱不了关系。而想要睡得安稳、睡得踏实,熟悉感和安全感所带来的放松就很重要。 相比起这个来,所谓的距离远近和时间快慢一点都不重要。 何况,孟彰也并不真就赶这一点时间。 既然孟彰已经有了定论,罗学监也没有太勉强,他点了点头,又催促孟彰道:那你便自去吧,莫要再在我这里耽搁了。 孟彰拱手作揖一礼:学生告辞。 出了童子学学舍来到车马寮房的时候,孟府的马夫连同今日陪伴他来太学里的罗先生也都已经到了。 罗先生见得他走近,先是仔细打量过他,确定他的状况还没有到最急迫的程度,当下就松了一口气。 孟彰安抚地冲他笑了笑:劳烦先生了。 份内之事,罗先生摇摇头,又来请孟彰,郎君快上车吧,我们回府里去。 孟彰点了点头,随手将罗学监给他的令简挂在车前,随后就上了马车。 见得那枚令简,罗先生的眸光闪了闪,又更放松了些。 走吧。 他没有走下孟彰的这辆马车,直接就在车辕上坐了。 车夫没有任何言语,扬鞭拉绳,催促着拉车的马前行。 没有任何压制的骏马扬蹄长啸一声,哒哒迈开脚步。不似平日温顺的凶戾气息随着马蹄声步步暴增,尽管没有往外扩散太过,却也将车厢方圆十里虚空都给填充塞满了。 那些寻着动静窥探过来的气机、目光,倘若只是遥遥感知,不曾过于靠近那倒也罢了,可但凡逾线,便先会触动黑马的这一层防护。 穷途宝马?! 眼看着黑马带着马车远去,太学学府里才有人低低惊呼。 看来,安阳孟氏的底蕴,也不似我等先前料想的那样浅薄。 确实,这回,是我等小看了他安阳孟氏了。 穷途宝马,他们安阳孟氏倒是舍得啊 第926章 师兄,什么是穷途宝马?我先前竟都不曾听说过。也有少年看着那远去的车驾,低低问着身边的人。 穷途穷途,你觉得人若落到了穷途会是什么样儿的?那被唤作师兄的没有收回同样望着远去车驾的目光,只是反问身边的师弟道。 人若落到穷途,不是无比凶狠暴戾,就是怠极消沉。那少年想了想,回答道。 不错,正是如此。那师兄先应了一声,随后就给他解说,人到穷途,非狠即怠。马也是如此。当世有战马,生前随主君战场厮杀,出入生死,已是养得一身豪气,后随主君落入穷途,战死沙场,一身豪气尽化凶暴戾气,且无比敏锐灵感,是为穷途宝马。 那少年郎君听得一愣一愣,再看向孟彰车驾所在方向的时候已是满眼的钦羡。 既是宝马随主君战死,那该是忠诚随主才对,如何会独行在外?难道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犹豫着开口道。 那少年郎君的师兄也是叹得一声:你料想得没错,那孟府车驾的车夫,大抵就是那匹穷途宝马的主君了。 所以我才说,很多人都低看了安阳孟氏啊 那少年郎君已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样的表情了。 让一位百战将军充作自家少年郎君的车夫,非得占尽机缘、命数才能成形的穷途宝马也成了拉车的马匹,这是何等的奢侈?又是何等的怠慢人杰? 那少年郎君面上的忿忿几乎遮掩不住,又如何瞒得过就在他侧旁的他家师兄? 那青年郎君沉默一瞬,转身看向少年郎君:怎么,你在为那位将军和他的战马不平? 那少年郎君没有做声,只倔强地仰着头,直视着青年郎君的目光。 青年郎君平平看他半饷,忽然就笑了。 且不说你我不知那位将军同安阳孟氏、孟彰小郎君之间的因果,不好随意指点,只说那位将军 你真觉得身经百战且最后战死沙场的将军,是能够被人随意指使、压迫的么? 少年郎君一怔,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傲慢的是你啊,师弟。青年郎君叹息着道。 坐在车辕上的马夫并未理会那些纷起的议论,他只坐直身体,心神合入前方黑马的气机之中,防范八方。 随着马车的行进,原本被他拿在手里的缰绳化作了长枪,马羁化作了披甲。 披甲握枪的将军明明只是倚坐车辕,却像是镇守城池,凶戾横绝之意直摄神魂。便是坐在车辕另一侧的罗先生,也不由得往外间避了避。 然而,这并不能影响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属于武将的兵戈杀伐之气演化风、林、火、山,属于文臣的儒道文思之气则如水如光,流溢纵横之间相互补充配合,将这一个马车车厢周遭护得水泼不入。 孟彰全不在意这些。 倒不是他就那样信任罗先生两人,确信他们能为他拦截下所有可能出现的冲击和干扰。 他对罗先生两人有信任,但那份信任却远未到这般程度。让他完全托赖自身安危的,不是罗先生两人,而是此刻马车车厢厢壁处盈盈亮起的微光。 微光流转之间,一幅图画快速成形。 那幅图画也不是旁的,而是已经化入孟彰梦境之中自然成就一方梦境世界的《酆都万象图》。 随着《酆都万象图》的成形,图像之中诸位阴神的面目、五官乃至祂们周身萦绕不去的道蕴道则,也都渐渐显化。 一方酆都地府界域横亘而出,将整个车厢内部圈在它的力量辐射之下。 倘若真有人想要干扰、冲击孟彰,那他得先冲破车辕上护持着的罗先生两人,而待他突破罗先生两人的封锁以后,他又必须要冲破《酆都万象图》所演化的酆都地府界域,如此才能触碰到孟彰的衣角。 可是,《酆都万象图》它绝对不仅仅只是一方梦境世界,在它的背后,还站着所有的阴世阴神。 没有这些阴神的允准,谁也别想突破到车厢内部去。 而,即便有人神通广大到能够在阴世天地里将所有阴神覆压下去,他也仍然需要再处理一位存在。 只因在那幅《酆都万象图》中,还有一道谁都没有意识到的身影。在那道影影绰绰、没有人能够捕捉到的身影前方,是一个正在熬煮着的汤炉 孟彰放心地将所有心神投入金銮殿处的那具分神之中。 那些梦境世界原本就堪称快速的道蕴汲取速度,当下就又往上拔升了一个档次。 莫说那一众炎黄人族族群的前辈先贤,就连跟孟彰更熟络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见着这情况都有些咋舌。 你觉得,这就是阿彰汲取道蕴的极限了吗?郁垒忍不住暗下询问神荼道。 神荼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郁垒怔怔道:是吧?可是这也,未免太惊人了吧? 神荼没有做声,但祂看看孟彰,又扫了一眼四周,仿佛定定看了那些正从各个位置望着这里的炎黄人族大修士。 对阿彰来说,这才是好事。 郁垒听得,认真想了想,也赞同地点头:你说得很对。 第927章 炎黄人族族群里的水很深,孟彰要顺利成长,要在这趟浑水中摘取到最甘甜的果实,就不能让人摸清自己的根底和极限。 尤其是后者,更该是越深不可测才越能震得住那些有心人。 两位门神又对视得一眼,各自收敛心神,只护持在孟彰左右,轻易不理会其他的事情。 因着孟彰的缘故,两位门神是不介意这晋武帝司马檐要怎么同他朝堂中的那些文臣武将争峙,也不在乎他们会这样对峙到什么时候,但其他人却不能不计较。 就在晋武帝司马檐和那一朝堂文武百官还要不管不顾地将冲撞再往上提拉的时候,一条静鞭从金銮殿外间飞了进来,重重击打在地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晋武帝司马檐、两班文武朝臣如遭雷击,周身气机瞬间割裂,横冲四野。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抬手一拦,那些呼啸着冲撞过来的气机就像是激流冲上了堤坝,在堤坝下方翻卷起一大片大片的浪花,随后才在前后冲荡间渐渐缓和下来。 晋武帝司马檐先是狠狠地一皱眉头,旋即就转过身去,对着静鞭飞来的方向作揖一拜。 皇祖父。 那两班文武朝臣也顾不上自己被遽然倒流的气机反噬得几乎要散架的魂体,齐齐收摄心神,拱手作揖深深拜下。 臣等拜见太·祖陛下。 没有人应声,只有那根静鞭当空悬停一阵,飞落向晋武帝司马檐。 晋武帝司马檐含笑抬手,稳稳摘下那根静鞭。 他手指摩挲着静鞭的手柄,赏玩宝贝也似地仔细看过静鞭上下,那沾染上轻慢的目光才施施然落向那两班文武朝臣。 两班文武朝臣的脸色都更疏淡、更板正了些。 也是,晋太·祖司马懿都出面了,整一个晋朝阴世龙庭,还有哪一个文武朝臣胆敢再任性妄为? 或许也是有的,但那该是他们家的先祖,而不是他们这些后辈。 不过 一位又一位的文武朝官暗下观察着那手持静鞭的晋武帝司马檐的脸色,心中自有各色猜想生灭不定。 一个晋太·祖,一个晋武帝,他们两人真的能协同一心?哪怕是为了镇压下他们这些文武朝官。 晋武帝司马檐将这些文武朝官一个个定睛看过去。待到这金銮殿中所有朝官都被他打量过一圈以后,他就将那根静鞭随便往袖袋里一塞,迈开脚步循着御道往前走。 两班文武朝官低下头,看着晋武帝司马檐穿过他们,走上玉阶,来到那墨黑的阴世龙庭皇座前。 晋武帝司马檐转过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两班文武朝官。 臣等拜见武帝陛下。 两班文武朝官拱手作揖深深拜下,唱礼到。 晋武帝司马檐又凝望了他们一阵,才原地抬手虚扶。 各位卿家平身。 晋武帝司马檐在墨黑的阴世龙庭皇座处坐下,两班文武朝官也都各自回到了他们自己坐席处坐正。 御座玉阶侧旁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提着一颗心,紧张地打量着孟彰那边。 孟彰仍自显化周身浮影,以一种堪称可怖的速度源源不断地汲取那些充塞整个金銮殿的道蕴。 他竟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确定了孟彰的状态,两位门神这才放心下来。 我还以为阿彰要被影响到了的郁垒暗下对神荼传音道。 神荼也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司马懿这回出手看似是打破了他们君臣双方的僵峙,让今日的大朝会得以继续往下走,但实质上 郁垒看了看金銮殿下方的百官,又看看玉阶上方御座处的晋武帝司马檐,接上了神荼的话:实质上,他们君臣之间的争斗仍在继续,不过是更荫蔽了些而已。 既然君臣之间的争斗还在继续,那么他们双方间的道则碰撞自然也没有停下,那流泻于整个金銮殿的道蕴自然也没有消减。 既然如此,那又怎么影响得了孟彰呢? 郁垒这样想着,更放松地笑了笑。 看来,晋太·祖司马懿的话语在他孙儿司马檐那里,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用啊 对于这句废话,神荼是连多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去。 郁垒也不介意,含笑继续看金銮殿中的这场朝争。 晋武帝司马檐并不似以往大朝会一样安坐御座之上,静等身边的内侍大监宣礼唱节。 他将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稍稍往前倾,抢了那内侍大监的工作,直接问道:尔等今日有何事上奏? 磅礴的阴世龙庭龙气在他身后盘旋回环,显化玄黑色的九爪神龙。神龙携漫天龙气游走虚空,拨弄广阔晋庭龙气。最后,祂回到了晋武帝司马檐身后,森冷威严俯瞰着金銮殿中的两班文武朝官。 两班文武朝官并没有被晋武帝司马檐的抢先出击影响。在他们的身后虚空处,气运汇聚盘结之下,亦有异兽显化。 或虎或豹,或雀或鹤。 或许也是因为两班文武朝官未曾形成严谨、缜密的官阶图腾。这些由朝官气运自发演化而成的异兽,不论是虎豹还是雀鹤,比之晋武帝司马檐身后的那条玄黑色九爪神龙来可谓是逊色太多。 第928章 这种逊色并不仅仅是因为君臣阶位之间存在差距,更是因为双方之间的本质区别。 君王气运图腾异象随着历朝历代演化,可谓是基本成形,但两班文武朝官的气运图腾异象却都还在孕育之中呢。 随着朝官与帝皇相争,双方气机碰撞、道则交锋之间,又更引动玉阶侧旁端坐的孟彰周身浮影波动。 那掠影一般的梦境世界演化中,曾经虚浮、轻淡的各色朝争场景也正在快速地沉淀,更多的道蕴碎片被引导着汇入,成为这些朝争场景的根基。 但这一切并未影响到金銮殿中的君臣,尤其是那两班文武朝官。 他们甚至都没有任何的交流,文班朝官中就有一人起身出列。 臣河东郡都水司郎中有本启奏。 仍在各自坐席上安坐的两班文武朝官没有一人分去目光,但所有人也都已经知道了这位郎中的奏本内容、他的出身、累任官职更甚至站在他背后的人。 晋武帝司马檐其实也心里有数。 他目光扫过金銮殿中一众朝官,沉声道:说。 那河东郡都水司郎中又是一礼,方才道:今年河东郡内降水不足,郡中各河流水面下降,已是历年来最低水位,且近两个月内仍是烈日炎炎,臣担心再这样继续下去,河东郡今年的秋收将会收到影响,还望武帝陛下垂降恩德,遍泽天下,允准河东郡调用税银以备秋旱。 两班文武朝官脸色不动,似乎那位都水司郎中所提出的朝议只是寻常,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晋武帝司马檐胸腔中却有一缕火气窜起。 果真就是他们这些跟他们皇族司马氏同享朝廷运数的朝官,才更为清楚他们大晋朝堂的要害和命脉。这一出手,居然就已经在拿捏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无比的气恼,心下忿恨不已。 尽管晋朝传承到他手上,才过去拢共四位帝主,但有晋一朝,不,连带着更往前的曹魏,因为曾经的乱世,基本上朝堂建制都是以积蓄军事力量为目的的。 开荒垦地是为了囤积粮草;畜牧养殖是为了练兵养马;匠造营建是为了防御攻伐 朝堂上所有的一切政策,尽以增强战力为主旨。那天下税收,除了部分供养给他们皇族司马氏享用以外,基本上都拿来养练天下兵马了。 现在,这朝官一开口就将兵锋直指税收。他们哪里是想要针对朝堂诸事的运转,分明就是在针对他们皇族司马氏手下的兵马! 曹魏也好,司马晋也罢,都是以手中兵马逼压四方坐上的皇位,兵马就是他们的底线。这些文武朝官今日就是踩在了晋武帝司马檐的敏感处。 甚至不独独是晋武帝司马檐的,还是司马晋四代帝主的。 他们真是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晋武帝司马檐压着心头的怒火,冻彻的寒意从他双眼流泻而出。连同他身后盘旋的玄黑色九爪神龙,此刻也都用刀锋一样的森寒目光冷冷俯视着那河东郡都水司郎中。 那河东郡都水司郎中脸色渺白,整个人的身影层层削减,竟像是魂体的内部有什么根本的东西正在以一种不可挽留的速度往外流淌,整个魂体都在快速变得虚淡。 河东郡都水司郎中似乎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异状,他笔直地站立在原地,虽目光低垂并不与上首的晋武帝司马檐以及他身后的那条九爪神龙对视,但他头颅是挺直的,不是嚣张的高昂,也不是卑怯地低垂。 这份自然姿态,绝不是没有任何倚仗能够展现出来的。 晋武帝司马檐心里也很明白,这河东郡都水司郎中既然是两班文武朝官中第一个站出来的,就一定是得到了某些人,或者说是全部人的承诺。 果不其然,甚至都不必这河东郡都水司郎中自己出手防卫,那浑然一体的社稷气机便呼应也似地流动。 一圈一圈的气机环护之下,正侵蚀着那位河东郡都水司郎中的道蕴被削减乃至消弭,最终被逼出那河东郡都水司郎中的魂体。 江山道蕴消弭退散,社稷道蕴当仁不让流向那河东郡都水司郎中,将他的魂体化作自己的容器,快速地填补上他的亏空。 那河东郡都水司郎中魂体的虚淡感觉快速被抹去,重新恢复早先时候的厚重与充实。 不,这河东郡都水司郎中的状态竟是比之早先他站出来的时候还要肉眼可见地好了几分。 晋武帝司马檐瞳孔深处寒意暴增。他身后的玄黑九爪神龙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往前探出了些许。 显然,晋武帝司马檐已是生出了杀意,连同他身后的阴世龙庭气数都有所感应。 但就如他自己知道,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那样,他也知道自己此刻必须要忍耐。 他不能出手,起码这个时候不能。 他这时候出手,只能是平白授人以柄,给这些朝官攻击他、威逼他的机会。 忍! 他必须得忍! 心头怒火沉闷地沸腾的这会儿,晋武帝司马檐忽然觉得自己理解了他的皇祖父晋太·祖司马懿。 在那位河东郡都水司郎中之后,上党郡都水司的郎中一面觑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脸色,一面做犹豫迟疑状,那边厢晋武帝司马檐的嘴唇动了动,都还没有说话,他就已经猛地起身迈步,也放声道:臣上党郡都水司郎中也有本要奏。 第929章 晋武帝司马檐的额角跳了跳。 克制,克制!你需要克制,绝对不能爆发,他们都在等着你呢。你这会儿简单被激怒,回头就会有更多的奏请、更多的劝谏在等着你。 一定要克制! 万万不能中了他们的圈套。 晋武帝司马檐如此告诫着自己,同时沉声道:说。 那上党郡都水司的郎中夸张地松了口气,更特意抬手擦过额角,将手中玉笏高高举起,哀声道:陛下,上党郡的支流比河东郡那边的支流数量更少,河流里的水量也多有不如。河东郡那边情况纵然不是很好,但也远比不上上党郡这边凶险啊陛下。 陛下你是不知道,我上党郡里别说是长河支流了,就是郡中的湖泊、水井的井水都受到了影响,水位在持续降低 哀哀将上党郡中的情况说道了一遍,那都水司郎中又哭求道:求陛下开恩,予我上党郡近百万黎庶恩德,准郡中为防备大旱调用郡中税银,以保秋收。 若说河东郡都水司郎中站出来请求调用税银,晋武帝司马檐还带了两分期待扫过那些负责监管各地税收的郎中、侍郎,希冀他们多少生出些愤怒的话,那么等上党郡都水司郎中再开口的时候,晋武帝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们了。 他只微微颌首,问道:除了河东、上党两郡缺水以外,其他的州郡还有要说的吗? 果不其然,晋武帝司马檐这话还未曾落地,下方安坐的一个个郎中、侍郎就依次从席中走出,抬起玉笏禀上而高。 我长沙郡 我武昌郡 我南郡 晋武帝司马檐木着脸听,待到各地出现大旱迹象的州郡都报了一遍后,他才问:还有吗? 金銮殿上众多朝官只低头。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此刻的沉默并不意味着一切结束,而是另一场风波的开始。 果真,就在这一片沉默之中,有一位文官站起身来,并手弯腰作拜。 晋武帝司马檐眯眼看去,认出这位文官的司职。 那是尚书省中水部的右侍郎。 他扯着唇角,不等那位朝官开口,他便先道:尔曹主管水部诸事 晋武帝司马檐目光往前挪移,在尚书省左右丞、左右仆射以及尚书令看了一圈,才重又回到那位站起出列的侍郎身上。 倘若不是朕记错,那你该是主管吴郡一带的水部诸事。晋武帝司马檐话语反常的平静,可别要告诉我,今年连吴郡那边都缺水了? 那位被晋武帝司马檐盯紧了的尚书省水部右侍郎只是露出一个苦笑。 陛下圣明,他双手高抬而半低头,那宽大的袖摆垂落而下,自然便遮挡去了这位右侍郎的半张面孔,今年吴郡一带确实不缺雨水。但问题是,吴郡这一带今年的雨水降得太多了,臣日前收到传报,吴郡一带接连暴雨,已有洪涝的趋势 陛下,即便吴郡一带常年会有飓风席卷,但今年这飓风却比往常年份更为凶暴,再加上这半个月来的暴雨,陛下,今年的秋收吴郡这一带,怕也不甚乐观啊陛下。 吴郡位于江南,那里大片大片的良田,乃是天下粮仓。吴郡一带的收成不好,整个天下的形势都要受到影响,更遑论直接接受吴郡所产出的粮食供养的朝廷兵马。 还有吗? 晋武帝司马檐转过视线,扫视着下方的一众朝官。 陛下,西南牧场今年气候也又有一位朝官站了出来,但那同样不是会让晋武帝司马檐高兴的消息。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西南牧场那边的牧草也被影响了,以至于今年那牧场里的战马出栏也有问题吧?晋武帝司马檐懒得听他废话,当下就截断了那朝官的话语,自己开口道。 那牧官面容抽搐着,似愁又似喜,看得晋武帝司马檐眼底冷厉越发尖锐。 陛下,不只是西南牧场这边的牧草被影响了,牧场这里,那些将将要长成的战马,那些战马 晋武帝司马檐心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那些战马怎么了?! 那些战马不知道是为着什么原因,似乎都病了啊陛下。那牧官似是终于忍耐不住了,捞起衣袖在眼角位置擦了又擦。 晋武帝身体猛地站起,他身后那玄黑九爪神龙也作势欲飞。 金銮殿玉阶下方的两班文武朝官目光幽幽投来,看着晋武帝司马檐。 晋武帝司马檐敢发誓,他从这些豺狼眼中看到了兴奋,更看到了期待。 他们正期待着他的爆发。 晋武帝司马檐双手紧拽成拳,半饷后,他重又坐了回去,只沉声问:还有吗? 哪怕只是在玉阶另一侧旁观的两位门神见着晋武帝司马檐的境况,都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怜悯。 郁垒更是学着晋武帝司马檐将他的话给重复了一遍:还有吗? 但那丁点零星的怜悯并不能盖过两位门神的兴致。 还有吗?神荼意味深长地重复着,随后就轻快回答道,当然是有的。 第930章 郁垒也道:既然这些朝官都出手了,又怎么可能只到这种程度? 果真就似郁垒所说的那样,在晋武帝司马檐的问话之后,又有一个朝官出列作礼而拜。 晋武帝司马檐并不觉得欣喜。 陛下,长云阴域里畜养着的战马,近段时日也不知出了什么缘故,数量竟出现大幅削减,臣等臣等深恐,这一年长云阴域里的战马数量,怕也无法担负长云军的补充。 晋武帝司马檐没想到特意打造的长云阴域牧场居然也会出问题。 长云阴域牧场乃是直属于他掌控的牧场,打理牧场的是他的亲信,牧场中所畜养的战马在出栏以后的去向也是他所掌控的长云军。 可以说,长云阴域牧场是他的地盘。 但就是长云牧场所在的长云阴域,居然也在他四面受敌的境况下,居然也出了纰漏?!这已经不是失误了,这根本就是在背叛! 比任何来自外敌的撕咬都要叫人憎恶的背叛! 几乎是磨着牙,晋武帝司马檐问:可曾调查清楚到底是什么问题。 金銮殿上所有人都听得出来,这句话不是什么问话,而是陈述。 他在要解释。 最后可以保全君臣情分的解释。 那位长云牧场牧官低下头,避让了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臣无能。 晋武帝司马檐的手指掐得指骨噼啪作响。 你不知? 那长云牧场牧官不敢做声,最后一掀衣摆,直接跪了下去。 晋武帝司马檐几乎要恶咒出声。 跪罪领罚!他就只会跪罪领罚的吗?! 他要的是真相!要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还!有!吗?!晋武帝司马檐重重甩袖,问。 当然是还有的。 几乎所有旁观着这边厢局势发展的大修士各自在心下回答这位晋武帝司马檐。 陛下,又一位朝官出列作礼而拜,晋武帝司马檐看着这位朝官,额角都要被逼得跳动起来,陛下,长城城墙下驻扎的那商寿王近日兵马调动,隐隐有威逼匈奴、鲜卑等城内数族,匈奴、鲜卑数族连遣族人往县衙求援。臣等,不知该如何决断,还请陛下明决。 晋武帝司马檐这下子也头疼了。 他早猜到那殷商殷寿不会安分,但他没想到那殷寿居然才刚刚在长城城根上驻扎没多久,就将兵锋指向了那些鲜卑、匈奴蛮人。 鲜卑、匈奴那几族虽然也居住在长城之内,也在县衙处录入过民籍,算得上是晋朝的臣民。但是 不必理会。晋武帝司马檐抬手道。 那朝官有些犹豫,劝道:可是那鲜卑、匈奴蛮族狂悖,战力不凡,乃是我大晋一朝重要的兵力补充来源,若任由那商寿王肆意欺压,是不是不太妥当? 没什么不妥当的。晋武帝司马檐直接道,那殷寿领兵驻扎长城,绝不是什么安分的,他去找鲜卑、匈奴的麻烦,总比他在长城之内放肆纵横来得轻松。且只让他们两方斗去吧,只要他们不打到县衙去,只不管他们。 那朝官还待要再劝。 晋武帝司马檐已经不耐烦了,直接问:还有么? 那朝官快速舍下心头的思绪,又拱手作礼,道:陛下,近来长城内外的天气亦多有反复,且少有雨水降下,似乎也要干旱的趋势。匈奴、鲜卑等蛮族原就不擅长农活,如此天气境况,他们田地里的收成更加稀少,我们是否还 第303章 朕说了,晋武帝司马檐再一次沉声打断那朝官的话语,近乎一字一顿,只要他们不打到朝廷县衙去,就不必理会。 晋武帝司马檐这句话语出口,还没等金銮殿中的两班文武朝官做出反应,他身后盘旋的玄黑九爪神龙先就当空腾空一绕,仰头发出一声长吟。 悠长森冷的龙吟声明明不曾破空金銮殿内外层层叠叠的道禁,却声传虚空,回荡在皇族司马氏各支藩王心神之中。 尤其是晋太祖司马懿、晋世宗司马师、晋文帝司马昭三人,耳边更似战鼓长擂,声声股荡激昂霸道。 晋太祖司马懿、晋世宗司马师、晋文帝司马昭三人各自抬头,遥遥往金銮殿中看了过来。 只是稍一探查,这三位晋朝阴世帝皇就都明白了个中缘由。就连司马氏的那各支藩王连蒙带猜的,居然也弄懂了七七八八。 晋世宗司马师只是往晋太祖司马懿的高原宫看得一眼,便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继续沉寂下去。 晋太祖司马懿沉默少顷,摇了摇头:还是意气太盛了些。但是 晋太祖司马懿闭上了眼睛,竟也是全然放手的模样,看得一众司马氏各支藩王心中忐忑不已。 太祖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是同意了那司马檐的处置吗?他老人家是准备要改变主意,选择支持司马檐这一脉了吗?又或者说,他老人家觉得这也是他们这些支系的机会? 各式各样的猜想在这些司马氏各支藩王脑海中涌动鼓噪着,几乎没有几个司马氏藩王能够在原地安坐。 应该是这样的没错! 看看今日这金銮殿里的情况吧,司马檐那厮现在是跟整个朝堂所有文武朝官都给惹到了。满朝文武朝官,居然没有一个是站在他那边的。 第931章 闹成这样 如果司马檐那厮是为了皇族司马氏的利益才跟群臣碰撞起来,那他们作为皇族司马氏的藩王,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做些什么。 真有人敢跳出来,怕是不等司马檐出手,整个皇族司马氏就先将他的皮给扒下来。皇位、正统什么的都别想了,先想想怎么在皇族司马氏里活下去吧。 但事实是,司马檐这厮并不是为了皇族司马氏的利益才引发这一场鲜少有之的朝争的。 机会! 这绝对是他们的机会! 各地现如今多多少少都出现混乱,有旱灾,有洪涝,有蝗灾,有瘟疫,可谓是处处窟窿。而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司马檐跟整个朝堂爆发了冲突。 是整个朝堂! 两班文武所有仕官! 最妙的是,司马檐可以凭借自己多年积蓄的力量短时间内镇压皇族司马氏之外的一切不臣,不代表阳世天地里坐在龙椅上的白痴蠢儿也能够做到。 机会,这真的是天赐的机会。 绝大多数的皇族司马氏藩王都是眼神闪烁,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整个皇族司马氏一族中,也就只有一个司马慎愣愣坐在自己的坐席处,保持着聆听侧旁内官禀报的姿势,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像极了那泥塑木雕而成的死物。 原本还在禀告着的东宫内监说完一件事却迟迟未能得到主君的反馈,不由得停住话头,小心抬起视线观察着司马慎。 不看尤好,这一看东宫内监几乎站都站不稳,连跌带撞地扑上前去。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传太医,去传太医 带着哭腔的声音好不容易将司马慎的心思拉回来。 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似乎才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 是大监啊。我,孤没事。不必担心,也不必惊动其他人 从殿外听得动静的宫人方才急急冲入大殿之中,都尚未来得及看清殿中的境况,就先被一股恐怖到下一刻就择鬼而嗜的气机给镇在原地。 孤无碍,尔等俱都退下,不必惊动旁人。 东宫的主人前所未有寒凉的声音从大殿上首传出,一众宫人顾不上其他,各自恭顺卑微低头,垂手肃然退出殿中。 待走出殿门,这些宫人才像是猛然从梦中醒转,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魂体。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望着各自显露出来的青白本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一众宫人中品阶最高的那位女官眉眼一横,毫不收敛自己的本相,低低冲四下宫人呵斥:没听到殿下方才的话吗?!还不快快回去守住自己的本位! 那一众魂体颤抖的宫人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不敢多话,急急作礼而拜,就想要退去。 只是还不等他们移动身影,那女官的声音就又从前方冷冷传来。 今日的事情但凡往外传出一星半点 你们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一众宫人连颤抖都没有了,魂体被冻彻在原地,好半饷才一个激灵,醒转过来。 他们沉默着再一拜,低头往原位退去。 女官漠然看着这些宫人散去,转身往内殿中走。 行动间,她裙裾寂寂,发冠不动,唯有腰间垂挂着的一枚璎珞款款摇曳,灵光渺渺。 而随着这枚璎珞的摆动,整个东宫殿宇群落各处皆有玄寂灵光无声亮起。 这些玄寂灵光相互交织着,将整个东宫殿宇群落虚虚罩住。东宫宫人中,有那等灵觉尤为敏锐出众的,察觉到东宫内部阴气的波动,一时也都悄无声息地分了目光看来,随后又一个激灵,各自收回视线去,不敢多看。 杨三童前不久才刚刚完成了一件东宫的任务,今日恰好也在东宫里,见得这般动静,手指不由动了动。待他回过神来,他也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上了袖袋里仔细藏着的那枚小海螺。 他看了看袖袋的位置,一时也没有将手指收回,只在心里慢慢想。 所以要不要将这边厢的动静给阿彰传报过去? 本就统属着擎灯鬼母散在帝都洛阳里的一众鬼婴胎灵作为耳目,本人又处身于帝城内宫里的东宫群落,杨三童不可谓不消息灵通。 他当然也知道孟彰那一份策论到底在内宫之中激起了怎样的一片涟漪,他更知道内宫里的这些贵人对孟彰那份策论的态度。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犹豫。 不全是因为担心这消息传递出去,风声走漏会给他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还因为不论他怎么看,都觉得他自己手上握着的这些消息份量不够啊。 他就算要将消息递送给阿彰,他又能告诉阿彰些什么呢? 他知道今日里东宫的这番动静,到底是什么样的动静吗?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东宫主殿里疑似爆发过一阵喧哗,然后呢?然后他还知道些什么? 他是能确定这一阵喧哗的源头确实是为着东宫里的那位慎太子,还是能探清东宫的慎太子到底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引发这样一场喧哗?更或者,他知道这一场喧哗过后东宫里的慎太子要做些什么? 第932章 不,他都不知道,更不确定。 如此这般,他联络阿彰,是想要告诉他什么呢? 杨三童慢慢地将手指从那小海螺上挪开。 还是太弱了 也是这一刻,他再一次清晰地明悟了他们这一众鬼婴胎灵的孱弱无力。 阿彰说他跟我们之间是交易,用书籍、知识换取消息的交易,可,遍数整个天下,哪有这样不对等的交易呢? 杨三童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挫败又愧疚。但不知怎么的,他心中激荡的思绪竟然悄悄地平息下来。 随之流遍他魂体各处的,是一种奇特的释然,也是那蒲公英的种子终于从飘荡的风中坠落地面的安稳。 没有多少人看见,也是这一刻,有什么东西从杨三童的魂体深处升起,越过空间的距离,无视层层禁制的阻隔,直直向着孟彰那边厢而去。 不过还未等它落到孟彰魂体处,就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落向另一个所在。 那是一个偶人,一个浑身萦绕着清净莲蕴的偶人。 在那个偶人内中,已经有一点莹白光点呼吸也似地一闪一闪。 它落入偶人之中,也不往那莹白光点所在凑去,只自顾自地寻了个地方,倦鸟也似地安睡。 待它终于安定下来,才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形迹显化而出。 那是一团微黄的光。粗粗看,它也不过是归附于莲花偶人的一点光团,定睛细细探究,它又是一片纯净一色的明光。 是的,这一团微光跟来自石喜的莹白光点是不同的。 来自石喜的莹白光点,是信仰。即便同样纯粹明净、似乎没有多少要求,但总也还存在着某些要求,对孟彰的要求。 可这一团来自杨三童的微光却是不同的。它没有任何对孟彰的要求,只有感念,纯粹的感念感激。 也正因为它太纯净明粹,也是因为它太稀少太无求,所以这一刻还在不断汲取金銮殿中各种迸发道蕴的孟彰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只沉定一心,进行他自己的修行。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孟彰没有任何感觉,另一个当事人其实也差不多。这会儿更吸引他注意力的,其实还是东宫主殿那边的动静。 只可惜,因为东宫中司马慎身边亲近宫人的封锁,杨三童基本难以探查更多。 不动声色地试探过两三回后,杨三童无奈地选择了放弃,只在那些会转交到孟彰手上去的信息中又多加了一笔记载。 事实上,因察觉到东宫内部这一阵喧哗而相对活跃的各方动作只要不是非常荫蔽的,基本上都落入了东宫宫人的耳目,被递送到了司马慎案前。 不过在这个当口上,司马慎完全没有心思理会这些。 他甚至没在案席处久坐,缓了缓心神后便出了这处主殿,一路往映月楼去。 映月楼,是东宫中最高的一处宫楼。往日里司马慎也没少在映月楼里独坐。 他就喜欢那种从高处远望四方的感觉,哪怕站在映月楼也没有办法看到宫城之外的更远处,他也全不介意。 往常时候,内监是不会多说什么的,但这一次 跟在司马慎身后,内监小心地问:殿下,你真的没大碍? 司马慎只摇头,脚步不停飞快直上高楼。 才堪堪站到映月楼顶楼的栏杆前,司马慎便急急张目往凉州、雍州等地的阴世界域看去。 他看的不是阴世界域的实体,而是阴世界域虚空中或是静默潜伏或是喧嚣流荡的气数。 入目所见,翻滚的是他大晋阴世龙庭的气象。 玄黑色的九爪神龙咆哮之间,阴世龙庭龙气扫荡四方,覆压中原界域所有纷乱气象。 此时此刻,天地虚空之中唯见炎黄人族族群正朔嗷啸天下。 跟在司马慎后头走到栏杆前的东宫内监悄悄放目张望一眼,见得这般境况,又收回目光去看站在前方的司马慎,很有些不解。 这不是很正常的么?为什么殿下会这般的紧张呢? 司马慎怔怔看着这天地虚空,良久,他笑了一声。 这一声,吓得他身后跟着的内监几乎魂体颤抖。 那是怎样的一道笑声呢?如哭似泣,如惊似悸。 殿下 司马慎没有回头:你且去吧,孤自己坐一会儿。 内监一时不动。 司马慎又道:去吧。 内监这才悄然退了出去,将司马慎一个人留在栏杆处。在内监即将退出这一处楼阁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栏杆处的司马慎,忽然就被一种莫名悲戚揪住了心神。 他愣了愣,也站了一会儿,才真正退出这一处楼阁。 司马慎完全没在意身后内监的动静,他默然站立半饷,才继续抬起视线去探查各方。 这不是他第一次站在这映月楼上眺望观照四方气象了。但这确实是第一次,让他正式看清他们司马氏一族到底是怎样步步走上死路的。 连带着被拖上这条劫难之路的,还有炎黄人族族群。 谁让司马氏,是炎黄人族族群现今的九州正朔皇族呢? 司马慎木木地看着那一条玄黑色九爪神龙。 九爪神龙威严、强大、凛然、神骏。在祂的巡视、镇压下,天下各方无不俯首低头。 第933章 司马慎他原该放心。如果他没有看清九爪神龙身体各处部位若隐若现的隔阂和疏离的话,如果他没有看见在九爪神龙威严下低头俯首的各方气运异兽眼底深藏的不甘与怨恨的话。 这就是原因了 司马慎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搭在了他的面部,遮去了他的大半张脸。露出的那一只眼睛里,无奈、恼怒、不甘和无力交织着混同一片,几乎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究竟。 他阿父的应对有问题吗? 当然有。 如果不是他阿父私心想要让阿钟承继皇位,想要向世人宣告他承继大位的正义性,他不需要给予司马氏各支藩王更多的自主权,希望能借助司马氏宗族的力量帮助阿钟镇压朝中百官。 如果不是司马氏各支藩王拥有了更多的自主权,那些王叔就不会生出野心想要篡夺嫡支权位,他们就不会蠢蠢欲动。 如果司马氏各支藩王能够安分,不曾给予阳世帝都洛阳那边更多的压力,阿钟的正妻贾南风就不至于对司马氏各支藩王下狠手,最后给了司马氏各支藩王真正翻脸的理由。 如果不是他阿父阿母担心有子的贾南风会舍弃阿钟,转而扶持她自己的子嗣,给贾南风下了药,贾南风也不至于疯魔到最后不管不顾将桌子都给掀翻了。 如果不是他阿父担心那些世族高门也动了心思,想要似他们司马氏一样篡权夺位,四下步子监控管理,乃至于步步压迫,那些世族高门所出的精英子弟也不至于离开帝都洛阳,去往各处藩王封地 他阿父是有做错,可后续的一切局势变化,责任难道就全都是他阿父的吗?!难道其他人就没有因果,就不需要背负责任?! 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司马慎周身鬼气一阵剧烈波动,然后才渐渐平缓下来。 总之,司马氏各支藩王、那背后萌生野心并付诸行动的那些人,这一次,不论是阴世天地里的,还是那阳世天地里的,全都逃不了! 司马慎最后看了一眼那四下寂静的各方气数异兽,尤其是长城界域处那一只张开翅膀笼罩四下的玄鸟,转身下了映月楼。 无关之人,他不愿意平白招惹。所以不管他到底是为什么从殷墟里走出来的,都别来搅扰他。不然 殿下。守在阁楼楼梯处的东宫内监见得司马慎,连忙上前。 司马慎抬眼看了过去。 那东宫内监一时心神被摄,竟静默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走吧。 司马慎缓和了语气,越过内监走下楼梯。 那内监回过神来,连忙跟上。 长城界域上方的那一只庞大玄鸟似也感觉到了什么,先前悠长龙吟震慑四方的九爪神龙都没让祂有什么反应,这一刻祂却是睁开眼睛,遥遥往帝都洛阳的方向看了一眼。 庞大玄鸟正下方位置的军营驻地中央,正在理事的殷寿心有所感,也是停下手上动作,往帝都洛阳的方向看过去。 大王? 守在殷寿身侧的近侍察觉到动静,低声试探着问。 殷寿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后忽然笑了一下,只道:现在的小孩儿,似乎都很有意思啊 那近侍听不懂殷寿的话,但他随侍殷寿身边日久,对殷寿也算是了解,当下便笑问道:大王心中甚喜? 殷寿反问道:族群里的小孩儿有自己的主意,愿意去闯荡,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那近侍笑着颌首,却掩不住忧心道:大王,族群中乱象已起,再多出这么一些别有主意的后辈,对族群、对我们,可未必是好事。 殷寿摇了摇头,并不赞同。 一味的安稳踏实、循守旧例,难道就是什么好事了么?他道,对于存活在天地中的族群来说,多一些选择的方向和尝试,还是很有必要的。 殷寿说着话,却是将那望向帝都洛阳方向的视线收回,转而投向长城之外的界域。 外族吸纳四方养分,不断碰撞、不断成长,我炎黄人族族群明明已经因先辈的披荆斩棘占据了足够的先机,却不思变革,只愿意在祖辈留存的一亩三分地中挣扎,来回跟族群中的同胞撕咬 真的就是好事么? 第304章 这近侍张了张嘴,却是没能说出话来。 倘若他还在殷墟里,他必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语来回答殷寿的,但这会儿他已经离开了殷墟,不再是那个只能看见殷墟里的殷商遗民的旧臣了。 他不由得抬袖掩去面孔,半饷无言。 不知是不是今日里司马晋一朝所发生的这场朝争让殷寿别有感触的缘故,他竟又道:循旧□□确实有循旧□□的好处,但对于族群,对于文明来说,一味地循旧□□却不是什么好事。 殷寿目光悠悠,不知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 饶是比较了解他的近侍,这一刻竟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配合着做声应和,还是沉默地放任殷寿心神飘忽,不去打扰。 不过这些事情,最后总还是要看家国和族群的境况的。 幸好,这一次并不让近侍太过为难,殷寿自己就很快回转了心神。 第934章 可是大王,那近侍并不担心殷寿会被接下来的这个问题激怒,眼下这晋朝,已是朝臣同主君两厢对峙之势 明明是朝中不稳、宗室生有异心的格局,这司马檐却还要激发皇庭龙气,妄图用皇庭龙气的霸烈强悍慑服一切不臣,将所有矛盾与冲突重新遮掩过去,他真就不担心会走上我们殷商的老路? 这近侍果真不愧是待在殷寿身边数百年的人物,确实很是了解他,起码了解现在的殷寿。 即便近侍话语间已然提及了殷寿当年的失败,他竟也没有生气。 谁说他就不担心呢?殷寿笑着反问道。 近侍听得这个问题,不由得怔了怔,随后更是下意识地往那条方才咆哮天地的九爪神龙所在看去一眼。 司马檐是一朝之主,一国之主。殷寿道,不论他心中是否担心什么,他都不能在面上露怯。尤其不能在他的朝臣面前露怯。 殷寿显然对司马檐此刻的境况和处理看得很是清楚。 不能露怯?那近侍喃喃问道。 殷寿面不改色回答道:国君和朝臣倘若不能相互扶持,便必定会是彼此最需要警惕的敌人。 既然是敌人,自然就需要小心防范。 这近侍是殷寿落到阴世殷墟近千年以后才来到他身边的。这个时候,殷寿一朝朝臣有异心的基本都已经散去,自寻出路,能留在殷寿身边、留在殷商末代一朝的,基本都是殷寿的忠臣,是以近侍还真没有见过朝臣与国君针锋相对、彼此仇视的场面。 然而,这一点也不妨碍近侍理解殷寿的话语。 他本也是个聪明人。 如此说来,他道,司马晋这一朝接下来的处境,不是会很凶险? 殷寿嗤笑一声:凶险又如何?不凶险又如何?别人或许还有其他的选择,但这司马檐 他就算了吧。 近侍心下默默点头。 这一切的根由,其实还是在于司马檐当年承继大位的方式上。 他的大位,可是凭借着司马昭嫡长子的名分生生从他那过继给伯父司马师的弟弟手上抢过来的。有这样一出在前,司马檐又怎么能不想尽办法去维护嫡长子继承制? 但是 近侍觑了殷寿一眼,见他此刻心情不算太差,便放心问道:可是大王,我看那晋武帝司马檐,似乎并不如何担心朝堂内外的局势?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倚仗? 倚仗?他么?殷寿面色一动,似有些古怪,但还是道,勉强算是有的吧。 啊?近侍发出一个单音,又快速在脑海中翻转过晋武帝司马檐的资料。 殷寿低头收回视线,重新提起毫笔,凝神去看手边的文书。 不错,就是毫笔和文书。 别看他们这些都是上古时代的先辈,在生时常用的都是那不甚便利的刀笔和竹简,就以为他们对后人逐步发展出来的这些文房书宝等等便利物什都不怎么熟悉了。 那未免太小看了他们这些人族先辈。 司马慎。殷寿一面提笔写字,一面淡淡吐出三个字来。 司马慎?近侍没料到会从殷寿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司马檐那也在阴世天地里的真正嫡长子? 司马慎,居然会被司马檐认作自己的倚仗?他有什么能耐,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司马慎他凭什么? 不过一小儿罢了。 不过一个常年被锁在深宫里的小儿罢了! 近侍分外不解,但殷寿却甚为笃定。 司马慎如何就当不得司马檐的倚仗了?殷寿摇头反问。 近侍一阵默然。 大王是指阳世天地? 殷寿哼笑一声:近段时日以来,不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洛阳晋宫里他司马檐一脉的人动作频频? 就现下这晋朝内外的状况,想也该知道司马檐这一脉是要从阳世天地那边厢破局的吧。 那近侍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道:大王,晋朝局势纷乱,似也将动摇族群根基,我们 我们是要继续旁观,还是要趁机做些什么? 殷寿忽然半抬起视线来扫视过去。 近侍被他这一眼压得不得不低下头。 我们什么都不做。殷寿道,又自收回视线。 近侍讷讷不敢做声,只能听着从上首传来的殷寿的声音。 我们殷商一脉只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其他的,别胡乱伸手。 近侍听着这话,连忙肃声应答。 到得这个时候,殷寿才算是缓和了脸色。他将手边的那份文书递出去。 近侍连忙双手来接。 传过去吧。叫他们且莫懈怠,多盯着那几群异族一些。殷寿道,也别忘了寡人的话。 近侍躬身一拜,悄然退出殿中。 殷寿继续埋头处理文书。直到案前的一堆文书都给处理完后,他才放下手中的毫笔,转而端起旁边的茶盏。 茶盏中玄黑色的茶汤倒映着出殷寿的一张面容,让他渐渐出神。 第935章 寡人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尤其是正值族群动荡不安的当下 寡人从来就没有弄混过。 殷寿手腕一动,将茶盏中的茶汤一饮而尽后重又站起身来,负手重又看向四下虚空。 早先曾映照在司马慎眼中的各色气运异兽此刻也落在殷寿眼中。 洛阳那边厢此刻象征着炎黄人族族群正朔的九爪神龙、在那九爪神龙压制下不得不低头却未曾真正臣服的胡族异兽 当然,还有他头顶虚空处翼蔽一方、形同割据一方的殷商玄鸟。 那庞大玄鸟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下头与他对视。 殷寿目光不动,背脊挺直,仿佛那不可撼动的高山。 于是那庞大玄鸟的目光就动了动,祂巨大的羽翼轻巧随意一扇,同时头颅微微压低。 祂在退让。 而也正是这一刻殷商玄鸟的退让,叫那原本以稗睨四方的姿态俯瞰整个天地的九爪神龙又更神骏了五分。 祂昂首抬头,再次发出一声悠长威严的龙吟。 龙吟声传四野,顿时引得各方再次投来目光。 尤其是皇族司马氏的各支封王宅邸、各家世族高门的深院大宅、道门各种法脉山门洞府所在以及匈奴等众异族的祭祀之地等等地方。 而这些人在看过帝都洛阳上空盘踞的那九爪神龙以后,也便快速锁定了长城边界界域上方的那只庞大殷商玄鸟。 是殷商的那位纣王啊 他居然退让了,真的是 确实是,没想到啊。 有人静默良久,向着长城边界界域位置遥遥躬身一拜;有人却又皱着眉头,暗自咬牙恼恨不已。 就连正在洛阳宫城金銮殿中与满朝文武对峙的晋武帝司马檐,也都在这紧要关头惊疑地往殷商玄鸟那边瞥去一眼。 真的假的?殷商的那位末代商王居然没想要趁虚而入,反而还先行退让一步了? 与一众只顾着分析、猜测殷寿态度的人不同,正在金銮殿中快速汲取周围碰撞道蕴的孟彰周身气机募地一顿,旋即像是那快速攀爬生长的藤蔓一样,陡然拔高,更向着长城界域那玄鸟所在的方向猛地拉扯。 帝都洛阳与长城界域分明间隔了无比遥远的距离,中间也还有一些在时空间隙中随意流荡的小阴域,但孟彰周遭涌动的气机却像是完全无视了这些阻隔一般,竟真将长城界域处某些正在弥散开去的道蕴也汲取了少部分。 侧旁原本正在看各方热闹看得起劲的两位门神对视一眼,身后一道大门虚影浮现。 门户无声打开,露出门后的景象。那是一片更为高阔也更为荒古的地域。在这片蜿蜒大地上,却有一条巨龙也似的城墙铺砌。 那门户后头的地界,显然正是长城界域。 门户的洞开直接为孟彰链接了两方界域,那些原本就在莫名吸取力量下向着孟彰所在流荡而来的道蕴当即就像是那打开了的大坝一般,更汹涌、更激荡地涌向孟彰所在。 孟彰仍自闭目安坐,似乎全无所觉,也完全不被困扰。 那些从四下八方涌动而来的道蕴就像是汇入深渊一般,浩浩荡荡、绵绵无尽却始终不见极限。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见得,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觉得好笑。 半饷后,这两位阴神俱都笑着摇头。 阿彰可真是够厉害的郁垒道。 神荼也道:我们兄弟二人居然真的只需要守着,旁的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可真是回头其他兄弟手足问起,我都不好意思回答祂们。 郁垒却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便是了,阿彰这边需要我们帮忙描补的地方我们都出手了,更多的地方我们派不上用场也不是我们不帮忙,疏忽懈怠,是阿彰完全不需要我们帮忙。我们总不能再强行插手吧? 略停一停,郁垒更是问道:倘若为着我们自己要替阿彰尽一点心力的缘故妄自出手,最后反给阿彰添了麻烦,那你我岂不是更没有脸面见阿彰? 神荼想了想,也是一整脸色:你说得很是。 眼见神荼也终于放下心头那一点忧虑,郁垒笑了笑,伸手从袖袋里摸出两枚灵桃来,给神荼分了一枚过去。 吃个果子吧,正好可以打发些时间。 神荼接过灵桃咬了一口,又看了看那边厢还在与满朝文武对峙的晋武帝司马檐。 咽下口中的果肉,神荼说道:看来这晋武是真的将大部分希望都寄托在他那长子身上了。说起来,我们真的要放司马慎就这样转生阳世吗? 郁垒咀嚼着果肉的动作停了停,到将果肉咽下后才回答道:应该是的吧。毕竟,司马慎这人不好拦啊。 神荼皱紧了眉头,好一会儿都没有其他的动作。 郁垒看祂一眼,道:你也知道的,若是别个还好说,我们出手拦下也就拦了,但这司马慎不太一样。他背后站着人呢。 神荼就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道呢? 我们正位天地确实已经成为了阴世天地里的大势,但毕竟眼下我们都还没有正式正位 第936章 没有正式正位,就是没有将事实真正落定,就是可以有不少操作的空间。毕竟,纵然大势不可更改,也还有小势可以引导、扭曲。 再有,眼下阳世天地里到底是炎黄人族族群更为强势,祂们这些阴神虽是不怕他们,但也没有那个非得拦截司马慎的必要。 更更重要的是 郁垒低声道:阿彰也未必不想看见炎黄人族族群里有更多的转机和变数。 神荼脸色稍稍缓和下来。 祂叹道:你说得很对。即便不看站在司马慎背后的那些人,只看阿彰,也不是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着说着,神荼的目光便落到了旁边正闭目专注修行的小郎君身上。 阿彰其实心里也总惦记着这件事呢。 郁垒就道:毕竟他这一世生在炎黄人族族群里。何况炎黄人族族群确实有许多可取之处,也不怪阿彰认同他炎黄人族族人的身份。 神荼其实也想得很明白。 我思量着祂低低跟郁垒传音道,阴世天地既然将阿彰送入炎黄人族族群里,让他作为炎黄人族族群的族人成长,显见炎黄人族族群气数悠长,必不会在此时衰亡没落。 既然炎黄人族族群在不久之后经历的那些风波只是一重劫数,那么炎黄人族族群里必然是会得有人出来收拾这烂摊子的。 郁垒了然地接过神荼的话头,笑问:由司马慎来做那个拦截劫数风浪的堤坝,总比让阿彰担起这担子来得轻松? 我们一众兄弟手足中,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思量的。神荼顿了顿,抬眼看向郁垒,你敢说你不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郁垒眉眼间萦绕着独属于神祗的悲悯与淡漠。 炎黄人族族群的劫数是他们自己的因果,闯过这一场劫数到底要经历怎么样的磨难,流淌下多少血泪,全都得看他们自己,这不是旁人所能够轻易插手的。郁垒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 司马慎是炎黄人族当今正朔司马氏的嫡支子弟,这份责任他不担起来也可以,且将他们司马氏一族都填进窟窿去就是。至于阿彰 阿彰的道既不是王道也不是霸道,纵然最后炎黄人族族群真的还是得由阿彰担起绝大部分的重任,也未必能让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先祖接受。我们不过是顺势推了一把罢了。 郁垒的目光回转,对上神荼看祂的视线。 我说,你怎地这样看我?郁垒撇了撇嘴,问道。 神荼这才收敛了面上奇异的表情:我只是没想到你都已经想到了,竟还能在这里坐着。 我要不在这里坐着,真想找上他们炎黄人族各位先祖所在的祖地去,又怎么不会带上你?郁垒嗤笑了一声。 神荼满意点头:你记着就好。 罢了,这司马慎可以放过去,可其他的人呢?郁垒看向了金銮殿玉阶下方明明只是坐着却大有跟高坐在龙椅上的晋武帝司马檐分庭抗礼之势的满朝文武,问。 他们各家打定了主意要辅佐司马慎的儿郎呢? 说来也是叫祂们一众阴神咋舌。 纵然满朝文武时常会为着这样那样的理由跟皇族司马氏或明或暗地交手来往,可当晋武帝司马檐要为他真正的嫡长子铺路,准备将人送到阳世天地里再收拢局势的时候,最先跟上司马慎脚步的,也是满朝文武自家的子侄后辈。 争是他们这些人,吵是他们这些人,回头联起手来也还是他们这些人。 说到这个,神荼就笑了起来。 祂看了看金銮殿上的这些君臣,又压低了声音跟郁垒传话道:这不是正合适么? 郁垒眉眼一动,也想明白了。 你是说 神荼点头,肯定了郁垒此刻未曾言明的猜测。 这件事倘若真做成了,郁垒声音里都掩不住惊喜,那我们的权柄又能恢复许多了。 神荼笑着问郁垒:所以你说值不值? 值。郁垒重重点头,几乎不需要任何权衡。 放这些炎黄人族高门世族的子弟往阳世天地里跑一趟,换取祂们这些阴神锁定散落在炎黄人族各家高门世族手中的转生通道,如何不值当?! 正好顺藤摸瓜郁垒的声音直落神荼心神之中。 神荼也是笑着看了郁垒一眼,满满的心照不宣。 郁垒带着满脸的笑容,轻松又畅快地将手中剩着的大半枚灵桃送入口中。 神荼见祂这般高兴,无奈摇了摇头。 几口将灵桃吃完,郁垒拭去手上沾染的汁液,传音问道:我们要封堵炎黄人族族群各家高门世族手中的转生通道,抹去他们的转生秘法,将轮回往生的权柄全数收回,他们是不会轻易同意的吧 不同意又如何?神荼平淡反问,他们能做些什么吗? 郁垒畅笑出声,连声道:那必然是做不成的。 门神的笑声回荡在这一片空间之中,却分毫不曾传入同在金銮殿中的其他人耳里。 第937章 不论是近在两位门神侧旁的孟彰,还是稍远一点位置的晋朝君臣们,都是一样的待遇。 当然,晋武帝司马檐以及他朝堂中的这些文武官员在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那里可没有孟彰的优待。 他们不曾听得半点动静,只是因为两位门神不想让他们听到罢了,反倒是孟彰那里,却是因为两位门神不愿意打扰了他的修行。 这两者之间的待遇差距,可是天与地的差别。 那便是了。神荼随口说了一句,下一刻旋即收住了话音,重又抬眼看去晋武帝司马檐那一群人。 却原来是因为这君臣两方间的朝争,已经结束了最初的铺垫,开始真正的碰撞。 诸位臣工,高坐在龙椅之上的晋武帝司马檐坐直了身体,目光从冕旒下投落,看住这金銮殿中的文武百官,尔等可还有要事上秉? 他身后虚空处的九爪神龙也是盘绕一圈,森森冷冷俯视着金銮殿中的朝臣。 一众朝官感受着从上方落下的磅礴压力,身形不动,悄然往中央位置分去一点视线。 是时候了。 被百官簇拥在中央处的,是三位姿仪卓绝、端方雅正的风流人物。 他们或是严肃,或是随性,或是古雅,品格不一,但却都是人中英杰,只一入眼便能摄住旁人心神,叫人不敢僭越。 这三人却不是旁人,正是大晋阴世龙庭中当世三公。 执掌尚书省,掌理尚书各曹的主官,太傅王祀;掌管四方兵事功课的主将,太尉桓保;监察百官、掌理国家刑宪律法、朝堂政令的法官,御史大夫谢闳。 他们三人亦是当朝国都四大家族的当家家主。 不错,大晋阴世龙庭当朝三公落在琅琊王氏、龙亢桓氏和陈留谢氏三家手中,但这不代表四大家族中的颍川庾氏就缺失格调了。 大晋阴世龙庭这一朝的三公官位虽然没有颍川庾氏的份,但真要在颍川庾氏中找一找,也能找出七八位三公来。 而即便是势力豪横如颍川庾氏,也不过是四大家族之一,家族力量甚至都不能居于四大家族前列,而是落在琅琊王氏和龙亢桓氏之后,排位第三,单单只比底蕴最为浅薄的陈留谢氏好一些。 由此可见世家大族的强势。 高坐在龙椅大位上的晋武帝司马檐从冕旒后面看着殿中这些朝官,目光在他们总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五官和仪态举止上扫过,眼底越发的晦涩难明。 越是对着这些人,晋武帝司马檐就越觉得自己心头憋闷。 他在阳世天地时候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和精力,好容易搭建起朝堂中的文武框架,尽力将三公的力量架空,收拢到皇帝的手中,结果到了阴世天地,一切又得重来。 若单单只是重来倒也就罢了,可更让他难受的是,到了大晋阴世龙庭之中,他需要面对的对手能力陡然拔升了好几个层次不说,还处处防备着他。 这日子,比起他在阳世天地时候可真是难过得多了。 诸位臣工,尔等可还有要事上秉? 纷乱的思绪暂且被压下,晋武帝司马檐又一次沉声问道。 太傅王祀眼珠一偏,便有目光落向他左下方的位置。 而那里 高坐在上方的晋武帝司马檐不费吹灰之力便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坐着的是尚书左丞庾庭。 是的,大晋阴世龙庭这一代朝官中,任职尚书左丞、职权仅在三公之一太傅和尚书令之下的,不是旁人,正是颍川庾氏的庾庭。 更甚至,这一朝尚书令空置,颍川庾氏的庾庭就是整个尚书省的第二人。 而这位第二人,原本是寄托着他阿父晋文帝司马昭钳制太傅王祀重任的。 现在?现在就不必说起这位尚书左丞会不会帮助他钳制琅琊王氏的问题,没看见他正配合着其余的三家来倒逼他吗? 晋武帝暗下狠狠地磨了磨牙,面上神色不动,做洗耳恭听状。 就是这么一少顷的工夫,尚书左丞庾氏庾庭就站起身来,捧手作揖向上方的晋武帝司马檐肃容一拜,请道:陛下,臣有奏本上秉,望陛下细看。 晋武帝司马檐能怎么办? 他无法拒绝。 呈上来。 守在龙椅左前方的大监一甩手中拂尘,将它搭在臂弯里,快步走下殿中,躬身客气从庾庭手中接过奏本,递送到晋武帝司马檐的面前。 晋武帝司马檐不是很想去接这本他大概已经猜到其中内容的奏本,可当奏本被递送到他面前时候,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并很是利索地将奏本打开,凝神肃目认真去看奏本上的内容。 尚书左丞庾庭也很耐心地等了等,直到他自觉这一段时间已经足够晋武帝司马檐看过奏本中的内容,甚至完成过一定程度的考量以后,他才开口说话。 臣近日在都城之中,听得太学中有一封策论深得学府里各位先生和祭酒的赞许,太学祭酒甚至亲自往朝廷舍寮中走了一趟,要将那封策论递送朝堂之上,以解朝廷疑难,遍泽黎庶。 晋武帝司马檐仍旧闷声不吭,只低头无比认真翻看奏本。 那尚书左丞庾庭特意看了上方一眼,才继续:臣得闻盛赞,心中甚为好奇,又兼当前天下各处气象变化频频,不是过于干旱炎热,就是多雨洪涝 第938章 他像是无比惭愧,沉沉压低了声音。 臣生前为阳世大晋龙庭尚书仆射,落到阴世天地以后蒙受皇恩,得升尚书左丞,原该为陛下分忧,为天下黎庶解难,然而臣本事稀疏、能力不足,面对当前局势竟无以弥补。每念及此事,臣都深愧陛下及诸位先皇厚恩隆德,常涕泪沾斤 晋武帝司马檐便也只能顺势将手中的奏本放下,起身快步走下玉阶来到这位尚书左丞身前,伸手去亲自将他身体扶直。 卿忠君为国之心,朕尽知。朕晋知。 这一切都是天数流转、地理循环,并不是卿的缘故,卿很不必如此耿耿于怀。晋武帝司马檐动容地劝慰道。 但尚书左丞庾庭却不见收敛,反而还更在他的劝慰下红了眼圈,眼角处也有清晰明亮的水光熠熠。 晋武帝司马檐面上不见半分不合时宜的表情,但心下到底涌动着什么样的思绪,那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卿 都不等晋武帝司马檐多说一两个字,那边厢尚书左丞庾庭的眼泪就真的落下了。 陛下!他强压着带了泣声的嗓音,陛下恩遇看重,臣铭记于心,不敢或忘。臣,多谢陛下 这位尚书左丞扯着袖袍的一角拭去泪水,又道:臣备受家国、族群供养,却才智浅薄,未能为家国分忧、为黎庶脱结,时常忧心忡忡,恨不能以身谢罪以保家国、黎庶的厚望。 幸而!苦工不负人,正值此家国、黎庶危难之际,竟有太学学府的祭酒往朝堂送来策论 或许是这会儿他太过于激动了,以至于这位尚书左丞顾不上其他,急急一伸手拉住晋武帝司马檐的一角大袖,恳恳哭求。 陛下,那篇策论臣已经看过了,确实是非常优秀、非常难得且能派得上用场的策论。 陛下,他眼角处又泛起了红晕,陛下,你一定要认真看,好好看,它是能救人的。救很多很多的人,它能为我们开辟出一代、二代乃至三代的清平盛世啊,陛下。 晋武帝司马檐往回抽了抽手,但那袖角被尚书左丞庾庭紧紧抓着,竟是纹丝不动。 晋武帝司马檐眸光一动,深深望入了尚书左丞庾庭的双眼眼底。 尚书左丞庾庭并没有与他躲闪,晋武帝司马檐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眼底藏着的急切与哀求。 他很像是真的 那么一瞬间,有这样一个念头从晋武帝司马檐心底升腾。 待他再定睛看过去时候,那些多余的情绪就都抹去不见。满朝文武百官注目之下,晋武帝司马檐轻叹一声,伸手在尚书左丞庾庭的手背处拍了拍。 朕会认真看的。 这处金銮殿中的所有人都不蠢,很轻易就听出了晋武帝司马檐话语中的漏洞。 是的,郁垒在旁边解说道,你确实会认真看,而你也真的已经认真看过了。但正是因为如此,你才会将它暂且镇压下去。 神荼也摇头道:奏本也好,那太学学府里递送上来的策论也罢,你确实是都有认真看过了,所以你的说法一点都没有问题。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摇头。 真不愧是专门在人族族群里把玩权谋的啊,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地来回,就能娴熟轻易地将话语给拉扯过去。 尚书左丞庾庭当然也看出了晋武帝司马檐的意图,他眼眶又是一红,手指也将那片晋武帝司马檐的袖角拽紧。 陛下,方才你也听过各地的奏报了 陛下,此时正值我中原九州气象紊乱之际,我九州百姓、黎庶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实在是耽误不得啊陛下,还请陛下早做决定,为天下百姓和黎庶斟酌性命。 尚书左丞庾庭说着话,竟不顾其他,直接向着晋武帝司马檐的位置拜服下去。 臣请陛下,早做决定 晋武帝司马檐的手原本就在搀扶着尚书左丞庾庭,可哪怕是他猛然用力,居然也拦不住尚书左丞庾庭。 晋武帝司马檐心神猛地急跳。 而这一回,还不等晋武帝司马檐再做些什么,原本坐在尚书左丞前方太傅王祀也是幽幽一叹,从座中站起身来,团手作揖对晋武帝司马檐一拜。 尚书左丞诚心笃意,即便是臣,也不由得羞愧。他不过是尚书左丞,尚且时候操劳国事、忧心天下黎庶,臣位居三公,乃尚书省之首,执掌整个尚书省,原该肩负重任,兢兢业业打理国家朝廷,辅佐圣皇教化万民。没成想,竟是让天下黎庶陷入如斯境地之中,臣愧对陛下,愧对天下臣民啊陛下 如果可以,晋武帝司马檐很乐意安抚几句后顺水推舟让太傅王祀也都给稍作休憩,好让他能借此机会将部分相权收回。 但他又知道,他不能。 他不能。 如今整一个朝堂的文武百官都站在他的对面,和太傅王祀联合一道,哪怕他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满朝文武也不会有谁给他做配合。相反,他们还会想尽办法来将他的主意撅回去。 这些聪明人有的是理由来堵他。 第939章 太傅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啊 原本因为尚书左丞庾庭的落泪而到了他面上的哀戚此刻更是浓郁。 卿不过是太傅,即便整个尚书省的需要你打理,你也仅只是太傅,有很多事情 晋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点到为止地避开这句话,只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乃是大晋阴世龙庭当代主君,一力肩挑我大晋阴世天地万民福祉。 万民受罪,深陷水火,你为掌理尚书省的三公之一,若也有责任,那朕这个阴世龙庭当代主君,亦同样逃脱不去。 错的不是卿家,也不是诸位臣工,是朕才对。 晋武帝司马檐的脸色越发羞愧,只差一步,怕是罪己诏就可以拿出来了。 陛下。 陛下 似是被晋武帝司马檐的情绪所感染,又似是要宣泄心底积郁多时的无力与愧疚,满朝文武竟然也不再克制,齐齐红着眼圈滴下泪来。 晋武帝司马檐不甘示弱,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晋武帝司马檐都哭了,那些内监近侍又怎么能够无动于衷?于是便连他们,也都或快或慢地滚落泪水。 整个金銮殿里,几乎就没有几个人能得以幸免,叫一旁的郁垒和神荼两人看得瞠目结舌。 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该配合一些?郁垒放下手中才刚摸出来还没来得及啃咬一口的灵桃,问侧旁的神荼道。 神荼也有些难以决断,一时沉吟良久:嗯 还是别了吧。祂看着那各自低头拭泪的晋武帝司马檐和满朝文武,迟疑着道,你不觉得,那太扭捏了些吗? 更紧要的是,神荼觉得祂自己怕是哭不出来 我竟是虚长了这些年岁。这位门神最后还叹道。 真的差得太多了。 脸皮是,演技也是。 第305章 郁垒看了看金銮殿下方的一众人等,又看了看手上还没有放下的灵桃,无比赞同地点头。 人族,尤其是炎黄人族族群,竟如此的恐怖。待日后正位天地,我们一众兄弟手足得多小心着些才好,免得吃亏 神荼显然也很是忧心:你说得很对。不过我想着,单单只是小心恐怕还不行,最好该是尽量少跟他们接触,轻易别给他们机会。 这位门神扫视着金銮殿中君臣你唱我和、你来我往的场景,心中戚戚。 不过,我们正位天地以后,总也是需要和天地万族打交道的,人族也不该例外,我们郁垒很有些发愁地道。 对于这个问题,神荼显然不是没有考虑过。 听得郁垒的话,祂笑了一下,道:这个容易,我们从炎黄人族族群里挑一些合适的人来负责也就是了。 从炎黄人族族群里挑选合适的人来负责郁垒重复着,面上若有所思。 不错。神荼点头,又道,眼下地府酆都也开衙有一阵子了,这些日子以来各位兄弟手足的状况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每日忙乱到头疼的?倘若只是忙乱些倒也罢了,我等乃是天地孕育的阴神,这些事原就该我们担起来。但是 神荼眉眼一皱,看向郁垒:我们事是做了,结果却只算是差强人意。既如此,倒不如就将一些事情交给精擅此道的人来接手,而我们只负责一些关键的地方。 郁垒认真思量片刻,也很有些意动。 但祂毕竟与神荼共处这么多年,很快就意识到神荼的提议还有更深更重的意味。 你觉得这件事由我们来提比较好?祂看定神荼,问。 神荼扬起唇角。 我们是门神。祂轻声道,抬起视线对上郁垒的目光,隔绝两界是我们的责任,沟通两界也是我们的责任。 前者是为了让两界各自安生,无不侵扰;后者也是为了让两界互有联络,不至于完全的隔绝。 须谨记,堵不如疏。 顺带的 神荼又道:如果能有机会将我等权柄的位格更往上抬升一层,那就是我二人的机缘,我们该把握住,不是吗? 祂们是阴世天地的门神,镇守在鬼门关上,把持那沟通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的门户。但,门神的权柄不该如此的局限。 鬼门关隔断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也沟通阴世、阳世两方天地。可除了两方天地之间的勾联以外,阴世生灵与阳世生灵也该有一个沟通的桥梁才是。 想要将祂们身上的门神权柄位格再往上抬升、拓展它的边界,就得在这方面着手,这是祂们两个很多年以前就达成了的共识。 你说得很对!郁垒重重点头,却是又问,所以人选呢?挑选合适的人来负责为我们沟通炎黄人族族群,这合适的标准在哪里?什么样的人,才是合适的? 不是郁垒懒得动脑,实在是祂了解神荼。神荼既然跟祂提起这件事了,那么背后的很多东西神荼必定是都有仔细斟酌过了的。 郁垒想先听听神荼的意思。倘若真合适的话,祂也就不必花费这份心神了。 第940章 神荼不答反问: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过阿彰在阳世天地里的那两位血亲兄弟? 孟昭和孟显?郁垒眉眼一动,觉出了几分意味。 神荼颌首,目光往侧旁一偏,落在了那边厢闭目静坐仍在汲取周遭弥散道蕴的小郎君身上。 我听说,他们最近正在卸去他们所负责的事务,想要去往别府专心修行。 他们竟是认真的?郁垒问,更早一阵子的时候,他们安阳孟氏一族不才要收拢族中的儿郎,准备着应对炎黄人族族群的内部混乱的吗?既是他们安阳孟氏一族都准备着收缩,为何孟昭、孟显两个却想要到别府去? 这位门神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他的地方去。 是安阳孟氏的意思?祂眼底眸光都沉了沉。 神荼很明白郁垒为什么这般在意。 孟昭和孟显 为着孟彰的缘故,祂们一众兄弟手足其实对他们两人也比其他人多留意了两分。不过这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是,是不是有人想要通过孟昭、孟显和孟蕴这三人对阿彰做些什么。 郁垒刚才的一问,就是这种顾虑最直接的体现。 不是。神荼当先摇头帮着澄清,然后才道,是孟昭、孟显他们自己的意思。 孟昭、孟显他们自己的意思郁垒放松了些,带着点随意问,他们怎么想的?这个时候,他们不是该准备准备好谨守一城的吗? 神荼摇了摇头:很显然,他们两个有自己的想法。 郁垒不置可否,祂也看向孟彰那边,问:阿彰知道吗? 该是知道的吧。神荼道,孟昭和孟显二人 诚然,他们的修为是弱了些,但他们对阿彰的事情也很上心。他们不可能不跟阿彰商量过就胡乱行事的。 这不是他们之间谁长谁幼的问题,是阴世、阳世两方的问题。 若只论长幼,孟昭、孟显和孟蕴当然可以自己就拿主意,然而,他们之间的关联却不单单是长兄和幼弟,还是阴世安阳孟氏麒麟子与阳世安阳孟氏优秀嫡支儿郎的关系。 郁垒几乎是当即就领会了神荼话语里未尽的意思。 你是说,孟昭和孟显两个,其实已经将目光从世家、高门的纷争中脱出,转而投向俗世之外的地方? 譬如,道门? 神荼颌首:孟昭和孟显虽然年轻,但都是聪明人啊。 郁垒沉默抬起目光,遥遥往阳世天地那边看了过去。 浩瀚天地中,苍茫众生里,祂仍旧轻易就锁定了孟昭、孟显两人。 这两个青年郎君此刻就待在安阳郡中的孟氏宅邸里,正凑在一处不知道在商量着什么。 郁垒只看了他们两人一眼,便定睛去看他们头顶虚空上的气数。 由观气数开始,渐渐深入命数,乃至要去窥探未来 郁垒才刚看了一眼,忽然抬手挡在眼前。 怎么了?神荼问,却似乎不见紧张担心,更多的还是欢快与得意。 郁垒眨了眨眼睛,没觉得好多少。祂心神微动,敷在眼睑处的手掌便亮起了一抹冷光。 你是自己吃过亏了,也想要让我尝一尝吗?郁垒抱怨似地问。 神荼哈哈笑开:你我毕竟是手足兄弟啊。 当然得有难同当。 我也被拦下来了。郁垒放下手掌。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祂才觉得自己的眼睛舒服了许多。但即便如此,祂眼前仍然是一片白茫,朦朦胧胧的看得不甚分明。 但你多少该是看清了些什么的神荼道。 郁垒没有反驳,只道:如果只是他们两个的话,那倒是合适。但,这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些? 孟昭、孟显两个,资质可不差。何况他们还是阿彰这一世的血亲手足,哪怕不看别的,只为着阿彰,祂们也得多看顾着两人才是。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似乎有些想不明白郁垒的思绪,但又似乎很是习惯。 我的意思是,这事情可以交付一部分给他们二人。 郁垒一时沉默。 神荼不理会祂,只继续道:他们两人是聪明人,必定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且他们也是阿彰的兄长,往常时候对阿彰的事情亦很上心 郁垒叹了一声,终于点头:我没有异议。 祂们这些阴神纵有阴世天地作为倚靠,也不可能完全不跟道门打交道。道门万万年所积攒下来的力量,可比祂们这些阴神强太多了。 尤其是,道门也不可能将祂们这些阴神放在一边不作理会。 既然早晚都是要跟道门打交道的,为何祂们不能干脆一些,也好给祂们保留几分主动? 那?神荼看着郁垒,一脸期待。 郁垒叹了口气,说道:等阿彰醒来之后,我们先问过阿彰。如果阿彰没有别的意见,那我就去见各位大兄。 神荼笑着点头:行,事情便这样定下来了。 郁垒不太想理会神荼。 第941章 神荼讨好地将一枚灵桃送到了祂面前。 郁垒接过灵桃,这才气顺了些:每次都是这样,总将要去见诸位大兄的事情推给我,你就那么不愿意跟诸位大兄进言吗? 神荼笑了笑,并不搭话,只将另一枚灵桃送入口中。 向各位大兄进言? 笑话!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做得越多,那些个大兄就越会觉得你得用,越是想着将一些事情分调过来的吗? 别以为明其名曰重用,就能够忽视分担事务的本质了! 郁垒看了吃桃吃得格外欢快的神荼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 人各有志,没得好说的。 即便祂和神荼都是门神又如何?祂更愿意往外探寻而神荼更愿意固守,秉性如此,不能强求的。 待回过头,诸位大兄如果有事情吩咐下来,那么鬼门关处的事情,就得神荼你多看顾着些了。郁垒道。 神荼倒也没有拒绝:放心。 郁垒轻哼一声,继续吃桃,也继续看金銮殿中正在上演的热闹。 庾卿所说的那份策论,可是太学学府中童子学里孟氏小郎君孟彰的策论?晋武帝司马檐问道。 陛下果真也听说过孟彰小郎君?尚书左丞庾庭面上一喜,连连点头说道,是他,是他。 第306章 若是那小郎君的话,晋武帝司马檐笑了起来,目光低垂,扫视过那份奏本,竟无端显出几分温和的意味,那朕还是听说过的。 阿慎很喜欢他,总说他是难得的人才,早先时候还惦记着要用他未来九卿之位相许,也是直到后来晋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既是无奈也是庆幸,这话阿慎才渐渐不在提起了的。 以太傅王祀、太尉桓保、御史大夫谢闳三公为首的满朝文武俱是一阵奇异的静默。 东宫太子司马慎和孟彰的那些是非,在场没有一个是不知道的。作为各家世族、高门的掌事人,他们可不觉得孟彰这小郎君拒绝那东宫太子司马慎有什么不对。 只不过,他们是这样想的,不代表晋武帝司马檐也是一样的想法。 以他们对晋武帝司马檐的了解 哪怕他提起这件事时候面上还能看见笑容,可实际上?呵,不知道心里怎么怒着呢。 太傅王祀、太尉桓保和御史大夫谢闳三人目光悄然一碰,都有了共识。 不能再让晋武帝司马檐把握话语的方向了。这样放任下去,天知道他会将讨论的方向引去哪里。 他们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向了尚书左丞庾庭。 庾庭察觉到从侧旁投递过来的视线,尤其是他顶头上官太傅王祀的那一道,心下也很有些无奈。 但他又知道,他不能避让。 他必须得站出来。 陛下。抓住晋武帝司马檐话语的某一个停顿,这位尚书左丞面色激动欣喜,殷殷问道,既然陛下也曾听说过孟彰小郎君的声名,那就真是太好了。不知陛下可曾细看过孟彰小郎君的策论了? 晋武帝司马檐目光一瞬幽深,但他也没有闪避,笑着说道:朕确实是看过了。 孟彰小郎君或许年岁还小,行事尚有些稚嫩,想法天马行空,但不得不说,他的策论确实很有几分巧思 不等他面前的尚书左丞庾庭再说些什么,晋武帝司马檐就强扯出一张笑脸,道:眼下我朝境况不好,天灾人祸的,总叫人发愁。 天下黎庶皆为朕之子民,他们吃苦受难,朕心里也很不好受。孟彰小郎君的这份巧思,若能真的有用,该是能大幅度改善我朝生民的境况。晋武帝司马檐殷殷说话,一言一语似乎尽出肺腑,但先贤也曾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得慎重,更须得耐心 满朝文武百官其实已经猜到晋武帝司马檐接下来的话语了,但他们也还是连连点头,无比配合。 陛下所言甚是,国家朝政关乎天下黎庶民生,岂能轻忽随意?必当小心谨慎。尚书左丞庾庭先接话道。 尚书右丞贾柯也是连连点头:或许,我等可以择选一些地方郡县先践行这部分策论,以观成效? 另一边厢的两位门神看着这一幕君臣来往,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面相觑。 这些人真的是郁垒说着,忽然摇了摇头。 神荼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道:也就是你往日间鲜少注意这些高门世族的动作,不然你就不会这样奇怪了。 他们惯常就是这样的?郁垒问。 从来都是这样。神荼点头,道,倘若世族与皇族相争,司马氏一族势大、胁迫太过又牵扯着庞大的利益甚至关乎世族整体生死 神荼往金銮殿中央处看去一眼,叫郁垒去看:就像阿彰的策论这件事一样,这些世族才会真正联合起来跟皇族司马氏抗衡。可要是其他时候,这些世族就没有那么齐心了。 郁垒仔细打量过那些朝臣,将他们面上眼底最细微的表情收入眼里。 所以现在,就是又到他们相互掰扯的时候了? 第942章 该是了。神荼点头,见怪不怪,更不忘提醒郁垒道,你得习惯,炎黄人族族群的这些门阀世族就是这样的,变脸只在顷刻间,比什么都快,尤其是这些各家支柱。 对于他们来说,没什么比家族传承和家族利益更重要了。 郁垒不禁惊疑,就问道:连他们自己的道途和道心都比不得? 神荼想了想,回答道:这个就得看他们自己了,我也不是那么清楚。但就我所见,这些家族支柱的人物,他们的道途、道心似乎都跟自家家族有着很大的关联,通常时候来说,两者很少会出现冲突。 郁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叹道:果真是麻烦。 神荼心有同感,但还是道:麻烦是麻烦的,可该了解该注意的地方也不能忽略含糊,不然有你吃亏的时候。 郁垒自是知道神荼说的话没错。哪怕是祂们这些阴神已经在考虑将绝大部分跟炎黄人族族群打交道的事情交付给祂们挑选出来的人,祂们也仍旧不能太过懈怠。 他们现在这是郁垒又将目光投向那金銮殿中的一众人等,问道,要各自退一步了? 神荼也转眼看过去。 毕竟他们彼此的态度、底线都已经透露得差不多了,再僵持也不可能有更多的退让,自然就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郁垒只是惯常对这些门内的事情不感兴趣罢了,祂并不真的愚钝,如今稍微花费一点心思,也就弄明白了许多。 是了,反正不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撕破了脸面 神荼点头,又道:这晋武帝司马檐是受限于当前局势,不好真正翻脸。他眼下真正的关注重点,还在他那嫡长子司马慎身上呢。至于其他的世族高门 神荼嗤笑一声:司马氏眼看着就要自己乱斗起来了,他们怎么可能愿意站出去将司马氏的注意力强行拉到自己身上? 这个时候冒头,除了成为皇族司马氏立威占功的靶子,还有什么好处吗? 既然如此,那为何早先时候这晋武司马檐还做出一副 不等郁垒将话说完,祂自己就已经想明白了。 祂皱着眉头,很有些不满地瞪着那边厢的晋武帝司马檐:他竟是将阿彰抬起来做幌子吸引大部分的目光,好让他能够有更多的余裕完成他们父子的布置,以争取在阳世天地那边占得更多的优势和便利? 你难不成是才想到的吗?搂草打兔子,说的就是他这样了。神荼点头道。 郁垒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越发的难看。 打从一开始这晋武帝司马檐就不怀好意,想着捧杀阿彰,现在又要拿阿彰来做靶子,给他们父子俩转移目光,分化注意力这位门神怒道,这算什么?觉得阿彰好用又顺手,就想要将他用到极处、非要榨干了他才愿意罢休?! 神荼的脸色其实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但祂相对来说确实比郁垒更冷静。 炎黄人族族群接下来的数十近百年都会是一盘乱棋,阿彰就在这盘棋局里,一时半会儿又怎么样能脱得了棋子的身份?再说了,眼下他们这个族群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现如今哪个冒头拔尖的人又不是棋盘上的棋子呢? 神荼缓缓说着话,言语间似乎很有道理。而,说实话,倘若不是郁垒足够了解神荼,没有错过祂平缓冷静话语表面下又冷又紧的情绪,郁垒或许也就信神荼真是这样想的了。 见得神荼这番模样,郁垒反倒冷静下来了。 祂先是看了看身侧不远处仍在专心汲取种种道蕴的孟彰,然后才重新看向神荼,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倒是想让阿彰不只当一个棋子,而像他们这些人一样更多地充当一个棋手,神荼目光扫向晋武帝司马檐那一群人,可没用。 这不是我想不想,又或者我们一众兄弟手足想不想就能成的事情。一切得看阿彰自己。 棋手不比棋子,他需要贯彻自己的意志、施展自己的手段,旁人不能帮、也帮不了。 诚然,只要阿彰笃定一念,有祂们这些兄弟手足在旁边照看着,即便他的手段相比起诸如晋武帝司马檐这些人来说要更为生涩、稚嫩、粗疏,阿彰面前的棋局局势也不至于落到大溃败的结局。可这对阿彰真的就是好事吗? 没有经历足够的成长试图去引导一族族群的发展?成功了固然很好,可如果失败了呢?阿彰整个人都可能会被压垮。 那毕竟是一个族群的命数和框架!炎黄人族族群里就有一个词叫慈不掌兵,阿彰现在其实还远未成长到能够背负起一个族群命数的地步。 郁垒听着神荼的话,也是一阵沉默。 那我们就这样看着了? 眼下是只能这样了。神荼低垂了眼睑,道,不过,也不用太担心。 嗯?郁垒发出了一个单音。 神荼就道:阿彰他不喜欢做人棋子,尤其是做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手上的棋子。 郁垒先是一怔,随后也是笑开。祂连连点头道:神荼你说得很对,阿彰他虽然年幼,但也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第943章 这些事情,阿彰心里该是有他自己打算的。在阿彰向祂们请求支援与帮助以前,祂们且只在旁边看着便是,不必多做些什么。 再度将目光投落在那边厢的一众君臣处,郁垒心中又问神荼道:那他们现在这样是要重新分配利益? 神荼点头道:也该是进展到这一步了。 郁垒凝神去听,那一众君臣也还在来往拉锯中。 择定部分郡县先践行这份策论,以观后效?那晋武帝司马檐此刻脸上正做沉吟状,问,听起来似乎是老成周到之举。那,诸位臣工以为,哪些郡县先来比较好呢? 那太傅王祀、太尉桓保、御史大夫谢闳等一众公卿似乎早就推演过这一幕,竟是连更多的交流都没有,当下就有了答案。 陛下,臣以为河东郡、上党郡、长沙郡、武昌郡、南郡仍是尚书左丞庾庭拱手一礼,先回答道,等等这一众受灾郡县都很该一试才是。 毕竟,他停了停,带着些复杂意味缓慢道,这些地方也正好合适,不是吗? 而这位尚书左丞一连点出的郡县也听得晋武帝司马檐以及一众臣工都是若有所思。 正好合适?正好合适什么?正好合适将那些曾经得到精心打理又因为受灾不得不被原主人低价抛售的田庄、良田等产业吗? 第307章 满朝文武虽然面上面色不动,但眼底大多都闪过几分笑意,唯有寥寥几人眸光暗沉,陡然沉默。 旁边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面色也直接冷淡下来。 但两位门神很明白,祂们还未曾正式归位,有很多事情,祂们纵然看不过眼,也不能贸贸然做些什么。 况且,这是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事情,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大修士们未必就乐意让祂们一众阴神随意插手。 这些大族高门的吃相可真是郁垒怒道。 神荼沉默一瞬,到底选择了开解:且等着吧,一切因果都会有清算的时候。 你放心,郁垒压下那心头窜起的怒火,我也不是头一次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品性了,此等事情在阴世、阳世都不算什么新鲜事儿。我只是 不能习惯罢了。 神荼当然知道,所以祂也只劝一句,便转移了话题:他们吃相越是难看,吞吃得越多越贪婪,即便我等不能出手,因果沉积、孽报积攒之下,这些高门大户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除非,他们所积攒的运数、福德足够抵消诸般孽怨的侵蚀。 郁垒翻过情绪,也接了神荼的话,问:说起这个,炎黄人族族群里近几十年乃至百年来的劫数,他们这等高门大户,也深陷在漩涡中心的吧? 神荼神色间未曾见到多少轻松。 那劫数是族群大劫,整个炎黄人族族群都深陷在劫数里,这些根基深厚的高门大户都没能逃过去,那些飘零、单薄的炎黄人族族群黎庶,又有什么能耐躲过? 郁垒的神色也很有几分黯淡。 红尘纷扰,众生皆苦,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位门神神色顿了顿,又道,众生皆在这红尘中争渡,好为自己积攒更多的立身、壮大资粮。而积攒资粮,无外乎两种方向,向外求和向内寻。 郁垒周身有道蕴渐渐升腾演化。 就在这位门神身侧闭目安坐的孟彰在定中察觉,面上神色越更松缓几分。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周身亦实亦虚、亦真亦幻的诸多梦境世界中,又有一枚枚的梦境世界种子像是嗅到了春日的气息,在那温暖、湿润、和煦的气机中快速汲取着成长的养分,破开那层薄薄的胎衣露出苗芽,又在暖融的春日、肥沃的土壤里快速生长。 不过眨眼间,那些梦境世界便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天地、框架、条理和主线。在这些框架搭建起来以后,一个个人物又自虚无中凝成自己的身形、睁开眼睛,更开始遵循着他们的命途演化故事。 孟彰这动静不算太大,可也不小了,起码没有到能遮瞒过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感知,哪怕祂们还在说话。 两位门神当即转眼看了过来。不看不打紧,一看 即便是两位门神,也有部分心神陷入了这些梦境世界之中。 当然,并不是这些梦境世界已经强大到能够在一照面间就将两位门神的部分心神吞纳,令祂们陷落。真正吸引两位门神,是梦境世界中正在演化的众生进程。 那是一些叫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也看了也不由得眼前一亮的未来。 或者说,正是因为正在看的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这些梦境世界才能有如此这般威力。 黑发黑瞳、黄肤色一看便是炎黄人族族群的生民高举长刀长枪,在茫茫荒野中倚城冲杀,将因为国力衰落失却的国土重新收拢,直到那些国土之外的地界满目荒凉,一看便知不适合耕作居住,他们才终于停下安歇。 东面沧海,南临沼泽,西接荒漠,北靠高山 这一片地界最富饶最安足的土地,都被炎黄人族族群重新收入他们的掌领,炎黄人族族群才开始安心治理内政,深耕他们手中所握有的资粮。 第944章 直到两代甚至是三代所积攒福泽到达顶峰,后继者陷落在富贵温柔乡中无法清醒,渐渐抛耗家业,将先辈的家底消磨殆尽,最后陷落在窘迫、困顿之中。 家如此,国也是如此。不知是人心还是人性,炎黄人族族群,不,不仅仅是炎黄人族族群,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的众生,似乎都没逃出这样的桎梏?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心神之中一时不由得闪过这样的疑问。 但很显然,此时此刻,这些疑问并未能吸引祂们多少的注意力,祂们更多的心神很快又投入到那些展开的梦境世界之中去。 那外族被炎黄人族族群一众强势的先祖挤压在苦寒之地,磨砺出尖刻、贪婪、凶悍的脾性,趁着炎黄人族族群气数、国力衰落之际,举刀羁马指向属于炎黄人族族群的丰饶地界。 困苦、危难削刮着炎黄人族族群的皮肉,打磨他们的筋骨,终于又将他们那些被富足、安稳、麻木愚钝了的心智唤醒,以他们手里还握有的土地为根基,磨刀励马发起反攻,十年、二十年,依靠炎黄人族族群先祖积攒下来的智慧、血脉里沉淀着的对彼此的认同,将那些一度落入外族手中的土地又再争抢回来。 这是一遍遍重复的循环,却也螺旋一样地往前。而在那不断地循环之中,有什么更深沉、更厚重的东西渐渐沉淀。 郁垒、神荼两位是门神,是阴神,对孟彰这些梦境世界中演化的炎黄人族族群确实很有些欣赏,可也只是欣赏罢了。除了这些之外,对于炎黄人族族群,两位门神并没有太多的感触。祂们更留心、更关注的,是另一些东西。 外探郁垒低低吐出两个字。 另一边厢的神荼似是配合似是心有所感地跟着开口:内求。 外探与内寻,原就是一体的。两位门神同时开口。 两道声音回荡在这一方地界之中,无端的威严端正,带着莫名震慑心神的强大道蕴。这些道蕴以两位门神为中心,似高·潮大浪一样向着四下冲撞过去。 旁的人倒也罢了,但孟彰 孟彰他可正在快速汲取四下道蕴以培育自身梦境道种的时候啊! 他这等关键时候,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突如其来的猛烈冲撞?! 其中道理,没有人不明白。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自也是如此。且两位门神始终记得,祂们所以会陪同孟彰待在这炎黄人族族群帝都洛阳的金銮殿中,原就是秉持着给孟彰护法的心思来的。 倘若真是祂们俩要给人护法的家伙在孟彰修行过程中冲撞乃至伤害了孟彰的话,不说祂们俩还能不能回去见其他的一众阴神,只祂们自己的那一关,祂们就过不去。 是以在那须臾间,两位门神周身亮起一片神光。神光辉耀之际,隐隐有门户的虚影闪现。 原本裹夹着摧山覆地的磅礴气势冲向孟彰的一身道蕴撞过孟彰,却像是沸腾在另一个时空纬度的力量,甚至都未能影响到孟彰丁点半分。 这一幕明明就发生在这金銮殿玉阶之上,却愣就是没有落入金銮殿下方的那一众君臣耳目中,反倒是那些从各处洞府、福地之中投注来目光的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先贤们,将这一幕看了个正着。 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安下心来的同时,也很有些羡慕。 真羡慕啊一位先贤慨叹也似地道。 另一位先贤也很有些复杂:是啊,很羡慕。就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羡慕孟彰这个小郎君更多一点,还是羡慕那两位阴神更多一点 更远处的一位先贤沉默少顷,却是笑了开来:依我看,我等倒也不必分得太过清楚,毕竟,孟彰小郎君和两位门神此时的境况说来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修行大有进益。我们原也就只是羡慕这个而已。 贤兄说得在理。另外一位先贤也是笑着附和道,修道者,每收获一点进益、得到一点增进,都是好的。就是 这一位炎黄人族族群是先贤往左右张目看了一阵,忽然眼前一亮。 魏道兄,他笑着招呼那位道人打扮的先贤问,孟彰小郎君他这是以梦道道种、人伦认知以及他的所思所想推演道理吧,此等奇思妙想,你可有心动?要不,我们也来试一试吧。 这位先贤的话语一时为那魏牟吸引去绝大多数先贤的目光。 魏牟笑得一笑,却摇头。 心动倒是心动,但试惧不必了。魏牟叹道,试不来的。 哦?有一位先贤觉得很奇怪,便问道,魏道兄你都还未曾开始尝试,为何就先说不了呢? 魏牟迎着各家先贤的目光团团看过去,然后才望定那问话的先贤,说道:不是为着其他,只因为我和孟彰小郎君走的路不同。 他想了想,又道:非但是我,就是我师蔺子和师祖走的路也跟孟彰小郎君不太相同。 一众先贤沉默了少顷,随后也叹道:是了,我们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从乱世中走出来的,素来更看重治世治国的理念与策略,对这些奇思妙想,惯来不怎么留心 乱世之中,如何将自己的肚子填饱、如何帮更多的人将肚子填饱才是重点,便再有更多的余裕,也是想着将他们找到的道路和方法遍行整个族群,好让整个族群的社稷再次平稳安定下来。 第945章 以一种或者多种奇妙念头为基础,天马行空地去想象去构筑空幻的世界 一众先贤既是摇头,又隐隐带着点期待。 这样的事情他们没空也没心思做的,倒是族群之中的小孩儿们在族群安稳兴盛的日子里,如果真有这样的兴趣,倒是可以尝试着去做一做。 精神的富足也是富足。 填充自己以及更多族人的脑子,本也是他们将自己以及所有族人的肚子填饱以后的努力方向。 细想来,我们这些老家伙,该是都没有这个福分啊。 不打紧,小孩儿们有就行了 贤兄说得是。何况,眼下族群又将要掀起动乱,我们现在,更是没有多少空闲 接下来的动乱 提起这个,诸位人族族群先贤的目光重又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诸位贤兄该是都能看得分明,旁的不说,只孟彰小郎君那一份策论,确实是能够在最大限度上将我炎黄人族族群的人力发挥出来的办法。那位先贤道,我炎黄人族族群,从远古中披荆斩棘走出来,可不是为了在这一个年代里给他们司马氏陪葬的。 司马氏里的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和司马檐倒也还罢了,但那司马慎有先贤犹豫着开口道。 司马慎背后似有我炎黄人族族群几位先祖的支持友如何?这个问题我等先前也已经商量过很多次了,次次都没有个真正的结果,我们难道还要这样一直争论下去吗? 顿了顿,这位先贤方才缓和了语气:诸位贤兄觉得,就眼下这局势,还有多少时间能留给我们争论? 各位先贤齐都沉默了下来。 我们也不能再似战国时代那样,各自用一块土地乃至一个国家践行各自的理论然后分出胜负了。眼下我炎黄人族族群,早不是春秋战国时代的局势了 所以,贤兄你的意思是?又有一位先贤问道。 那位先贤看了其他人一眼,又往炎黄人族族群祖地的地方看了看,低声道:诸位可愿随我一道,去问一问几位先祖的意思? 一位先贤皱起了眉头:直接问?不会太过唐突了吗? 那位先贤摇摇头:我觉得直接问会更好一些。 早先皱眉的那位先贤看了他一眼,不说话,只看向了其他各位先贤。 其他的各位先贤面面相觑得一阵,才又有人站出来说话。 直接问纵然唐突了些,也确实不失为一个快捷的办法,毕竟诸位也都清楚,留给我们腾挪的时间确实不多了。但是这位先贤往东宫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又往祖地的方向尽力望去,就算我们去问那几位先祖了,我怕也不会有答案。 绝大多数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都没有了言语。 那位先贤暗叹一声,低低道:我不知道我们这里还有谁没看出来,但,那司马慎身上确实萦绕着一股时空的力量。 他还有更多的秘密。这位先贤在寂静中落下结论,然后又道,总的来说,我还是认为暂时放任司马慎是比较合适的处理办法。 说起来,又有一位先贤开口了,还有一点我也不确定有多少人没看出来,司马慎的身上,携带着一股人王之气。 人王之气有先贤低低重复着,但不论怎么听,也没从他话语中听出几分奇怪来。 是的,就是人王之气。那位先贤道,尽管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人王之气,但他身上确实有,而我们 很明显,在他身上的人王之气彻底耗尽以前,我们不好阻拦他。 静默片刻,又有一个先贤劝道:这样的话,我们确实不好贸然对司马慎做些什么。不过,那司马慎既然身上既有时空的力量缠绕,又带有一股人王之气,那便是他机缘不浅。我们暂且放任他,说不定能借着他的这些机缘给我炎黄人族族群争取到更多的生机呢。 也只能这样了。一位先贤也开口道。 又一位先贤道:罢了,就先看看吧。再说,司马氏一族所以会闹出这样的局面来,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他们自己。司马慎倘若不是个蠢的,就不会继续放任司马氏一族糜烂下去。否则,再多的福德、机缘都保不住他司马氏。 罢了罢了,司马氏一族的事情,上头的各位先祖必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我们不多插手。一位先贤作声将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先贤的目光招引过来,然后在这些先贤的目光注视中笑着将话题带回,倒是孟彰小郎君这里 这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忽然压低了声音,做出小心谨慎的姿态,问道:我看这小孩儿今日里的修行,灵觉颇有些触动,不知诸位贤兄,可有同样的感觉? 诸多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中,过半以上的先贤很有些茫然,但仍然有少半部分的先贤脸色微正。 贤兄,也有这样的感觉?一位先贤无声观察过所有的同伴,最后看定距离他最近的那位,问道。 第946章 一众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便都循着声音看了过来。 所以,那位被询问的先贤并不急着回答,他团团看过其他的先贤,最后看住那些面上也留有些许痕迹的人,问道,诸位也有这样的感觉? 好家伙,如果他们没有看错的话,道家、儒家、法家、农家这几脉的先贤居然都被圈进来了? 道家、儒家、法家、农家算是他们炎黄人族族群中最强势也最关键的几支文脉了。 道家不必说,从上古时候开始,道家就是道门法脉的主体。哪怕道门法脉也有在后续渐渐吸纳各家思想与精华,但道家一直都是道门的主流,从未改变过。 儒家也不必多提。儒家在炎黄人族族群里可比到道家还要显贵几分。 法家 莫看法家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文明体系中声名不甚响亮,但实际上,法家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炎黄人族族群的社稷体系。甚至可以说,法家一直是炎黄人族族群社稷框架的梁柱。 农家亦是如此。炎黄人族族群对土地的渴望是烙印在他们骨子里的。有这一份渴望在,炎黄人族族群就不可能脱离得了农家。 也正是各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都很明白这几家对于族群的份量,所以他们的脸色才更端正沉肃了几分。 竟然比我想的还要多吗?那位最先提起这件事的先贤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道。 大部分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转眼看了过来。 这位先贤收摄心中发散的思绪,正色道:诸位贤兄,实不相瞒,对于这种感觉,我心里很有些不安。我后来盘算了很久,确定不是我自身的事情。 话语说到这里,这位先贤停了一停,当下说得更明白了些。 我不是说这不安与我无关,我自也是在这里头的,我的意思是,我灵觉中的这份不安,很可能涉及到概念更广大的某些东西。 概念更广大的某些东西?一位先贤问道,你是指 这位先贤忽然伸手并指点出,涛涛文气汇聚而成的、贯穿整个炎黄人族族群、连接每一个炎黄人族的文明河流当即显现,清晰倒映在这群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眼底。 所有投递视线过来的炎黄人族族群脸色越发暗沉。 是啊,文明那位先贤眼底晦涩暗沉,我们炎黄人族族群的文明,怕是也要遭逢一次劫难了。 好半饷的死寂过去后,才有炎黄人族族群先贤说道:不该奇怪的。 迎着从各处投来的目光,这位先贤道:现下我炎黄人族族群的乱象已经有了苗头,而思想、文明这些东西,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人在自身生活过程中对于自身、族群以及天地万象的种种理解和思考。 既然自身的生活环境、生存方式都要面临剧变了,我炎黄人族族群的思想与文明又怎么可能没有相应的改变? 是这样没错,一位先贤应道,但是,谁家又愿意让自己的根脉与思想受到冲击? 谁家又愿意让本已被催逼到角落里去的自家根脉和思想被真正逼到绝境,甚至被掘出根来曝晒,只能沦为被扫入历史尘埃里的旧物?! 这后面的一句话那先贤没有说出来,但显然不妨碍其他的先贤领会。 尤其是那些没有任何灵觉异常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们。 道家、儒家、法家和农家,这几支都是在炎黄人族族群中根深势大的显赫支系,任是什么样的风浪,只要不能在短时间内将炎黄人族族群完全扑灭,这几支法脉就不可能有断亡的危难。 所以,他们这些灵觉有出现异动的支脉或许会有所不安,但也仅仅只是不安而已,并不需要太过担心。真正需要提心吊胆的,反倒是那些没有任何灵觉感应的支脉。 他们才是最危险的。 所以,接下来我们需要面对的,是又一场法脉与思想的争斗与撕咬吗?一位墨家先贤低低道。 其他各家的先贤都没有做声。 相比起我们这些法脉的安危来说,我其实还更担心我炎黄人族族群这位墨家的先贤也并没有想要得到任何人的附和,他近乎自顾自地道,家国的危难已经显出了征召,眼看着就是一场波及整个国家的动乱,现在族群的思想与文明上又将掀起动乱,我炎黄人族族群万万族人,接下来要面对的,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劫难啊?! 沉重至极的静默之中,有人悠悠长叹一声。 别太担心,劫数虽然是劫数,但必然不是我炎黄人族族群的死劫,诸位贤兄哪怕不相信自己,也该对我炎黄人族族群有些信心才是。 一众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魏牟。 魏牟迎着诸位先贤的目光回望过去,随后便牵引着这些先贤的目光分别往孟彰、司马慎和炎黄人族族群祖地的方向看去一眼。 在我们的上头,还有诸位先祖在支撑;在我们的下方,又有孟彰这样的后来者在承继。我们或许会在这个时代中成为最先直面冲击的那一拨人,但是魏牟忽然笑了起来,他问,上有支柱下有支援的我们,真的就需要怕了它吗?! 第947章 耳边回荡着魏牟的声音,眼前映着魏牟的笑,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先贤沉默片刻,面上的寒色渐渐消解。 你说得很有道理,一切思想与道理都来源于生活,生活变化了,我们所体悟到的思想与道理自然也会有变化,不过是应有之义,确实不必太过担心。 再说,倘若我炎黄人族族群里再多来几个似孟彰这样纯质美粹的小孩儿,我们也未必不能借着这个机会重塑自家法脉的思想脉络与根基,让我们家已经颓靡的法脉再度焕发呢。一位先贤更是笑着道。 你这可想得太好了,又有一位先贤说道,似孟彰这样纯质美粹的小孩儿,能有一个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再多来几个?你以为我们炎黄人族族群所要面对的不是什么劫数,而是什么千年难得一逢的蜕变大机缘呢!? 哈哈哈被不软不硬地驳了,那位先贤也不生气,仍自乐呵呵地看着被层层梦境世界簇拥环护着的小孩儿,没有似这小孩儿一样资质的后继者,低一个档次或者两个档次的也可以啊,只要数量多了,或许能够填补上一二差距。 数量么? 这一次倒是没有哪个先贤来反驳他了,恰恰相反,这些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或是压低头或是皱着眉,似乎在想着些什么。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过了少一会儿,一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按耐不住开口道。 随着话语出口,这位先贤的眼睛便越发的明亮,眸光烁烁几如天星。 你也觉得可以么?另一位先贤也是眼中带光,急急接话,我仔细想了想,我炎黄人族族群的文学教育其实一直都相当集中。能认字的,尽管都说是从平民子开始,但其实只有那寥寥的、幸运的平民子才有机会学文识字。 而我们炎黄人族族群或许旁的不多,但人却是足够的又一位先贤开口接话道,只要我们用心,从这茫茫多的小辈中,未必就不能寻摸出资质不差的人来。 顿了一顿,这位先贤往孟彰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不住那满腔的激越情绪。 我们甄选出来的人单论资质,或许比不上孟彰这小孩儿,但论毅力和韧性,总也是差不了多远的。 毕竟,在生死边缘挣扎苦熬着的人,就是会比生活在锦绣安逸中的更珍惜改变命运的机会! 将知识和教育向更多的族人开放吗? 道家的先贤反应平平,只是平淡地在那里权衡思量,倒是儒家、法家所属的各位先贤们心绪不断波动。 儒家的这些先贤们更多是激昂。 要知道,儒家的孔夫子,可就是有教无类的支持者。虽然细细论来,孔夫子的有教无类其实还是有他自己的条件和限制,算不上真正的有教无类,可他确实顶了这么一个名头。 诚然,如今炎黄人族族群之中,几乎少有思想法脉能跟儒家争锋。在道家还被隐隐排斥的当下,儒家就是独一档的存在。但那不代表儒家就完全没有忧虑,可以放纵懈怠了。 他们刚刚才达成的共识接下来遭逢劫难的,不只有炎黄人族族群的社会框架与体系,还包括炎黄人族族群的思想与文化体系。 这才过去多久,他们儒家就能仰仗当前的厚实家底懈怠松弛了? 法家所属的先贤却是很有几分忧虑。 普及教育,将更多的知识与教育机会散给平民子,这会不会闹出更多的问题?一位法家所属的先贤就拧着眉问道。 儒家的这些个先贤还正乐呵着,就听到了这位法家先贤的问题,不由得面上喜色一滞。 什么更多的问题?贤兄你指的是当下就有一位儒家的先贤做声问道。 那位法家所属的先贤看他一眼,道:文字和知识,除去少部分用它们丰富己身学识、拓宽自己生命长度和高度、不至于真正做一个蜉蝣的那些人以外,绝大部分的人其实都只将它们当做一门手艺。 就跟那些木匠、绣娘、裁缝所掌握的手艺差不多,都是用来为自己获取更多的生存资粮,好让自己能更轻松、更好地生存那位法家所属先贤说到这里,抬眼看向各位儒家所属的先贤,问道,族群里哪来的位置供给这些人,容纳他们呢? 儒家所属的诸位先贤听得懂这位法家所属先贤话语下隐藏着的问题。 到当前这个时代,天地间的绝大多数资粮,起码在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聚居地里,绝大部分已经被炎黄人族族群所识知的资粮都已经有主了。 这些有主的资粮又为它们的主人固定了他们在炎黄人族族群社会体系之中的位置。族群中的人才源源不断地流出自然是好事,可倘若这些人才不能平稳地在社稷框架中寻找到合适他们的位置,这些人恐怕会成为社稷动乱的根源。 这有几位儒家所属的先贤被问住,一时竟是找不到思绪来答话。 但这其中不包括一个人。 那便向外探索。那位先贤作声道。 听着这位先贤的话,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先贤便循着声音找了过去。只是看得一眼,这些先贤便都愣了愣,下意识地追着他的目光望向那帝都洛阳金銮殿的所在。 第948章 他们看见了坐在金銮殿玉阶上方的、被层层叠叠的梦境世界簇拥着的小郎君。 也是到这个时候,这些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们才终于想起了他们这两个话题的起源。 不就是因为这位孟彰小孩儿么?不就是因为他的那些梦境世界么? 第308章 诚然,向外探索以帮助族群求得更多的生存、发展资粮,该是能有效削减族群内部的纷争,给予族群更多的发展空间,但是 一位先贤道:纵我炎黄人族族群广有五湖四海之地,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 打江山是不易,可守江山却更难! 真正治理江山,还是需要更多有学识、有本事、有手段的英才,而这些 这位先贤顿了顿,才继续道:毫无疑问还得从我炎黄人族族群内部中找。 培养、发掘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英杰,毫无疑问又是内求那一边的事,跟外探截然相反。 教育、思想层面的改革与教导又一位先贤道,内寻,总是脱不了这些内容的。 感慨了这么一句,那位先贤的目光重又转向了金銮殿玉阶之上被梦境世界簇拥着的孟彰,不由得叹道:或许,这也才是真正解决我炎黄人族族群危机并继续繁荣昌盛的办法。 想想吧,那位先贤又道,一个孟彰,我们如今所能找到的族群里最为出彩的小孩儿;一个司马慎,我们找到的背后藏着几位族群先祖布置的小孩儿,他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坚持做的那些事。 诸位先贤心头蒙着的那层薄薄云雾被这一句话吹散,现出呢云雾之后影影绰绰的真实。 是了一位先贤面带恍然,自言自语也似地道,他们这两个小孩儿,一个在家中大人的约束之下,还想办法在太学里开辟一个童子学,一个则在初入阴世天地里时候就开始琢磨着怎么帮那些小孩儿开智长慧。 更多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都默默点头。 打从一开始,这两个小孩儿就已经给他们指明了方向 说得再多,一位先贤摇摇头,说道,其实就是学。不断地学,向他人、向万物、向天地学习 族群里学的人越多、学得越多、学得越好,我炎黄人族族群也就越能适应这方天地,越能在这方天地里生存下去。 各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又都各自点头。 既然诸位贤兄都已经想明白了,那各位便且散了吧,莫要再在这里蹉跎了。这位身穿儒袍的先贤团团扫视了所有炎黄人族族群先贤一眼,道,我们这些老骨头既然承领族群后人推崇,领族群先贤之名,那就该将那些先贤需要负责的事情做好,不能全推给别人。 尤其是似孟彰这等原就该专心学习、成长的小孩儿。 这位儒家所属的先贤说完话,也不等其他先贤反应,直接就向着四下拱手团团一礼,似是就要收回这一道心念。 只是突然间,他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还没等更多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将目光重新投到他这边来,这位儒家所属的先贤便从袖袋中摸出一柄刻录竹简所用的刀笔来。 这刀笔样式古拙,周遭萦绕着的厚重文脉气机与那位儒家所属先贤周身的气机相互呼应联络,显然是那位儒家所属先贤惯用之物。 握定刀笔,这位儒家所属先贤手腕一动,向着孟彰的方向直接点了过去。 阴世天地各处神域中央所在,诸位阴神本尊齐皆睁开眼睛,往那位儒家所属先贤位置所在看了过去。 浩瀚磅礴的气机霎时将这位儒家所属先贤的周身虚空锁定,无形却有质的警告直直压落在这位儒家所属先贤的心头。 这其实还不是最恐怖的,更恐怖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阴神神尊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渐冷淡寒漠,而他、他的家族后人乃至是整个儒家文脉气数功德竟然都在动摇,隐隐有沸腾蒸发的趋势。 饶是诸位阴神还没有正式正位天地,但祂们的大势已成,不论是阴世天地还是阳世天地,都在等候着祂们的归位,所以这些执掌阴世天地道则的阴神们,基本上代表了阴世天地。 尤其是当所有阴神神尊协同一心的时候,祂们与阴世天地之间的关联更会前所未有地紧密。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一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得族群庇护、加持,也未必能够扛得住这些阴神的愤怒。 各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见得,俱都心头一惊,当即就要站出来打圆场。 他们不相信儒家所属的那位先贤是想要对洛阳金銮殿中的孟彰下黑手。恰恰相反,以他们对自家同胞的了解,那位贤兄该是准备给孟彰那小孩儿一些好处才对。 他们有站出来的底气。 那位儒家所属的先贤心头苦笑,却是先往侧旁递去一个眼神,拦下了那些先贤,自己扛着一整个阴世天地的压力艰难开口辩解。 我、没、有、恶、意。 没有阴神神尊做声,也不见这些阴神神尊们做了些什么,总之那位手持着刀笔将要点出却动作僵硬停滞在半空的儒家所属先贤心神终于有了更多的活动余裕。 第949章 如果说方才他是被一整个阴世天地给镇压囚锁基本动弹不能的话,那么现在的他就是背负着一整座大山山脉在活动。 即便如此,但这位儒家先贤还是能感受到从各个方向投落到他身上的漠然目光。 他相信,但凡他有一点异动,那怕是不等他做些什么,整个人就都会被抹去。炎黄人族族群也保护不了他。 如此重压之下,这位儒家先贤面上眼底竟然找不到一点怒色。他甚至可以说是欣喜的。 小孩儿,好好长大,不急,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还在呢 话语落下的同时,这位儒家先贤手中的刀笔也是虚虚点落,在孟彰眉心印堂一指处遥遥停下。 刀笔停下了,但那刀笔笔端处却有一道文痕飞出,投向孟彰眉心印堂,又在孟彰的眉心印堂表面激起一圈圈光影涟漪,然后才消湮沉淀下去。 那些光圈涟漪激荡,带起光影变动。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那些关注着那位儒家先贤与孟彰两人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阴神们终于能确定,这些光影变幻的背后,又是一方又一方的梦境世界种子得到了滋养,正在等候萌芽生长。 而那些梦境世界种子,很显然又跟儒家、炎黄人族族群很有联系 魏牟原本也还在望着那边厢的孟彰仔细观察,忽然察觉到一道道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不由得迎着那些目光看了过去。 那些目光的主人也不是别个,正是炎黄人族族群的一众先贤们。 魏牟暗叹了一声,抢先道:别的且不说,只论奇思妙想之广阔、思维之空幻与严谨,孟彰这小孩儿真是我生平仅见。我这些年所见过的炎黄人族后辈,基本没有人能强过他去的。 不,魏牟先将自己的话给否了,不独独似炎黄人族后辈,就是诸位先辈,我也没见过似他这样的。 各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听得,俱都面色一动。 魏牟不等他们开口,就仿佛料中了他们心思一样道:正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说的就是师祖。 我家师祖庄子 魏牟一面说着,一面往炎黄人族族群祖地的方向拱了拱手。 诸位贤兄都知道,他也修梦道,但他修的梦道更偏重瑰丽与空幻,占了一个奇字,无牵绊也无约束。而这孟彰小孩儿 他摇了摇头,也是慨叹:他修的梦道除了同样的奇以外,还更多了核心的逻辑。 核心的逻辑 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先贤的目光在孟彰面上定了定,就落向了他身周舒展的重重梦境世界光影处。 我家师祖庄子梦蝶,蝶舞翩跹,于是梦也翩跹;蝶行虚空,于是人的念也无羁,遍行天地。魏牟道,然而孟彰这小孩儿,他的梦境细看过去,其实都是有根有源有脉络的。 有根、有源、有脉络一位先贤面色古怪,问,这真的不是小说故事? 魏牟循声看过去,面上不见异色,反而还更多了几分了然。 果然,面对孟彰这个小孩儿,小说家的人也坐不住。或者说,小说家的人才是他们之中最坐不住的那一个。 怎么就能说是小说故事呢?!几乎是小说家的那位先贤刚说完话,又一位先贤就开口了,有源呢!怎么不是史家旧事?! 诸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见小说家与史家两方先贤争论起来,也是见怪不怪地别开目光。 这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如何争论,那边厢的儒家先贤都不在意。他只是静等了少顷,见孟彰这边的梦境世界种子悄无声息蛰伏,未曾惊扰到这会儿正沉浸在修行中的孟彰,便也就放松地收回了那刀笔。 舒了一口气,这位儒家先贤敛袖,感受那周身陡然消失的重压,再次拱手向四方一礼。 这一礼,既拜四方同道,也拜诸位阴神,更拜阴世、阳世两方天地。 一礼毕,他的声音悠悠传开去。 此间事情,要看的、该看的、能看的,我都已经看过,该去做事了,就先失陪,诸位自便。 这位儒家先贤的气机远去以后,剩下的各位儒家先贤彼此对视一眼,也都有了主意。 我等也该离去了,诸位自便。 诸位自便。 过不得多时,这些儒家先贤各各往孟彰的方向看过一眼,到底是没再多做什么,只各自散去。 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没有那个必要。 手持刀笔的那位同脉必定已经将他们儒家能散给孟彰小孩儿的都给他了,他们再来一次,也不过是重复罢了。非但对孟彰那小孩儿没什么好处,一个不小心还会影响到小孩儿的道途 弄巧成拙,可绝不是他们的本意。 儒家的各位先贤退去以后,诸多心念还驻留在这边厢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目光就都落向了道家的各位先贤身上。 其中,魏牟更是诸多目光的焦点所在。 这位庄周一脉的道家先贤却径自往老子一脉的道家先贤那边看过去。 两家道脉栋梁对视得一眼,彼此就都明白了。 第950章 魏牟微微点头,先是拱手向四方拜了一礼,随后便在诸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阴神神尊的目光注视下,向着孟彰的方向拂袖轻扫。 似有一只巨大的灵蝶当空扑闪翅膀,细碎的光尘便随着这风一道洒向了端坐在那里的小童。 光尘不过是堪堪来到孟彰近前,便被孟彰周身舒展的那些梦境世界光影迫不及待地吸纳吞噬。 第309章 待到那些光尘尽数清空,孟彰周身那诸多梦境世界光影都清晰、明亮了许多。 魏牟笑得一笑,再次一拱手,转身离开。 在他之后,道门几支法脉的先贤也都很快抽回驻留的心念。 剩下的各家炎黄人族族群先贤静默一瞬,随后又都各自抬起目光,四下对视着。 儒家、道家这两支炎黄人族族群最强大的文化流派都在给予孟彰那小孩儿一份馈赠后退去了,接下来的是哪家? 这僵峙的静默到底也没持续太久,很快就有一道声音传出。 诸位贤兄倘若不介意的话,便我们先来吧。 各家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循着声音看过去,却原来是绣家的先贤。 见得各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投来,这位绣家先贤笑弯了一双含情目,说道:数来算去,与孟彰这小孩儿渊源、牵扯最少的,该是我绣家才对,我绣家便不凑这个热闹了。 听见这位绣家先贤的话,其他各家先贤大多都是面色淡淡,似是没有太多的反应,可也有那么几位先贤暗下撇了撇嘴,明明白白的对她这番说辞做出了表示。 绣家的这位先贤也不在意,仍旧含笑静等着。 阁下请。 剩下各家先贤彼此无声交流过一阵,果真似她所想的那般给出了答案。 绣家的先贤眉眼再弯,又福身一礼作拜,方才抬手虚虚一捻。 一根细长、赤红的绣线当空显化,乖顺地停在那绣家先贤带着薄茧的指尖。 去吧。 赤红绣线当空一转,似神龙扑空,裹夹着无边威势向着那边厢的孟彰扑过去。 几乎是绣线扑出的那一瞬息间,它的主人也领受到了早先那位儒家先贤的待遇。 豆大的汗珠布满了绣家先贤白玉也似的面容,淅淅似大雨打落。 绣家先贤如此,她的那根绣线也没能逃出去。绣线每靠近孟彰一寸,它身上的气机便被削减一层,到得它终于来到了孟彰身边时候,那绣线就真成了柔软无害的蚕线。 绣家先贤抿了抿唇,浸在汗水里的玉容陡然更显几分可怜。 但很显然,并没有哪位阴神神尊多给她两分怜惜。 恰恰相反,诸位阴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里更多了些警告。 祂们在警告这位绣家先贤。 不要再妄自试探,否则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了结 绣家先贤心里很明白,也不去看那些炎黄人族族群先贤的目光,当下便垂首福身。 是我莽撞了,诸位神尊莫怪。 郁垒、神荼、陆判等等一众阴神方才撇开目光。 重压崩解大半的绣家先贤顾不上其他,先伸出手来虚虚弹压。那根正来到孟彰近前的赤红绣线上灵光骤起,整根绣线的色泽在那灵光中快速变化。 待到那绣线上的灵光隐去,绣线那原本赤红的色泽已然换成了更为端正清华的朱红。 朱红绣线当空一抖,又开始绕着盘膝坐在那里的孟彰一圈一圈游走。 绣线每游走得一圈,便有缕缕道蕴洒落,散入孟彰周身层叠的梦境世界之中。 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世界似是被唤醒一般舒展开,待得触及某个极限,这些梦境世界方才再度收缩蛰伏,混成一枚又一枚的梦境世界种子。 绣家先贤拿在手里本待要拭去面上汗珠的帕子被掐出了一道道的褶皱。 更觉惊疑的其实不是绣家先贤,而是小说家的先贤。 我真没有看错?方才的那些梦境世界里,支撑着世界成形与运行的,是一个个姑娘? 绣家先贤眸光微亮,她轻快地展开手中的帕子,也不在意那帕子上的褶皱,直接就用帕子擦过脸面和颈部。 确实是一个个姑娘不假。她含笑道,且那些梦境世界的核心故事,并不只是一段段旖旎的情思,还有很多是关于姑娘家的成长的呢。 尤其是其中的一些梦境世界 这位绣家先贤叹了一声:叫我都有些羡慕那些女孩儿了。 最后,她道:可真好。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那还在绕着孟彰一圈圈游走的朱红绣线当空一顿,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崩解成了一捧粉尘,簌簌洒落在孟彰周身。 似是知道方才的程度已经是孟彰当前所能承受的极限,这些粉尘落入孟彰的梦境世界种子里后,并未强行唤醒再次沉睡的梦境世界种子,而是覆盖在那些梦境世界种子的表面,土壤一般缓慢等待着梦境世界种子的萌芽。 待到那个时候,这些粉尘就会成为梦境世界种子生发的一部分资粮,帮助它们成长。 似乎觉得这还不太够,原地只剩下一条虚淡痕迹的绣线自己串联勾结,很快结成了一枚如意络。 如意络落下,自己在孟彰的腰间盘结,待到它稳稳当当挂在上面,这枚如意络才安静下来。 第951章 一切结束,饶是绣家先贤,脸色也似乎赤白了几分。 你倒是舍得。小说家的先贤脸色复杂。 有什么舍不得的?绣家先贤掩去眼底的倦意,先看了小说家的先贤一眼,又抬眼扫过那些还未曾离开的各家先贤心念,最后重新将视线投落在小说家先贤的方向。 诸子百家之中,你们小说家虽然是比我们绣家强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吧。如今这个机会难得,你愿意平白放过?可别要忘了,盯上孟彰小孩儿的,可不只是你们小说家,旁边也还有一个史家呢。 绣家先贤缓了一口气,才继续道:诚然,史家那边的手段比起你们小说家来,是跟孟彰这小孩儿的契合度差了一些,可也没差多少。不过是不能将人家小孩儿的资质发挥到极致罢了,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补上。 小说家先贤的脸色越发的复杂。 绣家先贤已经别过视线去,不再看他了。 我们这诸子百家,从春秋时代开始就一直在纠缠,你小说家与我绣家倒也罢了,但你们跟史家 绣家先贤冷笑一声:你真觉得你们小说家的手段史家那边没参透? 小说家的先贤看了看孟彰的方向,又往史家先贤那边厢看去一眼,见那史家先贤还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孟彰,眼底神色更是晦涩。 你为什么要这般用心提醒我?小说家的先贤问道,你们绣家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绣家先贤轻笑一声:孟彰这小孩儿到底是个小郎君,还是个未长成的小郎君,我绣家能有什么想法?相比起这位小郎君来,我们绣家还更愿意去接触他的姐姐。那孟蕴小娘子的资质也很不差。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小说家的先贤追问道。 绣家先贤顿了一顿,还是回答道:不过是不愿意让这样一个尊重天下女子、愿意更平等对待天下女子的小郎君因为一些偏差不得圆满罢了。 尊重天下女子、愿意平等对待天下女子的小郎君? 小说家的先贤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古怪。 炎黄人族族群可谓支脉繁盛,子嗣众多。这么多的血脉后裔之中,哪怕郎君占据了族群社稷的顶层,逐步将天下女子排挤在权柄之外,也总还会出现一些例外的。 所以这炎黄人族族群中能尊重天下女子、愿意平等对待天下女子的郎君虽然不多,但却也有。 既如此,一个孟彰若再没有其他的特殊之处,又怎么会得到这位绣家先贤如此之多的优待? 更何况,尽管如今阳世天地里炎黄人族族群社稷体系的上层位置几乎完全收拢在郎君手中,少有女郎能够插手,可在更上层的地方,譬如炎黄人族族群祖地里,女性先祖们的权柄却没有被缩减。 她们还在呢。 甚至,因为当前炎黄人族族群里的社稷体系结构的话语权几乎全被郎君掌控,祖地里的各位女性先祖居安思危,近数百年来都在抱团。 所以,她们绣家的处境远没有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艰难。 尽管这位小说家的先贤没有将话语说出口,可绣家的先贤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我绣家里的人倘若只为了自己,又如何担得起诸子百家中的名位,早早遣散了各自归去洞府、宅邸修行不是更清闲? 小说家的先贤低了低头,以示歉意。 绣家先贤倒也没有太生气,她轻哼一声后,抬手将那缕已经虚淡到极致的道蕴收回。 你且自个思量吧,我便不奉陪了。 绣家先贤福身向四方一礼,最后再看了孟彰一眼,心念收拢,却是真的退走了。 小说家的先贤连忙抬头要再留人,但哪儿还有人影留给他呢? 也就一缕浮动的暗香证明了那位绣家先贤先前确实就在他左近了。 小说家先贤看着那空荡荡的位置,暗下轻叹。 我在等一等吧。 团团看了一圈还停留在原地未曾散去的各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小说家先贤心下拿定了主意。 留在最后,那他就能保证自己可以在最后完成加码,最终将孟彰收入他们小说家之中。 事情若真做不成 那也不打紧,只要跟孟彰这小孩儿结下足够的善缘,对于他们小说家来说,也是胜利。 就像先前绣家先贤提醒他的那样,他们小说家真要是错过这次机会,怕是会后悔的。 其他各家的先贤往左看了看小说家先贤,往右看了看史家先贤,见他们的心念在原地不动,便也都知晓他们的意思了。 也罢。墨家的先贤对诸位先贤一点头,那接下来就我先来吧。 其他先贤齐齐点头,应道:可以。 墨家的先贤想了想,从袖袋里摸出一套木规和木矩来。 规、矩的概念在上升以后,确实成为了一个了不得的法理。但它们在最初的时候,其实就是炎黄人族族群中用来制作种种物件的一套工具而已。 墨家先贤将一整套的木规和木矩拿出来的时候,其他各家先贤也都愣怔了一瞬,随后才反应过来。 这位墨家先贤将一整套的木规和木矩拿出来,与其说是作为先辈给予孟彰这小孩儿一些馈赠、一点助力,倒不如说是在测量。 第952章 测量孟彰这个梦境世界的主人对于他自己的道、对于他的这些梦境世界到底有几分掌控。 要知道,梦道惯来以奇称绝,但在奇之外,乱也是它们的一大特点。 倘若孟彰这个修行梦道的人,没有办法掌控自己的力量,甚至连最基础的保护自己不被这份力量所伤害的能力都没有,那他的这份资质非但不会帮助他,反而还会拖累了他。 第310章 一整套的木规和木矩在无数目光注视下飞向了孟彰。或许是不想要让盯着这里的各位阴神误会,这套木规、木矩越是靠近孟彰,速度便越是缓慢,其上缠绕的道蕴也越渐柔和。 无惊无险,这套木规木矩停在了孟彰头顶上方三尺位置。 墨家先贤敛袖,向着四方一礼,先行打招呼道:我这便开始了。 随着墨家先贤话音落下,那套木规、木矩轻轻一抖,洒落墨色灵光就要笼罩孟彰。 但就在那墨色灵光即将触及孟彰周身铺展开的梦境世界光影之前,那一方方梦境世界中陡然亮起一抹红光。 红色灵光不知掺杂了多少种情感,甫一显现,几乎就将那些自那套木规、木矩洒落的墨色灵光都给染上了殷红的血色。 嗯?墨家先贤的手掌下意识地收紧一瞬,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怎么回事?诸多旁观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中,有人沉默不语,但人却下意识地急问出声。 无视了那些从各个方向投注过来的视线,墨家先贤只盯紧了孟彰身外的那一抹胭红灵光。 只是这么一小会儿工夫罢了,那道墨色灵光居然就已经被侵蚀了十分之一,且侵蚀的速度还在不断的提升。 墨家先贤一面向上抬手,一面更仔细地打量端坐在那里的孟彰。 随着墨家先贤的动作,那套木规、木矩收回洒落下去的墨色灵光,就要往上拔升,跟孟彰拉开一段距离。 但那套木规、木矩想要暂时中断彼此的连接,不代表那抹胭红灵光也愿意放手。 那红色灵光死死地粘着墨色灵光,追着墨色灵光往上攀升。 与那套木规、木矩近乎一心同感的墨家先贤还察觉到有一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道自下方拉拽着木规、木矩。这一顷刻间,木规、木矩像是陷落在了泥淖里一样。 墨家先贤叹了一声,从袖袋里摸出一柄小刀来遥遥一割。 木规、木矩洒落的那片墨色灵光从中断开,只剩下胭红灵光带着仍带着一整片墨色的灵光往孟彰处跌落。 初初在半空中时候,那一片灵光还有墨色残留,但到灵光落入孟彰周身梦境世界的光影时候,灵光中的最后一点墨色也已经被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色的胭红。 胭红色的灵光很快隐去,就像它突然出现的那样,须臾间渺无踪迹。 法家先贤眉梢动了动,转眼瞥向墨家先贤所在。 孟彰这小孩儿,看来不单单是常有他自己的主意,还很有一套他自己的规矩啊 虽然说小孩儿通常会受到代表着权威的年长者影响,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自己的主意和立场,但孟彰这小孩儿却不似那等平常的小郎君。 面对这样独立自我的小孩儿,他会怎么做呢? 不独独是法家先贤,其他各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的目光也都停留在那位墨家先贤的身上,以至于他们谁都没有发现,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此刻压根就没有多分给他们一点目光,祂们全都直直地看着孟彰,哪怕那一抹胭红灵光早已消隐不见,簇拥环护着孟彰的只有那一层层瑰丽奇绝的梦境光影。 方才那道灵光远在自家神道法域里的本尊郁垒看向与祂的神道法域相邻的另一方神道法域,心传心直接将自己的话语映照过去,你看清楚了吗? 本尊神荼摇摇头:不大清楚,但那道灵光所缠绕的道蕴,确实像是我们所曾经所感知到的那份未曾完全孕育成功的阴神权柄 本尊神荼才刚这样说着,很快又自己摇头了:但情况好像又有些不对,我怎么感觉,那份未曾完全孕育成功的阴神权柄里,更多了一份生气?还是木属的生气? 你怎么看?近乎自言自语一阵后,本尊神荼忽然将一点心念传入本尊郁垒心头,问祂。 本尊郁垒也不遮瞒祂,直接就道:我怀疑那是阿彰的前世本源,这一世因缘巧合之下,被阿彰注入生机,重塑了真身。 嗯本尊神荼尝试着往这个方向思考,你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本尊郁垒咧开嘴笑了,祂还想要找到更多的证据为自己的猜测做证,这位阴神神尊当下就找到了黑无常和白无常两位的神道法域,以心传心的方式将自己的感知与猜测跟两位无常一说,最后问祂们道:两位手足说是不是这样的? 黑白两位无常知道郁垒为什么找到祂们这里来,祂们确实是诸位兄弟手足中最熟悉那重道蕴灵机的了。 两位无常沉吟片刻,白无常谢必安先道:我未曾在那道灵光中感觉到神性的存在 祂说着话,同时目光随两位门神一道看向了侧旁的黑无常范无咎。 第953章 黑无常范无咎点头,确定自己也是相差无几的结论。 没有神性,只有灵性,且很显然,那灵光中的灵性比起上一回我等察觉时要强盛了不少。祂道,很显然,灵性的本源正在随着阿彰修行的精进而逐步恢复。 也只是灵性而已,神性大抵仍旧是没有的。 这样郁垒和神荼听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黑白两位无常便开始劝了。 黑无常范无咎道:这件事便莫要再多想了吧,你们看,上头的几位大兄都没有为此烦扰,该怎么样做还是怎么样做,你们两个又何必在这里发愁? 白无常谢必安也道:就是,且放宽心去,阿彰气数鸿混,且人品雅正,又是我等手足,自有天地护持,怎么也不可能走到绝路上去?或许,这还是阿彰自己的福缘呢?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听出了什么,对视一眼,用心传心的方式给两位无常传话。 听你们两个方才话语里的意思,你们两个是确定了一些事情了? 黑白两位无常闻言,一下就笑开了。 我说郁垒、神荼,你们两个也将我们看得太厉害了吧,居然都敢这样猜了? 黑无常范无咎惯常板着的沉肃面容这时也崩裂开,露出跟白无常谢必安很有几分相似的笑影。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皱了皱眉头,表情竟然也跟着垮了下来。 不是吗? 果真是我们两个想错了? 当然是。面对两位门神的疑惑,黑白两位无常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两位门神不禁有些失落。 黑白两位无常见得,有些稀奇也有些羡慕。 你们两个不是正在从阿彰那些演化的梦境世界中得到几分体悟,正在增纳、开拓自己的神道道则的吗?现在这样分神也不打紧? 修行最是讲究专注,尤其是增进体悟时候,更是恨不得全身心投入进去,可郁垒和神荼这两个如今的样子,显然是只投入了部分的心神,真的可以? 郁垒就笑了起来:若是其他时候,确实是不成的,但眼下阿彰那里嘛 神荼接话道:你们忘了吗?阿彰那里的都是梦境,须得入梦去才能开始体悟,而阿彰的那些梦境,你们该是知道的,还太虚薄了些。 郁垒重新将话头接过来:哪怕我们两个想要再往那些梦境世界中投入更多的心神,它们也承载不住我们两个啊。 神荼又道:何况阿彰眼下还在不断汲取各方道蕴增进他那些梦境世界的本源,催动他的梦境道种的生长,我们两个真要是强挤入他的梦境世界里去,阿彰的修行会被搅扰的。 最后,郁垒一摊手,做出了总结:眼下里阿彰的修行才是最紧要的,我们不着急。 祂们一众兄弟手足之中,就数阿彰的修为最简薄,跟他们相比起来,甚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祂们这些做兄长的,自该多帮着些幼弟才是,怎么可能在阿彰专注修行的时候还去加重他的负担? 更何况,阿彰眼下是什么境界? 筑基。 筑基! 但凡是个修行者,都知道这个阶段的修行到底在日后意味着什么。倘若根基不稳,何谈以后? 而阿彰,他就是太清楚了,所以才会选择在今日完成筑基境界的修行。 个体和族群的安稳与动乱、个人选择的利己与利他出世与入世、文明的进与退 此等种种,都可以在今日人族这帝都洛阳城里的金銮殿中找到。 天时与地利,阿彰显然都已经考虑到了,这才选择突破。 他如此的用心,如此的在意,现下就连阿彰先前没有谋算过的人和也不期而至,祂们这些做兄长的,怎可为了自己的少许便利,便搅扰了他的修行? 黑白两位无常对视得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察觉有异,同时压了压心头的各色情绪,抬起头去仔细打量着身在祂们自家神道法域里的两位无常。 这一瞧,果真就叫祂们瞧出几分端倪来。 好啊,你们两个这是来诈我们的? 白无常谢必安笑得甚是无辜。 怎么就能说我们俩是在诈你们呢?我们不过就是顺道问一问罢了,可没有别的意思。 黑无常范无咎也沉声点头:我等手足将替阿彰护法的事情交付你们两个,可未曾想过你们两个会在这时候从阿彰那里收获些体悟的。 郁垒仔细打量着黑白两位门神的面色,忽然问道:两位游神呢? 白无常谢必安泰然自若:两位游神兄长么?日游兄长眼下正在外间巡游,而夜游兄长自是在自家神道法域里歇息。怎么,你们要见两位游神兄长? 黑无常范无咎的脸色也恢复了祂惯常对沉凝端肃。除了寥寥几个以外,旁人等闲难从祂那张脸上看出什么来。 所以,神荼也是柔和一笑,轻声问,阿白、阿黑你们两个是想替我们一替? 白无常面上笑容毫无破绽。 倘若两位兄长需要我和阿□□忙的话,我和阿黑两个自然也是能顶上的。 第954章 郁垒轻哼一声,倒也不恼。 用不着你们两个,我和神荼就行了。顿了顿,祂又道,何况,诸位兄长不也是都在留心着呢么? 看看那些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就知道了,但凡有人敢出手,不等他们接近阿彰,人怕是连粉尘都凑不齐了。 白无常谢必安面上仍带着笑意:所以我们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随意问一问罢了。 祂和阿黑可没有那种非得拿到手不可的倔劲。 这话两位门神倒是相信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面上眼底最后一丝紧绷随之散去。 倘若事情真的出了变故,诸位兄长真的能腾出手来往这边分调力量?神荼却是注意到了什么,通过心传心往黑白两位无常处送去一个疑问。 郁垒也追着神荼的视线望过去。 该是可以的吧,白无常谢必安也有些不太能确定,毕竟事关阿彰,那些炎黄人族族群的人哪怕不帮忙也应该不会阻拦。 真的?神荼还是保留了几分怀疑,那倘若对阿彰出手的就是他炎黄人族族群里的人呢? 不等白无常谢必安开口,那边的黑无常范无咎就先说话了。 他炎黄人族族群内部也不是只有一个声音,真有人出手的话,他们炎黄人族族群能拦得下,我等自然也懒得理会他们族群里的事情,可如果他们真的出手且没有人拦下来,那也无妨,还有我等各位兄弟。反正 我们原本也没有太指望他们炎黄人族族群不是吗? 神荼缓慢点了点头:阿黑你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 诸位阴神重又将目光转向那边厢还在有些犹疑的各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 祂们原也没有太指望这些人 那边厢的墨家先贤沉默片刻,似乎终于有了决断。 罢了,我且另换一种方法吧。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套才刚刚逃出孟彰周身梦境世界光影牵系的木规、木矩竟然又一次向着孟彰方向挪移过去。 墨色灵光洒落的顷刻间,那抹胭红灵光再次浮现。 不知是不是被这再度靠近的墨色灵光激怒,胭红灵光从孟彰魂体中浮现的那一瞬,竟给人一种怒气冲冲的错觉。 饶是墨家先贤,见得如此一抹胭红灵光,也是弯了弯唇角。 而原本怒气冲冲的那抹胭红灵光才刚黏连上那片墨色灵光,竟是奇异地顿了顿,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奇怪的地方。 墨色灵光全然未曾挣扎,就平静横亘,任由那胭红灵光将它覆盖。 胭红灵光一端上窜,似是往上方的那套木规、木矩看了一眼,随后更是往墨家先贤所在的方向探了探,不知是不是循着木规、木矩跟墨家先贤的联络找到的位置。 旁的人或许没有太多感觉,但作为当事人,墨家先贤在那一顷刻间却是真的有一种被那胭红灵光凝视的感觉。 墨家先贤默然拱手。 那抹胭红灵光翘起的一端重新垂落,就像那瞧过了稀奇以后不再这事情放在心上的小孩儿,自顾自地攀缠上那抹墨色灵光,将那墨色不断吞噬,让属于它的胭红取而代之。 作为那套木规、木矩的主人,墨家先贤自然能够感受到那股从孟彰处传递过来的汲取力量,尤其是当木规、木矩里的规矩被吸纳以后,那种感觉更是无比的清晰。 墨家先贤只是敛袖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木规、木矩洒落的墨色灵光被胭红灵光吞噬吸纳又补充,补充又吞噬吸纳。 小说家先贤越看越是沉默,越看越是发愁。 连原本对孟彰这小孩儿没有多少兴趣的墨家都如此大方,那他们想要将小孩儿拐走的人 小说家的先贤猛地用力拽了拽自己的头发,转头看向另一边厢的史家先贤。 史家的先贤脸上带着笑意,那副乐见其成的姿态,再怎么看都像是胜券在握的样子。 小说家先贤拽着自己头发的手不禁又更用力了几分。 所以,史家那些人真是吃定他们小说家了么?倚仗着他家更丰厚的家底?! 胭红灵光虽然灵性非凡,但或许是还有待成长,即便墨家先贤压制了木规、木矩的本能,敞开来让它汲取,它仍旧没能收取到多少,不过是半炷香的时间而已,这胭红灵光就像是吃饱了一样懒懒怠怠地拉扯着墨色灵光,再不似早先时候的那样凶悍。 墨家先贤心念一动,那套木规、木矩便即收回了墨色灵光。 胭红灵光只是象征性地拉了拉,就放开了墨色灵光。 木规、木矩当空停了一停,似是看了那抹胭红灵光一眼,便化作一道光影向着墨家先贤所在位置遁去。 墨家先贤抬手,让那套木规、木矩所化的光影投入他的袖袋之中。 这位墨家先贤也似早先离开的各位先贤一样向着四方拱手一拜。 小说家的先贤抬起脸来,幽幽从散落的头发间隙中看了这位墨家先贤一眼。 墨家先贤动作一顿,说话的时候不由得就带上了几分歉意:贤兄,我这 小说家先贤叹了一声,抬起一只手来拦他:与你不甚相干,只是我们小说家的事。 第955章 他想了想,终于将心头那个盘绕许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依你看,我们小说家给些什么更为合适呢? 墨家先贤目光微不可察地往侧旁偏了一偏,果真就对上了默默往这边厢看过来的史家先贤的视线。 即便墨家先贤的动作已经足够隐蔽了,可仍然还是瞒不过正盯着他的小说家先贤。 小说家先贤猛地转了目光回头,正巧就抓住了史家先贤的视线。 史家先贤却要比他还坦荡自然。 这是我们两家的事情,莫要轻易牵扯旁人入场。 停了一停,这位史家先贤还是压不住心头蹿起的怒火,直接就在那小说家先贤的耳边骂。 我说你的脑子是不是被糊住了?居然还想将旁的人拉扯进来?你是真以为只有我们两家想要孟彰这小孩儿么?! 墨家这位既然肯将自己木规、木矩里所凝练的规矩放出去任孟彰小孩儿吸纳,显然是对他很有好感。你我两家虽然在道途的契合度上占据了优势可择校嗯优势不是不能被其他东西填补上的! 孟彰这小孩儿他有此等资质。 真要叫你让墨家这位下定了决心,你看是你还是我能抢得过他去?! 小说家的先贤原还想驳斥回去的,可最初的时候就被镇压了,后来就更是没有了底气,只能垂着脑袋听骂。 第311章 我也就想讨个主意,没想那么多小说家的先贤闷声应了这么一句,随后就强自为自己辩解道,且照你这样说,天下各家岂不都是打着要收拢孟彰这小孩儿的主意? 史家先贤怒瞪他一眼,问道:难道不是么? 小说家的先贤挪了挪嘴唇,却是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你且安分着些!莫要再折腾出更多的波折来。 听得史家先贤的这句话,小说家先贤却是又鼓振起心神来。 呵,我要真个听你的,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就眼睁睁看着你将孟彰小孩儿收拢过去?真当我傻了不成? 史家先贤脸上急切须臾间平复下去。 他往小说家的先贤处扫过去一眼,淡淡道:这都是你小说家自个儿的不足处导致的,你小说家不能将这一短处填补上,就莫要再肖想似那小孩儿一样的后辈了。 对于自家家里的事情,可谓再没有比小说家先贤更了解的了。他听着史家先贤的话,一时也沉默下来,半饷没有言语。 诚然,我等小说家先天不足,致使根基有缺;门中之人又是鱼龙混杂,多有短处 为着族群缘故,为着孟彰这小孩儿自个儿思量,我合该自行退避才是。可你也看出来了,孟彰这小孩儿所修持的梦道之瑰奇昳丽、磅礴杂广,在诸多炎黄文化流派之中,就是与我小说家流派最为契合。 是,小说惯常只能充作茶余饭后的一项消遣,上不得大家,入不了上流,哪怕他们这些人强行汇聚成为流派,有被族群尊作先贤的前辈在上头镇压,到底也还是不得族人正眼。可是,孟彰这小孩儿的道途真的就最与他们小说家契合。 遍数整个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文化流派,再没有其他比他们小说家更适合孟彰这小孩儿的了。 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这就是他作为小说家的人,胆敢跟其他流派扛上且直到这个时候都还不愿放弃的底气。 史家先贤平平淡淡看着小说家先贤,对小说家先贤此刻很是激动、凌乱的情绪视若无睹。 最为契合又如何?史家先贤只有一句话要说,最适合你们小说家发展的,是盛世,且必得是人人饱食、衣暖、安危无忧的盛世。 也唯有那个时候,族人才有闲暇和余力去翻阅你们的著作。 吃不饱、穿不暖、自身安危备受威胁、目不识丁的时候,谁个不是先想着填饱肚子、驱寒取暖、保全性命,哪儿还有心思去看什么小说? 小说家先贤抿着唇,无法反驳。 史家先贤再看得他一眼,缓和下语气。 你也知道,接下来的近百年时间里,我炎黄人族族群可不安稳,真要让孟彰小孩儿这等资质的人入了你小说家,在这世道里也寻不得让他放手耍弄的空间。他顿了顿,问小说家先贤道,莫不是你想要让他等,一直等到战乱平息、族群之中大势落定、盛世再次降临的时候? 小说家先贤仍是说不出话来。 史家先贤冷笑一声:便是你愿意,也得看孟彰这小孩儿自己愿不愿意,看看族群里祖地的各位先祖愿不愿意让你耽搁了他去。 放手吧,莫要让我看轻了你,看轻了你小说家。 倘若史家先贤没说后头那半句话,小说家先贤未必会怎么样,可他说了,小说家先贤一下子就炸了。 呵,莫要让他看轻了他,看轻了小说家?说得就像是他们曾经看重过他,看重过他们小说家一样! 你劝我倒是一套带着一套的,那你们自家呢?你们自家就能够放手了吗? 小说家的先贤将手从他的头发发根处收回,对着史家先贤那边冷笑。 第956章 我小说家入不了上流,登不得那大雅之堂,更需要一个极其严苛的发展空间,那你们史家呢? 你们史家倒是雅正端重了,可你们不也一样在乱世里没有多少伸手的空间?!哦,我这竟被你给气疯了,连话都没说对,对于你们史家来说,乱世与盛世原没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 史家,执笔刻青史,不掩功不避过,旨在为后人记录族群绵延、存续间发生的种种过往,既为族群储存过往,也为族人指引未来。 背负如此重责,史家之人自然享有特权。普天之下,但凡是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聚居地,就没有史家之人不能去的地方。哪怕是皇座左右,不论坐在上头的人是何等品格,贤明也好,昏庸也罢,亦同样有他们史家的人在侧旁录书。 史家不可谓不贵重,史家之人亦不可谓不清贵。 可那又如何?这等待遇、这等优容,仍旧遮掩不了史家之人的局限。 一应好与坏、错与对,他们史家都只能旁观,只能记录,却不能插手。 插手了,就不复客观,就有了偏好与倾向。如此,还要怎么公正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传叙后世,指引后人? 我小说家再是不入流,再是鱼龙混杂,也仍然可以插手世间诸事,但你们史家 小说家的先贤嗤笑一声,又问:你们难道就适合孟彰那小孩儿了吗?你以为孟彰那小孩儿是能像你们这些人一样,能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在史书上用刀笔冷冷刻下几行文字?! 倘若你们真是打的这个主意,我劝你们且早早罢了吧,莫要让自家的后辈瞧不起你等。 这回便轮到史家先贤沉默无声了。 小说家先贤斜眼看过去,哪怕对面史家先贤的脸色未曾有过分毫的波动,也仍旧没能影响到他的心情。 你说得没错,但有一点你没想明白,史家先贤忽然开口,他凝望着满眼愕然的小说家先贤,整个族群诸多流派之中,唯有我史家,能够给予孟彰这小孩儿绝对的庇护,让他脱出这一趟乱争的政局,真正地做他想做的事情。 小说家先贤仍然怔怔地看着史家的先贤。 说到底,史家先贤却已经不再看小说家先贤了,他转过目光去,看了看洛阳中金銮殿的位置,随后目光又往宫城的各处宫殿群落一一看过去,接下来我族群里面对的劫数,其实仍是我族群内部的乱争。 哪怕可能会有异族翻搅进来,事实上他们也已经成为了我炎黄人族族群的一部分,只是那些异族身上还余留了野性未曾彻底驯服罢了。 史家先贤的那双眼睛眸光湛湛,仿佛洞穿了过去与未来。 毕竟早在东汉时候,这些异族的先祖就已经被我炎黄人族族群所收容。从东汉时候到如今的晋,近千五百年的时间过去,彼此的融合早已经开始,再不是任何人能够阻拦,也不是任何人否认就能够抹去的。 孟彰这小孩儿资质卓绝,非是凡俗可比,倘若放任他陷落在这族群内部的纷争之中久久不得脱身,甚至是被攀缠搅扰未能全力修行、学习,岂不是浪费? 史家先贤很有他自己的道理。 莫不如就让他入了我们史家,在我史家修行,上可触摸我炎黄族群诸多故旧隐秘,下可积蓄修为与学识,等待乱世结束以后的盛世,以期一展拳脚。 小说家先贤听出了什么,不觉惊问:你的意思是,待一切乱局结束,你们不会强留孟彰这小孩儿在史家里呆着?更不要求他担起史家的职责,可以放任他自主行事? 史家,居然这么的大度宽容? 史家先贤都懒得给小说家先贤一个眼神。 真以为他们史家从来只是旁观,全不理会族群内部的事情?也不看看没有他们史家,炎黄人族族群的底蕴能在一代代的生息繁衍中保存下多少来? 如何,你们小说家到底愿不愿意放人? 小说家的先贤惊了一瞬,待回过神来后他竟然勃然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合着我小说家如果不打消收拢孟彰这小孩儿的心思,就是我们不怀好意,耽搁浪费了族群中的英才了? 史家先贤额角青筋跳了跳。 莫要胡搅蛮缠,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小说家的先贤多看了史家先贤一眼,才收回目光,但他还是不忘嘀咕着道:谁知道呢?若不然你为何会这样说?只将这件事来问我,难道你会不知道真正能决定这件事情的,压根就不是我或者你,而是孟彰这小孩儿自己? 我们在这儿说得再多,商量得再妥当,分明都比不上孟彰小孩儿自己的主意。而且,就算我真的在这儿答应了你,只要孟彰小孩儿自己觉得小说家好,他早晚也会撞入小说家这条道路上来。 资质原就是这样不可理喻的东西。何况,别的不说,我族群里关于小说家的东西虽然不多,但也不少,他需要,又不出格,族群不会拦着不给他的 你嘀嘀咕咕的,到底说够了没有! 饶是涵养良好如史家的这位先贤,都被小说家先贤的那些话给说得心头火气一簇一簇的。 第957章 小说家先贤猛地噤声。 史家先贤拽着刀笔的手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掐紧。 没办法,他要真是不努力克制着些,他都不知道自己手上的刀笔会在什么时候直接落到那小说家的先贤头上去。 不会要了他的命是肯定的,可倘若被他的刀笔扫入到哪一段青史幻影里,脱一身皮什么的,也是保不齐的。 小说家先贤听着心头不断被拉响的警报,也不敢太过刺激了对面的史家先贤,于是选择了转移话题。 快看,法家的人好像是要出面了。 史家先贤缓了缓心神,将手中的刀笔收起,平平转了目光去看法家先贤所在的位置。 果真,他看见法家先贤向四方一礼,抬手便放出一张遍积着文字的银白丝网。 都是打了无数年交道的老熟人了,史家先贤只消打眼一看,便将那银白丝网给认了出来。 法家的人这一次居然也这样的大方,连法网都给请出来了? 小说家先贤也正看向法家先贤的位置,目光更是随着法网的挪移行走,嘟囔着慨叹道:都是打的一样的主意啊 法家的法网不似早先墨家的那套木规、木矩一样,先行试探之举,它直接来到孟彰头顶三尺之上,轻轻一抖,将法网上闪烁着银光的文字抖落,任由它们落入那些梦境世界所形成的层叠光影之中,被梦境世界所汲取,成为孟彰梦境世界成长与造化的资粮。 咦? 如此一番在今日孟彰身上说得上平常的一幕,却叫各处留心着那边厢动静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很有些惊疑。 小说家的先贤也止不住地问道:那道胭红灵光呢?怎地不见它了? 不独独是旁观的史家、小说家等一众先贤,就连放出了银白法网的法家先贤也是怔愣了片刻,随后才想明白了其中的因由。 原来如此,因为人情应该是在法理之外吗? 法网,由法理编织而成,原不该夹杂着人情。哪怕是一定要有,也必得限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能肆无忌惮地偏情 而规矩不是。规矩可以网开一面,也可以在所有人的默许下退后一步。 法家先贤定睛看着盘膝坐在那里的小郎君,眼底有一阵阵的意动。但他再看看孟彰,又看看一左一右护持着他的两位门神,最后回身往史家先贤和小说家先贤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是掐灭了那丝心动。 不合适。 法家先贤暗下摇头,只在心里连连叹息。 不是为了孟彰,而是为了他们法家。 盖因错过孟彰,绝不是孟彰的遗憾,而是他们法家的。作为法家的先贤,在银白法网和孟彰那重重梦境相互沟通的时候,他看到的远比寻常人看得到的还要多、还要清晰。 就像在墨家规矩之前,孟彰这小孩儿心头也自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章程一样,在法家法理面前,他心中也自有一套缜密、周全的法理。 更重要的是,孟彰心头的那一套法理,比他们法家所坚持、贯彻的法理,还极端。 是的,极端。 在孟彰那小孩儿的法网里,没有君主、黎庶和奴隶的区别,一体而同,同罪同罚。 更甚至,仙、神、妖、精、灵,似乎都在他这一套法理之中。 这等恐怖至极的极端平等,哪怕不能彻底落到实处,只在堂皇日光之下,也仍旧能让人神魂惊颤。 作为法家的先贤,那番法家盛景远远超出了他们最猖獗的想象边界,完全拔高了他们理想的高度和极限,他得承认,在那让人寝食不安的惊颤之下,也掩藏着汹涌热切到癫狂的渴望。 然而,他又很明白,那番法家盛景距离他们还太过遥远了。他们只能向着它的方向不断摸索、不断尝试,且是那种心照不宣的尝试,在时机真正成熟以前,他们甚至不能漏出半点口风。 但凡漏出一星半点痕迹去,叫什么人瞧出了破绽,他们这些法家的人连同整个流派的支系乃至根基,怕都落不到一个好。 法家先贤沉默少顷,忽然就露出一点笑意来。 没有多少人察觉,就在这顷刻间,法家先贤收在袖摆里的手指虚虚弹动,似乎是唤醒着什么。 于是,也就同样没有几个人发现,那银白法网上闪烁着银光的文字中,一个个近乎实质的文字径自从银白法网上松脱,又在银白法网照耀内外的灵光遮掩下似星辰般摇落,沉入孟彰那重重梦境世界之中。 这些文字在那里交织串联,找到了它们惯常熟悉的位置,最终,结成一篇法家文章。 这篇法家文章同那张银白法网的气机近乎一模一样,不过是堪堪成形罢了,那张银白法网上的灵光都黯淡了几分。 本源折损?! 史家先贤和小说家先贤眼神都很是锐利,此刻见得那张银白法网上的变化,一时压不住心头震颤,不由得惊呼出声。 真的假的?他们法家,手笔也这样大的吗?小说家先贤的手又一次用力拽紧了他的头发,似乎此刻,也唯有头皮上传递过来的力道能够让他的思绪更为清明了。 一个个都这样的舍得,我,我们真的有机会能将孟彰这小孩儿收拢过来吗? 第958章 小说家先贤前所未有地惶恐。 孟彰在族群文化流派上的资质不够,他心里发愁;孟彰在族群文化流派上的资质无比卓绝,引各家先贤一个比一个慷慨大方,他心里更发愁。 小说家先贤松开手,任由手指间一络头发在跌落的同时被不知从哪里烧起的火焰焚成灰烬。他自己只幽怨地看着金銮殿中的那个小孩儿。 孟彰啊孟彰,你可真是叫人为难啊 史家先贤似乎听到小说家先贤这边的低语,竟是在惊疑之间还分神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目光。 又想收拢族群中难得一出的英才,又不想拿出好东西来跟别人家争抢 你打得这般好主意,你家师祖知道吗? 史家先贤也好,小说家先贤也罢,亦包括其他各家的先贤大修也一样,他们都只注意到了法家先贤那张银白法网的本源折损,却忽略了发生在更隐蔽地方的某些变化。 在那一篇法家文章从银白法网上脱落沉入孟彰一重接着一重的梦境世界里时候,孟彰梦境世界中原本随着银白法网的出现而被唤醒的、同这世界很有些格格不入的另一重法网气息就此被覆盖了过去。 是的,不是覆灭,是覆盖。 有了这一重气机覆盖,往后不论是谁家的先贤查看孟彰梦境世界中的法度章理,能望见的也就是这一重覆盖上去的假象,而不是更叫人惊悚的内里真相。 你梦境世界里的法度章理是受我法家法网牵引才暴露出来的,我法家担了主责,自不该由你来承担后果。 哪怕知道当前的孟彰其实听不到他的话语,法家先贤也还是默默道。 不论为了遮护孟彰那一重法度章理气机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法家先贤眼底快速闪过了什么。 何况 我也想在现世里看见那样的法家盛景,而不是只在你的梦境世界里。 也希望,我们法家现在所掌握的这一重法网本源,能给予你一些帮助。毕竟,没有对比,怎么知道哪里残缺,又怎么知道要如何去修补、调整? 第312章 法家先贤很快将折损本源的银白法网收回,他向着四下一拱手,道:此间诸事已毕,我便先行离去,不多奉陪了,诸位请。 就似先头的儒家、道家、绣家、墨家这一众先贤离去时候一样,也没有哪家仍旧驻留旁观的先贤出声留人。 他们俱各拱手作礼相送,随后便回转目光或是观察着其他先贤,或是更仔细地打量仍旧处在定境之中、气机渐渐沸腾的孟彰。 接下来,该是谁了?还有一点很重要,不管前头几家先贤是不是故意的,他们现在都给后来者留下了两个难题。 他们到底该给孟彰这个小孩儿留下些什么。以及,留下多少。 大家都是炎黄人族族群里诸子百家的先辈,面对族群中资质卓绝的英才,真的能够悭吝么? 一片静默之中,各家先贤遥遥对望,无声交流。 接下来,不若就我先来? 诸位先贤循着说话的声音找过去,见他穿一身麻衣短打,皮肤被晒到发黑,面上更是萦绕着一股独属于土地的厚重与朴实气息。 农家?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墨家的先贤。 这位先贤憨厚一笑:这小孩儿出身世族,早先又病弱,可谓是锦绣堆里用金银、灵药养出来的玉人。他跟我们农家,该不似你们这样各有牵扯,便就这样吧,让我先来,你们自个儿在这里好好想一想。 就莫要再拖着我在这里了。 各家的先贤都能听出墨家先贤的这句未尽之言。 名家、兵家、史家、小说家、纵横家、阴阳家、杂家、医家、方技家等一众先贤或是点头,或是笑开。 贤兄且请。 农家先贤颌首,回转目光沉吟着在怀中摸索一阵,最后小心地托出一个布袋来。 见得这一个布袋,哪怕是对炎黄人族族群中的农家不大熟悉的各位阴神们都不由得一时侧目。 那个布袋里郁垒喃喃道,好生庞大厚重的功德啊。 神荼摇头,对郁垒的话语不甚赞同:功德倒还在其次,真正宝贵的是那个布袋里收着的种子。 种子还没有抽回自家心念的黑无常范无咎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白无常谢必安很是赞同门神神荼的判断。 功德只是收获,纳西种子才是一切的源头。更恐怖的是,那些种子似乎还有更优越的改进方式。而一旦它们完成优化,日后的功德更不会少。 郁垒心神一动,忽然收敛部分心念,回转目光看着自家的三位手足,带着几分奇异问:那炎黄人族族群的农家人忽然将他们的那个布袋子掏出来,不会是要将里头的一部分种子分给阿彰吧? 尽管郁垒已经尽力将农家人的手笔往大方慷慨中畅想了,他也仍然不敢确定,始终带了几分怀疑。 神荼摇摇头:不会。阿彰修的是梦道,那炎黄人族族群的农家一切都着落在实处,跟虚幻不实的梦道就不是一个路数的。农家人花费了无数心血与年月优化、改良后培育的良种放在阿彰手里反倒是蒙尘了。 第959章 炎黄人族族群农家里的人再是看好阿彰的未来,也必不会舍得如此耽搁、埋没他们的良种。 黑白两位无常定睛观察孟彰那边厢好一会儿,也都连连颌首。 那郁垒有些糊涂了。 神荼以及黑白两位无常一时也没有答案,只能沉默着等待那边厢的下文。 农家的先贤一手拎着布袋子,一手托在布袋口,颠了几颠后从布袋子里抖出一把种子来。 这些种子或是扁平或是椭圆或是滚圆,形状各不相似,但每一颗种子内中都有勃勃生机深藏,以至于这些种子不过一离开那个布袋子,表面就有浓烈的生机汇聚,光彩熠熠。 托着这一把粮种,农家先贤多看了几眼,忽然低头往那被送到近前来的粮种轻轻一吹。 微风陡升,从农家先贤手掌中的那把粮种表面吹拂而过。 一颗颗带着光衣的种子虚影从粮种处脱出,被风吹拂着往孟彰那边厢去。 生命烙印? 不知哪一处所在有人低低惊呼出声,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就连郁垒、神荼这些阴神也都被惊到了。 农家所珍藏粮种的生命烙印这些炎黄人族族群的人对阿彰还真不错,一个比一个大方。 可不是,连这种东西都能够随便送出去的 然而,不论是阴世天地里的各位阴神也好,还是那些仍在旁观着这边厢的景况未曾离开的炎黄人族族群先贤也罢,他们都很快看破了个中的关键。 原来如此,农家的人居然还着这么一个主意吗? 这许多人与神之中,或是有谁猜到了农家先贤的打算,又或者没有,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没有谁阻止,也没有谁胆敢阻止。 那一枚枚粮种的生命烙印随着轻风飘到了孟彰的近前,又在那轻风中摇落,坠入孟彰周遭层层叠叠的梦境世界光影之中。 它们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落入那些梦境世光影后就生出了根芽,汲取着孟彰那些梦境世界光影所独有的道蕴,生长、壮大、开花、结果。 一轮一轮的岁月轮回快速而过,这些粮种的生命烙印渐渐褪去格格不入的气息,开始和梦境世界贴合,就像是孟彰的梦境世界里真正土生土长的粮种。 神荼仔细看着那些渐渐将某些形态固定下来的粮种烙印,到底没有伸手去摘取一些成熟的作物过来。 这些粮食,并不单单只能让阿彰那些梦境世界里的生灵食用,还可以被阴世天地里的所有阴灵食用充饥。这些炎黄人族族群农家的人 神荼转了目光去,遥遥望了农家先贤的方向一眼。 那位农家先贤此时也正紧紧看着孟彰身周梦境世界里的种种作物,面上眼底是让人一见就忍不住跟着笑开的满足。 成了,果真是成了! 那位农家先贤也不在意各处投来的目光,重新将自己手上那个装着各色粮种的布袋子收好后,他躬身就向孟彰位置深深一拜。 神荼眼疾手快,当即心念一动。 那位农家先贤和孟彰之间的虚空中忽然显出一方庞大的门户,门户洞开,遥遥可见对面一方面目古拙、手持一尊铜鼎的老人塑像。 老人身形高大,胸腹处却隐隐显出一片明净透彻的琉璃。 显然,这老人塑像不是旁人,正是炎黄人族族群的上古先皇之一的炎帝神农氏。 好险 成功借着门户让那尊炎黄人族的祖皇受这一礼的神荼心里还有一些惊吓久久未散。 待祂缓过神来,这位门神不禁怒瞪着那位农家先贤的方向。 你不知道你自家是什么身份的吗?!居然要让阿彰受你的礼?! 礼不是可以随便领的。 莫说孟彰现在还没有恢复阴神名位,就算他已经恢复阴神身份,也不能随便接那位先贤的礼。 无他,只因为这位是炎黄人族族群农家的先贤。他身上有着炎黄人族族群因感念他的功绩自然分度给他的气数和生民育人的功德。 他是真正的大善人、大贤者。他的一礼,等闲的神祗都受不起,受了是要折损自身福祉、气数,同炎黄人族族群结下因果的。 更何况现在的阿彰还只是炎黄人族族群里的一个小辈,都不是得天地本源孕育的尊贵阴神。他若受了这位炎黄人族族群农家先贤的礼 那是以幼压长,以卑凌尊。 不脱一层皮孟彰怕都抵不了这份因果。 农家先贤吃了神荼这一记喝问,又怔怔看了洞开门户的那一尊圣皇塑像,片刻才回过神来。 见谅见谅,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激动,没注意到这一茬 郁垒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怒瞪着那位农家先贤不作声,只暗下询问旁边的神荼:你看这人是真没注意还是准备抓住机会想跟阿彰强行结下联系? 神荼斜了郁垒一眼,很有些无言。 你说呢? 郁垒眼中不由神光汇聚,更仔细地打量那农家先贤。 他竟然还真不是有意的?! 神荼懒得理会祂,只给祂送去了几句话。 第960章 似他这样常在田间里劳作的人,心思就是没有旁人那样狡诈。他说他没注意该是真的,方才这人的心神,都被那些新培育出来的粮种给吸引过去了。 他对阿彰行礼,估计就是下意识的 因为受过礼,那农家的人想要从孟彰这里再求取粮种就更顺理成章了。 没有道理啊,郁垒皱着眉头,多少有些不解,那些新的粮种烙印虽然是在阿彰梦境世界里培育出来的,可它们的源头还是他给的,他又是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先辈,只要他跟阿彰开口,阿彰没道理死守着这些粮种不给的 你觉得没道理,但在这人那里,却是下意识的选择。你觉得是你想得太简单,还是他想得太复杂?神荼只噙着一点幽幽的笑扫过金銮殿里晋武帝司马檐以及各位朝官大臣,问旁边的郁垒。 郁垒跟着神荼的目光转了转,忽然就沉默了下来。 炎黄人族族群里,那些世家望族对各种资源的封锁,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郁垒问。 明明最初的粮种是那农家先贤拿出来的,借孟彰的梦境世界一番培育后新出现的粮种,居然还要那位农家先贤以为必得好声好气乃至花费相当代价才能求得部分? 何其的荒谬,何其的可笑。 然而,这一幕偏生就出现在了祂们的面前。 而这荒谬的、可笑的一出,显然不是阿彰的缘故,阿彰还在定中,从早先到方才还未曾再说过一个字,他先前也没有这样的旧事。那,就是炎黄人族族群那农家先贤的错了? 谁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个人弯折自己的腰? 这农家先贤虽然习惯了在田间地头耕种劳作,腰背时常得弯折着去侍弄作物,但那是对供养他们的作物,也是对承载他们的土地,可不是同类,更不是随便一个小儿。 既然一切对因由不在孟彰身上,也不在这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农家先贤身上,那在谁的身上还不明白吗? 可能,这么多年过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吧。神荼回答郁垒,神色极淡。 习惯了将最好的东西尽可能多、尽可能久地收拢在自己手里;习惯了只要自己出力就一定要得到回报,甚至是九出十三归;习惯了自己高高在上,哪管对面是什么身份、什么功绩 郁垒回想起自己曾经所见种种,也是叹了一声:或许,你说得很对。 他们就是习惯了,所以忘记了真正的尊卑,忘记了什么叫长幼。这位门神话语忽然一转,问道,你觉得阿彰什么时候能扫清这些脏污? 神荼脸色不变:早着呢。 无论是阿彰自己的修行,还是他的种种布置,都还只是刚刚开始,各色条件都未曾成熟,是能急得来的么?急什么急? 郁垒面上快速闪过一丝恹恹。 因果不彰,善恶悖逆,谁见了能好受? 神荼静默须臾,才缓慢道:所以我才打开了那样的一扇门户。 似对面那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农家先贤一般的大善人、大贤者,普天之下能坦然领受他一礼的,也没多少,祂只给他挑了个最合适的。 两位门神暗下交流其实没有耽搁多久,祂们也舍不得让那位大善人继续忐忑煎熬着。 既是如此,那便罢了,只是没有下回了。神荼故作冷淡道。 那边厢的炎黄人族族群农家先贤愣愣点头,看着那扇洞开的门户缓缓闭合最后化作一抹神光退去。 尊神且稍待。那位农家先贤连忙叫住了神荼。 神荼应一声:嗯?还有甚事? 那农家先贤又往孟彰那边厢的梦境世界里所新出的粮种看了一眼,缓了一口气问:那些粮种,尊神可否做主许我一些?不必多,只每样少许就够了,我 神荼没有打断他,直等到这位农家先贤将话说完,方才回答道:这事情我做不了主,那梦境世界是阿彰的梦境世界,且你也知道,阿彰眼下正在准备破境的关头,轻易打扰不得。 这样,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就先在旁边等一等,等阿彰完成突破后,你再亲自问一问他。 那农家先贤连忙道:是这个道理,我不急的,等一等不是什么大事。 神荼客气点头,眼看着那位农家先贤不似早先那些炎黄人族族群先贤一样将东西给了孟彰后就径自离去,而是自顾自地挑选了一处干净地方坐下来静等。 也或许正是因为农家先贤的这一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变故,炎黄人族族群尚未离去的那些先贤们都安静了一阵。 各家先贤看看坐在那里的孟彰,又看看眼巴巴守着等着的农家先贤,眼底处都有些晦涩闪烁。 毕竟是自家资质、品行、才智俱皆不俗的族群后裔,哪怕没有各位阴神在旁边照看,这些先贤们也不至于想着要怎么去祸害孟彰,就是 他们看着那边厢的农家先贤,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如果农家的人可以通过孟彰这小孩儿的梦境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完善并促进新粮种的出现,那他们是不是也可以通过给予馈赠的方式,从孟彰这小孩儿的身上得到某些帮助? 第961章 他们跟孟彰这小孩儿之间,是不是可以做到互利共赢? 尽管这种想法听上去很有些异想天开,一个小孩儿,一个才进学不足半年的小孩儿,哪里来的本事和能耐可以帮助到他们? 可这就是事实。 已经离开的儒家、道家、绣家、墨家、法家和还逗留在这里的农家 有一个算一个,在给予馈赠之后,竟是比给出馈赠之前还要更重视孟彰这小孩儿。 莫说这都是他们自己看错了,瞎想乱编的。 即便那几个人在离开的时候滴水不漏,什么多余的表情和动作都没有,他们也瞒不过他们。 好吧,该说是瞒得了他们一时,瞒不了他们一世。尤其是在农家那一番动静过后,更是将事情的底细统都漏个精光了。 还妄想着遮瞒他们? 接下来,纵横家的先贤轻笑一声,问道,谁家要先来? 没有哪一个诸子百家的先贤作声,但他们彼此对视着,也都看出了各自心底的兴起。 纵横家的先贤又笑了一声,细长眼眸扫过四下。 先是儒家,再是道家,接下来是绣家、墨家、法家和农家,孟彰这一个小孩儿,才刚进学不足半年而已,居然就已经积攒下如此学识底蕴,这份资质委实叫人称绝,而更稀奇的是,这小孩儿似乎能够通过他所演化的梦境,将这一切学识底蕴更进一步推演衍生 这位先贤摇头赞叹不已。 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姿态。不说诸位,便是我,也很为这份资质心动啊。 侧旁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仍旧没有任何出声。 他们显然并不担心纵横家的这位先贤会对孟彰存了什么歹毒心思。 这位先贤的品性且不论,只单单纵横家的惯例就足够让他们放心。 纵横家素来的、也是唯一的宗旨,在于四个字,合纵连横。在这些人眼里,你的、我的和他的其实都没有分别,只要找到合适的切入口能让他们最终联合起来,那么你的也好,他的也罢,都总是我的。 在这一层宗旨之下,纵横家的人鲜少有做抢杀掳掠的事情。 尤其眼下孟彰这小孩儿也是炎黄人族族群的后裔,既是炎黄人族族群的后裔,就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孟彰所掌握的学识、资质就都是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资质和学识。 是以,在他们纵横家这些人看来,那些学识和资质掌握在孟彰手里跟掌握在他们手中也就没有太大的分别了。 既如此,兵家的先贤忽然说话道,那你纵横家便留到最后,如何? 纵横家的先贤愣愣地眨了眨细长眼睛,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么推导出来的:嗯? 兵家的先贤一振手中长朔,带起一片杀伐之声。 以孟彰这小孩儿的资质,我等所给予的馈赠越多,他最后所推导、所衍生出来的学识也就越完善越精妙,这不就正合了你们纵横家的妙处? 你们纵横家,可是最知晓什么地方相互契合,什么地方相互矛盾,不是吗?有你们纵横家留在最后,正好就能帮孟彰这小孩儿做最后的调整和把控。我觉得这是最合适不过了。 兵家的这位先贤还团团看向了四下,询问各家先贤的意见:诸位贤兄觉得呢? 名家、小说家、史家等各位先贤状似严肃地权衡半饷,各自点头。 可。 我也觉得可以。 确实合适 兵家先贤手中的长朔欢快振响,对比起纵横家先贤带笑面上那眼底显出的僵滞,可谓是无比的直白强烈。 诸位贤兄都是这个意思,兵家先贤的视线再一次往纵横家先贤的方向看了过来,贤兄你的意思呢? 纵横家先贤细长的眼眸闭合又睁开,只那面上笑容不该。 既各位贤兄都认为这般合适,那我也没什么意见,事情就依各位贤兄的意思定下吧,我纵横家留到最后。 纵横家的先贤说完话,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金銮殿中孟彰的身上。 或许有人察觉了,也或许没有,但在那一顷刻间,纵横家先贤的眼底似乎闪过了一抹异彩。 真的是这位小孩儿天资卓绝到能在这进学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将他们炎黄人族族群各系文化流派的精妙不断打磨,最后融汇成一,达到相互融合、深入骨髓的神妙状态吗? 这天地下,真的能养出如此一个神妙颖绰的人物? 说实话,他是不信的。 他更信一切需要土壤,也更信努力和时间。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付出就能够获得的,就像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经过积累就能积蓄圆满一样。 孟彰或许有那份资质尽可能地汲取炎黄人族族群文化流派里的精华,最终推陈出新,将炎黄人族族群文化流派推送到更高的层次,但这一切都需要他付出时间和努力。 所以眼下这小孩儿诸般梦境世界里所展现出来的种种,或许只是孟彰小孩儿曾得到的某种机缘,而不是真的全因他而成就。 兵家的先贤见他安分,也只多看他一眼,并未再理会他,单单对其他各家的先贤问道:那接下来,我们几家里到底是谁先呢? 第962章 纵横家的先贤也只是含笑看着,并未多言,但他看了一阵,似是觉得无聊了,竟是坐直身体换了一个坐姿,然后从袖袋里摸出一本书来慢慢翻看。 这本书似乎和寻常在世上流通的书籍没有什么不同,但是 在被纵横家先贤手掌拢住的书脊处留有一行细小的文字华夏书社编著。 炎黄人族族群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凑在一处你细数我辩解,争来辩去的讨论得甚是热闹,但作为至关重要当事人的孟彰,这会儿心神沉浸在定境之中,似睡又似醒地将一切都看了个仔细。 诸子百家各位先贤的看重、托付、庇佑和厚爱,此刻也尽都落在他眼里。 自然,也包括了纵横家那位先贤的辨明。 第313章 他笑了笑,轻易将目光从各家先贤处收回。 不属于他、原就有主的东西,即便主人不曾为世人所知晓,甚至未曾在这方世界中留下过任何痕迹,他也从未想过要去占为己有。 这不合他的心志。 勉强为之,哪怕收获丰厚,得众生敬服,冠之种种奇才头衔,也仍然会折损他的心性,给他留下许多憋闷。 心不顺,志不畅,又积有负累、愧疚,明明白白的道心有愧,作为本就比生人修行艰难许多的阴灵,他还要怎么再继续往下走? 何况,似纵横家先贤这样辨清他的真实情况、不为流言所迷的明白人,真的就少了吗? 孟彰从来不敢小看旁人,也不敢高看自己。 他一哂,心神忽然拔高,如明月高悬天际,俯瞰他自己的魂体内外。 是的,魂体内外。 内至孟彰正在吞服的纯净阴气,中至簇拥在孟彰周遭、不断汲取各种道蕴蓄养本源等待蜕变的诸多梦境世界,外至郁垒、神荼、晋武帝司马檐、各家先贤的一应动静 它们此刻全都映照在孟彰拔高的心神之中。 然而,更神妙的是,即便练气、汲取道蕴以及接收外间种种信息同时发生,孟彰可谓是忙得不亦乐乎,他心神仍旧清净、明萃,不被杂念所扰。 倒也不错 一道心念在孟彰心头升起又寂灭,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他也不曾多作挂念,心神统摄内外,开始了真正的突破。 一直在运转的《天心服气法》再走过一次小周天,便凑成了这一轮的大周天。大周天数圆满,孟彰近乎是下意识地微张开嘴巴用力一吸。 周身虚空顿起微澜。 阴气翻搅成一个渐渐扩大的漩涡,源源不断地汇入漩涡底部。而那里,便正是孟彰张开的嘴。 而除了这些磅礴的、被漩涡翻搅的力量淬炼得更为精纯的阴气以外,孟彰周身铺展的诸多梦境世界里、阴世天地间各处,也有密集星点也似的微光被牵引而出,也向着漩涡底部而去。 那些,有的是文明的星火,有的是族群的供奉,有的是生灵感念,有的是天地道痕。 这种种肉眼难以窥见、无形无质的东西此刻不知是因着那处漩涡还是旁的什么缘故,竟都显化了形迹,终于叫世人轻易窥见了一星半点。 随着漩涡的扩大,孟彰周身虚空竟然开始一缩一涨,就像是连同虚空里隐藏着的某些东西也都受到了漩涡的牵引,正在不安地躁动着,跃跃欲试地要突破虚空的封锁,也投入漩涡之中去。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在外间见得,对视一眼,都有些拿捏不定。 怎么办?我们到底要不要出手镇压虚空?郁垒悄然给神荼传音道。 神荼怒瞪祂一眼。 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难道我就知晓该怎么办了吗? 两位门神不得不谨慎。 要知道,当下可正是孟彰突破筑基晋入养神境界的关键时候。要是因为祂们的一个应对不当,给孟彰的突破造成了什么影响 旁的兄弟手足会怎么样已经不在两位门神的考虑范围了。只祂们自己,就很难轻易饶过祂们自己去。 要不,问一问诸位阎君大兄?神荼犹豫着开口。 就在两位门神两句商量话语的间隙,孟彰身边的虚空缩涨频率还在快速地提升,骇得两位门神更不敢耽搁,当即就想要联络地府里的十位阎君。 地府里的诸位阎君此刻原也在关注着孟彰这边厢的情况变化,见两位门神目光投来,当下也知道了两位门神拿捏不准的地方。 都不等两位门神来问,地府十殿第一殿的主君秦广王就先开口道:暂且不必多做些什么,只看着就是,还用不到你们。 两位门神听得,当下就放松了些。 幸好,幸好还不需要祂们做些什么。真要是该祂们出手的时候祂们却没能及时帮上忙,那就是祂们的过错了。 地府十殿第二殿的主君楚江王也道:两位弟弟且放心,我们这些兄长也在旁边看着呢,真需要你们出手的时候,我们会提醒你的。 两位门神这才真正地放松了紧绷的心弦。 好,多谢诸位兄长,我和神荼知道了。郁垒正色道。 嗯。秦广王应了一声,带着楚江王一道隐去了声迹。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交换了眼神,又各自盯紧了孟彰周遭内外,小心防备。 第963章 其实也怨不得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孟彰这个突破,真的很是不同寻常。 反正,两位门神自开智以来,就还没有见过有哪个阴灵、生人从筑基到养神的破境关隘上会出现这般境况的。 虚空。那可是虚空! 即便阴世天地里有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阴域相互挨挤着,不比阳世天地里一方厚土承载万象的同时镶嵌、隐匿诸多洞天福地那般的稳当厚实,可是阴世天地里的虚空也不至于薄弱到会被一个炼气入神的小修士破境影响啊。 两位门神及诸多旁观的外人是怎样的感官,孟彰这时全都顾不上了。 他高悬的心神掌控周身内外,看着他魂体周身阴气、道蕴循依他所积累的种种体悟一点点浸入那枚沉睡的、虚幻的梦道种子里。 渐渐地,沉睡的梦道种子里多了些灵性,就像是被唤醒了一样。 但孟彰自己知道,只这种程度是唤醒不了这枚种子的,更不足以填充这枚空幻的梦道种子,让它喷薄出真正的生机来。 还差了些什么。 孟彰的部分心神落到了周遭的虚空处。 来。他低喝一声。 这一声分明只回荡在孟彰自己的心神之中,却像是叩问了整个阴世天地。 不知那一刻的虚空是真的凝固了,还是恰恰好就正处在虚空一涨一缩的间隙之中,总之,孟彰心神映照中的虚空须臾安静了下来。 下一瞬,在虚空的背后,陡然爆发一股庞然大力,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虚空与虚空的间隙中猛烈冲撞撕扯,想要破去所有阻拦。 而它也终于成功了。 孟彰高悬的心神捕捉到了一声爆裂的突破声。 噗。 随着这一声猛然响起,无形有质的虚空气流翻卷着虚空道蕴,倒灌入那一个阴气翻搅而成的大漩涡中,最终被漩涡精炼成道炁,浸入孟彰那枚空幻、沉睡的梦道种子之中。 得这些虚空道炁和道蕴的蕴养,梦道种子周边开始出现一个个虚淡的幻影。 这些幻影也不是旁的,正是一枚又一枚的梦道种子。 这些梦道种子幻影分立在不同的虚空,在各个虚空道蕴之中沉浮生长。孟彰能够看见每一枚梦道种子幻影处映照出来的若隐若现细碎景象。 倘若换了个人来观测这枚梦道种子,说不得就会被这枚梦道种子所承载、展现出来的信息弄得头昏脑涨,眼花缭乱。 但孟彰不会。 他就是这枚梦道种子的主人,也是造化出这枚梦道种子的主君。梦道种子的一切尽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是归属于这枚梦道种子的东西,就没有什么是孟彰所不熟悉的。 是以此刻不过是孟彰心神之间的一点念头变化,这枚梦道种子当即便生出了响应。 层层叠叠展开的梦道种子幻影分明如同花瓣,却在一顷刻间一页一页重叠收敛,就像有人把打开的纸扇收拢,也像是时光倒流,将那盛开的花瓣一张一张地收敛回去。 在这种层叠闭合之中,梦道种子的灵机再一次活跃、饱满。刚刚放缓的梦道种子的清醒速度和填充速度再一次拔升,更多的活跃的、充实的气机在那枚梦道种子内部流转。 如果没有意外,突破进展到了这一步也基本就算是成功了,接下来进行突破的修士只需要等待就好。 等待他们所凝练、培育的道种醒来,完成第一次蕴养;等待醒来的道种吐出第一口炼化的精气;等待这炼化出来的第一口精气直入上丹田,滋养神魂。 可在这个时候,孟彰的心神却忽然捕捉到了某种异动。 它来自神魂的最深处,一直潜藏深埋,像是深埋在土壤里等待萌芽生发的某一颗种子。 或许是梦道种子的凝练与灵醒惊动了它,又或许是只因为这一刻的孟彰终于到了强大到了能够捕捉到这种异动的时候,总之,这异动忽然闯入了孟彰神魂的感知之中。 大概也不算是很忽然,因为当这种异动出现在孟彰神魂的神魂感应中时,他像是早有准备一般,心神忽然显化身形,虚虚向着那异动的所在招手牵引。 你也来。 神魂感应之中,一切都停滞了片刻。旋即,时空似乎都像是扭曲了一般,化出七彩的异色。 孟彰不管不顾,仍旧盯着那扭曲的神魂深处。 一枚褐色的草种渐渐出现在孟彰视线的着落点。 草种是再寻常不过的种子,色泽沉褐,不过豆大,和孟彰生前所见的其他草种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它既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孟彰的神魂深处,那么无需旁的论证,也足以表明了它的不凡。 孟彰没有再招引,只是凝望着那枚草种。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枚草种的身上,孟彰只感觉到了一种熟悉感。 就像 对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在看着他自己。 那是他的一部分。 明悟的那一顷刻间,孟彰神魂中涌起一阵了然。 是了,它是他的一部分。 或许是缺失了的,或许是被蒙蔽了的,但,哪怕它一直都在他的神魂之中,它也已经离开他很久很久了。 孟彰神魂间闪过一丝晦涩。 这晦涩涌动着,仿佛要将孟彰拖入某种暗沉的阴霾中,让他在那里彻底沉睡。 第964章 草种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危险,它的气机动了动。 不过还没等它扑向孟彰神魂近前,孟彰一瞬间摇晃的心神就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 他的心神触觉再次锁定了那枚草种。 草种僵滞在原地,进不是退也不是,竟然凭空给人一种为难尴尬的感觉。 鲜活得不似是草种。 孟彰原本该清明静定的神魂也被这枚草种的情绪所推动,竟然跟着为难了稍息。 待他神魂复归清明时候,饶是孟彰,也不觉一阵后怕。 他可还在突破之中呢。谁知道这一小会儿的分神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影像。 待他快速检查过一番后,孟彰的神魂方才安定下来。 幸好! 幸好无甚变化。 幸好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边厢的草种大抵是察觉到了孟彰心念的种种变化,它立在那里,竟显出了几分忐忑来。而在那忐忑中,又混杂了少许得意。 是你。 因着早先的检查结果,此刻的孟彰也放松了不少。起码不似刚刚时候的那样紧张,像这会儿他居然直接对着草种说话就是一种明证。 草种仍旧不动,只有它周身萦绕着的气机给予了孟彰应答。 是我。 下一瞬,这枚草种周身的气机再次变化。而在这重变化中,孟彰读出了一个问题。 是我方才做错了什么吗? 就像是有一个小孩儿,在惊觉自己似乎闯祸以后小心翼翼的询问和试探。 孟彰盯着这枚草种看了半饷,看得这枚草种周遭的气机越发小心忐忑,他才给出了回应。 没有。 草种周遭的气机一定,肉眼可见地安稳放松了许多。 饶是正在进行突破,孟彰的心神无比空明,也仍旧被这一枚草种的情绪所感染,也跟着放松安适下来。 只缺你了。孟彰说道,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吗? 草种定在那里,似乎看了看那处正在不断变得灵醒、充实的梦道种子,又回转目光看了看孟彰心神所在。 这话,不该是我问的你吗? 也不知这枚草种是怎么想的,这时候它居然冷静地摆出一副年长者的姿态,似模似样地反问孟彰。 孟彰心神定定锁住它,好一会儿后摇头:没有了。 真的? 也不知这草种有没有仔细听它自己的话,那话语里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循例刻板地提问。 或许,它比它自己所知道的,还要相信孟彰。 确实没有了。 草种定了定神,似乎有些挫败。但就像孟彰方才所感应到的那样,这重挫败仍旧只流于表面。在挫败之下的,其实是它熟以为常的信任。 草种再看了孟彰的神魂处一眼,忽然合身一扑,飞向了孟彰的梦道种子。 梦道种子是孟彰的道种,更是他所筑就的道基,是他一切修行所成,也是他往后一切修行的起始,重要至极,非是外人所能够轻易触碰。 可以说,草种的这种举动,对孟彰来说是无比危险的。 作为修行者,孟彰自己心里无比的清楚,但他就只是看着,并未出手阻拦。 显然,他并不真觉得这草种会威胁他正在快速成长以进一步突破的道种。 梦道种子同样也不觉得草种是一重威胁,甚至,当草种向着它扑去的时候,它就像是感应到了某种缺失一样,忽然迎着那扑来的草种打开自己。 也是这一顷刻间,孟彰的心神才恍然从那飞掠而过的草种处捕捉到了一抹胭红。 果然就是它。 孟彰心神高悬,仍旧清澈神明如同夜空月轮。 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眼下孟彰从筑基突破到养神的这一段修行,也只缺它了。 当草种和梦道种子合抱在一处时候,一抹圆满饱足的感觉传遍了孟彰魂体内外。 孟彰心神中涌起一重睡意。 他也没有抗拒,心神坠落朦胧睡意之中,不过须臾就睡了过去。 也是这一瞬息间,那睡意从孟彰心神处汹涌而出,淹没了梦道种子和草种。 最后的缺失被补全,梦道种子周遭的气机一阵剧烈涌动,精纯阴气在《天心服气法》牵引下不断精炼成孟彰的梦道道炁。这些梦道道炁又合着那源源不断被汲取过来的诸多道蕴一起,投入到梦道种子之中,成为梦道种子滋养生发的薪柴。 外得了得了这些薪柴作为滋养,内有孟彰对梦境一道的体悟以积蓄作为框架,又有那枚草种所供养的特殊能量作为血肉,孟彰的梦道种子快速脱去虚幻与愚钝,真正地生活过来。 待到生机与灵性积蓄到圆满的那一顷刻,梦道种子忽然一颤,喷吐出一口亦虚亦实、亦假亦真的神元。 这口神元直冲孟彰魂体的上丹田所在,在那处虚浮、难以锚定的位置间四下游走碰撞,最终汇聚成一片云雾状的虚海。 这一处虚海,便也就是孟彰的识海所在了。 孟彰是阴灵,没有肉身庐舍帮助蕴养,心神流散整个魂体,没有一处汇聚、凭依、寄托的所在。 这其实也正是阴灵修行比生人修行更为艰难的缘故之一。 阴灵没有了肉身这一层庐舍,要控制住魂体不免需要耗费更多的心神和心力。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着自己的心神力量。 第965章 从筑基突破到养神境界的这一层关隘,对于生人来说或许重要,但远没有对阴灵来得关键。 也唯有到了养神的层次,阴灵才算是有了补上了自己魂体的漏洞,让自己的精气神完成足够完整的循环,不再轻易流失在外。 哪怕孟彰资质远胜寻常阴灵,一身生机、先天元气更是磅礴厚重到叫许许多多的阴灵垂涎不已,这一步修行境界的跃迁对他来说也仍旧很关键。 虚海既开,神念有托,正在沉睡中的孟彰也察觉到了一种安稳。 那是天寒时候所添加的厚大衣裳,也是寒气流溢时候所入口的滚烫姜汤。 他的某一重心念无意识地滚了滚,又更深陷在睡眠之中。 深沉的睡眠催发了更厚重的睡意,睡意随着道炁、道蕴一起填补梦道种子,梦道种子再喷吐元气填充虚海。虚海中的云雾渐渐弥散,化为孟彰识海中的神元。 到这一步,孟彰的破境已经算是基本完成了。剩下的,不过是夯实基础,稳固境界。 而这一种修行成果表现在孟彰魂体之外,便是孟彰身周所形成的阴气漩涡渐渐稳定下来。当然,这层稳定并不是说阴气漩涡彻底消失,而是不再扩散,只平稳地吸纳汲取着四下的精纯阴气和道蕴,化作孟彰的修行资粮。 见得孟彰比早先时候暴涨近二十倍的气机快速驯服、安稳下来,两位门神都是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成功突破了郁垒道。 神荼也不禁感叹:你说,我们也不认为这一层修行关隘能够锁得住阿彰的吧?为何瞧见阿彰突破,就是那样的紧张呢?真是比我们自己修行进行大境界突破都还要来得紧张。 可不是!郁垒连连摇头,或许,这就是养孩子的挂碍吧。总是惦记着这个哪个的,再笃定再相信也没什么用处,该紧张的该担心的时候还是得紧张得担心。 神荼沉默一瞬,忽然笑道:但是这种感觉确实不错,你说呢? 郁垒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倒是。 两位门神看着孟彰笑了半饷,忽然又齐齐道:只担心这一个也就够了,实不需要再多来一些。 那些也才刚刚缓下心神的阴神们眼见得这两位手足的情状,很是忍不住地摇了摇头。 马面更是嘀咕了一声:如今值得我们手足操心的,也就只一个了,哪儿来的再多几个?! 牛头拉了拉马面的袖摆,示意祂少说几句。 关键不在这处,祂道,关键在于,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阿彰身上是不是闪过一抹红光? 马面当即就回答牛头道:我当然有留意到,阿彰的本源似乎又补足了些,就是不知道接下来他是不是需要些什么来恢复那些缺失的本源。 补足本源可不代表那些在漫长岁月里流失掉的本源也能够被收回填·满。 这就不是一回事。 而更关键的地方在于 马面遥遥往洛阳帝都金銮殿的位置看了一眼:郁垒、神荼两个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啊?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有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那是当然的啊。毕竟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可是各有一道分·神守在孟彰侧旁呢。即便两位门神的那道分·神如今正因为从孟彰梦境世界里捕捉到了一些体悟,正陷入修行的定境之中,事情也没什么不同。 毕竟,两位门神的本尊都在借助祂们各自的分·神一错不错地盯着孟彰这里的情况呢,怎么可能没意识到?! 第314章 或许马面更该问的是,这会儿盯着孟彰的,还有谁没有注意到。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遥遥往马面处看了一眼。 然而马面却是半步不让地迎上两位门神看来的视线,面上没有分毫惧色。 竟是半点不带怕的。 这位阴神非但不怕,还理直气壮地道:机会都叫你们两个拿走了,还不让我在旁边提醒两句的吗?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面上有一瞬间的无奈。 跟在马面旁边的牛头又拉了拉马面的袖角,劝道:大家都是手足兄弟,很不必如此,你还是莫要多说了,大家都和气些吧 不是说好了轮流来的吗?下一次或许就轮到你们俩了呢?神荼道。 就像牛头刚才说的那样,大家都是兄弟手足,谁还不知道谁的脾气?何况马面身边还有牛头呢。 马面听得这话,顿时喜上眉梢,一错不错地盯着神荼,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待到下一次择选人手送到阿彰身边去的时候,你们两个会支持我和马面? 都不等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答话,这位阴神就又自顾自地说话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待你们俩得了空,我和牛头请你们吃酒去。 一叠声地说完话,这位阴神就想要落定事实,当下反手带上牛头就想要离开。 郁垒只心神一动,牛头、马面两位阴神身边的虚空便即封锁。 牛头、马面这两位阴神倒是还能活动,但活动的空间就只剩下祂们身边的这一点了,指望着撕开空间离开?想都不要想。 急什么呢?先将话说明白了,再走也不迟啊,马面,你说是不是?郁垒笑着盯紧马面问。 第966章 马面木然背着两位门神的方向站立。 牛头倒是没顾上其他,先往孟彰那边厢看了一眼。 早先一阵子因为孟彰周身出现的突破异象,那些炎黄人族族群的各家先贤们就都停下了动作,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了孟彰,并不曾打扰他。 尽管眼下孟彰周身气机已经完成了跃迁,显然突破已经完成,只剩下巩固境界这一步,这些炎黄人族族群的各家先贤也还是没有谁急着出手。 是以肩负着为孟彰护法重任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此刻也能稍稍放松,乃至于腾出一个来料理马面。 牛头松了口气,这才回过目光来看马面。 马面和祂的视线一对上,眼眸中就有一记眼刀飞出。 你这憨货! 明明马面没有说出声来,甚至没有给祂递出一点心念,牛头也还是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祂咧着嘴笑,也未曾反驳,只给祂传了一道心念:我们还是好好跟郁垒、神荼两个说话吧,像你方才那样是不成的。 马面说祂憨,可牛头却是真的觉得,马面其实也没比祂强到哪里去。 马面横了祂一眼,到底是什么话都没说,转过身来直面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诶?你们这会儿竟是有空闲的么?马面故作好奇地问,目光一时看看郁垒、神荼这两位,一时又看看那边厢的孟彰,意思无比明显,我还以为,你们俩该是正忙着,不好分神的呢。 郁垒也露出一个友好、亲近的笑容。 这一点时间,我们还是有的。来来来,你我兄弟,也不多作客套了,便长话短说吧。 坐在自家神道法域里的郁垒不过伸手往马面、牛头两位阴神的方向虚虚一拉,两位阴神的一点心念便被接引着出现在了郁垒的神道法域中。 尽管马面脸上还挂着笑容,可祂那瞳孔一转一转的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阴神已然是有些慌了。 你,你要说什么? 郁垒伸手一勾,马面的上半身便往祂的方向前倾过去。 当然是要事。郁垒脸色忽然一整,眼睛已经锁住了马面的双眼,告诉我,马面,阿彰才刚刚完成突破,你就惦记着要到祂跟前去是你发现什么了吗? 马面原本脸上的异色尽数一扫而空。祂直视着郁垒的眼眸清明沉静,全不见方才时候溢于言表的骄横。 祂像是在盯着郁垒细看,又像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最后,这位阴神伸手将郁垒的脑袋往外推了推,拉开祂们两个间的距离。 郁垒也不坚持,顺着马面的力道放开了祂。 马面重新和牛头站到一处。 仅仅只有这样,这位阴神似乎还觉得不够,祂左右打量了一圈郁垒的神道法域,问:你确定要在这里听我说? 郁垒皱了皱眉头,跟神荼交换一个眼神,站起身在前方引路:且跟我来吧。 等等。马面又一次叫住了祂。 如果不是相处多年,郁垒自觉足够了解这位手足,祂怕是还要以为马面祂就是在找事。 还有什么事?祂问。 马面理所当然地道:还有人没到呢。 牛头看了看马面,又看了看郁垒,忽然想明白了。 是,祂嗡声道,我们还得再等一等。 还有人没到?谁?这会儿子孟彰那边的事情,还缺了谁? 但是不等祂询问马面和牛头,祂的神道法域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也似的震动。 随着那动静一并映照在祂心神里的,还有两道祂也很熟悉的气机。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 怎地是祂们两个? 这样的疑问才刚刚从郁垒的心底生出,便又有一份答案随之而来。 为什么就不能是祂们两个? 牛头、马面、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祂们四位都担着一份从阳世天地处接引亡灵的职责呢。 难道阿彰接下来的修行,跟接引亡灵有关?祂问马面。 马面失笑摇头:当然不是。 郁垒深深看祂一眼,扬手一招,将神道法域之外的两位无常又请了进来。 又见面了啊白无常见了分站在两处的郁垒三个,面上当即就显出了一个笑容。 是啊,郁垒却是有些无奈,要早知道此间还有你们两个的事情,方才时候我就该留你们的。 黑无常范无咎摇头: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都走吧,继续站在这里做什么。 无咎你说得在理。郁垒反手一拍自己的脑袋,引着四位阴神往里走,那我们就先进去吧。进去了再说。 郁垒直接将四位阴神引到了烂桃树树荫下,在那里找了干净地方坐下。 这里应该是没有问题了。郁垒说道,随即一一看过马面、牛头、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马面和白无常谢必安对视了一眼。 牛头和黑无常范无咎直接就被祂们两个给排除在外头了。 第967章 也对,祂们两个一个性情憨实,一个无比信服白无常谢必安,都是乐得将这些琐事丢出去的主儿。 我来说?白无常谢必安问道。 马面低低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反驳。 郁垒的目光便落到了白无常谢必安身上。 早先我们兄弟就曾有过定论,阿彰那曾经掌握的神职,可能跟我们一众兄弟手足都有所牵扯白无常谢必安斟酌了一下,先开口将旧事引出。 郁垒点头:定论是有这样的定论,但到底是怎么样的牵扯和关联,早先时候我们谁都没能真正确定。怎么,现在你们是已经看出来了? 白无常谢必安不急着点头或是摇头,祂又提起一件旧事。 你还记得早前时候阿彰曾在一次交战之中,牵引过河的烙印吗? 郁垒扯了扯唇角。 祂怎么可能会忘记? 难道是河的烙印又出现了?郁垒问,面上满是狐疑。 祂倒不是怀疑白无常诓骗祂,但孟彰突破时候,祂和神荼就守在孟彰身侧,可祂们俩却是谁都没有感应到河的出现。 到底是祂和神荼两个出了问题,还是白无常谢必安这四个弄错了? 白无常谢必安叹了一口气,劝祂道:你没留意到是正常的,因为这一次河的气机真的太晦涩了,而且它似乎也在着意隐匿,不愿叫寻常人等察觉到它的踪迹,而阿彰突破时候周身气机暴动跃迁 如此两厢修饰,能叫你们两个发现痕迹就叫奇怪呢。 明白了个中的因由,郁垒稍稍松了口气。但一个问题才刚得到解决,下一个问题就又出现了。 那你们又到底是为什么能够察觉的呢? 白无常谢必安对着郁垒伸出手,向上的手掌稳稳拿住一道锁魂链。 锁魂链的神光暗沉,道蕴深敛,看着就是寻常普通的一道铁链罢了,可郁垒却不敢小瞧了它去。 开玩笑,这玩意儿看着寻常,但本质上却是白无常谢必安的伴生神器,跟祂和神荼手上的鬼门是等同的。祂怎么敢轻视? 郁垒眉头仍是紧蹙,不见舒展。 白无常谢必安索性就抬起另一只手来,屈起手指用指骨骨节轻叩锁魂链表面。 一声闷响中,锁魂链表面道蕴激荡,神光辉耀,隐隐透出些气息映照在郁垒的心神中。 囚锁道蕴?!郁垒低声惊呼。 阿彰跟河有着莫大的牵扯,甚至河的烙印很可能就在他身上,这不叫郁垒吃惊,可郁垒是真没想到,河居然也可能跟囚锁道则有关。 怎么会?河不是应该跟滋养、滋长相关的吗?怎么是这样的? 郁垒怔怔看着白无常谢必安,满眼不敢置信。 天空上的星河以星光为水,互相供养着星河中的星辰;人间处的长河更是在供养着沿河生活的生灵族群和文明。这两处大河尽管相有不同,源也不同,可本质都是一致的。怎地到了他们阴世天地里的河 就平白生出了变故呢? 非但河一直不见踪影,现在还要告诉祂河可能不似祂们曾经所幻想过的样子? 就知道会是这样。 白无常谢必安同黑无常范无咎、马面、牛头三位对视了一眼,幽幽叹了一声。 但这就是事实。 或者说 还有什么?不知是不是郁垒察觉到了白无常谢必安还有话没有说完,祂自己径自追问道。 白无常谢必安沉默着转了目光来看定这位门神。 你真的想要知道? 郁垒又一次紧皱了眉头:我不能知道? 没什么不能的,白无常谢必安摇了摇头,既然你想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 略停一停,白无常谢必安缓过心绪,跟郁垒说道:河,它可能比我们所知道的,还要 迎着郁垒下意识带上紧张的目光,白无常谢必安吐出最后两个字:凶戾。 河,它可能会比祂们所知道的,还要凶戾? 那阿彰他!郁垒坐不住,直接站起身出现在白无常谢必安身前,按住祂的肩膀就要讨一个确切的答案,他会受到影响吗? 河,它既然会比祂们所知道的还凶戾,那么也就是说河是有很大可能会暴动的。 或许因为阿彰身上带着阴世天地的本源,又有着河的烙印,跟河显然有着不浅的缘法同牵扯,再是凶戾狂暴,河也不会嗜主。 但这不代表河不会影响乃至伤害到孟彰。 当一份力量凶戾狂暴到了极致,首先摧毁的,未必外物,而是它自己,以及它周遭的一切。 而孟彰 他也才刚刚突破筑基晋入养神境界,还在炼气入神的阶段,只这一点浅薄修为,如果河真的暴动,他能抵得住这份力量的侵蚀吗? 可莫要忘了,孟彰他现在还只有一道魂体,连神体都没有。 第968章 不行!郁垒也不按着白无常谢必安的肩膀了,祂双手用力,将白无常谢必安带着从坐席处站起,就要牵引着祂往孟彰那边去,我们得去盯着阿彰些,真要是祂身上的力量失控,我们可以帮帮他 白无常谢必安直接被郁垒提起,不过堪堪站稳脚跟,都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到郁垒有些慌乱的话。 不对,只我们这几个,怕是顶不上多少用处,还得再找人。 对!得再找人! 各位阎君大兄乃至阴天子长兄,都该要叫上 好家伙,真要是叫郁垒因着这个乌龙惊动了那些兄长,让阴神正位的大势凭空再生出虚空波折,祂们怕不是都要被诸位兄长给惦记上了。 且慢! 白无常谢必安急急立定身形,同时反手拉住了郁垒,定睛凝望着郁垒的眼,直直望入到郁垒的眼底深处。 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严重,你且稳定心神,莫要失了方寸才是。 郁垒还在震颤的瞳孔一时定住。 情况不是我想的那样严重?祂怔怔问。 当然。白无常谢必安重重回答,祂面上惯常挂着的柔和笑意此时已经消隐无迹,取而代之的是严肃至极的郑重。 你要相信我们。情况真要是有那么严重,这会儿出现在你面前的,就不只是我们四个了。白无常谢必安说道。 可是不等郁垒再开口说些什么,白无常谢必安自己就先否定了。 不,不对,你甚至不会在这里看到我们,我们该都在阿彰那里才是! 郁垒的眼珠终于又动了动。 祂放开了白无常谢必安,往后退了两步,低头去整理自己的衣袖,也整理祂自己的表情。 你说得对。倘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不该还在这里 白无常谢必安舒了口气,偏头对上旁边黑无常范无咎询问的眼神。 白无常谢必安笑着摇了摇头,无声安抚住黑无常范无咎。 黑无常范无咎看了看不远处的郁垒,也很有些无奈。 郁垒是关心则乱,且祂也是祂们的手足兄弟,祂不至于为着这点小事就对这位兄长生出了什么怨气。或者说,确实会有些恼怒,但祂也真不会怪祂。 马面眼睛眨了眨,隐去眼底的笑意,但也在这个时候,祂感觉到了自袖摆处传来的一点力道。 往侧旁看了一眼,马面也有些无奈了。 牛头又是憨憨笑着,更用了一点力道去拉扯马面的袖角。 马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怕了你了 都坐下来再好好说话吧,站在那里算是个什么事儿?! 叫马面这话一点,郁垒、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都定了定心神,齐齐笑开。 确是如此。 都坐吧,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说。 郁垒、白无常谢必安、黑无常范无咎等几位阴神便又再次坐好。 所以,郁垒问白无常谢必安,阿彰真的不会受到河的力量侵蚀? 白无常谢必安很认真地点头:确实如此。 不是不相信白无常谢必安的判断,可郁垒还是想要看到更多的证据。 你怎么知道的?祂问。 白无常谢必安倒是很平静,祂反问祂:从阿彰突破到现在,虽然还没有过去多久,但也确实是过去些时间了,你看见阿彰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郁垒定睛看祂一阵,忽然转了目光去,仔细盯着洛阳帝都金銮殿中的孟彰看了半日,终于摇头:没有。 祂道:阿彰眼下的气机还在快速消去浮躁,沉淀下来。 而这,显然是一个修士修为正在夯实、境界开始稳定的表象。 再明白、再确切不过的表象。 白无常谢必安笑了开来:那便是了。 说道这么一句,白无常谢必安又劝郁垒道:即便阿彰如今还年幼,修为浅薄,本源的漏洞也才刚刚修补上,可他确实是我们的手足,你该更相信他一些才是。何况 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眼底的笑容深了深。 祂悠悠问:那是阿彰自己的力量。你们觉得阿彰会让自己的力量失去控制,以至于影响、侵蚀到他自己吗?又或者说,你们觉得阿彰会在没有确切把握的情况下,会贸贸然进行突破吗? 郁垒叫白无常谢必安这么一问,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待祂反应过来,祂却也来问白无常谢必安:虽是如此,可如果我们这些兄弟手足以及另一边厢处的那些炎黄人族族群的各家大贤,原本就是阿彰为他自己准备的后手河防线呢? 白无常谢必安听得,也愣了。 下一瞬,祂脸色就开始发白。 黑无常范无咎恰在此时开口:那我们自当出手。 郁垒、白无常谢必安、马面和牛头齐齐转了目光看祂。 黑无常范无咎倒是坦然:即便我们可能会慢一些,可各位阎君大兄和阴天子长兄也都在,有祂们在上头描补,阿彰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第969章 四位阴神也都是缓和了脸色。 无咎你说得有道理,在我们上头,可还有各位兄长呢。 或许是方才神思紧绷太过,陡然间心神放松难免会有些失措,在气氛好不容易真正缓和下来,郁垒竟问了一个稍稍越线的问题。 既然河的力量不似我们早先所幻想的那样温和滋补,而是凶戾狂暴,那这会儿的阿彰,又是怎么避开河的力量影响的呢? 郁垒的问题问出口,等了一会儿都没等到其他几位阴神的应声,抬起视线看过去时候对上的也是几位阴神无言的神色,祂才猛然反应过来。 咳祂清咳一声,拿出一碟桃子来跟几位阴神分食,来来来,我们吃果子。 白无常谢必安这几位阴神也不再多说话,各自捡起一枚灵桃放人口中,慢慢品食。 凭现在的他,又是怎么避开河的力量影响的吗? 没有多少人知道,此刻似乎正沉浸在定境之中,专心致志稳固修为的孟彰,心神高悬于心湖之上,清澈神明掌控魂体内外,又合于阴世天地,洞彻世间万象、映照万般道理。 很奇怪吧,明明孟彰这会儿还只是炼气入神境界的小修士,他身上却偏偏出现了近似合道的状态。 可又正因为他的神魂还太过孱弱,修为太过浅薄,无法承受、把握此刻他自己所映照所捕捉到了的诸般道理,所以他的心神才稍稍涣散,未曾去理解那些由天地映照在他心神处的诸般道痕,而是收敛、理解那些他现下所能够理解的信息。 就像,郁垒方才的那一个问题。 而就处在这种神异状态中的孟彰,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几乎是无意识地将少部分心念汇聚,往他那梦道种子的所在分去一点注意。 他看的当然不是梦道种子,也不会是它。 第315章 梦道种子虽是孟彰一身道行的根基,却碍于孟彰修为的缘故,还远未有这般伟力。 他看的,是梦道种子之内,似乎同梦道种子同生,又似乎只是给予梦道种子部分支撑的那枚褐色草种。 或许河的力量确实凶暴狠戾,对阴灵、魂体更有一份天然的克制与囚锁,但孟彰依旧安然无恙。盖因那所有的来自河的侵蚀与影响,都被这枚褐色草种给消去了。 它甚至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需要出现在那里,再是凶暴狠戾的力量,再是无孔不入的侵蚀,也都成了最柔和的春风。 褐色草种似乎也感觉到了孟彰投注过来的关注,竟小小地晃了晃,很有些羞怯的小心翼翼。 孟彰便也送去一股亲近的善意作为安抚。 褐色草种这才又安稳下来。 不知是不是孟彰的这部分心神长久地停留在它的身上,又或许是褐色草种就没有特意在孟彰面前遮掩,渐渐地,映照在孟彰心神间的草种竟然开始扭曲。 或是草种,或是有枝无花的奇草,或是有花无叶的异葩,又或是沉黑沉黑却散发着浓重死寂气息的土壤,更或是混浊墨黑的恶水。 孟彰细细观察着这映照在他感知中的诸般异相,很快有了判断。 这些异相可以都说是褐色草种的未来演化,也可以说不是。 这枚褐色草种,其实并不是孟彰早先猜测过的那株在阴世天地中赫赫有名的灵根。 它其实真的是一枚烙印。 一枚似乎囊括了黄泉这条阴世大河所有道痕的烙印。 不过有这一枚烙印在手,只要孟彰境界到了,他自也可以将这些东西统统复现出来。 又或者他若觉得这些烙印里的什么东西不太合符他的心意,只要他有能力,他还可以按着他自己的心意来做些修改。 洞悉褐色草种本质的同时,孟彰心头也浮起了一点疑问。 既然这草种的本质其实是烙印,那缘何但凡它在孟彰身上显化的异相,都是曼珠沙华呢? 孟彰直接落下一点心念询问褐色草种。 褐色草种也是奇异地停滞了少顷,却是反过来往孟彰处送出一个问题。 原来先前时候我在你感知中显化出来的异相,只是曼珠沙华? 孟彰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这样的一个回应。 你不知道?他送去一点心念问。 那褐色草种仍旧是很诚实地给他回应:我确实不知道,但我想,这个问题其实你不该来问我。 孟彰的心念一时没有更多动静。 你该问你自己的。 问我自己? 孟彰也没问褐色草种,就静等着它的继续。 褐色草种果真继续跟他送出一点心念。 我与你伴生,奉你为主,除了根本以外,其余的一切基本都会顺遂你的心意发展才对。 孟彰分出少部分心神整理前后,又投入更多的心神更仔细地观察着褐色草种。 草种说的,似乎是真的 孟彰尝试着去更直接、更深·入地催动草种,果真是一切顺遂心意,没有丝毫的阻拦与滞碍。 在尝试触碰到某种限度以前,孟彰自己先停了下来。 不继续吗?反倒是褐色草种递出了一点心念来询问他。 第970章 孟彰回以一点心念:你的层次太高了,我眼下修为还很是浅薄,我的本质还无法承担你的重量。 褐色草种反应很是平淡:哦,那不着急,且等到日后吧。 孟彰心神间兴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你知道,用我的本质来承担你的重量的代表着的是什么吗? 草种回答他:我知道,代表着你会炼化我。 既然你知道,那为何孟彰确实生出了一点不解。 在孟彰的心神映照中,褐色草种依旧无波无澜的平静,似乎全然不曾为他们眼下正在提及的事情忧虑。 你现在看不出来不奇怪,到日后你就明白了。顿了顿后,草种似乎伸出一点心念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哦,你现在就想知道了吗? 不可以吗?孟彰送出一点心念去问。 褐色草种回答他的时候依旧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 当然可以,我这里没有什么你是不能知道的。 孟彰对这个答复不是太意外。 他等了等。 褐色草种很快又送了些心念过来:因为我不是真正的河之灵,也不是真正的曼珠沙华之灵。祂们都还在我的内部沉睡着。得等到你将我炼化,乃至是在天地中化生出河和曼珠沙华以后,祂们才会醒过来重新孕育。 不是真正的河之灵,也不是真正的曼珠沙华之灵 孟彰整理着这些信息的时候,一个猜测也浮了出来。 或许此刻正在与他交流的这道灵神,其实更近似于虚拟灵神。就像虚拟人格,或者是表层人格那样,负责在真正主体沉睡的时候应对和处理外事的那种。 你刚才告诉我说,你与我伴生,奉我为主,那与我伴生的你,是指你这道灵神,还是指包括你那主体在内的所有? 这个问题比较关键,孟彰的更多心念自然而然汇聚过来,投落在这枚褐色草种之上。 褐色草种却是异常安稳。 自然是包括我那主体在内的所有。 这就很有些叫孟彰迷糊了。也幸好孟彰此刻的状态甚为殊异,心神高远飘渺,灵机高涨,正是他本身的悟性被催发到极致的时候,他很快理解了褐色草种的真正意思。 孟彰前生乃至更久远的世世代代所深藏着的秘密,或许还埋藏在岁月之中,但对于他现在的这一世,孟彰却不是没有任何猜测的。 这一世,他或许、可能确实带着褐色草种完成的转生。 而不论这褐色草种是各位阴神曾经告诉过他的、他作为阴世天地所孕育的阴神所携带的这方阴世天地本源,还是他在前生时候就已经拥有的伴生之物,结果都没什么差别。 他跟河、跟曼珠沙华自有一份因缘牵扯。 这份因缘可能需要他做些什么事情来了结,又或许不需要,一切得看实情。而不论如何,总是不需要他当即处理的。 他可以暂时搁置。 至于眼下跟他交流的这一道灵神 他可以湮灭它,也可以到时候抬手给予一线生机,端看他自己的意思,没有人会多说些什么。 反正,它的本质就是一道虚合、掐造的灵神,本质空幻浅薄,甚至都算不得真正的生灵,他根本不需要有任何的负担。 孟彰这小部分用于跟褐色草种交流的心念静默了一瞬,随后才又送出一点问褐色草种:如果要在这阴世天地中化生出河与曼珠沙华,都需要些什么? 褐色草种平平给了他一个答案:生灵的种种念想与感情。 生灵的种种念想与感情? 孟彰心神无声波动,心湖间有一幕幕影像从记忆中自动翻了出来。 那是孟彰早前间在帝都洛阳那护城河外应对来犯的敌人时候的影像。 那也是孟彰第一次真正在这方天地中感受到了传说中的黄泉的存在。 生灵的种种念想和感情 他给褐色草种递去一点心念:这些东西有很多,遍布整个阴世天地。 褐色草种先是给予了他一个肯定的回应,随后却也递来了一点信息:但现在的你把握不住这份力量,而且一旦失控,这磅礴的力量和道则不但会摧毁天地万象,就连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不可能全身而退的意思是 哪怕是在那种情况下,褐色草种仍旧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住他? 孟彰分注在褐色草种上的心念不自觉地收拢了些。 多谢。孟彰又送了一点心念过去。 褐色草种倒是有些奇怪了,竟是问道:为什么忽然跟我道谢? 孟彰回道:早先我不小心引动河的力量的那次,是你在背后帮我的吧? 原是这个。褐色草种了解了,我也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罢了。 作为孟彰的伴生之物,孟彰遭逢危险,在应对时候不小心催动了超越他当前魂体所能够承受的力量,它帮着分担些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 褐色草种不觉得自己需要孟彰的感念。 孟彰关注着它的那部分心神又在褐色草种停了停,方才跟褐色草种拉开一些距离。 第971章 我没有别的问题了,你且去睡吧。孟彰送出去一点心念,对褐色草种道。 褐色草种静默一瞬,也问孟彰:你知道了? 孟彰的心神间升起一点笑意:你毕竟是我的伴生之物,为我所有,我当然有所查知。 递送过去心念后,孟彰那一点笑意也在快速平复。 眼下我甚是安全,没有什么危险,也不需要去处理什么危险的事情,你且安睡保存本源,不必记挂于我。 褐色草种静默片刻,到底没坚持:若真有事,你尽可以催唤我。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褐色草种的心神才克制不住地显出了几分睡意。 孟彰再送去一点安抚的心念,褐色草种的思绪才彻底沉寂下去。 孟彰的这部分心念一时在原地滞留,更是遥望过那枚褐色草种片刻,随后才将这部分心神收拢,也投入巩固修为这件大事上去。 孟彰这次破关,乃是所筑就的那枚道基梦道种子孕育出一口生机,生机牵引上冲开辟识海蕴养神魂,神魂得这一口生机滋养,精神抖擞,神元饱足,整个都不一样了。 要知道,孟彰哪怕已经成为了阴灵,一身生机也含而不露,远胜寻常阴灵许多。可即便如此,在孟彰真正晋入养神境界以前,他的魂体也只是能锁住这部分饱满生机而已,并不能真的引动这部分生机为孟彰所用。 做个类比,水囊。 生灵是水囊,失去了肉身庐舍的阴灵就是破掉了的水囊。因孟彰资质非比寻常,所以即便他这个水囊同样破掉了,里面装得满满的水也没有往外流。 可是,破了的水囊就算能够留住水囊中的水,也终究还是得顾忌着水囊里的破洞,不能随随便便地造,必须得轻拿轻放,小心搬运。 妥妥的娇贵物件。 现在孟彰完成突破,可以通过自家的梦道种子炼化精气补养神魂,那对于他这个水囊来说,尽管依旧娇贵,可他到底是成功在水囊的内里又给补上了一层内衬。 有了这一层内衬,他终于可以稍稍放开手脚调用水囊里的水了。 亦即是说,孟彰那叫人艳羡不已的资质,终于兑现了。 第316章 更准确地说,是部分兑现。 得益于种种已知、未知的机缘,孟彰一身资质就连他自己都摸不到底,只能感觉到某种近乎于同天地相交感的、活跃至极也敏锐至极的灵性。 在这份灵性的支撑下,在他的感知范围里,几乎没有一点稍大的动静能够脱出他的洞察。 更紧要的是,这些被孟彰所捕捉到的大大小小动静,不是落入他的所见所闻中沉淀做他的底蕴,就是引动他早先积累下来的底蕴交织成天地的法理,又或是勾动孟彰当前中心神所体悟的法理,织就道则的网络。 这一刻的孟彰,真正地体会到了最为顶尖资质所带来的恐怖。 能想象吗?单单侧旁一缕吹拂而起的细风,孟彰能将它的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 包括且不限于它到底是怎么成形的,是什么样的力量推动了它的成形,什么会支撑它继续壮大,什么又会削弱消减它,当它同其他的什么东西碰撞到一起的时候又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变化。 这些种种信息,全都落在孟彰的感知之中。 而这些被孟彰所捕捉到的信息,又会在孟彰意动之前近乎本能地往下推演。 于是,更多的关于这缕细风的实质又出现在孟彰的心神之中。 细风成形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道理?它该能被归纳于物理一类还是被归纳于法理一类?又或者它其实不仅仅只是单纯的物理问题,而是物理与法理乃至是道理三者混合成一的表象? 这些细碎又庞大的信息混乱地挤压在孟彰的心神之中,却又在他的卓绝资质支撑下分析、整理乃至归纳,化作一条简单粗陋的原理嵌入孟彰的所知所学里。 然而,做到这种程度也还不是结束。 这一条简单粗陋的原理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孟彰所掌握,使他可以用自己体内流淌着的道炁重现细风,形成近似天成的神通法术。 神通法术初成以后,孟彰的灵性还不曾止步,神通法术的下一步修持以及进阶、完善等等信息又出现在他的心中,被他所明悟。 最最重要的是,这还不是孟彰的极限。只要他愿意,在支付出一定的代价之后,他甚至还可以将这些神通法术再往深处推演,提摄他所知道的更多或是相关联或是相同的信息将它凝练成道则。 而到他将从细风那里所得到的种种体悟推高到这个层次以后,孟彰又可以选择让他修持的梦道种子吞噬这一条道则,成为梦道种子壮大、圆满的资粮。 而这,还不是孟彰所能做到的极限,仅仅只是他在这短时间内在做的一条线而已。 在这一条线之外,还同时可能会有十条、数十条、数百条的线在孟彰心神中进行着。 用孟彰前世的话来说,就是孟彰这台超级处理器,不是单线程的,而是多线程同时运行的。 倘若这份资质没有受到任何约束,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启,孟彰或许能够支撑得了一个现象的解析、整理、归纳和总结,也或许能支撑得了数十个、数百个现象的同时解析归纳,但却支撑不住千千万万个现象的处理。 第972章 他还只是个初入养神境界的小道士而已,魂体并不很是强大。哪怕不是道则法理,单单只是最初级的信息,那也是有质量的。 这些信息挤压在孟彰的心神中,倘若真冲破了孟彰的心神限度,孟彰怕不是整个魂体都会被这些信息冲散,最后合入天地之中,真正地同天地三千大道合二为一。 孟彰洞察自己当前状态的那一刹那间,因为心头预警而陡然紧绷起来的心神也缓缓放松下来。 幸好,幸好不是真的完全兑现,而只是极小极小的部分,剩下的爱绝大多数还在被封锁着,只等待日后孟彰修为提升、魂体壮大强盛以后才会步步解封。 他年纪轻轻的,还没有活够呢,可没想要道化那样高大上的死法。 也恰在此时,孟彰心头有一股安定感觉上涌,须臾间流淌过整个魂体,将那因为境界跃迁而出现的轻飘激荡尽数驱散补满。 他的境界真正巩固下来了。 细细体会着自己当前的状态,孟彰将所有的心神收拢,全力解析天地映照在他心神间的道与理。 更多的资质还被封锁着,孟彰也不用担心这些道与理的剖析、应用和演化会超出他的承受限度。 了解自我、了解天地,将天地万象消化为自己的所知,凝练成可以为自己所用的神通、道则,真正看着自己不断地变得强大,是一件足以让人长久沉醉、舍不得脱离的事情。 孟彰此刻整个人就沉了进去,无视了所有的人,开始了又一轮的修行。 在他左右两侧,被他波动的灵机所唤醒的两位门神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这就又开始了? 我们郁垒看向边上的神荼。 神荼团团往外间看过去,同小说家、史家、纵横家这些炎黄人族族群先贤遥遥对视一眼后收回目光。 阿彰本源缺失太久,眼下稍稍补足,正是他心神最轻快、也自觉最满足的时候。趁此机会开展一轮修行,体会一下当前状态下修行的神妙与满足,也确实是阿彰会做出来的事情。神荼道。 郁垒想了想,也很是赞同地点头。 神荼又道:我们且只守着就是,左右我们特意陪着阿彰走这一趟,原就是来给他护法的。况且 这位门神没有特意去压低声音,似乎完全不在意会不会被侧旁观望、关注着这里的炎黄人族族群各家先贤听了去。 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人还都还在呢。这份来自族群先辈的馈赠还没有送完不是吗? 小说家、史家、纵横家这些炎黄人族族群诸子百家的先贤将神荼的话听得清楚,但他们面上的神色却没有太多的变化,竟似是全不受影响的模样。 不知这些人是太稳得住了,还是只能控制得住面上的表情。 神荼一哂,倒也没有太在意。 说起来,阿彰这次顺顺当当完成突破,我们两个做人兄长的,是不是应该为他准备一份贺礼?神荼只问侧旁的郁垒道。 怎地忽然又说起这个?祂们不是事先就已经商量过了的吗? 郁垒看祂一眼,很快明白了神荼的用意。 神荼提起这件事压根就不是真想要跟祂商量什么贺礼,祂是想要帮阿彰从现在还在旁观的那些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辈手上再多讨一些东西。 孟彰是后辈,又是进行了一场修行上的境界突破。他们这些在旁边围观了整场却还在盯着看的先辈们,难道不得再表示表示? 对,他们炎黄人族族群早先时候就已经在给予孟彰一些来自族群先辈的馈赠,他们所以会逗留到这时也只是因为孟彰的突破正式开始,他们不想要打扰了孟彰而已,并不是故意要探究孟彰修行进展迅猛的原因。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心里都很是清楚,可这妨碍两位门神帮着孟彰讨好处了吗? 当然不能啊。 这些旁观的炎黄人族族群修士确实都贤德博学,很是叫祂们这些阴神尊敬,可孟彰却是祂们的手足。 论公正,论远近,论亲疏,怎么都是孟彰更重要一点啊。 小说家、史家、纵横家这些诸子百家的先贤将目光从孟彰处分出一点,落到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身上。 随后,这些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们又各自悄悄交换了一些眼神。 两位阴神的用心和意图,这些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们自然都看得清楚明白,但不得不说,两位阴神话语确实说得很有道理。 他们这些做人先辈的,见得自家后辈中出现的英才有了长进,确实该给予一些奖励。 是奖励,不是馈赠。 这两样不能混为一谈。 毕竟,他们这些人所以会给予孟彰一份馈赠,是希望能帮他省却一些力气,让他不要将太多的精力花费在收集资料与学识的过程中。 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事情,他们这些先辈可谓是最明白的。 诸子百家中赫赫有名的显宗儒家和道家也好,已经丢失了名号在族群中隐匿了声名的小说家、方技家也罢,他们流派中的精义几乎都被流派中的后人所珍藏、封锁,不是自家流派中的后人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查看。 偏偏孟彰所修持的梦境之道,又需要庞大广博的知识、精义、道理支撑演化,他们这些长辈不给予帮助,孟彰的这些梦境世界怕是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真正地填补上血肉。 第973章 真要是那样,孟彰的这繁多梦境世界,恐怕非但不能成为孟彰梦道修持的助力,反而还会成为他的负累。 修持梦道却缺失了梦境世界,又或者支撑着梦道的梦境世界尽数变成虚妄,只有部分框架,根基又怎么可能不空乏? 倘若自家没有,实实在在帮不上忙倒也就罢了。可是自家确实有,却因为各家敝帚自珍的私心,竟要叫自家族群的后辈自己从头摸索,他们怎么能落忍? 他们又怎么对得起往日里的自己? 所以,他们给予了馈赠,亦是向更多的后人表明了他们对孟彰的认可与支持。 而奖励却是不同的。 你准备给什么?小说家的先贤直接问史家的先贤道。 明明两家先前还在争抢着孟彰的归属,这会儿小说家的先贤竟然就能直白地询问起史家先贤的准备来了,也是够稀奇的。 史家先贤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小说家的先贤直白问起,他也就直白地回答了。 我其实还没有想好,但我觉得,丹心影痕就很好。 丹心影痕?小说家的先贤喃喃道,你还真是舍得。 丹心影痕,只听这名字,就知道它真正的重点不在其他,而在这丹心二字上。 要知道,不是谁都能给世人、给族群留下一颗丹心的。也不是谁,都可以拿出一份丹心影痕来的。 更多的东西都舍了,也不差这一样了。小说家的先贤倒是洒脱,他停了停,也问小说家的先贤,你呢,你准备了什么? 小说家的先贤觑了史家的先贤一眼,似是不太在意的道:我准备送一份食谱。 嗯 嗯? 食谱?史家先贤看定了小说家先贤,什么食谱? 可莫要告诉他,这人说的食谱,就是那 上古食谱吧。 史家先贤无言地看着他,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竟然果真是那《山海经》。 第317章 还是别了吧?似孟彰这等出身世族高门的小郎君,先前根本就不曾接触过庖厨之事,你送一份食谱给人家,好像不怎么合适啊。 史家的先贤还是决定挣扎一下。 小说家的先贤就笑了。 正是因为孟彰这小郎君早先没有接触过庖厨相关的事情,我才要给他这么一份奖励。 史家先贤不太能理解小说家先贤的思路。 定睛看了小说家的先贤一眼,他细细思量,竟是做出一副请教的模样来。 可否细说? 小说家的先贤便抬手往孟彰的方向指了指,问史家的先贤:看见了吗? 看见了吗?看见了什么? 凭借彼此多年来的了解,史家先贤一眼找到了孟彰身边又一次铺展开来的各个梦境世界。 尽管距离孟彰突破才过去没多久,可是得益于他的卓绝资质,只这短短盏茶时间内,他的修行进益已经开始反馈在他的法术上了。 层层叠叠的光影交织,而这每一层光影都代表着的一方梦境世界,比起先前来,仅仅只是数量,就暴涨了近十倍。 要知道,这些梦境世界的成形、铺展与演化,都依托在孟彰的神念上,由孟彰的神念在所支撑。 所以单单只是从这一点来看,此刻的孟彰的神念就比未突破以前的孟彰强了十倍余。 是起码强了十倍余。 因为那些簇拥在孟彰身周的梦境世界,除了暴增的数量以外,世界的强度、世界中的支柱人物、世界的关键运行逻辑等等这些代表着梦境世界潜力的方方面面,都完成了一整个层次的跃迁。 而孟彰身边的这些梦境世界,显然是他日后应敌、修行的关键所在。 这些梦境世界的提升,其实也是孟彰综合实力以及他修行前景进一步增强的表现。 仔细打量过这些梦境世界,将它们和孟彰突破以前时候的模样进行一轮对比以后,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史家先贤,也不由得一阵心惊。 但下一瞬,这些心惊又全都转化成了欣喜。 孟彰可是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子嗣后裔。他的天资越强,成长越快,就代表着炎黄人族族群的未来越是光明,越是安全。 后继有人的欣喜,可不是那些整日面对自家不成才后辈子嗣的人所能够理解得了的。 我看见了,孟彰的这些梦境世界又壮大了不少。史家先贤唇边噙着笑意,再欣赏过那些梦境世界一会,才重新偏转目光来问小说家的先贤,你想说的是什么? 你看是看了,但是能不能看得仔细一点?! 小说家的先贤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史家先贤一眼,手指接连在孟彰周遭那些梦境世界中点了点。 就那里!从孟彰身前方向数起第八十七方梦境世界往后一直到三百二十一方梦境世界。看看这些梦境世界的演化内容! 史家的先贤目光再转向孟彰所在,很快就随着小说家先贤指点找到了那两百三十多个梦境世界。 小说家的先贤瞥了他一眼:净装模作样。 这人早先时候看过了两遍,他敢保证绝对已经将孟彰的这些梦境世界内容尽都记在心里了。这会儿他一提醒,这人立刻也就能从记忆中想明白他要说的关键,偏还要做出这副模样来。 第974章 史家先贤只不理会他,仍旧是慢条斯理地仔细查看过,才回答他道:这二百三十多个梦境世界里,演化的似乎是孟彰小孩儿对于蛮荒时代的认知和幻想? 尽管史家先贤早先时候是有些故意为之的意味在,可这话里的惊叹还真是发自他的肺腑,全没有一分夸大。 整整两百三十多个梦境世界,每一个梦境世界里面,都在演化着蛮荒时代生命在天地间筚路蓝缕生存的种种情景。 而在这些梦境世界里,支撑着梦境世界运转,担任梦境世界当之无愧主角位置的,除了绝大多数的人族以外,竟然还有天地万族的生灵。 孟彰这小郎君造化如此之多的梦境世界,绝对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对蛮荒时代的天地与万灵的好奇。或许,这小孩儿根本就是存了以自己的梦道再造蛮荒的野心。 而蛮荒时代 因为那是天地诞生之初的时代,所以在那个时候,天地的诸般大道,又是最直白地时候。 若真是叫他料中了孟彰小孩儿的心思,那么孟彰小孩儿要用梦境世界再造蛮荒,根本就是打算用梦境世界来再造一个天地的意思。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魄力! 史家先贤连连赞叹一阵,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小说家的先贤要将《山海经》当做孟彰突破的奖励送给他了。 他这是窥破了孟彰的野心,想要帮这小孩儿一把呢! 《山海经》虽然是食谱,但内中也包含了上古时代的地理、人文、物种等等的信息,足够帮助孟彰更细致地填充他的那些梦境世界了。 史家先贤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小说家的先贤道:你准备送出去的这《山海经》,该不会只是随便一个小说家的人誊抄分享的副本吧? 小说家先贤理所当然地点头:既然要帮忙,当然就该尽全力啊。 史家的先贤不自觉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所以,你到底准备请出谁的手笔? 小说家的先贤却是摆出苦恼状。 你问我,我也真是没想好。虞初祖师的注本好像不错,但屈原祖师的注本又似乎更空幻、浪漫一些,似乎更契合孟彰的梦境一道 小说家的先贤数着数着,还叹了一口气,很有些左右为难的模样,完全无视了对面史家先贤那又开始一轮跳动的额角青筋。 史家先贤僵硬地扯开嘴角,似笑非笑道:你要是拿捏不定,那我来给你拿个主意怎么样? 小说家的先贤悄然眯了眯眼睛,又在下一瞬回复成原状:你且说来听听。 史家先贤将手从额角处掰下来:我觉得屈原前辈的注本会更好一些。 小说家的先贤定睛看了他一阵,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史家先贤笑了笑,等这位小说家先贤的反击。 说起来,也没让史家的先贤等多久,他就听到了小说家先贤的问题,你们史家本打算给予孟彰小孩儿的丹心影痕,可有决定好要拿出谁家的来了吗? 史家先贤唇角的笑意深了深,却是往孟彰所在的位置遥遥看过去一眼,很是轻松地道:我们家却是没有你们家那样为难的,就司马迁的丹心影痕好了。 小说家的先贤似乎已经想到了史家先贤接下来会说什么话,面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那里面的笑意这会儿却已经消淡太多太多了。 左右孟彰这小孩儿似乎很喜欢司马迁的《史记》来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又不是手里没有,就成全了自家小孩儿又怎么样。 想来,就算是司马迁自己知道了这件事,也不会不答应的。 小说家的先贤气笑了:司马迁的《史记》即便有无韵之《离骚》的盛赞又如何?《离骚》的作者还是我们小说家的前辈屈原呢! 他们小说家有说什么了吗?值得这史家的人来他们面前显摆?! 史家先贤面上笑意不减。 他摇了摇头,却是道:但司马迁是我们的后辈啊。我们史家有司马迁这么一个才学直追前辈的英才,可你们小说家的呢?我怎么没看见你们小说家这些年来,有能够跟司马迁相抗衡的人? 小说家的先贤气势被这一个问题斩落大半,也就还能强撑着站在原地罢了。 颠来倒去的,每次就只拿这一件事来说话,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能跟我说了? 史家的先贤面上笑容亲善:唉,后继者就是代表着流派的未来和发展啊,这么重要,当然得时常提起。说起来,尤其是你们小说家,这方面的问题还要比别家严重许多,我们这般时不时提起一回,不也是在催促着你们上心么? 我说你们小说家也是,自家的后辈就得下狠心多磨练磨练,不能总护着,总是护着是养不出英才来的。你什么时候看见过被隐蔽的树苗能够长得大的?你们得多放手让他们去经历世事 小说家的先贤好悬没一句话给他反问过去。 下狠心多磨练磨练?像他们家的司马迁那样地磨练吗?! 小说家的先贤偏过头去不看史家先贤,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被气得将话给说出去了。 第975章 对面史家的老家伙确实可恶,但司马迁却是无辜的。他也不愿意经受一次那样的事情。况且,就算司马迁并不为自己曾经所遭遇的磨难郁郁消沉,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也不能真撕扯人家的伤口。 得忍耐,看在司马迁那好孩子的份上 不断地告诫着自己,小说家的先贤重又将目光转向了孟彰的位置。 能支撑门庭、烁烁古今的英才会有的,只要他们小说家的人足够用心,孟彰这小孩儿就一定会是他们小说家的人。 孟彰这小孩儿,可是心软的好孩子。 尤其是对那些剖出一颗心真诚对待他的人,孟彰这小孩儿很少硬得下心肠的。 史家的先贤也知道小说家的先贤此刻沸腾的心思,并没有再次撩拨,而是等了等,才慢悠悠地开口。 哦,我忘了,你们小说家是看上了孟彰,想要将他收入你们小说家,支撑起你们小说家的门庭呢。 小说家的先贤懒得理会他,连一点眼神都没有分过去。 史家的先贤也不在意,他遥遥望着孟彰所在的那位置,看兵家和方技家站出来,将他们准备好的馈赠连同奖励拿出来送到孟彰的近前。 兵家取了《六韬》作馈赠,又给了百战将军甲作为奖励 嗯,看来他们家虽然没有要将孟彰引入兵家的心思,但确实也很看好他。 史家先贤是何等眼力,一眼便看出那件百战将军甲的珍贵之处。 《六韬》算是中规中矩,但这百战将军甲史家的先贤摇了摇头,目光也在那件闪烁着寒光的战甲流连不去,百战将军甲,可不止是一位百战将军的战甲那么简单。 它根本就是用百位百胜将军的战甲熔炼而成的珍宝,内中似乎更存留了这些将军们所经历过的场场血战影像 小说家的先贤目光也跟着落到了那件战甲上。 他们也真的是用心了。 第318章 小说家的先贤看着那件被送到孟彰近前的战甲,也很有些垂涎。 这可是很宝贵的写作资料。尤其是对于有意涉足兵士将领相关小说题材的著作人来说,更是如此。 往日小说家里也有人想跟兵家的那些武夫讨要,可愣是没找到机会开口。 小说家虽也是炎黄人族族群诸多文化流派之一,甚至跻身诸子百家之列,但它在诸子百家中却是落入下流,素来不是很受人待见。 而兵家的那些人 他们连诸子百家中的清流显贵文脉都嗤之以鼻,何况是他们这些小说家? 史家的先贤呵笑一声,就带出几分幸灾乐祸来:谁叫你们这些人落笔行文的时候,要么就是夸大了事实,要么就是歪曲了人家的言论和作为?该你们的! 小说家先贤闷声道:说了多少次了?是行文的需要,都是为了保证故事的趣味性,我们没有恶意的!从来没有! 没有恶意?史家先贤也懒得拿着这个经年争论不下的议题来跟他辩,只反问小说家的先贤道,你能保证吗?即便你自己下笔写作的时候没有恶意,那你们小说家的其他人呢?他们也都没有吗? 小说家先贤闷了一阵,强应道:我们是文人,提笔都是为了些我们心中的故事,抒发我们心中的感情。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模样,一千个故事也有一千个故事的内容与创意,我们小说家的人 坚持我们的创作不应该受到太大的限制。 史家先贤脸色一沉,还是反问:于是就不在意你们那些故事大肆流传之后的影响了? 小说家的先贤面上闪过一丝烦躁:这件事我们彼此之间争论了许久,往后看来也还要一直争论下去,你确定也要在这里跟我再争论起这个问题吗? 话语说到这里,都不等那边厢的史家先贤回答,小说家的先贤忽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了什么。 他警觉地瞪着史家先贤,质问也似地道:你今日特意跟我提起这件事来,是想要让我主动退让,打消将孟彰这小孩儿引入我小说家中?! 史家先贤瞥了他一眼:你想多了,也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罢了。 顿了顿,史家先贤又问:我真要是打着这个主意,你会迟钝到发现不了吗? 小说家先贤这才收敛了面上的狐疑,笑道:倒也是。 那你是为的什么?他又问。 史家先贤沉默一瞬,往孟彰那边厢看去一眼,才回转目光来。 你一眼就相中了孟彰,心心念念要将他引入小说家里,成为你们小说家的人,以帮助你们小说家支撑门庭,再开天地史家先贤问,不就是因为孟彰广阔、跳跃的思绪吗?不是看中了他那些层出不穷的好点子吗?不是看中了他瑰丽又极具逻辑条理的想象力吗? 小说家先贤看着史家先贤的眼神越发警觉。 是,这些都是你们做小说家的人所应该要拥有的特质。世人得其中之一,就已经是很不错了,何况这些东西孟彰身上全都有? 史家先贤完全无视了小说家先贤的眼神,自顾自地道:我们史家能理解你们,也无意阻拦你们小说家培养自家的英才,但是 第976章 史家先贤眼神陡然一沉。 孟彰修持的,是梦道。 他一时定定看住小说家先贤,好不退让地逼视着他的眼。 你们有没有想过,以孟彰广阔、跳跃的思绪为本,以他细致的观察力、感同身受的情绪渲染力再搭配上梦道无与伦比的传播效率以及具现能力,孟彰的那些故事最后会在我炎黄人族族群中拥有多大的影响力?! 即便后人将他们流传于族群中的理论和主张或删或减或隐,以至于如今后人得见的要么含糊不清,要么面目全非,要么根本就被束之高阁、尘封不出,但他们自己始终知道自己的坚持。 整一个炎黄人族族群,从来不是哪一家哪一姓哪一支系最为强横。真正强绝的,从古至今,都是这天下的茫茫黎庶。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不对。 其实是民至强! 小说家的先贤紧抿着唇静默,半饷倔强道:孟彰他是个好孩子,他没有恶意,这股影响力放在他手上,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顿了顿,小说家的先贤又道:我炎黄人族族群的诸位祖皇至今都未曾发话,显然也是没有要特别阻止的意思。 又是安静了片刻,小说家的先贤忽然抬起头站直身,往炎黄人族族群的祖地位置作揖而拜,竟道:甚至可以说,各位祖皇是默许了的。 正在与小说家先贤争辩的史家先贤也好,其他关注着这两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对话的各位先贤也罢,听得小说家先贤的这句话,俱都凛然一惊。 史家先贤更是几乎不敢相信:你疯了么?! 炎黄人族族群的各位祖皇何等身份、何等神通,怎么可能没有办法听见他们两人的对话?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的言语间明显提及他们的时候? 早先时候他们说说自家文化流派里的事情也就不罢了,各位祖皇乐得见族群中的文明流派百花齐放、各自争鸣。可方才小说家先贤的那句话,已经远远超出他小说家流派的范畴了! 更甚至,他分明就是在帮着孟彰试探各位祖皇的意思。 不对,根本就不是试探,而是要强行落定诸位祖皇先前还未曾表明的态度。 如此猖狂,如此胆大妄为 这家伙,果真是不怕死啊! 小说家的先贤却不理会史家的先贤,他低垂着眉眼,维持着作揖躬身的姿势久久不变。 正如史家先贤所说起的那样,倘若他真执意要将孟彰引入小说家,将小说家流派的精髓倾囊以授,以孟彰所展现出来的天资,再搭配上孟彰所修持的梦道神通 等孟彰学有所成,真正开始展现手段以后,他在炎黄人族族群的影响力将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孟彰的梦道修行,将能够无视彼此之间的距离限制、言语阻隔,直接通过光影、故事来跟天下黎庶沟通交流。谁能在炎黄人族族群话语权方面的影像,越过孟彰去? 到得那个时候,指鹿为马,对于孟彰来说也真不是什么难事。 但凡有志于天下的明眼之人,都不会乐见这样的一个孟彰出现。 他们这些文化流派的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孟彰的出现和成长,正好可以消解去炎黄人族族群中某些长久以来存在的阻隔,更好地将他们的所学所想流传于族群之中,在族群里开出更殊异的奇葩来。 可那些更乐意看见天下黎庶老实拜伏在他们脚下的人,恨自己所占有的不够多的人,却不会这样想。 永远也不会。 他必须得为孟彰争取到更多的支持。 哪怕一点点也好。 这不仅仅是为了孟彰,也是为了他们小说家,更是为了他们炎黄人族族群。 小说家的发展壮大,需要一个足够强盛富足、不必每日为了衣食烦心愁苦、所有人都可以去追求精神的饱足的环境。 而那样的世界,或许还会有许多不完美之处,但也一定比这个时代要好太多太多。 他是没本事、没能耐引领那样的一个时代出现,但他可以为这个时代的出现提供一份力量和支持。 史家的先贤震惊地看着小说家的先贤,不知为什么,这一刻他竟然读懂了小说家先贤的胆大。 疯了!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史家的先贤这样心下暗骂着,手却是直接摸出一支刀笔和一片空白竹简来。 他看也不看那小说家的先贤,也不去看那不知会传来什么样动静的炎黄人族族群祖地方向,就像漠不关心一样。 这位史家先贤只是握着古拙的刀笔,无比庄重端正地在空白竹简上刻下一行字迹来。 晋永熙(司马钟年号)十二年秋,宋籍(小说家先贤)于丘山北面祖地而拜,言称 小说家的先贤宋籍虽然没有往史家先贤那边厢分去一点目光,但他也已经将史家先贤那边厢的动静全都收入了感知之中。 一时间,宋籍也有些感动。 莫看史家的先贤只是取出他的刀笔来在史书上记了一笔,可单单只是这一笔,便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是支持宋籍的。 小说家先贤心头暗自摇头。 这家伙方才还说他疯了,可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呢?不也跟着一起疯?! 第977章 这样在心下感叹的,可不独独是小说家的先贤宋籍,还有其他各位被这边动静吸引了目光的大修士们。 尤其是那一位位的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 这些先贤各自对视得一眼,却是齐齐笑了起来。 说起来,孟彰这小孩儿修行和学业的进展都远超同辈,甚至还兼顾了根基足可称得上前后数百年所出的后辈之最,确实值得奖励。 一位农家先贤道:这样,我家养着的昂日神鸡这五百年间第一次下蛋,我分他一枚罢,也叫他尝尝鲜。 鸡蛋? 不知怎么的,一众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们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副奇异的影像。 就像是某个老奶奶捧着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鸡蛋,乐呵呵地看着自家活泼聪明的孙儿,心心念念想着拿鸡蛋来给自家孙儿长养身体? 为什么不是直接宰一只鸡?一位先贤幽幽问道,你也不是没有? 那位农家的先贤就叹了一声:阿彰这小孩子可是阴灵,直接宰了鸡来吃肉,他的魂体要消受不住的。倒不如鸡蛋温补。鸡蛋才养人呢。 这样说的话秀家的先贤盯着孟彰细细打量一阵,那我们倒是可以给孟彰这小孩儿做一套衣裳。 公输家的一位先贤默默听了这么一阵,忽然道:那我是不是该给这小孩儿做个什么东西来充作玩器? 各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静默一瞬,却是齐齐道:是个好主意! 要知道,公输家的小玩器还真不只是玩器那么简单,在必要的时候,它们也可以变成大杀器。 公输家的先贤憨厚一笑,说道:既然大家都这样说,那便定下来了。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先回去挑选木料准备动手 这人说话快,动作更快,这话音都还没有散尽呢,人就看不见了。 各家的先贤摇摇头,又自将话语给带了回来。 第319章 可即便这些炎黄人族族群的各家先贤们或是彼此谈论说笑,或是关注着孟彰那边厢的动静,更不忘处理他们原本手上的事务,无比的忙碌,他们的目光也没有离开宋籍左近。 显然,这些先贤们亦同样分出部分心神,陪同小说家的宋籍一道,等待着族群祖地里各位祖皇的表态。 天地苍茫,虚空寂寂,无星无云,唯独一轮皎洁明月遍照天地。 是的,此时已经入夜了。而洛阳帝都的金銮殿中,仍然是灯火通明。 那些当朝文武朝官们都还在明明烛火下跟晋武帝司马檐寸步不让地争论着 真是,有够好笑的。一位秀家先贤往这三处方向各自张望过,最后悄然同侧旁穿一身短打衣裳的农家先贤道。 农家的先贤只是笑了笑,悄然回话道:不是常有的事儿么?这么多年看下来,你竟然还没有习惯? 秀家的先贤倏然一笑,也道:是了,我该习惯了的。 农家先贤看她面上那一抹自嘲般的笑弧,也是暗下叹了一声,道:说起来,不习惯的也不只有你一个。另外 秀家先贤回转目光看农家的先贤一眼,追问道:另外什么? 农家的先贤犹疑片刻,到底是将自己心头的那点子疑虑给问了出来:倘若祖地里的各位祖皇真如了宋籍所请,任由孟彰这小孩儿放手施为? 我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境况就会有所改善么? 农家的先贤不太相信。 人是万类中的一种,而天地所生养的万物,打从一开始,就都在为自己、为自己周围的人争斗厮杀。 那些看起来仁和友善的手段,不过仅仅只是聪明人为了遮掩自己的面目、为了谋求更多的利益而做出的修饰罢了,根本不涉及本质。 孟彰这小孩儿出手 万灵的本能就会被改变么? 秀家先贤先是愣了愣,随即像是看什么稀奇一样地上下打量着她的这位友人。 看什么?农家的先贤不甚自在地眨了眨眼睛,问。 秀家的先贤摇了摇头,随手拨弄着腰间垂下的络子:我只是从来不知道,你竟还有这样纯稚的想法呢。 农家的先贤眯了眯眼睛,对上秀家先贤的眼:嗯? 难道不是么?秀家先贤放开自己手上的络子,任由它垂落,在腰间摇晃片刻又平静下来。 不争是不可能的。不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秀家的先贤面色淡淡,即便各位祖皇应了宋籍所请,任由孟彰这小孩儿作为,且真叫孟彰小孩儿做出了些什么成绩,那也一样不可能。 争,可是万灵的本性。 刻入了骨子里的本性,该不了的,怎么都改不了。 但这不代表孟彰小孩儿什么都改变不了。 农家的先贤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秀家的先贤斜了他一眼,又将目光往洛阳那金銮殿所在看去。 她在看闭眼静修的孟彰,也在看金銮殿中争论得火星四溅的君臣。 他将会解开黎庶身上那些有形的、无形的束缚,让他们也有心气、有资格、有能力去争。 第978章 秀家的先贤一时又转了目光。 她的视线放得极长、极远又极大,将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间炎黄人族族群的聚居地统统收入了眼底。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些地界,也还有地界上生活着的形形色色的人。 不争,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真正办法吗? 恰恰相反,真正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是让更多人在一定的规矩范围内竞争。 自来,百花齐放,才是真正的大好春景 农家的先贤无言以对,片刻后他沉沉地叹了一声。 秀家先贤听得这一声叹息,将目光从远方收回,看向农家的先贤,问:怎么,你觉得不对? 对,对极了。农家的先贤道,哪怕是我在耕种的时候,也总是要从许许多多的粮种中挑选出更为优异的那一部分来耕种。 我就是 秀家先贤也很是了解她的这位友人,不等他将话说完就自己先帮着补上了:就是觉得很无趣,很乏味? 农家先贤随意地点了点头,又伸手摸了摸手里拿着的锄头:罢了,不说这些个了,反正我就一个种地的,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只选我自家的粮种,开我自家的田地,总结我自家的的经验遍传族群就是了。 旁的,我也懒得管。 秀家先贤嗤笑一声,很明显是不相信他的这话。 你要真是能够这样爽快的放手,何以现在也还同我一般候在这里,等着看各位祖皇的态度? 农家的先贤默然半饷,慢慢地抬起眼睑看了秀家先贤一眼。 秀家先贤清咳一声,却是忽然一整脸色,顾不上招呼农家的先贤,恭顺低下头去。 炎黄人族族群各家正在等候着的诸位先贤也都齐齐低下头去,肃容作礼。 却原来,就在这会儿,正有一道流光从炎黄人族族群祖地处飞出,落入孟彰头顶消失不见。 后辈宋籍,仅暂代孟彰多谢诸位祖皇厚爱。 回荡在这天地间的,却是宋籍带着狂喜的声音。 各家先贤站直身体,回转目光看过去的时候,都很有些无言。 史家的先贤更是毫不客气地道:暂代什么暂代!人家孟彰小郎君还未必会入你们小说家,成为你们小说家的人呢! 宋籍一点不恼,他应话的时候眉眼间还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哎呀,也没办法,事赶事的,既是我开了个头,那也就只能我来做个结尾了。这位小说家的先贤道,至于孟彰这小孩儿会不会入我们小说家这个问题么 宋籍只是笑着,不继续说了。 开玩笑,他们小说家人情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能让孟彰这小孩儿给飞了? 史家先贤横了他一眼,竟也没反驳。 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在宋籍为孟彰做到那种程度上以后,哪怕再有人心动,也基本上不会再冒头来跟他们小说家抢人了。 你方才看清楚了吗?祖皇们给的是什么东西?史家先贤只问宋籍道。 宋籍眉眼一沉,也才想到这个问题。 你方才也没看清? 史家先贤没甚好气地道:我要看清了,还用得着问你? 宋籍这位小说家先贤于是便转了目光去寻其他的各家先贤。 其他各家先贤回以同样茫然的眼神看他。 还以为你多少能有些优待呢。没想到史家的先贤摇了摇头,你也是个不中用的。 他们这些人没多做什么,就只是站出来对这件事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被各位祖皇遮挡耳目也就罢了,可是宋籍呢? 宋籍是站出来帮孟彰向各位祖皇求请特权的那个人,居然也没让各位祖皇开恩 这可真是! 史家先贤想到这里,忽然就笑了一下,冲宋籍道:看来,孟彰这小郎君的归属,在诸位祖皇那里,还是乾坤未定的啊。 宋籍面色一顿,随后就缓和下来。 那不打紧,毕竟孟彰还小呢。何况我们小说家也还未问过孟彰小孩儿的意见,哪里能就这样直接敲定人家的归属?该当的。 史家的先贤见宋籍心情不受影响,也是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没了史家的先贤在侧旁挑起话题,这一小片地界就都安静了下来。 宋籍倒是没有太多的感想,仍旧饶有兴致地留心着孟彰那边厢的动静。 这是什么? 那边厢原本在静心修行的孟彰忽然心头一动,小部分心神汇聚,茫然地看着静静悬停在他识海中的那一捧赤火。 说来也是稀奇,这捧赤火出现得突兀,可谓是来得甚是蹊跷。可是面对这一捧来历神秘的赤火,孟彰竟然没有任何的不安。 恰恰相反,沐浴在这一捧赤火的火光里,孟彰的心神竟然又平白安稳了几分。 仔细打量着这捧赤火,孟彰心头有许多猜想兴起。 但这些猜想诞生得快,覆灭得也快,不过片刻而已,成功留存于孟彰心头的猜想便只剩下了三两个。 相比起那其他,还是炎黄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啊 第979章 想到那些化作种种资粮流入他的各个梦境世界里的百家流派精髓,孟彰心下暗叹一声。 他伸出手去,对着那捧赤火轻轻一招。 不怨孟彰胆大,实在是他很相信那些布置在他左右的护持。 族群里的诸子百家先贤对他多有帮助,显然不可能眼看着他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祸害了去。 即便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各家先贤拦不住,在孟彰侧旁也还有视他如同手足兄弟的各位阴世阴神,尤其是郁垒和神荼这两位门神,祂们可是就在旁边帮着孟彰护法的呢。 真要是有什么不对,这些阴神早出手了。 好吧,就当这些阴神也跟炎黄人族族群的各家先贤一样不顶用,在孟彰的神魂里,也还有一枚据说同他伴生、尊他为主的褐色草种。 它虽只是草种之形,但实际上却是阴世天地的一部分烙印,绝不是它表面形态那样的无害孱弱。 面对这捧赤火,褐色草种也没有任何动静,显见这赤火是真的安全。 如果真是草种都没察觉这捧赤火的危害 孟彰仍然不担心。 似那等层次的交锋,也不是当前的孟彰所能够应对得了的。甚至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会有更好的办法。 自然该有旁的人去应对。 原本安分地悬停着的赤火忽然轻快地一个跳动,直接出现在孟彰的近前。 明艳的赤红舒展之间,一股暖意罩定孟彰魂体,更有真实不虚的热流随着他搬运的道炁游走过周天,驱散那些自他降生此世以来就如同跗骨之疽般的阴寒。 那一顷刻间的温暖连孟彰自己都怔了怔。 他原本以为都已经习惯了的 斩去那些不该出现的杂念,孟彰定睛去看那捧赤火。 赤火也没有遮拦,任由孟彰探查它的跟脚。 得了答案,孟彰看着这捧赤火的眼神都变了变。 居然是这种东西 这捧赤火不是旁的,而正是炎黄人族族群的一位祖皇燧人氏手中的神火。 当然,它仅仅只是那位祖皇从自己的神火中分出来的一簇子火而已,并不真就是那道人文神火。 但这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真要是将那道人文神火给了他,孟彰才是连收下的想法都不敢有呢。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不论孟彰日后走到什么样的高度,那道神火也仍旧不是他能够惦记的。 第320章 可是 怎地这宝贝会落到他手里呢? 就在孟彰盯着这捧赤火皱眉思考的这当口,赤火的焰身忽然轻轻一跳,随后才贴顺地低伏下去。 孟彰心念微动。 这反应,很像是小孩儿撞上家长啊 孟彰。一个豪蛮疏阔的男声从赤火火焰处传了出来。 孟彰眨了眨眼睛,似乎看见那守在火塘前照看着的男人小心将手中的柴薪送入火焰中,转了目光过来看他。 他并不能看清这男人的模样,但他看见了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真正在夜色与混沌中寻找火焰、守护火焰的眼睛。 燧人氏。 人族第一位祖皇。 孟彰连忙收摄心神,恭敬低下头去,垂首默然作礼。 在。 孟彰夭折时年岁不大,在生时也多病,身量不长,明明长到八岁上下,人就是要比寻常同龄人更矮一些,又瘦,瘦瘦弱弱的,看着就叫人心软。 偏孟彰自己不肯驯服于那份病气,一双眼睛清亮沉静,反将那通身病气、孱弱都给压了下去。 尤其是那眼底烧着的火星,更让燧人氏眼底升起了几分笑意。 又是一个好孩子。燧皇赞道。 孟彰极力压下唇角那就要扬起的弧度,但是显然,不怎么成功。 这可不能怪孟彰。毕竟,这可是燧皇啊! 尽管这位人族第一尊祖皇在后世的名头似乎都比不得天皇伏羲氏、地皇神农氏和人皇轩辕氏三位来得响亮,但谁又真的能够忽略了他去?! 燧皇目光温和,略等一等后,才又开口来跟孟彰说话。 人族数百年前才勉强结束长年乱战,开始休养生息,可是这还未瞧见成效,就又要爆发纷乱 燧皇摇了摇头,也是一时无言。 孟彰待要劝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或许也不是真的就不知道,只是因为眼下坐在他对面的是人族第一尊祖皇的燧人氏,所以他心下才多了几分迟疑犹豫罢了。 何况,这位祖皇也并不是不明白种种道理,也不必要他拿那些虚渺堂皇的话语来做什么劝解。 燧人氏只是自个儿沉默片刻,便收敛了心神来继续跟孟彰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会奇怪,为什么是我来见的你,又为什么会给你送来这簇火苗他道,但孟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到这会儿,总该是也是能想明白些的。 孟彰连忙半抬起脸,说道:小子也还含糊着,不是全都明白。 燧人氏笑了笑,却不问孟彰,只跟他道:只是不全都明白?那便是确实想明白了一些的? 孟彰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脸色虽仍旧赤白,但眼却是明亮得惊人,像是那沉在眼底的火星迎了风烧起来。 第980章 这是激动的。 燧人氏看着只想笑:既是还有些迷糊的地方,那你就回去自个儿慢慢想吧,那是个聪明机灵的,慢慢想、静下心来慢慢琢磨,总会有个结果。 孟彰怔了怔,眼底的火焰飘摇一瞬:燧皇不能告诉我? 燧人氏却是回答他:倒也不是不能,就是 这位祖皇又笑了一下:探索和寻找答案,也是人生修行的一部分,不是吗? 孟彰似乎有些明了,又似乎还是迷糊:只是这样? 确实只是这样,燧皇看了他一眼,又想了想,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要问的话,我也不是不能回答你。 现在,这位祖皇问,你是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孟彰原地站着,心神中许多念头生灭反复。 有。 约莫是真的想定了,孟彰抬起头来直视坐在那里的燧人氏。 燧皇甚为豪阔,只道:你且问。 孟彰定了定神,真就开始问了。 接下里族群里的诸事,我是能放手施为了么? 燧皇看着孟彰的眼闪过一丝笑意。 第一个问题,不问他自己的根底,也不去询问司马慎身上的隐秘和仰仗,只问他自己在族群中行事的尺度。 显然,对于这孩子来说,那些被层层遮掩、让人好奇、让人寝食难安的隐秘,都没有他这个问题来得重要。 如果你指的是在族群中通过梦境播撒知识、培养英才的话,那自然是都随你。但如果你想要在这乱世中随意撩拨人心、兴风作浪的话 燧皇的声音没有冷意,仍旧暖热,然而正是因为这般,才叫人心底发寒。 只消担负起后果来,旁的人自也无话可说。 孟彰沉默片刻,眼底的火星似乎小小地跳跃了一下。 他忽然笑了一下,仍旧站得笔直的瘦弱魂体竟显出了十二分的坚韧与挺拔,像极了那撑天的神山。 自然。他道。 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又说蝴蝶效应 一人的命数、命途改变了,都有可能会在族群与天地间引发轩然大波,何况孟彰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还将会囊括整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后裔? 出手以后,孟彰最终能迎来的,是滋味无比甜美、能助他一步步稳稳当当走到更高处的善果,还是滋味尤为苦涩、让他身败名裂甚至魂飞魄散的恶果,都只看他自己的手段和时运了。 可他不做、不去尝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黑暗、苦难的数百年乱战与苦熬在短时间内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炎黄人族族群里吗? 他还是个男人? 燧皇的目光在孟彰那尚未脱去稚气的柔软面容和瘦薄孱弱到魂体上停了停,再开口时候话语间竟然存了几分犹疑。 你怕吗?这位祖皇问。 孟彰先是一怔,随后就笑了。 他在笑着,却是口齿清晰地说:怕的。 燧皇没有再继续问,他静等着。 怕,就能不去做吗?孟彰问。 可以。燧皇的回答明显超出了孟彰的意料,让孟彰整个人都顿了顿。 燧皇看着他:如果怕的话,你可以不去做,我们另外再找了人来也是一样的。 孟彰似乎听明白了燧皇的意思,又似乎压根没听懂,只能怔怔看着燧皇。 你还只是个小孩儿,自然有任性的权利。燧皇道,以你的手段、根底和背后的人脉,想全身而退不难的,你也能够做到。 怎么样,你要退吗?燧皇又问孟彰。 孟彰心神微动,就问:您是不是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燧皇还是不瞒他,很坦诚地笑着道:确实是有过一回,不过你现下应该是不记得了。 那不打紧,不过是些小事罢了,关键是你自己的意思。燧皇道。 孟彰想了想,斟酌着试探:既然您曾经就问过我一次,现在又来问,就不担心我反悔,浪费了你们的时间和安排? 燧皇面色不动,但眼底却是又带上了笑意:这不会。 为什么?孟彰问,即便如此,他心中也已经有了些隐约的猜测。 燧皇就道:因为你上次就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果真是这样 孟彰了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这次你要回答我了吗?燧皇耐心地问。 孟彰带了几分小心地觑了燧皇一眼,问:如果我这次也还是没有答案 燧皇不甚在意,道:那就下次遇见了,你再来答我也是一样的。 见着燧皇的这番态度,孟彰心里又更明白了几分。 我现在可以回答您了。他道。 燧皇颌首,等他的最终答复。 孟彰肃容敛袖,双手抬起,在额前贴服着交叠,对燧皇郑重一拜。 小子愿为我族尽一份心力,请祖皇准允。 燧皇也端正了脸色,沉凝问:不会后悔? 第981章 如果是换了个成人站在燧皇面前,祖皇必不会问这个问题。可孟彰 燧皇认为这瘦瘦弱弱的小孩儿值得更多反悔的机会。 他毕竟还小呢。 族群又不是荒古时代里艰难到连七·八岁的小儿都硬着头皮站出来的境况了。 他们这些做祖宗的千辛万苦地闯荡清扫,不就是为了这一日这一刻的吗? 孟彰摇头:愿之所至,岂敢言悔。 孟彰相信燧皇。他的话语中或许还有许多遮掩的、不尽详实的地方,但必定不必是虚假。 且莫说人家燧皇没有必要对他这个小儿耍如此手段,就只单说燧皇的人品,就足够保证他不会对他这个后裔弄虚。 在这一个前提下,孟彰的决定就很明白了。 曾经跟燧皇面谈过、显然比现在的他知道得更多的他自己,心里都已经有了明白的倾向,现在的他 哪怕是有许多内情都不甚了解,只凭借当前的局势做判断,孟彰也不缺少那样的一份魄力。 燧皇只是沉眼看他,没说话。 孟彰笑着抬了抬胸膛: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我觉得主父偃的这句话很对。 燧皇眼底不觉又多了一二笑意:你一个小孩儿,说什么大丈夫不大丈夫的。何况 就他这小身板,真要烹了他还用得着五鼎? 燧皇摇了摇头,倒是还惦记着给孟彰留几分脸面,到底没将后面半句话都说道出来。 然而,这一点都不妨碍孟彰理解燧皇那没有说尽的话。 孟彰憋了憋气,但又没有办法反驳。 燧皇又飞快地笑了一下,然后隐去笑意,端正且严肃地盯着他缓慢颌首:好孩子,我们都在祖地里看着你。 孟彰面上眼底还有些未尽的情绪快速收敛,他抿着唇角肃容敛袖,抬手又是端正一礼。 燧皇受了,待孟彰情绪稳定大半后,才又问他: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当然有。 孟彰站直身体后,认真想了一下:司马慎那边 他光明正大地看着燧皇,问:我这里放手施为,如果妨碍到他那边会有什么问题吗? 孟彰当然不是真的担心自己这边的动作会影响到司马慎,给他那边带去什么麻烦,他这个问题更多的i是还是试探。 试探司马慎这人在炎黄人族族群各位祖皇面前,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定位。 燧皇显然也很明白。 你且放手施为就是。真要出了什么问题 燧皇唇边沾染笑意,对孟彰道:你要愿意处理,那就由你来负责,你要不愿意的,到时候分说一声,总是会有人能接手的。 孟彰秒懂。 也就是说,司马慎闹出最糟糕的情况来也不怕,会有人给他买单的。 孟彰心头闪过一丝阴影。 嗯?燧皇的目光一下子就又落到了孟彰的面上。 孟彰无声一叹,轻声道:到底是这天下的黎庶遭罪。 燧皇沉默了须臾,沉声道:他们都会得到补偿的。 孟彰没有说话。 也只能这样想了 说到底,还是他不够强。真要是他够强,能在这即将爆发的乱变之前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看看到时候在快速强横壮大起来的民间力量面前,他们司马氏一族的各支藩王还敢不敢闹出个八王之乱来。 或许是孟彰面上的异色叫燧皇看破了他的心思,燧皇忽然又问他:你需要帮助? 有一会儿的工夫,孟彰心头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可能。 但最后,这些可能又全都覆灭了。 多谢祖皇好意,不过暂且还不需要劳动祖皇。孟彰道,沿着眼下的局势发展下去,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哦?燧皇发出了一个单音。 孟彰道:司马氏这些世族,都太强了若要处理,得先给他们放放血,更或者让他们自己就厮杀、扑咬起来。 当前的皇族司马氏也好,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些世族也罢,在长久的岁月里都已经积攒下太多的资本了,不先做些什么,全让后面渐渐成长起来的黎庶自己处理,怕是得留下很多很多的隐患。 倒不如就先叫他们自己斗一斗,再来做其他的安排。 燧皇颌首点头,想了想,最后竟是直接招手。 有一枝带着两片火红叶子的细枝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投落在坐于火塘边上的燧皇。 孟彰眼尖,只一眼就看见了细枝枝干上悄然迸出的一点火星。 这莫不就是 燧皇笑了笑,直接将手中的细枝转了个方向,往孟彰这边厢递了过来。 孟彰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他果真也接到了一根散发着暖意的细长树枝。 孟彰近乎是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手中拿着的东西。 细枝枝干泛白,是那种稍到近乎通透的白,而枝干上缀着的两三片树叶却是赤红赤红的,像极了火焰。 拿着护身吧。燧皇像是过年家长随意给小辈发一个红包一样大方,某些时候,它还是能派上用处的。 第982章 孟彰又低头看着手中的树枝一阵,手指松了紧,紧了松,才敢相信自己真的握住了树枝。 真的是 燧木。 虽然只是燧木的一根细小枝干,但燧木就是燧木,它的贵重不只在它的本身,还在它的意思。 在这方面,连那捧才刚落到孟彰手里的赤火都是比不上它的。 何况有燧木的这一根细枝在,就连那捧赤火,都更多几分倚仗和威能。 燧皇又等了一阵,等到孟彰回神,他才继续问:可还有其他的问题? 孟彰思量一阵,摇头:暂且没有了。 暂且 燧皇无声一笑,面上却只是颌首,道:既如此,那我便回去了,你且好生长大,待日后到了祖地,我们再好好说话。 孟彰低头作礼,恭敬相送。 没有任何动静传出,但等到孟彰再抬起头去看前方的时候,那里也就只得一捧赤火静静燃烧罢了。 第321章 燧木细枝是好东西,这谁都知道。但关键是,孟彰到底要去怎么利用这根燧木细枝,才能将燧木细枝以及那簇人道神火的子火的好处发挥到极致。 孟彰定睛看着燧木细枝和赤火,难得的有些犹豫。 方向有很多,只是孟彰自己随意一琢磨,就找出了四五个。 譬如,想办法将这燧木细枝的生机削减,令它坠入生死界限,然后又大量精纯的阴气浇灌蕴养,最终令这根燧木细枝由生入死,化作一株阴世天地的灵根,从而令这燧木细枝更贴近、契合孟彰。 莫要抱怨孟彰大费周章不断地为着一根还远没有个影子的阴世灵根转弯兜圈,实在是这一步有它存在的必要。 诚然,早在燧木细枝被送到孟彰手上以前,它就已经被燧皇特意处理过,往里头留存有孟彰的气机。 有那一缕气机在,孟彰可以随意使用燧木细枝,燧木细枝非但不会抗拒,甚至还会很配合。 但这不代表燧木细枝就完全适合孟彰了。 燧木细枝乃是从荒古时代的神树燧木上截取下来的一根细小枝条,树木在木元中分属甲木,本就是木中之阳,燧木上有神火燃烧不熄,藏了火,养了火,又维系火,自然更是木火中的极致。 而孟彰,却是阴灵。 倘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尽管孟彰的肉身已经脱去,如今只是魂魄之身的阴灵,但他三魂与气魄俱留魂体,不似寻常阴灵般天地人三魂分割,本源生气又凝而不散,尤为雄厚,更是远胜寻常阴灵。 燧木细枝诸邪辟易不假,却伤不得孟彰。 可是,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阳世天地里的圣物,落到阴世天地,想也知道少不得妨碍的地方。 孟彰若是什么都不做,只将这燧木细枝暂且搁置,在燧皇的手段支撑下,燧木细枝本源当然不会被阴世天地摧折,但也就只能这样了,永远不必想着再壮大这燧木细枝的本源,让它在这阴世天地中扎根生长了。 倘若没有那捧赤火在,孟彰也就接受这个结果,不折腾了,可是有那捧人道神火的子火在手,孟彰就不太想要妥协了。 更紧要的是,燧皇让他放手施为,显然不会在这事情上囚锁它的上限。 既然燧皇这位燧木神树的主人都不阻拦,他为什么要甘心单只将这一根燧木细枝做天地间难得的灵材使用? 打开燧木细枝的生命上限,引导燧木细枝往他所需要的方向生长,已经是孟彰心中的定论。 他真正犹豫不决、为之迟疑的,还是他所想要的燧木细枝变异的方向。 若孟彰有意令它盘踞阴世天地,那么配合他手中人道神火的子火,孟彰可以养出一株属于阴世炎黄人族族群的、不输于燧皇手中那株燧木母树的圣树。 同理,如果孟彰有心经略梦海,那么他也可以将它栽种在梦境世界里,令它汲取梦海本源,配合人道神火的子火,养出一株承载万千梦境世界、勾连梦境世界茫茫生灵的梦道圣树。 倘若这两个都不太合符孟彰的心意,那么他也可以将这根燧木细枝往阴阳轮回的方向引导,让它蜕变成一株沟通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贯穿生死与轮回的灵根。 方向真的很多,关键就在于孟彰自己日后的策略。 孟彰沉吟许久,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抬手一招,那捧赤火当即轻轻一晃,从原地拔起,投落向他手中的燧木细枝。 虽然燧木细枝短且细,但那捧赤火投入燧木细枝中,却像是流水汇入了河道里般填充进燧木细枝的脉络里,而不是像那寻常火焰碰上木柴般直接就燃烧起来。 当然,那燧木细枝上偶尔又会有几枚火星从脉络、枝叶和树皮表面迸溅而出。可那些火星与其说是火,其倒不如说是水里迸溅出来的水滴,又或者是那在河中跳起的鱼,都是要回到燧木细枝的脉络里去的。 孟彰手掌从燧木细枝的这一头抚到那一头,那些迸溅而出的火星俱都无比贴服,将这一根燧木细枝衬得更为灵动秀绝。 诚然,我是阴灵,我想要护持更为公平的阴阳轮回出现,但是 他低低地说着,却不是为了向天地亦或者是谁宣告,单单只是将那事实说道出来而已。 第983章 那都不是我的道。 我的道,在梦。 我修的,是梦道。 容纳承载了一簇人道神火子火的燧木细枝被孟彰抛起,往外飞出。 许许多多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在看着孟彰这边的动静,也有诸多阴神在或远或近地为孟彰护持,但真正能看见这一抹流光的人与神,却没有多少。 那燧木细枝从孟彰的魂体飞出,却不是向着天、地、四野去,而是穿过那些有形无形的空间与物质,投往那真实与虚幻的间隙,一头扎入浩荡梦海之中。 哗啦啦的一阵轻响从那真实与虚幻的间隙中传来,杂孟彰耳边回荡。 孟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却见那停着一叶龙舟、立有一座书楼的梦湖之中,凭空出现了一座湖中岛。 那岛极其靠近梦湖的边界,或者说它就在无边梦海与孟彰的根本梦湖的边界处。 在那座新出现的湖中岛上,却有一株细幼的小树苗虚虚扎根。 是真的虚,一点不夸张,一点不做假。 这树苗的根系就只有一二根系是扎在那湖中岛的土壤上的,剩下的根系直接穿过了孟彰这根本梦湖的边界,扎入外头的梦海之中去。 孟彰想了想,到底是有些不太放心。 他心神汇聚,意识沉入根本梦湖中,落入那新出的湖中岛上。 蹲在树苗侧旁,孟彰仔细观察了半饷,见那树苗扎在梦海里的根系在简单的适应后已经安静下来,更有细碎的乳白流液渐渐在树苗的茎脉间成形、流动,总算是放下心来。 显然,燧木细枝搭配上那簇人道神火子火,真的能够完成孟彰方才所创建出来的构想,转变成一株梦道灵根的幼株。 但这里头不是没有问题的。 灵根乃是天地孕育,非同寻常,早在天地初开的那些纪元里,灵根更是身份尊贵,备受天地宠爱,可谓是前途无量,尊荣神圣。 而现在孟彰所推演、促成的这株梦道灵根幼株,比之那些天地灵根来,却还要差了许多许多。 哪怕有无边梦海帮忙供养,也是不太够的。 而且还有一点也不能忽略,那就是灵根的生长时间。 这些灵根,生长的岁月起码以千年计数。 孟彰养出的这一株灵根幼株,想要真正长成,所需要的年岁大概也是一个庞大到惊人的数目。 数千年、数万年乃至以纪元计论的生长时间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孟彰还用不用得上这灵根,还两说呢。 孟彰沉吟一阵,站直身来,平平伸出手点在面前这株灵根幼株细嫩的枝条末端。 既然我的推演没有出什么纰漏,这有了灵根位格的幼株可以从无边梦海中汲取成长的养分,那么也是时候进入下一步了。 那白色的灵根幼株脉络处飘起数千赤红的火星,火星在孟彰指尖和幼株树梢处玩耍一般地流转过几回后,顺着这梦湖中陡然卷起的一抹轻风往四下飞逸。 这些赤红火星有的飞出了梦湖,落向了梦湖外间的茫茫梦海之中消失不见;有的却是落入了孟彰那一重一重铺展开来的梦境世界中隐去。 旁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也寻不到这些赤红火星的痕迹,但孟彰作为这些赤红火星的主人、一手推动事情变化的那个人,却是例外。 所有的一切,都倒映在他的双眼里。 火星没入梦境世界之中,不是寻找梦境世界的支柱寄宿,在那些梦境世界的支柱身边演化成长,而是梦境世界的虚空之中,在那里舒展延伸,化出一条浩荡的赤红长河。 那长河是不实的、虚幻的。 也对,毕竟只是一点人道神火火星所化,还是已经散去九成九神火本源后独独留下的一个空模所化,哪里还指望它保留真实不虚的人道本质? 但即便只是这样,用在一干同样只是空架子的梦境世界里,却是已经足够的。 又或者说,正正是这样,才两厢适宜。 赤红长河在梦境世界的虚空处舒展横流,浩浩荡荡如同长河、星河。 有这一条长河横挂虚空,流淌岁月之间,整个梦境世界都凭空多了一二真实。尤其是梦境世界里的生灵,眼底就比之先前多了些许灵动。 而随着梦境世界里的那些生灵一举一动更为真实鲜活,梦境世界之中又有什么被牵引着,汇入到横挂虚空的那条赤红长河之中,最后通过赤红长河跟灵根幼株的联络流入灵根幼株处。 孟彰在旁边静静看着,待所有赤红长河都向灵根幼株成功供养灵粹,他才快速将数据汇总。 如此,当可将灵根幼株长养的效率在当前的层次上再提升一成 虽然只有一成,但这仍然不曾消减孟彰的兴致。 现下孟彰所开出的梦境世界不够,梦境世界的强度也多有不足,自然不可能很好地孕育、培养灵根幼株。 对于这其中的效率,孟彰心里其实也没有抱有太大的期望。 他看重的,是这个构想的可行性以及它的成长性。 看过自家这些梦境世界的变化以后,孟彰便又转眼,循着那些落入无边梦海的赤红火星一道,看着梦湖之外的变化。 有的赤红火星仍旧随着梦海暗流飘荡,有的赤红火星却是循着某些因缘牵扯,落入了一方方梦境世界之中。 第984章 这些梦境世界或许比不得孟彰的那些梦境世界庞大、广阔、逻辑合理,但它们有梦境主人在熟睡以后不自觉流散出的精气神三宝供养维系,在情感层面上却未必就输了。 面对这些有主的梦境世界,赤红火星却不似在孟彰那些梦境世界中其他火星那般大动作,而是安分地隐匿,慢慢收集因缘牵扯所汇聚过来的人道气息,一点点地填充壮大己身。 那些梦境世界有主,梦境中的每一层演变又都来自于梦境之主本身,是他们所思所想的杂念延续,归属梦境之主所有。 梦境世界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属于梦境主人,旁人等闲不能触碰。 就像往日里,在未曾得到梦境主人的允准之前,孟彰也不能随意探入人家的梦境世界一样。 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尽管孟彰的心念也还是不能在没有经过梦境主人的同意前进入人家的梦境世界,可他已经能够通过那人道神火的火星,像现在这样在别人的梦境世界里收集些什么。 而这,其实也才是燧皇所送出人道神火子火最为珍贵的地方。 它代表着权限。 是可以自由勾连人族梦境、联同人族梦境、从人族梦境中汲取什么东西充作自家成长养分的权限。 倒不是说人道神火自身的神异与威能就不叫人垂涎,可相比起那些来,这簇人道神火子火所赋予孟彰的权限才更为宝贵。 孟彰仍旧无意去侵·犯那些梦境世界主人的隐私,所以这些散入无边梦海的赤红火星只是汲取它们所在梦境世界的人道气息和梦境本源,供养那株灵根幼株的成长罢了。 一切起于人道神火火星,也终于人道神火火星,最后成于那株灵根幼株,整个汲取与供养过程中,孟彰都没有插手。 好好成长,待你长成 第322章 待你长成了,那些事情也就不会那样为难 除却面前湖中岛中初初扎根的这株灵根幼株以外,再没有任何人听清孟彰这低低的话语。甚至就连灵根幼株自己,也并不能理解孟彰的话。 但不打紧,这份无以言说的期许就刻录在灵根幼株的本源上,等待着日后的兑现。 孟彰再轻抚过灵根幼株那细嫩的枝芽,站直身体,将意识从这方梦境中抽离。 他醒了过来。 第一瞬填充他感知的,是魂体那仿佛沐浴在温泉中的和暖。 那就是元气经由所筑下的道基转化,消去暴躁与凶戾后滋养神魂的感觉。 第二瞬继续收入他感知中的信息,却是来自簇拥环护着他的那些梦境世界。随着梦境世界的成长和壮大,它们给予孟彰的反馈也在不断地增强。 尽管这些反馈增强的速度称得上缓慢,但它们却是一直继续着。 接着落入孟彰感知之中的,才是侧近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是那金銮殿中仍旧在你来我往、争论不断的君臣,是那些从不同的所在遥遥落向这个位置的视线 孟彰睁开了眼睛。 同时睁开眼睛的,也还有郁垒、神荼两位阴神。 孟彰转过目光去打量两位门神。 因着双方境界上所存在的差距,孟彰其实没看出太多的东西。可那随着天资渐渐兑现而变得越发敏锐的灵觉,却也在不断地给予孟彰某些提醒。 两位兄长方才也是得了些体悟?孟彰问。 一面询问两位门神,孟彰一面往晋武帝司马檐、太傅王祀这些君臣看去。 旁观过这一场金銮殿朝争,他完成了修行境界上的一个小突破,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似乎也别有体悟,实在是收获颇丰。或许 他们日后也可以再找些机会多往金銮殿这里转一转? 这样的杂念才刚刚萌发,就被孟彰自己给扑灭了。 修行没有捷径,须得一步步稳稳当当地踏过去。这次看起来是他们借了洛阳帝宫这一场朝会的机会得了许多便利,但实际上却是他们经年积累以后的爆发罢了。 朝会的朝争只是引子,却不是根本原因。 约莫就是因为两位门神知晓孟彰心里都明白,这会儿祂们也不担心孟彰会将捷径当做根本,做那本末倒置之事,所以面对孟彰的问题,两位门神齐都笑起。 是有一些收获。郁垒叹道,内外之争,到底也关乎了门的位置。 神荼也道:其实,门不该只是门,它也可以是边线,可以是据点,一切都在随着实际情况变化而变化。我们这两个做门神的,也不必死守旧念。 对的,郁垒又道,我们两个也好,各位兄弟手足也罢,虽然是天地所孕育造就的神祇,握有天地所赋予的权柄,更占据天地位格运转权柄履行神职,但我们也不该固步自封,还得更主动开拓才对。 神荼也在郁垒之后道:倘若天地只是想要让道则运转,天地自然自己就能做,根本不需要有我们这些神祇出现。 天地是想要更灵活一些,想要更多一些变数,才会造化孕育我等神祇,我等很该心里明白才是。 孟彰认真听了这么一会儿,又问:所以? 别看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方才的话语听起来很是简单,但就是这三四句话,却道破了神祇于天地的意义,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深切体悟。 第985章 这根本就是真传一句话,贾传万卷书里面的真传,宝贵无比。 而这样的话语,两位门神必不可能随意简单地就告知孟彰。 祂们有祂们的用意。 所以郁垒又是笑了笑,给孟彰分去一枚灵桃,往后修行的时候,阿彰你也该多注意一下这方面的事情,能扩散尽量扩散,不能死板地将自己的道理固定下来。 神荼也道:对的,阿彰你现下其实还是在不断地从天地间汲取道理补充自己的本源,是破而后立的态势。 这个时候你的脚步对你日后影响很大,你得更注意才好。 尽管孟彰自己都还没有摸清自己的情况,但他很肯定,两位门神的猜测比他所猜想的还要远离真相。不过不论如何,修行的道理总是一样的。 孟彰起身,垂首肃容作拜:彰谨受教,多谢两位兄长提点。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连忙将他按回位置上坐下。 我们也就是白嘱咐你一句罢了,很不必这样的郑重。神荼道。 郁垒也道:正是,快坐下,别要再站着了。 孟彰就只能再坐下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往四下里团团看过一圈。 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除了留到最后的史家先贤和小说家先贤以外,其他的各家先贤都已经将他们给孟彰准备的馈赠和奖励送到孟彰这里,各自离去了。 而这个时候,孟彰的目光也落到了那些被堆放在他近前的木盒。 这是 郁垒只是看了一眼,就笑了起来。 这是你们炎黄人族族群里的长辈们给你的。祂停了停,又跟孟彰道,如今你既已经完成一小阶段的修行,这些东西自然就该由你收起来。 孟彰定睛看了那些木盒一阵,又站起身来,双手交叠向四方作礼而拜。 彰谢过各位先贤前辈。 已经各自归去的那些先贤听得,又都回转了目光来往孟彰的方向看去一眼。 好生修行,你们这些小孩儿,可是我炎黄人族族群的未来。 莫要懈怠,接下来等着你们这些小孩儿的事情,可不会太轻松 孟彰听着这些叮嘱,又是作揖一拜。 我人族扎根存世万万年,所经历过的风雨无数,什么时候真就平顺安稳过了?诸位先贤所面对的危难,也从不比我们轻松安稳。 诸位前辈先贤护持着族群成长、壮大,一重一重难关都闯了过来。 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孟彰为炎黄人族族群后裔,亦必当追随各位先贤前辈,砥砺前行,将我炎黄人族族群完整强大地交付后来之人。 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等等各家先贤齐都笑了起来。 善。 那我们就在祖地等着你,阿彰,后来者也必定会在未来等着你。 孟彰再是郑重拜得一礼。 各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回转目光以前,在史家先贤和小说家先贤的位置停了停,随后才收拢回去。 史家先贤和小说家先贤对视得一眼。 史家先贤道:现下就剩我们两个还没走。宋籍,你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你自己想好了没有? 小说家的先贤宋籍没跟他争辩,竟甚为心平气和地道:我要过去了,你也一道吗? 史家的先贤先是一惊,很快又平复下来。 自然。史家先贤点头,随后一步迈出。 小说家的先贤无言地摇了摇头,整个人的身形也都开始淡化。 待到身形再次凝实时候,小说家的先贤宋籍已经出现在了帝都洛阳宫城的金銮殿大殿之外。 史家先贤司马渠在他侧旁显化,直接站在了小说家先贤宋籍的不远处。 这位史家先贤看了一眼金銮殿那大开的殿门,偏头对宋籍道: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进去的。没想到 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挺有礼数的? 纵然司马渠话都没有说完,宋籍知晓他要要说的是什么。 我们小说家虽然是诸子百家中的下九流,入不得你们这些清贵大家的眼,但该有的规矩,我们也都有宋籍抖了抖宽大衣袖,当先往前走去,走吧。 司马渠边摇头边跟着宋籍往前走。 金銮殿中晋武帝司马檐、太傅王祀等君臣的争斗还没有停息的迹象,宋籍、司马渠这两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也不多做理会。 他们的目光径自落在了金銮殿玉阶上被两位门神一左一右护在中央处的小郎君身上。孟彰这时也正抬起目光来看,一小两大三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碰撞。 早先远远看着、无声观察的时候,史家先贤司马渠心里对孟彰就已经很满意了。可当他走到孟彰近前,更真切地去观察这小郎君的时候,他才发觉仅仅只用满意来描述太过粗浅简单了。 难怪 他摇摇头,眼中疑问散去,都留下明朗的了然。 见宋籍、司马渠两人从殿外走进来,而金銮殿中那一众主君、文武却是一个眼神都不曾挪移过去半分,孟彰心里便已经有了些猜测。 第986章 而见到这两人后,本源梦境世界那湖中岛上扎根的灵根幼株表面有赤红火星迸溅,似那夜空中摇落的星尘。 这些星尘却也不是随意挥洒,而是仿佛被从哪儿来的微风裹夹着往那两人所在飘去。 细看着那正在走近的两人的气机,孟彰快速翻找着脑海中或是清晰或是错乱的资料。 人族先贤?还是诸子百家中小说家与史家的先贤。 这个判断结果出现在孟彰脑海的时候,孟彰再也不能再坐着。他站起身来,简单拂过身上的袍服,叠手跟两人作拜。 敢问两位是 宋籍穿过百官文武和晋武帝司马檐,来到玉阶之前。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也已经看了过来,脸色平淡漠然,远没有对孟彰的亲近和善。 宋籍先拱手跟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见礼。 宋籍见过两位尊神。 已经追了过来的史家先贤也是笑着同两位门神打招呼。 司马渠见过两位神尊。 两位门神随意点点头,算是还礼。 孟彰侧身避让,不受这个礼。 听得两人报出来的名字,孟彰的视线在司马渠身上停了停。可没过多久,孟彰眼底小小的异色就消散了。 司马渠是姓司马不假,但他身上的血脉因缘跟晋武帝司马檐、晋武一朝阴世汉家龙庭的东宫太子司马慎等皇室子嗣却很是浅薄。 可见,这位司马渠或许也是复姓司马,他仍旧不是晋皇族司马氏的血脉。他跟晋司马氏一朝的关联,大抵也就是嫡支与旁支、远支、细枝等因缘很是相类了。 客气。郁垒、神荼两位简单点头作礼,两位大贤既也在这,不妨先坐一坐? 司马渠和宋籍便就在孟彰对面坐了下来。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向孟彰,孟彰领会了两位门神的意思,开口接过了跟史家、小说家两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的交流。 两位贤者此番来这金銮殿里,可是也来旁观这一场朝争的? 第323章 倒不是。 往侧旁的宋籍看去一眼,见他没有想要说话,司马渠便接住了话题。 就知道宋籍这家伙不顶用,居然临到了了缩头? 司马渠落到宋籍身上的目光一时写满了无言,然而宋籍却不觉得自己这是怯场了,他毫不客气地斜飞了司马渠一眼。 这是先给你机会让你先处理你的事情你懂不懂? 司马渠更是不知道该给宋籍些什么反应。 孟彰、郁垒、神荼三个将这两位人族先贤的眉眼来去看在眼里,只不道破罢了。 我们是来见你的,阿彰。司马渠也不拖拉,直接将来意明白说道出来。 这话没将孟彰怎样,反倒是将宋籍给吓了一小跳。 他不住地拿眼瞪着司马渠。 你这就开始了?居然还这样的直接,都不做些什么粉饰的吗? 司马渠连一点眼风都懒得分给宋籍,只看定了孟彰。 来见我的?孟彰心中有些恍然的同时,也着实很有些许不解,来见我做什么? 是两位贤者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我的吗?孟彰问。 司马渠摇头,拦住了孟彰心头更多浮现的猜测。 并不是什么吩咐,司马渠道,我就是想要问一问你,你可有意愿加入我史家一脉? 加入史家一脉?体会到了司马渠这直接的行事作风,孟彰也放弃了不少拉扯的来回,直接问。 对,司马渠先是一点头,然后又跟孟彰道,你在洛阳这太学童子学里进学也有一段时间了,对于我炎黄人族族群中的诸子百家文化流派,你该也是都有所了才对 说到这里,司马渠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过一眼,问孟彰和两位门神:人族族群诸子百家文化流派这些情况,可需要我再仔细说一说? 孟彰跟着将目光投向两位门神。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回了孟彰一眼,示意他拿主意。 炎黄人族族群文化流派的诸子百家也是天地间赫赫有名的存在,祂们这些阴神怎么可能没有了解过? 何况,炎黄人族族群的这些诸子百家方才还不断地往孟彰这里送东西呢。 若真是两位门神事先不曾有过任何了解,祂们能容许这些馈赠或是奖励靠近正在为了突破入定修行的孟彰? 孟彰又看过两位门神一眼,心中了然,当下便笑道:这就很不必了。倘若我真要在这里让先生您给我再详细解说一回 学府里的各位先生听说了,怕是得给我布置下更多更多的课业呢。 司马渠也顺势点头:那行,那我就不絮叨了。就,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孟彰沉吟一阵,抬起目光来对上司马渠的视线,抱歉,司马先生,我怕是 司马渠笑了一下,刚要说话,就看到了侧旁宋籍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 他懒得理会宋籍,将他的话头拦下,只问孟彰道:为什么呢?你都不先听听我们史家一脉对你的看重吗? 第987章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面前这两位端坐着的炎黄人族族群百家先贤,孟彰愣就是想到了记忆中高考成绩出来以后来招揽看中学生的各家大学招生老师。 他掩下心头刚刚升腾而起、不太合符时宜的笑意,摇头道:两位先生如今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已经明白两位先生对我的看重了,并不需要其他别的什么来做佐证。 那司马渠道。 孟彰就道:史家为我炎黄人族族群著史,乃为我炎黄人族族群诸子百家文化流派之一,史家中的各位都是族群中的饱学先辈、贤德学士,非是寻常人可比。而我 我还在太学童子学学舍里读书,是正在精进学业、努力读书学习的时候,又怎么敢奢想一步登天,直接越过基础的学习,进入史家去跟随各位先生学习著史呢? 不是孟彰说,这种进度实在太过跳跃了,很不符合孟彰对自己学业的定位。 司马渠眨了眨眼睛,对孟彰说道:进入我史家,也不是就必须得直接开始跟着我们学著史,你可以继续在洛阳童子学这里学习。待到你完成了这边的学业,你自己觉得合适了,再开始接触著史的事情,也是可以的。 我们史家不会贸然插手你的学习和修行,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司马渠做出了保证。 宋籍肉眼可见地显出了几分紧张。 他目光连连瞥向孟彰的面上,观察着他的反应,就怕他真的点头应下了。 然而,孟彰沉吟片刻,到底是摇头了:彰多谢先生厚爱。 他向着司马渠抬手弯身作礼拜谢。 即便司马渠心里也早有准备,此刻看见孟彰的反应,也是掩不住地惋惜。 可以说一说原因吗?他问。 孟彰认真地想了片刻,才道:史家为我炎黄人族族群著史,在我炎黄人族族群中的份量太过磅礴厚重。我一个小儿,若是愿意接过各位前辈大贤的重责,也为我炎黄人族族群著史理史也就罢了,可若然只是要借史家做晋身之所、图谋史家的威名与功绩用作自己的护身符牌 他自己摇了摇头:不管旁人怎么说,我觉得不行。 孟彰说的,就是他自己所考量的。 或许眼下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史家先贤直说了,不必他同其他史家学派的人一样守着史家那些或明或暗的规矩,也不必他特别为史家做些什么,给予他的可谓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再是干净不过的隐蔽,但孟彰却不能坦然领受。 他自己接下来要做的那些事情会在炎黄人族族群中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中间又要经历怎么样的波折,最终又会弄成怎么样的结果,史家的这些先贤们或许不会有太大的概念,可孟彰自己多少心中有点了解。 在那样的风浪、波折和结果面前,不是史家先贤发话就能够全部拦截下来的。 莫说只是一个史家,就是整个炎黄人族族群所有先贤异口同声地统一言辞支持他,可能也未必会如他们所愿。 盖因权威或许可以压下质疑和怨愤,但绝对不能消减它们。 经历过那个信息大爆炸时代的孟彰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 道理怎么了?规矩怎么了?祖宗怎么了?真要触碰到别人的利益,无视道理、践踏规矩、出卖祖宗的事情哪一样做不出来? 既是史家,那你们更该守着史家的规矩,尽全力客观、公正地铭记族群历史才是。 司马渠想过孟彰会拒绝他们史家,但在他的料想中,却不是这样的拒绝方式。 他不由得更仔细地打量孟彰少顷,犹豫地问:就只是这样? 孟彰笑着点头,双手自然搭放在双膝处:就只是这样。 司马渠沉吟着,眼前细看着孟彰,眼角余光也不忘留意侧旁小说家先贤宋籍的表情。 他们史家那样宽松的条件,都没能成功让孟彰点头,比他们史家还要有些不如的小说家呢?小说家打算要用什么来吸引孟彰,让他点头?又或者说,干脆就放弃了? 小说家先贤宋籍也没错过司马渠的关注,他想了想,也给了司马渠一个眼神。 司马渠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我能知道原因吗?又或者说,还是欠缺了什么,所以你才不愿意入我史家?他问孟彰。 旁听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目光在两位炎黄人族先贤身上转了转,最后停在宋籍的身上。 都到了这个份上,两位门神又如何还能看不出来,史家基本已经没有希望了,眼下还不愿意放弃,仍想要坚持得是小说家。 没有错过两位炎黄人族先贤眉眼官司的孟彰心里该也是明白,他没有要拿捏旁人的心思,便索性趁着这个机会跟两位人族先贤乃至是整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各家先贤说清楚。 不是史家欠缺了什么,孟彰先道,不是因为这个,是我的缘故。 我可能孟彰斟酌着用词,希望不会太刺激到面前的这两位人族先贤。 毕竟,不论是眼下直接来到他面前跟他交流、向他发出邀请的两位先贤也好,还是那些给予馈赠和奖励后就利落离开的各家先贤也罢,他们此刻给予孟彰的善意都是纯粹厚重的。 第988章 何况还有这些先贤在炎黄人族族群生存、发展、壮大过程中所立下的功绩镇压着呢。 不到万不得已,孟彰不想跟这些炎黄人族族群先贤们发生矛盾。 以后做的事情,可能会比较出格,未必会合符诸位先生的期望。 只可惜,他沉吟思量许久,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他不知道。 是的,饶是孟彰,也真的不知道随着他的后续动作渐渐落到实处,改变渐渐出现,这些先贤们对他的态度又会经历过怎么样的改变。 世间从来没有完全确定的事情。 他确信诸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的品行、操守和立场,但他不太能确定这些先祖们会选择用什么样的手段和方式去贯彻他们的理念,以引领炎黄人族族群进入他们各自所认知中大同。 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们都是心系族群的,这不容任何质疑,但要命的是他们之间的理念是存在着矛盾的。 这些矛盾有的可以容纳,有的却不能。而为了解决这些矛盾,彼此之间的争斗和厮杀也就开始了。 这亦是炎黄人族族群善于内斗论断的最初缘由。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未必会合符我们的期望?司马渠和宋籍同时皱起了眉头。 他们的目光再次抬起,更为认真地观察着孟彰。 你确定你做的事情,不会伤害到我炎黄人族族群?司马渠尤为郑重地问。 孟彰摇摇头,抿出一点苦笑:我不能确定。 不能确定? 早先因着孟彰的摇头而升腾起的凝重又散去了,司马渠和宋籍对视一眼。 那你能确定什么?司马渠问道。 孟彰缓慢道:我能确定的,其实也不多,就只得一个变。 变? 两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听清孟彰的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变。 倒并不是变得难看又或者别的什么,而是另一种混合着惊疑、期许、担忧和犹豫的复杂。 变革? 孟彰要行变革之事? 你真的确定了?司马渠艰难地问。 孟彰苦笑。 司马渠还是不敢相信:可你还是个小孩儿,你要怎么去完成你所想要的变革? 第324章 尤其重要的还是,从最早人族筚路蓝缕的时代开始到现在,但凡牵扯进变革之事的,基本上没有多少人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那是一个大坑。 除了会坑害要行变革之事的那个人自己之外,所有牵扯进这个风潮里的人以及炎黄人族族群本身,都很有可能会被填进去。 你一个小孩儿,怎么就想到了要做这个,若不然你还是 司马渠闭紧了嘴,眼底是未曾完全遮掩去的凝重。 孟彰先前就很认真听着,到司马渠不说话了,他才又一次敛袖站起,对司马渠这位史家先贤作礼一拜。 彰,多谢先生为我担忧。 司马渠仍然没说话,只是看定了孟彰。 孟彰就叹了一声,将面上的表情放松几分。 先生乃是史家的人,博览古今,又长年站在风浪之外观测风云,乃是真正的大贤。那依你所见,我炎黄人族族群近几十年即将面对的风浪,有更温和的应对方式吗? 小说家的先贤宋籍以及侧旁两位阴神都看了过来。而司马渠自己也知道,在遥远的所在,还有更多的存在看着他。 这司马渠张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 没有,是吧?孟彰轻声问,随后又接着道,汉承秦制,连消带打勉强收拾秦朝留下来的局面。但两汉承继,历经近三十位帝皇,这数千年的时间里,却是足够让一些问题沉降下来,成为黑不透光的污浊与晦暗。 近三十位皇帝,数千年的历史 在这一座金銮殿中,就没有谁比司马渠还要更了解这段漫长历史中的棘手问题。 张天师起黄巾之军,原本就是想要解决问题的。但他们没能做到,反而还推了一把,将族群的局势变得更为混乱。 黄巾之乱以后,我炎黄人族族群正朔不存,成三分天下之势。此间因为战乱,很多地方都是十室九空,变成了一片白地 孟彰声音原本越说越低,到得这个时候却是触底反弹。 倘若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那些沉垢能解决,我勉强也就承认了这些损失是牺牲吧。可是它们被解决了吗? 不! 孟彰眼底烧着火,看得司马渠和宋籍两个竟然都不由得躲避了一下。 那些沉垢没有被处理,恰恰相反,正是在这样长年的战乱之中,它们更是不断地聚合,凝练成了另一种大势。 司马渠和宋籍都是学识渊博的人,他们知道孟彰说的是什么。 既是世家,也是当今朝堂的政体。 源源不断地吞噬族群中的资粮强化自己的世家大势!而这九品中正制,也是支撑当前如此大势的一大支柱 世家已经成为了生长在炎黄人族族群上的菟丝花,更甚至,它们还在向着会杀死所攀缠大树的葛藤进化。 第989章 孟彰看定司马渠和宋籍两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说道:眼下,我炎黄人族族群所面对的危乱,还只在炎黄一系血脉上,在簇拥着皇族司马氏这些藩王的这些势力上。 待到日后,我炎黄人族族群的力量因为这些势力的乱战和彼此征伐必消耗那些依附在关内生活却未曾完全被驯服的一众异族能坐得住吗? 孟彰的问题更是叫两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躲闪着避开他的视线。 依附在关中的这些异族坐不住,那关外的呢? 诸位先生这些年,难道就一直只看着我们族群内部,从未去睁眼看过关外的那些异族? 在三个人族的交谈中,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无声地收敛自己的存在感,这当自己不存在。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已经从这些话语中窥见了那些渐渐笼罩在炎黄人族族群上方的乌云。 腥风血雨啊 内忧外患,不是一般的危险啊 两位门神如此感叹着,也不禁更觉民生之多艰。不过在同时,作为即将迎来正位天地大势的阴神,两位门神又从那渐渐逼近的血雨中嗅到了什么。 看来他们完全正位天地的时机,该是在这些腥风血雨之中了。 一时之间,连这些阴神们都没有办法完全分清祂们心下的复杂情绪。 孟彰眼睑一抬,目光越过司马渠和宋籍两位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在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处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司马渠与宋籍身上。 自各位先祖起到始皇陛下再到两汉,族群一代代的先辈为我们这些后人积攒下足够厚实的根底,也给了我们能够俯视所有外族的底气。两位先生觉得,这份根底能经得起多久的折腾与消磨呢?孟彰问。 司马渠、宋籍抿起了唇,没说话。 孟彰也不是太过在意。 而且,当先辈都在给我们留下家底的时候,我们这一代的人却反而不断地消耗先辈积累并给后人留下更多更大的隐患 这样的我们,又要怎么去见各位先祖以及后辈? 司马渠和宋籍到这个时候是真的没有话说了。 孟彰将局势、前景和责任等等原因都数尽了,他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司马渠深深看了孟彰一眼,半偏过脸去看宋籍。 从一开始找过来的时候,司马渠就没有什么太执拗的坚持,倒是宋籍 宋籍双手一翻,同时整理了两边的大袖。 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孟彰? 孟彰无声一叹,旋即一整面上神色,转了视线过来迎上宋籍的目光。 关乎天下兴亡,族群盛衰,我纵是一个小阴灵,又岂能无视,只在旁边看着一切发生? 宋籍目光低了低。 孟彰却在这个时候笑了起来。 司马渠和宋籍两个看得俱是一愣。 两位先生这是在为我担心?孟彰问。 司马渠和宋籍对视得一眼,齐都笑了起来。只是这一回,两位先贤的面上还多了些沉重。 变革非是小事,它更像是那漩涡,吞噬掉所有一切相关的人与事,然后才能搭建出一片崭新的空间,由那新来的人挥洒、建设。 顿了一顿,宋籍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孟彰,你真的就不再多考虑一下? 孟彰反问宋籍:纵是我真退了,似其他同龄人般按部就班地成长,待到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就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应对那覆压下来的狂风暴浪了吗? 宋籍被问住了。 他长久地沉默,到最后也只能缓缓地摇头。 孟彰倒是笑了一下,说道:这不就是了? 我不只考虑了族群的问题,我也是想过我自己的安危和未来的。 风浪将至,我更愿意将船舵掌在我自己的手里,以此把控方向与速度,而不是等待着一切发生,等待着旁人的荫蔽。 他虽是坐在那里,魂体也仍旧甚为单薄,但这一刻,司马渠和宋籍几乎要以为孟彰撑起了他所在的那一片空间。 而在下一瞬,孟彰身上波发的气机却是陡然一缘。 不是骤然跌落的沉降,而是将强硬消解去三两分的那种和缓,孟彰整个人便就又多添了种绵绵不绝的柔韧感觉。 那是另一种撼动人心的强韧力量。 而且两位先生,我修的是梦道。孟彰道。 梦道? 司马渠和宋籍两位到底是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大家先贤,学识渊博,很快就猜到了孟彰为什么在此刻说起这个问题。 你是想说司马渠才刚刚开口说了半句,都还没等话说完,就被宋籍给抢去了话头。 你是准备用入世的方式修行你的梦道? 宋籍完全不理会司马渠深深看过来的目光,只看定孟彰问。 孟彰点了点头:梦道也是集众之道。 且看那无边梦海,不就是由一方方源自众生万灵的梦境世界汇聚而成的吗? 宋籍定睛看他半饷,久久没有说话。 司马渠再看得他一眼,便说道:你这话倒是没有错,不过以集众的方式修行梦道 第990章 虽然是比走香火道要安全稳当许多,然而实际上也是在跟万灵众生结下因果。这方面的问题,你可有考虑过? 问司马渠是这样问的,但即便是孟彰还没有回答,司马渠也已经能想到他的答案了。 孟彰也不太愿意叫这些给予他真切善意的长辈太过担心。 多少是有一些想法的。虽然确切效果会怎么样我也不是太能确定,但是孟彰笑着道,总该是会有些好处的吧。 司马渠和宋籍两人听得这话,当即就放松了些。 认真说来,他们跟孟彰真正接触的时间还没有多长,本没有多少的认知和信任,然而此刻听着孟彰的话,司马渠和宋籍两人竟是当下就相信了三分。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饶是司马渠和宋籍自己都惊了惊。 很快,两人就明白了这种信任的由来。 也无他,只因孟彰自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的一言一行,都是经过条理且严谨考量过的,不见冲动,也没有任性。 既你这样说,那我们也便不多问了。宋籍道,随后他手探入袖袋里,竟是从中摸出一柄醒木。 黑色的铁梨木所制醒木长约一寸,厚约半寸,其上抹边,分十面。却是素面,上面干干净净的,没图也没画,只得正上面阴刻着一个古秦篆字。 孟彰一眼看过去,视线当即就被那个古秦篆字吸引。 那古秦篆字映入他眼底的顷刻间,就仿佛是有一幕幕的光影同时展开。 孟彰浑似站在了一条涛涛岁月长河之前,看下方小说家的历史从春秋战国时代滚滚流荡到当前的魏晋时代。 一位又一位的小说家魁首手持铁梨木的素净醒木行走人间红尘,将那些嬉笑怒骂的小说故事从市井中提炼出来,落入文字后重又播散于市井里。 那些小说家魁首的文字孟彰也只是匆匆一瞥,并未能细看。然而饶是如此,他也还是被那些或是奇幻、或是凝练、或是磅礴、或是辛辣的文字给引去了大半的心神。 孟彰竟有些恍然。 小说家 绝不只是他曾经所猜想的那些小说大家那样的简单。 他们的脑洞、阅历、文字、体悟,都远不是寻常人所能够比拟的。 也是这一刻,孟彰才认识了那个古秦篆字。 界。 是的,一个看起来很简单,可仔细思量后又觉得惊悚震怖的字。 界 什么界?界里又有什么? 宋籍手持铁梨醒木,既是欣慰又惋惜地看着孟彰,耐心等他回神。 这是?孟彰问。 第325章 当然是好东西,宋籍笑得神秘,又问,你要来猜一下吗? 猜一猜? 不止是孟彰没反应过来,就连侧旁知晓这一块铁梨醒木所代表意义的史家司马渠、郁垒和神荼这三个也都被惊住了。 宋籍却不以为然,甚至还直接将他手里的那块铁梨醒木往孟彰手里塞了过去。 孟彰猝不及防地被塞了一块醒木,下意识地就低头看过去。 醒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但更沉更压手的,却是那仿佛在岁月长河中沉淀下来的心血。 孟彰的手抖了抖,几乎就想要将那醒木给宋籍再丢回去。 宋籍就坐在原位,笑看着他,道:我看你像是对它很好奇的样子,就把它给你让你好好看看了。如何,想到什么了吗? 史家司马渠看着这样的宋籍,眯起了眼睛。 所以,他方才或许是做错了?或许他也不用想那么多,直接将史家的信物塞给孟彰,让孟彰承了情分?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升腾起,史家司马渠的目光就停了停。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不,不独独是现下坐在他们对面的两位门神,还包括远在其他地方的各位阴神神尊们,都在看着他们这里。 那威严、如有实质的目光覆压下来,连他们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尽数排空了 司马渠看向侧旁仍自从容、面带笑意坐得端正笔直的宋籍,罕见地对这位小说家的先贤生出了几分敬畏。 自愧不如,实在是自愧不如。 这位神人居然能够在如此沉重的神威压迫下行动自如、谈笑如常,让人看不出半点不对,委实是厉害。 又或者是说,宋籍对他们小说家实在是掏心掏肺、鞠躬尽瘁了。 起码他 他倒也不是做不到。 史家根本也不需要他为它做到这个份上。 诸子百家没有哪一家会驱赶和敌视史家,盖因不只是史家需要炎黄,炎黄也需要史家。 正如整个炎黄人族族群所共知的那样,史家一直都在为他们炎黄人族族群梳理底蕴。 这其实也正是宋籍一等小说家先贤们所追求的目标。 宋籍没有理会侧旁史家司马渠递过来的敬畏目光,他只看定了孟彰,含笑看他慢慢回神。 孟彰的目光一寸寸抬起,再对上宋籍视线的时候,宋籍一点不奇怪地看见了他眼底渐渐平复下来的波澜。 请先生稍等。孟彰最后道。 也是在孟彰这一句话落下的瞬间,那些水银一般簇拥覆压着宋籍的、来自各位阴神神尊的神威尽皆消失,就像早先时候它们出现一样的突兀。 第991章 身上重担骤然被卸去带来的颠覆感明明如此的强烈,近乎侵蚀颠倒所有的认知,宋籍却面色不动,神情全然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司马渠不由得又在心里喝一声服。 孟彰的目光在司马渠和宋籍这两位炎黄人族族群的百家先贤身上停了停,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又不能确定,最后将视线往侧旁落去。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上孟彰的视线时候,目光中带出了明显的询问。 孟彰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便都自然地收回视线。但同一时间,只有各位阴神神尊们才听到的话语也响在祂们耳边响起了。 我们还是收敛一些吧,再这样下去,阿彰该是要发现了的。 发现原也没有什么吧?跟黑白两位无常同为十大阴帅的豹尾道。 白无常谢必安摇摇头:不能只这样想的。阿彰毕竟现下还是炎黄人族族群里的人,如果我们这边的态度太差了,夹在中间的就只是阿彰,他会为难的。 豹尾听着,也是皱了眉头。 祂的尾巴烦躁地在空中噼啪甩动几回,带出一阵阵冷戾的阴风。 豹尾和鸟嘴、鱼鳃、黄蜂三位乃是分别管理路上兽类、天上鸟类、海里鱼类以及地上虫类阴灵的阴帅。 这四位阴帅所负责的是一个大类,大类中又有无数可以划分作不同类别的小类,不同小类间又有这很大的隔阂和独立性,族群的约束力相对于族群内部的个体来说被压缩到了最低。 而人类不同。 人类虽也有不同族群的划分,就像炎黄人族族群和匈奴族、鲜卑族之类的。但即便是不同族群的人类,他们也都认同着人的概念,遵守着人类所共同认可的规则。 亦因此,人类这一族群对人类个体的约束力,是所有族群中最强的那一个。 当然,这其实还不是最关键的。真正关键的是,作为由阴世天地所孕育出来的阴神神尊,祂们很确定孟彰所以转生于人族,而不是直接在天地中化生孕育,必定是有某些用意的。 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孟彰在炎黄人族族群里,该也是有着需要他来完成的天命的。 在孟彰完成他的天命以前,祂们不能真的让孟彰脱离炎黄人族族群。 由此,纵然是祂们这些由天地孕育、生养的阴神,也不得不尽力去帮孟彰考虑周全,考虑 炎黄人族族群与孟彰之间的牵扯和亲疏远近。 豹尾都知道,祂也真的尝试去这样做了,可是不习惯就是不习惯。豹尾这会儿只觉得脑袋一阵阵昏涨。 那你们说说,我们到底该怎么拿捏这其中的分寸? 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了一眼,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 一时半会儿的,该怎么跟这些兄弟手足们将复杂无比的事情给分说明白,两位无常也没有主意。 豹尾看看左边的白无常谢必安,又看看右边的黑无常范无咎,再看看更远处的各位阎君大兄,最后也只能压下那急速抽动的尾巴。 你们眼下竟也是没有主意的吗?这样的难? 黑白两位无常一时尽皆沉默,无言以对。 牛头不愿两位无常尴尬,便插话道:这事情不是难不难的问题。关键也从来不在这里。 那是在哪里?豹尾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旋即不等牛头这些阴神分说,祂自己就转了目光去,遥遥往洛阳金銮殿所在看过一眼。 阿彰 牛头点头,闷声道:不错,这件事我们的主意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彰自己的态度。 而且,我也觉得,或许平衡、维系我们一众兄弟手足跟炎黄人族族群乃至是整个人族之间的关系,说不准就是孟彰这一生天命的一部分。 豹尾甩动尾巴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你说的,似乎也很有些道理 牛头憨憨一笑,没多说什么。 道理不道理什么的,其实在祂们这里没那么重要。对于祂们这一众天地孕育的阴神神尊来说,重要的原也不是生灵之间的的所谓道理,而是支撑天地、演化万象的道则。 豹尾显然也很明白这个道理,祂将目光投向了十大阴帅之首的鬼王处。 鬼王兄长,你的意思呢? 先前沉默不语的鬼王听得这询问,掀开眼睑慢悠悠地瞥了一眼过来。 这一眼,很慢,投递过来的目光也很飘,但偏偏覆压下来的力量却很重,重得叫人几乎神思都被镇压了。 我等还是先暂且收一收,待阿彰自己有了主意再说。 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等一众阴神尽皆恍然。 是了,祂们如今在这里讨论实在没有必要。有结果、没有结果都一样没必要。 因为这事情最关键的,不是祂们,而是孟彰。 鬼王目光从豹尾身上挪开,一个个地看过这些阴帅。 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等一众阴神连忙将散发出去的心念聚拢收回。 洛阳帝城金銮殿中坐在孟彰对面的史家司马渠、小说家宋籍仿佛卸去周身重担,整个人如同被从深海处放出,冷汗浸湿了内层的衣裳。 第992章 两人惊魂未定、又带着几分安心地对视了一眼。 不着痕迹地拭去额头汗水,史家司马渠和小说家宋籍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端正且耐心地安坐,等着孟彰那里的答案。 孟彰这会儿压根就没工夫留意对面两位炎黄人族族群先贤的状态,他的绝大部分心神都被贯注于手中的这一块铁梨醒木。 醒木正上方那一面处的古秦篆字,此时似乎也在散发微白的光泽。 孟彰才刚要皱眉,那微白光泽的古秦篆字当即掀起一片漩涡,引着孟彰的部分心神就要走。 孟彰飞快地估算了一番。 这股牵引的力量并不如何强硬,甚至是有些松缓的,像是在给予孟彰拒绝的机会。 盯着那古秦篆字的方向看了一阵,孟彰将部分心念收拢寄存,剩余的那些统统都顺着牵引的力道沉入古秦篆字之中。 最初沉入的心念像是落入了深海,又像是陷入了泥沼之中,孟彰只觉得心念滞涩,一时间眼前竟出现了片片层叠的琉璃。 这些琉璃 还不等孟彰找到合适的词语来描摹它们,就有一道信息投入他的心神之中,被他完全消解、读取,不留下任何的一丝杂质。 孟彰先是心神一松,随后心念就被更多投递过来的信息所吸引。 信息的解读对被小说家自家的宋籍送来的孟彰可谓是一点难度都没有,他无比顺利地读取了这一道信息中的内容。 孟彰他自己的心念并没有离得太远,甚至仍然在孟彰手中的铁梨醒木之中。而那些映照在他心神中,被他所窥见所观测到的,却也不是其他,正是小说家这么多年以来静心培育出来的界域边界。 不错,那些片状重叠的琉璃,乃是一方方小说故事所搭建出来的小说世界。 孟彰未曾有什么动作,原本系在他头上的星河发带末梢处晃了晃,像是星河发带这件异宝正在将它自己跟铁梨醒木里封存着的小界域打招呼。 孟彰无声笑了笑,将一道意念往星河发带处送去。 星河发带得到了允准,更不矜持,当即就将更多的灵性往铁梨醒木那边送了送。 当更具体的信息快速回笼,孟彰所获取到的信息也在被一片片地补全。 原来,他手中握着的这块铁梨醒木,虽然也是他们小说家的司掌信物,但却不是总编的信物,只是代表着一小片区域的小说家分支罢了。 梳理着这些被铁梨醒木送过来的信息,孟彰对宋籍所在的小说家的资料也被搭建了起来。 小说家这些先贤们,要说学识、修养、功绩、德行等等方面,都是不差于其他诸子百家文化流派的。 但或许因为这些小说家们在落笔时候都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不断地去构建一方属于他们自己的小说世界,以至于这些小说家们寻常时候基本没能凑在一起。 偶尔能都腾出身来了,可那也是这些小说家们在彼此之间商量着逻辑和大纲,交流着各自对经验与收获,跟其他诸子百家流派里的支系彼此相互印证比起来,小说家却又是多了几分隔阂。 倒也不是这些小说家彼此之间会出现怎么样的矛盾,而是他们下意识地在创作过程中保持了距离,以免影响到了其他小说家的思路和逻辑。 思路不同、逻辑不合,放在平常人身上或许还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落在这些小说家身上,一个不小心,精心打造、苦苦养练的小说就要给毁了。 到时候,莫说是这些小说家手里的小说故事能不能演化成一方牢固、完整、强大的界域,直说这些小说家手里的故事,就会整个给垮掉,最终反噬到小说家本人身上。 孟彰眯着眼睛,细细揣摩着刚得到的对于小说家的了解和认知,慢慢有了个模糊的想法。 第326章 孟彰不由凝神,更仔细地去观察那铁梨醒木内中的片片琉璃,关注那琉璃通身浑然天成的纹路。 他心中那个原本很是模糊的念头终于被打磨出更清晰的轮廓。 然而,也是当它真正成形的那一刻,孟彰就将它搁置在了一旁。 诚然,这些小说家们走的道路跟他的很有几分相似,但实际上差异的地方也一点不少。 小说家们所搭建、构筑的故事界域里,骨骼、框架确实是每一个小说故事的逻辑与脉络,这一点跟孟彰的梦境世界雷同。 不同的是,小说家们和孟彰所用以填充世界的东西。 小说家们行走天下四方,恋栈市井,既是在提取故事灵感和人设,也是在借市井中的万丈红尘,引万民念力入醒木中,充作填补世界的血肉。 而孟彰的那些梦境世界 就目前来说,除了那方半开放出去给童子学学舍各位同窗使用的梦境世界以外,其他的所有梦境世界,基本都是以孟彰自己的心念在填充演化。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孟彰跟宋籍这些小说家们,道路就出现了分歧。 小说家们入世,在行集众之道;孟彰这里,因着年岁还小、修行时间也短,暂且还不需要面对入世还是出世的修行方式选择,他还处在独自一人积蓄力量的阶段。 当然,对于孟彰来说,这都只是暂时的。他总需要在某一刻,真正地决定自己的方向。 又仔细地看过那些故事世界,孟彰将心神抽回,转手把铁梨醒木双手递还给宋籍。 第993章 宋籍看他一眼,到底是收回了,没有再坚持。 如何?他问。 孟彰带了敬佩,一点也不讳言:很厉害的设想,很精妙的布置。 顿了顿,他又抬手叠拢,对宋籍一拜作礼:彰,受教了。 宋籍没有避让,直挺挺地坐在原地受了他的礼。 史家司马渠见得,停在宋籍身上的目光倏然就显出了几分微妙。 这人先前不惜得罪他们史家一派都要拿他在孟彰面前作衬,更连自己小说家的机密都拿出来交付孟彰叫他细看,可谓是一百步走了九十九步,就差临门一脚便能成事,偏他自己竟停下了? 宋籍压根就没有往旁边史家司马渠的方向分去一眼。 你既能看出这里头的精玄神妙之处,那该也是知晓其中还有更细致的东西吧?宋籍问。 孟彰笑着点头:诸位先辈着实了得。 孟彰能看出这铁梨醒木精玄神妙、不同凡俗,但他不知道这铁梨醒木的精玄神妙到底是什么,他更不知道这一切的精玄神妙到底是怎么布置、搭建出来的。 属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情况。 宋籍又问:你不想学一学吗? 孟彰尚且未曾来得及答话,宋籍就继续开口了:我知道你现在的修行还没有走到填补世界的地步,但你总是要走到这一步的,而且按照你的修行进度,必然也不会等太久。 你要学吗?他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孟彰听完,很认真地点头,说道:想的。 宋籍听出了孟彰还有话没有说完,便也不急着开口,只听他说。 但是先生,彰暂且还没有能拿来跟你们交换这些的东西。孟彰道,所以暂时也只是能想一想。 宋籍定睛看他半饷,忽然一笑,说道:不,你有的。 孟彰尚且还没有什么反应,原本静坐在侧旁仿如神像一般的两位门神就已经抬眼往宋籍这边看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什么神威沉降,没有虚空被封锁覆压,但恰恰正是这样,宋籍才几乎要被心头拉响的警报给逼得蹦跳出去。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宋籍保持着凝望孟彰的姿态:你有的。 孟彰快速地眨了眨眼睛,问:那么,先生您需要什么呢? 宋籍咧开嘴笑,无比清晰地道:你的一个承诺。 孟彰又问:什么承诺? 他没有犹豫,近乎是追着宋籍的话尾就问出来了,甚至言语间也不见什么担心,竟是笃定、把握的姿态。 宋籍奇异地看了孟彰一眼,似乎不是很明白孟彰那几分笃定是打哪儿来的。 孟彰面上笑意似乎是加深了少许:两位先生都是我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贤,或许在某些问题的处理方向上会有不同想法,但根本的立场 总是一样的。 宋籍愣了愣,旋即失笑摇头。 你这小孩儿可真是 另一旁的司马渠偏头横了宋籍一眼,催他道:行了,耍弄什么姿态呢,将想说的、该说的事情尽快说完,莫要平白耽搁了时间。 史家的司马渠这样说着,目光往外一瞥,扫过玉阶下方的那一众君臣,最后收了回来,再停在孟彰和宋籍这一边厢。 宋籍横了他一眼,半点不客气地驳他:你要是坐不住了,自个回去也就是,催我干什么? 史家的司马渠顿了憋了憋气。 宋籍的目光也是往外一送,说道:你要真是关心这一场朝争,那你也可以过去,反正你们史家不是有负责帝皇起居注的子弟在的么? 不必劳烦你在这里陪我们干坐。 史家的司马渠横了他一眼,却是转手摸出了一部空白册子并一支毫笔来。 你真以为这里只有那边的朝争需要记录? 宋籍会意地往孟彰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倒是。 以孟彰的志向、身份、能力和天赋,倘若他真拿定了主意,他必然会在炎黄人族族群的史册中留下一笔。 而面前坐在他侧旁的司马渠,恰好就是史家的人。 司马渠运转手腕,令毫笔饱蘸墨汁,快速在那空白书册上留下三个端正文字。 不是旁的,恰正是孟彰篇。 就这么一点距离,司马渠的动作也几乎没有遮掩,孟彰怎么可能看不见? 他一时哭笑不得,看着史家的司马渠问:司马先生,小子不过一个三尺身量的小郎君,尚还在童子学学舍里进学,哪里就有资格独立成篇了? 旁的倒也就罢了,这可是史家,不是什么志奇怪异类小说! 司马渠都没有给他分去一个眼神,一面在书册上端正落笔,一面回答他道:迟早的事。至于资格别的不说,只单你提出那变革两字的时候,你就已经具备资格了。 这一点旁边的宋籍倒是很认同。 他帮着司马渠道:青史落笔看的不是资历、年岁和身量,而是个体对族群的影响力。 从这方面上来说,你是够资格的,很不必担心这个。 第994章 孟彰看了看认真安抚他的小说家宋籍,又看看头也不抬端正落笔的史家司马渠,终究是摇了摇头。 所以,他重新看定宋籍,问道,先生需要彰拿什么来做交换呢? 宋籍的视线微不可察地扫视过一左一右分坐在孟彰身侧的两位门神,稍稍放松心神,道:我需要的是你的一个承诺。 需要我一个承诺?他重复着,也是在问宋籍。 宋籍点头,说道:你得答应我,在你的变革完成以后,只要你还存活着,你都需要尽量给予我小说家发展的空间,不能太限制我小说家。 孟彰沉默了片刻。 宋籍的要求既严苛也宽松。 严苛在于,孟彰跟宋籍以及其他小说家的先贤对所谓的小说家的发展空间来说,必定是有出入的。 是的,必定。 宋籍这等小说家先辈修行到现在,从来都是野蛮生长,几乎没有任何约束小说家的概念。在他们的小说故事里,几乎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从来不需要考虑能不能这样写的问题。 但孟彰不是。 孟彰见识过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知晓信息大爆炸中,到底潜藏了多少的隐患与祸殃,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限制,直接让小说家四下开花。 尤其这方世界还是存在仙神妖魔的世界,他要真是完全丢开手去任由他们发展,鬼知道最后会闹出什么样的纰漏来。 孟彰不确定这样的章章条条落到宋籍等一众小说家眼里,是不是会变成他对他们小说家的约束和限制。 而宽松也在于,宋籍这位小说家前辈几乎没有太过明确的标准。 变革到什么程度可以被敲定为完成,孟彰所应允给予小说家的发展空间到什么程度上可以被判定为足够 一切都很模糊,模糊到甚至不必太花费心思去寻找可操作的地方。 宋籍见孟彰还在思量,没急着给他答复,心下也是案子点头。 就该是这样的。 要主持、引导族群进行变革的人,起码就该得有这样的处事基础。 孟彰心里各种念头翻转反复,最后,他倏然抬起视线看定宋籍。 这一个问题 先生,我们需要更仔细地探讨一下其中的分寸。 这是自然。宋籍很是赞同地点头,又问,你心里有主意了吗? 孟彰很是谨慎,他道:只是有一点想法,更多的还是不周全。 宋籍点头,又将那块铁梨醒木递过去:那就日后再细说。这个,你先收着吧。 孟彰没去接。 得到了那许多的信息,孟彰已经很了解这铁梨醒木的份量了。 先生你真的要这会儿就将它给我? 这可是铁梨醒木,除了铁梨醒木内部储存的宋籍一系小说家所积累的万丈红尘、众生念力以外,还代表着宋籍一系小说家本身。 持有这一块铁梨醒木,孟彰可是能通过它调动宋籍一系小说家的力量的。 当然是真的。宋籍道。 孟彰沉默片刻,到底是伸出手去,将那枚铁梨醒木接了过来。 捧着铁梨醒木,孟彰站起身来,郑重一礼:彰,多谢宋籍先生。 一旁史家司马渠的手顿了顿,深深看了宋籍一眼,旋即手腕转动,在空白纸页上留下一行行字。 小说家洛阳一系主编宋籍,留小说家一系主编信物铁梨醒木予孟彰,约定来日再行商讨细情。 孟彰收铁梨醒木,作礼以拜。 宋籍受礼,乃作辞。 将孟彰篇的书册收拢,司马渠就迎上了宋籍和孟彰望过来的视线。 司马渠对孟彰颌首,先自站起身来,道:那我们这就告辞,不继续打扰你了。 孟彰没留人,作礼相送。 看着炎黄人族族群的这两位先贤离去,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才问道:接下来是要做些什么? 还得劳烦两位兄长陪我坐一阵子。孟彰看向晋武帝司马檐这一群君臣的方向,说道,毕竟,他们那边可还没有个定论呢。 第327章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没有拒绝孟彰,果真就陪着他,又在这阴世洛阳城的金銮殿中待了许久,直到这个朝会基本结束,祂们才转回了目光去看孟彰。 如何?神荼问。 孟彰颌首,说道:收获巨大。 郁垒示意他细说。 孟彰斟酌片刻,一面将手中记录着朝争结果的那些书纸收拢起来,一面看向那边厢的满朝君臣,说道:起码他们这些人的底线,我基本有分寸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 这确实不错。郁垒先道,又问孟彰道,那接下来呢?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 孟彰静默一瞬,看了看此刻正拾步走上玉阶,在龙椅上落座的晋武帝司马檐,又转眼遥遥往帝城东宫所在的位置看了过去。 他似乎有一阵子的犹疑。 不过他很快就摇头了。 第995章 这里基本没什么事,约莫是要回去了吧。孟彰道。 郁垒点点头,却是问孟彰:有一件事,我们想问一问你的意见。 问一问我的意见? 孟彰坐直身体,冲郁垒点头,说道:兄长请说。 神荼就问孟彰道:你觉得我们如果准备在梦海中立下一扇门户,你觉得如何? 在梦海中立下一扇门户? 孟彰沉吟片刻,先问:两位兄长盘算着在梦海中立下一扇门户,是准备在梦海之中做些什么呢? 为了探索我们两个作为门神的修行。神荼解释道,同时,我们也想知道,无边梦海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可以开发来充作我们这些阴神的助力。 孟彰恍然点头:两位兄长是想要为我们这些阴神寻找更多的可能,用以积蓄更多的力量。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齐齐一点头。 孟彰想了想,没有立时表明态度,而是问两位门神。 两位兄长,就目前来说,阴世天地里的很多地方其实也还散落在地府以外的吧。如今连那些地方都还没有收归到我们这一众阴神的手里,就已经琢磨着要往梦海那边立下门户,这 这是不是太贪了点? 郁垒就道:先预备着而已。何况我们两个就是负责守门守关的,其他仍未收拢回来的大大小小阴世界域自有其他的兄弟手足去负责处理,不必我们两个。 神荼也点头,带着些抱怨道:正是这样,我们每日里坐在鬼门关上巡查过关的阴灵,也是很空闲无聊的。 两位门神话语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孟彰哪里还不明白? 既然两位兄长觉得可行,那便依着两位兄长的意思决定吧,我 孟彰没有将话说完,就在两位门神的目光注视下闭上了嘴巴。 他不但不说话了,甚至还拿视线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扫视着两位门神。 我先问一句,两位兄长,你拿这事来问我,莫不是要找我来当个帮你们分担压力的冤大头的吧? 两位门神齐齐轻咳一声。 没有,绝对没有 不错,阿彰你得知道,我们两个就是想问一问你的意见罢了,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 顿了顿,两位门神对视一眼:你放心,到时候真要是弄出了什么岔子,叫各位兄长知晓,寻来问话的时候,我们两个当兄长的绝对不把你招供出来就是了。 孟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少许。 郁垒心下一松,又跟孟彰道:我们来问你,确是想要带上你一道的。毕竟阿彰你是个修行梦道的,我们带上你,或许能让你在梦道的修行上得到更多的收获呢。 孟彰听着,心里这才算是踏实了。 原是如此。 郁垒就道:不然呢? 不必理他,神荼将话语拿了过来,只跟孟彰说话,反将郁垒给丢到了一旁。 所以,阿彰你觉得呢? 孟彰思量过,又垂落眼睑,心神快速拨弄,映照那一方方初生的梦境世界,灵觉居然又有些触动。 将那跳动的灵觉暂且忽略,孟彰抬起眼睑再次看向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点头道:基本该是可行的。 可行就好。 两位门神当即就笑了起来。 看着两位门神的这个笑容,孟彰心下一暖,也不多作犹疑,直接就开口问道:这次可否烦劳两位兄长带上我? 孟彰自觉他必须得先开这个口。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没有当时就回答他,而是先询问孟彰道:你的那些梦境世界才刚刚搭建出来,后续必定是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心力和资粮去填充的。那些事情都还没有开始,你就开始再为后续更遥远的事情做准备 你处理得过来吗? 孟彰很老实地回答道:确实处理不过来,所以我只是打算等两位兄长出发梦海,在梦海中开辟一扇门户的时候,可以允准我同行做个旁观。 只是旁观?郁垒敏锐地捕捉住了其中的重点。 孟彰点头,近乎保证一般道:只是旁观。 郁垒看向了神荼,神荼点头:仅仅只是旁观当然可以,可如果你再要多做些什么,那是绝对不允许,阿彰你知道了吗? 孟彰不争辩,老实点头:我知道。 那行。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心里有了决断,待来日我们出发去往无边梦海时候,我们再来寻你。 孟彰面上就带了笑:就这样说定了,两位兄长,我等你们的消息。 这边三人闲话一段时间,那边厢的一朝君臣似乎也已经将该说的话说完了,方才还锱铢必较、争论得面色惨白近乎露出死相的满朝君臣此刻竟是落针无声。 太傅、尚书令、太尉等公相无声交换一个视线,都明白了上头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就是在报还。 晋武帝司马檐这人分明还记恨着他们晨早起等候在金銮殿中,妄图聚拢世家的力量来胁逼陷害他,便想要将他们拖在这金銮殿中,一直无声对坐直到晋武帝司马檐心气平息为止。 第996章 也对,他们头上这一位阴世龙庭的皇帝,早在阳世时候就不是个好惹的。 肚量狭隘到叫人直摇头。 幸而一众公侯卿相都早有准备,晋武帝司马檐要拖着他们,让他们在这金銮殿处干坐着,他们就安安心心地坐着等。 反正大家都是个经历过事儿、心智不俗的公侯卿相,谁还没有点耐心了? 方才他们还正在发愁要怎么消减皇族司马氏的气数呢,现在办法就给送到面前来了。 晋武帝司马檐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吗? 是,他确实是。 可这不代表晋武帝司马檐可以允许自家的臣属用这种方式来抵抗他。 目光扫过那些朝官,晋武帝司马檐随便搭在龙椅手背上的手指轻轻敲点。 龙椅上方盘旋的九爪神龙当空盘旋一绕,向着满朝文武大大咆哮一声。 没有多少人能看见九爪神龙的动作,但他们直接领受了这一声咆哮的力量。 这些朝官魂体震荡,几乎被震得散体了。 后果不算太严重的百官卿相尽管还能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得笔直,可这仍然不能消解他们心中接连蹿高的怒火。 晋武帝司马檐也是半点不惧,眼底含着一点笑意看着那些朝官的狼狈形容,问道:诸位这是怎么了?不若就 正当随侍在晋武帝司马檐身侧的大监一甩手中的拂尘,堪堪要伸手去怀中取那早已准备好的东西,眼角余光就瞥见侧旁快步走出来的一道人影。 那大监停下动作,悄然分去一道目光,同时传去声音,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可是东宫的太子殿下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那东宫来人见得他,先是放松了些,旋即传音回答道:殿下想要求见陛下,所以先遣小的过来看看。方大监,现下这是 那方大监摇摇头,传音道:朝会还没有结束呢。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见陛下,只怕还得等。 那东宫的来人连忙道:那小的先遣人东宫告知殿下。 去吧。那方大监点了点头,果然就看着那东宫的侍监招手叫来下头的小黄门。 小黄门当即转身,直奔东宫而去。 方大监见东宫的侍监带着讨好的笑容转过身来,带着点宽和问:殿下的意思? 那东宫侍监当下就笑了。 若不然,小的打哪儿寻来的胆气儿? 方大监只摇头,却不多说什么,就陪着人在金銮殿门外候着。 过不得多时,东宫司马慎就带着两个黄门从中门那里快步走来。 到得近前,司马慎往金銮殿那边看过一眼,抬手叫起那躬身与他作礼拜见的大小内监。 朝会一直持续到现在? 纵然司马慎不过是个东宫太子,轻易探听帝皇行踪不合规矩,甚至可以称得上逾越,但作为晋武帝司马檐身边大内监的方大监,却几乎不假思索地就答话。 是。 逾越还是不逾越,不是规矩所能判定的。它由帝皇本身判定。 帝皇说逾越,不是逾越也是,帝皇说不逾越,是逾越也不是。 而作为晋武帝司马檐最为爱重的嫡长子,莫说他只问这明面上的东西,就是他问得再深再细一些,也必不会有人跟他讲什么规矩。 司马慎张目往金銮殿处看去,又对方大监道:烦劳大监给我通传。 给他通传?在大朝会还在继续且很有可能还会顺遂晋武帝司马檐本人意愿一直继续下去的情况下? 但方大监甚至没有犹豫,当即就躬身应了一声,转身往金銮殿里去。 孟彰收回看着金銮殿门口的目光,又一次去查探他那些还在不断壮大的梦境世界的情况。 是准备要走了?神荼问。 孟彰点头:司马慎来了,这朝会便也要落幕。我们自该是归去的时候了。 郁垒看他一眼,又看看那边厢听见司马慎到来而神色微动的晋武帝司马檐,忽然问道:稍后这对父子之间必有一番争论,你要看一看吗? 孟彰转眼看了过去。 迎着他的视线,郁垒面不改色:反正我们现在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孟彰想了想,也是随意点头。 那便再坐一坐吧。 晋武帝司马檐听得方大监凑到身前来的话,往金銮殿大门处张望一眼:阿慎居然到了?传他进来吧。 金銮殿中那一众文臣武将也都默契地停住了话头。 司马慎迈过金銮殿高高的门槛,走入殿中,拱手向晋武帝司马檐作拜。 孩儿拜见父皇。 第328章 起吧。晋武帝司马檐抬手虚虚一扶,又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这金銮殿,是有事吗? 司马慎昂首立在金銮殿大殿之中,笑着轻快对上首的晋武帝司马檐道:父皇,是孩儿心下忽然有感,生出了许多的疑惑来,便想着来请教父皇,未曾料想父皇还在这里同诸位柱国大臣议政 孩儿冒失,还请父皇见谅。 晋武帝司马檐看得司马慎一眼,摇了摇头,起身离开龙椅,快步走到司马檐的近前,伸手轻拍他的头。 第997章 行了,你且等一等。 司马慎讨好地笑了笑。 晋武帝司马檐给了那方大监一个眼神。 方大监上前一步,站出来唱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或主动或被动呆在这金銮殿中超过一天多的诸位公侯卿相面上不见异色,各自一震长袖,抬手交叠跟晋武帝司马檐作礼。 臣等告退。 晋武帝司马檐抬了抬手:都去吧。 待到那满朝卿相尽数退出金銮殿后,晋武帝司马檐的手指屈起,不轻不重地在司马慎头上拍了一下。 你就是专门为了他们过来的? 司马慎咧嘴乖巧笑着,还不时拿眼神观察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表情。 孟彰没太理会晋武帝司马檐和司马慎父子两人间的互动,仔细地打量了司马慎半饷,心里隐隐更多了些判断。 这司马慎已经在开始修炼人族的转生秘法,且转生秘法近乎修成,大抵还有一个月,他就该转生阳世了。 郁垒也跟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不过一眼,这位门神便已经有了判断。 神荼也道:看得出来,他修行转生秘法的时间不长,但进展速度却很是惊人 孟彰接过了神荼的话:司马慎他该是对转生秘法有很高深的造诣。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赞同地点了点头。 孟彰一时沉吟,没怎么说话。 郁垒看了看孟彰,又看了看那边厢父慈子孝的两个人,忽然问孟彰道:你想插一手吗? 孟彰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郁垒、神荼这些阴神神尊本就是阴世天地孕育而出,天命之中就注定了祂们必将执掌轮回,帮助天地完成生死循环,尤其是郁垒、神荼这两位阴神神尊中的门神,对于转生秘法更是熟悉。 是以郁垒还真的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必。孟彰摇了摇头,他能不能如愿,暂且与我等无关,便只看他自己的命数罢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孟彰的声音顿了顿,忽然又抬眼去看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各位兄长可是有意在这司马慎做些文章? 郁垒先点头:是有一点这个想法。 神荼也道:单单就只是一个想法而已,我们都还没有真正决定下来呢。 孟彰无意识地偏了偏头,问:这是两位兄长的想法,还是所有兄长们的想法? 郁垒随意摊手,笑着道:旁的手足兄弟暂且还没有话传来。 神荼摇了摇头,说道:祂们其实也基本上默认了。 所以你们的意思真的是?孟彰不敢问得太直白。 不怪他小心,方才两位门神跟他说的打算在无边梦海中立下一扇门户的事情,已经再一次跟孟彰展示了诸位阴神对祂们彼此的态度。 虽然祂们各依神职、实力,按照不同的品级构建地府,但这样的品轶高低、从属关系通常只会出现在地府运转的相关事宜上,除了地府运转外的其他事情,彼此间仍然能保持着祂们各自的独立性。 祂们本也都是由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阴神。 孟彰担心问得太直白了,会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不太愿意提前透漏的消息播散出去。 没什么不好说的。郁垒好笑地摇头,随手又塞了一枚灵桃给孟彰。 神荼也给自己捡起了一枚灵桃。 是的,原本我们的打算很简单,就是想从人族族群里面寻找一些人手帮忙沟通生死阴阳而已。 孟彰已然能猜到两位门神的想法了。 看见孟彰的脸色,郁垒笑了一下。 当然,沟通生死阴阳只是第一步而已,我们后续的安排是要从这些能沟通生死阴阳的人手中挑选优秀的人来帮我们处理地府里的部分事宜。 神荼也道:不是我们要躲懒,实在是不找更多的人手,待我们地府正式执掌轮回以后,恐怕连最基本的运转轮回都会出篓子。 趁着现在地府还没有完全将轮回往生的权柄收拢回来,我们先试着培养、筛选人手,到时候临了临了就不必手忙脚乱了嘛。郁垒最后道。 孟彰抿着唇压下笑意,只点头道:各位兄长考虑得甚是周详严谨,彰受教了。只不过 郁垒和神荼对视一眼,旋即齐齐回转目光来看孟彰,问:但是什么? 孟彰轻咳一声,道:但是两位兄长是鬼门关的门神,平日里只需要负责镇守鬼门关 鬼门关虽然大了些,关隘也更为磅礴险峻一些,可是它毕竟只得一座,并不需要很多的门神乃至臣属来镇守。如此,两位兄长那鬼门关处也还是缺人,以至于需要两位兄长想办法给自己培训得力手下?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先是沉默一下,旋即开口。 划分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鬼门关确实只得一座,有我们兄弟两人便已经足够了,但是 阿彰,我们先前不是已经问过你,要准备着无边梦海中竖立一扇门户? 第998章 孟彰端正脸色,继续认真听。 现下梦海里的门户还没有真正立下,在无边梦海中是不是不该只立下一扇门户,还有更多更多的门户,我们其实都还没有真正的定论。不过,既然立下新的门户,就合该有新的门神才对。 我们选人,就是在为这事情做准备。 原是这样。孟彰已经完全想明白了,他再看向那边厢的晋武帝司马檐、司马慎两人,你们觉得,日后在司马慎身边,会出现能填补地府框架的人才? 郁垒点头:你来得晚,可能还不太清楚,但那司马慎 祂往司马慎的方向看过一眼。 他的眼睛特别的会看人。 神荼更详细地为孟彰讲解。 这些年来司马慎虽然困守东宫,自落到阴世天地以后就少有能外出的时候,但他其实一直有悄悄往宫城外送人,而这些人,目前看来个个都有一番能耐。 听到这里,孟彰了然地点了点头。 司马慎疑似重生。以他的这种经历,辨识人才、给那些还未起势发迹的人才合适的机会和位置,完成发掘人才、培养强者的成就,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各位兄长就盯上了他日后的班底?孟彰问。 郁垒笑着点头:反正司马慎打算转生阳世,从他那弟弟手中接过九州炎黄人族正朔,匡扶他晋司马氏的江山,必然要经历种种磨砺和争斗,正好就帮我们挑选人才、磨练人才了。 神荼也道:不论是那些尚未功成就半路夭折只稍稍显露出几分资质和锋芒的,还是那些功成名就以后身死落到这阴世里的,只要他们得用,只要他们愿意遵守我们的规矩,我们都要。 孟彰微微点头,帮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说道:如今也就是作为阴神神尊的诸位兄弟还未曾正位天地。待到诸位兄弟真正归位,地府收拢诸多权柄镇压阴世天地以后,地府便会是阴世天地里的唯一正朔,得阴世阳世两方天地所有阴灵共尊。 而晋朝的阴世龙庭孟彰摇了摇头。 且不论阴世天地的正朔名位到得那时必定归属于地府所有,就是空缺职位的数量,地府这边也是要远胜晋朝的阴世龙庭。 阴世天地的正朔归于它原本的主人,晋朝阴世龙庭哪怕在此之前能独·立·自·治,也得拜伏在地府的统·治之下。 地府,足足压了晋朝阴世龙庭一整个大层次。 倘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晋朝阴世龙庭里的官位不但已经有人了,后面还有不知多少人在虎视眈眈地候缺,等待着空置官位的出现。 尊贵不及人家尊贵,竞争压力还要远强于人家,要想在晋朝阴世龙庭里谋职只存在理论上的可能 都这样了,那些聪明人还会死盯着晋朝阴世龙庭,等待那虚无缥缈的机会出现?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齐齐胸有成竹地笑开。 孟彰跟着笑了一笑,也转了目光去看不远处的司马慎。 司马慎心头或许有些微寒意无端而来,但他却未曾察觉,仍在跟他的父皇晋武帝司马檐说话。 说起来,郁垒的声音将孟彰的注意力拉了回来,阿彰,有件事我们好像还没有询问过你的意思。 神荼也是一抚掌,在旁边叹道:是了,竟差点忘了还有这一件事。 孟彰看了看郁垒,又看看神荼,问道:两位兄长是有事要问我? 郁垒点头:阿彰,我们先前看了一下,你阳世天地的那两个血亲兄长,似乎是准备暂时离开安阳孟氏,入山修行? 孟彰应道:是有这样的事情。 他想了想,将目光放长、放远,望入阳世天地中的安阳郡里,找到孟昭和孟显两人。 说来也真是巧,孟昭、孟显这会儿已经将他们手上的那些安阳孟氏的族务交还给族内,自己正在家里收拾行装。 孟彰唇角又更弯了弯。 收回目光,他跟两位门神道:他们准备去往茅山修行。 孟昭、孟显两个既然都开始收拾行装了,那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必然是再瞒不过去的,他又哪里需要再瞒着两位门神? 郁垒、神荼这两位门神原还是想要说些什么的,但听得茅山的名号,两位门神不由得怔了一怔。 茅山吗? 两位门神几乎是瞬息起意,合于茫茫的地道,探查其中究竟。 孟彰没有错过祂们面上的神色变化,却也没有追问,只静等着。 片刻,郁垒的目光动了动,叹道:茅山吗?倒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神荼也点头赞同,更是说道:茅山那地儿似乎跟我们地府很有些联络,说起来,他们两个或许也能给我们地府做个补充。 说是这样说的,但两位门神落在孟彰处的目光却更多带了几分询问。 孟彰就笑道:如果合适,各位兄长跟我家里那两位兄长又是彼此有意的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第329章 那就这样决定了,待回过头来得了空,我们去接了他们二人过来,大家坐一起好好谈谈。郁垒道。 第999章 孟彰含笑点头,只又问道:到时需要我在场吗?我可以做个中人的 神荼笑着给他又塞了一枚灵桃过去。 不必你,我们自己来就行了,你还小呢,且忙你的修行去。 孟彰一时有些无言,只能带着点憋闷地将灵桃送入嘴里。 郁垒也冲他笑:这事阿彰你就别想了,纵然我们这边厢答应下来,你那两个血亲兄长孟昭和孟显也未必就会答应你。你耐心等结果就是了。 孟彰将一口桃肉咽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郁垒无声笑了笑,先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司马慎那里。 孟彰跟着两位门神的视线看了过去。 各位兄长准备在他转生这件事情上抬一手?孟彰问。 郁垒道:也不算是抬一手,不过是 神荼接过郁垒的话头,也道:其实也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将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各家收藏着的那些转生秘法给连根抹去。 孟彰听着这话,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些许无奈。 两位兄长可还记得,如今坐在祂们面前的孟彰就是炎黄人族族群的一员? 他可也是人啊!似方才那等机密就这样随口地跟他说了,完全不见忌惮防范的意思,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见孟彰那微妙的表情变化,又是一同笑了起来。 便是我们告知你了,郁垒问,阿彰你就会将这件事给泄露出去吗? 神荼也道:阿彰,你觉得你说还是不说,对这件事情能不能成功有影响吗? 告诉了孟彰又如何,他会说出去吗? 不会。 只因即便是出身安阳孟氏这一个一郡望族的孟彰,他也不觉得转生秘法可以被各个世族、望族私自保留。 世界需要轮回,众生需要轮回,而轮回,必须得公正。 要维持、确保轮回的公正,轮回的整个运转必须交付由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阴神神尊手里。 孟彰毫不犹豫地摇头,说道:我知道了。 何况,即便孟彰不说起,地府这些阴神神尊们打着的主意,炎黄人族族群顶层的各位大修士们难道就没有察觉到一点端倪么? 不可能的。 炎黄人族族群的那些大修士们不至于无能至此。 他们一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更多的动静,显然也是跟孟彰一样的想法。 天地需要轮回,众生需要轮回。 人族是天地众生之一,当然也不例外。轮回秘法握在炎黄人族族群手里,本是一件好事。可当那种种轮回秘法被死死藏匿在某些人手里的时候,事情就不对另。 那些掌握着轮回秘法的人,不再是能帮助增长炎黄人族族群底蕴、增强炎黄人族族群实力的助力,反倒是成为炎黄人族族群的桎梏,阻碍炎黄人族族群的发展和壮大。 郁垒冲他挤了挤眼,笑道:所以,不必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孟彰跟着笑了笑,脸色缓和了许多。 这边厢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在跟孟彰说起轮回秘法的事,那边厢司马慎恰巧也正跟晋武帝司马檐说起这件事呢。 阿父,孩儿想要跟阿父讨一样东西。司马慎一张带着稚气的面容端肃,格外认真地看着晋武帝司马檐。 晋武帝司马檐甚是稀奇地打量了司马慎一阵,才在司马慎的目光注视下轻咳一声,问:哦,是什么东西,非得要你特地来跟我讨要? 司马慎抬眼看向了晋武帝司马檐身后的虚空。在那里,一条九爪神龙隐于浓重云雾,半睁着眼睛瞪他。 不是太生气的样子,可也不是太高兴,更多的是无奈的纵宠和包容。 是山一样坚韧厚实的父爱。 顺着司马慎的目光,晋武帝司马檐回头看了一眼,也正正看见云雾中抬起视线看过来的九爪神龙。 一人一神龙目光碰撞交汇,似乎是在进行一场交流。 你想要什么?晋武帝司马檐又询问了一次。 司马慎抬起头看了看他,还是道:阿父,我想要我阴世龙庭气运神龙蕴养出来的一分龙珠。 晋武帝司马檐听完,侧身抬手往后头一招。 那条隐于云雾中的九爪神龙眼中神光一闪,颌下的龙珠珠光浮动。 只是一分龙珠就够了吗?晋武帝司马檐问,要不要多带一些? 司马慎摇了摇头,说道:我盘算过,一分已经是我承受的极限了,再多,我怕是在阳世天地那里停留不了多久就得重新回到阴世天地里来了。 晋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 那九爪神龙颌下的龙珠珠光莹润流转。过不得多时,就有一颗龙珠虚影从九爪神龙颌下飞出,落向晋武帝司马檐的手。 晋武帝司马檐将那龙珠塞给了司马慎:给你。 司马慎拿着那枚龙珠的手掌抖了抖,似乎是被手中龙珠的温度给烫伤了一样。 阴世天地里的一切俱都是阴侧所属,晋朝阴世龙庭的气运神龙自然也不曾例外。 然而,所谓阴极阳生,晋朝阴世龙庭那条气运神龙实际上又是由万万千千的晋朝阴灵气运汇聚所成的奇兽异相的颌下龙珠,却是阴侧阳属。 第1000章 和阳世天地晋朝皇庭的气运神龙相会,必定演化阴阳相合之道,更增添几分神异和生机。 有这一分龙珠在手,如果后续发展顺利的话,司马慎或许还能将晋朝的国势更往上推送一个层阶。 可这一分龙珠乃是阴世龙庭气运神龙所积累多年的部分精华,失却这一分龙珠,阴世龙庭气运神龙也不好受。 司马慎看向了那条九爪神龙,九爪神龙威严依旧,但比起方才来,却平白透出了几分虚渺。尤其是他颌下那颗龙珠,更是像蒙了尘一样的暗沉晦涩。 这其实还不是最要命的。 真正叫司马慎看着就心惊肉跳的是,随着这条九爪神龙的气机变得空乏飘渺,原本被祂镇压下去的灾气、殃气、怨气、恶气等等劫数诱因当下就像是找到了机会一样,异常活跃地四下流窜冲撞。 晋武帝司马檐没有错过他惊恐、担心的小眼神,他侧过身体,也去看那条因为孱弱不少而显出一二狼狈的九爪神龙。 不必担心,没事的 司马慎当即转了眼睛看过来,他很想不明白:阿父,都这样了,还说没事? 是,眼下看着这条阴世龙庭的气运神龙不过只是姿态有些狼狈,还能镇得住场面,可,可阿父他是不是忘了那些个叔伯兄弟了? 其实相比起那些正在不断冲击、撕咬着九爪神龙的各种戾气,司马慎还更担心司马氏一族的各支藩王。 他从来没有忘记,作为皇族的司马氏所以跌落到谷底爬都爬不起来的地步,内乱也是原因之一,且是仅此于关键原因的重要原因。 司马慎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 事实上,他并不是因为如今司马氏一族所面临的或是已经显露、或是还在潜藏的危局头脑发昏。 他早早就做过心理准备了,还不止一重,怎么还会为着这些事情动摇心神? 何况,那一分龙珠还是司马慎自己开口跟晋武帝司马檐求来的呢。 他真正想不明白、不能接受的是晋武帝司马檐的态度。 他阿父到底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到底还想不想继续掌持他们司马氏一族的江山了?! 当然没事。晋武帝司马檐笑着安抚他的嫡长子道。 眼见着司马慎的脸色越发难看,晋武帝司马檐收敛了笑意,牵着司马慎在那宽大的龙椅上一并坐下。 我儿,你忘了早先那份策论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的一句话,当即引来了这金銮殿中所有人、阴神的注意。 孟彰的那份?司马慎脸色倒是还算平静,可那说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无力。 他阿父果真是 都这样了,居然还打着趁机谋算孟彰的主意吗? 不错。晋武帝司马檐道,他手轻轻一招,那有些虚弱的九爪神龙就长吟一声,从云雾中飞出,来到龙椅的正前方。 飞到晋武帝司马檐和司马慎两人近前时候,那原本铺开连整个金銮殿都装不下的九爪神龙便缩成了一丈长短。 阿慎,晋武帝司马檐唤了司马慎一声,将他的心神拉回,今日的大朝会你虽然是临到了结尾才赶过来的,但想来你该也是清楚大朝会上这些臣属的姿态,知道他们对那份策论的渴求。 所以,只要我愿意松口,他们就必定抓紧时间将一切敲定甚至是做成事实,免得我反悔。 司马慎喃喃道:由此,短时间而言,世族这边都会安分下来。 晋武帝司马檐点点头,肯定了司马慎的话,随后才继续道:世族暂时安分,宗室里的那些人即便不甘心,也会被拖慢脚步。 就算是司马氏宗室里的藩王,做事也有大半是仰仗各世家望族的人手的,那些世家望族忙着践行孟彰的那份策论,忙着为自己的家族积蓄、攫取更多的资粮和名位,能分给司马氏宗室里的力量自然也会有所削减。 司马慎又低声道:宗室里的各位叔伯兄弟该当有两种选择 安分的继续安分,不安分的也得消停,又或者是跟着各家世族转头去抢各地方郡县府衙的名位。 而不论他们是哪种选择,怕都会有些嫌隙落在各位宗室藩王跟那些世族望族之中。 第330章 司马慎脸上显出几分怔忪。 郁垒、神荼和孟彰倒是脸色不变,都只坐在那里听着。 晋武帝司马檐抬手虚虚一点,那些还在不断冲击九爪神龙的种种戾气也跟着显化而出。 不过或许是因为九爪神龙收缩了形体的缘故,那些灾气、祸气、殃气、怨气等等戾气也都跟着收缩成一团团灰黑色的小云雾,竟令那条被种种戾气不住缠绕撕咬的九爪神龙像是穿行在云雾一般的轻盈灵动。 司马慎眼底平白又多了些古怪。 晋武帝司马檐没有多在意,只继续道:那些无知黎庶其实还更好处理。 经了今日这么一场大热闹,又瞧见后续各家高门世族的动静,那些黎庶更会认定这策论是好东西,便更会对这份策论保持热切和希冀。而待到朝廷将策论落到实处,这些东西 晋武帝司马檐一眼看向那条踩云踏雾的九爪神龙,轻笑一声。 第1001章 一团一团的云雾在司马慎眼前隐去。 当然只是隐去,这些云雾可是万民的怨念、恨意以及天地灾祸殃劫所显化,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消解的? 可即便如此,看着这些云雾一团团隐去,司马慎竟然也生出了一种错觉,真以为这些云雾所代表的怨念、恨意、天地灾祸殃劫也都在一团团地消散崩解。 怨念恨意会被消解覆盖,灾祸殃劫会被破解渡过晋武帝司马檐轻声道,随后更是笑了一下,毕竟,孟彰那份策论是真的很不错,不是吗?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落在晋武帝司马檐身上的眼神异常的淡漠。 相比起祂们来,孟彰倒还算是平常。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回转目光看见他的样子,不免有些无奈。 不成想,反倒是你自己一身轻松,事情压根就不上心。 孟彰就笑:不过是被谋算利用罢了,这天底下,谁人真的能只谋算旁人而不被旁人谋算衡量的呢? 何况,现下的我到底还是太弱了,实力不够,怨不得旁人。 想了想,孟彰却是劝说两位门神道:倒是两位兄长,莫要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才好。 祂们是阴神神尊,执掌阴世天地权柄,理当公正严明,不能偏私纵恶。不论祂们私下里对晋武帝司马檐、司马慎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观感,也都得按着阴律行事才好。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自也知晓这个道理,只跟孟彰道:不用担心,我们心里有数的。 若是两位门神别答应得太利索,态度也多少别扭一些,孟彰或许就信祂们的话了,但偏偏不是。 孟彰狐疑地看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真的? 郁垒当先就道:自然是真的,难道我们还会在这事情上诓骗你不成? 神荼倒是比郁垒更有分寸一些,见孟彰始终有点担心,祂便漏了些口风。 我们是阴世天地所孕育的阴神神尊,在阴律面前,没有偏私的可能。但不能做些什么的是我们,却不包括其他人。 说到这里,神荼笑了一下,目光又转向晋武帝司马檐和司马慎父子处。 就他们这样肆无忌惮、胆大妄为的性格,得罪的、祸害的人难道还少吗?我看,压根就不需要我们多做些什么,只依着阴律跟他们一条条清算明白,就够他们在各处地狱、刑罚中沉沦的了。 孟彰倒也真不是担心晋武帝司马檐、司马慎这些人,他担心的是郁垒、神荼这些阴神。 阴神尊荣贵重不假,但阴神也有祂们的约束和职责,可不能逾矩徇私。 兄长们心里有数就好。孟彰眉眼也缓和了下来。 可孟彰能放心安坐在那里,却不代表旁人也能有这样的福气,譬如司马慎就没有。 看着对自己的筹谋计较甚是满意的晋武帝司马檐,司马慎只觉得自己早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似乎又一次蹦跶起来。 阿父,你 晋武帝司马檐循声看了过来。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司马慎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仿佛再一次蹦跳起来的心脏又沉寂了下去。 他忽然觉得很心累,但绕是如此,该说的话,司马慎觉得他自己还是要再跟晋武帝司马檐分说明白。若不然,他真担心到最后他父亲还是会落得个跟上一世一模一样的结局。 阿父,你该知道,孟彰不是寻常小儿,他很不简单,你这样谋算他,将他利用到了极致不说,还始终没放弃捧杀他的心思,日后待他成长起来寻人清算因果,阿父你 你可有想过自己日后的处境? 司马慎越说越是觉得哀戚,竟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晋武帝司马檐面上的表情一点点收了起来,他偏转目光,看着这个几乎要哭出来的孩子。 许久以后,他叹了一声,说道:后果吗?我自然是有想过的。 那司马慎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嘴道。 晋武帝司马檐就道:孟彰天资卓绝,背后也不是完全没有倚仗,前景尤为光明坦荡,但那又如何呢? 晋武帝司马檐压俯下头来,跟司马慎平平相对,直直望入司马慎的眼底。 阿慎,我知道你一直都提着心,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万事俱都想着周全妥帖,好叫旁人心服气顺。他道,我不知道你这种担忧顾虑是打哪儿来,明明你在生前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晋武帝司马檐眼底似乎有些担忧在浮动。 司马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待他定睛细看去,却没找到什么痕迹。 但是,阿慎,晋武帝司马檐道,这天底下绝没有叫所有人都满意合心的万全之策。 再不愿意得罪人,也总还是会得罪人;再不愿意竖立强敌,也总还是会有强敌出现 尤其我们还是生在皇族,生在皇家。我们不争,不抢,不为自己谋算,不将那些跟我们立场有差的敌人踩到泥地里,我们又怎么能站在高处,怎么能带上帝旒? 第1002章 阿慎,你也得去争,去抢,才有你、我的无上尊荣。 直到晋武帝司马檐的头再度抬起,司马慎的目光才重新有了聚焦。 他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才能真正理解方才晋武帝司马檐、他的父亲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阿慎,先前因为种种缘故,我们父子相处的时间不长,我教给你的东西也不多,原本还想着慢慢来,但如今情势变化,你又要准备转生阳世成龙争位,那有些事情就不能慢了。 司马慎听着,心中也是酸涩。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向孟彰,示意他认真听、仔细记。 这可是你们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帝王心术,好好听一听,学一学,对你多少也是有些用处的。郁垒道。 神荼也道:就算你自己不愿意用也不打紧,知道、了解就行了,免得日后再对上这些人、这些手段的时候,因为没参透吃亏了。 不怪两位门神这般叮嘱他,实在是两位门神已经预料到孟彰的日后了。 决意要在炎黄人族族群里掀起变革的孟彰,日后的对手必定是一位位坐在龙椅上的帝皇。现在先了解一下他的对手,了解他们的所谓帝王心术,对孟彰必定有很多好处。 帝王心术孟彰沉吟片刻,也是点了点头,多谢两位兄长提点,我会仔细听的。 他自己确实没想过走帝王道,但他日后的学生,却未必不会有这个心思。何况帝王道简单地说就是御人之道,关键在于用人,在于维系体制之中的平衡,在于最大程度地激发人才的积极性和行动力。 这些手段其实什么地方都能用得上,学一学也是好的。 听得孟彰这样说,两位门神先是生出了几分欣慰,随后又一阵警觉,便又来提醒孟彰。 简单地学学就算了,可莫要学得太深,学得太深了,说不得就会歪曲自家的心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郁垒道。 神荼也点头:我们说到底其实还是修道之人,不是那些帝皇。倘若太过专注于这些,以至于偏倚了我们自己的道途,那就成本末倒置了。 孟彰肃容作礼而拜:两位兄长放心,彰会尽量把握住其中分寸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这才放松了些。 孟彰跟两位门神说话的时候,同样身在这个金銮殿中的司马慎也已经平复了心头莫名的情绪,重新找回自己方才想要说的话。 可是阿父,平白给自己招惹敌人,尤其是强敌,难道也是争龙夺位的必须吗?司马慎问道。 晋武帝司马檐眉关渐渐紧锁,他意识到了他和司马慎之间问题的关键。 他们对孟彰的判断各不相同。 阿慎,他的嫡长子,似乎认定了孟彰是他不应该招惹的强者,而且是必须得郑重其事、不能有一丝一毫怠慢和轻忽的强者,是能交好就不要中立、能中立就不要敌对的强者。 而在晋武帝司马檐自己的眼里,孟彰或许有资质、有背景、有气运,可他还是一个有待成长的小郎君,在他真正成长起来以前,皇族司马氏能压制得住他。而就算孟彰已经长成,皇族司马氏也仍旧能自保,了不起就是得退让几分罢了。 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在司马慎面上不断地梭巡。 司马慎没有躲闪。 看着这样的司马慎,晋武帝司马檐越发记起了司马慎的殊异之处。 他竟也平白生出了一二担忧来。 阿慎,晋武帝司马檐忽然正色唤了司马慎一声,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可以更明确地回答我。 司马慎猜到了晋武帝司马檐要问的是什么,他沉默着觑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眼,缓慢点头。 晋武帝司马檐缓下面上表情,故作放松:你只说你觉得能说的就行,也不用勉强。 司马慎再点头:我知道,阿父,你问吧。 晋武帝司马檐就盯紧了司马慎的眼,问他:阿慎,你是认为孟彰能在日后威胁到我整个司马氏一族吗? 我不知道。司马慎回答道。 晋武帝司马檐知晓他的嫡长子还有话没有说完,他望定了他。 关于孟彰,我的了解其实也不多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晋武帝司马檐很确定司马慎的这句话是真的。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阴神不好惹,地府不好惹,所以,就算孟彰现下还没有起势,但他必定也不是个好惹的。 第331章 不是好惹的?晋武帝司马檐大概也是觉得好笑,真就笑出了声来。 司马慎瞪他:阿父,你不信我? 晋武帝司马檐摆摆手,收敛了笑意,反问司马慎:走到至高处,将一切人、神、妖、魔、鬼、怪踩在脚下,真的简单吗?这一路走过来遇到的对手和敌人,又有哪一个是好对付的? 司马慎张了张嘴,却还是强调道:是这样没错,但儿觉得,孟彰会是这其中最难处理的一个!儿认为,在没有足够优势之前,最好不要招惹孟彰。 晋武帝司马檐听着,又笑了起来,问:哪怕他挡住了你的路? 第1003章 司马慎脸色微沉,不说话。 晋武帝司马檐盯紧了司马慎。同时望定他的,还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和孟彰。 跟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探究不同,孟彰眼底更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他其实也真挺想听听这个疑似重生者对他的真正态度的。先前在他们两个的那些或是直接、或是委婉的交流里,司马慎对他看上去似乎也比较坦诚,但孟彰仍旧好奇。 这多少会决定孟彰日后对他的态度。 晋武帝司马檐一直紧紧盯着司马慎,不允许他躲避。 不会什么?回答我,阿慎。 司马慎没有抬头,但有声音传了出来:如果他真挡了我的路,我不会让。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仔细打量了司马慎半饷,又各自转了目光去看孟彰。 孟彰对上他们的眼,笑着摇了摇头。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得一眼,果真就将那略略提起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虽然看上去似乎是司马慎更占据优势,但孟彰也不是吃素的。这两人真要对上,司马慎想赢孟彰可不容易。甚至,孟彰赢的几率还更大一些。 反正,祂们是更看好孟彰的。 孟彰又往司马慎、晋武帝司马檐那边看过去。 尽管司马慎低着头,将自己的表情遮掩在阴影里,不叫晋武帝司马檐看清楚。 可因为孟彰盘膝坐在玉阶上方,而司马慎跟着晋武帝司马檐坐在龙椅上,两人位置高度上的差距反倒让孟彰将司马慎面上眼底的情绪变化全都看了个正着。 原来我还是不想让 也是,我为了回到这个时间节点,付出了那么多,又怎么可能真的因为一个人,就试都不试一次选择放弃退让? 原来,我也是不甘心的。不甘心看着司马氏一族败亡,哪怕司马氏一族都衰落与败亡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我们自己。 那边厢的父子二人全未察觉到他们这边厢的动静,仍然在进行着这场父子间与众不同的教学。 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晋武帝司马檐问。 出乎他的意料,司马慎苦笑着不说话。 晋武帝司马檐原本已经绽开的笑容一顿,生生收敛起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 司马慎终于抬起眼睛来了。 他迎上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有。问题还很大。 晋武帝司马檐皱了皱眉头:什么问题? 郁垒、神荼和孟彰的视线又一次投过来。 司马慎咽了一口口水:阿父,你该是知道的,孟彰同地府那些阴神多有渊源,而地府里的一众阴神是阴世天地定下执掌、维持轮回的人选。 孟彰得那些阴神看重,成长速度比之儿要胜出许多,儿虽然比他年长,但过得些时日,这实力上的差距就会被孟彰抹平,乃至是超越。 儿没有,甚至是整个司马氏,也没有能钳制孟彰的手段。他面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苦涩意味,即便是儿有钳制、处理孟彰的心思,也没有能成功的把握。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实情就是,不论他们父子,又或者是他们整个司马氏一族对孟彰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也罢,他们都没有办法处理他。 晋武帝司马檐眉关紧锁:真的就到了这种程度? 司马慎扯了扯唇角,道:儿也没有必要诓骗阿父,不是吗? 晋武帝司马檐拧着眉关在那里坐着思量半日,问司马慎:如果我们拉拢更多的盟友呢? 司马慎摇头:不顶用。 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在司马慎面上梭巡半饷:是我们不会拉拢到足够多的盟友,还是即便拉拢到了所有我们可以触及到的盟友,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晋武帝司马檐等着司马慎二选一的答案,但司马慎给他的回答却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说:都是。 都是?! 晋武帝司马檐也被这个答案给镇住了,少顷没能反应过来。 倒是另一边厢的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当即就咧开了嘴露出个得意的笑容来。 连作为对手乃至是敌人的都如此忌惮你,阿彰,郁垒更是对孟彰道,了不得啊。 孟彰只摇头:哪儿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了?分明也是多有仰仗各位兄长的呢。 都不等郁垒再说话,神荼就已经开口了:且莫说我等还未曾正位天地,即便我等真的正位天地了,作为天定的阴世轮回执掌者和维系着,我们也不能偏私,须得恪守公正。 既是帮不了你什么,又怎么能说你仰仗了我们才有这般威名呢?神荼连连摇头,不对,你说得不对。 孟彰却也摇头:不是非得要各位兄长给予我什么便利,才能说仰赖各位兄长扶持照顾的。难道有诸位兄长在旁边照看,使得我能够对某些人、某些事说不,就不算是各位兄长对我的庇护了么? 哪有这样的道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很认真地想了半日,最终只能失笑摇头:我们说不过你。 第1004章 孟彰就带了一点得意:两位兄长说不过我,正正代表了我说得没错。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没抓住这件事继续跟孟彰分说。 郁垒往司马慎那边看去一眼,问孟彰:还要继续听吗? 孟彰站起身来: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我们回去吧。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跟着站起身来。 说起来,郁垒看着孟彰,问,那司马慎也不简单,阿彰你不多留心一些吗? 孟彰很是随意:不需要的。 神荼有些好奇,问:为什么呢? 孟彰回答道:就前期来说,司马慎跟我的目标多少是有一些相似的。 都是要稳住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局势,尽量减少内斗,争取更多的休养生息时间,积攒更多的有生力量。 那后期呢?郁垒问。 后期啊孟彰笑了一下,后期司马慎的对手就不是我了。 不是你了?神荼也问道,那会是谁? 孟彰没有太在意:谁知道呢?或许是哪个拥有争夺天下大志的人吧。 郁垒、神荼想了想,也不纠缠于这些个问题了。 倒也是,阿彰你虽有意在炎黄人族族群里掀起变革,但对那个位置却没有什么野心。司马慎纵然要找对手,也找不到你的头上来。 就只这么几句话的工夫,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就已经将孟彰这部分心神送回到他的魂体里去。 孟彰睁开眼睛时候,人还坐在他自己的马车上。 回去吧,孟彰的声音传出马车外,落在驾车的车夫耳边,莫要继续在这长街上逗留了。 马车外头坐着的车夫听得孟彰的声音,眼睛当下就闪过几分笑意。 恭喜郎主成功完成突破。 孟彰笑了笑,回道:也烦劳你的看顾了。 第332章 马车才刚刚驶到孟府府门前,都还没有挺稳,就有数十道人影从府门里冲了出来,将孟彰的马车团团围住。 大抵是怕惊扰到了马车里的孟彰,这些围上来的人谁都没有说话,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车,等待着马车里的动静。 车夫停住马车,跳下车辕站在一旁等候。 见得车夫这般动作,孟庙、罗先生等一众人尽都眼前一亮。 这是,这是不是代表着孟彰已经结束了一段修行,可以随意行走了? 孟彰掀开车帘时候,对上的就是孟庙这些人后怕、激动、欢喜和轻松的眼神。 孟彰跳下马车,双手交叠在额前虚虚一拜:彰冒失,连累你们担心了。 还没等孟彰的礼行到实处,孟庙便抢步赶了过来,双手搀扶着孟彰,不叫他继续行礼。 这不过是事有凑巧,如何能怨得你?孟庙摇头,随后就将孟彰往孟府里带,走,我们先进府里说话。 罗先生落后一步,跟陪同、护持在孟彰左右的甄先生行在一处。 我们都没收到什么求援的消息一路可还顺利?罗先生问道。 甄先生点点头:很顺利,出乎意料的顺利。 罗先生听着甄先生的话,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觉出几分异样。 任何拦截、妨碍的小动作都没有?罗先生有点不敢相信,跟甄先生确认道。 甄先生认真道:一点细微的干扰小动作都没有。 罗先生有些想不明白:这倒奇了 甄先生没有说话,跟着人群往孟彰的正厅去。 盖因今日得到消息赶过来查看孟彰情况的,并不只有居住在孟府里的孟庙、罗先生、青萝这一干人等,还有居住在帝都洛阳里的那些安阳孟氏族人。 这乌压压的一群人,如果全都拉到孟彰的书房去,且不说那地方能不能塞下这么多人,孟彰自己就先不乐意了。 所以还是正厅比较好,既正式又宽敞,免了很多麻烦。 罗先生也是聪明的,不过是跟着一大群人从府门处去往正厅的这一段路,竟就已经叫他将个中原因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了。他叹道,阿彰那一份策论才刚拿出来,即便是看在那份策论上,也会有一批人愿意退让一步,甘心看着阿彰顺利完成突破;而且,就算有人真的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说什么都要出手,我们孟氏、大晋朝堂也不是干看着的。 再有,即便是他们那些不乐意叫孟彰顺利成长的人里,也未必就没有人想要回头跟孟彰交好。 真要有人那样胆大,罗先生笑了一下,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人会站出来给阿彰搭把手呢。 甄先生看了一眼罗先生,提醒他:虽然阿彰现在大有乘风而起、得势多助、逢凶化吉、万邪不侵的气象,但该我们小心看顾着的还是要多小心些。 若不然,真让阿彰出什么事,莫说老师那里交代不过去,就连我们自己,都不能原谅得了我们自己。 罗先生先是一怔,随后一整面上表情,端肃且认真道:师弟你且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第1005章 甄先生盯着罗先生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稍稍满意地点头:嗯。 甄先生的目光转移开去,看着簇拥在孟彰、孟庙两人周围的那些安阳孟氏族人,悄声问罗先生道: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罗先生循着甄先生的视线看过去。 他们?罗先生回答道,他们都是听到了阿彰的那份策论寻过来的。也都是赶巧了,你们从太学里出来却一直在外间兜转不回府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孟府里。 甄先生听得,也是了然。 确实是巧。 到得这个时候,甄先生也已经洞悉了这些安阳孟氏族人的来意。 他们也是想要出仕啊 罗先生沉默了一瞬,忽然笑道:你这话说得,就像是天下里的大部分贵族仕宦都想要躲懒、避居山外一样的。 甄先生愣了愣,也跟着笑了开来:这倒是。 罗先生跟着孟彰这一群人等迈过正厅的门槛,走入正厅中寻了一个位置坐下,还不忘跟甄先生说话。 连居住在这帝都洛阳里的安阳孟氏闲置子弟都这般按耐不住,其他的世族郎君现下到底是个什么境况,如今也已然能猜到了。 大势如此,不论阴世龙庭里的那位武帝陛下心里在筹谋什么,那份策论他都拦不住了。 甄先生沉吟着在罗先生身侧坐下,一时没有接话。 罗先生看了看他,甄先生这才开口。然而,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一个问题。 师兄你觉得,那位武帝陛下拦截阿彰的策论,真的只是因为要教训阿彰,再没有其他的心思了吗? 罗先生一时也是沉默,随后才失笑道:怎么可能没有?但对于我们来说,眼下不是要去揣摩、猜测那位武帝的心思和谋算,我们要做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 保护好阿彰,我记得很牢固。甄先生道,我也不会轻易将心思分散到其他事情上,只不过,师兄 嗯?罗先生发出了一个询问的单音。 甄先生的目光在落于主位处的孟彰身上停了停:我觉得,倘若只得我们师兄弟二人的话,怕是没有办法妥善保护好阿彰啊。 罗先生顿了顿,问道:所以,你想说的是? 甄先生重新转了视线来看定他:师兄,我们传信给老师吧,请他再多遣派些人来。 罗先生沉吟片刻,目光也在孟彰身上流连过几回,但下一瞬他却是笑了起来。 或许,未必就需要我们来提醒老师呢。 甄先生也很快想明白了罗先生的意思。 但他皱着眉,又有些担心:老师在安阳郡那边,是不是也很难安排? 这是当然的。罗先生道,阿彰这策论不被启用也就罢了,一旦启用,朝廷放开了口子,给出机会 哪怕老师在安阳郡那边尽力安排、协调、周转,也很难比得上帝都洛阳这边来得诱人。 甄先生低低道:更比不上阿彰身边的机会更叫人心动。 两位先生默默地对视了一眼,齐齐一叹。 早先时候,孟彰更吸引人的不过是他的天赋与资质。 但眼下,随着孟彰的修为步步突破,又拿出那样一份搅动天下各方人心的策论来,显然,吸引天下人目光与关注的,已不再只是天赋和资质那样简单了。 我们是拦不住更多的人靠过来的,我们也不可能那样做,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 收住眼下的位置,追上孟彰的脚步,不能叫孟彰轻易就反超了他们,将他们给甩到身后去了。 虽然这大概是不能避免得了的未来,但晚一点总也是晚一点,不是吗? 两位先生达成了同盟,也不再说话,各自垂眸静坐,俨然是只旁观,绝不轻易搭话表态的姿势。 一众在正厅各个位置落座的安阳孟氏子弟留意到罗、甄两位先生的姿态,略停一停,转移开他们或是赞叹、或是得意、或是平淡、或是温和的视线。 孟彰坐在上首主位,先同正厅里坐着的一众人等道谢。 彰已无事了,多谢各位族亲记挂。 不必这般客气。安阳孟氏的一个郎君说道,只要阿彰你无事,我们也就放心了。 另一个郎君也道:对,阿彰你是我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关乎我安阳孟氏的兴盛衰落,可轻忽不得。 座中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定定地看住孟彰,见他确实没有任何不对劲以后才真正地缓和了脸色。 只即便如此,他的脸色之僵硬,仍旧是正厅中所有人的魁首。 孟庙目光也一直留意着那边,老人脸色一缓和下来,孟庙紧绷的心神就跟着放松了些。 继四叔祖,您是有话要说? 听见孟庙的询问,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孟继就不忍了,直接抓住了孟庙训导。 阿彰年岁小,经的事不多,慌乱之下出了些纰漏倒也罢了,只你作为同族伯父,竟也没有事先提点叮嘱着的吗?明明阿彰已经突破在即,你你为什么不盯紧了他,提醒他寻找合适的、安全的地方完成突破? 第1006章 知道今日这大街上,如果真有什么人铁了心拼着命不要也想毁了阿彰,阿彰会遇上什么事情吗? 阿彰的那份策论 都知道是好东西,都惦记着想从里头分出一杯羹,你就真将你自己最重要的事情都给忘了? 孟庙讷讷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觉得,这策论是阿彰提出来的,我们安阳孟氏总得要在这份策论上攫取到足够多的利益,才算是不枉费阿彰付出的心血。 我,我没想着要为自己谋取些什么 孟彰的眼底有光亮闪烁,虽然很快就隐去了。 孟继摇摇头:那为何阿彰会冒险在他的马车上完成的突破,而不是干脆就留在太学那边?只要阿彰开口,太学童子学里的那些大儒大贤也不会不同意的。为什么偏不是,反倒要冒险? 我,我孟庙无法为自己辩解。 孟彰在旁边见得,张了张嘴,就要帮孟庙分说。然而,还没等到他开口说话,孟继那尚且带着怒火的视线就转了过来。 孟彰闭紧了嘴。 孟继没说话,静等着孟庙的辩说。 但孟庙支吾了一阵,却都是没有寻到足够有力的说辞。 孟继就冷笑一声:我看你是在孟府里呼来喝去的事情太多了,都忘了你自己最该做的事情了。 孟庙被孟继这么一斥责,心里也觉出了无比的后悔。 阿彰真要被毁了,他们安阳孟氏要去哪里再找一个似他这样惊才绝艳的郎君来? 是我错了,孟庙低头认错,必不会再有下一次。 孟继这才缓和了眼神,偏移视线去看孟彰。 阿彰。 孟彰坐得笔直笔直,应了一声:在。 我就不问你缘何要在那个当口从管理更为严格、更为安全的童子学里出来,甘愿冒险在长街上就完成破境的事了。孟继道,你该是有你的判断,但是阿彰 孟继顿了顿,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于是他沉默半响,长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阿彰,相信你自己的判断。你身上的事情,你自己才是最为了解的那一个。 孟彰敛袖抬手作礼:彰,谨受教,多谢继伯公提点。 第333章 见孟彰受教,孟继也见好就收。 不然呢?当着数十族人、客卿的面跟孟彰不依不挠吗?孟彰作为安阳孟氏一族麒麟子的脸面要往哪里放? 你且记得就好。孟继叹了一声,缓和下语气,对孟彰道,阿彰,你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你在我们安阳孟氏的份量,远比你自己料想的还来得重要。 日后行事,你多想想家族,多想想家里的父母兄弟。你若真出了事孟继摇了摇头。 孟彰低垂了目光,看着也很有些愧疚。 原还想着停下来的,不料又多说了两句,孟继顿了顿,率先转移了话题。 阿彰,你才刚完成突破,孟继问,是不是应该先巩固一下修为?不若我们 他目光在孟彰身上停了停,看着他那一身异常平稳、不见一丝虚浮的气机,愣是说不完这句话。 孟彰摇头:不打紧,有什么紧要事的话现下说也是可以的。 孟庙看了看孟彰,又看了看孟继,随后目光一瞥,看见那些关注地看过来的孟氏族人,出声道:既然阿彰都这样说了,继叔祖,不如我们也不虚耗时间,先将事情给处理了,也好给阿彰留出更多的时间修行不是? 孟继想了想,心下也有了偏向,但他不曾出面拿主意,而是看向了孟彰。 孟彰明白孟继的意思,他微微颌首,抬头正面迎上厅堂各处看过来的目光。 我们便开始吧。他说道,看向孟庙,问,今日大朝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可有消息了? 孟庙点头,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叠书纸,又从中拿来一份递给孟彰。 今日参加大朝会的文武朝官应该是没有要遮掩、封锁消息的意思,大朝会才刚刚结束,大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和经过就传出来了。 孟彰将孟庙简单整理过的资料接了过来,低头翻看。 孟庙这才又将一份份的资料分给孟继、罗先生、甄先生等人。 孟彰、孟继等人翻看资料的时候,孟庙还在给他们做补充。 今日的大朝会讨论的内容不少,基本包括了吏部、水部、左右兵事等朝政要事,另外还涉及了些对待外族的态度事宜。不过真正重要的,还是在于阿彰的那份策论。 更准确地说,今日大朝会里的种种,其实都着落在阿彰的那份策论上。 听得孟庙的这句话,本来正在低头翻看手上资料的孟继等人脸色都带上了几分神采。 即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但那股子骄傲、自豪的意气却是叫人看得真真的。 孟庙也是压了又压,方才将自己面上止不住的笑容收住。 说起来,今日的大朝会里,武帝和各位公卿将相的来往交锋可真是精彩,我等没能亲见,实在是遗憾。太遗憾了 第1007章 一位孟氏儿郎将手压在资料上,低声跟侧旁的族兄弟说话。 也是没办法,我安阳孟氏虽然也是望族,但根基都在安阳郡里,在帝都这边没什么实力。想要改变,或许还是得看以后。 在他旁边坐着的那位孟氏族人倒是更想得明白,他一面低声答话,一面不住地看着坐在正中央位置的小郎君。 不会太久了他道。 但另一边厢的孟氏郎君听见,却是不甚赞同地摇头:我看未必。 不说临近,就是整个厅堂里坐着的人,也基本都分了心神过来听。 那位孟氏郎君自也都看见了。 他快速看了一圈厅堂里的人,心中还惦记着一件事。 阿彰才刚完成突破,纵然修为出乎意料地稳固,似乎不需要花费时间去巩固修为,可他仍旧需要时间去整理自己的修行。 他们不能在这里耽搁阿彰太多的时间,得尽快! 这样想着,那孟氏族人说话的声音尽管仍旧不疾不徐,可说出的话语却概括了许多。 你们忘了么?在阿彰显露出锋芒以前,我们安阳孟氏就因为得武帝看重而被各家有意无意排挤,除了牢牢把持着的安阳以外,帝都洛阳这里一直未能正式大开局面。 乃至到今日,我们连参加大朝会的资格都没有。 而过了今日,这位孟氏郎君先是看了看手上的资料,随后又看了看厅堂正中央的位置,我们就更不用惦记这件事了。 没有哪一位孟氏族人询问原因。盖因这其中的缘由,他们自己都能想得明白,压根就不需要旁人来给他们解答。 哪怕孟彰现在才刚刚开始进学,他所显露出来的锋芒也太盛了。 在他以前,谁敢想象一个还在接受蒙学的小郎君居然可以凭借一份策论搅动天下风云,生生让皇帝和满朝文武几乎撕破脸皮地争恃起来? 而,有了如此战绩以后,谁又还能想象孟彰日后的上限? 眼瞅着孟彰压不住,他们又怎么敢放手真让孟氏一族攻城略地? 只孟彰一人,已经让他们所有的儿郎尽皆黯然失色了,再让孟氏一族也承了孟彰的东风崛起壮大,纵以天下之大,又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其实关键还是在于阿彰。 一位孟氏郎君张了张嘴,却只说出了两个字来,后面的大半句话都被他给压在了舌底。 他也不可能说出来。 从孟彰进入帝都洛阳以来就一直在看着的呢,各位孟氏族人怎么可能会不了解他们孟氏一族的这位麒麟子? 孟彰无意入朝,而他的心思也从未遮掩过。 其实也未必就是坏事。一位孟氏郎君道。 其他孟氏族人也都默默点头,甚为赞同。 就阳世天地里晋朝皇位上坐着的那人的资质,就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的时局,明明白白的乱世征兆。 乱象已显,朝堂上的争斗只会越发的惨烈。稍有不慎落入局里,死的就不只带着官帽的那一个。 他们安阳孟氏有孟彰在,未来前景一片光明,哪里就要跟那些人争这一时? 保住性命等待阿彰的壮大,借着阿彰的护荫不断往上突破才是他们最平顺的路。 孟庙和孟继满意地看过这些孟氏族人,目光遥遥一碰,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满意。 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心血到底是没有白费。 当然更叫他们高兴的还是孟彰面上带着的平缓笑意。 罗、甄两位先生对视一眼,心里都是亮堂。 孟庙轻咳一声,将眼看着就要偏移的话题带回来。 好了,抓紧时间说正事,其余的回头再分说也不迟。 孟继作为在座孟氏一族中最辈分最高的那一位,也率先做出了表彰。 孟彰先是失笑摇头,随后一整脸色,郑重点头。 孟庙便继续开口。 今日大朝会上旁的事倒也罢,不是多么紧要。关键是朝堂对于阿彰那份策论的最终决议。 孟庙低头看过手上资料的内容,抬眼扫了一圈周围的族人和孟氏客卿。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不是在低头看资料,就是凝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经武帝和诸位公卿决议,阿彰的策论不删一文,不增一字,先在天下九州择取一些地域试行以观其效。待其成果出来,确定无其他祸患以后,再遍行天下,广泽众生。 顿了顿,孟庙将早已熟悉得倒背如流的资料翻过一页。 这些试行的地域包括:天下皇庄、琅琊、陈留、颍川、龙亢、山东、河西、燕云 在座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并不都是愚钝到蠢笨的人,只听这些所谓试行地域就知道今日这大朝会里,武帝和满朝文武公卿在经历过一场厮杀辩驳后,终于达成了使得他们几方都相对满意的结果。 天下皇庄加入试行地域就是很明显的一个标志。 尽管早在今日大朝会以前,武帝司马檐就有意在皇庄里践行这一份策论,以争取提高皇庄的实力以及产出,但在大朝会上正式通过这样的谕令和不经过大朝会只由武帝自行发下口谕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第1008章 前者,乃是再正经、再肃穆不过的国事,关乎家国大势,非同寻常,不论后续再怎么调用国家资源都是可以的。 而后者则仅仅只是武帝司马檐的个人家事,皇庄上遭遇的问题也只能用武帝司马檐自己的家底去处理、应对,不能擅自调用国朝的力量。 以武帝司马檐的脾性,真要是皇庄里出了什么事,而国朝里又有解决的办法,他是不可能守住国事和家事之间的边界,完全不调用国朝的力量的。 朝会、宗室里的人心里都很明白,很多时候他们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武帝司马檐将事情蒙混过去。 可那是没有人想要跟武帝司马檐较真的时候。 一旦朝会上的那些世家公卿将相、宗室里的各支藩王有了他们想要做而武帝司马檐不会允准的事情时候,往日里武帝司马檐的那些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蒙混过去的事情,就会成为他们手中的把柄。 晋武帝司马檐又怎么可能愿意让自己被胁迫着点头? 所以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出现,他先行将皇庄也纳入了试行地域。 至于皇庄遍布天下富庶之地,皇庄的试行结果其实对整一个策论的成效查验没有太大帮助,反而还多有影响这件事 重要吗? 一点都不重要! 满朝文武,就没有人关心这个。他们更在意的是他们自家的地盘能不能被列入名单中。 而跟天下皇庄被纳入策论的试行地域一样,琅琊、陈留、颍川、龙亢、山东这些地域的结果对孟彰那份策论的成效查验其实也没有什么帮助。 第334章 这些地点出现在如此一份试行地域的列表里,唯一的用处就是让武帝司马檐、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能更多地专注自家,从而让更多的机会落入其他此等世家望族乃至寒门、平民手里。 但这样的希冀能够达成几分,所有人都没有办法保证,还得看后续。还得看 这些只在皇族之下的顶尖世族们,是否还对天下黎庶存有一点悲悯,而不是贪婪得恨不能尽揽天下好处。 孟庙看了看手上的资料,眼角余光落到厅堂正中央位置,在孟彰面上转了转。 阿彰费心召集手下能人共议出如此一份策论来,可不是为了让皇族、皇帝、各家世族高门更狂暴地吞食天下人血肉的。 只希望那些人能有分寸,不要太过份了才好 孟庙心下这样想着,尽管他对此也很没有信心就是了。 没有谁,比掌理世家大半事务的人还要了解世家、了解世家的人。 孟彰没有错过从厅堂各处投递而来的复杂目光,但他没有太在意。 皇族和世家的贪婪他也很清楚,他从不敢高估那些人的德行。可他更知道,皇族和世家再想要做什么,都需要时间。 他们需要时间让这份策论落到实处,他们也需要时间来让这份策论向他们真正地展示它的效果,他们更需要时间来侵吞这份策论留给天下人的空间。 打从一开始,孟彰所想给予天下人的,就不只是这份策论所带来的更丰厚的田地产出,还有完成这份策论所需要的机会。 机会,是让天下寒门子、平民子能够一展所学,真正睁眼看清楚天下的机会。 而那些因这份策论落到实处而提高的田地产出、那些更融洽更团结的邻里关系,则是赠予更多更多专注埋头乡野间的天下黎庶的。 让胸有志向的寒门子、平民子有机会展现一身所学,让只求温饱安居的黎庶获取更多的粮食以及勉强自保的力量,便是孟彰对这一份策论前两年的期许。 是的,仅仅只是前两年。 两年时间过去以后,这一份策论会不会变形,又是以怎么样的一种速度被歪曲,已然不在孟彰的期许范围了。 那当然不是因为孟彰就不再在意了。 不是这个原因,而是 孟彰只得一个人,即便算上能站在他这一边的那些人,相对于皇族和各大世族高门来说,力量也还是太过简薄了些。 皇族以及一干世族高门或许不会真的打杀了孟彰,可要针对孟彰,还真是一点不为难。 孟彰抬起眼睑对上孟庙的视线。 孟庙笑了笑,先自收回目光,继续与厅堂中的一众人等分说。 大朝会结束以后,朝廷正式颁下圣旨,着令将阿彰那份策论在各处试行地域铺开 孟庙顿了顿,又道:上头的那些世族基本上已经开始动作了。 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早在前两日时间,那一众世族高门的郎君就已经在做好准备了。 现在我们孟氏需要考虑的是,我们是不是也该动一动。 孟继看向了孟彰,问:阿彰,你的意思呢? 孟彰并不急着应话,他团团看了一眼厅堂里坐着的人,细看过他们的面色,才说道:我想先听一听各位的意见。 孟继便颌首,看向了座中的族人和客卿。 坐在孟庙下首的一个孟氏郎君见厅堂中的目光尽都汇聚到他的身上,便知道这一回是要从他这里开始了。 我以为我们可以先试一试。 第一句话出口的时候,这位孟氏族人还以为自己说得会有多艰难,不料竟然还好。 第1009章 他悄然放松了些,继续说道:他们排挤我们安阳孟氏只是私下里的,明面上一直都还过得去,我们试一试,即便还是会被排挤,也总还能从他们那里要来些位置。而且 他往上看了看孟彰的方向。 这份策论是阿彰提出的,如果策论被朝廷所取用而我们安阳孟氏却连一点应和的表示都没有的话外头怕是要无端生出些风浪来。 这话很是在理,不独独是一众孟氏族人和客卿,就连孟庙、孟继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位孟氏郎君于是又更轻松了些。 我们向中□□那边递帖,中□□不管怎么想,又是个什么样的立场,总还是要给我们孟氏一个说法。 当然,他很快又补充道,我们孟氏也得注意分寸,不能太轻易就松口,也不能太不依不挠。 太容易松口,或许是能让皇族、各大世族信了我们安阳孟氏没有太大的野心,但也会让人觉得我们安阳孟氏太好欺负了些。 太不依不挠也不好,很容易会让那些人以为我们野心勃勃,到时候那些人合起来暗地里对我们出手就不好了。 待他将话说完,抬眼往上首孟彰位置看过去的时候,孟彰点了点头,赞道:说得很有道理,畅叔祖,你觉得我们安阳孟氏在中正那里的分寸是什么呢? 果真不愧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明明他和孟彰先前才见过一面而已,竟然也是很了解他的样子。 那孟畅郎君心下赞了一声,面上却只有谦和的笑意。 该是中品散轶。孟畅道,有名无权。 孟彰点了点头。 孟畅也不再多说话,只将目光看向他对面位置的孟氏族人,无声示意。 那位孟氏族人回了一个眼神,旋即便也开口道:尽管中品散轶这等官职对我安阳孟氏来说也不是全无好处,但倘若我安阳孟氏对这些官职太过上心,反倒会架空我安阳孟氏的根基,可谓是得不偿失。 是以我提议,我安阳孟氏的主要注意力,还是应该集中在安阳郡中。 孟彰和孟庙同时转了目光看过去。 但不论是说话的这位孟氏族人,还是其他分坐在坐席上的扎根在洛阳帝都的孟氏郎君,面上都很是认真。 孟彰和孟庙两人的目光一碰,都看见对方眼里的了然。 如果一个孟畅是例外的话,那么这个呢?其他安坐在自己位置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对意向的孟氏族人呢?他们也还能是例外吗? 不可能的。 所以情况就很明显了。这些先前一直扎根在帝都洛阳这里,隐隐有同安阳郡中的孟氏分支别宗之势的孟氏族人,如今已经消去了自立门户的心思,选择靠拢安阳郡中的孟氏。 这很不容易,孟彰和孟庙都明白。 自立门户不是说一声就可以的,他们事先需要做好很多准备。所以现在帝都洛阳里的这些孟氏族人选择重新靠拢安阳郡中的孟氏,就代表他们需要放弃先前所花费的心血,接受被安阳郡一脉调度的命运。 接受自己的心血得被自己否定不容易,接受他们仍然得听从安阳郡一脉调度的命运也不容易,如今心平气和地坐在孟彰和孟庙面前、全心全意帮着安阳孟氏谋算同样不容易 可即便如此,帝都洛阳里的这些孟氏族人还是做到了。 孟彰心下慨叹之余,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帝都洛阳里的这些孟氏族人有底气自立门户。 单只看今日这些孟氏族人的表现,在整体的素质上就比安阳郡中的那些孟氏族人强。 那位孟氏族人继续道:正好,安阳郡也在这一次的试行地域里,而梧族兄又是安阳郡城隍,有他在上头总揽,安阳郡必是我们孟氏的。 原本孟氏就是安阳郡中的地头蛇,哪怕是其他的安阳郡望族也不过是聚在一起才勉强能跟孟氏抗衡。 如今安阳郡被列入孟彰那条策论的试行地域,无疑便是朝廷放出的一个信号。 先前对于安阳郡中各族争斗做壁上观的他们,如今有了偏向。 他们支持孟氏。 更准确的理解是,朝廷将一直隐隐卡着的安阳郡开放给孟氏,以换取孟氏对后续朝堂上的利益争斗保持沉默。 说到这里,那位孟氏族人略停了停,重又看向孟彰的位置。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阿彰你的态度。 孟彰点头:我知道。 朝廷要孟氏沉默,其实就是要孟彰沉默。 他不说话不代表别人也不说话。 孟彰掩去眼底的嘲讽,心头的算盘一拨一弄打得噼啪作响。 起码两年的时间,应该够孟彰教出一些人来了。有那些人领头,又亲身体验过联合的强大的百姓所能爆发出来的力量 孟彰的眼睛微亮,少顷才恢复过来。 瞧见孟彰的状态还算平和,厅堂中坐着的一众人等俱都无声松了口气。 阿彰能接受就好。 倒是相对更了解孟彰的孟庙、罗先生和甄先生三人,视线一遍遍地看着孟彰,都觉得不同寻常。 他真能这样的平静?又或者,在他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第1010章 那位孟氏族人又道:既然我们可以深耕安阳郡,将安阳郡彻底掌握在手里,那么帝都这里,我以为可以缓一缓,一切以安阳郡为主。 孟彰不急着应答,只问坐在孟庙对面的孟畅道:畅高祖的意思呢? 孟畅点头道:可以。 孟彰的目光又一一往厅堂中的各位孟氏族人看过去。 那些孟氏族人也甚为干脆,各个点头道:可以。 孟彰便回转目光看向孟庙。 孟庙会意,从座中站起,向着四下作揖一礼:既然各位族亲都没有意见,那稍后我会联络安阳郡中,告知族里。 孟畅率先点头道:理应如此。 其他孟氏族人也都齐声附和,面上带着笑意,全不见一点不满。 孟庙带着笑重新入座。 孟彰及厅堂中的一众孟氏族人便又看向了孟畅下首位置的那一位。 那一位孟氏族人想了想,往罗甄两位先生的方向看去一眼,跟孟彰道:我安阳孟氏既然承接了朝中好意,决定深耕安阳郡中,那么必然会进行人手的大幅调度。如此一来,先前我们各家所收纳的客卿可能就要被闲置。 然而,各位客卿先前也为我们孟氏一族劳心劳力,我们孟氏也不好就将人给丢在半空,不如为他们做些安排? 罗甄两位先生虽然坐在另一侧,此刻面色也缓和了些。 孟彰、孟庙、孟继齐齐点头:合该如此。 罗甄两位先生从座中站起,作揖拜得一礼。 我二人代其他人等谢过各位。 以孟彰为首,厅堂中的一众孟氏族人也都站起身来,躬身作揖还了一礼。 义理之所在,自当周全,两位先生客气了。 第335章 待所有人重新坐回去以后,孟彰便张目往下方看了一眼,又问:可还有旁的事情吗? 依着各位孟氏族人的坐席轮下去,在孟彰这句话以后,又一位孟氏郎君开口说话。 虽然自朝堂里的相关谕令正式发下也才不过一日时间,但三省各部曹官员都多有走动,他们相互联络、动作频频,倒是叫原本还很有些错乱复杂的各方力量显得清晰了些。 听着这话,孟彰也已经能够猜想到一些朝堂内外的光景了。 那位孟氏郎君看了看孟彰的面色,继续道:我以为,即便我们孟氏要深耕安阳郡中,也应该多留意朝堂上的动静。闭目塞听可不应该。否则,一旦有什么风波将我们安阳孟氏给牵扯进去,我们的麻烦会很大。 有道理,孟彰点点头,又问,还有吗? 另一位孟氏郎君看了看上首的族人,便开口道:有的,除了先前继叔祖和各位叔伯、族兄提到的那些以外,还有一件事。 孟彰静等着。 那位孟氏郎君就道:在朝廷之外,据说诸子百家里的各位大贤,似乎也都各有动作。 诸子百家 孟彰想了想,问:可有更详细的相关资料? 那位孟氏郎君苦笑着摇头:时间太紧了,来不及探查。 孟彰便安抚道:倒也是,大朝会结束到现在也还没有一日呢。慢慢来吧,如今这朝野内外的局势之纷乱错杂,远胜往日,慢慢来才能更安稳,也探查得更仔细、准确一些。 那位孟氏郎君受教地低了低头:阿彰放心,我们会注意的。 孟彰笑着点头,目光移向下一位孟氏族人,问:还有吗? 那被孟彰目光看定的孟氏族人略定了定神,道:还有就是 就在这几日时间里,阿彰你以及我们安阳孟氏的声名在帝都洛阳以及周遭的县镇都传开了。 那位孟氏族人说起来的时候,面上仍然能够看到深深的震撼。 旁的暂且还没有看见,但这几日有大量的外来香火、气运汇聚到我们安阳孟氏一族中来,尤其是在大朝会结束朝廷令旨正式颁下以后,汇聚而来的香火和气运更有跃迁之势。 孟彰怔了怔,随后连连摇头。 我原也不是为着这个 香火,对于那些普通百姓来说,也是很珍贵的食粮,平常他们自己是不愿意受用的,都是收着等到饿极、窘迫极的时候才拿出来续命的。 至于气运他们或许有些人知道这玩意儿的存在,但绝大多数的人怕是连听都不曾听说过的。 可即便如此,他们自身的气运也仍旧是各自分出了一丝一缕汇聚到孟彰这里,汇聚到安阳孟氏这里。 自觉受之有愧的孟彰又问:这部分汇聚过来的香火和气运,如今都到了哪里? 那位孟氏郎君一时不答,目光看向孟庙和孟继位置。 孟彰的视线也跟着看了过去。 孟庙就道:都在呢,阿彰要怎么处理这些香火和气运? 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孟彰就有了主意。 我打算分还出去。 分还出去? 孟庙、孟继、孟畅等一众孟氏族人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彼此眼底面上的不舍,但没有谁阻拦。 第1011章 孟庙也只问道:阿彰准备要将它们分还给谁呢?是那些供奉香火、气运的人,还是还是协助阿彰你拟定那份策论的一众贤才? 前者,算是退还;后者,则该算是分工酬谢。而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然而孟彰却摇头,说道:都不是。 这会儿不仅仅是孟继、孟畅等人,就连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也都有些迷糊了。 都不是?那阿彰是要将那些香火、气运分渡给谁? 分渡给谁?当然是孟彰日后的学生。 孟彰既然有意播撒知识,广布教化,所收的学生必然就不会只有一两个。而他的这些未来学生之中,必然会有人要从荆棘中走出来的。 到时候,这些分渡给他们的香火与气运,就会是孟彰、是天下百姓给予他们的第一份资助。 有这些分渡给他们的香火、气运作为在,孟彰也就不怕他看好的那些学生们会在中途夭折了。 不过那都是日后孟彰行走梦境世界教导学生的事情了,现下的话,孟彰很不必与孟庙这些无关的人细说。 他只道:待日后你们也就知道了。 顿了顿,孟彰又问孟庙、孟继这些孟氏族人道:这几日从各处汇聚而来的、新增的香火和气运都是跟孟氏原本的香火和气运分隔开来的吧? 孟庙、孟继等人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孟彰便点了点头:如此,我也就不担心了。 孟庙、孟继等人齐都保持沉默。 孟彰看向他们,问:你们是有什么建议吗? 孟庙、孟继等人齐皆摇头。 孟庙更是道:这些香火、气运乃是因阿彰你而来,由阿彰你处理分配再合适不过了,我们没有其他的意见。就是 他看了孟彰一眼,很坦诚直白地道:我就是稍稍有些心疼罢了。 孟继、孟畅等孟氏族人也都是一脸赞同。 孟彰失笑,无奈道:这些从各地百姓那里汇聚过来的香火、气运都寄托了他们的一些愿景的,若是那等不计较的,香火、气运收了也就收了。可我们孟氏真就缺了那点香火、气运吗? 无功不受禄,各位叔伯爷祖倘若愿意趟入浑水中去为他们做些什么的话,我倒是不介意将这些香火、气运分一些给各位。各位叔伯爷祖真的愿意吗? 孟庙、孟继、孟畅等人都还未曾细细思量权衡,当即就摇头了。 不必,不必,阿彰你不必考虑我等。 就是,就是,阿彰你只管按着你的意思分划这些香火、气运就是了,不必在意我等的 看着孟庙、孟继、孟畅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孟彰又是摇了摇头,只道:我知道了。 孟庙、孟继、孟畅等孟氏族人齐齐松了口气。 孟彰心中更觉无奈。他先自将话题重新给带回来。 还有吗? 厅堂中坐着的一众人等尽皆摇头。 孟彰再问一次:所以,眼下帝都洛阳里跟我们安阳孟氏一族休戚相关的也就这些事了? 孟庙、孟继、孟畅等人陆续点头。 孟彰道:既然如此,那么 孟彰先看向了孟庙:族中发展方向这样的事情,不能只由我们这些人一头做决定,还得跟安阳郡里的椿高伯祖和梧高祖父他们商量。 孟庙点了点头,对孟彰道:这件事只管交给我,阿彰你且放心便是。 孟彰笑着点头:那就劳烦庙伯父你了。 随后,孟彰的目光就落到了孟继的身上。 我与帝都洛阳中的大中正也有一些交情,中□□这边,阿彰你若是放心的话,尽可以交给我。 孟彰就笑:这事交给你,我哪儿还需要费心? 孟继面上眼底的笑容越发慈蔼了些。 接下来,便是孟畅了。 孟彰看过去,孟畅也正迎了目光看来。 相比起孟庙和孟继,孟畅还更多了些犹疑和忐忑。 孟彰面上笑意不减,看定他的眼睛,问道:那些从各处百姓汇聚过来的香火和气运实则是他们对我们孟氏、对我的希冀和请托,我既然决定收下它们准备另行分配,就是将这些希冀和请托承接了过来。 偏我如今修为浅薄又诸事繁忙,轻易腾不开身来给予他们反馈,便只能将这件事托付出去。 就不知畅伯父你能不能帮我将这件事接过去呢? 尽管孟畅先前已经有所猜测,可他也没有想到孟彰竟然会将这件事交付给他。 我?他愣在原地。 当然是你。孟彰点头,看着孟畅眉宇间缠绕不去的那一丝平和,又笑着问了一回,畅伯父你的意思呢? 孟畅回过神来,就道:我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我不知道,这事情我能不能做好。如果出了什么问题 阿彰,他说着话,面上也带上了些担忧,会不会影响到你要做的事情? 孟彰道:不会。 第1012章 孟畅这才放松了些,道:那我就试一试吧。 孟彰点点头,目光一转,看定了罗、甄两位先生。 诸位先生能接受我安阳孟氏的邀请,成为我安阳孟氏的客卿,总是和我安阳孟氏别有一番缘法的,何况往日我安阳孟氏的崛起和壮大,亦少不得他们的一份助力。 孟彰说着话,向两位先生致谢般地低了低头。 如今我安阳孟氏要转换方向,必然会跟各位先生自己所择定的道路存在某些分歧。倘若各位先生愿意跟我们孟氏继续携手走下去,那我安阳孟氏自然是满怀欣喜。 可如果我们彼此之间无法再相互扶持,也不必勉强,大家好聚好散便是了。 不过在那之前,为了酬谢各位先生对我安阳孟氏一族的信任和帮助,我安阳孟氏也该为各位先生的后续安置出一把力。 罗、甄两位先生脸色齐齐一整,比方才时候还要认真许多。 他们知晓,此刻坐在这里的,并不只是他们个人,而是安阳孟氏一族的所有客卿。 孟氏的意思是?罗先生问。 孟彰就道:我安阳孟氏在这帝都洛阳里经营这么多年,也算是有些家底。这样,如果各位先生有自己心仪的去处,我安阳孟氏可以帮忙做个牵线,让各位先生的日后能更顺利些。 当然,各位先生如果不需要我们孟氏帮忙牵线搭桥的,也可以从我孟氏一族的库房中免费领取一件阴器,也算是全了我等之间的这一场缘法了。 甄先生问:不知我们可以领取些什么呢? 孟彰道:稍后庙伯父会整理出一份簿册来的,上面的东西都可以随各位先生挑选。 听到提及他,孟庙的目光立时就看了过来。 这会儿见罗、甄两位先生看定他,他当即就点头道:很快簿册就会整理出来的。 罗、甄两位先生对孟庙点了点头。 阿彰,如果有人还愿意留在孟氏一族呢?甄先生问道。 孟彰就带了笑:愿意继续留下的各位先生可以选择也领取一件阴器,亦可以选择多领取一个月的供奉。都只随那位先生的心意。 罗、甄两位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孟彰又问:两位先生还有什么疑问吗? 第336章 没有了。罗先生道。 两位先生站起身来,作揖躬身向孟彰一拜:我师兄弟二人代所有客卿谢过安阳孟氏。 孟彰考虑得比他们原本所想的还要周全,不论是利益补偿还是彼此情分都顾虑到了,他们这些客卿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也不是罗甄两位先生为了讨孟氏一族的意出卖其他孟氏客卿,实在是 即便数遍历史上的各家世族遣散原本依附着他们的客卿的记载,有多少是能得到这般待遇的? 孟彰回了一礼,抬手请罗甄两位先生入座。 诸位可还有旁的什么事?孟彰问。 原本垂眸安坐只静听的一众孟氏女郎君中,有几人悄然抬起目光交换眼神。 孟彰察觉,便望了过去。 他也不催,就等着。 少顷,那些女郎君中有一人站起身来,福身拜了一礼,问孟彰道:其实是有一件事,我们想听一听阿彰你的意思。 孟彰点头,说道:敏姑母请说。 原来这会儿站出来的孟氏女郎君不是旁人,正是曾经孟彰答应小伙伴孟安所托要照看一二的孟敏。 孟敏无视前头某些孟氏族人异样的目光,只跟孟彰道:我们这些女郎除了日常修行、打理家业,在这帝都洛阳里也勉强算是有些许份量,不知有没有什么事是我们可以做的? 只听孟敏这话,孟彰就知晓内中必定有些什么事情。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仔细问询的时候。 他在面上摆出几分狐疑,反问孟敏道:敏姑母这话是什么意思?女郎君也是我们安阳孟氏一族的人,你们不正该跟着按照各自所长跟着族里的其他人一同行事的么? 听得孟彰的话,孟敏及座中的那些孟氏女郎君们面上笑意渐浓。 还是说,敏姑母你不愿意跟随他们行事,另有别的想法? 孟敏闲适摇头:倒也没有。我就是想着,或许族里会对我们这些女郎有旁的什么安排,所以来问一问阿彰你。 别的什么安排孟彰看向了孟庙、孟继和孟畅等孟氏郎君,问他们,族里有这样的打算吗? 孟庙、孟继和孟畅等人面色如常,只有转眼时候带出来的眼风在某些位置停了停。 没有的吧。孟庙先道,目光也看向了孟继、孟畅这些人。 孟继、孟畅等被他看着的人尽皆摇头。 没有。 确实没有。 应该是没有的吧。 孟彰微微颌首,表示明白,目光随后就重新看向孟敏。 孟敏便笑道:没有便没有吧,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罗甄两位先生也将这一场小小的风浪看在眼里,只是什么都没说罢了。 第1013章 孟彰再点头,看着孟敏重新坐回去,才继续问:还有事吗? 座中半饷没有人说话。 孟庙团团看了厅堂中的人一眼,跟孟彰道:该是没有了。 既如此孟彰从座中站起,拱手作揖跟其他也站起来的人一礼,那我便先回去了,诸位若有什么事情不甚分明的,尽可寻庙伯父。 有什么为难之处,庙伯父都会尽力帮诸位协调的。 孟庙也是一脸郑重地站在孟彰侧旁看着这厅堂里的所有人。 其他孟氏族人齐都露出了笑容来,连连附和。 庙郎君的能耐,这些时日我们也都是见识过的。阿彰放心,若有什么事情,我们定会去寻庙郎君帮忙,只望到时候,庙郎君不要嫌弃我等烦扰才好 就是这话。 孟庙连连摇头,只为自己辩白开解。 我能力也是有限,不过是勉力为族中做些事情罢了,每常做事也还有许多纰漏之处,仍得跟各位多学一学呢。 孟彰含笑在旁边看这些人你谦我让的相互吹捧,只不说话。 待他们的这些场面话说得差不多时候,孟彰便遣散了厅堂里的这些人。 孟敏被一众安阳孟氏的女郎君簇拥着,也跟在众多族人之中一路往大门去。 孟庙代表孟彰出门相送。 庙伯父,也就是这会儿,孟彰的传音落在他耳中,敏姑母那边,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这事情孟庙早就知道了,此时他也不必再去问人,当即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跟孟彰说道了一遍。 孟彰这会儿也正往书房那边去。听得孟庙的话,他微微皱起的眉头便重又舒展开来。 所以只是族里的某些人看上了敏姑母这些女郎君所掌握的孟氏家业,想着往来串联,好将那些孟氏家业拢到他们手里,让他们掌理? 是了 孟彰恍然。 所以会出现男女对立,是因为这种对立有某些人所想要的利益。利益才是对立所以出现乃至一直持续下去的根本原因。 族里的各个位置,孟彰叮嘱孟庙道,一定要是能者居之,郎君和女郎都是我安阳孟氏的族人,本质上并无分别,庙伯父须得谨记。 孟庙回答道:阿彰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在这些事情上,孟彰自然是相信孟庙的,所以他也没有跟他多说,很快就停止了传音。 孟彰只问了这么一回,孟庙可不敢当真随意。 待将各位孟氏族人问候过,看着他们上马车的时候,孟庙没有在原地干站着目送,而是急走几步,追上孟敏,一路将她送到孟敏的马车处。 敏族妹。孟庙先是唤了孟敏一声,随后却是停了停,才继续问她道,你那边的事情,可需要我们这边插手? 孟敏看他一眼。 下一瞬她的目光又越过他,在一众或是放慢脚步往这边看来、或是加快脚步看也不看这边一眼孟氏族人身上停了停。 我性子硬,又有阿彰先前表现出来的观照,情况倒是还好,但是其他的姐妹、姑母、婆母她们孟敏停住了话头,重又看定了他,却比不得我。 庙族兄,这些事情你该也是知道的。 孟庙轻叹一声:我确实不算一无所知,但是敏族妹,有些事情你们不自己站出来,我们纵然有心,也帮不了太多。 他看了孟敏一眼,直接指明其中的关键。 那些人能够屡屡在她们那里如愿,更多时候不是因为族里不管,而是她们自己心软,经不住那些人的求恳。 你等若是真看不过去,很不该只指责族里,而更该寻她们自己才是。 孟敏停下脚步。 孟庙也不继续往前走了。 孟敏看定孟庙,只觉得这位郎君比最初在帝都洛阳里见他时候要干练许多,也圆滑了许多。 庙族兄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拒绝,族里就能帮助我们保住我们手上的家业、族中的位置,让我们不受他们的打压? 若是往常时候,孟庙是更愿意含混过去的。 毕竟都是一族的血亲,只要他们双方之间的能力不是相差得太过悬殊,族中的产业落到谁的手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何况,认真追究下来,族里也好,这一个世道也罢,郎君与女郎君彼此之间的地位差异都没有存在太明显的差距。 顶天了也就是有些苗头罢了。 但这样的苗头,什么时候没有呢? 只不过这会儿却不同了。方才孟彰才刚过问这件事呢。 孟庙作为族中安排给孟彰、帮助他打理族中各项事务的助手,他自然得帮阿彰将事情料理通顺,让阿彰满意。 是。他道。 孟敏无声一笑,将压得低低的声音无声无息送到孟庙的耳朵里。 请替我等谢过阿彰。 显然,她很明白孟庙这承诺背后站着的到底是谁。同样的,她也很清楚该怎么做才能完整又妥协地将她们的善意和感念传递给正主。 第1014章 孟庙笑着点头,说道:我会的。 孟敏这才重新迈开脚步,待她上了马车,车帘垂落,孟庙才转身往孟府大门那边走去。 还是得多留意一些,不然回头可不好跟阿彰交代 他一面走,一面想道。 孟彰这会儿却已经不想这些事情了,他径自入了书房,又在被层层阵法护持起来的书房中走入了他修行的小阴域,在月下湖里的白莲莲台上坐下。 他也才刚刚坐稳,就看见湖中细微的水花波动。 却是银白游鱼们正快速地从各处往白莲莲台这里聚拢过来。 孟彰低头望入湖水里,直接就对上了银白游鱼们很有些担忧的眼。 我没什么事,孟彰先道,先前是在外头修行呢。 顿了顿,他又道: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兄长特意分化出一道法身来陪在我左右,暗地里也还有更多的阴神神尊分化心念照看护持,我安稳妥当得很,什么事都没有。 银白游鱼鱼群听着孟彰这话,又团团绕着白莲莲台游走过几圈观察他的情况,确定他一切都好且周身气机还要比上一回见他的时候强大稳定,拨弄着湖水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了几分。 孟彰笑了笑,也往前探出身体,将手指伸入那些寒凉的湖水里,逗弄着湖水里的银白游鱼。 累你们为我担心了,抱歉。 那尾为首的银白游鱼鱼尾轻轻一拨,整条鱼的大半个身体都离开了孟彰的手指。 但他并不是要逃走。 很快,游鱼的鱼尾又是一甩,不轻不重的力道裹夹着湖水拍打着孟彰的手掌。 我知道,我知道,孟彰面上笑意加深,但那会儿我也没想过能直接就完成突破了的,我还以为能再压制一阵子的呢。 往后必定准备得更周全一些。孟彰道,但在金銮殿那边厢突破,好处也很不少 孟彰这样说着,伸入湖水里的手指就往后退了退,跟银白游鱼拉开了一段小小的距离。 银白游鱼正有些不解,就看见前方孟彰的手指处忽然蹿出一缕道气。 那道气通体都是明净的灿金,浸在这寒凉、阴暗的湖水里,耀眼得像是阳世天地里的那一轮大日。 一整群银白游鱼都被吓得往后又退出了一小段距离。 孟彰的手指没有继续追上去,它就留在原地,等着银白游鱼鱼群冷静下来。 他原还以为要等得久一点的,没料到整个鱼群才刚刚稳住身形,为首的那尾银鱼就毅然决然地往前游走。 他重新回到了他方才的位置。 孟彰奇异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 那尾银鱼的目光往孟彰这边看了看,随即就回转半个身体,望向他身后的那些银白游鱼们。 银白鱼群踌躇一阵,才陆陆续续靠了过来。 第337章 待鱼群里的银白游鱼们靠得近了,为首的那尾银鱼才重又转回身体去面对孟彰。 紧盯着孟彰的那双眼睛倒映着那缕灿金道气,竟也亮得摄人。更甚至,孟彰似乎都能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一条条金龙虚影。 那尾银白游鱼吐出一个气泡。 一道稚嫩却沉稳的声音就传入了孟彰的耳中。 龙气? 是你在说话?孟彰不急着回答,反而是先问那尾银白游鱼道。 当着孟彰的面,银白游鱼再吐出一个气泡,同时绕着孟彰游了一圈。 是我。 孟彰眼底溢出笑意:我原还以为我的进展算快的了,没想到你也不慢。正好,这个应该能算是一份不错的贺礼。 他说话的时候,手指也轻轻晃了一下。于是那屡缠绕着孟彰指尖的灿金龙气便脱离了原位,向着银白游鱼的方向灵蛇一样地蹿过去。 银白游鱼盯着那缕灿金龙气。待那缕灿金龙气来到近前,他却又是张嘴吐出一道冷白气流。 那道冷白气流迎着灿金龙气飞去。但还没等冷白气流和灿金龙气相撞,冷白气流已经向是渔网一般散去,将灿金龙气网住。 灿金龙气左右冲撞,不甘心轻易被捕获。 但那冷白气流显然很克制灿金龙气,它的挣扎一点用处都没有,就被轻易消解,最终被渔网捞住拖向银白游鱼。 银白游鱼不过是虚虚张嘴吮吸,那被冷白气流捆住的灿金龙气便都被银白游鱼吞入腹中去了。 孟彰面上笑意越深,更往湖里银白游鱼的方向探了探身体。 也不知是不是孟彰的错觉,在银白游鱼将被捕捉的灿金龙气吞入腹中后,银白游鱼的鱼鳞似乎有一抹金色的流光一闪而过。 还没有开始消化。孟彰盯着银白游鱼看了一阵,多少也有些发现,待开始正式消化里面的力量以后,大概它的效果才会彰显出来。 银白游鱼细细体会了一下自己魂体里的变化,跟孟彰传音道:这些龙气确实能给予我们许多助益,但想要将它们消化、吸纳为我们所用却也不容易。 说到这里,银白游鱼顿了顿,又盯了孟彰一阵,才说道:我也不跟你客气,若这些龙气你还有,也能够腾挪出来分予我们,那自然是我们的机缘,但像这样的东西 第1015章 得来不易,消化也不易。多了你给我们也都是浪费,暂且只三四缕就差不多了。 孟彰有些稀奇地问:你们一整个鱼群呢,只需要三四缕就够了? 对于孟彰,银白游鱼没什么需要跟他特意遮瞒的。 鱼群里的鱼是不少,但真正能够消化这些龙气的,却没有多少,而且他们消化起来的速度也不快。 他又吐了一个气泡,才继续道:你给我的这一份贺礼,单是我自己,就需要用一年左右的时间去消化。 他都这样说了,孟彰又怎么不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你不会再分取其他部分的龙气了? 银白游鱼大抵不太能理解孟彰的逻辑,他直接就反问孟彰:你单给我的贺礼我都还没有消耗完,做什么又要去跟他们争那些龙气? 孟彰顿了一顿,旋即笑了起来:你说得很有道理。 银白游鱼看了他一眼,忽然闭上了他的嘴,暗下用力。 孟彰刚还想要说些什么的,见他这副模样,一时也不说话了,只细细打量着银白游鱼。 银白游鱼蓄力一阵,忽然张开嘴吐出一个气泡来。 不比早先时候吐出的气泡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一回的气泡里竟然有一个既模糊又清晰、在浓郁道蕴中载沉载浮的繁复文字。 孟彰只隔着气泡看一眼,心头自有一阵阵明悟涌现。 水。 这是一个水字道文。 气泡裹夹着神文在清波荡漾的湖水中飘向了孟彰。 孟彰不由得伸出另一只手去将气泡捞起。 那气泡才刚刚触及到孟彰的气机便开始裂解崩消。气泡内中裹夹着的神文则被牵引着往孟彰的位置漂去。 孟彰轻喝:停。 正在裂解崩消的气泡开始恢复,那神文也重新被锁在了气泡之中。 银白游鱼不解地看着孟彰。 是不喜欢这个,还是不想要收? 迎着银白游鱼的目光,孟彰的手指一拢一捞,将那气泡连同神文一道完整地收在手指里。 这神文对我也有些好处,但我前一日才完成境界上的突破,正该再沉淀沉淀的,不着急,他对银白游鱼道,太着急、走得太快未必就是好事。 银白游鱼初时还有些不解,但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对着孟彰点了点头。 那你便先收着,待什么时候闲了,再参悟也是可以的。亦或者银白游鱼想了想,又道,若这个不合适的话,我也可以帮你换一个。 反正似这样的神文,在那位银龙神尊的遗留里也还有一些。 可以挑着用的。 孟彰当然知晓这一枚神文的来历,但这会儿面对银白游鱼的大方随意,也不由得摇头。 你们也多宝贝一下先辈传下来的家财吧。 拢在手掌里的那一枚繁复神文须臾间消失不见,同时孟彰浸在寒凉湖水中的另一只手手指指尖处又有丝丝灿金龙气喷薄而出。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看了一眼,往侧旁的位置游去。 他让出了空间,鱼群中的那些游鱼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快,一尾游鱼从鱼群中蹿出,张嘴在孟彰手指旁边咬下一片灿金龙气就往侧旁游。在这尾银白游鱼之后,一尾又一尾的游鱼从鱼群中游出,来到孟彰手指侧旁咬下一口灿金龙气。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估算得甚是准确,待三四缕灿金龙气被鱼群分咬吞食以后,即便银鱼们不时瞥向孟彰手指的眼神仍旧热切,他们也已经不再靠近了。 那懒洋洋的饱餍模样,看得孟彰又放松了些。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这时才回应他的上一句话。 我们已经很宝贝了。也就是你,倘若换了别个,你且看我们到底会拿出什么来。 孟彰无奈摇头,浸在水里的手指又向前伸,直到在银白游鱼鱼头上不轻不重地蹭了一下。 我承你们的好意,但你们可还有一整个鱼群呢。你得多顾着点 银白游鱼就只安静听着,待到孟彰自己停下来,他才问:你无事了? 孟彰顿了一顿,将湖水里浸着的手指收回,低头拭去手指上细薄的水迹。 月下湖湖面蒸腾着的雾气浮在他的眉眼处,朦胧了他面上的神色。 轻笑一声,孟彰道:我已经无事了。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迟疑了一下,终究是询问孟彰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你这样沉重?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又不是什么祸殃子,哪儿能每日都有那么多事端的?孟彰答道。 为首的银白游鱼看着他:你确实不是什么祸殃子,但架不住你身上那么多叫旁人觊觎、眼馋的东西啊。 孟彰面上笑容不免就浅了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现下确实还太弱了些。 银白游鱼没再说话。 孟彰自个儿将话题给带回来。 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儿,就是出去走一趟以图见证些什么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上其实担了很多的期许罢了。 银白游鱼的鱼尾先是停了一停,旋即更用力地拍打着湖水。 第1016章 你的意思是 迎着银白游鱼骤起的怒火,孟彰坦诚道:我对这些也并没有什么不满,先前亦早有预料,不过是在真正面对的时候,又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很有几分忐忑,如此罢了。 尽管孟彰都这样说了,银白游鱼的怒火也丝毫没有消减。 他鱼尾处搅动的水浪声越发的刺耳。 你,你,你他几乎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个个气泡从鱼嘴处飘出又撞在湖水里破裂崩碎,孟彰,你还记不记得你只是个小鬼?你年岁就这么点,非要将那些成人积攒下来的问题和冤孽都拽到你自己的肩头担起吗?! 你一定要那样逞能? 他先前确实也已经知晓孟彰满怀着野心想要在他们人族族群里留下些什么,但是他只以为这就是孟彰自己一厢情愿地去努力的,没想过人族上头站着的那些大修士会真将压力分给他! 孟彰自己去努力去争取跟那些大修士真答应孟彰是两回事! 前者是孟彰这小孩儿志向远大、生气勃勃,后者却是那些人族的那些大修士们不做人! 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恨不能带着自己一整个鱼群冲出去找人清算责问,但孟彰却很平和地坐在那里,含笑看着这尾银白游鱼发火。 周遭还很有些懒洋洋的银白游鱼鱼群被自家首领吓了一跳,纷纷调转身体来看着自家首领,不知道该上前还是该继续旁观。 为首的银白游鱼却没理会他们,他越想越是生气,忽然停下那不断拍打湖水的鱼尾,紧盯着孟彰问: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真就是他多管闲事了?! 迎着银白游鱼藏着委屈的目光,孟彰摇头。 我只是很高兴。他毫不遮掩自己面上眼底的笑意,说道,多谢你这样担心我。 银白游鱼的眼睛似乎被湖水洗了一下,原本就藏得比较好的委屈一下子全不见踪影了。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怨我多事? 孟彰还是摇头:没有的事。 银白游鱼看他一眼,也不紧揪着这件事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的鱼尾再一次拍打湖水,只是比起早先来,这尾巴的力道和频率都降低了不少。 原本还紧张盯着这边厢的银白鱼群全都放松下来。 不生气了,这是。 看来不是什么大事,还好还好。 孟彰将前探的身体拉回,坐得板正。 本来就是我想去做的事,如今能得族群上面的允准和帮助,还正正合了我的心意呢。所以,他的话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份量,但只要是在这里听着的,就不会真将它当儿戏,我是很高兴的。 当然,高兴是真高兴,压力大也是真压力大,两者并不是混合在一起的。 银白游鱼盯了孟彰一阵,最后也是无奈地放松了身体。 所以那些个阴神们也没有阻拦你?他吐着气泡问。 孟彰点头:是,各位阴神兄长都默许了。 银白游鱼低了低鱼头,嘟哝一样道:祂们也真是够宠你的啊。 第338章 孟彰听见,无声笑了笑。 宠着他的,又哪里只有各位阴神兄长?他自己不也是总拗不过他,时常退让? 银白游鱼斜斜看他,少顷静默后,忽然幽幽问道:你说你父母、兄姐知道这件事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孟彰笑容立时僵住。 半饷后,他道:阿父、阿母、两位兄长和阿姐,他们 他们应该是能理解我的。 那尾银白游鱼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真的?他最后问。 孟彰没能用言语来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就只是单单点了个头。 然而他这副模样,还真没有多少说服力。 占了上风的银白游鱼心里也没有多高兴,他道:那你还是做好准备吧,莫要到时候错了神,你自己又心里有愧。 孟彰也只能继续点头。 银白游鱼领着一整个鱼群又陪了他一阵,才被孟彰遣散了。 我没事了,你们都各自忙去吧,莫要在这里继续陪我干坐着,你们不忙,我也要开始做事了呢。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在莲叶覆盖形成的暗色影子处看他,见他周身气机中原就不太明显的那些沉重、压抑、恐惧已经消解,几乎没再留下任何痕迹,眼底也缓和了些。 你真的已经无事了?看出来归看出来,但银白游鱼还是郑重地再问了他一回。 孟彰也是郑重回答:真的已经无事了。 银白游鱼在湖水中点了点半个身体,鱼尾一甩,带着一群银鱼各自散去,将孟彰一日留在白莲莲台上。 看着那些银鱼四散流入广大的月下湖中,孟彰先是笑了笑,随后就收敛笑意,放松魂体沉入梦境之中。 他睡了过去。 待他再睁开眼睛时候,他赫然已经回到了停泊在梦中湖中的龙舟里。 或许是因为孟彰修为进一步提高,他才刚刚进入梦中湖,就察觉到了这一方本源梦境的变化。 第1017章 立在龙舟船头处,孟彰远远向着四下眺望。 梦中湖湖面更加广阔了。简单对比一下,光是梦中湖的面积,就是过去那个梦中湖面积的一倍有余。 要知道,早先那会儿孟彰这梦中湖的面积就已经很广阔的了,如今再暴增一倍多 孟彰站在这一叶龙舟上,远望那梦中湖的边界,竟有了些天地悠悠而我独寄一叶舟的渺小之感。 但偏偏,这一片梦中湖是孟彰的本源梦境,这里的一切都尽在孟彰的掌控之中。 所以在那天地广阔而我渺小如微尘的悠远空泛之外,孟彰竟还同时存在着一种俯瞰天地、掌控天地的霸道专横感觉。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同时存在在孟彰心神之间,既矛盾又理所当然,叫孟彰自己都不由得连连惊叹。 但这也只是个开始 孟彰心里很明白,随着他的修为不断抬升,他的梦道不断壮大成长,这等感觉还会同等存在于他的心境之中。 忽然,孟彰笑了笑。 只要我自己不错乱便罢,没什么大不了的。 敬畏天地固然不可或缺,但独尊天地的心境也同样不能少。 失去掌控权的道,还是属于修行者的道么? 孟彰悠悠想着,目光就落向了梦中湖的边界。 不是梦中湖与孟彰自己心神牵扯着的那一部分边界,而是梦中湖跟无边梦海接壤的那一处边界。 他心中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 梦中湖这一方本源梦境的面积扩增,既是孟彰这一方梦境的自我成长,也是无边梦海在孟彰修为跃迁的时候被吸纳、炼化了一些无边梦海的残渣。 是的,无边梦海的残渣。 无边梦海既是一个整体,又是一片片梦境叠加形成的汪洋。 在无边的梦海里,生灵梦境破碎乃至生灵死亡以后在梦海中留下的一部分梦境残骸,就是无边梦海的残渣。 孟彰这一回月下湖面积的扩张,既是对内深挖自己的心神力量,又是对外汲取无边梦海的助力,可谓是两条腿走路,稳当得很。 但无边梦海也不是完全没有危险,孟彰多少有些担心梦中湖这方本源梦境汲取、炼化无边梦海残渣的动静传出去,会吸引来无边梦海里的某些猎食者。 不过待他仔细查看过梦中湖和无边梦海的边界时候,他心头的那点子担忧便就没有了。 那边界稳稳当当的,完全没有被撞击、撕咬的痕迹。 显然,孟彰这梦中湖随着孟彰修为跃迁而进行蜕变的过程中,并没有受到任何梦海凶兽的觊觎。 只略想一想,孟彰便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梦道,梦道。什么的状态下,梦道修士才是他们最强横的时候呢? 答案是,入睡之时。 不是像孟彰现下这种遁入维持着心神清明遁入自家梦境世界的入睡状态,而是另一种的、连同这种心神清明都无法维系、沉沉睡去的状态。 在那种状态下,梦道修士的道与念完全统一,乃是最贴合他们本身的圆满状态。在那种状态下,梦道修士天然就备受无边梦海宠爱。 何况在梦道修士进行境界跃迁突破时候,他们身上的梦道种子也在自发沟通无边梦海,从无边梦海的本源处汲取道痕成长。 那时候的梦道修士,是真正的梦道宠儿,天然能得到无边梦海的庇护。 在无边梦海的庇护之下,一众生活在无边梦海里的梦道凶兽,又怎么能够伤害得了正在突破的梦道修士呢? 孟彰笑着摇了摇头:难怪我所翻看过的资料记录里都没有梦道修士提起这件事,更没有人特别给后辈留下提示与告诫,原来是这样。 得无边梦海护持,他们这些梦道修士为什么还要担心突破时候来自无边梦海的攻击和侵扰? 压根就不需要担心在意的事情,干嘛还非得要在书籍上留下一笔? 有那闲工夫,且还不如想一想怎么去再开辟、完善一方梦境呢。 孟彰收回视线,看着身边的这一叶龙舟。 相比起梦中湖的明显变化,龙舟的改变又更荫蔽细微了些。 它的形制稍稍有些改动,尽管仍然体量单薄、龙气稀疏,但同早先时候的龙舟一对比,却又要更威武一些。 而更让孟彰在意的,还是龙舟舟体上似是混乱错杂的纹路。 这些纹路他眯了眯眼睛,似乎不是简单的材质纹路? 到底孟彰的梦道境界不足,属于他这叶龙舟的真正跃迁还没有正式开始,所以任孟彰灵觉如何惊人,也根本无法破开蒙蒙的迷障,看见背后的真实。 算了,既然看不清,那就不要看了。 孟彰在这方面却是没有太过执着。 等日后境界再次突破,这些模糊的东西也会跟着清晰起来,到时候再看也是一样的。 不急。倒是 孟彰心念一动,脚下龙舟忽然轻飘飘地转了个方向,又在一阵陡然吹起的阵风推送下快速往前方驶去。 待到阵风就像它来时一样消失时候,龙舟停在了一座岛屿前。 岛屿上有嶙石堆砌,只要岛屿正中央处的那个位置有生机聚拢,温养着岛上唯一的一株树苗。 第1018章 孟彰没有走下龙舟,仅仅遥遥凝望。 那株树苗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正是孟彰早先种下的燧木细枝。 仔细观察过燧木细枝的生长情况后,孟彰的眉头不由得小小地皱起来。 倒不是他真没有耐心,才刚将燧木细枝种下不久就想着它能长成参天大树。他在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 这燧木细枝,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能促进它的生长? 生长缓慢不是问题,燧木长成以后给予孟彰的好处同样不是孟彰思考的关键。他想的是燧皇将这一节燧木细枝交给他的用意。 早先时候只是隐隐有一种感觉,现下再次看到这一节燧木细枝以后,孟彰心头那种若隐若现的感觉一下子就更清晰明显了许多。 三千大道长养天地万物。 万物既是大道的衍生,也是大道的载体。似燧木细枝这样从燧木神树上取下的枝条,同样亦是燧木那株神树所承载大道的载体与演化 孟彰眨了眨眼睛,还是没有打算将种在那里的燧木细枝拔出来。 燧木神树的道是燧木神树自身的道,燧皇从燧木神树上参悟出来并践行在人族内部的道是燧皇自己的道,它们都不是孟彰的道。 孟彰的道是梦之一道。 他或许惦念着炎黄人族族群命运,想要尽力为炎黄人族族群做些什么,可那不代表他会为了这样的目的,选择偏移自己的道。 那不是舍己为人、大义无私,那是愚蠢至极。 只不过 孟彰将双手虚虚抬起,在身前轻托。 一捧赤火悬浮在他的掌心上。 孟彰看看这一捧赤火,又看看身前的燧木细枝,再放长了目光看向梦中湖以外那茫茫无边的梦海。 果然还是得想个办法将这人道神火给好好利用起来啊 孟彰也确实很快有了主意。 对了,这人道神火不论被冠上了什么样的名号,拥有着什么样的神异,它的本质仍旧是火。一捧火,要将它利用起来,无外乎也就是那么几种用法。 要么,取其势,将它用作火种,点燃些什么,促成火海,将那些陈旧之物统统焚烧殆尽;要么,取其光,将它用作照明,指引方向,驱散黑暗和迷雾;要么,取其净,将它用作火堆,不断地提纯净化,将杂质锻尽,凝练本性 到底是哪一样比较好呢?才能够将利益最大化,让他和炎黄人族族群都得到他们想要的好处呢? 第339章 孟彰盯着手上这捧赤火看了半饷,忽然一笑。 那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什么都要。 神火的势、光、热、质诸般妙用,他统统都要利用起来。 当然,那些应该都是日后的事情,现在嘛 孟彰闭上眼睛。 那枚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梦道道种轻轻一震,无形道蕴弥散开去。似有似无、不知真假的一声轰鸣声震荡无形之际,一方梦境世界顷刻成形。 那梦境世界内部还是迷蒙白茫一片,显然是作为梦境主人的孟彰彼时亦是神思混沌,不知所想。 然而,孟彰到底还是孟彰,他心里很快有了选择。 梦境世界内部的迷茫白茫几回翻滚过后,却是陡然炸开。就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点亮了一般,明澈的天光普照天地。 天地中央处,赫然是由一栋栋方形高楼组合而成、间或点缀着小树林和小草地的钢铁小镇。高楼的各处,有一个又一个面目模糊却隐着一点生机的人在忙碌不停。 他们中有人正站在教台前指着垂挂而下的光幕指指点点解说着什么,有人则伏在小半人高的桌子上提笔疾书忙个不停,有人又抱着满怀的资料在楼舍屋室之间联络来往 即便那些人面目模糊、身形浅淡、生机虚薄,浑然不似真人,但他们眉眼间的意气飞扬与骄傲自信还是叫人忍不住打从心底也生出一份意气来。 这个钢铁小镇,赫然便是孟彰前生故国里的大学城。 大学城梦境世界彻底成形的那一刻,孟彰原本微微皱起的眉心当即缓平下来。但同时,孟彰平和的面容上也多出了一分犹疑。 以大学城为梦境根本逻辑的梦境世界啊,真是久违了,他要不要,到里面走一走呢? 旋即,孟彰就自己打散了那点犹疑。 大学城梦境世界就在那里,且根底他也一直很清楚,便是特意进入梦境一遭逗留回味又如何呢? 平白耽搁了时间而已。 他衍生出这个梦境世界来,可不是为了纾解那心头一时生出的念旧感触的。 随着孟彰的心意落定,整个大学城梦境世界忽然收缩聚拢。 原本无形无质的梦境世界忽然在虚实有无的纬度间浮现,又在一收一涨之间不断缩小凝实,直到化作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小球。 孟彰睁开眼睛,细细打量陡然浮现在他面前的这一枚琉璃小球。 这枚琉璃小球很像孟彰年少时候把玩、收集的玻璃小球。梦境世界里的钢铁城镇则是玻璃小球内部显化的特殊图景。 不过跟孟彰前生年少时候的玻璃小球比起来,这枚琉璃小球内部封存的钢铁小镇是立体而生动的。透过玻璃小球甚至还能看到钢铁小镇内部活动的人影。 第1019章 将眼底的怀缅思绪压下,孟彰摇头:虽然这一次只是尝试,但琉璃小球的话,明显不合适 孟彰话音落下的同时,那枚悬停在他身前的琉璃小球当即就开始膨胀变幻。 从拇指大小变成一尺来高,从滚圆拉长变方,棱角出现、纹饰成形 到大学城梦境世界暂时固定下来时候,出现在孟彰面前的,便是个一尺来高的宫灯。宫灯壁纸上绘一方奇异钢铁城镇,城镇中有短发单衣的青年男女来往行走、学习交流。 孟彰细看这盏宫灯半饷,又是摇摇头。 不成,既然要修饰就修饰得彻底一些,只眼下这样的,痕迹就太明显了。 随着孟彰心与念统一,那盏宫灯上描绘着的钢铁小镇又开始扭曲变化。 方形的钢铁小镇变作了四四方方、层层嵌套的院林。院林最前方还立有一座赤红牌坊,牌坊上有一方匾额。 匾额上有两个细长硬直偏又多了一分柔和的文字。 那分明就是孟彰曾经最为熟悉的字体宋体。 这该算是我在此事上最后的倔强吗? 面对这个自问的问题,孟彰很快摇头。 当然不算。 他的视线越过那个匾额上的文字,看向院林中行走来往的意气青年。 这些青年的身形依旧浅淡模糊、生机也是轻薄,但长发高冠、大袍舒展的服饰之外,他们的性别却是从来不曾模糊过。 郎君青年意气不假,但女郎 即便是穿长裙、垂禁步、扎高髻、插步摇都不能削减她们的生活与灵动。 这其实也是孟彰的坚持。 他笑了笑,目光从那些人影处收回,重新看向那方匾额上的文字。 学林。 孟彰的视线滑落,停在他手上的那捧赤火上。 应该是可以了。 他这样说着,同时将手上捧着的人道神火往前方轻轻一推。 人道神火离开了他打开的手掌掌心,飘飘荡荡地向着那学林灯笼飞去。 它落入了学林灯笼内中的灯盏,在那里静静地燃烧。 火光透过薄薄的宫灯灯纸,照亮了孟彰身前的一丈方圆。 是的,即便孟彰如今身在梦中湖里,自有天光明照万万里地界,也仍旧有赤红的火光从宫灯里辐射而出。 这个样子,简直就像是梦中湖与学林灯笼不时处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纬度似的。 孟彰判断着,很快就明了其中的因由。 也难怪,本来学林灯笼就是由大学城梦境世界变化而来,跟梦中湖这方梦境世界当然有差别。又不是梦中梦 梦中梦,是梦中人在做梦,乃是梦境的层层嵌套,当然跟学林灯笼与梦中湖的关系不一样啊。 说得更形象一些,如果说梦中梦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张白纸,那么现下这学林灯笼和梦中湖的真实情况就是两张纸被重叠在了一起。 虽然两张纸的大小、形状、材质都不甚相同,但它们确实是独立的。 如果都是这样算的话,那我之后的手段也可以有更多的变化和花样才是。 孟彰发散的思维很快被收拢回来,他继续看向身前的这一盏学林灯笼。 自那捧赤火离开孟彰落入学林灯笼开始,在学林灯笼表面的灯笼纸上就有丝丝缕缕的无形文气从中飘出,落向灯盏处,成为灯盏上静静燃烧的赤火的补充。 那些文气从一个个人影中飘出,从一件件教学工具上飘出,从院林各处垂挂和铭刻着的画像、文字、对联上飘出 它们仿佛来自院林的每一处角落、一草一木。 或许这些文气的来处太多、积蓄太过深厚,即便是由它支撑了部分赤火的燃烧,还是有多余的文气在灯盏处汇聚、沉积。 是以过不了多久,孟彰竟然在灯盏处看到了一滴滴凭空涌出的凝脂。 它该就是这盏学林灯笼的灯油了。 孟彰盯着那块正在不断涨大的凝脂,面色竟然很是复杂,说不上是担忧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 还是控制一下吧,继续再这样流泻出去一时半会儿或许还没什么问题,但时日长久了,说不得就影响到学林灯笼了。 孟彰忽然一顿,更仔细地打量着学林灯笼上的画像。 说起来,这些文气实际上来源于我的记忆和学识,只要我后续一直坚持学习,这些文气绝对会得到相应的补充。更妙的是,就算有些知识与理论是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学习和理解的,它们也仍旧能够为学林灯笼补足消耗,让它继续支撑赤火的燃烧 孟彰忽然就笑开来了。 这下,即便只是为了学林灯笼,我也该要切实做到活到老学到老 他忽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魂体,换了一个说法。 应该是活一天学一天。 他都已经死了,还怎么可能有老的一天?即便他活到了寿数,大抵他消亡的时候也就是魂体崩解,真灵投入轮回,等待转生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 孟彰看了看身前的宫灯,尽管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但看起来却生生比先前多出了些困扰。 第1020章 灯笼是有了,灯笼火也有了,这灯笼是不是还缺了些东西?譬如灯笼绳索,又譬如灯笼提手这些东西? 这灯笼是一方梦境世界变化而来,灯笼中收着的火更是人道神火,一个比一个来头大。想要匹配上这两样东西,这绳索和提手就不太好糊弄着来啊 该拿什么来做这灯笼的绳索和提手呢? 孟彰凝神想着。 系灯笼用的绳索倒也还罢了,这灯笼的提手说起来,我这里好像还真有一样东西很匹配啊。 孟彰低低说着话的时候,他目光也越过了身前的灯笼,看见那梦中湖岛屿中央处插着的燧木细枝。 还是不了。 孟彰自己摇头,否定了这个选择。 他重新看向面前的这一盏宫灯。 谁说一定要得是宫灯形制或者是灯盏形制,就不能干脆一点将两种形制统合起来?反正是我在用,反正也是我自己在炼制,反正这天地里形状怪奇的灵宝从来就不少。 孟彰的心念再次统合。 原本灯笼形制的宫灯底部开始延伸、变幻,最后固定成一个有底托的长柄。 孟彰随手一捞,拿住灯盏的长柄将它带到了眼前。 似这样的也很不错啊,一点不比灯笼的感觉差。 对于这灯的形制到底是宫灯还是灯盏,孟彰并没有太多的偏好,更惶谈什么执着了。 他将灯盏拿在手里简单尝试了一下后,就将这盏如臂指使的灯盏放到龙舟上的某处凹陷。 凹陷和灯盏的底托完美契合,灯盏一放上去便立得稳稳当当的,分毫摇晃也无。 第340章 光源有了,孟彰道,那接下来在无边梦海里的穿行,应该能更稳当些了吧? 他心念变动之际,脚下的龙舟似有感应一般转了个方向。 这一次没有凭空出现的风推送,龙舟自己就往梦中湖的边界驶去。 到得梦中湖与无边梦海的边界处,龙舟停了停,孟彰张目往外间一打量,心下也是点头。 梦海里无风无浪,正是出行的好天气 龙舟这才越过了边界,真正离开梦中湖的范围,进入无边梦海之中。 用在学林灯盏上的那方梦境世界虽然是以孟彰前生所知所见的大学城作为根本逻辑,但内中所收容的知识与理论,却不是真的就只有孟彰前生所学所记,还包括早先孟彰突破时候这方天地诸子百家里的各位先贤的馈赠。 说起来孟彰前生还真是杂书看得多,似这些经吏子集、农书算经等等正经书籍,孟彰当年还真的没有什么兴趣。 还真是多亏了当年国家规划的教育章程,否则只我自己、只我当年家里那情况 每每念及这些,孟彰总觉得庆幸。 龙舟才驶出梦中湖进入无边梦海,安置在其上的学林灯盏的灯光便越发的明亮,就像落入了暗夜一样,将龙舟方圆三丈的范围照得通明。 因着孟彰也有驾驶龙舟穿行无边梦海的经历,这一次再出行,孟彰就明显感觉到了差别。 是要轻松了不少。 这原本不值当大惊小怪。 毕竟孟彰现下是养神境界,比上一次出行的筑基境界高出了一等,龙舟亦比起先前时候神异了不少,更还有一盏学林灯盏挂在龙舟上进行加持 真要还似上一回那般滞涩才是怪事呢。 叫孟彰上心的,其实是从梦海各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牵引。 这种牵引不是只有一个两个,是很多很多。饶是孟彰这个被牵引的主体都无法确定它们的数量。 他能感知到的是这些牵引的强弱,是孟彰对它们的喜恶判定,是这些牵引另一端牵系着的个体的基本状态 他更有一种隐隐的明悟。这些映照在他感知中的牵引不是全部,还有更多、更隐蔽的牵引未曾被他所察觉。 龙舟停了下来,站在上面的孟彰眉头皱起。 这些牵引是因为什么出现的?是有心人的算计布局,还是有某些我还不曾知晓的前因在? 如果是前者,孟彰其实不太担心,不过是迎敌罢了,可如果是后者,情况会变得有多麻烦连孟彰自己都不能确定。 毕竟,所有命运的馈赠都标注了筹码。 孟彰所获得的这些厚爱,也不会例外。区别也就是,有一部分的代价被爱他的人、愿意庇护他的人给承接下来而已。 孟彰心思一直都很清明。 而也是这个时候,他心神莫名一动,鬼使神差也似地伸出手去,像是准备接住什么东西。 一捧莹亮的水光自孟彰魂体身上升起。 是的,是孟彰那在白莲莲台上沉沉睡去的魂体,不只是孟彰此刻停留在龙舟上的意识体。 孟彰魂体上升起的水光不算太明亮,但却在顷刻间吸引了月下湖中玩闹、嬉戏的一众银白游鱼。 阿彰这是在干什么?他身上在发光诶? 是吗是吗?诶,居然是真的诶。 这光,是他在修行境界上又有所突破了吗?我怎么觉得不太像? 我也觉得不太像。况且,阿彰才刚完成突破没多久吧?早先长兄拿出神文给他的时候,他就说要暂且先稳一稳的 第1021章 应该不是。阿彰既然已经说了更愿意稳当地走,那他身上就不会出现别的问题。他很能把控得住他自己的。 如果真不是的话,那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对啊,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不断破碎的气泡中,所有银白游鱼的目光都落向了正中央那一尾最为神骏的银鱼上。 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一直没有说话,仔细而慎重地观察着不远处的孟彰。 半饷后,他终于放松了些。 阿彰没什么事。大家尽可以放心。 听得为首这尾银白游鱼的话,其他一众银鱼都跟着放松了些,但他们心头疑问到底没有得到解答 迎着那一道道望过来的视线,为首这尾银白游鱼轻拍一下周遭的湖水,激荡起一个漂亮的水花。 有那眼力找到答案的,就自己细看;没这分能耐的,便莫要再继续掺合,早早放弃为妙。 但有一点,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凝视着他的这些兄弟,叮嘱道,不论你们是看出了什么,又看出了多少,都只在你们自己的脑海里,等闲莫要泄露出去。 鱼群里的一众银白游鱼有些是真的想明白了,有些却是始终懵懂。 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少不得就又多说道了几句:眼下我们和阿彰是邻居,日后大抵也会跟在阿彰身边的,但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我们往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际遇。 所以我们还得要注意同阿彰相交的分寸。 不为了其他,而只为了双方都能够安好。 无论如何,如果阿彰自己不愿意透露,那我们也都不能将阿彰的秘密泄露出去。 不对。 仔细想了想,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又认真跟他的这些兄弟强调道:不独独是秘密,所有关于阿彰的事情,都别轻易往外分说。 被自家长兄的严肃与认真镇住,一整群的银白游鱼静默一瞬,齐齐认真拍打着自己的鱼尾。 这就是他们跟他们的长兄做保证的方式了。 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见状,周遭的气场才算是缓和下来。 但很快,这些银白游鱼又都显出了几分慌乱。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做才好?一尾银白游鱼吐出气泡,问道。 其他的银白游鱼也都齐齐看向了他们的长兄。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似乎早就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了,所以此刻听到自家的兄弟提起这件事,他很快就有了答案。 很简单,闭紧我们的嘴巴。 他道:不轻易提起阿彰的事,旁人问也记得避开,能不提便尽量不提。 只闭上嘴就行了吗?又一尾银白游鱼紧张地问。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郑重应道:是。 其他银白游鱼齐都松了口气。 这个简单,我们做得来,不就是闭嘴嘛。 就是,闭嘴谁还不会吗?何况我们一直都在这里呢,平日里等闲也没见到几个外人。 对对对,就算真要让我们跟那些外人碰上面了,出面跟他们打交道的也不会是我们 听得这话,为首那尾银白游鱼一下子就生出了许多的无奈。尤其是当其他的银白游鱼都露出无比赞同的眼神,甚至还自以为隐蔽小心地拿眼睛瞥着他的时候。 好了好了,他甩着尾巴驱赶身边聚拢过来的一整个鱼群,都玩你们的去吧,别在这里碍眼。 簇拥着他的鱼群近乎是一哄而散。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见所有兄弟都在小心避开孟彰的位置,压根没有往白莲莲台的方向靠近过一星半点时候,心头的憋闷终于消散了些许。 这些混蛋倒还算是有些分寸。 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很快收拾了心情,再往孟彰的方向看过一眼后,便收回视线,继续吞吐天穹上洒落的苍白月光。 他是真的对孟彰身上的秘密没有兴趣,也没有想过去探究寻秘。 阿彰有他的前缘,他们就没有么? 银龙神尊的遗留还藏在他们的巢穴里呢。 就像他叮嘱他的这些兄弟手足们的那样,作为孟彰的朋友兼邻居,不论他们在孟彰这里看到了什么,在外人面前都要懂得闭嘴。 脑海中闪过往昔跟孟彰相交的一幕幕,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心下更是坚定。 他,以及他的兄弟手足们,必不能辜负了孟彰给予他们的信任! 孟彰这会儿却是无暇关注这些,他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莹莹水光在孟彰意识体上浮现,又陡然膨胀往外扩张一丈后再次收缩。 孟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待到他睁开眼睛再看去时候,那莹莹水光已经从他的意识体上脱离,凝练成一滴水珠悬停在他的身前。 孟彰奇异地打量着这滴水珠。明明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一滴异水,可当这滴异水闯入孟彰感知中时,它的名字就在孟彰心底快速亮起。 孟婆汤。 更准确地说,它是孟婆汤中的一滴。 更高远的、跨越了无数世界的时空纬度之上,坐在桥头上守一个火炉熬汤的娘子笑了笑,一时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遥遥往这边厢递来一个眼神。 第1022章 不独独是祂,在孟彰这方世界的时空长河下游,同样祖宗爱桥头守火炉熬汤的娘子也停了动作,张目往时空长河的上游看过来。 见得孟彰以及他身前的那滴孟婆汤异水,那位娘子方才了然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祂们是想明白了,但孟彰这会儿却是一脸惊奇,像是被打破了某种固定的认知一样。 他也真的是长见识了。 我以为我当年没有喝过孟婆汤,结果今日告诉我,我真的有喝过。更神奇的是,喝过的孟婆汤有一日居然会被反炼出来 这都是什么道理啊! 片刻后,孟彰定了定神,尝试着伸手去接那滴悬停在他身前的孟婆汤。 管他什么道理,现在这滴孟婆汤就停在他面前,看上去也没有想要逃逸、消散的趋势,不尝试着将它收起,难道还要将它置之不理不成? 果真如孟彰所想,他的靠近并未曾引发什么反抗,那滴孟婆汤轻易就被他所牵引,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孟彰想了想,将那只将要摘取下孟婆汤的手停住,另一只手手掌掌心向上摊开。 几乎是下一刻,一个细颈长瓶出现在孟彰摊开的手掌掌心上。 直到这个时候,那滴孟婆汤才在孟彰的牵引下投入了细颈长瓶中。 握住细颈长瓶,孟彰的脸色才算是平复过来。 旁的他仍旧不太清楚,但有一点,他现下多少能够确定了。 他是真的喝过了孟婆汤,但他喝过的孟婆汤跟旁人喝过的孟婆汤不太一样,应该是特制的。 这一滴被反炼出来的孟婆汤就是实证。 不过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而在于 这些他曾经喝下过又被反炼出来的孟婆汤,是不是另还有些用处? 所以,他的阿姐才要用这样的方式将孟婆汤在一开始就送到他手里? 随着这个问题叩问心神,很快就有这样那样的推测跳了出来。 情感,记忆。 孟婆汤,自来就跟这两样东西连在一起。所以不论他喝下的孟婆汤再如何跟传说中的那孟婆汤不甚相似,大抵也没能脱出这两个范围去。 再有,灵魂和承载它的肉身之间的关系,很有可能也是他喝那一碗孟婆汤特殊的原因所在。 在传说中,进行转世投胎的魂灵所以要喝下孟婆汤洗去前尘爱恨,也有新生儿的□□无法承载太过于沉重、太过于庞大也太过于强大的魂体的缘故。 而孟彰 他这新生的一世所以在生时长年卧病乃至早早夭折,其实多少也受了这一重影响的。 孟彰再看了一眼无边梦海,感受着那些落在梦海各处的牵引。片刻后,他笑了笑,将手中的细颈长瓶收起。 想那么多也不过是空想,该做的事情总还得要做的 龙舟再次向着前方驶去。 初初龙舟渐渐远离孟彰的本源梦境梦中湖的时候,孟彰面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但随着龙舟靠近目标,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随着龙舟的靠近,孟彰赫然发现,那前方的目标正是那些系在孟彰意识上的牵连之一。 孟彰眨了眨眼睛,停住龙舟。 这个时候,龙舟的前方不远处,就是孟彰的目的所在。 龙舟正前方所在,赫然是一座立在茫茫梦海里的岛屿。这座岛屿尤为庞大,孟彰立在船头上一眼看过去,竟是无法看见岛屿的另一侧。 可古怪的是,即便岛屿如此广大,孟彰仍旧下意识地认为它就是一个极为微小的地界。 既广阔如须弥,又细小似微尘。 孟彰心下暗叹,也未继续在这外间逗留。 龙舟再度蹿出,向着那座岛屿冲了过去。 或许是终于越过了设定的某段距离,龙舟驶出一段时间后,原本清朗朗、一览无余的前方赫然生出了一层迷雾。 那一层迷雾将前方遮住,仿佛凭空给天地笼上层薄布一般。 而这还不是结束。 在这一侧鞥迷雾之后,仅仅是过了三息时间,又一层薄雾笼罩过来,叠加在早先的那一层薄雾上。 这次龙舟没有停下,仍旧往前驶去。 龙舟的固执似乎也触怒了那一座岛屿,不过是两息时间而已,又一层薄雾叠加上来。再然后又是一息叠加多一层 薄雾在层层交叠,不断修补加深,但薄雾凝聚的间隔时间却是越来越短。到得最后,甚至连那间隔的时间都完全抹去了。 原本前行速度非常快的龙舟,在这层层薄雾的拦截之下,竟是如同落入那泥淖一般。 孟彰没有出手,只立在船头,看着龙舟艰难前行,也看那薄雾几乎封锁、填充了整个空间。 也就是薄雾即将要完成彻底封锁的那一刻,原本照彻龙舟方圆三丈的学林灯盏灯光陡然暴涨。 灯光照入了浓郁的薄雾之中。如初冬的薄雪撞上了夏日最炎热那一刻的日光,那薄雾聚得有多快,消融得就有多快。 到最后,那重重封锁过来的浓雾直接被扫空。出现在孟彰近前的,还是他在遥远处时候眺望见的那座庞大岛屿。 没有了阻滞,龙舟的前行越发的快速。 龙舟终于在岛屿的岸边停了下来。 孟彰抬手取下学林灯盏,走下龙舟,往岛屿上行去。 第1023章 岛屿很是安静,没有任何的生灵。但随着孟彰的前行,人类的痕迹就越是密集。 循着浮在心头上的指引,孟彰一路前行,过不多时,他就踩上了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 沿着小路前行,孟彰找到了一处院林。 他停下脚步看了片刻,仍旧拿住学林灯盏继续前行。 并不需要他太过费心,那院林的门户就出现在了孟彰的眼前。 长山学社?孟彰停了脚步,抬头望那门户上方高挂着的匾额。 不错,正是长山学社。有人回答他,更问他,孟同窗,你觉得这个名号如何? 孟彰笑,回答道:挺好的。 他移了目光看去,那门户旁边站着的三个小童也正笑着看他。 这三人也不是旁人,恰正是道门三清法脉在童子学学舍里的生员。 那就好,这个名号是我们想了很久才敲定下来的呢。出身上清法脉的林灵道。 孟彰含笑点头,随后微微低头作礼。 李睦、明宸和林灵各自低头回礼。 先进去再说吧。出身太清法脉的李睦开口道。 孟彰没有意见。 他提着学林灯盏跟在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往里走。 长山学社看着是个院林,但实际上更像是用院墙围出来的一片林野。内中的布置更接近天然造化,除了那同样用青石铺砌而成的小路和那用青竹搭建而成的长廊廊道以外,没再看见多少人工的造物。 孟彰也没有多看,继续往前走。 李睦、明宸和林灵领着孟彰走到院林正中央的院舍,在院舍的厅室处分坐。 李睦开始烹煮茶水。 孟彰没有说话,就欣赏李睦的技艺。 明宸和林灵对视了一眼,也没说话,只陪着坐。 茶水烹成的第一盏,李睦就将它送到了孟彰近前,接下来才是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 孟彰端起茶盏,先赏茶汤汤色,后又细嗅茶香,接着再观茶叶在汤水中的品相,最后才将茶盏抵到唇边呷饮。 没有辜负孟彰的慎重,茶汤一入口,当即就有一股清凉气机从喉间弥散到意识体的周身。 饶是孟彰,那顷刻间也不由得舒展眉眼,连带着那隐隐筑起的防备似乎也都淡薄了几分。 好茶。孟彰赞道。 李睦也不似往常谦虚,含笑低头,也将茶盏给端了起来慢慢呷饮。 明宸和林灵这两位的动作比之孟彰还要来得利索,孟彰这边的茶水才饮去半盏,他们两人手中的杯盏就已经空了。 恋恋不舍地将杯盏放下,林灵不住地往放在李牧手边的茶壶看过去。 明宸目光扫了过来。 林灵浑身一个激灵,当即就将目光收回。 见笑了。李睦道。 孟彰摇摇头,不太放在心上。 待到孟彰的一盏茶水饮尽,李睦也正正饮下杯盏中最后的一口茶汤。 将手中的杯盏放下,孟彰抬起目光,看向对面坐着的三位同窗:三位同窗好像不奇怪我今日会到访? 李睦、明宸和林灵对视得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当然。李睦道,早在孟同窗你完成突破开始,我们就已经猜到会在无边梦海中遇见你。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 明宸和林灵也都是相似的表情。 孟彰笑了一下,道: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跟三位同窗道歉。实在是上岛之前,我并不知道这岛屿的主人仍在,我还以为 他摇了摇头:谁成想,竟然是我弄错了。 李睦也摇头,直接就否定了他的说法:你其实没弄错。 明宸也道:这座岛屿也是我们进入太学童子学的时候,山门中师长赐下的梦中道场。 林灵负责做最后的补充:所以严格说来,这岛屿真正的主人其实也不是我们三人。 林灵这话说完以后,目光便和旁边的李睦、明宸两人一样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三位同窗的意思,莫不是说这座岛屿的主人是我?孟彰问。 李睦、明宸和林灵的目光落在了孟彰摆放在他身侧的那盏学林灯盏。 我们这样判断,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林灵问。 李睦也道:在岛屿没有那么容易发现,更没有那么容易靠近出入,但孟彰同窗你 明宸最后道:这座岛屿上留存的一切道痕都阻不了你,你不是它的主人,谁是? 但我真不是。孟彰摇头,甚为直白地将自己的来意告知李牧、明宸和林灵三人,事实上,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都惊了一下,待回过神来后,三人看着孟彰的眼底就多了些异样。 不是他们说,孟彰刚才从外间走进来的样子,相比起找人分明更像是寻宝啊。 这人一路前行那毫无忌惮的样子,哪儿像是知道这里有主人的样子呢? 如果不是他们来得及时,不说别的,怕是孟彰将他们留在这地方上的东西都翻找过一遍,他们也不惊讶。 尽管如此。李睦、明宸和林灵对视得一眼后,还是默契将这事给忽略过去。 第1024章 找人?李睦问,那孟同窗你要找的是我们三个中的谁呢? 孟彰摇头:不是。 明宸方才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就都吞了回去,给换成另一个:孟同窗既然找的不是我师兄妹三人,那是要找谁呢? 要知道,在孟彰登岛以前,这座岛屿里除了他们师兄妹三人以外,是再没有其他人的。 李睦和林灵也都望住了孟彰。 在三位同窗来见我以前,我也是不太能确定的,但现在的话孟彰道,我大概猜到我要找的是谁了。 第341章 明宸和林灵仍在惊疑之中,李睦却是先猜到了些什么。 孟同窗你要找的人在我们这岛上?他问。 孟彰点头:是。 明宸和林灵都安静地听着。 李睦也没看他们,只继续问孟彰道:现在他还在吗? 孟彰暗叹一声,面上不见异动,答道:应该是还在的。 应该?李睦问。 孟彰再点头,但除了这个回应以外,他连多半个字都没有。 也不知道李睦是不是信了孟彰的这个回答,他继续问:如果让孟同窗你在这岛屿上自由走动,你能找出他来吗? 旁边一直安静的明宸和林灵两人陡然一惊,齐齐别转视线来看李睦。 李睦却没多分出一个眼神回应,他只看住了孟彰,不错过他面上眼底的任何神色变化。 这一次孟彰却是摇头了。 李同窗你未免太高估我了,这座岛屿属于你们,你们现下又都在这里坐着。有你们镇守,那人又得这座岛屿本源自发护持,我有什么本事能越过你们、越过这座岛屿,在这座岛屿上找到你们庇护的人? 即便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先前对孟彰这一次要找的人就有了些隐约的猜测,可当他们真正听到孟彰这番话、抓住话语中的重点后,他们还是忍不住沉默了片刻。 李睦再一次抓住重点。 孟彰,旁的话也别多说,我只问你一句,他站起身来,定定看着坐在那里的孟彰,你要找的那个人,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这个你总该是知道的吧?! 孟彰也站了起来。 明宸和林灵慢了一步,但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齐齐跟着站了起来。 我先前的时候确实是有些模糊的感应。但这座岛屿将他保护得很好,我如今又在这座岛屿上,所以这种感应越发的模糊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都很能理解孟彰。 他们也很相信孟彰的话,如果孟彰正在找的那个人真是他们所猜测的那一位的话。 李睦定了定神,向孟彰躬身作礼而拜。 烦劳孟同窗带路。 说来也真是好笑。明明这座岛屿是属于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个人的,他们作为主人,要在这座岛屿上找人还得寻别人来帮忙 但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谁让这座立在无边梦海中的岛屿虽然归属于他们三人所有,却是师长赐下的前辈遗留呢?谁又叫那位前辈的后人不知因何落难躲避到这里,被这座岛屿本身所庇佑呢?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终于想明白刚才踏入这座岛屿时候感受到的别样情绪到底是为何而来。 那是这座岛屿在向他们求救。 可那会儿的他们一眼就看到正在登陆的孟彰,又哪里会顾得上这股莫名而来、不知源头的情绪? 说起来,也难怪他们邀请孟彰过来一会以后那种别样情绪彻底沉寂下去,到现在都还找不到痕迹。 感情是岛屿误以为同追着人找过来的孟彰相熟且明显还有交好意图的他们都是一伙的。岛屿生怕他们跟孟彰都要对躲藏着的那个人下手,所以又将人藏得更严实了许多,连他们这三个主人都想要瞒过去。 孟彰往侧旁一闪,避让过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礼。 不必如此,他抬手虚虚一扶,将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扶起,那位前辈也是我炎黄人族族群的先辈,他的后人遭难而我等又恰好在旁,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不过 他张目往岛屿的正东方向看了一眼,但也就略停一停,下一瞬他又往西方的位置张望一眼,再接着又看向东南方位置 一时间,孟彰竟是一副看着就很忙的样子。 想要找到那个人,孟彰摇了摇头,其实也并不需要我来插手,只消三位同窗说道一声就可以了。 诸位同窗可是这座岛屿如今的主人呢。 李睦和明宸以及林灵对视一眼,点头道:如此我们知道了。 说罢,三人也不拖沓,当即便按照三才位置站立,更同时两手翻飞,打出一套完整的法诀。 每一个手印打出,这座岛屿就往下沉降三寸,像是被压下了什么重物一样。 孟彰眯了眯眼睛,更深切地明悟了这三人的霸道。 不,不只是他们三人的霸道,是整个三清法脉的霸道。 若不是仰仗他们背后站着的三清法脉,只凭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个小童他们自己,又怎么敢一句话不多说就先对一方前辈强者所遗留的、坐落在无边梦海的岛屿? 第1025章 真当人家的造化者没了,这座岛屿就跟着一道死了么? 但细说来,倘若孟彰跟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易地而处,他大抵也会是这样的选择。 无他,前人已去,遗留下来的这座岛屿再是保存着他的印记也是无用。现在这座岛屿的主人是他们三人,倘若他们愿意舍弃这一座岛屿也就罢了,可如果不愿意 似这样的炼化总是要来上一遭的。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毕竟是道门三清法脉的弟子,这座岛屿又是师长所赠的前辈遗物,对这座岛屿,他们总是留了三分情面。 他们的手段或许说得上强硬,但绝对算不得酷烈。 尤其,孟彰还在旁边看着呢。 待到岛屿比往日低沉了足有七十二存高时候,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总算是停下了手上动作。 他们掐着法印,齐齐沉声一喝。 长山学社岛灵何在?? 没有任何显化,但整座岛屿的虚空都似乎僵滞了,只有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正前方位置有一些凉风吹拂。 孟彰和李睦、明宸、林灵三人都知道,那就是长山学社这座岛屿的岛灵到了。 而岛灵降临的那一瞬,孟彰赫然从它身上察觉到了某种排斥。 是的,就是排斥。 但也单单只是排斥而已。 孟彰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处凉风徘徊之地。 岛灵,你且答我,岛上除我等在场的四人以外,可还有旁的人或灵滞留? 凉风微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到底在平地上留下了一个字。 是。 李睦只看得一眼,手中掐着的法印快速变化。 将他们送到这里来。 凉风并没有立时动作。虚空之中,隐隐有刀链震动的声音传来,且这声音似乎还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徘徊的凉风似乎都变得细碎了些,但它仍旧没有任何动作,只在原地徘徊。 这是长山学社的岛灵在抗拒他们的命令了。 李睦和林灵倒也就罢了,明宸被这样落了面子,神色当即便开始扭曲。 往常的时候倒也就罢了,但眼下是寻常时候么?!有外人在边上看着,且那个人还是他们师兄妹三人要跟他交好的孟彰,长山学社的岛灵这是在干什么? 拆他们的台?! 林灵只一见就觉得不妙,求助也似地往李睦的方向看了几眼。 李睦察觉,直接分了目光去看明宸。 明宸定了定神,抚平面上的神色。 林灵则开口对长山学社的岛灵喝道:糊涂!我们三人是三清道脉的弟子,孟彰同窗也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未来的顶梁柱人物,我们怎么会平白无故对前辈的后人下毒手?! 前辈那后人既是避难至此,显见眼下状况不是太好,你既仔细护住了人,该是比我们要更清楚才是。 倘若他能自己处理自己身上的问题,能独立自救,不会耽误什么,那倒也还罢了。可如果他就是需要旁人的帮助,你将他藏着,拦住我们,那岂不是反耽搁了他?! 林灵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串话,最后总结道:还不快将人送了过来叫我们看看?! 那道徘徊的凉风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前后翻卷过几回,忽地猛地冲天而起,带起一片茫茫的白雾。 林灵这才松了口气。 她停了停,目光紧接着就寻到了明宸那边冲着他露出一个讨好央求的笑容。 原本就快要彻底被李睦镇压下去的明宸终于扑灭了心头最后的一丝怒火。 他狠狠瞪了林灵一眼,直接别开目光去不看人了。 林灵却是无声笑了起来。 她知道,这就是明宸答允她不多计较的表现呢。 孟彰仍然没有插话,就像什么都不曾看见一样深深凝望着凉风的所在。 他很专心地等待着。 自方才起就一直用眼角余光瞥着孟彰的明宸不由得又更放松了些。 孟彰果真是聪明的,他很知道怎么给别人处理的空间,让别人能够保存自己的颜面 明宸看向孟彰的目光更暖和了些。 那边厢陡然狂暴的凉风终于彻底消去了暴躁渐渐停下的时候,在它盘旋徘徊的下方区域,赫然躺着一个人和一匹马。 人,是身量跟孟彰、李睦、明宸和林灵差不多的孩童, 马则是比他们稍高一些的幼驹。 也是这一人一马出现在孟彰、李睦、明宸和林灵四人眼前时候,那道已经恢复平缓的凉风又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风啸。 作为梦道的修士,孟彰还比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更清楚这一声风啸的意思。 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这就是岛灵的哀求。 孟彰轻叹一声,随手一拂衣袖,看向了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 李睦掐着法印的手自然放下,对孟彰点头:就劳烦你了。 孟彰摇了摇头,回了一句:多谢。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齐都笑了起来。 真就是他们师兄妹三人没有办法解决躺在地上这一人一马身上的问题吗? 不是。 他们是将出手的机会让给了孟彰。 第1026章 毕竟,孟彰能先他们一步循着痕迹找到长山学社岛屿来,一定是有他和地上这孩童或者马驹的缘法的。 李睦、明宸和林灵是不太清楚他们之间的这份缘法到底涉及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们给孟彰一个方便。 而眼下 只看孟彰的态度就知道了,孟彰他也是承情的。 孟彰没在意其他,他迈开脚步向地上躺着的一人一马走过去。 在半空中徘徊的长山学社岛灵还想要阻拦,但它的尾巴来回呼啸几回,到底只卷起了孟彰周遭的灰尘,未曾真正阻拦孟彰的脚步。 孟彰很快来到了那一人一马的近前,他蹲下身去,仔细检查着这一人一马的状态。 越是细看,孟彰的脸色越是严肃。 没有任何迟疑,孟彰向岛屿之外招了招手。 安置在龙舟上的学林灯盏飞来,在孟彰身前停住。 孟彰把学林灯盏握住了,轻晃着摇下一片火光罩定那一人一马。 暖融火光之中,那一人一马的面上似乎都有了几分血色,不再那般苍白。但是 学林灯盏火光收回的时候,孟彰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学林灯盏的长柄,将它收入袖袋里。 怎么样?林灵问道。 李睦和明宸仔细打量着躺在那里的一人一马,面上眼底也都是掩不住的严肃。 孟彰叹了口气,肯定了他们三人的判断。 他也已经是阴魂了。顿了顿,孟彰更是道,如果没有其他变故的话,他大概也会成为我们的同窗。 李睦、明宸和林灵尽都皱起了眉头。 他果真是也死了吗? 林灵磨了磨牙齿,又问孟彰:孟同窗,你看得出他是怎么丢了性命的吗? 是,那位陈前辈的家族已经衰落了,但陈前辈作为这座长山学社岛屿的造化者,他的家族、后人是受到他们道门法脉看顾的。 平白无故的,怎地忽然就有一个陈氏嫡支后辈少年夭折?夭折倒也罢了,虽然少有,但真不是多罕见的事情。不然,他们童子学学舍里的一众同窗又是怎么来的? 可夭折亡去的阴灵在死亡后非但没有得到前辈的接引,还被逼流落无边梦海,要伫立在无边梦海里的先辈遗留护持才能堪堪吊住阴灵体内的生机,这就很不同寻常了。 非单只是林灵,就连李睦、明宸两人的脸色也都很不好看。 孟彰顿了顿,看着躺在那里像是饱睡一样的小郎君道:走火入魔。 哈!? 李睦、明宸和林灵显然都没想过会在孟彰那里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情绪一时没能调整过来,以至于他们整个人的表情都是扭曲的。 走,走火入魔?到底是作为师兄的那个,这次仍然是李睦最快回过神来,他瞪眼看了看躺在那里的小郎君后,目光忽然往旁边落去,看见同样躺在那里的马驹。 这马驹李睦像是在询问孟彰,又像是自言自语,身上有着浓郁的梦道气息,不应是凡类,甚至不是普通的灵兽、异兽。 听着李睦的低语,明宸和林灵跟着他转去看那马驹的眼神也都多了几分复杂。 明宸更是直接道:所以,这马驹其实是梦道的异兽? 林灵顿了顿,尝试着补充道:这陈家的小郎君气机同那马驹交融混一,分明是同出一源的模样。所以,这马驹还是陈家小郎君用自己的修为、生命力和元气喂养出来的? 用自己的修为、生命力和元气喂养着长大的异兽,在修行者这里,又有另一种称呼本命灵兽。 似这等本命灵兽,是比那些结契联合的灵兽、异兽更为贴近修士的存在。本命灵兽跟修士,是真正的性命交修、道行相融。 他们甚至是修士的道的具现。 但是这就更没有道理了啊。 陈家小郎君还没有到真正定下自己道途的年岁,他还太小,心性也太过幼稚、浅薄,还远未到能清晰辨明自己所践行道途的年岁。 陈家里的长辈不会不知道这一点,负责教授他们的陈氏先生们也应该会对他们耳提面命,甚至就连他们道门法脉里的一些长者,看见情况不对也一定会加以提点。 在一重又一重的看顾下,陈氏小郎君的修行不会太过出格。可如果一切真照他们所认知的那样进行,这位陈氏小郎君又怎么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目光碰了碰,都有了些想法。 是有人在布局谋算?李睦问道。 他们三人的视线在陈氏小郎君和那马驹的身上停了停,便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一时没有说话。直到片刻后,他才低低道:其实,这陈氏小郎君的修行如果没有出岔子的话,他完全是可以在自己承受的极限内将这梦道异兽给喂养出来的。 李睦、明宸和林灵都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你是说,李睦道,只从这陈氏小郎君眼下的情况来看,他所修行的功法和理念都是没有问题的? 孟彰点头。 明宸飞快问:那他的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 孟彰暗下叹了一声,道:他们一人一马到现在都没有醒来,且从夭亡以后就直接出现在这无边梦海之中,而不是似寻常阴灵一般进入阴世天地,概因这马驹的问题始终未能解决。 第1027章 这马驹的问题没能解决? 林灵的视线早从孟彰身上移开,在那马驹身上仔细打量。 它到底是个什么问题? 孟彰顿了一顿,还是回答道:本源缺失。 本源缺失? 不论是明宸和林灵,还是更沉稳的李睦,听到孟彰的这话,都被弄得更糊涂了。 这陈氏小郎君内有父母照看,外有族亲、老师引导,再远些还有我们道门的师长看顾,怎么会让要陪自己走一生、贯彻自己道途始终的本命灵兽出现本源缺失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孟彰道,但它就是发生了。而且,他的本命灵兽的本源会缺失不是偶然,是人为。 人为? 李睦、明宸和林灵一时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顿了顿,孟彰又道:如果不是因为马驹这头梦道灵兽的本源缺失,他们就算身死也不会落到这无边梦海里。因为,也只有这无边梦海里,才有充足的梦道道炁吊住它的一线生机。 孟彰的声音更轻了几分,他又吐出了一句话:这其实也是他的幸运之处。 孟彰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了,李睦、明宸和林灵又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这陈氏小郎君的事不仅仅是人为,而且还是他身边亲近的人做下的。 也唯有他身边亲近的人,才能在那一重又一重的保护下,将陈氏小郎君的这头马驹的本源抽取。 这是真正的人祸。 李睦、明宸和林灵静默许久,显然都很有些为难,直到好半饷过去,这里才又响起李睦的声音。 孟同窗,他唤了孟彰一声,然后问,如果要救回这陈氏小郎君,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第342章 林灵的目光在孟彰袖袋位置转了转。 孟彰察觉,目光轻飘飘地回望过去。 林灵魂体一滞,无声收回目光。 明宸自然地地往前迈了两步,正正巧就将林灵藏在他的背后。 林灵皱了皱眉,看着明宸的眼神既软和又复杂。最后她半低着头,不去看任何人。 要救陈氏小郎君,首先就要救回他的这头本命灵兽,然后再慢慢调养,才能有所成效。孟彰的声音传了过来,而要救回他的这头本命灵兽 说难其实也不难,你们其实也都能够想得到的。 迎着李睦和明宸两人看过来的视线,孟彰点了点头,说道:用梦道道痕补足它流失的本源。 用梦道道痕补足它流失的本源李睦重复着,目光已经抬起,看向半空处徘徊着的长山学社岛灵。 所以,长山学社的岛灵才想要将他们藏在岛屿里吗?所以在更早之前,陈氏小郎君和他的这头本命灵兽才在生与死的间隙中跌跌撞撞找到这长山岛屿来的吗? 李睦和明宸对视了一眼,接着李睦又看了站在明宸背后的林灵一眼。 怎么补足呢?李睦问,就这样将他们一人一马放在长山学社这里就可以了吗?不需要我们再多做些什么吗? 孟彰笑了一下:三位同窗就不是梦道的修士,就算你们有心,在这方面也是插不上手的。 李睦听出了孟彰的话音,他直直看着孟彰:孟同窗你能帮上忙? 孟彰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其实我能做的事也不多。 林灵从明宸身后转了出来,面对着孟彰问:所以孟同窗你是有解决问题的法子的是不是? 孟彰没有说话。 见孟彰默认,林灵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她看看李睦,又看看明宸,笑了笑,福身作礼而拜:请孟同窗指点。 孟彰也看向了李睦和明宸两人。 他们两人虽然没有说话,但也都低头躬身作礼。 孟彰抬手虚虚一扶:就算是在这长山学社岛屿上,补足小郎君本源的法子也有两种,一种起效比较快,也不会影响到小郎君恢复以后的状态,缺点是消耗很大;另一种的起效比较慢,消耗也小,小郎君恢复过来后也不会有其他的问题,但缺点就是慢。 李睦听完,就问:起效快的能有多快,起效慢的又会有多慢呢? 明宸和林灵也都看向了孟彰,等他的回答。 快的那种,盏茶时间大概就可以了。慢的话,约莫要一年半载的时间吧。 盏茶时间和一年半载,这两者间的差距真的太明显了 明宸就问:这中间的差距,是要用现成的梦道道痕来补充? 孟彰点头:是。 什么都不付出,就想要填补这中间的差距,天下间哪来这样便宜的事情? 林灵问:什么样的梦道道痕都可以吗? 可以的。孟彰回答道,梦道本身就是亦真亦幻、亦虚亦实的特性。 梦道道痕和梦道道痕之间本身也可以相互转化,但是这个转化过程中也会存在一定的耗损。 所以孟彰又补充道:最好还是选用契合的梦道道痕。 契合的梦道道痕 第1028章 李睦、明宸和林灵都听出了孟彰话语间的意有所指,齐齐看向长山学社的岛灵所在。 长山学社的岛灵此刻出乎意料的沉默。 但即便如此,孟彰、李睦、明宸和林灵四人也并不会误解这位岛灵本身的意向。 说得再直白一点,倘若长山学社的岛灵真的那样珍惜自己的本源,它也就不会在孟彰四人出现的时候将这陈氏小郎君给藏起来了。 孟彰倒也还罢了,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可是它现在的主人,而陈氏小郎君却是它旧主的血脉后人,为了保存旧主后人而隐瞒新主,怎么看都是很犯忌讳的事 李睦又问:如果从长山学社中割取这部分梦道道痕,长山学社会怎么样? 孟彰完全没有隐瞒:元气大伤。 顿了顿,孟彰又道:这位陈氏小郎君的本源流失太严重了,要补足这个窟窿,不影响他日后的修行,需要消耗的梦道道痕不在少数。而你们三人 你们三人不是梦道的修士,这就注定长山学社不能自己恢复这部分被消耗的梦道道痕。运气好的话,这长山学社还能以元气大伤的状态继续留存。运气不好的话,连长山学社自己的本源也会渐渐流失,最后崩散殆尽。 将两种选择的后果跟李睦三人分说清楚以后,孟彰就闭嘴了。 接下来,是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事情。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很明白,他们对视一眼,齐齐笑了开来。 是的,连他们三人中更少年老成的李睦,此刻也都有笑意在眉眼间流淌。 就这样吧。李睦道。 明宸也道:这长山学社原就是师长赐下帮我们走过一段路的,他们原就没有指望这座岛屿能一直给予我们帮扶,就这样用去也没什么不好。 林灵亦道:用一份前人馈赠换一个小郎君的未来,我觉得很值。何况这座岛屿原就是陈氏小郎君的先祖留下的,现在用在他身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他们三人每说道一句,那徘徊在陈氏小郎君和他那个马驹的长山学社岛灵就欢喜地发出一声爆鸣。 到得他们三人都发表了意见,那岛灵更是都要控制不住地在这一处地界呼啸不停地来回奔跑。 那风来回呼刮着,但落到虚空、孟彰等人近处时候又显得很温和柔软,并不是听起来那样狂暴酷烈。 三人见得,也是失笑摇头,甚为无奈。 既然意见达成一致,当下三人便不拖沓,对孟彰一礼:请孟同窗放手施为。 上方来回奔跑的长山学社岛灵连忙收拢己身,平顺安服地停在陈氏小郎君上方的虚空,遥遥对孟彰作礼。 孟彰这次没有避让:自当尽力而为。 他是这样说的,也决定这样做了。 烦请带路,我们需要进入你的本源之地。他对长山学社的岛灵说道。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当下就问道:我们可以一起吗? 孟彰不急着回答这话,只是先看向长山学社的岛灵。 长山学社的岛灵对他们三人大概也是有愧疚的,微风轻拂过他们三人后在孟彰近前徘徊。 这就是长山学社的岛灵在询问孟彰的态度了。 我这边没什么关系。 反正就是在长山学社岛屿跟陈氏小郎君之间帮着搭建起一条联通的管道而已,没什么需要遮掩的地方。 长山学社的岛灵又往李睦、明宸和林灵那里送去一道和风。 待确定所有人都准备妥当后,一直收拢着的长山学社岛灵放出一股力量将孟彰这些人罩住。 孟彰无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仔细捕捉着那道映入感知中的波动。 他进入过自己根本梦境的本源之地。 就是被他隐藏在梦中湖湖水里的那座藏书楼,但孟彰从未让外人进入过那里,似今日这样以客人的身份被带着进入另一方梦境世界的真正核心所在,还是头一次。 他的神思不断捕捉着四下弥漫的波动,连最细微、最支离破碎的那些也不放过。一边饕餮似地汲取着,他一边还不忘将这些波动同他往常进出自己本源之地的感觉相互对比着。 不说是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就连正小心翼翼忙活着、生怕这番移动会伤到陈氏小郎君和他那头本命灵兽的岛灵,竟也多看了孟彰几眼。 李睦安抚岛灵道:你且专心忙你的事,不必管他,放他自己一个人就好。 岛灵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李睦、明宸和林灵再看向孟彰的时候,也只有暗叹。 孟彰这位同窗林灵往左右两边传音道。 明宸也回道:要不然便是他跟梦道的契合度高到超乎我们的想象,要不然就是孟彰本身的悟性就是那样的惊人。 说得再多,想得再多,也无外乎就这两个原因了。 就连李睦、明宸、林灵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更希望孟彰是哪一种情况。因为不论是那种情况,也都代表了孟彰未来所能触碰的高度绝对不会低。 静默片刻后,李睦也回话了。 早先一直都听人说我们这位同窗的未来不可限量,说他悟性绝佳,没想到是这样的绝佳悟性 第1029章 能捕捉到最细微的变化,更在同时将那样的变化与自己曾经所知所见所想联系在一处,通过那不断迸溅灵光,凝练成知识、神通和手段等等用得上的东西,增益自己的能力,如何不叫人羡慕? 李睦定了定神,回转目光仔细打量了侧旁的两位同伴一阵,渐渐舒缓了眉眼。 只有羡慕的坦荡,没有嫉妒的阴暗晦涩,回头见到两位师叔的时候,他也能有个交代了。起码心性这方面他有看着,没让他们两个给走偏了。 孟彰不理会侧旁的目光,将他所需要的信息汲取一空后,便睁开了眼睛。 李睦、明宸、林灵和一个岛灵都看了过来。 孟彰冲他们微微颌首,说道:这就开始吧。 李睦、明宸和林灵连忙打点起精神,更仔细地看孟彰的动作。 孟彰先将长山学社的岛灵招到近前,细看它一阵,有些不太满意。 你不能凝形显化么?孟彰问。 凉风只是沉默地停在孟彰的近前,没有更多的表示。 孟彰皱了皱眉头,如果在先前的长山学社岛屿上头这岛灵无法凝形显化勉强说得过去,毕竟不论这座岛屿在旧主手上是何等的辉煌,都已经是过去了。现在它是在新主手上待着,还是没法蕴养它、真正帮助它恢复的新主手上。 可是现下他们已经来到了长山学社岛屿的核心之地。 在这里,作为长山学社岛灵的它,理应能得到这座岛屿的最大支持,发挥出它自己最强的能力。凝形显化于它来说应该是小事。 但就算是凝形显化这样的小事,长山学社的岛灵竟然也做不到 他是不是要重新评判这座岛屿所留存的本源了? 长山学社的岛灵初时还很是平静,但见孟彰迟迟没有继续动作,当下就急了,不住地绕着孟彰打转转。 孟彰叹了一声。 竟是连他都分不清这长山学社的岛灵如此尽心救治那陈氏小郎君,到底是出于它自己的本意,还是昔日那位造化出这一座长山学社岛屿的陈氏大修士所留下的暗手在起作用。 又或者两个都是? 李睦、明宸和林灵听见这声叹息,一时停住他们的交流,转了目光来看孟彰。 李睦更是问道:怎么了,是又发生什么事情吗,孟同窗? 没什么事。孟彰摇头,也没有多说,只问李睦三人道,要将这座岛屿的本源导出,需要三位的协助,三位可曾做好准备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齐声道:随时可以开始了。 孟彰点点头,又看向了长山学社岛灵逗留的地方。 岛灵送来了一道凉风以作回应。 孟彰郑重点头,长袖向着岛灵的位置轻轻一拂。梦道道蕴弥漫,瞬间将岛灵拢住。 待到周遭虚空恢复平静,岛灵原本所在的位置赫然立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童子。看这童子的五官和相貌,赫然跟躺在那里的陈氏小郎君十分相像。 然而孟彰仔细打量过以后,又迅速否定了这个判断。 另一边厢的李睦约莫看见了孟彰的动作,一时笑道:其实这岛灵的相貌,与其说是跟这陈氏小郎君长得相像,倒不如说更像是那位陈氏先辈。 明宸也在一边点头:确实是更像那位多些。 孟彰问:真的? 林灵说:真的,你见过那位陈氏先辈留下的画像就知道了。 孟彰叹道:太可惜了,我竟然没能亲眼看到那位陈氏先辈的风采 听见孟彰的话,正向这边走来的岛灵不由接话道:没能见过你,必定也是陈主的遗憾。陈主在生之时,也一直在担心着梦道的延续,并为之时时感叹不已。倘若他能见到你、见到那边的小郎君,应该就能放心了。 岛灵此时竟是格外的坦然,并不避讳当下就站在旁边的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位现任长山学社岛屿的主人。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彼此交换了视线,也都猜到了什么,神色间多了几分哀伤。 他们看着站在近前的岛灵,张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岛灵十分的洒脱:我本来在很多年以前就该随着陈主去了的,谁料想还是苟存到了今天。不过能活到现在,能见到诸位小郎君,并为诸位小郎君做些事情,也是我的荣幸。 诸位小郎君不该为我伤心的,应该高兴才是。 孟彰已是无言,更何况是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位。 岛灵很快又笑道:我去以后,这座长山学社岛屿的本源虽然会损耗大半,但它扎根在这无边梦海,受无边梦海止痒,也会渐渐恢复。待日后,说不定也会有一个新的岛灵孕育。 祂不是我,竟然不会像我一样的桀骜难驯。岛灵的言语十分轻松,不论日后这座岛屿是你们自个留着使用,还是转赠给其他后辈,都不会再有今日的烦恼了。 李睦深深看他一眼,一个字都没有,直接转头询问孟彰:能将他留存下来吗? 岛灵一愣,面色很有些复杂。 还未等孟彰答话,岛灵自己就说道:不必如此,我 第1030章 明宸压根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直接低喝道: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岛灵并不生气,只无奈摇摇头,默然站在原地。 孟彰也没有看他,只跟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道:我可以调整这座岛屿的结构,让它帮着岛灵从无边梦海中汲取到更多的梦道道痕,只是这样一来 孟彰顿了顿,才继续道:这座岛屿在我面前大概也就没多少秘密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没有多做犹豫,仅仅只是简单地交流过几句后,当即就给了孟彰答复。 可以,这座岛屿你尽可放手施为。 岛灵垂了垂眼睑,叹道:你们这又是何必呢?明明放弃了我,就是最简单、最快捷的解决问题方法 明宸淡淡瞥他一眼:你想多了,一座梦海岛屿对我们师兄妹三人来说,并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是拿在我们自己手里,还是放出去;岛灵是你,还是其他别的新生性灵,对我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 就是这样。林灵也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座岛屿的主人是我们师兄妹三人,而不是我们三人里头的其中一个。明明独自一人握有这座岛屿,才能不必相互制肘地使用它,不是吗? 岛灵竟是什么话都没有了。 林灵看向了孟彰:如今我们的态度已经达成了一致,孟同窗你动手吧。 孟彰笑着点了点头,同时向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摊开手掌。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见得,毫不犹豫地从各自的袖袋里摸出一枚玉符放上去。 孟彰盯着这三枚玉符看了片刻,忽然将它们拿在手里,按着三枚玉符边沿的线条开始拼凑。 李睦、明宸、林灵和岛灵都没有制止,也没有询问,只在旁边看着。 摆弄了一阵,那三枚玉符竟然真的被孟彰并拢成一枚完整的玉符。 将这枚玉符举到眼前细看,感受着这一座长山学社对他的回应,孟彰心下也很有些感叹。 果然,似这样的玉符,才是完整的、能够真正掌控这一座长山学社岛屿的枢纽。 我这便开始了。他告知李睦、明宸、林灵和岛灵四人。 李睦、明宸、林灵尽都点头。 孟彰将手中拿着的那枚完整玉符抛出。 玉符悬停在孟彰身前一头高的位置,挥洒出七彩的华光。 像是回应,又像是这道七彩华光的扩散,不过是眨眼工夫,这座长山学社岛屿就被这道华光彻底笼罩住。 沐浴着这七彩华光,孟彰定神,将自己的意念张开,遍布整个长山学社岛屿,也侵蚀着整个长山学社岛屿。 只要孟彰愿意,他可以在这一刻将他自己的独特道蕴烙印于长山学社每一处角落。到得那时,即便这一枚玉符不在孟彰手里,重新分成三份密钥回到李睦、明宸和林灵手里,他也能握有这座岛屿的部分掌控权。 而这一部分落到他手里的掌控权,就连李睦、明宸和林灵,再算上岛灵道全力帮助,也不能从孟彰手里剥去。 这一部分掌控权已经永久脱离了李睦、明宸、林灵和岛灵的控制范畴,甚至已经不属于将长山学社造化出来的那位陈氏大修士。 它只属于孟彰。 除非孟彰将他自己的那部分痕迹抹去。 事实上,此刻的孟彰也没有太在意这件事,就像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不是很在意孟彰到底会不会在这座岛屿留下什么一样。 孟彰更专注于梳理这一座岛屿。 随着孟彰的心神投入,长山学社岛屿的各处开始了一次次的变动。 院林中的某一座堆砌假山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湾溪流;某处新栽种下来的异葩也被换了个位置,从院舍中的花圃转移到了山林中的某一处凹角里;近十株松柏被调整了位置,也不太远,就在临近十来丈距离之外 李睦、明宸和林灵亲眼看着每一处变化的发生,也见证着岛屿从梦海中汲取的梦道道痕速度不断攀升。 更直接的变化是,他们所在这长山学社的核心之处,竟渐渐地变得广阔饱满来。 这,这是岛灵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似乎才勉强从那本源正在被加速补充的满足中抓住自己的一线心神,稳住神思上的清明。 李睦看着岛灵:眼下长山学社岛屿的情况,你该比我们更清楚才是。如何,还想走了吗? 岛灵苦笑着摇头,怅惘道:早知如此,我也就不做那般姿态了。 无端的矫情。 倒也不必这样想,明宸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孟彰左右,但话却是跟岛灵说的,无论是我们师兄弟三人,还是孟同窗,都没有这样猜度你。 林灵也点头:你要还是这样想,那才是真矫情呢。 岛灵愣了愣,最后低低说道:受教了。 也是到了将自己的意念扩散至整个长山学社岛屿的时候,孟彰才真切体会到当日造化这座岛屿的那位陈氏大修士的恐怖之处。 哪怕是他这个同样修持梦道的后来者,哪怕是他手中握有一枚完整的承继玉符,这会儿插手梳理长山学社岛屿的时候,也没能在这座岛屿自身的强大压力下坚持太久。 第1031章 他自己估算了一下,半炷香的时间顶天了。 超过半炷香时间,来自长山学社的压力就会直接穿过承继玉符的护持,直接覆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到那个时候,再费神去梳理这座岛屿就需要消耗孟彰自己的精气神了 这样不断生灭的念头完全没能影响孟彰梳理长山学社岛屿的效率和速度。 随着孟彰不断地梳理这座岛屿的脉络,岛屿从无边梦海那边厢汲取到的梦境道蕴还在不断增加。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越发地感受到了这一处核心之地的神异和灵动。 第343章 倘若孟彰能够时时帮他们梳理长山学社岛屿就好了。有孟彰相助,说不定他们三个还能肖想一下道门祖庭昆仑神山的些许道韵 对望的时候,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都能够从对方的眼里读出这样的一点念想。 也莫要说他们野心太大,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妄念。 最初萌发这种想法的,还是那位长山学社岛屿的旧主陈氏大修。他们也是后来接手了这座岛屿,翻看前人的留书,才知道先人对这座岛屿还有如此一番畅想。 如果这座岛屿只在他们三个手上,哪怕再算上一个岛灵辅助,这个畅想大概也只能是个妄想,根本不可能实现。但是,现在他们这边突然多了一个孟彰,事情忽然就有了一二可能。 不过眼下也不是琢磨这件事情的时候,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连忙收摄心神,继续旁观孟彰的施为。 孟彰将这边的山石挪移一点,又将那边的草木换一个地方,还给那流淌的小河换一个流向。到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莫说是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就算是岛灵,也很有些恍惚。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坦过了 他心下暗叹,到底没有把这句话说道出口。 开玩笑,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个还在旁边看着呢。 孟彰没有管他们。他用那双不知什么时候蒙上了一层淡淡薄雾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岛灵和躺在那里的陈氏小郎君。 伸出手,他遥遥对着两人虚虚一挑,手指翻转之间,便像是能捻住了什么东西。 孟彰将两只手拿到身前,虚空的道蕴微微颤动,描摹出两根纤薄线绳的模样。 李睦、明宸和林灵看得越发地认真。 孟彰将捻住的两条细线拉到一起,并手拢住。他也不过是手掌掌心稍稍用力一搓而已,那两根细线便混合成一条,分别牵系着岛灵和陈氏小郎君。 细线并成一根的刹那,一股股梦道道痕便从岛灵身上涌出,向那陈氏小郎君流去。 岛灵闷哼一声,才刚刚好转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苍白下来。而另一边厢的陈氏小郎君得此滋养,原本奄奄一息的生命气息开始不断壮大。 然而,就在陈氏小郎君状态开始好转的时候,一股细微的波动荡起,圈住了陈氏小郎君和他的那匹幼驹。 才刚刚流入陈氏小郎君魂体的那些梦道道痕,又在这股波动的牵引下,流向了那匹幼驹。 陈氏小郎君赫然成为了梦道道痕的中转站。然而,这也恰恰正是孟彰等人的谋算。 孟彰观察了一下,确定从无边梦海汲取来的梦道道痕通过层层牵引最终流入那匹幼驹体内,不断补足它缺失的本源,便向李睦师兄妹三人点了点头。 林灵仔细地看了看岛灵和陈氏小郎君,到底是不太放心便问孟彰道:他们两个的情况怎么样?还顺利吧?后续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不需要了。孟彰摇头,看了一眼岛灵的位置,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自己会再做调整的。 一座梦海岛屿的岛灵,真的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在这件事情上所以如此束手束脚,其实还是因为牵涉到了这座岛屿的新旧两代主人。 李睦点点头,左右看了一眼,提议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坐着等吧? 孟彰也没什么意见。 李睦、明宸和林灵便各自起念,在这长山学社岛屿的核心之地快速布置着。 不多时,一座小亭便出现在了他们一群人的侧旁。 李睦三人引了孟彰入座,又给孟彰送上一盏茶水。 所以,李睦重新提起孟彰的来意,孟同窗,你找这陈氏小郎君到底是有什么事? 明宸和林灵也都看着孟彰。 孟彰面上显出几分迟疑。 迎着面前师兄妹三人的目光,他摇了摇头,叹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李睦、明宸和林灵不意会从孟彰这里得到如此一个答案,都愣了愣。 你说你也不太清楚?明宸问道。 事实上,在看到这位陈氏小郎君以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找的人其实就是他。孟彰点头,又道,我是追着一份缘法找过来的。 缘法? 李睦、明宸和林灵闻言,目光一时都落在了那陈氏小郎君身上。 但他们年岁虽小,却也各有出身,熟知修行中的各种避讳,当下并未追着孟彰探问,只笑着虚言。 现下回看,孟同窗你跟这陈氏小郎君确实很有缘,若不是今天你找过来,这陈氏小郎君的境况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第1032章 孟彰摇头,谦逊道:有岛灵照看,随时也能联络三位同窗,不会让这小郎君如何的。 这可未必。林灵先就摇头,况且,就算我们能救他,这其中所付出的代价恐怕也是 李睦看了一眼林灵,问孟彰:孟同窗,你眼下已经完成突破了,可有打算什么时候回童子学去? 孟彰略做沉吟,道:大概再过个两天吧。 他没细说这两天的空余时间是要做什么,李睦也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便另行转移了话题去。 就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多时,一声呻吟低低响起,孟彰等人循声看去,却见原本躺在地上的陈氏小郎君正茫然地睁开双眼。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脸色一变,腾地坐起来,急急叫唤道:燕然,燕然你在哪里? 听见主人的呼唤,另一边厢还未曾彻底清醒过来的马驹全顾不上其他,响亮地鸣叫一声。 陈氏小郎君匆匆转眼,终于见到了正在尝试着站起来的马驹,当即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我们都没事 他这样说着,也终于想起来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氏小郎君脸色一白,讷讷无语。 被取名叫做燕然的小马驹踉跄一下勉强站起。 它凑到半坐在那里的陈氏小郎君身前,用身体轻轻地蹭着他,安抚他的情绪。 陈氏小郎君回神,抬手摸了摸它的头,低声道:我没事,我很好。 马驹无言,只能又蹭蹭他。 陈氏小郎君笑了笑,转眼见到孟彰几人,也是一愣。 他连忙拍了一下马驹。 马驹将身体挪开,让出空间。 陈氏小郎君站起来,拍拍身上。 他年岁虽小,却也十分机灵。不过几个动作,看了几眼周围的环境,他就已经猜到了几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苦涩地笑了笑,陈氏小郎君引着马驹过来,一同跟孟彰、李睦五个见礼。 小子颖川陈氏陈数,见过诸位。敢问这里是? 孟彰并未多言,只是坐在原地细细观察着。 毕竟这里是长山学社岛屿,它的主家就在旁边,岛灵也在,还用不上孟彰来招呼。 不过,这一次他留心的并不是陈数小郎君的魂体状态,而是陈数小郎君跟他的牵扯。 陈数小郎君听完李睦的解说,面色更是复杂。 原来如此,小子承诸位救命之恩,甚为感激,只是小子现在境况寥落,前途不明,一时难以报答,只能留待日后了。陈数一整脸色,躬身再拜,说道。 李睦上前一步将他扶起,引着他在新摆出来的蒲团上坐下。 我们师兄妹三人既然承了陈老先生遗泽,又岂能眼睁睁看着陈老先生的后辈落难? 明宸也道:正是这个道理。 陈数苦笑摇头:陈氏也是大族,族中子弟洋洋数千人,小子不过是其中之一,还是小辈,如何能代表陈氏一族承领诸位的好意? 几人来回牵扯,最后还是林灵不大耐烦,半软半硬地转移了话题。 不过是些许小事,用得着争来辩去的吗?与其浪费时间、浪费口舌,还不如说说更重要的事情。 她瞪了一眼,盯着陈数问:说说吧,你好好的一个陈氏郎君,年岁还小,理应在父母和家族的照看之下,为何突然遭逢生死大劫,还真的丢了性命,甚至连自己和本命灵兽的本源都被抽取掉了? 陈数脸色一时十分为难。 李睦、明宸和林灵对视一眼,由李睦接去了话头。 不能说吗?很为难的事情?他问。 陈数叹了一声。 旁边的马驹听见,又将身体凑了过来,轻轻地蹭着他。 没什么不能说的,他摸着马驹的头,不知道是在宽慰马驹,还是在回答李睦刚才的问题。 又或者,两个都是。 整理了一下话语,他说道:其实也是后辈不肖,以至于家门蒙羞。 听到陈数的话,旁边的岛灵坐不住了。 他打量着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脸色,见三人面上不见恼怒,便问道:所以,是陈氏族中的某个人做? 真是兄弟阋墙? 陈数脸色更苦,他摇摇头,说:不是。 岛灵先是暗暗松了口气,然后又是皱眉。 如果不是兄弟阋于墙,那为什么陈数会沦落到这般境地,而且看他现在的样子,似乎还不太打算为自己讨债? 是意外和因果报应?孟彰忽然开口道。 他的话一时为他吸引了这片长山学社岛屿核心之地所有人的注意。 这话说来其实也不对,即便自陈数醒来以后,孟彰基本没怎么说话,也仍旧有目光时时分落到他的身上,留心着他的态度。 如今不过是让李睦这些人能够更光明正大而已。 陈数惊讶地看着他。 孟彰便道:能让你认了眼下事实的,大概也就这几个原因了。 什么原因?理亏啊。而且陈数还是理亏的那个。 第1033章 李睦、明宸、林灵和岛灵也都想到了其中的关窍,他们纷纷转了目光看向陈数。 陈数点点头,又摇摇头。 造孽的并不是我,消受了其中好处的也不是我,但我确实他道,心中有愧。 岛灵眉头皱得更紧: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数道:我陈氏虽然比不上同在颖川的庾氏昌盛,但底蕴也是深厚,更传承有序,也算是颍川望族。 族中原本无事,安定平常,但近些年来,朝廷内外各有风波,隐隐生出乱象,我们陈氏一族也多少有些不安,便开始着手准备应对手段。 初时,陈氏族中还想着是不是要分散支系以求更多存活的可能,他们也是这样准备的。但后来 说到这里,陈数顿了一顿,抬眼望向孟彰,忽然问道:敢问阁下可是安阳孟氏的那位孟彰小郎君?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看着他道:你果然知道我。 陈数就笑:我当然知道你。你的画像可是传遍了各个望族,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小郎君,又岂能没有见过你的画像、听说过你的事情? 孟彰脸色有点奇怪。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都必须要按耐住才能保持基本的平和。 轻咳一声,林灵插口问道:这个 据我所知,孟同窗在生的时候长年卧床,少有离开自家府邸的时候,而且他早早夭折,在阳世里声名尤其不显,应该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当时的他才是。你们这画像,又是从哪里来的? 陈数小心地看向孟彰。 孟彰道:事实上,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好奇。 陈数这才道:孟彰小郎君在生时确实很少外出,但这不代表就没有外人见过他。而且孟郎君在进入阴世以后,声势十分浩大,自然更惹人关注。 明宸点了点头,有些明白了。 所以,流到你们手上的孟同窗的画像,有一些是他在生之时旁人给他画的画像,但这部分的数量比较稀少。 陈数在孟彰的目光下倔强地强调:是很少。 李睦也点头:就是说,你们手上的那些画像,还是从阴世这边流过去的? 陈数扯着嘴角笑道:对,这部分的画像占了绝大多数。 李睦、明宸等人都看向了孟彰。 孟彰却是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自己开口道:我在这边修行、生活皆是寻常,见过我的人太多了,要留下我的画像和影像并不如何为难。 略停了一停,他又看着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道:莫说是我,就是你们三位的画像,他们大抵也是有的。 李睦、明宸和林灵闻言,都转了目光看向陈数。 陈数倔强地点了点头。 李睦就叹了一声,道:我也还真不知道,是该赞你们这些高门世族准备细致,还是想得太多了呢? 孟彰不答话,但陈数就有点忍耐不住了。 这都是为了以防万一。他道,不让家族里的后辈都认清人,又怎么知道会不会在哪一天因为某些小事冒犯了招惹不得的人呢? 若那恶果能让他自己担着倒也罢了,怕就怕会连累到整个家族。 明宸还是摇头,评价似地道:太胆小了。 陈数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多加辩驳。 明宸可是出身元始道的啊。 仍然是林灵在催促:别再继续往外扯了,快说回正事。 陈数才刚鲜活起来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去,但他也没有拒绝。 阁下的横空出世,让我们陈氏以及更多更多的家族,都生出了另一个思路。 李睦眯了眯眼,问道:给家族培养出内能荫蔽家族、外能镇压诸豪的天骄? 陈数点头,应道:是。 明宸也皱眉:天骄素来难得,除了各方的培养以外,还需要有相应的、超脱凡俗的资质,可不是想培养就能培养出来的。 陈数脸色越发苦涩。 打量着他的表情,李睦、明宸、林灵以及岛灵也是越发的凝重。 林灵近乎呵斥一样地问道:你们难不成是想要人为制造天骄?! 陈数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的!明宸当即开口否定这种妄想,事情办不成的,你们疯了。 这些人绝对是疯了! 林灵也道:你们想要自己制造出无双的天骄来,怕不止是为了在乱世之中自保吧? 陈数紧抿着唇,不知该如何为自家家族辩白。 片刻后,他自己就先显出了颓丧。 就算有话能辩白又怎么样,莫要说是李睦、明宸、林灵和孟彰等人,他自己听了也不会信吧。 既然如此,那还说什么呢? 是,他只能点头,我们都还想更进一步。 陈数的目光看向了孟彰:即便我们陈氏一族里没有什么人的资质能比得上孟郎君,但我们颍川陈氏也真不比你们安阳孟氏差。 第1034章 为什么你们安阳孟氏能借着你畅想未来,而他们这些不输于安阳孟氏的家族却要为自己家族、子弟的未来整日战战兢兢呢? 陈数低垂着眉眼:我们不甘心。 孟彰仔细看着他,忽然道:颍川陈氏不甘心,你也不甘心,但是比起因不甘而怨愤更为此做下孽债的颍川陈氏,你却是更愿意自己努力去缩短跟我的距离 我认可你的追逐。孟彰伸出手去,虚虚点向陈数的眉心。 若不然呢?陈数只是一个垂髫小郎君而已,在颍川陈氏里实在没有多少份量。就算颍川陈氏早下无边孽债,单凭他自己也阻止不了,只能同家族共沉沦 从这个方面出发的话,陈数的夭折说不得还是一件好事。 陈数只觉额前一点温凉拂过,须臾又消隐无踪。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来,轻抚着自己眉心的位置。 孟彰却又问道:所以,颍川陈氏又做了什么? 颍川陈氏陈数犹豫一阵,终于说道,诸位见了我先前的模样,大抵也猜到些了吧。 李睦、明宸和林灵的脸都是木的,好半饷没有说话。 然而,陈数还在道:不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抽取旁人的本源贯注陈氏一族族中选定的小郎君,帮助他们截留、吸纳、消化这些外来的本源以补足自身,不断提升他们的资质。 亦即是,就连陈数的声音都低了低,以人养人。 李睦、明宸和林灵仍然没有半个字说出,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太能分辨他们此刻的心情。 若说如何义愤填膺,不至于。 毕竟在乱战、灾祸之中,也少不了菜人的存在,少了同类相食的事。如今颍川陈氏一族也就是从其他人身上抽取本源贯注他们自家小郎君身上而已,跟菜人、跟同类相食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即便心里明白,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心仍然堵得慌。 何至于如此。 何至于如此啊! 还是孟彰的话打破了这次的沉默:看来,他们这是从我身上得来的灵感啊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眨了眨眼睛,才理解了孟彰的话。 第344章 孟彰的卓绝资质体现在哪里? 体现在他超凡的悟性! 体现在他远超常人的修行速度! 可是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又在哪里呢? 众所周知,孟彰的本源元气尤其的广博厚重。乃至于即便孟彰身死夭折,失却了肉身这一渡世宝筏,只能以阴灵之身行走修持,也仍旧没有对他的根基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就有人想到了抽取别人的本源元气贯注己身以达成类似效果的法子?李睦脸色发沉,道。 我也听说过这样的猜测,但我以为他们只是这样猜想,顶多就是用某些法术或者灵器、宝器推演一二的,等他们看过推演结果以后,就知道类似这种猜测到底有多荒诞了。 明宸也皱着一张脸,说道: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连那些手段都没动用就直接开始尝试 林灵手腕一翻,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柄宝剑来了,她怒气腾腾:管他们都是个什么想法,既然已经出手,那我们还等什么,拔剑斩断它们啊! 她这样说着,也调整了一下坐姿,俨然是只要有人呼应支持,她就能立时冲出去厮杀的样子。 就连是她看着另一边厢的陈数的目光都冷淡了许多。 陈数无奈地半低头,避让林灵的视线。 相比起李睦、明宸和林灵这师兄妹三人,到底是孟彰更能想明白这些世族高门的心思和权衡。 因为相比起采用法术、神通又或者是灵器宝器等进行推衍演算的路子,直接进行尝试的成本会更低。孟彰道。 明宸几乎是下意识就反驳孟彰:怎么会降低成本?!那可是 孟彰抬起目光来看了他一眼。 那轻飘飘又无比沉重的视线压住了他的唇舌,竟让他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人命。 人命? 随手捞一把就能捆来千百个的杂草,有什么珍贵的? 一时间,整个长山学社岛屿的核心之地都安静了下来。 那位在陈数开口以后就基本没再说过话的岛灵,此刻更是莫名的哀戚。 颍川陈氏很想恢复祖上荣光,是吗?一片静默之中,孟彰问陈数道。 陈数苦笑着点头。 他不敢看任何人,便只能低着头:和其他家族比起来,陈氏更想出一个孟彰。哪怕比不上真正的你,只是比你弱些,也都能够接受 他尚且幼小的本命灵兽倚靠着他,用同样瘦小的身体给予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支持。 孟彰又问:既然是你们颍川陈氏做下的事情,想来也不至于用你这个陈氏子弟做那等随取随用、随用随弃的耗材。更甚至,你不该知道这些事情的。 陈数年岁太小了,还没到负责打理族中事务的年纪。何况似这样的恶事,哪怕陈氏一族族中再不将孩童当孩童,也该是会尽量避免让这些小童知道的。 第1035章 为何陈数会这样清楚?尤其看他的样子,他知道的竟然还不少? 这其中,要说没有任何缘故,孟彰是再怎么都不能信的。 陈数面上既惊又怒,搭在马驹头上的手也似乎在无声地发力。 我原本也是不该知道这些事情的,因为我既不是被家族选中的本源承接者,也不是要送出去被抽取本源元气的供给者。 李睦在这个时候摇了摇头,指出了他的错漏之处。 不对,你或许不是这个时候陈氏家族选中的本源承接者,因为这个时候,陈氏一族的这种布置才只是开始而已,还没有真正见到效果,陈氏一族不会轻易让你们这些族中子弟参与进来的。 他道:但你的资质本来不差,所以一旦等他们的试验有了成效,你也必定是享用这种成效的人选之一。 陈数脸色怔了怔,最终也只能无奈点头:你说得没错,如果我没出事,如果陈氏一族的谋算顺利,事情大概还真会这样发展吧。 明宸细看他一阵,也道:所以,是后面出了什么变故吗? 陈数顿了顿,回答他道:最开始的时候,陈氏选中的本源元气供给者基本都是陈氏族中所掌控的奴隶幼儿。 幼儿林灵脸上表情一片空白,我早该想到的。 是的,她不该惊讶的。本就只有先天元气还未曾被大量消耗的幼儿,才可能满足元气供给者的条件,不是找他们,难道要去找先天元气已经没剩多少的成年人乃至是老人吗? 陈数小心地看了看四周人的面色,谨慎地收住声音。 林灵瞪了他一眼,低喝道:继续。 陈数于是也就继续了。 奴隶虽然多,但毕竟也是族中家财中的一部分,而且奴隶中的小儿死得多了,接下来三四代的奴隶数量都会被影响。再有 他们的父母就算不敢反抗,可孩子死得多了,也难免会对主家积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给主家造成麻烦或者损失。 陈数卸去手上的力道,只用手掌轻轻地抚着他的本命灵兽。 所以,随着损耗的幼儿越来越多,族里就决定另行扩展来源。陈数低着视线,近乎麻木地道,陈氏虽然是颍川的大族,但却不是这一地的主宰,在陈氏上方,还有一个庾氏。 也就是这个时候,孟彰忽然问道:其他的世族,包括庾氏乃至是皇族司马氏,他们真的不知道你们陈氏都在做些什么吗? 陈数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或许知道的吧,我不清楚。 孟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他们自己的判断。 另一边厢的岛灵看了这么久,越发的恨铁不成钢。 陈氏没想着脚踏实地,净想着走捷径,甚至还为了探寻这尚在妄念中的所谓捷径甘愿成为其他人的马前卒,替别人探路,实在是 如果他那旧主知晓他的家族不是衰落,而是衰腐,不知道该怎么伤心呢。 说起来,他该庆幸他的旧主死得足够干净吗? 继续吧。 李睦看了陈数一眼,却不开口,只用眼神示意。 族中的奴隶不能动太多,颍川一带的平民子也不好消失太多最后,进入陈氏一族视野里的,就是各处州郡流离的人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都恍然。 也是正好,明宸道,这一年的气候不太妥当,有的地方大旱高热,有的地方又出现暴雨洪涝 林灵也接话:而不论是哪一种气候,都明显地影响到了庄稼的收成。 原本就是靠着老天爷吃饭,天气失常影响了收成,又背负着沉重的赋税和田租,很多人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卖儿贩女乃至是一整个大姓都要背井离乡逃灾,另行寻找活路,还真不是多么罕见的事情。 而在这样的年月里,最先活不下去的,还真就是羸弱懵懂的幼儿。 所以,人是不缺的。陈数道。 是,人是不缺了,可他们的来历也复杂了,一旦遇到个狠人 到这个时候,饶是阅历最浅的李睦、明宸、林灵几人,也都隐隐猜到些许后续的发展了。 来历不明的人多了,出现变数的几率也就大了他抬头,脸色竟无比的复杂,说不上是喜是悲,是怨恨还是羞愧。 你们这次就遇上个变数了?李睦问。 相比起出身太上道的李睦,出身元始道的明宸和出身灵宝道的林灵,肉眼可见地又更多了几分兴致。 变数?明宸问。 林灵也紧随其后催促:快说来我们听听,这变数到底是个什么变数?而且你的本源元气所以被抽取,也是跟这个变数有关吧? 陈数礼节性地扯了扯唇角,接着道:一个月前,陈氏族中从人市里新换取来了一批幼儿。这其中 等等,李睦叫停,问道,人市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就没听过这样的称呼?还有,陈氏族中所谓换取的一批幼儿,到底有多少? 第1036章 人市我也不太清楚,我也就只有这个年岁,家里、族中都很少跟我们说这些。但据说,人市是灾年才会出现的市集,而且每次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都不确定,只有等它要出现了,附近的州县才会有所感应。 而人市里的货物陈数道脸色也郑重了几分,自然就是人。 各式各样的人。 命格殊异的人、来历特殊的人、因果特殊的人、资质特殊的人 陈数越说,李睦、明宸和林灵师兄妹三人就越觉得自己心头寒意深重。 这一片长山学社岛屿的核心之地里,也就只有岛灵和孟彰能够稳得住。 孟彰也不是不怒,也不是不惊,而是他曾听闻过类似的地方。 人性的恶是真的叫人触目惊心,而且恶也是人的本性之人,只能克制、收束,不可能被扑灭。 善与恶就像那光与影,总是相伴相随,无法分割。就算社会安定、政通吏明、天光遍照,那恶也仍旧存在,不过是躲在暗处肆无忌惮而已。 但凡有些特殊的,都可以成为人市上的货物。 陈数说道,他忽然看了孟彰一眼,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又补充道,据说,自孟氏小郎君的声名传扬开去以后,人市里又多了许多质萃精奇的鬼婴胎灵。而且那售卖的价格比早先来已经翻了好几倍。 孟彰点点头,道:所以现下在这里的我们,有一个算一个,真落到那人市里去,也都能卖出天价去的货物? 陈数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旁边那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位。 果不其然,即便是三位小郎君小女郎中最为稳重、老成的李睦,这会儿也生出了些肉眼可见的怒气。 只孟彰这一句话,就顺利地让这三位备受道门三清法脉看重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对那人市生出了强烈的厌恶与憎恨,可真是了不得。 偏偏孟彰这手段用得光明正大、坦荡随性,任谁来都指不出丁点不是来,甚至还得夸。相比起来,他们陈氏就差远了。 真的是,哪里哪里都差远了。 陈数心下暗摇头,还因为念及陈氏一族,心情还更沉重了许多。 但在眼下这节骨眼,在孟彰、李睦、明宸这些人面前想起陈氏一族和记挂起陈氏一族的那些事情,显然是很不恰当的。尤其是孟彰、李睦这些人还在等他的回答。 听那人市中交易售卖的货物,诸位大概也就知道为什么你们未曾听说过它的名号了陈数摇了摇头。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尽都沉默。 陈数便将这个问题跳过,回答李睦的下一个问题。 陈氏族中从人市里换取的一批幼儿,惯常是三百三十六之数。他道,声音又低了低,也不是因为其他,只是 他们想着人市开市时间不定,地点不定,货物不定,就想先储备着些,免得到时候真出现什么突破,反而找不到耗材用了。 不等李睦、明宸和林灵等人发问,陈数就先道:对,陈氏族中的这项试验还没有多少进展,还卡在第一步,但这不妨碍他们去试。他们想的是万一。 万一就让他们撞对了呢?陈数又飞快道,至于这其中折损的耗材,值当得了几个钱呢 李睦、明宸和林灵只觉得自己心头的寒意越发沉重了,压得他们竟然连平常能完美掌控的气机都出现了一丝纰漏。 陈数叫侧旁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身上泄露出来的气机催逼,魂体荡乐荡,因新丧而余留在魂体上的生气当即就以更快的速度往外溢散。 好容易收束住那些生气,陈数重新打点起精神,在李睦眼神的示意下重新捡起这被截断、岔开去的话题。 这一批的幼儿里他道,其实也不全都是三四岁的小幼儿,因为陈氏一族也是头次在人市里购买这样的货物,人市那边大概没有准备,所以这三百三十六个幼儿,说来也只有三四成之数在这个年岁,剩余的都是差不多晓事的七岁往上的童子。 说到这些的时候,也不知陈数想到了些什么,竟连李睦、明宸和林灵他们的反应都不大理会了,只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绪里。 说是七岁往上,但其实也都在十岁之下。毕竟上了十岁,他们身上的本源元气就消减很多了,不太符合陈氏的条件。似这样的,陈氏不愿收。说来他慢慢道,这或许也是人市里上了十岁年纪的孩童的运气也不定。 李睦、明宸和林灵对视了一眼。 他们当然能听出来,陈数小郎君眼下这些话,与其说是他自己的所思所想,倒不如说是在复述着某个人的话。而这个人,很大概率还是那个让他恨不得也怨不得的那个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没有点醒他,只默默地听着。 他们也仿佛能从这些由陈数转述过来的话语中看见那个小童的身影。 孟彰处在李睦这师兄妹三人之中,却仿佛落在人群之外,只睁着那双眼睛旁观也似地看着这里的情绪一点点将人拖入某个泥淖里去。 而除了他以外,还能够保持清醒的 第1037章 孟彰看了一眼长山学社岛屿的岛灵,岛灵也恰正抬眼往他这里看过来,一人一岛灵的视线便在半空中相撞。 孟彰冲他微微点头,收回目光。 岛灵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难怪。 难怪孟彰会是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一辈中的顶尖人物,难怪只凭他自己便压那些同样钟灵毓秀的骄子光芒黯淡。 亦同样难怪陈数明明有陈氏一族护持,占尽了优势,竟然还是给别人抵了劫,那个孩童也不是个能小觑的人物。 也不知,孟彰跟那个孩童比起来,到底哪个会更出色些 陈数不知侧旁正听着他说话的这些人心中那种种念头,他还在继续。 陈氏买来的这三百三十六个幼童中,有一个六岁的小童。 他并不好看,而且还很狼狈,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满身脏污,一只脚还有些跛,走路都不顺畅,跌跌撞撞的,就只一双眼睛总让人忘不了。 也不是他的眼有多好看,而是 陈数极力去描绘着深刻在他脑海中的那双眼睛。 他的那双眼很亮,也很拗,像是咬死着一口气,非要倔强地扎下根来 我也是在读书读累了歇息的时候见到他的。他当时正躲在角落里,小心咬一个窝窝头。 李睦、明宸和林灵都听出了其中的异样之处。 陈数乃是陈氏一族娇生惯养的子弟,而那个小童显然是被陈氏囚锁禁锢用来做试验的耗材,两个都被人盯着守着,又怎么可能是随随便便就能碰见对方的? 这其中很有问题。 若不是背后有人在暗自谋算布局,纯粹是一个意外,那么这里头,必定有陈数的一点事儿。 我那时是偷跑的,又是偷摸着撞到那个地方,见到那里的情形,也被吓着了,若不是有他在旁边帮着打掩护,不等我找到机会离开,就先要被那里锁着的人给生生打杀了 陈数的声音又低了低。 起初我也只以为这些小童不过是族中从流民中收拢回来、给他们一条活路的等待教导族中规矩的奴仆,完全没有想到其他,还很是懵懂不解,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恨陈氏,恨我 还是他告诉我的。 我当时也没信,但他让我自己看、自己想,而不是去寻问长辈。 我也不愿信的,但后来 事实就是那样阴暗恐怖,也由不得我不认。陈数眼睑垂落,掩去那里涌动的崩溃和不敢置信。 李睦、明宸和林灵却都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只沉默地坐在那里,并不做声肆意指点。 整个世界都被重塑,自己身边慈眉善目的长辈撕下人皮,露出底里的凶暴狠戾的感觉,他们确实没有体会过,但这不妨碍他们理解,也同样不妨碍他们给予些许体贴。 我偷跑去到不该去的地方、见到不该见到的东西这事,到底还是没瞒过我阿父阿母,我被罚了,他们也没逃得了。 反正陈氏一族要的是那些小童幼儿的本源元气,只要不折损他们的本源元气,族中什么都不打算管。 毕竟,那三百三十六人,还是用采购童仆的名头买进来的。在平常时日,他们也在族中一些老仆的管教下学着陈氏族中的规矩。 第345章 李睦、明宸和林灵也都已经想到了那时的情况了。 也是,陈氏一族采买大量的幼儿小童,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名头的吧。就算他们是在人市那等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地方交易,也不能例外啊。 谁让陈氏一族是个有头有面的大族呢? 即便在他们背后还有人等着看结果,所以给了他们许多便利,大多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由头也少不了。 等我解了禁,明里暗里地打探了一阵后,也拿到了一些所谓的明证。陈数道,我拿了这些明证就去找他,想要跟他分说个明白。 只听陈数的这些话,李睦、明宸和林灵都能想见当时那个既松了一口气又积压着怒火的望族小郎君。 放松是因为,他终于找到证据为他的家族辩白了。他的家族真不似那偶遇小童所认知的那样狠毒狠绝。而怒火也是因为,这犹自纯真不见晦暗的望族小郎君自觉遭受了冤屈的应激反应。 但偏就是我找过去的那一日,陈数张开嘴,像是长长地在胸膛里挤出一口气来,如他在生时候那样,他被负责试验的老仆给挑中了,要带他去准备下的暗室。 陈数的声音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这份嘲讽不是对着旁的什么人去的,就是冲着他自己的。 他在嘲讽自己的幼稚。 我其实不该意外的。他近乎自顾自地道,他先前就受了罚,又跟我牵扯上了关系,挑拨着我去问这问那,想让我掺合进这件事里,已经是犯了族中的忌讳 如果不是他的那身本源元气被定下了用处,他甚至活不到那个时候。 他的命数已经被打上了终号,而我偏还在这个时候找上他,偏还拿了一堆所谓的证据来要说服他 第1038章 陈数道:不管他要做什么,也不管他做出了些什么,旁人也,没法指责他。 这话倒是真的。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暗下点头,很是赞同。 不单单是他们,即便是被连累着抽空自身本源元气的那匹幼驹,也都沉默着,没有说些什么。 孟彰眼一闭一睁,白雾再次在那双眼睛里升腾而起。 他看向了陈数和他的那头幼驹。 早先时候,他在这一人一马身上找的,是陈数和他的这匹幼驹跟孟彰的关联。而这一次,他要找的却是他们这一人一马跟那个小童的联络。 那小童跟陈数之间的牵扯很是复杂,而陈数年岁也不大,身上的牵扯与因果都不算太多,是以孟彰很快就在陈数身上找到了一根深入虚空隐没不见的黑红色丝线。 但孟彰也只是将这根丝线找到,并未要循着这根丝线去寻找另一个正主。 这本就是陈数自己跟那个小童的因果缘法,与孟彰并不太相干。 孟彰所以会特意找一找,其实还是因为孟彰对那个小童生出了一点兴趣。 不得不说,在那等绝命境地之中还生生给自己找到一条生路,将原本降落在他身上的灾劫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让陈氏自己吃一个苦头的小童子,还真是个聪明的。 更重要的是,看陈数身上这一根细线的状态,那小童子眼下居然还活着,没被陈氏一族给生撕了,实在是了不得。 陈数的话也证实了孟彰的判断。 他不忍让我,只让我自己看。陈数的话又一次传了过来。 我是要让他信服的,自然也不会退避,当下就隐匿了身形跟在他身边,看他到底要怎么说服我。 但我见到的,却是他被带入了暗室,站在了一套法阵的中央。那是一套阴阳法阵,阴阵是抽取本源元气,阳阵是贯注汇聚过来的本源元气。陈数说道。 他在尽力用平稳的声音跟在场的所有人描述着当时的情形。 阴阵枢纽里站着的是他,阳阵枢纽里,却是躺着我的一位族兄。 是的,他道,那人当时是清醒着被送入阴阵枢纽里的,而阳阵里的我那族兄,是睡着的。 族兄从头到尾都睡得不省人事,只有他和其他人是醒着 饶是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早有准备,听到这里的时候,也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要不要这样残忍?让人家清醒着感受自己本源元气被抽取的过程 这约莫也是惩罚。孟彰道。 孟彰的话未曾打破陈数现下那恍惚又清明的特殊状态,却也点明了关窍,让陈数又少去了一点困惑。 原来是这样。他低低道,如嘲似讽,那我想,当他看见了我阿父阿母在那阴阵枢纽里看见我的遗体时候的表情,大概能出一口怨气。 他阿父阿母明明只是想惩罚一下那小童,却没料想这些手段都落到陈数身上去了,也真是 陈数闭了闭嘴,半饷后才重新开口继续。 我当时就跟在他身边走入那处暗室。虽然到了那里,看见那里的种种布置以后,我就已经信了他跟我说的那些事情,但我到底是不愿承认,就在私底下跟他争辩起来 李睦又叫停了的话:等等,你跟他在那处布置重重的暗室里争辩起来? 陈数苦笑着点头。 你们怎么做到的?明宸也问,那暗室里不该有你们陈氏族人在盯着,等每一份细致的记录的吗? 怎么能让陈数这一个陈氏小郎君混进去不说,还能放他争辩起来? 林灵也有点不敢相信:看来你们陈氏一族不单单是胆子大,连心也大 可不是。胆子大到能随便收取来历不一的童子幼儿做不能见人的试验的耗材,又心大到可以放族中小儿随便潜入那试验进行之地,更让他肆无忌惮地在那里跟某个耗材争辩起来。 李睦、明宸和林灵都是暗下摇头。 就这样的,陈氏一族的事情要真能成才稀奇呢! 陈数仍然只有苦笑。 另一边的岛灵终于又开口了,他道:或许,这还是因为在陈氏背后还有旁的有心之人在谋算。若不然,就陈氏一族这样的手段,也很难将事情做成啊 虽是这样说的,但沐浴在李睦、明宸、林灵和孟彰这些人目光中的岛灵也没觉得怎么轻松。 他明明不是生人,甚至没有真正鲜活的人体,也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 所以,到底是自家的岛灵,李睦没有继续看他,只问陈数道,你们又是怎么做到的? 陈数老实回答道:灵器一叶障目。 一叶障目灵器? 李睦、明宸和林灵倒是寻常,但那边厢才刚想要收敛自己存在感的岛灵却忍耐不住地瞪了瞪眼睛。 毕竟,相比起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个见多了灵器不觉得灵器如何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长山学社岛屿岛灵这个细说来也是陈氏一族出身的,还更清楚陈氏一族那边的情况。 明宸看见,便转了目光盯住陈数:灵器一叶障目有什么问题吗? 第1039章 陈数也不太明白明宸的问题从何而来,他瞪着眼睛看明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岛灵张了张嘴,又想起了什么,眼角余光瞥向了另一边厢的孟彰。 孟彰在这一群小郎君小女郎中的身份比较特殊。他跟李睦一样,都能做成一锤定音的事。不过自己不太愿意插手这岛屿上的事情罢了 如果孟彰愿意作声的话,眼下这尴尬也就消解了。 岛灵不敢随意算计孟彰,就只能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暗下祈祷。 但孟彰到底只是淡淡地瞥过一眼,并未多说一个字。 岛灵等了等,总是没等到孟彰的话语,又见那边厢陈数与明宸你望我我望你的一瞬比一瞬尴尬,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道:颍川陈氏虽然一直传承不绝,但总未能出一个可以真正将颍川陈氏推送到顶尖的人物。 所以陈氏一族的家底在诸多望族高门中也只是寻常,岛灵顿了顿,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介意说得更明白一些,似一叶障目这等灵器在道门法脉或许只是寻常,但在陈氏族中已经算是难得。 似这样的灵器,它不会轻易落到一个小郎君手上的。 说到这里,岛灵的目光再次看向了陈数。 迎着那些随同岛灵目光一道落到他身上来的视线,陈数叹了一声,点头:是,所以那一叶障目灵器也是我从阿父那里偷出来的。 林灵定了定,终于摇头:你的胆子可真大,和我那些师兄妹相比也不差多少了。 明宸听得,也不等李睦说些什么,当即就瞪了林灵一眼,隐着一点训诫意味道:所以我总说让你们小心一点,多存几分敬畏!你看看这陈数,他胆子就很大,也很敢做事,可结果是什么?! 他现在站在我们面前,还要是我们帮了一把,他才能早早醒来,若不然你再看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林灵还不觉得如何,那边厢的陈数就已是羞愧地低了头去。 林灵觑见,眼角余光又将坐在那边像是旁观一样的孟彰,也不干听着了,当下就伸出手去拉了拉明宸的袖摆。 明宸师兄她低声唤着。 虽然那声音软软,看着明宸的眼睛也带着笑意,却落在明宸耳里、眼里,却是平白多出了几分威胁。 明宸顿了一顿,正待要再说些什么,李睦的视线也看过来了。 他一时闭紧了嘴,将要那些要说的话尽都收住了。 林灵带笑的软和目光就转到了陈数的身上:你继续啊,停着干什么?事情可都还没有说完呢。 陈数打了一个激灵,连忙收摄心神,果真就将方才的话语捡起来。 我跟他说了很多,但他一直都没有回答我,只让我看。直到那套阴阳法阵快要正式启动的时候,他才看我,跟我说话。 所以你先前说的跟他争辩,林灵问,其实就只是你在争辩,他在听?不是真的你跟他一来一往地争论? 陈数僵硬地勾着唇角。 只一见陈数这表情,林灵就已经明白了。 那他跟你说了些什么?林灵问。 他跟我说陈数低头,看着他身旁的幼驹,我说的话他不信,但不论他信不信,总是不妨碍我自己信的。而我既然相信这些所谓的证据,而不相信我自己眼下所见的,那也可以。 陈数眨了眨眼睛,似乎又看见了那个紧抿着唇、似乎这样就能咬住最后一点生气的小童。 你和我各有自己的判断,谁都无法说服谁。那行,我们谁也别多话来,只让事实来说话。他在跟他说,事情也简单,我与你换一个位置,如果最后你能活下来,我就信你。怎么样,你敢吗? 到了现在,陈数也已经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点头的了。 但他,确实也是点头了。若不然,他也不会落到这里。 所以你就入阵了?李睦问,站在了那套阴阳法阵的阴阵枢纽上? 陈数点了点头。 明宸仍是眉关紧锁:不对啊,那套阴阳法阵周围是有人在看守着的吧,就算你手上握有灵器一叶障目,想要让你们两个交换位置也不容易吧,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陈数又伸手摸了摸他侧旁的马驹。 我们很耐心地等到了法阵将要彻底启动的那一瞬间。他道,那一瞬间,我摘下了灵器一叶障目,将他从那个位置拉出来,自己站上去,燕然也在那个时候释放出他的本命神通,招来无边梦海的一片迷雾。还有 还有?林灵听得正是入迷,不意陈数忽然又停了这么一停,便下意识地催促着,还有什么? 还有,陈数抿了抿唇,我旁边忽然又冲出一道灰影。它抢走了我手上的灵器一叶障目,连着那灵器一叶障目扑到了那个人的怀里 林灵止不住地笑:那灰影是那个人的布置? 陈数沉默地点了点头。 林灵又问:那你看清了那道灰影实际上是什么了吗? 第1040章 老鼠。陈数给出了一个不太意外的答案。 老鼠?林灵并未似寻常女郎听见这类动物一样皱眉,她面上笑意不减,甚至还隐隐更浓重了些,那小童子可真是够厉害的,居然到了那个时候还留有后手。 这样的话,那看来即便是你出事以后,你陈氏一族也留不下他啊。林灵很快就做下了判定。 陈数没有反驳。他默认了下来。 李睦却是又问他:所以,你,连同你的这本命灵兽的本源元气都被那套法阵给抽取出来了? 陈数只能默默地点头。 明宸接着李睦的话头问下去:虽然是突起变故,但只要那暗室内外观望的人修为不差,怎么也该能将那套阴阳法阵给停下来的,控制事态的吧?莫非 他看向了陈数。 他想要问的问题陈数能猜到,但他也没有答案。所以他很诚实地道: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灵摇摇头,嗤笑道:还能是什么?一定是因为他们颍川陈氏用的这一套阴阳法阵压根就不是他们陈氏一族自己研究出来的呗。 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能用就算是很不错了,怎么还指望它能够被人如臂指使,想开就开、想关就关、想停就停的? 也太高估那颍川陈氏一族的能耐了吧? 明宸看了看那边默认的陈数,也是无言。 第346章 所以,李睦开口将话题给带回来,结果就是现下这样,陈数你代替那小童入了法阵枢纽被抽取本源元气丧了命,那小童则收取了你陈氏一族的灵器一叶障目,从这一场劫难中保住了性命,全身而退? 虽然有些无地自容,但陈数还是点了点头。 明宸就摇头,不甚客气地说道:旁的且不提,单只从机敏和坚韧这些方面来说,陈数,你比他是真的差远了。 明明优势占尽,竟还叫人家用智慧和心性抓住一线生机,这差距如此明显,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明宸又道,这未必不是好事。 陈数更是抬不起头来。 不知是陈数此刻的窘迫叫林灵看不过眼去还是怎么地,林灵不甚赞同地摇头:明宸师兄你只看成败,却不看其中因果。那小童的陷阱细看来其实并不如何精巧,而你看陈数 他说话间口齿清晰,思路完整,显然也并不是真的愚笨。 明宸沉默了一下。 比机敏、比聪慧,看上去是陈数在这次交锋中彻底落败,输掉了性命,可这陈数小郎君也是刚刚才从魂飞魄散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的啊。 这么短短时间里,陈数就能将整件事情都梳理明白,更能给他们交代清楚,真的就差了? 陈数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我 但林灵索性就没理会他:依我看,陈数所以会这么轻易败亡,真正的关键不在于那小童,而在于他自己。 他自己不愿相信陈氏一族的作为,又对那些小童幼儿心中有愧,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了机会。 陈数闭紧了嘴,将到了唇舌边的话语又给吞了回去。 不然呢?他难道还要对着帮他辩解的小女郎说,其实他那个时候太慌乱了,基本只凭借本能行事,压根没想那么多吗? 只是即便他不说,林灵也不难从他的面上神色读取出这样的意思来。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求生其实才是人的本能,你也是世族郎君,备受庭训教导,就算不能完全确定那套法阵的效果,但灵觉总是会给予他一定的提醒的吧,他既能察觉到危险,却还在本能的驱使下往前冲,乃至丢了性命。 她最后更是问道:谁家的本能是这样的? 被反驳的明宸也好,被辩护的陈数也罢,一时也是无言。 林灵摇了摇头,转头对陈数道:如果你还奢望着以自己的死亡唤醒陈氏一族的话,那你大概要失望了。 陈数猛地抬头看她。 长山学社岛屿的岛灵见得,也是在心下连连摇头。 有良心的、聪慧机灵的郎君身死落入阴世天地,那留在阳世天地里的一族子弟又能是什么样的?在那些人执掌之下,陈氏一族会变成什么模样,真的很难想吗? 也难怪这么多年来都没再怎么听见颍川陈氏一族的动静。似他们这样的,还能再兴盛才稀奇呢。 如果能让颍川陈氏随着时间一点点败落消失,那其实也不错,可问题是,以颍川陈氏那样给自己树敌、资敌的做法,他怕颍川陈氏连这样随同光阴一并蒙尘的机会都没有。 孟彰仍然只是坐在一边,旁观着这一切的发展,也细看着陈数、李睦等一众人的思绪变化。 道门三清法脉里,尽管出身太上道的李睦仍旧在尽力压制和引领,但元始道和灵宝道之间的根本大道理念分歧还是在影响着明宸和林灵。 这种分歧导致了他们两人的性情、三观的不同,最终影响了他们的相处 孟彰心下暗自摇头。 只从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相处中,孟彰也已经多少能想见那道门三清法脉内部的真实情形了。 第1041章 也就是眼下道门法脉,尤其是三清法脉在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影响力还没有达到他们的预期,他们还需要合力抗衡其他势力,否则都不等其他人做些什么,他们自己就闹将起来了。 孟彰这样感叹着,目光也就从李睦、明宸和林灵那三人的身上转向了长山学社的岛灵。 长山学社这座岛屿 他半垂着眼睑静坐,心中神思不住碰撞,迸溅出各色各样的念头。孟彰察觉到了什么,那些繁复错杂的念头快速崩解消散,只剩最明亮的一道在那里载沉载浮。 长山学社必定是某些人在布置的某项谋划里的关键一环。 若不然,只一座扎根在无边梦海里的寻常岛屿,又如何会让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些出身道门三清法脉、见多了珍宝神异的大家子弟这样珍重? 单单只是长者所赐这个说法,可还说服不了孟彰。 毕竟,就算这座岛屿是他们的师长赏赐下来的,他们不得不小心珍重着,也不能忽视了这座岛屿的主人有三个的事实。 一座岛屿拥有三个主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这座岛屿不是他们三人中谁的独立掌持,他们得跟另外两个人同享。 意味着,这座岛屿打理好了,他们需要将其中的利益分渡给另外两个人。 意味着,这座岛屿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其中的损失也不需要让他们自己全部担负起来。 这还是在他们师兄妹三人同心的前提下。要是他们师兄们三人有了什么龃龉或者别扭,这座岛屿的问题会更难处理。 这些不能细说的弯弯绕绕,孟彰这个外人都能够想得明白,真正持有它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只有比他更清楚的。更遑论是道门三清法脉里的那些前辈修士们。 可即便如此,道门三清法脉里的那些前辈修士们还是选择让年少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共同持有这一座岛屿,这要是里头没有些说法或者谋算,谁会信? 同时,道门三清法脉里那些前辈修士们对于这座岛屿的谋算,或者说是安排,这座岛屿的旧主、那位长山学社岛屿的真正造化者、陈数的先祖,应该也都是心里有数的。 他或许还是这项谋算、安排的参与者,甚至很可能还是首倡者。 所以,陈数这个时候出现在长山学社岛屿里,很有可能不是偶然。 孟彰倒也不是指陈数所遭遇到的那一切都有陈氏先祖的谋算,而是说,就算没有这一遭事,陈数又或者陈氏一族里的哪位郎君,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在这长山学社岛屿上,然后名正言顺地在李睦、明宸和林灵的事情中掺一脚 莫要说不可能。 即便那位陈氏先祖早早就亡故,连魂灵都没在阴世天地里,不知转世往哪里去了,他的意志也仍旧在影响着这座岛屿,影响着岛灵。 若不然,为何岛灵会愿意为了救回陈数的小命舍弃自己? 陈数又不是真的只有被他救渡这一条出路。 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位出身道门三清法脉的大家子弟都在呢,他们既是长山学社这座岛屿的新主,又有长山学社这座岛屿的渊源在,岛灵若是出面请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将陈数送入轮回,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必定不会拒绝。 既能帮助道门三清法脉照顾前辈后人,又能偿还长山学社的部分因果,让他们能够更进一步将长山学社这座岛屿握在手里,同时长山学社岛屿的岛灵自己也能跟新主拉进关系、表现忠诚 如此,岂不是大家都得了便宜? 缘何偏就要留下陈数在这里养着,让李睦、明宸和林灵更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和长山学社这座岛屿之间的隔阂? 岛灵真不怕让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个新主跟他生出什么嫌隙来?到时候彼此猜忌 那是什么好事吗? 但长山学社的岛灵偏就是那样做的。 他或许自觉自己已经活得太长了。 或许他又自觉在他与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位长山学社岛屿当前的主人属性不甚契合,无法从他们三人那里得到支援,在旧主亡去以后只能不断消耗旧日积累的情况下,已经活不了多长时间。 或许他还想着自己消散以后,长山学社岛屿可能会在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人的蕴养、修补下再孕育出跟他们契合的岛灵,而新生的岛灵会让长山学社这座岛屿换发出新的生机,带来新的变化 可这真的就全都是长山学社当前这一岛灵自己的想法吗? 孟彰觉得未必。 作为梦道的修士,孟彰最清楚梦道修士本人对他们的梦境世界,尤其是本源梦境世界的影像力。 这种影响力甚至是随着梦道修士本身的境界、修为提升而提升的。 因为梦境世界的一切,其实都起源于梦道修士本身。 区别只在于,在梦道修士自身境界不足、修为浅薄的时候,影响梦境世界的,更多是不在梦道修士自身掌控中的、杂乱而散漫的念头。 所以,与其相信长山学社岛屿的岛灵先前所做的一切尽都出自他自己的本心本意,孟彰其实还更相信这都是造化这座岛屿的那位陈氏先祖的安排和布置。 而很显然,全程选择配合和默许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绝不是毫无所觉的。 第1042章 那么 做出这样判定以后,新的一个问题出现在了孟彰面前。 现下也坐在这长山学社岛屿核心之地的孟彰,到底要不要在这项谋算里插一手,又或者是做些什么呢? 孟彰看了看岛灵,又看看低头坐在那里、默然不语的陈数,转而审度自身。 他需要往道门那边伸手么? 孟彰很快就在心下摇头。 不,他不需要。 且不说孟彰自己所惦记着的,始终都是炎黄人族族群在接下来数百年间所面对的生死存亡劫难,他只是想要在那些动乱中护住炎黄人族的正朔。 当然,炎黄人族的正朔一直都在随着局势的发展不断流转。 它从来不是只独属于一家。 它属于天下炎黄人族后裔。 孟彰也并不是要掌控这种流转,将炎黄人族族群的正朔硬留给谁谁谁。 哪怕他已经得到了燧皇的认可,手中就握有燧皇送出的一缕人道神火以及燧木神树细枝也一样。 事实上,他从来都知道,炎黄人族族群一直在自己寻找着出路,在不断地拉扯成长。 虽然在他前一世时候,也总有人贬低说炎黄那悠长的历史压根就是在一个圈里循环,基本没什么突破,特别是在后期,更是自己将整个族群给困死了,其实算不得能让他们这些后人夸耀的东西,但 谁能说循环不是在积累? 谁说将自己困得奄奄一息后挣扎着从那厚茧中挣扎着闯出来的他们,不是突破? 哪怕好不容易挣扎出来也仍旧有发脓的伤口不断撕裂在滴血,哪怕总有豺狼在四周垂涎着想要寻找机会从那些伤口中撕咬下一大片血肉,那伤痕累累的后世炎黄人族族群也仍旧在反击、坚守 孟彰当前所在,不是炎黄人族族群最困难、最危迫的时代。尽管浓重的黑暗就在前方,但到底还没有彻底爆发,他们也终将会闯出来不是? 所以 孟彰在心下呢喃着。 我所要做的,从来就不是这个族群的救主。 这个族群的救主从来只是它自己。 他作为这个族群的孩子,能为祂做的,也就是尽量搀扶着祂走过这一段黑暗,让他的同胞能够损失得少一些、再少一些,尽量多地保存下变数和灵光,等待着这些变数和灵光不断积攒,乃至沉淀成浑厚大势 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了的。 他从来都明白。 现在也没有混淆。 还是那句话,孟彰本来想要做的事情就已经够重要了,他还要在这之上兼顾自己的修为和家族的提升,哪里还能再有更多的精力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呢? 还有,孟彰从来没有忘记过那眼下还未曾出现却在炎黄人族族群中大放异彩、能以外来信仰的根底同道门相抗衡的佛门。 哪怕真正在炎黄人族族群中遍地开花的佛门其实也经过了本土化,甚至很多佛门支系还是炎黄人族族群的某些思想支系改头换面的结果,孟彰亦从来不会小觑了他们去。 道门若不能再强盛一些,说不定还真会被佛门给压过去 但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孟彰心下又是摇了摇头。 炎黄人族族群族中素来最讲究平衡和实用。 道门和佛门所以能够彼此抗衡,除了他们本身的一些思想确实适用且能安抚民心以外,其实也因为坐在皇座上的那些人在明里暗里的在做平衡。 在炎黄人族族群后裔的精神层面上,他们从来不需要一家独大。因为一家独大,很容易导致神权侵染皇权。 而皇权,素来就是那些坐在皇位上的人的命根子,岂能容人惦记? 不过那些都太远了,道门如今还没发力,仍在蛰伏,佛门更是连个影子都还没有,想那么多也用。 孟彰收回发散的心思,重新思考起当前的这些事情来。 道门那边,他大兄和二兄已经在准备了,并不需要他来再多做些什么。 他大兄、二兄的能力可也不俗,真等到他有需要的时候,他尽可以从大兄、二兄那里寻求帮助。 所以他不需要过多掺和这些事情。 不过孟彰抬起眼睑扫过岛灵、李睦、明宸、林灵和陈数这一群人,心里记下了一笔。 他可以不掺和这些事情,但既然他大兄、二兄准备在道门里开疆拓土,那么他得到的这些消息就很应该往那边送过去才是。说不定大兄和二兄他们能用得上呢。 孟彰主意既已打定,自然不会再平白插话指点些什么,所以当李睦、明宸、林灵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来的时候,孟彰也只是带着笑抬眼迎上去,并未多说一个字。 李睦见得,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也是待他反应过来后,他才强行舒展了眉眼。 和明宸、林灵两人对视一眼,李睦也不兜转,直接寻问孟彰道:孟同窗,你的意思呢? 嗯,什么?孟彰像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然后才回神接话,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我的意思? 李睦显然也是事先料想过孟彰的反应了,这会儿见孟彰问,他便耐心回答道:我们是问,对于陈氏一族的事情,孟同窗你是个什么意见? 原来你们是在问我这个啊,我还道是什么呢。孟彰挺了挺腰背,将严肃端重的模样摆出,我的意见是 第1043章 第一,阳世的归阳世,阴世的归阴世,阴阳两不干扰。 第二,俗世的归俗世,宗门法脉的归宗门法脉。俗世红尘和山野之外不轻易搅扰。 第三,氏族也是族群中的一部分,氏族的事情,理应由当代的朝廷处理。炎黄人族族群的正朔理应得到尊重。 虽然司马晋在炎黄人族族群历代皇族里面算倒数第一的那个,孟彰从来看不上他们,但这是原则的问题,不能由着孟彰自己的私情私心来论处。 莫说是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就算是今日里头一次跟孟彰见面的长山学社岛屿的岛灵、陈数以及他的本命灵兽,都愣怔了。 他们完全没想到,那般简单的一个问题居然得到了孟彰如此严正的回复。 孟彰直视着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道:这就是我的回答。 李睦、明宸和林灵回过神来后,也终于想明白了。 孟彰这话既是对他们三人说的,是对他们方才那个问题的回答,也是对他们身后的诸位师长乃至是整个道门法脉说的,也是对日后可能会找到他面前来询问道那些各色各样的问题的答案。 这是孟彰对绝大多数事情的态度。 也是他笃意贯彻的原则。 阴世和阳世两不干涉;红尘俗世和山野之外不轻易搅扰;炎黄人族族群的正朔理应得到尊重 李睦沉默了许久,郑重问道:就只这些了吗? 孟彰想了想,也不点头,而是回答道:或许后头还会有别的补充,我也不太能确定,毕竟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后续的世态会怎样演化 李睦点点头,表示理解,换了一种说法:基本就这些了吗? 孟彰这次点头了:对,基本就这些。 李睦喟叹一声,道:我会传达出去的。 孟彰笑了:多谢。 他们这一群人中,大概也就只有陈数和他的那头本命灵兽还在懵懂了。 明宸先前一直没说话,待到气氛稍稍缓解下来,他才问孟彰:那具体在这件事情上 具体到这件事情上,孟彰就道:因为阴阳两不干涉,所以这陈氏的事情,除了陈氏留居在阴世天地里的那些先祖能提醒以外,阴世天地的其他力量都不应该再过多插手。 过多插手 在这里的小郎君、小女郎连带一个岛灵虽然看着满脸稚气,但都不是愚笨的,当然很快就捕捉到了孟彰话语之中的漏洞了。 也就是说,只要不过多地插手,他们也是可以在这件事里头做些什么的。 俗世红尘和山野之外不轻易搅扰,炎黄人族族群的正朔理应得到尊重,所以陈氏一族的这件事情,最好还是交给阳世天地里的大晋朝廷去处理。 话说完,孟彰就闭上嘴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对视一眼,问道:孟同窗,那位陈氏大修说来同我道门法脉的渊源很深,而且就他们陈氏一族所使用的那套阴阳法阵来说,应该也跟魔门脱不了干系 李睦顿了顿,迎着孟彰的视线,问:这样算的话,陈氏一族的事情就不只是俗世红尘里的事情吧? 孟彰点头:你这话说得在理,那你们到时候自己跟大晋朝廷交涉便是。 听得孟彰这话,李睦、明宸和林灵都噎了一下。 所以,在孟彰看来,他们还是要跟大晋朝廷那边打交道,不能由他们道门法脉自己单独处理? 忽然,李睦的脸色细微地变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孟彰眨了眨眼睛,压下那里陡然升腾起的一丝兴味。 明宸和林灵若有所觉,一时也都侧目看了过去。 然而李睦早已将那心绪镇压下去,此刻面上无波无澜的,任是明宸和林灵再如何探究,也再找不出什么异样来。 李睦没有理会他的师弟、师妹,仍自看定了孟彰严肃问:我们先前就猜过,陈氏一族所做下的这事情背后很可能另有人在引导。万一牵扯到大晋朝廷乃至是大晋皇族,那 第347章 孟彰面色不动,仿佛已经将问题的答案推演过千百遍一般直接会答道:倘若作为炎黄人族族群当代正朔的司马晋朝廷没能秉承公理与律章行事,偏私懈怠,草菅人命,那么可以不必理会司马晋朝廷,各自便宜行事。 孟彰的这个答案听得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都暗自放松了些。 也对,孟彰要真是对这司马晋朝廷有什么指望,那早先这阴世大晋龙庭的东宫司马慎亲自释放好意的招揽,他也不会完全没有留恋地推拒了。 看来,他们这位同窗所以愿意对司马晋朝廷保持相应的尊重,还都因为司马晋朝廷乃是当前炎黄人族族群正朔的缘故,并不是因为司马晋朝廷还能入孟彰的眼。 倘若这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有属于炎黄人族族群的势力崛起,将他们司马氏从龙椅上赶下来,取而代之,恐怕到时候孟彰连多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司马氏一族。 想到这里,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目光碰了一碰,都有了些想法。 第1044章 对于他们先前的问题,孟彰暂时一共给出了三条原则。 阴阳两界互不干涉;红尘俗世和山野之外不轻易搅扰;族群的正朔理应得到尊重。 在这三项原则里,前面两条具体在孟彰那里是个什么样的落实情况他们不得而知,但这最后的一条族群正朔理应得到尊重 从它来看,孟彰的这些原则,似乎相当的宽松?且还会对原则所涉及到的双方都有相对的要求? 譬如他们刚才提到的这一条,对族群正朔应有的尊重。 他要求自己对族群正朔保持应有的尊重,也要求作为当前时代的族群正朔的朝廷能够贯彻它对整个炎黄人族族群所应有的义务。 而如果作为当前时代的族群正朔的朝廷失职,孟彰对族群正朔的尊重也会打一个折扣。 孟彰并不死板地守着那些条条框框。 所以,由孟彰对这一条原则的践行方式来看,其他的另外两条应该也有类似的限定才对。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个都是聪明的,很快就顺着孟彰的思路脉络梳理出一些可以被模糊的弹性区域来。 阴阳两界互不干涉,那到底什么样才算是干涉? 像已经落入阴世天地里的血亲友人通过种种手法向生人托梦示警这样的惯常交流,算不算阴阳相扰? 换一种更直白的说法,如果阴灵没有直接出手,而只是在旁边稍作引导,所有的一切具体事宜都由生人来完成,这能算是阴世里的阴灵插手阳世天地里生人的事情吗? 如果算的话 且不说同样作为阴灵的孟彰这样罗列自己的原则,算不算挖坑将自己给填埋了,只说一点。 就算孟彰自己不会再轻易同阳世天地那边厢交流沟通,那阴世天地里的其他阴灵呢? 他们真的能甘心舍弃阳世天地里的人和资源? 孟彰一个聪明人,是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表露出刚正不阿的态度来的。 因为在世人的眼中,孟彰不止代表了他自己,代表着安阳孟氏,还代表着阴世天地里孕育的那些阴神神尊们。 孟彰,他们的这位同窗,原就是世人所知晓的跟那些阴神神尊们关系、情分最为密切的人族了。 他的某些意思,不论是不是有心人在做过份的猜测和解读,亦都会同时被解读为那些阴神神尊的态度和想法。 他们确信,不论是为了炎黄人族族群本身,还是为了孟彰自己,亦或者是为了那些阴神神尊,孟彰一定会慎重处理。 无他,只因为相比起阳世天地来,阴世天地里的阴灵数目实在是庞大太多太多了,偏生阴世天地又比之阳世天地贫瘠太多,也凶险太多,只单凭阴世天地一方世界,根本无法供养这么多的阴灵。 如果真的完全截断了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交流,贯彻所谓的互不干涉,如今阴世天地里的这些阴灵恐怕得折损大半。 真要是出现了那种情景 莫说只是孟彰,哪怕是算上所有阴神神尊,都担不起这份因果。 既然孟彰所罗列的第一条和第三条原则都颇为宽松,不似他们先前料想的那样严苛,那么想来这第二条的、关于红尘俗世和山野之外的原则,大概也有不少腾挪、转圜的余地。 心定下来的瞬间,李睦、明宸和林灵也都回过神来了。可他们才下意识地抬起视线看向前方,就先对上了一双黑沉黑沉的眼睛。 是孟彰。 孟彰定定看住他们,忽然问道:你们方才在琢磨着些什么? 莫说他的师弟和师妹,就是李睦,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眼神也不觉漂移了一瞬。 孟彰见得他们这般的反应,如何还能不明白? 他倒也没有死死地抓住这个缺口追究,只是深深看得他们一眼,便作罢了。 寻求规则的漏洞以便更自由、更随心地在规则之内行事生存,本就是他们这些备受庭训的高门子弟所拥有的本能。 用不用得上漏洞且不说,关键是不能没有这个漏洞。谁也不想在自己需要的时候猛地发现自己被某些东西困死了。 李睦看了一眼孟彰,顿了顿,快速给了坐在他侧旁明宸一个眼神。 明宸读懂了李睦的示意,尽管没有给予李睦任何的回应,他也已经开口,尝试着将孟彰的注意力从他先前关注的那事情上移开。 我们想的是明宸快速转动着脑筋,终于,他在适当的时间内找到了可以充作替代的话题,颍川陈氏那族里的事情,说起来已经不仅仅只是俗世红尘里的事情了,它还关乎着山野之外。 单单只是那套用以抽取某个生灵的本源元气转而灌注到另一个生灵体内的阴阳法阵,就不可能避开山野之外。 不管怎么避,也总是会找到他们头上去。与其拖到后头的时候才有机会插手、处理这件事情,倒不如在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如此这般,也能省却了很多枝节和麻烦,能让他们更快地结束这件事情不是吗? 明宸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应该将这件事情先拿出来问一问孟彰。 多耽搁一段时间,说不得就会多几个幼儿小童遭了颍川陈氏的毒手,不是吗? 他们若能早一日解决了这件事情,也能救脱更多的幼儿小童呢。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容不得怠慢、拖延。 第1045章 拖慢一日,或许就会多害十几二十个人,我们很应该尽快处理了它才是。 李睦和林灵顿了顿,齐齐看住了孟彰,等待着孟彰的回答。 孟彰沉吟着,似乎额有些意动。 林灵见得,眼风就送到了另一边久坐沉默着、如同罪人一样的陈数身上。 陈数顿了顿,伸出一只手抵住地面,借力站起来。 守在他侧旁的那匹马驹虽然不太明白陈数想要做什么,但陈数没坐,它也不在那里趴着了,连忙支起身体来陪陈数站着。 陈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然后抬手振袖,让双手在额前交叠,弯腰深深向孟彰拜下。 他的那头本命灵兽连忙低下前半个身体,亦是同样郑重到深拜。 孟彰眯了眯眼睛,抬手虚虚一扶。 如此大礼,你求些什么?他问。 陈数这时候才低声道:我深知颍川陈氏一族做错了事情,如果要陈氏一族为这件事付出代价,我 压下自喉间升起的哽咽,陈数尽量不着痕迹地继续道:我也不为陈氏一族求情,但我希望小郎君以及诸位,能够尽快出手阻止颍川陈氏一族,莫要让他们一错再错,乃至最后泥足深陷,落得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神色间也多有闪烁。尤其是他们看着陈数的目光,都带上了些复杂的惋惜。 说起来,这样清醒又知道进退与取舍的陈数落在颍川陈氏一族里,也是可惜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还只是可惜罢了,但坐在他们侧旁的长山学社岛屿的岛灵却是是实实在在的痛心。 陈数要能早出生个数十年,说不得这时候已经能在陈氏族中握有一定的话语权了。那样子的话,有陈数在旁边照看着,颍川陈氏或许就不会走上这样一条歧路了。 孟彰长袖一拂。 一股力道从他那边向着陈数的方向冲了过去。 陈数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那股力道就已经压着他,将他送回到了他早先时候坐着的那个蒲团处。 这话不必再提起。孟彰道,一切还是以人命为主。 陈数怔了怔,只能愣愣地抬眼看向稳稳当当坐在那里的小郎君。 这事情与我不甚相干,孟彰又道,料想也不会有人想要我插手其中 李睦、明宸、林灵和岛灵面色不动,似乎他们都不是孟彰所说的那些人之一。 你们且自己商量着处理就是了。孟彰顿了顿,不知是提醒还是警告,但这其中的因果,你们既然要涉足其中,就该心里有数才是。 听起来,孟彰这话似乎没有对李睦这些人提出任何的要求,就像方才他们讨论、琢磨着的那三条处理涉及阴阳两界诸事的原则,就只是话赶话般简单地一提起,其实没有约束力一样。 但李睦、明宸和林灵却不敢疏忽。 因果不空,因果不假。 山门里的师兄姐们可是跟他们细说过那一场地府审判的经过的,他们今日如果随意而为、无所忌惮,回头那些阴神神尊正位天地以后,怕就有他们的麻烦找上门来。 明宸和林灵的视线直接落在了李睦的身上。 李睦也没有计较为什么这个时候明宸和林灵要将他推出来。 这原就是他作为师兄所要肩负起来的责任。 你且放心,他跟孟彰作保道,我们会拿捏其中分寸的。 孟彰看了他们一阵,随意点头,将目光挪开。 他没有再轻易开口,就坐在那里,听李睦、明宸、林灵和陈数、岛灵这些人热火朝天地讨论接下来这事该怎么处理。 林师妹,李睦在道,要说阵法,我们三清道脉中还是要数你们灵宝道的研究更多花样 这话说的,孟彰的眉梢都动了动。 林灵却不以为意,她轻笑一声,当下就接话道:对,遍数整个道门法脉,我灵宝道对阵法的研究都是首屈一指的,这法阵的事情,只交给我灵宝道就是了。 孟彰的目光瞥过李睦和明宸两人的面上,很轻易就在那里找到了隐藏得不是很好的不以为然。 真论阵法,三清法脉哪一家是输了的? 又或者说,是愿意承认自己输了的? 尽管在明面上,世人都公认道门这三请法脉在修行技艺方面各有所长。譬如太上道尤善炼丹术,又譬如元始道更擅长炼器,更譬如灵宝道擅长阵法。但是 在闻名整个天地的太上道九转金丹之外,他们也有一座足以镇压天地的大阵《两仪微尘阵》。 至于元始道那边,可莫要忽略了,要想将一件法器炼成、炼制出精品,法器内部的那些禁制就需要达成某种程度的圆满、和谐状态。 就问一问,哪个不用脑子的会相信以炼器传名天地的法脉,会对阵法没有足够深入和精髓的研究? 不独独是孟彰捕捉到了李睦和明宸两人的不以为然,近在他们侧旁的林灵也从未忽视了过去。但她显然是已经习惯了,都懒得为这件事再多花费一点心神。 林灵只继续道:我们灵宝道需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探查这套法阵的来历,以此锁定牵涉到的人和势力,其他的事情,就托付给两位师兄了。 第1046章 明宸随意一点头,当下也就看向了李睦。 李睦略一沉吟,问明宸道:灵宝道的林师妹已经讨要了阵法的相关部分,那么元始道的明师弟你呢?你打算接过哪一摊事? 明宸已经确定了方向,此刻也不犹豫,当下就道:师兄你是知道我们的,我们元始道的,虽然不是真就对阵法什么的一点了解都没有,但我们确实更喜欢炼器。 李睦面色不见任何异样只问:所以? 明宸就道:那套阴阳法阵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只听陈数方才的描述,我也能确定这套法阵必定使用了某些特殊的材料。 李睦的面色稍稍缓和:你们打算从材料的方向入手? 明宸点了点头,还很客气地询问李睦的意见:师兄你觉得如何? 李睦也没多生事端,当下就点头,说道:很巧妙的切入口。 明宸笑了起来,微微低头致谢:多些师兄成全。 林灵在旁边看着,竟然莫名地觉得自己输了。 置身事外的孟彰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有点了然。 难怪他所知道的那些道门法脉关系里,总是太上道跟元始道走得更亲近一些。 实在是元始道的这些人们在太上道面前,色色都做到周全,将人都给请到面前去了。 相比之下,灵宝道的这些人就没有那么仔细了 孟彰只听了一阵,确定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都已经找到了他们自己所适用的切入点,且看起来成事的概率还不低后,他便也没有太关注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些人的讨论了。 他的这些个同窗有一个算一个,其实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真要是笃定了主意去做一件事,少有做不成的。 孟彰是不太相信他们的立场,却不曾质疑过他们的能力。 糊涂的人也入不了童子学学舍 孟彰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谦卑地低头静听的陈数身上。 到得这个时候,孟彰已经基本上摸清他们两个之间的那一种缘法到底是因何而来了。 不是孟彰早先所曾猜想过的、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前世渊源这种因由。 前世渊源或许确实有,也或许没有 孟彰自己也就保留下了自己前一世的记忆。在他前一世以前,他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又或者更早更早以前他自己的情况,他却是不知道的。 更遑论是陈数那边的情况了。 也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孟彰没有办法彻底否定。但他听过方才那一场故事、看过陈数那连番变换的感情,却也多少有了些结论。 陈数与孟彰的那种牵扯,关键既是在孟彰身上,也是在陈数身上。 在孟彰这方面 孟彰修出梦道道种,又完成筑基境界的修行,将自己的一身修为推进至养神阶段,他已经具备了通过无边梦海沟通部分梦境世界甚至是梦境世界主人的能力。 他手中有燧皇赠出的燧木神木细枝,又有一缕人道神火,亦具备了通过无边梦海沟通部分梦境世界甚至是梦境世界主人的资格。 然后,他自己又想要护持炎黄人族族群走过一前面即将降临的黑暗年代,想要在族群内部寻找到更多的助力与伙伴,如此,便是他具备了通过无边梦海沟通部分梦境世界甚至是梦境世界主人的意愿。 拥有意愿,又具备资格,更有足够的力量去促成他的所思所想 如此三者混同汇合,自然而然就达成了某些效果,于冥冥之中给予孟彰反馈。 是的,孟彰所感受到的那些来自无边梦海各处的呼唤与牵系,就是他的道、他的力量给予孟彰的回馈。 等同于孟彰自己许了一个愿,然后他的道、他的力量帮着他搭建通道,选择最合适的道路让他去完成这个愿。 怔了怔后,孟彰自己一点点的拉扯着唇角,竟是缓缓地笑了起来。 受他的心绪影响,介于真假与虚实之间,亦在饱满与残缺之中永恒一线的梦道道种忽地跳了一跳。 孟彰心神回照,静静地感受着那颗梦道道种。 虽然孟彰一直都没有后悔过自己所选择的道路,虽然他也从不怀疑自己的道路,但这一刻,感受着那道种传递过来的暖意,他还是忍不住暗下感叹。 他选择梦道,果真是再好不过了。 尽管孟彰就在李睦、明宸这些人近前,尽管李睦、明宸这些人时刻都留了些许心思观察着孟彰,尽管这片地界是长山学社岛屿的核心之地,这里发生的一切一切都应该在他们这群人的掌控之中,然而 这会儿孟彰心绪那明显的波动,竟然出乎意料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甚至是岛灵,也都没觉出任何的异样。 就好像,孟彰与这座扎根在无边梦海里的岛屿天然契合,这一层契合自发帮助孟彰遮瞒,让孟彰的每一点情绪变化都落在了众人的感知之外。 又好像,孟彰已然离开了这处核心之地,甚至是离开了这座长山学社岛屿,融入无边梦海之中,无边梦海保护着他,为他打掩护瞒过其他人的视线。 在这种似独立又似融入、似真实存在又仿佛幻影虚无的状态之下,孟彰感受到了梦道对他的亲近。 第1047章 在这会总亲近之下,他的魂体也在一点点地蜕变着 仔细观察了这种蜕变一阵,孟彰没有任何动静。直到这种蜕变渐渐逼近某个临界点,孟彰才像是刚醒来的孩童一般,眯着眼睛惺忪地抻了个懒腰。 醒来的似乎不是孟彰,更像是梦道。 那一顷刻间,梦道倏然远去,脱离了孟彰的感知。 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油然而生,充塞着孟彰的胸腔。 孟彰再次笑了笑,挥散那些多余的情绪。 盖因他清楚,梦道从未远去,它像所有的大道一样,在这天地里,亦在万物之中。 第348章 除了孟彰自己的缘故以外,连接的建立也跟陈数那边脱不了关系。 起码,和他自己的意愿脱不了关系。 尽管自陈数开口以来,他讲述的绝大多数都是他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发生过的事情,是他自己的死因。但从他话语里透出了些许情绪以及他对孟彰那时时的观察和隐隐的对比,也已经展现了他的孟彰的态度。 好奇、较劲和明白自己真是输得彻底以后的挫败失落。 从这些反推过去,陈数在孟彰找上门以前,其实心中也是对孟彰甚为好奇的。 这种好奇或许出于少年的意气,或许是出于他对促使家族做出如此罪孽的源头的不忿。 孟彰如今也还是少年。尽管他那些特殊的经历导致了他远比寻常的小童少年来得沉静,他也仍旧很能理解这些少年的脾性。 不论陈氏一族如何,他们总是陈数的亲族,陈氏一族里的所有人都是陈数的血亲。 他们为自己的欲望所驱使,做下孽障,惹出孽债,日后必然会有清算因果的一日。差别就只是时日早晚罢了。 陈数生前或许还不太清楚这些事情的就里,但是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以后,他就不可能再对此抱有希冀。 他恨铁不成钢,也痛心陈氏一族必会因此凋零衰落,但同时,他何尝又不会迁怒呢? 迁怒于 那些将陈氏一族推送到台前,明里暗里推波助澜的势力。 也迁怒于孟彰。 是的,也许连陈数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对孟彰,多少是有一点迁怒在的。 当然,在陈数知道孟彰也是救了他和他那本命灵兽的人,甚至在他的这些救命恩人中也出力不少的时候,那些本就不太明显的迁怒又被挤压到更深层的地方去了,更有一些因为陈数自己的折服而转换成了羞愧 而除了这些可能连陈数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情绪以外,陈数本人的状态,在孟彰的推测中,也应该能影响到这种联结的成形。 孟彰所修持的,毕竟是梦道。 他身上这些联结的成形与显化也都是在孟彰进入无边梦海以后才出现的。 这一桩一桩一条条的罗列下来,怎么看都不可能跟梦道没关系吧? 孟彰半垂落的眼睑抬起,重又将对面本份坐着的陈数以及他的那头本命灵兽一并看在眼里。 也就是在这顷刻间,孟彰那隐在宽大袖袍之中的右手手指轻轻一捻,似乎在空中按住了什么无形却有实的东西。 陈数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他仍旧在专注地听着旁边李睦、明宸和林灵的讨论。 孟彰也只是按住了那份串联着他与陈数的联结,慢慢地拨动着。 无形却有质的联结随着孟彰手指的拨弄轻轻颤动,孟彰都能察觉到这种联结映照在他感知中那忽然明显忽然黯淡的变化,偏偏就在孟彰近前的、联结的另一方的陈数,却完全没有反应。 所以,即便同样是联结的牵系者,他对这份联结的感知与掌控也是要胜过陈数的?所以,相比起无知无觉的陈数来,他还可以对这份联结做出某些处理? 孟彰沉吟着,手指稍稍用力。 仿佛是受力超过极限的丝线,那份无形却有质的联络无声无息地崩断。 陈数似乎仍然没有任何感觉。但在联络彻底崩断的那一刻,孟彰看见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陈数的反应可能不是太明显,却没有被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一众人错过。 他们停住话头,各自转了目光去看着陈数。 陈数,你是觉得这样的分派不妥当吗? 陈数连忙回神,回答李睦道:不,我觉得这样的分派很合适。 明宸、林灵和岛灵盯着他看了半饷,倒是没有再多加询问,只是重新捡起方才的话题,继续商量要怎么处理颍川陈氏的这件事。 孟彰坐在他们的侧旁,仍旧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的意思。他垂了视线,出神也似地看着自己右手的手指。 少顷后,他手指无比自然地轻轻一拂,那无形却有质的联结又一次显化成丝线状出现在孟彰的手指指尖。 松开手指,孟彰看着那根串联着他和陈数的联结重新隐去。 基本上已经确定了,对于这份联结,孟彰的掌控力在陈数之上。 他可以影响这份联结的强弱,也可以掐断这份联结,同样亦可以重塑这份联结。 而相比起他来,陈数无疑就要被动太多了。 那么,下一个问题 孟彰眨了眨眼睛,感知着那一份一份的联结。 是所有的联结,孟彰都保有这种掌控力或者主动权的吗? 第1048章 如果和孟彰建立联结的另一方也是梦道的修士,且对方当前的实力和在梦道上的造诣都胜过孟彰的话,这种掌控力或者主动权是不是就会转移到另一方的身上,而孟彰则会像陈数一样的无知无觉? 认真地琢磨了片刻后,孟彰无趣地将这些疑问给打散了。 且不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孟彰自己也还未清楚,就算真的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孟彰就似陈数一样在联结的另一方面前落入全面劣势又如何呢? 陈数连发现这种联结的能力都没有,根本谈不上应对,孟彰难道就比陈数了吗? 他也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所以,与其钻牛角尖一样地跟自己过不去,倒不如就坦荡一些。 反正,有那些作为阴神神尊的兄长在,有燧皇等一众炎黄人族族群先祖在,也不会真有什么人能够以大欺小对孟彰出手。 即便不算这两方,孟彰也还有个疑似孟婆的阿姐在照看着呢! 想不顾脸皮地欺负他这个小的,也不问问那位答不答应?! 孟彰这么想着,忽然就觉得好笑。 他明明是个懂事、讲道理的小郎君,怎地就忽然有了几分狐假虎威的熊孩子感觉了呢? 孟彰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 而待到他的笑意尽数收敛,再度恢复表面的平静以后,那边厢正在讨论的李睦、明宸和林灵等人也恰正好做出了总结。 所以关于颍川陈氏一族的这件事,我们先就如此安排了?李睦问。 明宸、林灵、陈数和岛灵等人也都各自点头。 那行,李睦一个个地看过去,林师妹你从那套阴阳法阵的手段、理念这方面入手探查。 林灵点点头,完成最后的确认。 明师弟你则通过摆出那套阴阳法阵的各种材料入手探查。 明宸也是点头,肯定了李睦的总结。 陈数小郎君你则准备联系颍川陈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阴灵,寻找颍川陈氏一族的先祖,请他们出面料理这件事情。 陈数也跟随林灵和明宸的做派,郑重点头。 李睦也没有忘记跟随在陈数侧旁的那头幼驹。 你则负责护持在陈数小郎君左右,以防颍川陈氏一族里的某些先祖会徇私偏颇,甚至是对陈数小郎君出手。 马驹没有任何迟疑,也学着陈数的模样,极为郑重地冲他点了点马头。 李睦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长山学社这座岛屿的岛灵身上。 你需要尽量接引那些被抽取了本源元气的那些幼儿小童,保存他们的魂体和神智,同时负责收集证据,以备后续。 岛灵也是郑重点头。 尽管相比起李睦、明宸、林灵、陈数和他的那头本命灵兽比起来,岛灵的任务更重、更难,他也没有多说个不字。 事情就是那样的严峻与困难,他不将事情担起来,难道真要让李睦、明宸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来负责么? 没有那样的道理的。 再是老成、聪慧,这几个也仍旧是年岁不大的小郎君小女郎。 历练可以,但为难人就不必了吧。 至于我李睦顿了顿,随后才道,我会联络上面的师长,请他们出手。 听得李睦的话,林灵、明宸、陈数和岛灵都不由得重重皱了皱眉头。 相比起需要仔细拿捏其中分寸的陈数来,明宸和林灵两人就要随意许多了。 联络上面的师长,这会不会太过了些?林灵问。 明宸也有些担心,但似乎比起担心李睦来,明宸更考虑到了其他的什么东西。 难道师兄你觉得,这会是一个机会?明宸问。 李睦对明宸笑了笑,再没有任何回答。 但这显然已经是默认了啊。 师兄林灵先是一惊,旋即眼角余光瞥向了旁边的岛灵以及陈数。 岛灵垂眉敛目,没有更多的反应,但陈数却是有些战兢。 李睦摇摇头,对明宸和林灵两人道:不妨事。 明宸和林灵对视一眼,果真也就不多说些什么了。 看得出来,他们很相信李睦的判断。 李睦说了不妨事,他们也就真的放任了岛灵和陈数的旁听,不太计较这旁听的一岛灵一陈氏族人。 师兄妹情深倒是不错,但他们是不是忽略了这旁边除了那岛灵和陈数以外,还有他这一个外人在? 孟彰看着这师兄妹三人,无声地感叹。 或许是因为孟彰心神念动,某种笼罩在他周身的道蕴无声无息散去。 失去了这一层护持,孟彰的气机便再一次显露在所有人的感知之中。 李睦、明宸这一众人等先是愣了愣,旋即才反应过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闲适坐在原位的孟彰。 由不得他们不惊悚,这里可是长山学社岛屿的核心之地,而孟彰 明明他一直就坐在那里,明明他们也都知道孟彰在,更时时惦记着要去留意一下孟彰的反应和态度,可他们说着说着,竟然就将原本存在感无比强烈的孟彰给忽视了过去。 那是不是也代表了如果孟彰有意,哪怕是在这座为他们所有的长山学社岛屿的核心之地里,哪怕长山学社岛屿的岛灵也在近旁,他也可以取了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第1049章 孟彰平静地迎着李睦、明宸等人的视线看过去。 怎么了?孟彰问,难道这里面,还有我的事情? 听得孟彰的这话,李睦倒是稳定了心神。 如果孟同窗你愿意的话。他回答道,又反问孟彰道,如何,孟同窗你的意思呢? 孟彰像是认真地思量了半饷,摇头道:我就不掺和了。不过是一个颍川陈氏而已,有你们这样出手,它难道还能逃得了么? 陈数听着,周围的气机也都更沉寂了几分。 倒也是。李睦没有勉强孟彰,听完孟彰的回答,他便轻轻抬手将这个话题放过,转而询问孟彰道,对了,孟同窗你早先说过是过来找人的,现在人就在这里 陈数奇异地看了看李睦,又看了看孟彰。 李睦倒是没有看他,只问孟彰道:需要我们避一避吗? 好给你们腾出个相对私密的谈话空间? 孟彰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似现下这样也是无妨的,我只是察觉到一份缘法所在,找过来见一见人的罢了。眼下人见着,我也就不记挂这件事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都没有去细问,他们听完孟彰的回答,便都笑着点了点头。 那便好,否则耽误了孟同窗你的事情就不好了。 孟彰摇摇头,笑道:不会。 知道李睦、明宸这些人手上还有要事处理,孟彰也就没有在这长山学社岛屿上久留。喝完面前的这一盏茶后,孟彰便跟李睦、明宸等人告辞。 李睦、明宸和林灵也没有再留,亲自将孟彰送到了停泊在岛屿岸边上的龙舟,看着孟彰上了龙舟,驾着龙舟远去。 待到那龙舟彻底消失在无边梦海的薄雾里,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一众人等才转身往回走。 孟彰,很多越来越深不可测了这是明宸的慨叹。 在他之后,林灵也开口道:是我们跟他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怕是连他的背影都快要看不见了。 最后终结这个话题的,却是李睦。 我们自家的师门也不差,只要我们继续往前,我们的速度也未必会比他慢多少。 你们也莫要忘了,孟彰修持梦道,是要走他自己的道路。而每一个要走自己道路的修行者,就都是这条道路的开辟者。 作为道路的开辟者,这条道路上的每一个关窍都需要他自己去摸索去突破。在这一点上,他比不得我们。 我们前头是有人在指引着的。李睦道。 不论我们是要追随着前人的脚步前行,还是跟他一样也要开辟自己的道路,我们的师长都可以成为我们的道标。 真比较起来,我们跟他,谁走得更快,走得更稳,走得更远,都还未定呢。 乾坤未定之前,谁又能确定谁才是真龙? 李睦难得地这样多话,也难得说得如此直白 明宸、林灵感念李睦的这份心意,一个道:师兄放心,我们会稳住心态的,绝对不会偏移了心性,走到岔路上去。 另一个也道:我们不会像这颍川陈氏那样总想着走捷径的,我们三清法脉有的是帮助攀登的窍门,不需要那些歪路子。 岛灵和陈数在侧旁听着,都是悄悄收敛自己的气机,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李睦没有在意岛灵和陈数两个,只细细看着明宸和林灵。半饷后,确定他们两人是真的完全没有颍川陈氏一族那样的心思,他才缓和了脸色。 如此便好李睦道,走吧,我们也莫要在这里待着了,都各自去忙吧。 他抬手掐了一个法印,陈数只觉得一股力道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魂体不由自主地轻飘飘飞了出去。 陪同着他的还有他的本命灵兽,那头幼驹。 在他那渐渐模糊的视觉里,李睦、明宸、林灵和岛灵的身影很快变形,最后消失不见。 他的心倏然一慌,整个人就空落落的,许久都回不过神来,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阿数,是你吗?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陈数被阴世天地的颍川陈氏族人簇拥着送入某处大宅的时候,孟彰也正坐在她的那叶龙舟上,随着龙舟在这无边梦海中四下流荡。 此时的他难得地显出了几分犹疑。 原本进入这无边梦海来,多少也是有些想要换换心情,放松放松的。但眼下 孟彰摇摇头,我现在,是要继续去见一见那些联结的另一方,好验证我方才做下的总结,还是打道回府,继续忙活去? 孟彰到底是孟彰,少顷,他便有了选择。 他脚下的龙舟轻巧地转了个方向,循着感应在这茫茫汤汤的无边梦海中无比明确地航行。 哪怕见了那些联结的另一方,到时候的情况只怕也跟那陈数相似。见了别说是放松,只怕心情还会受到影响。 眼下世道就是这样的,不论是主动做选择的,还是被动被选择的,都被磋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也莫说是别人,只怕连他们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 第1050章 不如家去。 龙舟的速度很快,过不了多久,它便带着孟彰穿过了那壁障,回到梦中湖这方梦境世界里。 龙舟停下的那顷刻间,一盏纸灯从龙舟中飞出,向着某个方向飞去。 可怜正睡得舒服的孟显在熟睡中被唤醒,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就先看到了一盏悠悠荡荡飘落在他身前的纸灯。 这个是什么? 他的脑子说来还没有彻底清醒,但这盏纸灯上缠绕不去的亲稔气机却很好地消解了他的防备。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将那纸灯接了过来。 第349章 阿彰送过来的?孟显半坐起身来,压根顾不上其他,匆匆揉了揉眼睛便去细看手上的纸灯。 这事一盏莲灯,花灯中央除了一点冷白幽火之外再无其他。 但这一点都难不住孟显。 孟显勾着唇,手快速伸入莲灯灯座处拿住往外一拉,便有一缕青烟也似的念头从那燃烧着的火焰中带出。 那缕念头似是辨别地跳了跳,待确定了孟显的身份后便径自消散了。 也是在同一时间,孟彰的声音在孟显耳边响起。 二兄,我今日在无边梦海里遇见了 越是往下听,孟显的脸色就越发的凝重严肃。 不论是对天下无辜的幼儿小童来说,还是对他们家、对孟彰而言,这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落在那些无辜地幼儿小童身上,是生死劫难,在他们家、他们孟彰身上,又是无妄之灾 一定得想办法阻止!孟显才刚这样想着,就听到了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三位道门法脉骄子的处理方案,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待到孟显将孟彰的话听完,纵然心头总还很有几分沉重,可他也已经是放松很多了。 太好了!他在床上躺不住了,掀开帐幔就跳下床去,在这斗室不断地来回踱步,也不管这内室留着的烛火够不够明亮。阿彰的修为又上一个台阶,太好了!他又能更安全一些了! 不管是这提高的修为境界给予孟彰本人所掌握的手段的增强,还是孟彰天赋兑现所吸引到的来自其他人的帮助、看好和照顾,最终都会导向一个结果 孟彰会更安全。 这很好!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孟显在自己的内室里转悠几个来回,还是按捺不住,想找人分享,可他才刚走出内室来到外间望见外头沉沉的天色,脚步当即就停了下来。 阿父、阿母、大兄和阿蕴近些日子以来都忙得很,也是今日里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才能好好休息上一日,他眼下这样突然将他们叫起来,他们应该就不能睡了。 还是再等等吧,等到天亮也无妨。反正在短时间以来,他们安阳孟氏都不好插手颍川陈氏那边的事情。 颍川陈氏的事情都漏到阴世陈氏先人那边去了,因此祸害了陈氏自家一位资质不差的小郎君,更有道门法脉的英杰子弟在旁边看着,料想陈氏的这些先人们会知道什么叫做亡羊补牢的。 再说,既然他们颍川陈氏的这件事情都直接捅到道门法脉那边去了,道门法脉里的那些大修士们就不太可能再看着幼儿小童被人祸害了去。 拿着手中的莲花灯,孟显忽然回身,在那镜台前坐下,脸上的神色慢慢淡去,看着竟甚是无奈。 就算这些事情被公之于众,传遍街头巷尾,朝廷和氏族那里 他们不想处理的话也多的是手段搪塞了事。所以想真正解决这件事,还得是让道门法脉来插手,起码也得在旁边做个见证,若不然到了最后,只怕这事情也会跟天下间无数的悬案陈案一样不了了之,最后淹没在厚沉的尘埃里,随着记录它的卷宗一同风化。 孟显摇了摇头,索性便趁着这段空闲时间再一次整理起孟彰递送过来的那些信息。 待到天蒙蒙亮,前头院子里亮起通明的火光,孟显便拎了莲灯起身。 他才刚刚走到珠帘前,正巧就有婢子抬手掀开门帘要来观察他的情况。 见到孟显,那些正站在珠帘外的婢子连忙低头福身来跟他问安。 郎主。 郎主是一直在等着,怎么不唤我们? 孟显惯常脾气就很好,并不苛待人,这会儿见得惯常在屋子里侍奉的婢子,也不生气,只摆摆手说道:我也正好想些事情。 他又往外头张望过一眼,摆摆手直接穿过婢子掀开的珠帘往外间走:我去大兄的院子,你们且收拾罢,对了,今日的早膳送到大兄那里去,我和大兄一起用。 身后的婢子尽皆躬身应声。 孟显已经大踏步走出他的院子,去往前头孟昭那里了。 大抵是昨夜里无事挂心,孟昭休息得很好,见到孟显时候,他眼眸清亮,神采奕奕,尤为丰神俊朗。 见得孟显从外间走进来,孟昭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落在了那盏纸莲灯上。 阿彰送来的?他问,同时就很自然地伸手去要接。 孟显一点不遮掩地躲了孟昭的手,带笑道:这可是阿彰给我送过来的呢。 孟昭眯了眯眼睛,手又追了上去:是阿彰让它来给你送信带话的,不是将它送给你的,这分明是两种不同的概念,二弟你就莫要妄言了。 第1051章 孟显撇了撇嘴,到底是没有继续躲,由着孟昭将莲灯给拿了过去。 说罢,昨日里阿彰给你送来什么话了? 孟显一整脸色,说道:两件事。 孟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催问,只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不为其他,只因他们这四个兄弟手足中,除了落在阴世天地里的幼弟孟彰以外,还有一个孟蕴未到。 族里这边的事情基本都已经移交出去了,料想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兄弟二人亲自出面处理的。等最后的那点子事情都收拾妥当以后,我们也就能够出发去茅山了。孟昭对孟显道。 孟显顿了顿,没有及时接上话来。 孟昭灵敏地察觉到了这细微的不同,一时定睛看了孟显一眼,才问道:所以,你觉得可能会有一些变故? 孟显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孟昭深深看他一眼,心中多少就有了些分寸,问道:也是不好说的? 孟显认真想了想,回答孟昭道:谈不上好说不好说,就是 大兄,他忽然唤了孟昭一声,道,我们原本拟定的方案,说不得就要做些修改了。 所以果真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孟昭将那疑问暂且按下,只跟孟显道:如果真的不合适又或者别有更好的选择,那些方案改了也就改了,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孟显想了想,果真是这个道理,他笑了一下,道:大兄这话在理。 什么大兄的这话在理?孟蕴也从外头走了进来,与孟昭、孟显福身见礼后,她便在孟显的下首坐下。 她一眼看见那盏莲灯,到了最i安定话语就变了个模样。 阿彰送过来的?孟蕴的目光在孟昭、孟显这两位兄弟身上转了转,秋水般澄澈的明净双瞳就直接找到了孟显。 孟显点点头,手指点落在那盏摆放在身前的纸灯。 一缕气机吞吐而出,在那纸灯的灯芯里也挑出了些什么往孟昭、孟蕴两人那边送。 孟彰的声音便撞入了孟昭、孟蕴的耳膜之中。 孟昭、孟蕴目光下意识地动了动,即便是听着孟彰的话,也接连不断地往往外来回溜达,生怕有暗子在旁边偷听。 孟显笑着安抚他们道:不必担心,阿彰他修为境界有了突破,能力上也多了许多神通。大兄、阿蕴你们细看 除了我们这些手足以外,再没有人能听到阿彰的这些话了呢。 或许是分神太过,孟昭、孟蕴两个都是须臾后才反应过来。 他们尽力压了又压,才勉强将那些高高上扬的弧度压下,不让自己过于失态。 这倒是,阿彰修为在短时间内就更进了一步,他那些原本就懂的手段和法术威能理当能有更多精进才是。 一个理所当然地道,另一个也很是满意。 阿彰修行上的资质再次被兑现,对于他来说有好也有坏。不论怎么说,在那些时刻睁着眼睛盯人、要找到机会打杀了他的人,孟蕴的眼底浮出几分不快,若不能尽快摸清阿彰的手段,他们必然不会轻易对阿彰出手的。 孟显就宽慰她道:他们欺负阿彰年岁小,修为简薄,我们这些做人兄姐的,日后找机会给阿彰讨回来也就是了,很不必在这个时候扰乱了自家的心境。 孟蕴听着这话,目光又一次落在了那盏莲灯上。 孟昭和孟显的心都咯噔了一下。 慢来,孟显道,阿蕴,颍川陈氏虽然也在盯着阿彰,不断地收集者阿彰的信息,琢磨着在其他人身上复刻出阿彰的天赋,但从阿彰递出的话来看,他们颍川陈氏还没有真正地对阿彰做些什么呢。 你得冷静,阿蕴,不能叫那些情绪影响到了你。 相比起孟显来,孟昭的话语要来得更简洁有力。 阿彰不会愿意看见那这个样子的。他甚至喝道,阿蕴,你还记得你自己的样子吗?! 孟蕴动作顿了顿,半饷没有动静。 也是好一会儿以后,孟蕴次眨了眨眼睛,回神对孟昭、孟显道:我无事,就是被这些沾染来的错杂情绪也给感染了些。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孟昭郑重点头,对孟蕴道:你放心,我会尽量帮你找到合适的辅助法门的。 找到合适的辅助法门,哪有那么容易?! 约莫是这一瞬的心绪又勾动了心神间四下冲撞的、不属于她的那些情绪,孟蕴神色间很有些低落,但她还是打点起精神,对孟昭道:大兄放心,我无碍的。 孟昭、孟显看着孟蕴的双眼里当下就带了明晃晃的质疑。 孟蕴哼了一声,说道:我既然选了这条修行道路,那么对于我自己眼下的情况,也必是我才最了解,大兄、二兄你们该相信我才是。 你看,她伸出手去摩挲了一下那盏莲灯,阿彰就不会这样怀疑我。 孟昭和孟显懒得跟她争辩,只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第1052章 孟蕴就委委屈屈地收回视线,勉强为自己低声辩解道:明明我最近也一直有在研究相关药汤的,你们却总不信我。 孟昭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再次为他们两兄弟做辩白:我没说你自己研究那些药汤有什么不好,但你将这些做好君臣配伍的药汤煮出来直接喂给自己,这就很不好了。 孟蕴嘟哝了一声:又提起这些事来了,大兄,我跟你和二兄保证过,不到完成真正效用的药汤,不会仗着自己的药道修行直接将那些药汤灌入自己的肚里。 孟蕴不提起这件事还好,一提起,孟昭和孟显的来男色越发臭了。 是药三分毒,孟显道,阿蕴,在方面上你比大兄和我来要明白太多。 第350章 孟蕴一时沉默了下来,但半饷过后,她仍是摇头。 大兄、二兄,她道,这些药汤是我要配出来给其他人用的,我自己都不敢试,又怎么敢让别人用? 她倏地笑了一下。 你们也莫要说我没有病,不需要这些药汤来医治的话。孟蕴直视着她的两位兄长,我配的这些药汤说来也不算是完全医治人身上的毛病的,是针对人心。 我在调理人的情绪,想要调和人的记忆和种种所思所想对人身气血运转的侵蚀。 我针对的是人的情。 而人的情思和念绪,孟蕴抚了抚衣袖,他有,你有,我也有。 所以这些药汤,孟蕴问,为什么他们用得,我就用不得了呢?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昭、孟显今日听了她这么一长串剖白,往日里又亲眼目睹她的那些举动,如何还能不明白她的决意? 你真的要做?孟昭问。 孟蕴看着自家怀抱最后一点希望的两位兄长,忽然地有些想笑,又心里沉沉的,终究是笑不出来。 是她让两位兄长这样担心她的,到底是她无能。 何况,除了面前的大兄和二兄外,一直未曾露面、过问,只遥遥看着的阿父和阿母,又该是怎样的担忧? 真的就不能另行寻了人来?实在不行,换我也是可以的啊,我身体可比你健壮多了,经得起折腾,你来找我也是可以的。孟显越发着急,你不知道,你这几天心里不舒服,阿父和阿母他们很担心你的! 孟蕴低了低头,掩下那浮起的愧色。 二兄,孟蕴到底仍是坚持,这不是身体不身体的问题。 那到底是什么问题?!孟显近乎逼迫也似地问。 孟蕴的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是药性的问题!只有我能把握住药性对心情、感觉的影响,才能更细致地调整药材的君臣佐使,你到底懂不懂?! 孟显原本绷得死紧的身体忽然卸去了大半的力道,堪堪长成的青年坐在那里,竟让人看出了几分无力。 孟昭也是忽地闭上眼睛。 他其实知道,孟显不过是帮着他将心里的话问出来而已,不过是将他想要做的事情做一遍而已。 他是孟珏和谢娘子的嫡长子,是孟显、孟蕴和孟彰的长兄。 他需要担起长兄的责任,帮助阿父和阿母保护好这个家。外头的风浪侵蚀他需要拦下,里头的波折跌宕他同样要控制着。他也一直这样努力着,但阿彰的离世他拦不住,现下阿蕴的损伤他眼看着也阻不了 他还当什么长兄!? 他还能做怎样的长兄?! 可他偏还得振作,他还得想办法。他必须得想出个办法来! 对了,神农氏陛下! 孟昭定了定神,抬起头来仔细看垂头各自坐着的弟弟和妹妹。 阿蕴,你是想要体察药性对人的感情、思绪的影响,是也不是? 听得孟昭的话,孟蕴抬头直视着前方的长兄:是。 孟昭点点头,又看看无力坐在那里的孟显,问他:阿显,你是想要保护阿蕴,不让她肆无忌惮地糟蹋自己的身体,是也不是? 孟显也抬头了,他没有看孟蕴,甚至没有看孟昭,目光仍旧垂落在他的手掌掌心处,看着那盏莲灯。 人心微妙,时常一念间便能改变一个人。孟显慢慢道,拿自己的感情、思绪甚至是记忆来做你的这些汤药药效检测倘若出了些问题,除了你本人,谁能看出来? 而你还是那个搭配药汤的那个人,你身上出了问题,没有人知道其中根源,也不知道该怎么挽回,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积重难返,最后在无知无觉中换了性情,乃至到最后走上绝路? 我已经看着一个弟弟一点点被消减生机,去往阴世了,难道如今还要我再看着一个妹妹也这样? 阿彰,我一直看他挣扎,看他每日用力地呼吸每一口空气,事实上,阿彰也好,阿父、阿母和我们都好,早就为了那一日做好准备了。而且阿彰去到阴世,尽管变成了阴灵,但总也有高祖在照看着他,我们偶尔也能看见他,多少也能安心些。 孟显手指摩挲着那盏纸灯。 更重要的是,阿彰总也还是那个阿彰,他不过是离开了家里而已,但你呢? 第1053章 阿蕴,倘若你的心思错了,感情乱了,记忆混沌了,即便你还是我们的妹妹,你还能当我们是血亲吗? 倘若再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还真能继续做我们的血亲吗? 你怎么敢这样乱来? 这个问题孟显的音调很轻,却莫名地很重,它的份量甚至传递到了孟蕴的心神上,压得她的心神连连颤抖。 涛涛而去的时间长河下游,守在桥头熬汤的娘子手竟也停了停,少顷才继续搅动手里的汤柄。 但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孟昭院子里的小娘子极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叫它漏出些哽咽、愧疚的痕迹来,何况,这也是我的道。 孟昭和孟显同时顿了顿。 他们是兄弟,是手足,是家人,却不是要将另一个人囚锁在自己认知中却自以为是在为别人好的独裁者。 你真的就一定要走这条道吗?孟昭问。 孟显也问:定下来了?不能改了? 孟蕴没有说话,但这沉默却固执的态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孟显想到了什么,忽然问孟蕴道:你的这个选择,阿彰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孟昭愣了一下,猛地转过视线来看孟显:阿显,你在说什么? 孟显也转了目光来看他:大兄不记得了吗?上次阿彰回来的时候特意跟阿蕴说了好一会子话的。 孟昭有些恍然:你是说那个时候阿彰就已经知道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跟我们提起?阿彰他 阿彰他站在阿蕴那边?他支持阿蕴? 在孟昭和孟显这里,孟蕴是个做人妹妹的,但在孟彰这里,孟蕴却是个姐姐。 是的,阿彰自那次起就站在我这边了,孟蕴将一切责任拢在自己身上,是我强压着阿彰松口的,阿彰他拗不过我。 孟昭和孟显初时还很有些生气,后来就越发的无力了。 是,阿彰拗不过阿蕴,可如果阿彰不同意,阿蕴也拗不过他。 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任性。如果真的强硬撞上,绝对会形成僵滞。 虽然说孟蕴才是那个修行者,践行自己道理的人,即便她和阿彰之间是僵滞之势,只要孟蕴自己不管不顾,她完全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态度,直接做她想要去做的事情也就是了,但孟蕴不是。 她明显比较贪心,既想要走自己的路,又想要得到她所在意的血亲的认同,于是这僵滞也就成了真的僵滞。 而这种僵滞的结果 孟昭和孟显不知道孟蕴是怎么说服的孟彰,不过很明显,如果孟蕴在这件事上的进度有比例显示的话,已经闯过了孟彰那关的孟蕴,这件事起码已经成功了一半。 倒也不是就说眼下的幼弟孟彰在他们家中有多高的威信或说服力。事实上,他们家中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即便幼弟孟彰被族中定为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在他们家里幼弟孟彰也更多还是那个让他们心疼怜惜的病弱小儿。 而是说,孟蕴在孟彰这里取得的认可已经形成了一个突破。 这个突破会更大程度地动摇孟珏、谢娘子四人的意向。 就像现在他们两个一样。 在知道孟彰已经点头以后,他们也会去想为什么。 为什么孟彰会点头答应孟蕴,让她放手拿自己去做这些试验?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孟昭和孟显方才恍然地察觉到一个事实 原来不知不觉地,孟彰在他们这里也已经不再仅仅只是那个病弱的、需要小心看顾的幼弟了。 他已经可以去贯彻他自己的想法和主意了。 等等,有一件事不太对! 孟昭和孟显顿时警觉地对视了一眼,又齐齐坐直身体定睛看住孟蕴。 阿蕴,有一件事我们需要再问清楚,你得回答我们。孟显道。 孟蕴也察觉到了什么,她顿了顿,可到底还是抿着蠢点头了。 你们问。 孟显一双眼睛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阿蕴,你说阿彰站在你这边,是单单指阿彰没有阻拦你在这条道路上摸索研究,还是说阿彰同意你拿自己来做这些汤药的试药人? 孟昭也盯紧了孟蕴。 孟蕴沉默少顷,才说道:阿彰没有阻拦我在这条道路上摸索研究。 孟显当即道:所以,也就是说阿彰其实也没有同意你来做你自己那些汤药的试药人? 事到如今,孟蕴也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糊弄得过两位兄长。 她心下暗叹一声,倒也没有太过惋惜。 是。孟蕴说了实话,阿彰他其实也不知道我在用自己来确定这些汤药的药效。 他就说有哪里不对!阿彰他怎么可能放纵阿蕴这般任性行事?! 孟昭暗骂一声,面上却还是绷得死紧,不叫自己露出一点痕迹。 孟蕴已经没有再尝试模糊过去了。 但这都是迟早的事情。她道,只要我继续在这条道路上摸索研究,就总还是需要有人来试验药效。 还是那个问题,不是我,就一定得有别的什么人。与其让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来,倒不如就还是我自己。 第1054章 孟彰双手撑着石桌桌面,身体前倾,让自己同时爆发的气势向着孟蕴覆压过去。 阿蕴,你是我们的手足,我们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祸害自己身体的。 孟昭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还不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的孟蕴将她的话说出来,他便又继续道:你看,就是传说中为我们人族编写第一部 草药书典的神农氏陛下,也没有说什么准备和倚仗都没有就直接开始尝百草的。 哪怕这个时候的孟昭话语停了一停,孟蕴也不插话了。她只听着,真的就只是听着。 据传,神农氏陛下手中有赭鞭可帮助他辩解药性,又有一副水晶肚肠为他展示草药药性真正作用在人体上的种种效果 孟蕴知道孟昭不会给她说话的机会,所以她也就干脆没有反驳,继续听着。 孟昭倒像是知道孟蕴想要说些什么一样先替她将话说了。 我知道,你会想说传说中神农氏陛下所拥有的、能帮助他编写《神农百草经》的赭鞭和水晶肚肠未必就是实物,而是某些学识、经验乃至是族人等等某些更实际的东西在传说中的具现。孟昭顿了顿,才又道,那确实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但阿蕴,以神农氏陛下的能耐,也尚且需要赭鞭和水晶肚肠帮助,那你呢?你有什么能帮助你去完成你那些试验的东西么? 我自然有!孟蕴回答道。 孟昭和孟显都愣了一下,才问道:你有?你有什么能在这件事情上帮上你忙的东西? 孟蕴看着孟昭和孟显,又看看孟显拿在手里的纸灯,忽然向着他们两人伸出右手打开。 那手掌掌心上,赫然便蹿出了一缕幽白冷焰。 这是什么? 孟昭和孟显盯紧了这一缕只是气机泄露少许就几乎冻彻了这一个院子的白焰。 好浓重的阴世气息。 孟蕴目光也落在了这缕幽白冷焰上。 九幽神火。孟蕴道,它的妙处在精炼和调和。 第351章 九幽神火?孟昭重复道。 孟显也重复道:精炼跟调和? 怎地孟蕴对这缕幽白冷焰的讲述,听起来那样的奇怪呢? 孟蕴很郑重地点头,说得更仔细了些。 大兄、二兄,你们也都感受到这缕神火上的气息了它来自阴世天地,所以相比起我们阳世天地里的种种来,它明显更针对魂灵等等阴属之物。 亦即是说,孟昭皱着眉头看那缕在孟蕴手掌掌心处燃烧着的幽白冷焰,似乎有些了解了,你不仅仅可以用它来帮你烹煮药汤,还可以通过它来镇压或者消湮被你舍弃的情绪,让你的思绪恢复纯一? 孟昭和孟显两人很不敢相信,但孟蕴却在他们的注视下说:我试过是,是有一点用处。 孟昭和孟显一时也都不说话了。 即便是他们自己,也不禁生出了些怀疑。 一个孟彰是这样,一个孟蕴又是这样。要知道,他们家这一代也就只有他们四个兄弟手足而已。就这四个,跟阴世天地那边扯上关系甚至明显不是浮于表面关系的,也已经占去了一半。 是一半! 这样的概率 孟昭和孟显奇异地收回目光来,跟侧旁的人对视了一眼。 你确定你真跟阴世天地那边没有任何关系或者牵扯?孟昭无声问。 孟显回以同样的询问眼神。 最后,他们能从彼此眼中看见的就都是不确定。 是的,连孟昭、孟显他们自己都不能确定。 这两个青年郎君甚至还很有默契地想起了他们的父母孟珏和谢娘子。 他们兄弟手足四人的血脉源头归根结底总是他们俩,如果他们真跟阴世那边大有牵扯,那他们的阿父、阿母呢?他们真的就没有问题吗? 至于他们家阿父、阿母的血缘再往上回溯这事 倒也不必。他们父族中的各位堂兄弟堂姐妹和母族中的各位表兄弟表姐妹,还真没有让他们找到跟他们一样的。除非那些堂兄弟堂姐妹和表兄弟表姐妹中,有人特意做了遮瞒。 孟昭、孟显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却不想反将原本像献宝一样地将自己的倚仗展示给他们看的孟蕴给撂在一边了。 孟蕴一时皱了眉头,看定孟昭和孟显两人,问:大兄、二兄,你们不信我? 孟昭、孟显连忙回神。 没有! 两人连连否认。 没有这样的事! 孟蕴眨了眨眼睛,将升起的委屈压下,狐疑问:那你们方才为什么不说话? 孟昭、孟显甚至都没有眼神交流,就默契地异口同声回答道:我们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孟蕴追问,哪里奇怪了? 孟昭、孟显仔细打量着悬停在孟蕴手掌掌心处的幽白冷焰。 第一个,来历。只看它那股阴世气息就知道,它必定是阴世天地里孕育的天材地宝,可我记得,阿蕴你就没有去过阴世天地那边,除了阿彰及各位安阳孟氏的先人以外,你几乎没有跟阴世那边有过任何的交流吧? 第1055章 你这一缕九幽神火是从哪里来的? 孟昭并未打算真正探究孟蕴的机缘,所以他只是这么一问,都不等孟蕴回答,他就继续下一个问题了。 反倒是孟蕴自己,脸色在顷刻间有一点的古怪。 第二个,有效利用这缕九幽神火的方法。孟昭问,阿蕴你是想要通过你自己配伍出来的药汤来医治人心、情感、灵魂上的病灶,但汤药,一般要用起来都是要先熬煮过了,人才能服用的吧? 你手上只有这一缕火,还是神火,你要怎么将它的威能控制得恰到好处来解决你想要处理的病灶呢? 神火,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吗?何况还是要用它来处理甚至比肉身还要微妙和不明显的人心、情感、灵魂上的病灶? 孟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蕴,孟昭唤了她一声,最后道,这些问题所牵涉到的种种,你都想过了吗? 孟显也定定看住了孟蕴。 孟蕴坐在那里,原本还有些错愕、惊疑的脸色在孟昭和孟显两人的眼皮子底下渐渐沉淀下来。 大兄、二兄,她抬起视线,迎上两位兄长的目光,确实,有很多问题我似乎都没有仔细想过,但是 她手指微动,那缕幽白冷焰便跟随着她的节奏跳动起来。 我很确定我自己是想做些什么,又要去做些什么。 这大概也是我唯一确定的东西了。孟蕴笑了起来,看上去竟很是骄傲。 孟昭和孟显先是一怔,旋即瞪大了眼睛看着孟蕴,说不出话来。 我们,我们家孟显道,大兄,我们家到底是怎么了?怎地一个个的,都是这样的脾性? 先是一个阿彰,然后又是一个阿蕴,接下来呢?接下来又会是谁? 孟显转过头去看孟昭,想在他那里找到一些支持,却不料正正撞上也望过来的孟昭的视线。 他的呼吸明显地顿了顿,声音也陡然拔高:大兄,你这是什么眼神?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到底是在想什么? 孟昭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才有声音传来出来:没有,我什么都没想。 就这样的,要孟显怎么去信他的话? 孟显的声音都乱了:大兄,你不会是觉得接下来我也要跟阿彰、阿蕴一样乱来的吧?! 孟昭目光闪了闪,到底是没撑住,往侧旁滑去,避开了直直盯着他的孟显的视线。 孟显整个人看起来都要被气炸了。 饶是如此,他握着纸灯的手指仍然下意识地放松,生怕什么时候控制不住力道,将那纸灯给掐变形了。 反正我是不会乱来的!他怒气冲冲道。 孟昭明智地连连点头,一个字都不曾反驳。 孟蕴看看孟昭,又看看孟显,虽然未曾说话,却是默默地在心里保存了一点转缓的空间。 更何况,二兄他只是说了自己不会乱来而已。那如果他自觉自己不是乱来,很有必须要那样去做的理由,到时候到底会是个什么情况,怕就得问二兄他自己了。 别说是二兄,孟蕴的目光从孟显转落到孟昭处,就连大兄,只怕也不一定能从头稳当到尾 别忘了,他们是一母同胞、一家所出的兄弟手足。 不知为什么,在孟蕴那莫名古怪的目光注视下,孟昭竟忽然觉得自己生出些心虚来。 他摇摇头,将那丝攀缠上来的不知是预感还是直觉的思绪甩开,重又将话题带回。 可不论你想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想,而没有切实、周到的安排和脚印,必然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孟昭道,阿蕴,你自己也说了,你只知道自己想做些什么,但要怎么去做,怎么才能做成、做好,你却还没有确切的认知。这样的你 连说服我和你二兄都做不到,你又要怎么去说服阿父和阿母? 孟显也在这个时候接话:若不然,你难道还能忤逆阿父和阿母不成? 孟蕴闷了好一会儿,憋出一句话来:我会说服阿父和阿母的。 孟显下意识地问:用什么来说服?还是说,你要用你自己来胁迫他们? 孟蕴猛地抬头,也怒了:二兄,我在你心里,难道就是这样的不成?! 孟显也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低了低身体,将一盏茶送到孟蕴身前:是我说错了,我的不是。阿蕴你原谅我一回 孟昭侧目看他。 好家伙,二弟他真不是故意的?他也就是先低头一回罢了,当下就将这里渐渐剑拔弩张的气氛里的火起消减了,同时还多了阿蕴的保证。这,这就是一举两得啊 孟显没理会那边投来的目光,低眉顺眼等孟蕴将他手里的杯盏接过去。 孟蕴顿了一顿,果真是伸手将茶盏接过来:我原谅你了,混蛋二兄! 孟显勾着嘴角笑了起来。 但事实上,他又看了孟蕴一眼,阿蕴,你莫要怪大兄和我残忍,实在是你想要做的事情太难了。 孟蕴将手里的杯盏抵到唇边,她抿了一口茶水。 第1056章 就算阿蕴你真的靠着自己,确定了能用来医治、调理人心和情绪等等层面上的病灶,可你又要怎么让病人对你开口,精准又真实地讲述出他们在人心、情绪上的困窘呢? 孟蕴的手顿了顿,脸色也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孟昭见孟显戳到了真正的关键之处,也给了孟显一个赞赏的眼神,示意他再接再厉。 我不是医者,但道理总是一样的,不论是要医治身上的病灶还是医治那心上的病灶,总是要讲究一个对症下药 身上的病灶,医者可以通过望闻问切来诊断,可心上的那些病灶呢?那必定是要病患自己跟医者开口才行。可是,阿蕴你真觉得,有人能对你张口说那些叫他们郁结在心的事情吗? 孟蕴放下杯盏,久久没有说话。 孟昭和孟显一点都不着急,很耐心地等着。 这原也是我一直没有找到解法的难题。她道。 所以,你要不要换一个办法?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让孟蕴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语开始思考:换一个办法? 下一瞬,孟昭、孟显和孟蕴同时转落目光看着孟显手上的那盏莲灯。 莲灯上的灯芯轻轻一跳,本来虚淡的灯火此刻竟是虚虚勾勒出一道小小的身影来。 阿彰? 阿彰! 孟昭、孟显和孟蕴齐齐惊呼起来。 他们三人谁都没坐住,身体前探,一时凑到那盏莲灯边上,仔细盯着莲灯灯芯打量。 哈以为你真是从阴世天地那边出来了呢。谁成想,只是送来一点沟通用的印记孟显有些失望地道,但他的手指却是很不安分地戳着孟彰那道由莲灯灯芯火光勾勒出来的小小身影。 孟彰躲了又躲,才堪堪躲开了孟显的手指。 眼看着边上的孟昭和孟蕴也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连忙往旁边避让,更高声说道:二兄,你再这样,我是真的要生气了。大兄,阿姐,你们也一样! 孟显惋惜地收回手指。 但等他抬起视线来,撞上的确是孟昭和孟蕴羡慕又嫉妒的小眼神。 孟显低低哼了哼,得意地在孟昭和孟蕴的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这是挑衅。 绝对是挑衅! 孟昭和孟蕴等着孟显的眼神越发危险。 阿显,你给我们等着! 孟蕴坐直了身体,扫了孟显一眼,清咳一声:阿彰回来一趟不容易,便莫要七拐八拐地闲聊了,直接说正事吧。 孟蕴所说的正事,当然就是她的事情了。 尤其方才他们谈话谈了好一阵子都没见孟彰现身,显然早先时候阿彰是没这个打算的,但眼下他就是出来了 不是为了刚刚说到的孟蕴的事情,又能是为了什么? 这回就该轮到阿蕴得意了。 说来,孟昭心下暗暗琢磨着,一个阿蕴,一个阿显,似乎都能得到阿彰的偏爱啊,唯独他 他是不是也该做些什么了?若不然到最后,怕不会是他在阿彰心里最没有份量? 孟蕴没等孟昭想得更深,当下就看定了孟彰,问:阿彰,你方才说换一个办法,到底是指什么? 孟彰也没想要故弄玄虚来将孟蕴的思路搅糊涂,他直接道:阿姐,人心、感情太过微妙,也太过复杂,想要理顺它们的问题,不是只你一个人就行的。 第352章 医学从来都是大科,且很显然还将随着族群的存续而一直发展下去。生理医学是这样,心理医学也是这样。 而且比起已经建立起一定架构的生理医学来说,心理乃至灵魂层面的医学却是连个基础的认知都没有。一切全在混沌与迷雾之中。偏生孟蕴就选了这一个方向修行 顿了顿,孟彰继续说道:阿姐,与其去探寻每一点细微情绪、感情变化对身心状态的影响,倒不如直接锚定一种情绪状态,然后引导其他的念头不断进行趋同性的转换。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对方眼底的迷茫。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算是能明白为什么孟蕴会跟孟彰商量,而对他们则只有一个告知了。 不为其他,只因为阿彰能理解她,而他们这两个兄长却是完全的听不懂。 换了他们自己来,他们大概也会是一样的区别态度。 直接锚定一种情绪状态,然后引导其他的念头不断进行趋同性的转换?孟蕴也顾不上其他,仔细咀嚼着孟彰的话。 孟彰点头:人的心中会有许多念头,而这些念头虽然各有差别,但它们是会随着外界的种种刺激而变化,它们最终会因为一些共同性而趋向合一,汇聚成一种更庞大也更清晰的情绪。 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就是这样成形的。 说着话的时候,孟彰忽然抬眼看定了孟蕴。 明明是小小的、虚淡的一道身影,甚至不是孟彰自己亲身在此,可他看着孟蕴的目光却很是严肃,压得孟蕴不自觉低头,避让开他的视线。 越是强烈的情绪,就越是霸道,越是排外,当某一种情绪彻底占据心灵的时候,其他情绪根本就找不到存在感。 第1057章 孟蕴渐渐听进去了。 所以,孟彰道,阿姐你大可以通过换一个办法来做事。更何况 孟彰停了停,看着孟蕴问:谁说要医治人心、感情上的病灶,就一定得要服用汤药呢? 心病还须心药医,心药何止单单是各种药性搭配起来的汤药? 孟蕴也不是个笨拙愚鲁的,这会儿听了孟彰的话,脑海中也是一片片灵光迸溅而出,时不时地就将她心神中的迷雾与混沌破去。 她怔怔出神,半饷后什么都顾不上,直接将手掌上的九幽神火收回,转而翻出一张白纸和一杆毫笔来,埋头飞快在上面书写着。 孟彰也不打扰她,转眼便看向孟昭和孟显两人。 孟昭和孟显正愣愣地看着尤为专心忙碌的孟蕴,好容易回过神来,这两人又更往莲灯的所在探过来,低低跟灯芯里的孟彰说话。 还得是阿彰你要办法,这下,阿蕴总算是不折腾她的那些汤药了孟显道。 也未必。孟彰摇头,不是很乐观,我们拦得了阿姐一时,拦不住她一世的,现下我们这样,也不过是给她多寻了个往前的方向,不至于让她非得在一条路上埋头走到黑。 孟昭和孟显同时低叹了一声,道:为何我们手足四人,骨子里都是这么多倔呢? 孟彰自知他在这方面给两位兄长的感觉就跟孟蕴没多少差别,没什么底气反驳,只能讨好地冲两位兄长笑。 他借着莲灯灯芯的光影显化,本就小小淡淡,看起来很是可爱可怜,现如今还乖乖巧巧地冲着人笑,谁又真能扛得住? 纵然孟昭、孟显两个有天大的怨气和怒火,这会儿也全都弥散了。 你啊孟昭叹道。 孟显轻咳一声,帮孟彰把话题岔开。 说吧,阿彰,你今日是为什么会归来的?孟显问,我原以为你送了这盏纸灯回来,就已经是不打算自己回来的了。怎地又忽然跑这一趟了? 我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但谁料想阿姐会这样的乱来?没办法,只能回来了。孟彰回答道。 孟昭佯怒瞪他一眼:这下知道自己乱来到底会多叫人担心了是吧?! 孟显适时地笑着插话:大兄,说来在任性这方面上,阿彰还是要比阿蕴好一些的。毕竟阿彰只是折腾别人,而阿蕴却是折腾她自己,他们不一样 这倒也是。孟昭想了想,也缓和了语气。 孟彰仍然没敢多说话,还是孟昭和孟显两人问他接下来的安排,他才又答话的。 接下来大概也没我的什么事了吧,我自然就该还是留在太学童子学里读书修行啊。 正是这个道理。孟昭和孟显见他明白,很是满意地点头笑开,你如今还小,继续积累学识、提升修为才最是要紧,其他的不归你管你就莫要伸手。 孟昭殷殷叮嘱道:就算是你那份策论的后续,也只需要看着就好了,莫要轻易再去做些什么,上头有的是人在盯着呢。他们争斗起来也没个分寸,不知什么时候被夹带着陷入漩涡、暗流里去就不好了。 孟显倒是比孟昭更了解孟彰一些:倘若真有些事过份到让你实在看不过眼去,你就尽量隐蔽些,只要不是太明目张胆,料想来那些得了你好处的人也是会抬一抬手的。只是这样一来 旁边也将孟显的话都听见了的孟昭瞪了他一眼。 孟显闭上嘴,往孟彰的方向又更靠近了些。 别太听他的。孟昭叮嘱孟彰道,就算那些人都欠着你,但你也不能仗着这份因果就肆意妄为。司马氏那些家伙没安什么好心,很有要捧杀阿彰你的意思。 你真要是肆意挥霍这份因果,那些给你偿还因果的人倒也罢了,欠了的得还,那些人心里早有准备。更或者,他们巴不得阿彰你为了些许小事来讨要这份因果呢。但其他不明就里的那些人,却未必会这么想。再有他司马氏从中做手脚 阿彰你的名声可能还真会如他们所愿地沾染上污垢。 再还有一点,孟昭道,阿彰你年纪还不大,倘若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日后就算你自己有意识克制,也未必能真正改回来。 可莫要忘了,以孟彰如今在阴世天地中安阳孟氏的份量,别的不说,单单只帝都洛阳那里,很多事情孟彰都是能拿主意的,而且一旦他做下了决定,帝都洛阳里基本没有孟氏族人可以制约他。 所以,真带坏了孟彰,连带着安阳孟氏都不需要再做些什么了 他们亏欠你的那些因果,还是得用在你真正需要的时候。 孟显似乎确实没想到这些,他眨了眨眼睛,悄悄地低了低头。 孟彰用眼角余光瞥他,等他看过来时候冲他挤了挤眼。 孟显一愣,面上才又缓和了些,显出几分笑意来。 孟昭收住话头,定定地看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孟显和孟彰察觉,都顾不上交换眼神,齐齐低眉顺眼做乖服模样。 噗嗤。 第1058章 孟昭眉眼才刚刚有些松动,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突兀的闷笑声。 他横了目光扫过去,却不是旁人,正是先前还在怔怔出神的孟蕴。 察觉到孟昭压过来的视线,孟蕴连忙敛眉肃容,做严肃正经模样。 这下好了,即便大兄有心要缓和下来态度,都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们了 虽然不敢往其他人身上分去目光,孟显、孟彰和孟蕴都忍不住在心下各自哀叹。 尤其是孟蕴,比之孟显和孟彰来,她还要更多了一些愧疚。 然而,孟昭这副姿态到底也没能绷住,他冷哼两声,凉凉道:得了,明明就胆大得很,非要做出这副胆小模样来,是真怕我能吃了你们?明明总是你们时常找机会在阿父、阿母那里讨好卖乖。 孟蕴轻咳一声,不是很赞同孟昭的这个说法:可阿父和阿母还是最看重大兄你的啊。 孟显和孟彰虽然没说话,但也是在心下连连点头以作支持。 孟昭眉毛扬起又压下:你们今日是非要在这件事情上分个高下了? 孟显、孟蕴和孟彰同时摇头。 所以,孟昭特意加重了语气,我们现下来说正事! 孟昭先看向孟蕴,问她:阿蕴,你接下来的修行安排确定下来了,不会再似早先那样随意拿自己乱来? 孟蕴还有些犹豫。 孟昭见得,眯了眯眼睛。 只不过还未等他说话,孟彰就先冲孟蕴开口了:阿姐,事实上,就算你真还打算按照你早先的计划和安排来摸索你的道,我也觉得你的方向很有不妥。 孟昭将原本要说的话吞回去,打算暂且将事情交给孟彰,等事情结果出来再做打算。 方向哪里不对?孟蕴半转过身体去看定孟彰,问。 孟彰很认真地回答她:阿姐,肉身庐舍和灵魂魂体之间是存在着影响的。 孟蕴有些明白了:阿弟你的意思是,我其实就不应该从生人这边着手,而应该从阴灵里开始研究? 孟彰点头:阴灵没有了肉身这层干扰,情绪波动从来都很明显,也很直接。 这倒也是。孟蕴仔细想了一阵,也很是赞同,她回转心神看了自己丹田中静静燃烧着的幽白冷焰,或许,打从一开始,我就该想到了的 见孟蕴意动,孟彰当下就更满意了。 如果孟蕴在最开始时候就从阴灵这个角度入手摸索研究,她的道路会不会更顺畅一些,脚步会不会更快一些? 但孟彰也只愿意插手到这里了,后续的事情怎么进行,又该怎么发展,一切都还得看孟蕴自己。孟彰对这些真的不太懂,在这件事情上插手太多 他怕会影响到孟蕴的成就。 要知道,阿姐她很可能是孟婆啊,孟婆! 孟蕴回过神来,也不管其他,先就看住了孟彰,对他伸出手指,指尖一幽白冷焰静静燃烧。 阿彰,这幽白冷焰你需要吗?我可以分你一缕子火的。 孟彰怔愣一下,旋即摇头。 我也有一缕神火了。他说着,同时也对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伸出手指,唤出那缕人道神火,它更适合我。 见得这缕神火,孟昭、孟显和孟蕴也是一惊,很快也就认出了它来。 人道神火?! 孟昭和孟显看了看孟彰手指上的赤火,又看看孟蕴那里的白火,同时抚掌笑开:哈哈,好运道,果真好运道! 就是有些微的古怪。 明明还是生人的孟蕴,手里拿的居然是九幽里的神火,而明明已经是阴灵的孟彰,手里的却又是人道的神火。 生与死,阴与阳 竟像是颠倒过来一样的。 这有什么,孟彰将手中的人道神火收起,说道,本来合适就是最重要的啊。 孟蕴也道:就是。 她蹙了蹙眉,倒没有似孟彰一样将神火收起,而是询问孟昭和孟显道:大兄、二兄,你们需要它吗?若不然,我分你们一缕吧。别的不说,这神火用来护身是很好的。 孟彰那缕人道神火一看就关系重大,不是他可以随随便便分出去的,不似她手上的这九幽神火,没有那么多的约束和限制。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齐齐笑开了。 暂且还没有这个需要。孟昭道。 孟显也点头,见孟蕴似乎还想要说服他们,孟显先笑道:行了,你那白火就先养着吧,等什么时候我们需要了,自然会跟你开口的。我们可不会跟你客气的,别到时候我们寻了你,你又说没了才好。 第353章 孟蕴笑得眉眼飞扬:你们且放心,必不会如此。 她说着,又问孟昭和孟显:真的不要? 孟昭仍是摇头,孟显也道:你且收回去吧,再说了,谁能肯定我们找不到更适合我们自己的神火? 他大抵是想到了什么,盯紧了孟蕴问:你不会就是这样想的吧? 孟蕴连忙摇头:怎么可能?!我很信任两位兄长本事的,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第1059章 孟显的目光探寻也似地落在了孟蕴的那缕幽白冷焰上。 孟蕴心神一动,那缕幽白冷焰就倏地蹿回了她的丹田处。 见孟昭仍在看定她,孟蕴顿时记起了方才时候孟昭的问题,她想了想,回答道:我也不太能够保证,大兄。 孟蕴当然可以用虚言来搪塞,但她不想骗她的这些手足,所以她选择了实话实说。 孟昭也点头表示理解:但你能保证尽量不会重复旧事? 孟蕴低叹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孟昭、孟显见状,脸色就缓和了许多。 见孟蕴仍然有些闷闷的,孟显想了想,劝她道:阿蕴,你真的不能乱来,我们实在不想在阴世天地里看到变成阴灵的你。我们家出了一个阿彰,已经是承受的极限了,倘若再来一个你 孟显摇了摇头,又道:不信你问阿彰,阿彰想见到你也成为阴灵去与他作伴吗? 迎着看来的视线,孟彰果断地摇头。 孟蕴收了面上眼底最后的一点不情愿,点头道:我知道了。 孟昭仔细打量过她,总算是放心了许多。他的目光往侧旁挪移,看到了纸灯灯芯光影处的孟彰身影。 阿彰,虽然先前你是送回来了一些消息,但我还未细问你,你那边的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孟彰早有准备,此刻见孟昭问起,当下就将删删减减后的情况跟孟昭说道出来。 当然,删减的那些部分都是孟昭、孟显和孟蕴暂且不能知晓的。 可即便如此,诸子百家那些先贤的馈赠以及燧皇的出现还是让孟昭、孟显和孟蕴都震了一震。 诸子百家各位先贤、燧皇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来头大,一个比一个舍得给孟彰送东西,饶是作为孟彰血亲、最盼着他好的孟昭三人,都险些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们真的没有听错吗? 许久后,孟昭稳住呼吸,极力冷静地跟孟彰说话:阿彰,你的事情,怕是还得你自己拿主意,我们,我们可以尽量帮你补充你想要的东西,但是 孟昭摇了摇头,将话说完:但是我们不会随便干涉你了。不过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不能确定的话,可以跟我们说,我们给你先去试一试路。 作为兄长,大抵这就是他能够为孟彰做的事情了吧。 诸子百家所代表的各位先贤以及燧皇所代表的人族族群的各位祖皇,他们给孟彰的东西越多、越好,也就越证明了他们对阿彰的看好,也就越是要求孟彰做出相应的功绩来。 亦即是说,阿彰他很多时候都是不能走错路,不能做错选择的。 可偏偏很多时候,就是谁都不能看清方向,谁都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到了这样的时候,就一定要有牺牲,要有人去负责试探。 有什么不确定的,孟昭叮嘱孟彰道,你记得跟我们说。 孟彰许久没有应声。 孟昭、孟显甚至是孟蕴都还在殷殷看着他,眉眼带笑,面色柔软。 阿彰? 他们唤他,也在催他。 孟彰默默点头,应:嗯。 孟昭、孟显和孟蕴显然也是知道孟彰秉性的,并不愿意让他就这样蒙混过关。 所以呢?孟昭又问道,你答应了吗? 孟彰还能如何呢? 是的,我,答应了。他最后道。 到得这个时候,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才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即便如此,孟昭三人还是不忘连连叮嘱提醒孟彰:这可是你亲口答应下来的,阿彰,别事到临头了,又总找理由搪塞。 孟彰能如何? 是是是,我应下的,我记住了,必不能忘 孟彰抬眼,和孟蕴视线一碰。 孟蕴含着笑,率先掀起了反攻序幕。 大兄、二兄,你们也莫要总盯着我们两个小的,你们自己呢?你们自己往下的修行准备做些什么,又该要注意些什么,总不会是一点想法都没有吧?又或者说 孟蕴的眼珠转了转,睨向两位兄长。 大兄和二兄觉得,我和阿彰是幼妹、幼弟,没有这个插手的资格? 这下子,孟昭四人间的气势高低强弱格局顷刻间便颠倒过来了。 孟昭和孟显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只是目光碰了碰,孟彰已经站起身来,做盛气凌人状:说!你们两个是不是这意思?! 他明明就只有小小淡淡的一道灯芯芯火高的身影,却偏做出这副模样来,又哪儿真能有几分压迫感? 逗人乐呵倒是真的。 但眼下这个场合,孟昭、孟显也好,孟蕴也罢,却是谁都不敢露出分毫笑影来的。 没有!孟昭就差指天发誓了,我和阿显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就是!孟显也道,阿蕴、阿彰,你们莫要平白冤赖人。我们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了?! 孟蕴呵笑一声,再喝道:那你们为什么不说?! 再这样掰扯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孟彰适时拦下孟蕴,低声劝了她两句,又在孟蕴的配合下定睛看住了孟昭和孟显两人。 第1060章 那现在就来说说吧。趁着我们现下大家都在这里,都说清楚了,日后才好相互配合、相互扶持不是? 孟昭和孟显对视了一眼。 孟昭先道:前几次我们不是也商量过这个话题,我和阿显当时就说了,准备往道门法脉那边走。这事确定下来以后,我们还参考过阿彰的提议,决定将我们的道场安置在茅山? 孟蕴和孟彰齐齐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然而,应了这么一句话后,孟彰又狐疑地看向了孟昭和孟显:先前你们说要先将手边的家族诸多杂事移交出去,难道现下还没有那些事情也还没有处理完? 那些事情确实是到这几日才处理完的。孟显应道,见孟彰面色疑色越发浓重,他连忙又给自己找人证,不信,你问问阿蕴。 孟彰便看向了孟蕴,孟蕴无声点头。 那好,孟彰也点头,这事算你们过去,那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个什么安排? 接下来孟显看向了孟昭。 孟蕴和孟彰齐齐眯了眯眼睛。 孟昭点了点头,孟显才继续说话。 事实上,我们也打算收拾好行装便出发了。 孟彰犹自可,孟蕴倒是吃了一惊。 什么?收拾好行装就出发了?你们其他的杂事都做好安排了? 出家修道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个世族治世的年代里。倘若没有事先打通关窍,孟昭和孟显怕是会弄个世族、道门两头都落不着好。 基本已经安排好了。孟显说道,又将目光投向孟彰,说起来,这些事情如此顺利,还是仰赖了阿彰的声名。 我?孟彰问。 孟昭和孟显点头,孟昭更是道:听我身边的丙和说,他们送帖子过去的时候,隐在茅山各处道观中修行的道士的态度都很是和气。 顿了顿,孟昭又道:茅山法脉中为首的灵宝道更是直接询问我们愿不愿意录名灵宝弟子法鉴。 灵宝弟子法鉴 还没等孟蕴和孟彰判断其中的优劣,孟昭就又说话了:我们推辞了。 孟蕴看了一眼孟昭和孟显,又看看半垂着眉眼还在计较其中的好处与劣势的孟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孟显也道:大兄和我都是声名未显,就算灵宝道里的那些道士见过我们,觉得我们资质不差愿意接纳我们,也万没有这般轻易的道理,所以他们更多看的不是大兄和我,是安阳孟氏,是阿彰,是阿父和阿母。 这如何能让我们接受? 孟蕴张了张嘴,想要代孟彰问些什么。 孟昭和孟显一眼便看破了孟蕴的意图,当下就笑了笑。 我们当然不是避讳我们身上所领受的庇荫,但是阿蕴、阿彰,走上这条道路、日后跟他们同道而行的是我和阿显,不是安阳孟氏,不是阿彰,也不是阿父和阿母。 孟昭认真道:灵宝道弟子众多,即便我和阿显没有办法凭借自己走得更高更远,他们也不会介意在那灵宝弟子法鉴上多留存两个名字,毕竟我和阿显也不是那样不堪 只是看着还没有那个横压当世的资质而已。 孟显也道:我们倒也不是真的对灵宝道这把大伞一点想法都没有,就是觉得 还需要再等一等,等到我们能只靠我们自己让灵宝道的那些道士接纳我们,这事情才能真正成行。 孟蕴皱了皱眉头,问:大兄、二兄,你们的这想法,灵宝道那边知晓吗? 孟昭和孟显齐齐笑开:当然。 孟显道:我虽然没有亲自往茅山跑一趟,但也曾在安阳郡外和灵宝道的大修士有过一面之缘的。 孟蕴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 虽然说孟显和灵宝道的大修士碰面是在安阳郡外,但孟蕴可是一直都在孟家的,没道理孟显见过灵宝道的大修士了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的。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孟显瞪了她一眼,你先看看你这些时日以来的疯魔再说吧。 孟蕴的气势当即被压低了一大截。 孟彰插话,帮着孟蕴将越发危险的话题拐回来:嗯,还有呢? 孟昭笑看了孟蕴和孟彰一眼,很是配合地道:然后还有什么,灵宝道那边就同意了啊。 孟彰点点头,继续听孟昭分说。 孟昭用眼神轻轻一点孟显,孟显也就摇摇头,接过话头道:至于世族中□□这边 他抬眼看向了孟彰。 沾了阿彰的光,也没有人为难我们,很利索就给我们用游学修行的名头留了签筏。 游学修行孟彰笑着道,这个名头倒也合适。 孟蕴也问:时限呢? 孟昭道:时限很是宽松,几乎没有。 孟蕴也跟着点了点头,但她很快又问道:为什么说沾了阿彰的光?阿彰这些时日都在阴世里的吧?就算有些影响力,那也很难映照到阳世这边的中□□才对。 第1061章 孟显摇头,说道:阿蕴你没想明白,这事情跟阿彰的影响力没有太多关系,真正重要的是他的那份策论。 那份策论?被孟显这么一点,孟蕴心里也隐隐想到了什么,二兄的意思是,阿彰那份策论,未必会被局限在阴世天地那边,甚至可能会出现在阳世天地里。 孟显点头:可能性还很大。 最能驱动各家世族的,从来都是利益。而孟彰那份策论,只要没有人在其中捣乱,有了阴世那边的成效以后,在这阳世天地里再来一遍绝对能让大多数世族心动。 到得那个时候,只要是有这个实力的,就不会不想在这事情上分一轮好处。 孟蕴眯着眼,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以大兄、二兄你们跟阿彰的关系,以安阳孟氏在安阳郡中的份量,只要你们有意,到那份策论在安阳郡里落实的时候,必然少不了大兄和二兄你们的好位置。 你们两人决定离开安阳郡去往茅山入道修行,到时候也就不必特意预留两个好位置给你们了。而少了大兄、二兄你们两个掺和,安阳孟氏在这份策论的落实里也就好腾挪太多了 她忽然停住话头:不对啊! 孟昭和孟显看向她:哪里不对了? 孟蕴就道:没了大兄和二兄,不还有阿父吗?有阿父在,那些人不也得在这件事情上多给予阿父许多优容? 孟昭和孟显笑了起来。 孟彰也摇头,对孟蕴说:阿姐,你糊涂了。 孟蕴看向他。 孟彰就道:大兄和二兄既然离开孟氏族中,那么为了保证我们这一脉在安阳孟氏族中的话语权,阿父必定需要担起族中更多的事宜。这已然分去阿父一定的心力 然后,阿父在安阳郡中也是有官职的,在阿父的本位上,也是每日都需要他经受处理的公务。 再然后,孟彰笑了一下,阿姐,你别忘了,阿父也是修行者,他每日里也是要修行的。如此一项项罗列下来,阿姐觉得阿父还能有多少时间分给那份策论所牵扯的事情呢? 孟蕴一怔:这 孟显也在旁边道:其实还有一件事阿蕴你没想到。 什么?孟蕴问。 阿彰那份策论铺展开去,受吸引的要不是大兄和我这样的各家世族中的年青一辈,要不就是家族中无处任职、被家族压着给人让路的中人,要不就又是有才有德但够不着门路的寒门子、平民子。你觉得这些人里,有跟阿父搭上边的么? 话语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便是孟蕴自己回头去看她的那个问题,也觉得自己脑筋不太精光。 她不由得伸手在自己额角处重重压了几下。 你们说得对,她道,是我糊涂了。 看来还真不能随随便便喝下那些初次配伍的汤药,若不然,恐怕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栽的。 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更加担心。 你真的无事吗?孟彰问,不若还是去找府医来看看吧。 孟蕴摇了摇头:不必,这药效不过是一时的,就算会余留些影响,也不会持续太久的。 肉身这具庐舍对人情感、灵魂的保护,孟蕴还是比较清楚,也比较信任的。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为了她当前的状态寻找府医。 孟昭、孟显和孟彰细看她一阵,见她坚持,到底也没再勉强。 既然你不愿意,那便暂且作罢,但是阿蕴,孟昭道,你且记得,在你彻底恢复以前,不要随便拿定主意。 孟蕴很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大兄,我记下了。 孟昭再看得她一眼,自己又道:接下来说到哪里了? 孟显提醒他:说到茅山和中□□这两个地方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对,孟昭看着孟彰道,所以阿彰你很不必担心我们。 孟彰摇摇头,不是很赞同孟昭的话。 那大兄和二兄你们自己呢?他看住孟昭和孟显,无比郑重地问,大兄、二兄你们对自己接下来的修行等等,也都做好准备了吗? 孟昭和孟显先是一怔,随后又是各自笑开。 当然。孟昭道,修士修行讲究的无非也就是那几样,法、侣、财、地 修行的法,我们自家就有传承,足够我们步步往上攀登的了。这方面大兄和我需要注意的,也就是别让这修行的法门桎梏了我们,要让法成为我们的阶梯,而不是我们的路。 侣、财、地这三个更不用担心,不是吗?孟显反问道。 孟彰叹了一口气,却是对孟昭和孟显道:我确实也不担心这些,我在意的是另一样。 是什么?孟昭和孟显也跟着认真了几分。 大兄和二兄在茅山上,是想自己独自修行,还是有意开宗立派,做一支法脉的祖师呢? 这个孟昭沉默少顷,坦诚道,我和阿显事先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第1062章 孟彰倒是缓和了脸色。 他道:大兄、二兄,有些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们须得尽快拿定主意。也只有这样,接下来的事情才能有更清晰的道路 孟彰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但似这等重要的事情,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拿定主意的,还是得好好斟酌思考过才行。 孟昭郑重点头:我和阿显会尽快想明白的。 孟彰缓和了神色,没再多说什么。 孟显冲孟彰晃了晃手上的莲灯,问他道:阿彰,你说如果我们另开一脉,想要跟阴世天地里的各位阴神相互交通扶持,你觉得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神尊们会答应吗? 孟彰仔细打量过孟昭和孟显两人的脸色,问:大兄、二兄,你们是真的想定了?这原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想法,你们不必 孟昭和孟显冲孟彰摇头。 也不全是因为阿彰你,事实上,我们是认真思量过,才来跟你开口提起的。 第354章 身在阴世天地里的孟彰从梦中醒了过来。 他定了定神,翻掌摸出一枚碧绿桃叶。 桃叶虽只一片,但孟彰心神力量投入其中,却能感应到由桃叶勾连的广袤之地,那里驻留着无数冷肃森严的磅礴气机。 孟彰觑了一眼,当即就找到那两道以无常道蕴贯穿内外、勾连始终的气机。 诸行无常,生死无常,祸福无常。 几乎是孟彰的神念触碰到这两道气机的时候,那边厢便有声音传落到他的耳边。 孟彰?是黑无常范无咎。 孟彰心中念起,在那两道气机面前显化出一道身影,点头作礼。 孟彰见过两位无常兄长。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也跟着显化出了身形。 不必客气。白无常谢必安摆摆手,又问孟彰,你忽然联络我等,可是有事? 孟彰才刚完成突破,即便不需要继续夯实基础,也该当再重新整合他以及他安阳孟氏的力量,以更进一步地为他接下来的修行发挥力量才对,怎地忽然来找他们了? 一定是有事。 迎着两位无常隐含关心的视线,孟彰笑着摇头:其实并不是我,我就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一问两位兄长。 黑无常范无咎当即开口:你问。 孟彰也不多兜转,直接就道:待得阴神正位天地以后,地府必定需要跟阳世天地那边厢沟通,甚至如果有需要,各位阴神可能还要在阳世天地那边厢行走,不知这方面的事情 诸位阴神兄长先前可曾有过考量? 白无常谢必安笑道:这个当然是有的。 祂偏头跟黑无常范无咎对视了一眼,又道:阿彰你过来一趟,别个都不找,直接就来见我们兄弟二人,想来也该是有所猜测。 不错,祂不等孟彰说话,先就笑道,阴世跟阳世这边的交涉以及亡魂接引的事情,诸位兄长是打算都交付给我们这些阴帅的。 冥府之中有十大阴帅,这本是孟彰早就知道的。虽然这十大阴帅孟彰没能见全,但也听过祂们的凶名。日游神、夜游神、黄蜂、豹尾、鸟嘴、鱼鳃、牛头、马面、鬼王以及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无常。 是的,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这两位合在一处,才是真正的地府十大阴帅中的无常大阴帅。 细看孟彰面上表情,见孟彰是真的明白,两位无常眼底笑意更深。 我跟无咎,又将主要负责人族亡魂的接引、缉拿等事宜。也因此,负责跟阳世人族打交道的,确实就是我们兄弟两个没错了。 孟彰张了张嘴。 然而,都还没等他说话,白无常谢必安先就说道:事实上,阿彰你不来找我们,我们兄弟二人也准备要见一见你的。 见我?孟彰道。 白无常谢必安笑着点头:我们诸多手足中,唯有你在人族族群里扎下根基,我们要跟阳世人族打交道,怎么可能不需要来找阿彰你帮忙? 黑无常范无咎也道:倘若你没有这个闲工夫也行,给推荐几个合用的人也一样的。 孟彰沉默了一阵,忽然振袖拢手,向着两位无常深深一拜。 彰,多些两位兄长成全。 黑白两位无常当即就笑了起来。 既然总是要用人的,那用谁不是用呢?白无常谢必安道。 黑无常范无咎也道:比起其他人来,我们也更相信阿彰你。 孟彰敛袖低头再拜:两位兄长放心,彰必定仔细挑选,绝不耽误要事。 黑白两位无常点点头,各自从大袖里抽取出一分气机来递去给孟彰。 这个你且拿去,送到阳世天地那边厢让他们设案供奉便可。 孟彰抬手将这两分气机接了过来。 大抵是因为这两分气机是由它们的主人亲自送出,此刻停在孟彰手上甚是安分。可即便如此,孟彰还是能感受到这两分气机若有若无的勾连。 似是相互守望,又似是相互补充,若即若离。 第1063章 可还有旁的事情?见他低头去仔细看那两分气机,白无常谢必安又问。 孟彰摇了摇头。 白无常谢必安便笑着扬起大袖,送了孟彰一程:既如此,那便去吧。 待孟彰稳住心神再看,手上除了一片翠绿桃叶,又多了两分静默又活泼的冷粹气机。 他还在他的月下湖秘境里,也正坐在他那支白莲莲台上。 孟彰将那片翠绿桃叶收起,看了看那两分冷粹气机一眼,手指回收,并拢成拳握了握。 待到他再打开手掌来去看时候,他手掌中哪儿还有什么气机呢? 这是? 倒是阳世天地安阳郡中孟珏宅邸里,孟昭、孟显再加上一个孟蕴奇异地看着身前这两道阴寒冷粹的气机。 多看得那两分气机一眼,孟昭三人的目光就又回到了孟彰身上。 由莲灯灯芯光影构筑而成的孟彰身形相比起先前着实虚淡了很多,但孟昭三人还是能看清孟彰面上的郑重。 这是阴世地府里专门负责人族亡魂接引、缉拿等事宜的两位无常阴神的气机。孟彰道,大兄、二兄,你们拿了它去,日后在茅山设案供奉,待两位无常阴神正式履行祂们的职司,行走阳世天地那时,祂们会联络你们的。 人族亡魂接引、缉拿事宜 即便这部分职司听起来更像是县衙衙门里那些捕快、衙役等不入流小吏负责的杂事,但孟昭和孟显两个却一点都不敢怠慢。 莫说事关阴阳两界,再小的事情也不能轻忽,只单说这两分气机所覆压过来的磅礴厚重气势,就知道这两分气机的主人绝对不弱。 面对强者,再恭敬也是应当的。更何况 孟昭和孟显都是真正的聪明人,又怎么可能眼大心空地小瞧了人家阴神神尊去? 真当亡魂接引、缉拿是小事?生人肉身败亡后,正常情况下,离开肉身的魂体会受到阴世天地自然吸引,去往阴世天地。 可很显然,阴世天地那边厢特意孕育出阴神神尊来负责这项事宜,压根就不是特别针对这些服顺的寻常阴灵的,是那些明明该去往阴世天地却用尽手段和办法滞留阳世天地的家伙。 缉拿这件事也差不多是那样的情况。 而能以阴魂之身抵抗阴世天地的吸引、滞留阳世天地里的,不是执念太过深重,就是别有机缘,甚至是另有仰仗。总之,没有多少是好对付的。 阴世天地准备用来对付这些棘手家伙的阴神神尊,当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易于之辈。 他们郑重点头,先是对那两分气机作揖一礼,然后才伸手去将那两分气机接下收起来。 大兄、二兄,孟彰看着他们动作,不论你们日后在茅山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安排,承继道统传承的弟子一定要好好挑、好好教,实在不行,一定别手软 孟彰身形小小淡淡地立在莲灯灯芯上,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却偏还很严肃认真地叮嘱着孟昭、孟显两人,这反差之悬殊,放在寻常时候落在寻常人眼中,怕是一下就能引人发笑。 然而,眼下坐在莲灯近前的,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是孟彰的血亲手足。 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一刻孟彰的认真。 孟昭、孟显甚至都不曾有过任何交流,当下就以同样的郑重态度回应孟彰。 阿彰,你放心,我们会注意的。 孟彰定睛看了他们一阵,面上表情越发缓和。 我自是相信大兄和二兄的。 他对孟昭、孟显和孟蕴一点头,身形彻底散去。 但是,大兄、二兄,那两位无常阴神是阴世天地所孕育,出世时候又曾遭逢过镇压,祂们跟你们之间,多有不同,我担心的,是这个 一阵轻风吹过,莲灯的灯火猛地一跳,随后噗地熄灭,只余下细薄到近乎于无的白烟慢慢融入空气之中。 孟昭院子里精心搭建而成的竹亭中,便余下了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面面相觑。 孟显将那盏已经熄灭了的莲灯拿到近前,仔细查看。 如何了?等了片刻后,孟蕴问道,还能继续用吗? 孟显对正关心望过来的孟昭和孟蕴道:能的,就是需要填补上些特殊的灯油。 孟蕴点了点头,无比自然地向着那盏莲灯伸手:灯油我那里倒还有一些,且先用着,待日后缺了,我再去族中领就是了,不是什么大事。 旁的也就罢了,可关乎这一盏跟孟彰联络的莲灯,孟显又岂能那般容易地如了她的心意? 他手腕利索地一转,避让过孟蕴的手,飞快地将莲灯塞入自己的袖袋里。 二兄孟蕴手停在半空,眯着眼看孟显。 孟显叹了一声,道:阿蕴,你莫要忘了,我们三人中负责跟阿彰联络的人是我。这事情早就定下了,你现下这般,是要反悔了? 孟蕴憋了憋嘴,缓慢而不甘地将手放下。 可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跟着大兄一起离开安阳往茅山去了啊孟蕴道,你这人都不在安阳郡里了,那跟阿彰联络的事情也合该换一个人了。 第1064章 这事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孟显摇头,冲孟昭道,大兄,你说是不是? 孟昭含笑点头:是这个道理。 孟蕴狠灯了孟显一眼,到底是没再坚持。 还是来说正事吧,关于阿彰方才特意提起的,两位无常甚至是诸多阴世阴神们跟我们这些生人的不同之处 她抬眼,看向孟昭和孟显:我觉得阿彰提醒得很有道理,我们得多注意着些,否则,怕是会冒犯了那些阴神。 且别说那些阴神所代表着的阴世天地正朔,也可以不在意冒犯那些阴神的动作会不会触碰到祂们的某些敏感神经,让祂们反应过激以至于坏了他们原本想要做的事情,只看那些阴神神尊所给予的孟彰的照顾和庇护,他们就不能不客气些。 孟昭和孟显缓缓点头,态度无比端正郑重。 我们会上心的。 孟蕴笑了起来,很是放松了些。 孟显多看了孟蕴几眼,目光悄然与孟昭碰了一碰。 阿蕴她,似乎对这件事尤为的上心 孟昭无声点头。 可不是么?明明她眼下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还总惦记着这件事。我看 孟昭传入孟显耳膜的声音停了停。 这未必全是阿彰的脸面,还有阿蕴自己的意思在。 还真是头疼,孟显道,连阿蕴也对那些阴神神尊们都这样上心的吗? 孟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字词。 也? 他眼风扫过去,飞快地打量着自己的这个弟弟。 孟显眼睑一抬,让孟昭看清他眼底涌动的微澜:我不知道大兄你是怎么想的,但从我自己来看,关于阿彰和阿蕴对那些阴神神尊们很是上心这件事,我竟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警惕防备的 孟昭片刻没有做声。 果真是有些奇怪。他最后道。 或许是孟昭和孟显两人私下交流的时间太长了,也或许是孟昭、孟显两人自己凑到一处说话而将孟蕴排除在外的做法让孟蕴心下恼怒,他们两人还真埋头思考着,就听到旁边传来压着某些暗流的声音。 大兄、二兄,你们是在说什么呢?也叫我听听,如何? 孟昭、孟显僵了一下,旋即又放松下来。 孟显冲孟蕴笑着开口道:没说什么,想事情呢,说什么话?! 孟蕴狐疑地打量着两人,到底没追着不放。 说起来,大兄、二兄,既然你们即将去往茅山修行,那你们身以及名下的一众侍仆都做好安排了吗? 第355章 暖风吹过长廊,卷过那垂落的用以隔热的布帘,终于在侵入屋舍以前被消去了最后一丝火气,冰冰凉凉地在屋舍里流荡。 那正是阴世阴灵们最为喜爱的温度。 可饶是如此,坐在案前翻看着什么的小郎君仍是皱了皱眉头。 他半抬起头,看向那对于阴世阴灵们来说格外明亮的苍白阴日。 在苍白阴日毫无顾忌的挥霍热意的此刻,整个阴世天地都仿佛陷入了另一层面的死寂。 孟彰的眉头皱得更紧。 布帘无声掀开,有人小心走了进来。 见坐在案前的孟彰此刻已经没有在看书了,走进来的人才略略放心了些。 他走过去,脱下鞋履,在孟彰对面跪坐下来。 庙伯父。孟彰回转目光,唤了孟庙一声,同时取了杯盏来,给才刚从外头走进来的孟庙递了一盏茶水。 孟庙点了点头,手就探入了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待他再取回来的时候,手中赫然就多了几本薄薄的书册。 将这几本书册放到孟彰近前,孟庙才端起面前的茶盏,道:这几日以来,帝都洛阳内外的动静基本都在这里了。 他手指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眼睑也半垂下来避开孟彰扫过的视线。 目前汇聚到孟氏消息,暂时也就只有这些他道,再想要更详细的,怕还得等一等。 孟彰摇摇头,将摆在最上头的那一本书册拿来翻看:我安阳孟氏的体量如此,时间又赶,能有这么些已经很不错了,庙伯父不必如此。 这事情也急不来的,庙伯父日后再慢慢将耳目布置起来就是了 孟彰只劝了孟庙这么一回,便更集中地翻看手中的簿册。 孟庙也不说话打扰他,一面自个儿抿着茶水,一面在心下暗数。 这一本,是近些时日以来关于那份策论发落到各处州郡以后,各地州郡激起的动静 孟彰一页一页翻过最顶上的那份簿册。待一本簿册翻完,他借着合拢簿册的间隙思量片刻,便将手上的这份簿册放到一边,转而又拿起了另一本簿册。 这一本,则是这些时日以来天下所有归属于武帝和杨皇后的皇庄处的消息 孟彰亦一样地翻看过后,将它放到了旁边,另又拿起一本簿册来。 这一本,就是琅琊郡、颍川、陈留、龙亢等这些各世家望族自留地的情报了 第1065章 眼见着孟彰拿起这一本簿册,孟庙到底是强撑不下去,目光不自然地往外瞥去。 无他,实在是因为孟庙心里自己清楚虽然这部分的消息也被他单独造册,但比起其他的簿册来,这一册的内容着实简薄到可怜。 除了维持脸面的簿册封面和末页之外,这本簿册龙工也就七页纸张。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分别占据一页纸张,除这几家以后其余的所有世族合在一页,所有的望族又归拢在一页里 从表面上看起来,其实也是有他们分立的必要,并不是很寒碜。 孟庙的目光又是一阵躲闪。 但,孟庙觉得羞惭的,也不是在这方面上,是内容。 是最为关键的内容,不是这些形式。 孟彰倒是很稳得住,即便翻开了簿册,见内中的书纸上除了或是简单概括或是模糊带过的三两句话以外,剩余的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空白,他的脸色也未有太多的变化。 阿彰,这个是我们 孟彰很是能够理解,他反过来劝慰孟庙。 他们这是在防着皇族司马氏呢。 为了能让晋武帝司马檐松口在朝堂以及各处地方官衙下发这份策论,满朝文武、卿相公侯才在大朝会上合力覆压晋武帝司马檐,如今文武卿相达成所愿,自然也担心晋武帝司马檐的反手回击。 莫看皇族司马氏眼下似乎自己就在杀得眼红,可只要让他们看到了机会,他们也不会介意从世族、望族身上咬下血肉来 孟庙也是一阵沉默。 皇族司马氏如今看起来乱,但那也是因为他们皇族内部各支藩王力量基本都在一个层次。若不然,他们皇族内部早就只剩下一个声音了。 孟彰又道:人家原就防得紧,而我安阳孟氏又因为我的缘故不好过份深入,只收拢到这么些内容,委实再正常不过了。 别的不说,在世人眼里,各家世族为了他的那份策论能够在朝野内外各处落实,硬逼着晋武帝司马檐点头,是孟彰得文武将相、满朝公卿青眼赏识,孟彰和安阳孟氏就得感念在心。 这般情况下,安阳孟氏要收拢各家世族、望族的消息,自然得更小心更谨慎。 安阳孟氏本就顾虑重重,又是在别人家的自留地里收集人家的消息和动静,时间又短得可怜,能有什么进展收获? 想想也就知道了。 孟彰随手将这一本簿册放下,另取了一本来。 孟庙听着孟彰那边传来的细碎声音,心里默默念道:这一本,记的是殷商那一系的动静。 想到这一本簿册上内容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孟庙心里到底恢复了几分底气。哪怕他自己也知道,安阳孟氏能收集到这么多关于殷商那一系的消息,本来就有殷商那两个当前主事人抬了一手的缘故在。 因着这一本簿册里的内容确实够多、也足够的详细,是以孟彰还真在这里多花费了些时间。 待到孟彰将这本簿册合拢起来的时候,他捧着簿册想了好一会儿。 孟庙并未打扰孟彰,只静静陪他坐着,连茶盏空了也没有续上。 孟彰微微颌首,将这本簿册放到先头那几本簿册之上,重又取了另一本簿册过来。 孟庙眨了眨眼睛。 这一本的簿册内容也比较充足,毕竟它记录的是他们安阳孟氏这阵子落实那份策论的种种经过和改变。 阿彰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是他们安阳孟氏的未来,也毕竟带领着他们安阳孟氏步步壮大,现下支持阿彰,就是在支持着未来的安阳孟氏,他们怎么可能不上心、不大方? 何况,连殷商这样的外人都为了阿彰给予他们安阳孟氏一定的便利,难道他们还要让阿彰知道,他们安阳孟氏作为他的本族,还及不上殷商一系这些外人支持孟彰?! 孟庙绝对、绝对不可能让孟彰生出这样的认知,所以他小小地耍了一个心思。 孟蕴不但将这两本簿册一前一后放到孟彰面前,让它们在孟彰那里形成足够强烈也足够鲜明的对比,还在内容的充实和厚重方面将这种对比贯彻到了每一个枝节。 殷商一系通过某些耳目送过来的消息不是很详细吗?他们安阳孟氏这里归整、记录的消息只会比他那边的更详细,更有用! 他们送来的消息不是囊括范围很大,基本上凡是引用了那份策论中提议的地方都有信息记录在上面吗?他们安阳孟氏所汇总过来的信息范围只会更庞大、更真实! 总而言之,他们安阳孟氏在给予孟彰支持这方面是绝对不会认输的。除非他们殷商一系也能跟他们安阳孟氏一样,将孟彰当做他们殷商一系绝对核心的郎君,否则 孟彰显然对安阳孟氏的各处地盘和产业都很是理解,即便这一本簿册上记载的信息和内容远比上一本簿册来得细致繁多,他仍旧很快就将它们看过了一遍。 当眼角余光瞥见孟彰合上簿册动作的时候,孟庙下意识地又眨了眨眼睛,心下对他自己不是很满意。 看来,这一次他们安阳孟氏没能帮上阿彰太多 他才刚刚整理了心情,就看见孟彰又伸出手去,摸向下一本簿册。 也是最后的两本簿册。而这两本簿册里 第1066章 孟庙不用看也都知道是什么。 现下孟彰手里就拿着的那一本,是在朝堂之外的山野中各支法脉对孟彰那策论的看法和落实。 是的,孟庙将那些道门和魔门那些法脉的相关消息也都聚拢在一处记录成册,送到孟彰手上来了。 至于落在最后的那一本簿册 说来,它倒是跟孟彰的那份策论没有多少关系。它上面记录的,是近日来颇是吸引去一些目光的颍川陈氏族中的事情。 孟庙的眼角余光又转回到了孟彰的面上,小心观察着孟彰面上的神色变化。 颍川陈氏族中的事情说来动静不算太大,本来是不多惹人注目的,毕竟这几日朝廷内外都被孟彰的那份策论吸引去了目光,都想着多让自家的子弟族人占住位置,哪里又顾得上这些小事? 但孟庙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安阳孟氏的力量小小地倾斜了一下。 等孟彰将最后一本簿册拿起来翻看的时候,看到孟彰表情变化的孟庙心下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没有做错! 阿彰确实也很在意这件事情的处理后续。 他用力压着唇角,生怕将他心里的这份高兴、开怀、自得露在外面了。 不论如何,看见那份簿册上记载内容的孟彰必定是高兴不起来的,他得克制住才好,别惹了眼。他可不想让阿彰生气 事实上,孟彰这时候也没有多少心思留意孟庙此刻的情绪。他目光缓慢地扫过这本簿册上的文字,一行行、一字字地看过。 就只有这些了吗?他问。 孟庙心神一肃,答道:基本上就只有这些了。 孟彰捻着纸页的手久久停在那里。 孟庙斟酌片刻,小心观察着孟彰的表情,试探着问:阿彰,如果你对颍川陈氏的处理结果不满意,我们或许可以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孟彰不知是在问孟庙,还是在问他自己。 孟庙就只当是前者了。 颍川陈氏收拢那么多婴童,本就是打着要在他们族中再造出一个阿彰你来。别家或许还多会担心平白插手这件事是不是会犯忌讳,但我们不会。 他道:我们插手这件事情,出面责问颍川陈氏再正常不过了。 孟彰没有说话,但孟庙看出来了,孟彰的眉眼缓和了许多。 阿彰,我们打算怎么做?孟庙受了鼓舞,意气更是高昂。 孟彰将簿册合上。 不急。孟彰道,又问孟庙,道门三清法脉那边怎么说? 道门三清法脉?孟庙愣了愣,连忙去翻脑海中所阅读过的消息,道门三清法脉那边 好像是有几人往颍川去了。 孟庙越是细想,脸色越是怔然。 不独独是阴世天地这里,阳世天地也一样。 阿彰,他不自觉问道,难道这一次道门的三清法脉会出手? 第356章 孟彰点了点头。 孟庙若有所思地低头,自个儿琢磨。 他不问孟彰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以至于如此的肯定,孟彰也没有多说。他将手上的簿册合上,跟其他的那些叠在一处收起。 孟庙看着孟彰动作,忽然问:阿彰,那我们是先继续看着? 既然道门三清法脉已经出手,料想事情不会被无声无息压下去,且等着吧,总是会有个结果的。 既然孟彰已经发话了,那孟庙也没有别的意见。何况这件事安阳孟氏起先压根就没放在心上,也就是孟彰提起,他们才正眼去看的。 似这样的污糟事,在世族的阴影下本就寻常得很 孟庙等一众望族子弟的不以为然,孟彰尽都看在眼里,既不心寒也不激动,只是更确定了他最初时候的认知。 绝大多数世族高门子弟的行为、权衡准绳,都是利益。 家族的利益、个人的利益 越是年长的世族高门子弟,这样的行为、思考模式就越是根深蒂固,不可动摇。 幸而,他从来就没有对这些人怀抱那等不切实际的希冀。 看了一眼孟庙渐渐远去的气机,孟彰倦倦地打了个哈欠。他没挣脱这股睡意,起身走向不远处的卧榻。 解下发带,孟彰躺在卧榻上沉沉睡去。 梦中湖里,有龙舟越过壁障,乘风冲入了那茫茫梦海之中。 也是时候了,去见一见吧 龙舟似是自有精准锚点,那茫茫梦海中,不论是生灭无定、瑰丽诡谲的霞光,还是蒙蒙薄薄、却遮掩方位蒙蔽感知到白雾,亦或是流荡四方、时而往前时而往后的暗流,都没能搅扰龙舟的前进。 到龙舟终于减慢速度的时候,前方一捧晦暗幻光横亘了三尺位置。 是的,幻光。 看来这次拜访的主人家真的很有意思啊 孟彰打量着前方那以幻光显化的梦境世界,也是笑了笑。 如果是更早以前,孟彰还须得自己去叩门,耐心跟主人家沟通交流,等得了主人家的应允后,才能够进入梦境世界里去,但现在嘛 第1067章 孟彰抬手轻轻一敲龙舟船舷。安置在龙舟上方静静照亮这方寸之地的灯盏灯芯忽地一跳,火光陡然暴涨,跟前方那片晦暗幻光直接交汇。 火光和幻光的交叠中,无形的信息开始交互,相互审判 交叠的光影拉伸变幻,在龙舟前方描画出一道篷门。细微的、更似是幻听的推门声响起,那篷门便当着孟彰的面从里面拉开,让出一条路来。 这是主家应允了,正请他进去 孟彰定睛往里看了一眼,走下龙舟,踩上那条道路。 篷门后是一个只以竹篱圈围起来的方正院子,院子里归归整整地立着七八间草屋,大大小小的草屋充满着生活的痕迹,没有一间是空置的。 但相比起这些草屋来,这院子里又安静得吓人。 并不是全无声响的那种安静,而是除了某些动静以外再无其他声响的那种孤静。 冒昧打扰了。 孟彰迈过篷门,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过去。 在院子的东南角落处,凌乱树枝堆叠所在,正有一个孩童坐在一节木头上,用沉钝的柴刀辛苦地劈砍着面前的木头。 柴刀很沉,孩童砍得很吃力,几乎每劈砍一下都要休息好一阵子,效率着实不怎么样,也很累,但这孩童低着头咬着牙,就是要跟这一根木头较劲 孟彰绕过周围的那些杂物,从篷门那边向着孩童靠近的时候,孩童也没有抬头分给他一个眼神,就是憋着呼吸一点点地修理着这节木头。 是的,与其说这孩童是在砍柴,倒不如说他根本就是在修剪这节木头。他的力气着实太小了,即便他每次强行举起了柴刀,让柴刀劈砍在木头上,也只能削出一块块不规则的木片来。 孟彰走得越发的近了,那孩童也仍然没分给他一点视线。 孟彰左右看了看,也不打扰面前的孩童,自个儿在旁边零落丢着的木头上坐了,就那样双手搭在膝上,看那孩童忙活。 这方梦境世界里的时间过得尤为的快,孟彰才刚看这孩童削完一根海碗大的木头,天色竟已开始昏暗了。 忙活了这一通的孩童拉起袖子抹了一把面上的汗,又将柴刀小心地放到一边,便将身体凑到那堆削薄木片前头,伸出手去极力将这些木片归拢成堆。 木片削得太薄也太碎了,那些边角的地方就变得很尖利,一不小心就会刮痛人,皮肤细嫩些的,甚至还会扎进些木刺去 孩童明明也该是吃过这苦头的,但他此刻面对着这堆木片,竟然还是没有一丝犹豫地伸出手去。 孟彰眨了眨眼睛,身体往前探出,抬手拦在那孩童身前。 小心手。 那孩童终于不满地抬起头来瞪着他,原本向木片堆伸出去的手也打了过来。 要你管! 孟彰的手收回,恰好就避过了那打来的手。 说是恰好,其实也是必然。因为面前这孩童打过来的手虽然不太留情,但速度着实不快,显然是特意给孟彰这位触怒他的外人反应时间的 我不管便没有人会管了。孟彰道,顿了顿,他还是看着那孩童说,这里除了你也就只得一个我而已,再没有别的人了。 明明是很平和也很平淡的一句话,却像是触到了这孩童的逆鳞一样。他当下就怒了,腾地站直身来对孟彰吼:谁说这里除了我就是你的?! 这里是我的家! 我家里有阿爷、阿奶,阿父、阿母,还有大姐、二哥、三姐,还有小妹,还有,还有大伯、大伯母 他面孔狰狞着,近乎语无伦次地跟孟彰数着他的家人。 他们都在的! 在家的! 他们不过是在田里干活而已,天已经要黑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等他们回来,你就知道了 孩童的声音都在颤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 可他又极其坚强,或者说是顽固地停留在这个位置,再如何也没有真正地滑过边线。 不对,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从哪里来的?! 在这样的质问之下,孟彰甚至还感受到了某种抗拒。这一个梦境世界想要他离开 然而,孟彰自己心里又很清楚,如果这会儿他真的就此离开,那往后他基本上是不必再想着进入这个孩童的梦境世界了。 这孩童年岁虽然不大,但他的性情中却有一份别样的执拗。一旦给他落下了什么认知印象,恐怕会直接固定下来,很难再更改了。 孟彰压下了梦境世界的抗拒,稳稳当当地坐在原地,目光平正,直视着他的眼。 我是从外头进来的,第一次跟你见面,你不认识我很正常。孟彰道,顿了顿后,他还是回答了面前孩童的那个问题,我叫孟彰。 孟彰那孩童慢慢重复着,眼底里的愤怒飞快地变化了形迹。 仍然还是愤怒,但如果说早先时候孩童眼中心里的愤怒是被人戳破了逆鳞和不愿接受的现实的不堪、不甘的话,那么眼下这孩童眼里的愤怒,就平白多了几分怨恨。 他在怨着孟彰,也在恨着孟彰,哪怕这会儿的他,其实还没有后来那些遭遇的记忆。 第1068章 你就是孟彰?他先问了一遍,目光在他身上梭巡过后,又问道,你真的是孟彰? 孟彰面色不改,他点点头,抬手轻轻往孩童身前点出,一缕赤红色的灯火绽开,倒映在孩童的眼底。 那灯火无声地燃烧着,那火光静默却磅礴地扫荡着,最终在孩童的眼底烧出一片清明来。 孩童将前倾的、向着孟彰覆压过去的身体板正回去。 我是陈平安。他冷声道,忽然又问,这里是梦?我在做梦? 孟彰点头。 陈平安哼声道:果真是这样。 孟彰早就死了,是阴灵,而他是生人,他们两个先前也从来没有见过面,怎么可能会凑到一处来?如果眼前这人不是骗他的,那这里也只能是梦境了。 陈平安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了过面来直直看着孟彰,问:孟彰,你是鬼,那你有见过我的家里人吗?我阿父、阿母?我阿爷、阿奶?或者是我的阿姐和阿兄? 我还没有在阴世这边看见过他们,孟彰摇摇头,又答道,不过我听说他们都在一处。 这还真不是孟彰在诓骗陈平安,他在来见他以前,是曾经查看过他的这些血亲的境况的。 怎么说呢?陈平安的这些血亲们虽然都已经落在了阴世天地,平日里也几乎没有从阳世天地那里得到什么香火祭祀,但他们都在一处,也算是相互之间有个照应了。 陈平安深吸着气将眼底的泪光压回去,强自撑着不在孟彰面前露怯。 这样,我知道了。他道,我这里还有些乱,手上也来不及准备香火和供奉,不过问题很快就能解决了。 等到我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我一定会按时给他们供奉香火 陈平安又深深吸了几口气,定神看住孟彰,问道:说吧,这次你来找我,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我没想要做什么,就是听说了你身上的事,过来见一见你而已。孟彰说道。 陈平安闻言,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那你险隘已经见过我了,可以走了吧?他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淡,说道。 孟彰点了点头,果真就要站起身来。 不过还没等他撑着膝盖站起,他又坐了回去,看着面前的孩童问道:你日后想要干什么?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回答他道:我没想干什么,就是想要好好活着,活到长大,然后讨个娘子生娃 我阿爷和阿奶总惦记着赚钱给大堂兄讨娘子,说是要生娃承继香火。 他们老陈家那么多口人,现下只剩下他一个还活着,他若不好好长大,讨娘子生娃子,他们老陈家的香火就要断了。 如果他们老陈家的香火断绝,那等他死后,还有谁来给阿爷、阿奶、阿父、阿母他们供奉香火? 孟彰既是好笑,又是心酸。 这么丁点大的孩童,身量都还没有一米高,就惦记着娶妻生子 他知道什么是娶妻生子吗? 陈平安看得出孟彰的哭笑不得,他也不为自己辩驳,只硬邦邦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第357章 孟彰就又问:你为什么想要娶妻生子? 担心陈平安不能领会孟彰真正的用意,他便给出了些选项:为了延续你们家的血脉,为你老陈家传承香火?为了让你那些已经亡去的血亲能够在阴世这边餐食后辈所供奉的香火? 陈平安眼底闪过许多迷茫,但面上却还强撑着反问:不行吗吗? 当然可以,孟彰摇摇头,只是又问他,但成亲生子以后,你总也得养活他们的吧?就像你阿父、阿爷以及各位叔伯一样的。 陈平安暗下里已经拧紧了眉关。 不过是钱粮,我自有我的法子。他压着声音说话,脑海里闪过了那一片可以让大多数人都看不见他的树叶,还有那头好像可以听懂他话的老鼠。 有它们在,铜板、碎银甚至是金子都没问题的吧?他这几日在那些人的屋子里就看见了很多。 比他们家阿父、阿母收着的多很多很多。 你要去别人家里拿吗?孟彰看着他不甚确定的眼,问,你阿父和阿母没有告诉过你,别人的东西不先问过主人家是不能随便拿的? 虽然孟彰的言语、态度都很是平和,但陈平安还是下意识地觉出了几分冒犯。 不然呢?他喝问,盯着孟彰半步不让,像我阿父、阿母、阿爷、阿奶他们一样生生饿死吗?! 不等孟彰答话,他又恨恨道:还有!是他们先欺骗我们的!是他们说会给我们活干,会让我们吃饱,让我们有个地方住的! 可他们最后干了什么?! 那么多人死了!都死了! 你们这些人,有去看过那些人的样子吗?皮包着骨,干瘪瘪的他忽地挥手,指向身边堆砌着的枯木,就跟这些一样的,什么都被抽干了! 什么都不剩下了! 孟彰也几乎能够想象出陈平安所说那些人的样子,他沉默了下来。 第1069章 所以,我拿他们一点东西,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可以?! 陈平安嘴上这样说着,眼眶却红了,眼泪挤在那里,很是委屈。 孟彰没有说话,他也不再开口,两个人沉默地对站着。 虽然他们亏欠了你们,但你真的愿意因为他们,将自己给赔了进去?孟彰问。 陈平安嘴硬着问:我怎么就是将自己给赔进去了?! 你生在村子里,应该也见过那些混混荡荡、总用各种理由从别人家里带走吃食钱银的汉子,你觉得你们村子里的人对这些汉子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孟彰问。 陈平安嘴皮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孟彰继续道:不错,他们亏欠了你们的,为了讨回公道,你们可以责问,可以索要赔偿,但不是似你这样做的。 不论是责问,还是索要赔偿,总是需要有第三方作为公正,大家坐下来将事情一条条梳理、辩明才对,可不是似他这样,今日这家悄悄摸一把,明日那家又带走一些这样的。 那样行止,反将原本有理的自己弄成了不太能大声说话的青皮混混 这难道是什么给自己讨回公道的好办法吗? 陈平安一直沉默着,许久以后才问:你的意思是? 他能体察到孟彰的善意,不是这些时日以来他所见到的那些从高处俯视下来的善意,而是另一种的。 像是他也陷在一样的境地,满腔恨意、怒火烧着,面上却木木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宣泄。 陈平安终于消减了些高高竖起的尖锐敌意,诚心向孟彰请教。 有人找过你了吗?孟彰问,不是颍川陈氏的人,而是其他的 你说那些穿一身长衫、头上戴冠的家伙?陈平安问。 这样的形容,虽然笼统了些吧,但也不能说不对 孟彰点点头。 有过,陈平安随口应答着,又看了孟彰一眼,才补充,但我都给避开了,没见他们。 孟彰眉梢一动:他们没发现你? 陈平安尤为平静地道:我从陈数那里得到了一片叶子。它很好用。 孟彰失笑摇头,问陈平安道:你觉得他们不知道陈家的那片叶子落到了你手里,一点应对准备都没有的? 陈平安摇摇头:他们有准备又如何?事实就是,他们没有找到我。 孟彰笑了一下。 陈平安果然是聪明机灵的。管那些人有没有真的找到他,他避开了,那些人没见到他,那就是没找到。 你想读书吗?孟彰忽然问。 读书?是识字吗?陈平安惊了一下,眼里快速地闪过了什么,他重重点头,想! 他虽年幼,但每年年节,家中阿爷、阿奶摸出不多的几枚铜板从市集上小心带回来的带字的春联时候家人的眼神,他记得很深,也很牢。 阿爷、阿奶摸着春联的手从来都很小心,比他们摸那还在襁褓里的堂弟的动作还要小心。 你是要教我吗?他的目光又转到孟彰身上,定定看着他问。 孟彰笑着点头:是啊。 陈平安看了他许久:为什么? 他自己一个人逃出那些死地的时候,虽然还没有走出多远就被那些卖人的给带走了,但他那一路跟着家人逃灾,也很是见识了一些。 读书、识字是很好的事,但就是它太好了,所以想要得到这样的机会才那么难,难到他们基本上就没有这样的机会。 但现在,这个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看着也没比他大多少的人却说要教他? 他不是怕这人会骗他,是真的没想明白。 为什么这样宝贵的机会能来得如此轻易?轻易得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虽然他眼下确实就是在做梦。 他也不怀疑面前这人的好意,但他真的想不明白。 因为你需要真正去睁眼看这个世界,看这个世界里的人。孟彰很诚实道,与其让别人来在你这张白纸上描画,倒不如让我来。 陈平安觉得自己听懂了什么,又好像只是错觉。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将那些疑问尽都抛开,只问道:那你就是我的老师了?我需要给你准备什么吗? 想起偶尔听说过的只言片语,陈平安又皱了皱眉,说道:我现下没有什么银钱 那些从别人身上、家里摸出来的铜板银钱,拿来做束脩,又或者购买拜师礼品的话,好像又不太对。 陈平安看着孟彰:如果需要些什么作为拜礼,那可能就要等一等。 孟彰笑了起来。 你这是不再躲着那些找你的人了吗? 陈平安压了压舌尖,说道:本来也不可能躲他们一辈子。 你说得很对。孟彰先是笑着颌首,但又很快摇头,我并不需要什么束脩。 那些东西对我本也没有什么用。如果你一定要交付些什么的话他看了陈平安一眼,那你对我拜一礼也就行了。 第1070章 陈平安干愣愣看他:只只需要拜一礼? 孟彰笑着点头:对。 再没有其他什么的了?陈平安又问。 孟彰仍是点头,却问他:你觉得还需要什么? 陈平安张了张嘴。 就算是村里的孩子想要跟人学做木工的匠活,也是需要跟在师父身边小心伺候着,等到几年后师父终于点头,才能学到一些东西的吧? 那还只是木工呢! 现在他要学的可是读书识字。 读书识字! 他茫茫然地道:或许,或许是什么规矩,什么承诺这样的 孟彰笑着摇摇头:不需要。 陈平安沉默许久,终于问道:你就不怕我读书识字以后,用这些本事去祸害别人,做什么坏事恶事之类的? 孟彰又是笑了起来。 在陈平安完全不能理解的目光注视下,他道:我是真不担心。 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孟彰说,那近乎理所当然的样子深深刻印在陈平安的眼里,本就不可能真是那样肆无忌惮的性格。 再说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将那到了眼眶边沿的水珠压了回去。 你真的会让你自己成为将你祸害成这样的人吗? 陈平安没有避开孟彰的视线,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 孟彰却仍是笑:我知道。 顿了顿,他又道:事实上,你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紧要的。 即便是孟彰的前生,读书识字以后入了官场变本加厉地为自己收敛钱财、资源的,难道还少了吗? 哪一个时代这样的人都不会少! 读书识字这事情,孟彰看着陈平安道,没你想象中那么高尚。 陈平安怔愣许久,盯着孟彰缓慢摇头。 这一次,他不赞成孟彰。 不,他道,读书识字就是很宝贵很高尚。 孟彰看着面前越发郑重、像是得了什么至宝的孩童,眼底笑意越是厚重,也越是纯粹。 它给我们的,是机会。 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他站直身体,生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将那些不知什么时候沾染上的木屑拂去。 待到将衣裳整理干净了,他就学着他这些日子以后偷偷看见的那些人一样,将双手交叠抵到额前,弯腰向着孟彰深深拜下。 学生陈平安,拜见老师。 没有阻止他,孟彰站直身体,受了这一礼。 起吧。 待到陈平安站直了,孟彰手一抖,就拿住了凭空出现在他手上的毫笔。 沾染着朱砂的毫笔点落在陈平安的眉心印堂处,在那里留下一点红痕。 愿你所学皆有所成。 愿你往后心正神明。 愿你一路前行无碍。 陈平安默然站立,只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深深地看着这个没比他高大多少的孩童。 陈平安,等到孟彰将毫笔收回,他又是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拜下,拜见老师。 孟彰手又是一抖,将那毫笔化去。 坐吧。他仍然在那根木头上坐下了。 倒是陈平安还站在原地,更是问道:老师,我们就在这里开始吗?不若还是进屋里去? 孟彰看了一眼那些草屋。 大抵是得了陈平安这个主人家的应许,那些早先在孟彰眼前满是抗拒、排斥的草屋,如今就真像是平平常常的屋舍了。 不必。孟彰摇摇头,手一翻,将几本书籍递给陈平安,就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陈平安忙乱地接过那些书籍,想放下又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 孟彰笑着看他的狼狈模样,直到陈平安身边突兀地出现了一张木桌,他才点点头,也取出一本书来翻开。 现在,将这本书翻开,跟着我读。 陈平安看了孟彰手中的书本一眼,从那几本书籍里翻出一本一模一样的来小心地捧在手里。 人之初,性本善。孟彰开口。 陈平安盯着书页上的文字,就像是想要将它们刻在脑海里。 人之初,性本善。他跟着学。 这片沉默到孤寂的梦境世界里,到底是被朗朗读书声给一点点地改变了底色。 即便是只这样看着,它也似乎比之先前多了些什么。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陈平安还下意识地念叨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注一) 等他终于醒过神来的时候,他的意气也低落下来。 原来是梦啊 他才这样想着,忽然手边就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里,原本该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的。 他木木低头,看见几本堆叠在一起的书籍。 第358章 陈平安的脸色几番变换,好半饷终于伸出手去。但是他的手才刚递出,就看见手指上沾染着的泥痕。 第1071章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蹿起来,跳到水桶处,将自己的手指放入木桶里用力地搓洗。 细微的响动从墙角处传了出来,过不多时,一只灰鼠从破洞中小心地探出半个头来。 见外间除了陈平安以外再没有别人的时候,那只灰鼠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但等到它的目光落在陈平安身上时候,越是细看,灰鼠眼里越是懵懂错愕。 这小子,是在干什么? 不是灰鼠大惊小怪,实在是稀罕。 过去里,为了活命,就算是什么血坑、尸骨洞,他们也都待过,哪里就这样的娇贵过了?现在他这般反应,它要不是看见那正在被水洗去的泥灰,它都要以为这家伙是钻了哪个死地,沾了些肉泥回来呢。 结果,就这样? 等陈平安将自己的手从水桶里抽回来放到眼前仔细看过后,他才松了口气。 终于是干净的了 他擦干手,也不理会墙角里偷看的灰鼠,转身跑回去,用干净的手小心地捡起了那几本书籍。 《三字经》、《说文解字》、《千字文》、《华夏成语故事》 吱吱,吱吱吱 这些是书?哪里来的? 熟悉的鼠叫声渐渐靠近,陈平安没抬头,却也回答道:是。一个老师给的。 吱吱,吱吱吱 你刚刚不是就在那里吗?什么时候见过别的人了?而且,老师?你拜师了? 灰鼠安静了一下,旋即又发出一连串的鼠叫声,既惊又喜。 老鼠遍布家宅、山野,消息比之旁人来不知灵通了多少。它虽开智不到两年,但各种门道的消息也听了不少。 如今听陈平安这么一说,各种相关不相关的猜想尽都浮上了灰鼠的心头。 什么仙家收徒传道,什么先祖托梦提点、庇护后人 陈平安将那几本书籍小心收进包袱里,只留了一本《三字经》在手边。 他完全无视了那边兴致格外高昂的灰鼠,只将那本《三字经》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书籍封页上的那三个文字。 不是。他道,我跟他我只是跟着他读书识字而已。 只是跟着他读书识字? 吱?灰鼠发出一声短促的声音。 它不是很明白。 陈平安沉默片刻,终于伸手翻看手中《三字经》的书页。 就像是他道,村里的木匠收了一个小童,带着他认些木头种类、分别树木材质这些小事,待小童学得差不多以后就放他出去自己谋生的那种吧。 陈平安是年岁小,但并不傻,更不蠢。他看得出孟彰的态度。 灰鼠似乎也听懂了: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是这样?那可惜了,我还以为可以扯大旗,得到些庇护呢。 陈平安定睛看着书页上的文字,仿佛要将这些文字刻印在脑海里一样,他一面看,一面记,还一面读。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灰鼠连忙打点起精神,也跟着陈平安在心底诵读。 待到陈平安将这一篇《三字经》念完、诵记过后,灰鼠才又听到他的话。 这已经是他给的机会和庇护了,再多 怕就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还了。 灰鼠怔了怔,许久没有说话。 另一边厢的孟彰也从梦境中醒转,他坐起身来,看一眼外间越发昏沉下来的天色,打开双臂抻了一个懒腰。 该修行了 他站起身来,随意地往前迈出一步,便已经走入了修行阴域之中。 白莲莲台悬在水面之上,正随着轻风徐徐摇曳。 孟彰落在莲台之上,闭目沉入定境之中。 显然,多了一个学生这样的事情,并未在他心里留下多少挂碍。 本来也是,孟彰之于陈平安,也不过就是类似于蒙师这样的身份罢了。 就一个教人读书识字的蒙师,孟彰不觉得那有多为难,也不觉得自己跟陈平安之间有多重的因果联结。 薄雾霭霭而起,和那蒙蒙垂挂而下的月光一道,拢住了这一片地界。而在这片地界中央,又有各色纯粹元气汇聚而来,通过呼吸灌入孟彰的魂体里,又经过层层梦境世界的洗练,温顺地游荡,直到它们被孟彰的魂体全数吸纳。 孟彰还甚为幼嫩、简薄、虚淡的元神汲取着源源不断汇入的养分,坚定地成长壮大,一点点积蓄成那最后蜕变的力量。 不过对于才刚完成突破的孟彰来说,即便他天资卓越远超群伦,那也必然需要一段时间。 孟彰此时也不着急。 慢慢来就是了 结束了一天的日常修行以后,孟彰看了看时间,从随身小阴域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凭借木匣子中存放着的地契,孟彰心神沉凝,走入了一间小院子,在小院子正屋的堂厅中坐下。 待他入座,一干人影也纷纷出现在了孟彰的下首。 这些人影也不是别个,就是谢葛等为孟彰打理各处店铺、商行的管事。 第1072章 见到孟彰,这些管事,纷纷肃目敛容,躬身行礼道:我等见过郎主。 孟彰轻笑抬手:各位先生请坐。 谢葛等便各自入座。 今日我请诸位先生过来,孟彰道,倒也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事情,只是今日来我等所思虑、整理的策略遍行各处,上下渐有反馈,我心中甚是欢喜,便邀诸位先生同乐。 这便是酬功论赏的意思了 孟彰说得委婉,但谢葛等一众先生都是人精,当下也心领神会。 孟彰又问:不知诸位先生可有什么主意? 谢葛等各位先生面上才刚刚显出喜色,当下又犹疑着收敛,面面相觑后,友人便问道:郎主,那策论说来也才刚刚下达,竟然这么快就有反馈了吗? 孟彰笑着点头,问:诸位先生虽然近日忙于打理各处杂事,但也应该看见过帝都这边各处百姓的气象,难道诸位先生还没有想明白吗? 帝都各处百姓的气象? 谢葛等各位先生只是略一细想,便明白了孟彰的道理。 自那份策论的消息传出,到现如今策论得到朝廷允准,通行朝野内外,帝都洛阳以及这京畿各处的百姓的变化全都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仔细说来,一位先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着实也能算是我等的反馈了。 另一位先生也感叹道:人还是那些人,但精神头却不一样了 又有一位先生看向上首的孟彰,对他说道:郎主,能看见那些百姓如此有奔头的样子,在下心中也足以慰藉了。 孟彰点头,又是笑道:纵如此,也还是该有些更落到实处的动作才是。 谢葛等各位先生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笑着摇摇头:那我等便愧领了。 他们家郎主既是诚心的,那他们这些卿客也不必过多推诿,这不是主客和睦的相处之道。 很应该如此。孟彰点头,又问道,不知诸位先生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葛和其他的管事眼神碰了碰,最后他出声跟孟彰道:郎主,不知我等能要些什么呢? 嗯 孟彰想了想,从袖袋里取出一本簿册来,同时手虚虚一抓,拿住了一杆毫笔。 他就提着那毫笔,飞快地在簿册上书写,直到一页页簿册写满,他才将毫笔收起,转而将簿册分予谢葛等各位先生。 是的,分予各位先生。 就在孟彰将簿册递送出去时候,那本来只得一本的簿册,却是自发地完成了复刻。到得最后,这本簿册可谓是每位管事人手一本。 哗啦啦的翻书声很快在这堂厅里响起。 孟彰一点都不介意。他自己也在上首翻着簿册,偶尔还在上面又记下一两笔。 各位先生越是翻看那簿册,面上眼底的惊叹便越发的浓重。 无他,这本簿册里记载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也太广泛了。 从田庄、地契、银钱珠宝、粮食香火等等的实物到书籍、学说、秘述、机会等等更接近概念上的机缘,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饶是各位管事心中早有准备,看见这簿册上记录的内容时候,也是忍不住一阵阵心动。 不得不说,谢葛将簿册合上,抬眼看向上首的孟彰,郎主,我也心动了。 孟彰笑了起来:诸位先生心动了啊?那日后也继续费心些,彰必然会让诸位先生满意的。 谢葛笑着颌首,见孟彰面上神色宽和,便也不另行寻找机会了,当下就问孟彰道:郎主,我看这簿册上,没有收录任何人的身契? 身契?孟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了,他问谢葛道,先生缘何问起这事来? 谢葛心头一窒,很是花费了一点力气才能维系住面上的平和。 我等也是从郎主家下人中走出来,很是知晓郎主家下人中的一些英才,不免心中意动,常惦记着收拢到身边来教导一二,也算是将身上的微末本事传继下去 寻找弟子、承继人吗? 孟彰点点头,脸色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些许。 但他还是问得更明白一些:我以为,诸位先生应是会想着在自家后人中挑选合适的来教导培养? 听着孟彰和谢葛的对话,座中其他各位先生也都停下了翻阅簿册的动作,抬眼看了过来。 谢葛也很是坦诚。 倘若自家后人中有那合适的、可以调·教培养出来的苗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但是他摇了摇头,这却是谁都无法担保的是。 何况,相比起我自家这一家一脉来,总是郎主身边的英才更多一些。 与其花费大力气去提拉我家后人,倒不如将这些心力放在郎主身边的英才身上,既不勉强我家的小子后辈,给他们更多的可能,也可以跟必然会冒头的未来同侪结下几分善缘,谢葛笑着道,如此,不都是我的好处吗? 听着谢葛这话,底下原本多少还有些不乐意的管事眉关一松,也是连连暗叹。 第1073章 别看谢葛这人平时踏实稳重,似乎不常跟人私下相交,没想到竟也这般的会说话。 就这么几句话而已,既跟郎主表明了心迹,巩固他在郎主心中的印象,又给郎主未来身边会冒头的后辈一个大度亲和的印象,最后还捧了郎主一把,啧啧啧 孟彰也是点了点头,赞道:先生胸怀甚是广阔。 第359章 那么,谢葛笑问道,郎主可能应我? 孟彰摇头,收敛了那脸上的笑意。 这个可不行。他说,身契毕竟也关乎另一个人,不兴随随便便的,还得慎重着些。 孟彰想了想,又道:先生若真看中了什么人,可先问过他的意思,再一起到我面前来说话。待我看过,若是合适,我也可答应你。 谢葛并一众管事斟酌着孟彰的这些话,完全理解了孟彰的态度。 别的都好说话,但是身契这件事情,他们的郎主格外地慎重。 一众管事心生诧异的同时,竟也不觉得意外。 他们家郎主确实就是这种性格,其他别的重要也不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 他们家郎主重才,爱才,惜才,也愿意养才。他们自己也是得益于此,才能似今日一样,随意挥洒自己的才情,发展自己的才干。他们如此,后来人也当如此。 所以,那些在这个世道本已经习以为常,却着实见不得人的小心思,还是早早熄了好些。 谢葛也明白,便点头,笑道:郎主今日说的,我可记下了。待日后我看中了人,带着他找到郎主面前,郎主可不能随便拒了我。 先生请放心,既是两厢情愿,他笑道,我也当成人之美,全了先生这一段缘分。 孟彰又道:不过那当是日后的事情了。现如今的话,先生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葛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簿册,手指摩挲着纸页上纤维的纹路,张了张嘴,迟疑片刻,到底开口了:我看簿册上说,郎主手里有杂家的相关学说?不知我能否借阅一二? 当然可以。孟彰笑道,旋即便伸出手,手指如花瓣般打开的同时,一枚闪烁着荧光的小球便悬停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向前送了送,那枚小球便离开了他的掌心,投向了谢葛,停在他的面前,被他轻轻摘下。 谢葛肃容起身,郑重拜得一礼谢过上首的孟彰,这才掐着那枚小球细看。 是想要看一看他手上杂家吕不韦的资料么? 也罢,若谢葛真能学有所得,那于他于谢葛,甚至于杂家于吕不韦来说,都是好事。 诸子百家的学说,原就是要学、要用的,越多人学、越多人用、越是用到实处、越是用得精妙,那就越好,从来没有想要被束之高阁的百家学说。 孟彰看着谢葛动作间遮掩不住地的急迫,也不道破,转眼看向下一位管事。 庚壬先生,你呢?孟彰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孟庚壬,这位曾在孟彰父亲孟珏身边很是待过一段时间的老人,听得孟彰这话,当即就笑了起来。 我吗?他也不扭捏,当下就道,郎主,我眼下修行困滞不前,每日吞炼元气的时候总觉得有些滞碍,却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想请教郎主,在郎主这里讨一个解决的办法。不知可否? 孟彰面上笑意越发的柔和。 自然可以,先生且上前来让我细看。他道,略顿一顿后,他又对这位同谢葛一样配合他的老仆说道,请先生放心,纵然我学识浅薄,看不出就里,我身后有父祖,有童子学学舍和太学里的各位先生,总是能帮着你想些办法的。 孟庚壬孟管事敛袖肃容而拜:多些郎主。 他迈步走到孟彰近前,躬身站立,然后周身气机一荡,竟是将所有自发升腾的凭依与护恃都停了下来,让孟彰细看。 孟彰瞥了堂厅中坐着的各位管事一眼。 白蒙蒙的淡雾凭空而出,在孟庚壬周围环了一圈,将所有可能暴露出去的、属于孟庚壬的信息尽都拢住遮蔽。 请先生将手伸出来我看看吧。 仔细盯着孟庚壬看了片刻后,孟彰又道。 孟庚壬毫不犹豫地将手递出去。 孟彰将手指点在孟庚壬的手腕上,沉眉细看,又半饷,他张嘴说话。但孟彰到底说了什么,也只有孟庚壬一个人听见了,其他的人是一点声音都没听见。 暗下对视了一眼后,各位管事们也都安分地继续坐在堂厅里等待。 他们并不觉得孟彰做得哪里不对。恰恰相反,如果孟彰真的放任孟庚壬的修行关要泄露出去,他们才要担心呢。 孟庚壬这事可不同于方才的谢葛。 谢葛只是求了杂家的相关学说,莫说他只提了一个杂家,就算他真的直接点明了杂家吕不韦又如何?甚至就算他们都知道孟彰交予谢葛的详细资料又如何? 最后谢葛能学到几分、用处几分、增益几分,除了谢葛本人以外,谁能够笃定了? 而孟庚壬这事则不然。 孟庚壬向孟彰请教自家的修行道路,孟彰若是没有切中要提倒也还罢了,可倘若他真的看出孟庚壬身上的问题,那么他接下来道破的,就是孟庚壬一身修行的关窍。 第1074章 修行关窍是什么?是命门! 一个人、一个修行者的命门真要是泄露了出去,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等等! 一众管事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还被白蒙迷雾拢住的孟庚壬,满眼惊诧。 就连刚刚从孟彰手里拿到了杂家相关学说的谢葛都顾不上其他,瞪大眼睛惊疑不定地看着孟庚壬。 孟庚壬他,他竟然 先前被那些杂七杂八的问题分去心思,倒是让他们忽略了一个根本的问题。 倘若不是孟庚壬还想要在修行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他为什么会跟孟彰请教修行相关的事宜? 不错,每一个修行者,都不会甘愿眼看着自己的修行前路被堵死。可,可孟庚壬他早就死了,他是一个阴灵! 阴灵的修行前景 真当每一个人都是他们家郎主吗?! 被缭绕在薄雾中的孟庚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自外间投射过来的探究、猜疑目光,他只认真地听,将孟彰的提点牢牢记在心里。 不错,就是孟彰在提点。 以他当前炼气养神层次的养神境界修为,指点孟氏家仆出身、修行着安阳孟氏下发的基础养气功法的孟庚壬绰绰有余了。 谢葛一时握紧了手掌心里的小球。 正如他遵循自己的本心,选择了俗事这一个方向作为自己在郎主身边的立身定位一样,孟庚壬,他选择了修行这一个方向作为自己的立身之本。 即便他自己很清楚,以他的资质,他根本不可能在这条路上走出太远。 但他所前进的每一步,都将会成为郎主的底蕴。 日后,不论是成为触发郎主某一个灵光的契机、积累,帮助郎主突破某一重轻薄的迷障,还是可以成为郎主其他部属往前继续迈进的根基,总能帮得上郎主的忙,总是 在这尘世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点痕迹,不至于彻底遗落在岁月的尘埃里。 而这,本也是他们一众人等的所求。 只凭他们自己个人的力量和资本,根本什么都做不到。他们汇聚在郎主座前,本就是要将自己的野望刻印在郎主的道路旁,借郎主的一缕辉光抗衡岁月的力量,驻留自己的痕迹。 孟庚壬的路不好走,却没有任何退缩,他呢? 同为郎主座下的最初管事,同为郎主父母留赠的老仆,他怎么可能输给孟庚壬?! 不可能。 噗嗤细微的爆裂破碎声在堂厅中响起,很快引来了堂厅中坐着的一众管事目光。 他们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却正正巧看见那枚小球最后的一缕光辉消湮在谢葛的指尖。 谢葛半抬起眼睑,虚虚对上那些看过来的视线。顿了顿,他对着这些视线点了点头,露出一点客气的笑容便转开了。 谢葛的动作看似平常,不见丝毫别扭,但落在各位管事眼里,却平白多出了一二提醒的意味。 诸位管事先是一愣,旋即或早或晚地悚然一惊。 他们这一众管事,说来都是老仆,或是从孟珏处分下来的,或是从谢娘子处挑选出来的,来历并无多少不同。但眼下,一个谢葛,一个孟庚壬,显然已经比他们先走出了半步。如今,就要轮到他们了。 要是他们能跟上,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要是他们不能做到,无法让郎主看到他们的能力和心性,对他们另眼相看,只怕他们就要真的落到谢葛、孟庚壬两人之后了。 面面相觑片刻,堂厅中坐着的一众管事又都各自低垂落眼睑,暗自垂想。 便是如此,可听明白了?孟彰问。 孟庚壬闭着眼睛返照己身。 如孟彰先前所提点的那样,阴灵乃是缺失了肉身这重庐舍的护持后,直接通行于天地时汇聚阴气而成,既单薄又浑浊,要继续在修行的道路上行走,总是会有更多的碍难。所以,要坚持,就必须要有远胜生人的决心、坚韧和智慧。 孟庚壬重又看见了他自己魂体里几乎混成一团的各色元气。 生人驻世,有肉身,有三魂,有七魄。于生人而言,肉身沉厚,魂体轻清。而阴灵驻世,失却肉身后,便只剩下魂魄。而阴灵所留存魂魄中,天魂常居天冥,地魂滞留地渊,唯有命魂仍然与七魄齐同,拢合天地阴气最终成就阴灵之身徘徊世间。 是以阴灵修行,除了清定神魂,不叫神魂中异常活跃的种种情思绪念以及阴魂魂体中的阴气搅乱自身心境,最终混淆自身根本以外,还需要尽力维系自身的清浊平衡。 在生人,那是肉身庐舍自然而然就会给予他们的一份护持,但我们是阴灵。阴灵没有肉身庐舍,这事情便也就要我们自己承接过来 你所修行的功法虽然也经过修改,和生前所修功法一脉相承的同时,也契合阴灵的修行,但是,如此几经修改的功法,到底还是存在着许多不足。修行速度缓慢,甚至是原地踏步也是常见的事情。 想要改变这种情况,就得找准方向下手。或是转修其他功法,或是调整自身,又或是使用修行的资粮来搭建修行功法与你自身的桥梁,提高修行功法与你的契合度,当可有所成效。 孟彰又问他:先生可想好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第1075章 孟庚壬很快便有了决定:请郎主赐下新法。 这便是选的转修功法了。 孟彰定睛看他,确定他真的做下了选择,便点头,抬手一挥间,三本书籍便悬停在孟庚壬的面前。 这三部修行功法,应该都是比较适合你的,你可以从中选一部修行。顿了顿,他又道,但这里的,都只有前三重的功法,再往后的,还得等日后。 孟彰需要做到赏罚分明。 今日这一场酬功,以孟庚壬的功劳来说,在让孟彰为他指点过一遍以后,大略也就只够他换取一部修行功法的前三重了。 孟庚壬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他笑着迎上孟彰的目光。 我知道。 待他的视线重新回到悬停在他面前的那三部修行功法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最中央的那一册。 郎主,他拱手向孟彰一礼,我想选《药灵服气法》。 孟彰眼中带了笑意:也确实是它最适合你。 三部悬停在孟庚壬身前的书籍当下就只剩下了一部,剩余两部尽数回到了孟彰手边的案桌上。 好好修行,别气馁。 他最后叮嘱了一句。 孟庚壬将《药灵服气法》小心收入怀中,又对孟彰躬身一礼,方才退了回去。 入座的孟庚壬和坐在自己位置上的谢葛对视了一眼,同时转落目光,在他们那些同侪身上扫过。 剩余那一众管事的心神都高昂了许多。 是啊,孟庚壬和谢葛都开始迈步往前了,他们难道还要被落在后头吗? 他们真的就甘心吗?! 孟彰将这些先生们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只面上不见痕迹,仍自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首,看向坐在谢葛下首的那一位管事。 张参流先生呢?他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待到将所有先生遣散,孟彰重归于修行阴域中的白莲莲台之上。 时下苍蓝阴月正悬于天中,蒙蒙月华幔垂,拢住了四方天地。 湖面朦胧,不知是被月华还是被薄雾压住了,模糊去天地四方的轮廓。 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哗啦啦的水声在莲台周边激荡。 孟彰低头,对上正从湖里仰头望着他的银白游鱼。 他笑了起来,对银白游鱼道:这天地中,随波逐流的人确实很多,但不愿认命、愿意抓住每一线机会的,果真也是从来不少的啊 第360章 待手上的杂事处理的差不多以后。孟彰便也不再拖沓,只稍作整理,就准备恢复了每日出入童子学的作息。 你准备回童子学了?一大早见到收拾妥当的孟彰,孟庙不由惊喜问道。 孟彰看他一眼。 孟庙不自觉地避过孟彰的目光,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道:不是我要催你,实在是,实在是 他重重叹了一声。 实在是我快要扛不住了。 孟彰一时失笑:不过是些帖子罢了,也没有人真的要上门来,甚至他们知道你忙着,也没有人送帖子来邀庙伯父你出门,值当庙伯父你这般为难? 孟庙毫不犹豫点头:值当! 因为孟彰那份策论通行朝野内外上下,这帝都洛阳里自觉受了孟彰人情的各家世族高门郎君都往孟府里送来了帖子。 知道孟彰年纪小,且从童子学归家就是为了进行突破,所以这些郎君们即便递送了帖子,也很是体贴地避开了孟彰不去打扰,只命人客客气气地将帖子送到孟庙手上。 这些帖子的内容说来也是寻常,就是简单询问一下府上近况,提一提他们自家府上今日里的各种大宴小宴,再客气地发出邀请,最后再来一句善解人意的和气话,可谓是千篇一律。 但就是这样友善的帖子,孟庙却不敢有分毫疏忽怠慢。 无他,实在是这些帖子上的署名都太有来历了。 别说帝都洛阳里那些二三流的世家望族,就连最顶尖的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颖川庾氏、龙亢桓氏那一批,许多英才子弟都包含其中。 亦即是说,自孟彰进入帝都洛阳以来一直甚为矜持的顶尖豪族英才郎君,终于真正向孟彰打开了他们的圈子,接纳他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这不单单是孟彰的大事,还是他们安阳孟氏的大事。 作为安阳孟氏麒麟子的孟彰被那个圈子接纳,其实也代表着横亘在安阳孟氏前进道路上的重重枷锁终于出现了裂痕。 似这等关乎整个安阳孟氏层阶的大事,又如何不能让孟庙小心翼翼,如覆薄冰? 是,早在孟彰那份策论流传出去、激起好大一片风浪的时候,孟庙就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做心理准备了;是,这些送到孟府里来的帖子很是客气和善,完全没有给予他压力的意思,但是 谁个在看见那些帖子上的名号,理清这些名号背后的种种关系以后,还能泰然自若地不将这些帖子当一回事呢? 或许也是会有人的吧,但绝对不会是孟庙他自己。 何况,看着那些顶尖世族的英才子弟的亲善友和,原本被他几番警醒的孟氏族人们的气焰也渐渐高昂起来。虽然还在可控范围内,不曾惹出什么麻烦,但他们的心思也都躁动起来了,孟庙还得多花费几分心思去弹压,免得出了岔子。 第1076章 如此内外压力之下,孟庙自觉自己的心神壁垒都在摇晃了。 这一切的根源都在阿彰你。阿彰你才是正主。阿彰你重新出入童子学,有许多方法接触你、达成他们自己所愿的方法在,他们自也不会死磕着我这里 说到这里,孟庙顿了顿,重又转回眼来对上孟彰的视线。 倘若阿彰你还没有处理好你手上的事情,仍需要时间,那我扛着也就扛着了。 这本也是族中将他遣到孟彰身边的目的。 但现在 孟庙也不说话了,就那样看着孟彰。 所以我也今天就准备准备要回学舍里去了,孟彰摇摇头,说道,说来,庙伯父这些时日可真是能干多了,梧高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倘若是别个说的这句话,孟庙大抵不会有什么感觉,但此刻说话的却是孟彰,孟庙面上的笑意当下就有些压不住了。 也就那样了,他摇头,不是很赞同的样子,但整个人看起来就是容光焕发的样子,似乎还能在那些堆成小山的刺帖里再奋斗数百个回合的样子。 孟彰笑而不语,低头捡起筷子,将桌上的小面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孟庙似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过分雀跃,又是暗下里轻咳一声,端起粥碗来慢慢呷饮。 用过早膳,孟庙仍旧将孟彰亲送到府门外,直到目送孟彰的车驾远去,他也才转身回府。 即便孟彰重又开始出入太学的童子学学舍,也不代表孟庙就真能解脱了。顶多,也就是工作量削减一二罢了,该他出面的,总还是得他来。 没有人想要因为过分在孟彰面前露面而招了孟彰的厌恶。 孟府的车驾穿行在长街里,为它招来了很多目光。 虽然长街依旧热闹,但即便是坐在马车车厢里的孟彰,也感受到了长街各处那仿佛是陡然沉降的情绪。 这长街里的人,甚至包括更远处被房屋墙壁遮挡了视线的那些,也都在看着孟彰的位置。 这些目光里的感情混杂了感激、诧异、不敢置信甚至是更多的情绪,尤为的复杂。 坐在马车车厢里的孟彰险些都要以为自己行走在汹涌又静默的汪洋大海中了。 感受着这些情感,孟彰静默片刻,忽然慢慢垂落眼睑。 魂体之中,梦道道种似是轻轻跳了一下,又似是稍稍舒展了开去。 那些分明游荡着徘徊想要靠近,又生怕会因为过于激荡而打扰到了孟彰的汹涌情感,就像是寻到了归处一般,呼啸着向孟彰所在的马车流荡过来。 层层幻光以孟彰为中心,呼应也似地舒展着铺叠。 每一层幻光,都是一方梦境世界。在这一刻,也是一方大渊,收容着从各处冲荡过来的情感。 直到马车驶过长街和太学牌坊,停在太学的车马寮房里,孟彰才又睁开了眼睛。 也是那双还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睁开的时候,那些比之先前要更饱满、充实来了几分的梦境世界才重新回到了梦道道种之中蛰伏。 待到这些情感力量被驯服以后,它们就是孟彰这颗梦境道种成长壮大的又一份资粮。 孟彰掀开车帘走下马车的时候,也很有几分感慨。 即便他没有时刻惦念着自己的修行进度,只是遵循着自己的本心摸索着前进,这修行进度也似乎没有被耽搁 所以,到底是梦道的修行就是需要仰赖众生,还是修行者的本心对他们自己来说其实远比其他的什么东西都来得重要呢? 这样一个很值得修行者,尤其是梦道修行者们探究的问题事实上也没有太过侵扰孟彰的心神。 它很快就被搁置了。 无他,只因孟彰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需要长期探究和论证,绝不是他自个儿在这里挠脑袋就能找到答案的。 孟彰对守在马车侧旁的车夫点点头,在比长街上那些目光更为复杂的视线里,走过一条条长廊和门户,踏入童子学学舍。 童子学学舍里,已经入座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初时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面面相觑着看见彼此面上的惊讶以后,他们才缓和了心神。 我真没想到,一位小郎君笑道,孟彰竟然这么快就完成突破并处理完所有的事情,重新回到学舍里来。我原还以为要再多几日的 我也是。另一位小郎君道,确实是太快了。安阳孟氏那里,虽然说是那位孟庙郎君在署理,但我们都知道,真正拿定主意、把持方向的,其实还是我们的这位同窗。 说来,他真的就一点都不犹疑过,直接就拿定主意的吗?他胆子真大啊,似乎完全不担心安阳孟氏会怎么样的? 你又不是孟彰,怎就知道他不清楚自己的那些决定会将帝都洛阳里这些孟氏族人带到什么方向去?依我看,孟彰这人,必是已经看清楚了,才那样拿主意的。 说来也是,若我们能有他的这份本事,不,只消六七分的本领,我们也能够离开这童子学学舍了。 事实上,关于孟彰对帝都洛阳里孟氏的那些族人的把控,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还真是眼热得很。 第1077章 就问哪个有些野心的士族郎君,不想要让家族贯彻自己的意志,笃行自己的选择的? 别说是孟彰这样直接收拢安阳孟氏在一地的整个支系,就算是支系的支系,甚至只是某些房头,他们也是愿意的啊。 说到这件事,我还真挺羡慕我家十九叔他们的一位小郎君道。 他侧旁的另一位小郎君飞快接话道:羡慕什么?羡慕他们得了你们家的准允,可以参加孟彰那份策论通行朝野以后朝廷发起的那批遴选? 方才那位小郎君抿着唇摇头。 说话的那位小郎君不由得有些好奇,便追问道:莫不是,你们族中还真给予了便利,给你那些要参加遴选的叔伯们开放更多的权利? 他觑着小伙伴的脸色,越加惊讶:你莫要告诉我,你们族中,还真决定给予那些要参加相关遴选的叔伯收拢族中各处房头的权利吧? 说到这里,这位小郎君小心地观察了周围的境况,压低声音传话:你们族中这不是,这不是在分宗么?! 被传音的那位小郎君苦笑着对上自家小伙伴的眼,也传音回道:我阿爷说,族中是有这样的意思。 真是荒唐!那位最先传音的小郎君不觉怒斥了一声,你们家族到底是怎么想的?就眼下这个节骨眼,正该是聚在一起齐舟共济的时候,怎么反而想要分化自家家族力量的?真不怕后头有什么人惦记上你们家了? 被传音的那位小郎君眸色复杂。 心散了,收不住 那位最先传音的小郎君怒气一滞,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被传音的小郎君抬眼,却不是看向他的小伙伴,而是望着正从外头走进来的孟彰。 他们学舍里独一档、将其他人都压得黯然失色的同窗。 他给了机会,再加上当前这时局,原本就是在勉强镇压的那些叔伯就真的再压不住了 他的小伙伴也抬眼,追着小郎君的视线看见他们的同窗。 当前这时局 当前什么时局? 皇族司马氏嫡支主系势弱而各支旁系藩王焰高、蠢蠢欲动的时局。 皇族司马氏嫡支压制不住各支旁系的藩王,真的就愿意他们底下的这些世家望族能够安稳团结吗? 不可能的。 他们只会想着共沉沦。 只有大家的力量都被削薄、都是零散,才不至于显得皇族司马氏衰弱。 而皇族司马氏里的那些旁支藩王,也只会更乐意看见世族高门的子弟投入他们座下,成为他们的辅臣的。 第361章 迎着那带着各色情绪的复杂目光,孟彰丝毫没有停顿地迈过门槛,走入了学舍中。 孟彰这日来得不早不晚,他踏入童子学学舍的时候,学舍里的座席已经坐有不少人了。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也都在。 此刻见得孟彰,他们三人俱都含笑,点头与孟彰作礼。 孟彰亦含笑点头还礼。 尽管这一幕不是太显眼,但显然也没有被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错过。 孟彰在自家的座席坐下后,就有王绅偏转身体过来看他,问:孟彰,你果真是跟道门法脉那几个见过了? 王绅开口的顷刻间,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这一片地界给圈了起来。屏障之内拢共也就只有孟彰、王、谢、庾、桓这五个生员而已,很不用担心他们之间的这一场谈话会给别的什么人听了去。 这话不算质问,但孟彰也从中听出了几分幽怨的意味。 孟彰面上眼底俱是泰然,他点头:因为陈数的事情,我们恰好聚过一场。 陈数! 听到这个名字从孟彰嘴里道出,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俱都沉默了一下。 陈氏的事情庾筱艰难开口,声音里很是隐着几分恼怒,我们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陈氏是颍川的陈氏,而颍川 想也知道,那就是属于庾氏的。 颍川陈氏做出那样的事情,倘若没有泄露出去,始终捂得严实倒也罢了,但眼下可不是,所以认真说来,陈氏其实是冒犯了孟彰的。 是以孟彰才刚提起陈数,庾筱便直接表明态度。事实上,这里的五人谁都知道,这不只是庾筱的态度,更是颍川庾氏的态度,起码也是庾筱所在这一庾氏嫡支支系的态度。 桓睢撇了撇嘴,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却已经将他自己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王绅和谢礼对视一眼,默默地将目光收回,未有任何表示。 只是需要给我一个交代吗?孟彰平淡问。 庾筱默然一瞬,又道:但凡涉足这件事的陈氏族人都会得到惩戒其中的受害者也将会得到他们应有的弥补。 庾筱的话初初还有些磕绊,后来就利索多了。 王绅和谢礼很能理解。都已经开始示好了,倒不如示好得更彻底一点。不过是陈氏而已,又不是他们庾氏。 他们值当庾氏为他们扛住那来自各方的压力吗? 孟彰仍是不置可否。 他们都知道,只靠陈氏自己,是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的。想一想,倘若不是那些被陈氏敲定了命数、决意推入法阵中的幼童里出了一个陈平安,而陈氏一族中又出了一个陈数,谁知道这件事会拖到什么时候才被捅出来? 第1078章 到得那个时候,谁知道会有多少幼童落入他陈氏手中,被抽取一身本源元气,最后懵懵懂懂地在这阴世天地里艰难流荡? 庾筱不觉又沉默下来。许久后,她对孟彰道:颍川会进行一次上下清查,不会放过所有涉足其中的人。无论他是谁。 原本还在旁边随意看着的王绅、谢礼和桓睢三人听得,都是猛地抬起目光,重新看定庾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你说,所有涉足其中的人?孟彰轻声问,也看住了庾筱。 庾筱知道,这句问话其实更应该这样理解所有涉足其中的人,也包括了他们庾氏的人,包括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龙亢桓氏,包括皇族司马氏各支甚至是嫡支主系的晋武帝司马檐,如果他们中有人涉足其中的话? 当然。庾筱回答道。 孟彰显然也惊了一下,片刻他笑了起来,又问:这只是你的意思吗? 庾筱摇头:我还没有这样的分量。 没有这样的分量,却偏能说出这样的话语,对孟彰展现这样的态度,想也知道庾筱就只是个传话的罢了。 庾筱这话其实并不晦涩,非独是孟彰,旁边也在听着的王绅、谢礼和桓睢三人也都是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 王绅和谢礼对视得一眼,旋即将目光投向桓睢的位置。 桓睢不知什么时候抽出一支干净的毫笔来拿在手里随意把玩着。 察觉到王绅、谢礼两人的视线,他闲闲撩起眼皮,往他们那边斜瞥过一眼。 王绅、谢礼脸色一滞,强作自然地收回视线。 桓睢意味不明地撇了撇嘴,收回目光来。 这些自诩文雅神秀的家伙就是这样的,明明看不起他们,总在私下里称呼他们做丘八,说他们粗野蛮横,可真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又是这般自然到肆意的样子。 呵,真当他们这些人欠了他们的还是怎地,这样的理所当然,也不觉得亏心? 旁边王绅、谢礼和桓睢三人的小小来回,孟彰并未错过,却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他只是对庾筱点点头表示了解,又在随后道:只是这样空口白牙 只听了这么半句话,庾筱也已经领会了孟彰的意思。 她半低头,沉默地从袖袋里摸出一枚玉符向孟彰递了过去。 孟彰扫了一眼。 玉符内中神意深藏,材质自然是上上品的。但更惹眼的却还是玉符上循着深藏神意脉络雕刻出来的文字。 栖霞堂。 世族庞大,枝叶繁茂,又惯来讲究文雅清正,自然不喜欢堆砌干巴巴的数字列号来分理各处支系,但也正因为房头太多,不能不有所分别,所以世族中很有几分积蓄底蕴的支系就会给他们自己取一个堂号来。 这个堂号既是对内的分别,也是对外的明晰。 而很显然,栖霞堂正是庾筱这一支的堂号了。 这个你也能拿出来?回过神来的王绅不由惊呼出声。 庾筱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径自别过视线。 谢礼心中也是暗叹。 似这样带着堂号的玉符,自然不是庾筱这样一个未长成、还待在童子学学舍里进学的小娘子能随便拿出来的啊,所以事情到这里也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是我们的诚意。她看着孟彰道。 孟彰定睛看着那枚栖霞堂玉符半饷,抬手将它摘下,道:我且留作凭证,待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自当归还堂符。 眼看着孟彰将那枚庾氏堂符收好,王绅、谢礼禁不住又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四家中,原本除了龙亢桓氏外,在孟彰这里的待遇都差不离,基本在一个层阶上。可现在这样子是庾氏要因祸得福,借着这个契机,率先取得突破了? 说来谢礼倒是还要好一些,毕竟旁支有孟彰母亲谢娘子这一重渊源,主系处又有谢远这个孟彰的好友牵系着,陈留谢氏总能放松一些。可琅琊王氏却是什么都没有。 他们王氏中,跟孟彰走得最近的也就是他了。 琅琊王氏虽是天下世族魁首,在四大士族中称雄,可再是这样巨大的优势,也经不住一点一点的消磨、削减啊。孟彰 若说他们先前交好孟彰,就是在图他的未来。可眼下,随着孟彰又一次修为层面的突破完成,随着孟彰那份策论落实,为他聚拢庞大的人情与名望,孟彰已经是在一点点将他们早先所料想中的属于他的烁烁未来兑现出来了。 这其实倒也罢了,只要大家都还在一个进度上,那其实也不算什么。可事实偏不是啊。 谢氏跟孟彰先有情分,接着庾氏似乎也找到了突破的方向,即将在孟彰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只有他们琅琊王氏,跟孟彰的关系还在原地踏步,不见长进。 王绅的脸色变了又变,但出乎意料的是,他最后竟然稳住了,没有尝试去多做些什么,就只坐着。 那稳当的样子,看得谢礼和庾筱忍不住暗下对上了一眼。 孟彰将这些杂事全都看在眼里,却仍然没有多做些什么。待负责今日授课的先生从东厢房里走出,他手指轻点,破去那层屏障,同时提醒道:先生差不多要来了,都快坐回去吧。 第1079章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同时回神,果真转过身去,准备起今日的学习。 孟彰回转视线,对那边还在把玩着手中毫笔的桓睢点点头,另取了一本书出来摆放在几案上。 他抬头往前方望去,正正看见大袖高冠的先生出现在门边。 孟彰笑着站起身,和其他同窗一道敛袖作礼而拜。 我等见过先生。 童子学学舍毕竟是太学的一部分,尽管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们时常会有些动作,或是彼此试探,或是相互串联,但总体上来说还是比较清净的, 尤其是在学舍外头各处明争暗斗越演越烈的时候,这样的对比就越发的明显清晰。 孟彰隐在童子学学舍里,白日在童子学学舍里读书,夜晚炼气修行,偶尔在间隙中穿行无边梦海,教导似陈平安一样的有缘人识字学文,倒是自得其乐。 偶尔到他这边坐坐,跟他说说阳世天地里一些事情的两位无常见得,也时常跟他慨叹:你这样就很好。就该是这样的,不着急,步步走稳当了最要紧。 而除了这些极偶尔的提点和叮嘱以外,大抵是知道孟彰挂心着他在阳世天地里的那两位嫡亲兄长,两位无常很多时候也会自然地跟他提起他们来。 他们住进在茅山里收拾出来的道观了。 孟彰点头,也道:阳明观,我知道。 白无常谢必安听得孟彰这句话的时候,当即就笑开了:是了,你比旁人更了解他们,该是能猜到他们会起个什么样的道观名号的,我和无咎却是平白多嘴了。 孟彰摇摇头,道:倒不是这样,是大兄、二兄在敲定这个观名的时候,也曾询问过阿姐和我的意见。 哦?白无常谢必安不免就有些好奇,问,这个名号可是有什么寓意? 昭、显、彰,都是无遮无掩,明白坦荡。孟彰道。 白无常谢必安点头:阳明观中的明,那阳呢? 阳?孟彰笑起来,阳世天地的阳啊。 黑无常范无咎当即了然,也问:所以,也会有阴明观? 孟彰点头,也不遮瞒:如果日后一切顺利,该是有的。 两位无常那时候就摇着头轻笑:他们年岁也没多大,想得却是一点都不少。 有祂们这些兄长在呢,难道这阴世天地里,还有人能够欺负得了孟彰,能叫孟彰有不如意的地方?愣是才刚在阳世天地里打开局面的时候就惦记着阴世天地这边的幼弟? 孟彰也很是赞同地点头:他们确实是想得很多,比家里的阿父和阿母想得都多。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对视一眼,齐齐笑了开来。 白无常谢必安更是问孟彰道:你这是在说他们唠叨?我们也是跟他们很有来往的,你就不怕我们会告诉他们? 孟彰眼底笑意越深。 不怕,两位无常兄长不会出卖我的。他道,何况,便是两位无常兄长说出去了,大兄和二兄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小郎君这有恃无恐的架势,也着实是逗人。 孟彰一整脸色,站起身向两位无常阴神端正一礼,跟祂们道谢。 多些两位兄长代我照看他们,他道,日后,也要烦劳两位兄长了。 白无常谢必安当即就抬手扶起了他:不过是小事,不值当你这样的慎重,何况 黑无常范无咎当时也道:孟昭和孟显也着实不差。他们也帮了我们不少的。 孟昭、孟显惯常会出现两位无常跟孟彰的叙话中,但除了他们两人以外,两位无常还跟孟彰聊起了很多的事情。 阳世天地里,晋廷当世皇后贾氏有孕也是其中一件。 初初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孟彰也吃了一惊。 你是说,皇后贾氏,就那个司马钟的皇后贾南风,她有孕了?! 孟彰问得有些慌乱,以至于两位无常当时看着他的眼神都很是奇怪。 一个适龄有夫女子,怀孕不是很正常的吗?那司马钟确实性如孩童,但那有问题的是他的脑袋,不是他的身体。 他是能跟女子行·房,让女子怀孕的。在这方面上,他正常得很。 孟彰一看两位无常等脸色就知道祂们误解了他的意思。 司马钟确实没有问题,孟彰道,但他的皇后贾南风 却是未必。 两位无常也是行走阴阳两方天地的阴神,即便祂们本由阴世天地孕育,也已经很能了解人心的阴暗了。 阿彰你的意思是白无常谢必安问,那贾南风的身体,很可能有问题? 黑无常范无咎也问:还是司马氏他们自己下的手? 两位无常这样问的同时,眼睑一落一抬间,有幽晦神光浮动。 到祂们再睁开眼睑来的时候,两位无常面面相觑,转眼看向了孟彰。 孟彰问:所以,其实我还真猜中了? 白无常谢必安脸上带了些奇异:你是猜的? 第1080章 孟彰点头:时间过去得有点久了,而且那贾南风一直待在晋宫,还是在阳世天地那边厢,与我素未谋面,我哪里来的证据? 白无常谢必安就明白了,祂回答孟彰道:你确实猜对了。 那贾南风这孕信孟彰的思路越发清晰,是司马慎。 他近乎恍然一样将所有汇聚到他面前来的那些司马慎的动静串联起来,窥破了其中的关系。 司马慎想要以司马钟嫡子的身份降世 这其实也不算多难猜。 他一直在准备这个。 第362章 不得不说,司马慎的这一手确实很妙。 嫡长子承继大统这一规矩是晋武帝司马檐近乎疯狂地贯彻下来的,有司马钟和贾南风的嫡子身份护恃,转生后的司马慎天然就多了一层法理大义。 有这一层法理大义在,皇族司马氏的各支藩王再想要夺取正朔大位就凭空多出了两成难度。 对手的削弱与桎梏本身就是己方的增强。何况,有了嫡长子这一事实,非但能在情感层面上稳住皇后贾南风,同时也能在利益上更进一步捆绑和拉扯有渐渐远离之势的贾氏。 当下局势已经不是早先皇族司马氏需要防备贾南风、防范贾氏一族的时候了。 家族内部纷乱渐起、利益矛盾即将爆发的当下,他们都需要尽力拉拢姻亲,借用姻亲的力量来争取家族内部的权柄。 妙棋是妙棋,但要完成这一步,应该也不容易才对。毕竟以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惯常的行事作风,真下手以后很少会留有补救的余地。 两位兄长可知道他是怎么做成的吗?孟彰好奇问。 当然不是什么秘法。白无常谢必安先否了一种可能。 孟彰点头,表示理解。 即便司马晋朝廷的功绩、疆域在炎黄历代皇族中都是垫底的,作为司马晋朝廷当朝帝后,司马钟和贾南风身上也仍然背负了炎黄人族族群的大量气运。莫说是寻常的秘术手段,就算是天罡地煞这般层次的大神通,也少有能在他们身上生效的。 黑无常范无咎觑了孟彰和白无常谢必安一眼,道破天机:是巫祭。 巫祭?孟彰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 黑无常范无咎所说的巫祭,可不会是寻常时日里寻常地界所能看见的小巫小祭,而应该是传承远古部落时代大巫祭祀家国、族群的大祭。 司马钟和贾南风身上背负着家国、族群的气运,是以一应神通秘法都落不到他们身上。那反过来说,只要能将他们的一身气运削弱、压制,那他们自然也就和寻常人没什么不同了。 这样的话,那问题又来了。 似那等规模、层级的巫祭,所需要支付的代价必定很可观,他们是从哪里寻来的? 孟彰其实很想用搜刮这个词的,但想了想,到底还是换了个说法。 旁的司马氏族人孟彰或许就不会这样犹豫了,但主持这一手的,是司马慎。司马慎未必性格有多好,但亲身经历过前车之鉴的他起码会很慎重。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也都是摇头。 我们也不知道。 两位无常当时简单权衡过片刻,给了孟彰一个提议。 若不然,你自己看一看? 我自己看?孟彰问。 两位无常点头,当下就有一道神光从两位无常头顶冲出,在孟彰顶上虚空停了一停,放出幽幽神光笼罩孟彰周身。 孟彰只觉眼睛一阵清凉,待到他试探着睁开眼睛往前看过去,见到的却是各色气雾氤氲流荡的天地。 虽然入目一切无比神异,但孟彰也清楚这些绝对不是两位无常乃至是各位阴神神尊每日里所看见的情景。 无他,只因孟彰受不住。 他的层次比起无常等各位阴神来,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往那边看。白无常谢必安指引着孟彰,眼下司马慎就在那个方向。 孟彰循着白无常谢必安的指引看过去,那个位置甚至都不是司马慎自己的东宫,而是晋武帝司马檐的帝宫峻阳陵。 那个选址 孟彰很快理解了司马慎的选择。 司马慎在生时仅仅只是个太子,太子不过是储君,所汇聚、肩负起的万民气数又怎么可能及得了上一任的实权皇帝? 孟彰借着无常法眼定睛细看,在那些流荡、汇聚、离散的繁多气数中找到了晋朝的气数。 是的,不止是晋朝阴世龙庭的气数,还包括阳世天地那边的。 一黑一金两条九爪神龙盘旋环绕,嬉戏往来,相成相辅。 每一次盘旋环绕间,两条九爪神龙似乎都会增添一分华彩。便只是孟彰这么细看的一会儿工夫,那两条九爪神龙的龙睛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亮了起来。 孟彰回过神来后,几乎是下意识就去寻找一些更隐蔽的东西。 玄黑九爪神龙是晋朝阴世龙庭的皇朝气数,就像灿金九爪神龙是晋朝阳世龙庭的皇庭气数一样。 阴阳两方世界的龙庭固然会因为他们的根源与本质相互成就,可要达到像是当前这般倒映在孟彰眼睛里的提升、增幅效率,是必须要有一些什么东西来作为资粮的。 第1081章 天地万物都有其根源,有其逻辑,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完成一场蜕变,完成一次跃迁。 在孟彰极具目的性的探查下,很快真相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那玄黑、灿金两条相互追逐的九爪神龙中间,正有一条垂垂老矣、甚至都快要认不出来的颓靡老龙,它几乎没能收束形体,消解散化成一片足以覆盖整个天穹的云团。 那也是任由那玄黑、灿金两条九爪神龙翱翔嬉戏的背景。 孟彰细看许久,忽然有了一个猜想。 那片云团,怕是司马慎从未来带回来的司马晋的皇朝气数。 也唯有这般的来历,这些背景也似的云团才可以如此顺利被那玄黑、灿金两条九爪神龙吞食吸纳,化为它们自身的资粮;也唯有这般的来历,这些云团才能不惊动任何人地出现在司马慎手上,出现在皇族司马氏手中。 但若这份庞大的气数真是司马慎从未来带回来的,那么司马慎不可能不需要支付代价。再有,动用这样一份庞大气数毫无疑问是寅吃卯粮,必定会给他们司马晋皇朝带来什么祸患 孟彰不得不担心。 诚然,不论司马慎如何调用他们家的气数,似乎都只是他们司马氏一族的事情,不与孟彰相干。 但司马氏一族现下还是炎黄人族族群的正朔,是炎黄人族族群的皇族,在这个位置还没有被其他英豪夺走以前,司马氏的动荡亦必将会波及整个炎黄人族族群。 孟彰担心的是炎黄人族族群。 在炎黄人族族群的安稳乃至是安危问题前,司马慎到底是怎么做成这件事的、背后又有谁在支持相助这样的问题完全不能分去他太多的注意力。 可饶是如此,待孟彰收回目光时候,这些问题还是从孟彰的思绪角落处重新浮起来,更摆在孟彰面前,让他不得不多加思量。 怎么了? 被这句询问拉回心神的孟彰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问正看着他的两位无常阴神道:两位兄长,倘若要从时间的洪流中带回一些东西,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还未等两位无常回答他,孟彰自己就摇头了:不,我不想要知了,多些两位兄长。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对视一眼,也没追问,只提醒孟彰道:阿彰,有一件事不知你是不是真的知晓。 什么?孟彰问。 白无常谢必安抬手指了指祂们自己:我们是天地所孕育的阴神神尊,手中握有天地权柄,此身亦合于天地大道,我们能做到很多事情。 孟彰隐隐有些明白了。 黑无常范无咎接住了白无常谢必安的话:时空有序,倘若这方天地真的多出了些不该存在于当前时空的东西,我们是有权利驱逐的。 这方天地阴神神尊的位格,居然是这么高的吗?难怪先前那些人只能将祂们封印镇压,而不能真的打杀了祂们。 可既然这些阴神神尊的本质都已经到了这层高度,那么那些曾出手将祂们封印镇压的人呢? 那些人的层次应该也没差到哪里去才是 孟彰仿佛听到了他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在死寂中发出了一声闷响,但那灵光闪耀的一刹,孟彰想到了什么。 各位兄长既然有权对不该存在于当前时空的东西进行驱逐,他低低问道,那各位兄长是不是也能够从过去、未来的时空中调取到当前时空来? 两位无常似乎也早知道孟彰会有这样一问,祂们缓慢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们可以,孟彰又问,是不是其他的神尊也可以? 黑白两位无常再次点了点头。 孟彰皱了皱眉,久久沉默。 那料想来,炎黄人族族群最顶层那一批先祖、祖皇,该也有这样的手段与能耐才对。如此一推算,便是说司马慎的这番动作,其实也是他们允准的?或者,最起码也是默许? 这些先祖、祖皇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是偏爱司马氏,愿意给他们个殊死一搏的机会,还是因为他们厌恶司马氏,所以更希望他们能消失、断绝乃至埋葬得更彻底一些? 孟彰回转心神,观照着心神中静静燃烧着的那捧人道神火。 可不论他再怎么暗自叩问,总也没有个答案。 没有谁忽然在他耳边回答他,也没有谁在他心神、眼前留下什么指引。 一切都是沉默,一切都是无言。 在这样的无言沉默之中,孟彰忽然明白了过来。 炎黄人族族群,不止是各位先祖、祖皇的族群,也是他的族群,更是司马慎的族群。 先人与后人,皇族与世族,世族与平民 本来都是能够在这个族群里挥洒自己才情,发出自己的声音,做出自己的选择的。 没有谁不能在这片舞台上登场,也没有谁被彻底剥夺了说话、做事、争抢的权利。 在规矩之内,胜负未定之前,谁都可以加码。 他是,司马慎也是。 今日,他见司马慎动用他从未来带回的司马晋气数觉得愤怒,那他自己呢? 他敢保证,他身上就没有携带着从其他什么时代、什么天地里的气数吗? 第1082章 他不能。 他为司马慎的这般选择生怒,那司马慎以及其他的什么人,是不是也该对他生怨、生恨? 司马慎跟他,本来就都是开挂了的。而且就目前的对比来看,他身上的挂开得比司马慎身上的挂都要大 这样的他,如何能斥骂司马慎? 孟彰心里都明白,可他就是愤怒。 孟彰此刻当然没有洞察他自己身上的那些谜题,甚至他一直以来都是云里雾里地猜测着,很少能得到什么人确切的作证,但有一件事,他心里很有把握。 他没有拿别人的什么东西来作为自己的赌注。 那些被他推送到命运的赌桌上的,都是他自己的筹码。 很少有牵扯到旁人的,更别说是牵扯上族群。 第363章 要放任吗? 静默之中,孟彰听到了自己心头升腾而起的疑问。 怎么可能! 他豁然凝神,心神间的那捧赤火倏忽出现在他的身前。 火焰舒展,自由而肆意。 坐在孟彰左右的两位无常眉梢一动,无声对视了一眼。 孟彰掬起这捧赤火,将它向前抛送。 离了孟彰,赤火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但随着它的前进,那一片由各色气运流荡充填而成的世界中,就像凭空冒出了一尊皇者。 越是靠近赤火,那些流荡的各色气运的流动便越是滞涩,甚至渐渐出现退缩、倒流之势。 随着赤火的前进,那峻阳陵气数所演化的地界渐渐也显出了异样。原本似磨盘一样研磨着那片颓靡云团的玄黑、灿金两条九爪神龙的气势都滞缓下来,更显出几分艰难。 峻阳帝宫中僻静地界处正专心维持着礼祭的九位大巫师受到影响,手上原本利索稳当的动作也渐渐缓慢颤抖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 可即便知晓必定发生了某些变故,九位大巫师也不敢分神,当下便催逼心力,尽力维持祭礼的进行。 这边厢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峻阳宫的主人。 晋武帝司马檐抬手,叫停殿前的歌舞,抬头皱眉看着前方虚空。 他张嘴说话,声音没有落在殿中任何一个宫人的耳中,而是撞入了司马慎的耳膜。 你那边被人发现了。他道,需要我来出面吗? 虽然这场礼祭是司马慎筹谋的,但如果真有人找上门来,这等关乎国运的礼祭,还是由晋武帝司马檐这位先代皇帝出面更为合适。 还是那句话,司马慎生前,至死也不过是东宫太子,是储君。 司马慎向着晋武帝司马檐的方向躬身一拜,却是摇头:不必劳动阿父。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边礼祭的事情,就请阿父先行照看着,儿去去就回。 晋武帝司马檐不置可否,却也没有阻拦。他挥退殿前那些候守的宫人,独自一人坐在殿中。 而在他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摆了一柄通体玄黑的宝剑。 司马慎才刚刚离开殿门,往前迈出的脚步便步步登高,踏上半空。 他敛袖,冲着那捧仍旧匀速飞向这边,将帝宫内外所有禁制视若无物的赤火,沉声喝道:阁下,前方乃是我晋廷武帝宫室,还请留步。 赤火速度不减,仍旧向前烧去。 如此,便失礼了。 司马慎脸色一沉,抬手扔出一份卷轴。 玄黑的卷轴在他身前停住,当空展开,露出卷轴上书写的文字以及那末端处落下的黑金玺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逆贼,侵我帝宫,犯我皇威,今着卫宫将军 待到虚空轰雷也似的震声高唱过圣旨,司马慎当即又是一声沉喝:卫宫将军可在? 下方有着甲大汉振槊,上前一步,大喝着应答:臣在! 请将军拒敌。司马慎道。 那卫宫将军又是大喝:喏! 他转过身来,手中长槊横扫而出,在身前划出一个大大的弧扇。 一道玄光从那卫宫将军身上冲出,上得半空时显化一条咆哮的凶狠巨狼。巨狼合身往上直扑,须臾间消失不见。 那方由各色气运流荡汇聚而成的虚空中,却陡然扑出了一条凶狠巨狼。 巨狼横眼一扫,跳到那两条九爪神龙与赤火之间,将九爪神龙挡在它的身后,自己大张着狰狞的狼吻扑咬出去。 赤火不退不避,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一头凶狠巨狼的存在。 眼看着巨狼和赤火即将碰撞,那头凶狠巨狼到底是镇压不下那越发恐怖的高温,原本顺滑光亮的毛发竟然冒出了黑烟,更有艳红的火星跳跃,偶尔更串联成火苗舒展。 巨狼常年带着狠戾的双眼越发凶暴,竟然不管不顾地还要继续扑咬过去。 但它着实是高估了它自己。 火苗猛地暴涨,将整条巨狼都包裹了进去。火苗寂静却欢快地舔舐着巨狼的身体,从皮毛到骨肉,从气机到形体,每一分每一寸,都有赤红的火焰粘着焚烧。 水气被煅去,元气被烧尽 不过是眨眼功夫罢了,原本凶暴鲜活的巨狼已然变成了一团勉强聚合的黑雾。 赤火顺着它自己的轨迹、按着它自己的速度往前,仿佛前方就是一片坦途。 第1083章 下方峻阳宫前手持长槊的卫宫将军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变成了一团黑雾,几乎连身形都找不到了。 司马慎暗下叹气,身形一闪,直接出现在那卫宫将军的身前。 他抬手,一道冷芒没入卫宫将军魂体,帮助他维系自身的存在。而他的视线抬起,直直望入虚空之中,仿佛能够看见那捧正在逼近的赤火。 赤火那对于阴灵来说无比炽热的温度甚至催逼着他的心神。 随着司马慎的出手,那条挡在两条九爪神龙前方的巨狼所化成的黑雾已经被转移到了安全地界,取而代之的,是司马慎自己的心神显化。 那是一个头发凌乱似杂草、衣衫沾满尘土甚至是血污的狼狈小郎君。 小郎君双眼黑沉死寂,除眼底盘亘不死的执拗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生机。 莫说生人,他甚至连阴灵都不像。 是你吗,孟彰?那小郎君平平抬头,茫茫然看着前方的赤火,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你要阻我? 外界一应的动静倒映在他的眼底,却未曾在那里激起一点涟漪。 赤火停了下来。 孟彰的声音从中传出:我不能阻你吗? 声音也是平平淡淡的,没有带出任何情绪,就像是他当下所做的一切全都理所应当,不必有任何的疑虑,不必经过任何的审度。 为什么?司马慎问,我没有对你出手。 孟彰也问:在你问我之前,你不是该先问一问你自己,现下是在做什么吗? 司马慎皱了皱眉头。 我不过是在进行礼祭,为我转生阳世天地做准备,有什么问题? 孟彰险些都要被逗笑了。 礼祭天地没有问题,准备转生阳世天地我也懒得管你,但司马慎,你礼祭天地所用的那些祭品、你为自己转生做准备所耗用的那些资粮,我不能不管。 司马慎良久沉默。 赤火随风舒展片刻,又开始往前行进。 司马慎紧盯着那捧赤火,慎重地往后退出一段距离。 祭品也好,资粮也好,就算别有来历,那也都是我司马氏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用? 那是万民气数,孟彰冷笑一声,你司马氏是皇族,你当然可以用,但我作为这万民中的一员,自也可以抢。 孟彰没再压制赤火,甚至又特意加了一把力道,将赤火又更往前送了送。 他们同意了的!司马慎忽然道。 他们?赤火又停了一瞬,哪个他们?天下黎庶吗? 听着赤火内中传出的冷寒声音,司马慎竟不自觉地回想起他所知道的那个孟彰。 阴世天地里的阴灵暴动和坠变来得太过突然了,起码对于那孟彰来说,是这样的。 到他匆忙破关而出的时候,阴世天地里的各处阴域已经挤满了逃命的、惶惶无措的阴灵。事实上,也包括他。 但他们其实都是幸运的,那等不幸运的,不是被无边无际的饥饿逼疯,化作饿鬼,就是成为了饿鬼的口中之食,填补饿鬼们永远不可能感觉到饱足的胃囊。 孟彰就在那个局势糜烂的时候出关。 彼时,道家因一幅《仙神位业图》陷入内乱,各有纷争,本就不甚安稳,又有佛家西来,与道家相争,道家自顾不暇,腾不出手来给阴世天地这边搭手。 各位阴神神尊倒是顺利正位天地,以阴世地府梳理、镇压天地万灵众生的恩怨了,但那些神尊面对的是万灵众生,是万灵万族,并不偏爱哪一个族群,何况饿鬼也是万灵万族中的一种 面对这等内外交困、饥饿与兵乱齐相交逼到时局,孟彰张开了他的梦境世界。 并不是让天下黎庶在他梦境世界中沉睡,而只是接引诸多不知前路、无处谋生的黎庶,让他们借助他的梦境世界进入无边梦海,在他的梦境世界庇护下耕耘他们自己的梦境世界。 而那些黎庶所收获的资粮,一部分供给他们自己生存、使用,一部分则用于交易,换取其他的资粮。 他给他们庇护。 从容身、立身到强壮己身,他几乎都给了足够的空间。 孟彰奇迹地稳住了大半个族群,而代价则是孟彰自此沉睡梦中。 不过,司马慎也听说过一个被诸位大神、大修士认同的猜测。 孟彰沉睡,虽然是因为他的梦境世界负载过重,也给作为梦境世界主人的他带去压力,但更多,还是因为数量庞大的黎庶借助他的梦境世界耕耘梦海,越级推动他的梦道修行,每时每刻都带给他大量的梦道修行体悟,他需要这种睡眠状态来帮助他消化吸纳。 亦即是说,即便在那个时候,这孟彰小郎君的境况看起来很不好,他也仍是获利最大的那一个。 初初听到这种说法的时候,司马慎的心态很是经历了一番反复。 我曾经很羡慕你。司马慎喃喃道。 身在孟府中的孟彰眉梢一动。 他感觉,司马慎这句话不是对现下的他说的,而是对司马慎所知晓的那个孟彰说的。 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分别 你似乎总是能在所谓的绝境中寻找到出路,司马慎的声音幽幽传了过来,达成两全。 第1084章 孟彰没有打断他。 我曾经想过要跟你学的 但我发现,我终究是做不到。 我找不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他的眼中神采渐渐汇聚起来,但我总也可以做到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他看向了赤火,就像他看着孟府中的孟彰。 我以这份气数为祭礼滋养晋廷气数,寻求属于晋廷的破局机缘。事成,晋廷当可再续十数代国运。 十数代国运不少了,倘若司马慎什么都不做,他司马晋一朝的国运,在他弟弟司马钟这一代便会遭逢腰斩,到后来勉强苟延残喘般据守南方。 然而,即便如此窘迫,退守南方的晋廷也终究会在短暂而频繁的皇位更替后败亡。 事败,则我晋廷所有气数断于一朝,不会再给天下留下什么晋廷余孽 我所求,仅此而已,还是不允吗? 司马慎从来不想跟孟彰直接对上。 在当下的年代岁月里,再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这位小郎君的手段。 一旦发生对撞,失败的只有他。 我不能答应你。孟彰的声音从赤火中传出,仍旧无比平静,不见半点涟漪。 为什么?!司马慎从嗓眼里咆哮出声。 因为历史自有其必然性。孟彰淡道,对于炎黄来说,晋廷的逐渐消亡远比它陡然崩塌来得安稳。 司马慎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什么叫做对于炎黄来说,晋廷的逐渐消亡远比它陡然崩塌来得安稳? 看着身量其实也只比他高一点的司马慎,看着他荒芜死寂却执拗的眼,孟彰不介意多说一些。 自春秋战国以来到如今,我炎黄拢共算来只有三个大一统朝廷。 孟府里的孟彰给自己和两位无常续上茶水。 嬴秦、刘汉以及你们司马晋。 是的,在这方面上来论,司马晋确实是要比三国时代的曹魏、孙吴和蜀汉强。 事实上,就眼下来说,你司马晋虽然内忧外患,但也没有到完全崩盘的程度。 司马慎脸色怔怔,似乎完全没有料想到自己居然能从孟彰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孟府里的孟彰低垂着眼睑,将杯盏送到嘴边。 他抿了一口茶水。 说来,这倒也不是因为你们司马晋有多好。 司马慎心神被唤回的同时,竟也诡异地生出一个念头。 这才是他所知道的孟彰 从汉末到汉崩,到三国乱战,这个族群或许英才辈出,但厮杀得太惨烈了,战乱肆虐之下,人心向定。 动不动杀成白地、偶尔会屠城、生民如草芥的时代,英才再多又如何?对炎黄来说都没什么大用,甚至是在折损炎黄的元气,动摇炎黄的根基。 你们司马晋的出现,到底给了这个族群些许喘息的时间。 孟彰抬起眼睑,遥遥看向那一捧赤火。 或许,这也是各位祖皇们愿意多给司马慎一个机会的缘故。 本来你们司马晋不该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况的,但是 孟彰没有将话说完,但司马慎自己却已经明白了那被孟彰隐去的话语。 但是,他们司马氏这一朝的皇帝们都太过在乎他们家得位的名分问题了。 从他家高祖父司马懿开始,到他家阿父,都没能挣脱出那个名正言顺的心魔泥淖里,反而还越陷越深 这一段本来就是勉强喘气、休养的时间倘若忽然终结,曾经的伤口必定会再次被撕裂开来。孟彰的声音很快又传了出来,而且,这个族群也还没有做好准备。 司马晋彻底消亡,这个族群短时间之内还能再有什么人可以有资格、有能力站出来擎起天地吗? 历经漫长的战乱,这个时代里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平民子可以如孟彰所知晓的那位朱重八一样辗碎所有的阻碍站到最高处,最终坐在那个位置上。 这是世族的时代。 所有的学识、力量、资本都被收拢在世族手里,民间没有滋养那等英才的土壤,也没有让那等英才成长、壮大、聚拢自己心腹的土壤。 所以,就像孟彰方才所说的那样,这个民族还没有做好准备。 司马慎沉默许久,幽幽道:既然我们司马晋是这个时代里的最好的那个选择,那为什么孟彰你不愿意帮我? 因为道不同。 面对这个司马慎已经问过一次的问题,孟彰的答案也还是那一个。 那,如果我这次坚持呢?司马慎又道,孟彰,你打算怎么做? 孟彰又抿了一口茶水。 做我想做的事情。 司马慎沉下眼去,定定看着那捧赤火。 想要说的话,孟彰都已经说完了,便不再多说废话。 赤火重新向着那两条九爪神龙的方向飞了过去。 司马慎立在两条九爪神龙之前,看着那捧赤火跟他的距离不断地缩减。 孟彰没有张目去看司马慎,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司马慎此刻的动摇和犹疑。 第1085章 第364章 如今就轮到司马慎来做抉择了。 退,还是站出来。 随着赤火的不断前进,留给司马慎的时间也不多了。更准确地说,是在快速缩减。 司马慎像木人一样直直盯着逼近的赤火,眼中冰冻也似的死寂也在被那赤火的炽热消融,就像那如根系一样死死盘扎的执拗也将要被火焰点燃般。 水与火与汽同时在他双眼眼底跳跃、氤氲。 在这些水与火与汽中,那始终不动仿佛死石一样的眼珠忽然动了动。 它往后,看了一眼玄黑、灿金两条躲闪畏缩的九爪神龙;它往下,看了一眼峻阳宫中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手上动作也正紧紧盯着这里的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它往前,看了一眼那不为任何其他动摇、只一意贯彻某个人意志的神火 它开始颤抖,然后震裂。 以它为起点,也以它为中心,这颤抖和震裂迅速蔓延冲撞过去。 你不会杀我。 颤抖的魂体挤出这样一句话。 赤火停了下来。 或许是司马慎自己的错觉,这一瞬,他竟从那一捧看似平静实则固执、爆裂的神火中感觉到了几分悲悯。 孟彰,对他存有悲悯 司马慎忽然想笑,即便他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 你不会杀我。 如果说上一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司马慎还带了七分的猜疑和勉强,那么这一刻,同样的一句话,司马慎却多了很多笃定。 孟彰不会杀他,起码这个时候不会。 不是为了孟彰所猜测的他背后可能会站着的人,也不是为了他的这个身份以及被这个身份牵扯着的司马氏一族,不是为了他的阿父、阿母,而只是因为 他自己。 司马慎抽搐着高高扯起唇角。 你居然是为了这个 你竟然是为了这个不想杀我! 孟彰垂下眼睑,手腕微动之间,再次将杯盏送到他的唇边,让他又抿了一口茶水。 赤火轻轻一跳,竟是越过了阻拦在前方的司马慎,直接出现在了司马慎身后。 这一次,它没有再有任何的停滞,平静、随意地径自向着那两条九爪神龙而去。 不对,它的真正目的,是那团庞大的、连形体几乎都无法维系的云团。 越到得近前,赤火越是摇曳。到得最后,似有风从它身边卷过,于是就有点点火星从赤火倾泻而下,向着那团云团飘去。 玄黑、灿金两条九爪神龙大大地张开龙吻,无声却凄惨地长吟。 火星与云团撞在了一处。瑰丽的赤色仿佛也从火星蔓延过去。 云团也变成了灿红的晚霞。 红色翻滚起来,于是那散漫着弥散了整个虚空的云团也跟着翻滚、收拢。 一浪,又一浪。 云团像是被什么人整叠着一样,每一浪过去,云团那庞大却散漫的形体便缩减了一般,红色也浓重一倍。 但这到底不是在叠被褥,那云团也不是被褥,几浪层叠过后,那云团挤叠在一处,渐渐显出了那九爪神龙的轮廓。 相比起那玄黑、灿金的两条九爪神龙来说,这一条九爪神龙到底是萎靡太多,即便如今满身耀眼赤红,看着竟也还是比边上那瑟缩着的两条九爪神龙老迈太多。 就像是老人那从骨子里弥散出来的腐朽,挥之不去。 悬停在那里的赤火见得这条腐朽、老迈的九爪神龙成形,焰心处有什么动了动。 那遍布一整条老迈九爪神龙的耀红又开始涌动着汇聚。色彩从老龙的龙尾开始褪去,当然,更准确的说法是收拢。 红色最终在垂挂在老龙下颌处的龙珠中汇聚,小小的赤火燃烧起来。 浑身灰白的九爪神龙似乎低了低头,看向自己的那颗龙珠。 它约莫是想挽留,但龙珠中的赤红小火苗还是飘了出去。 孟彰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担心其他人有样学样,也将主意打到这些气数上来。 赤红小火苗虚虚一晃,分出拇指大小的火球坠向老迈的九爪神龙。 火球沉入老龙的龙珠中,在那老龙灰白的龙珠表面镀上一层红光。龙珠晃了晃,沉寂下去。 可饶是如此,也似乎给那条腐朽、老迈的九爪神龙填补上来许多生机。 老龙仰头长吟一声,看了木然站立在不远处的司马慎一眼,头也不回地腾空而起,扑入天冥之中消失不见。 司马慎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才勉强适应那陡然淹没了他的莫大空虚感觉。 赤红小火苗轻轻一跳,扑向那捧赤火中,与它混合成一。 赤火当空舒展过身躯,就要归去。 谢谢。 赤火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 明明赤火再没有任何动作,可在那一顷刻间,司马慎却似乎看到了正往他这里看过来的孟彰。 我原也不是为你。说了这么一句后,孟彰也带了些稀奇地问,你竟然不怨我? 这也是他此时愿意再多逗留一回的原因。 他多少也是好奇此刻司马慎的想法的。就司马慎的这一个身份,如果司马慎的心思能够扭正过来,炎黄人族族群的未来确实是能消减许多不必要的波折。 第1086章 怨你能让你帮我吗?司马慎闷声反问。 孟彰不答话,赤火于是静默。 我早已经过了任性的时候,司马慎道,怨恨你没有任何用处,甚至还会平白增添你对我、对司马氏的恶感,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赤火动了动。 如果司马慎仍然是要跟他说这些废话的话,那孟彰自觉没有再继续留下来的必要。 司马慎收敛了面上表情,他抬手在额前交叠,端端正正地向着赤火一拜。 是师礼。 虽然此刻显化在这片由各色流荡气运组成的世界中的司马慎,满身脏污、头发散乱,甚是狼狈,压根就不是皇族小郎君甚至是世族小郎君见人时应有的仪态,可司马慎眼底面上的端正与肃凝却足够压下了一切的失礼和失宜。 峻阳宫中的晋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齐齐皱起眉头。 然而,在漫漫长城跟脚那边厢,在一方方荫蔽的阴域各处,自也有许多人眉梢挑动,看着这边的目光都带上了更多的情绪。 赤火甚至没有任何跳动,周遭也没有任何的异样,但它就是硬生生离开了司马慎礼拜的方向,停在司马慎的右侧。 无比明显也无比直白地避让。 这亦是孟彰直白的态度不受。 孟彰不受司马慎的这一个师礼。 司马慎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比那下方峻阳宫中脸色越发阴沉的晋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要好了太多太多。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孟彰。 晋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脸色再度剧变。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抬起右手,擎着手中的帝玺、凤印向着虚空按下。 龙吟凤鸣齐起,忽然有一层厚重的迷雾升起,将峻阳宫内外、上下重重封锁,不愿往外泄露更多的事情。 孟彰想了想,到底没有当即收回赤火,只叹了一声:事实上,如今你司马晋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又该怎么做才能见到生路,不消我多说,你自己心里也有计较,甚至你比我更要清楚,何必还非要来问我呢? 已经燃起的野心没有那么容易熄灭,就像已经结下的仇怨从来没有那么容易消解。想要解决,要么举长刀杀出一片朗朗乾坤,要么就是连消带打将矛盾重又给压下去,再要么就是将矛盾给转移出去。 而,不论是选择哪一种,都需要有足够的实力。 很可惜的是,司马慎没有。 莫说是他,就连他在晋廷中最大的倚仗晋武帝司马檐也没有。 很早之前晋武帝司马檐其实真要说的话,勉强也可以算是有这份实力的,但那都是在他决意将皇位留给司马钟之前。 不错,晋武帝司马檐手上那原本算是很看得过去的力量,已经推送司马钟坐上皇位且安坐皇位的时候,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再没有多少,是可以剩给司马慎的。 司马慎脸色很有几分怪异,但他仍然坚持开口。 你说我司马晋不能阒然崩塌,说我司马晋亦是有功于社稷、族群,他道,那我们司马晋的生路在哪里? 孟彰不觉失望地摇摇头:你真要求你司马晋的生路,更不应该来问我。 赤火跳了一跳,直接消失在司马慎的面前。 你自己知道该去找谁。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虚空,司马慎木木愣愣站在原地,眼底神色一时犹豫、一时狠厉,时常颠覆变化。 但不比他,那玄黑、灿金两条九爪神龙先是试探也似地舒展了一下身躯,发现这附近果真不见了那捧赤火以后,它们一改方才的畏缩、避让姿态,抖擞精神,真正舒展躯体,又开始在这一片虚空里随意游荡。 司马慎回身看了一眼这两条九爪神龙,身形闪烁,出现在峻阳宫宫门前。 峻阳宫的卫宫将军还虚弱地半跪在那里。 司马慎皱了皱眉头,半偏过脑袋去看后头宫门紧锁的峻阳宫。 将军,你怎么了?司马慎上前去扶起卫宫将军,问。 那卫宫将军握着长槊的手指动了动,勉强凝聚些许意识看向前方。 他眼神晃了晃,才看见了映在他眼中的、身影模糊的司马慎。 太子殿下,他连忙低头,臣无事,臣未能卫护宫闱,让来犯者一路长驱直入,不得不要殿下出面迎敌,是臣之罪,请殿下责罚。 来者神通广大,他要过去,没有谁能拦得住,怪不得你。司马慎道,又张嘴要问,将军你 那卫宫将军还是低头躬身站在司马慎面前,等待着他的责罚,又或者是惩戒。 司马慎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尽管他还想问一问这卫宫将军当前的伤势如何。 正在一大一小两人相对无言的此刻,身后忽然传来门户开合的声音。 司马慎转眼看去,却原来是峻阳宫宫门终于打开了。 卫宫将军转身,目光甚至都没有往那边瞥去,直接就对着宫门的方向双膝跪了下去。 长槊平平摆放在他的右手侧,却无端的衰颓,像极了将军战败时候倒伏的旗帜。 司马慎才刚抬起眼睑,就被人拉住手臂,小心查看。 第1087章 阿慎,你没事吧?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胆大,非要在那个时候跑出去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要我和你阿父怎么办? 是他的母后。 司马慎定定看着杨皇后,又缓缓偏转目光,跟也是一脸不赞同看他的晋武帝司马檐对上眼睛。 如今你司马晋的情况到底如何,甚至你比我更清楚,何必还非要来问我? 你真要求你司马晋的生路,你自己知道该去找谁。 孟彰曾经说过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在他的耳边回响。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见司马慎久久愣神,更是担心,当下也不在这峻阳宫宫门前蹉跎了,一左一右带着司马慎就要往峻阳宫里去。 猝不及防之下,司马慎被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带着走出了几步。但他很快又站住了,回身看了一眼身后还低头跪着的卫宫将军。 阿父,卫宫将军已经很是尽忠职守了,今日的事情,真怪不得他 到底是自家的心腹,又有司马慎为他求情,即便晋武帝司马檐心中还很有几分恼怒,也还是回过头去,对跪伏在那里的卫宫将军道:既然太子都这样为你求情了,那桓卿你就起吧,莫要再在这里跪着了,下去好好休养。 臣谢陛下开恩。着甲的卫宫将军又是一叩首,才站起身来。 峻阳宫宫门很快闭合,空荡荡的宫门前再一次安静下来。 不独独是宫门地界,就是那帝宫深处,原本正由九位大巫师主持的礼祭也停了,喧嚣过后的冷寂看着就让观者凭空生出几分失落来。 可惜了 在那些往峻阳宫方向投来目光的阴域中,有声音悠悠长叹。 是很有些可惜,那样庞大的一份气数,竟然就这样消失了,若是能让我们瓜分去些,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有人心动惋惜,却也有人敬谢不敏,你还真想打那份气数的主意?也不怕胃口太大塞了牙,噎得慌? 那是万民气数!虽然不知道那司马慎到底是从哪里寻摸来的,可万民气数就是万民气数,胆敢随便伸手,就要有被人斩去那只手甚至是循着蛛丝马迹找上门来清算的准备! 不见方才的司马慎,就被孟彰直接找上门去了吗?! 起了心思的人细想一想,也很有些瑟缩。 只看方才司马慎在那一捧赤火面前的接连退让,就足够让所有人看清那赤火、那赤火背后的孟彰到底有多不好惹了。 何况,也不是谁都眼瞎,到如今也还看不出那捧赤火的本相和来历。 那孟彰,确实是很棘手那人低叹了一声,到底是忍不住,问道,那孟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来历?不是都说他可能也是阴神神尊转生而来的吗?为什么我炎黄族群的各位祖皇,会愿意让他执掌这人道神火?! 祖皇是不是老眼昏花,看不清谁是谁了? 似乎听到了同伴心下的腹诽,侧旁有人淡淡扫了一眼过来,那人浑身抖了抖,不禁坐直了身体,眼观鼻鼻观心,端的庄重秉正。 有人道神火在手,本来就难处理的这孟彰,怕是更不好对付了。有人道。 又有人叹道:只能让着了,除非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只有一种念头在他们心神中深深扎根。 除非,能在暴起间将孟彰给彻底摁死了。 旁人各种心思早在孟彰决意出手以前就已经有所料想了,此刻便不再盘绕孟彰心神。就是有一点 收回赤火的孟彰抬眼,对上两位无常奇异看过来的视线。 怎么了?孟彰问。 纵然手已经稳住,不会再让杯盏中的茶水荡起涟漪,白无常谢必安还是将杯盏放了下来。 没什么,只是有些没想到罢了。祂道。 另一边将杯盏拿得稳稳当当的黑无常范无咎也是点头:他们竟然愿意将人道神火分给你一簇,可真是难得,也真是大方。 孟彰沉默了一下:我还以为两位兄长会更关心另外一件事的。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同时笑了开来。 你是说这人道神火的容纳问题? 孟彰抬眼看住两位无常,没有吭声。 人道神火非但位格特殊,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更有不同寻常的地位;也不只是威能恐怖,少有人能抗衡它的锋芒。 跟它的这些殊异、威能一样叫人胆颤的,是容纳它的要求。 人道惯常霸道,更有着无与伦比的侵染、同化能力。任何人,是的,任何人,想要容纳人道神火,就必须要有容纳人道神火的决心与资格,否则 莫说是要让人道神火为他所用,只怕那人还会被人道神火给焚成灰烬。 容纳了人道神火,你就不是孟彰了吗?白无常谢必安问。 黑无常范无咎也问:容纳了人道神火,你这里 祂一只手端着茶盏,一只手抬起,并指虚点孟彰眉心。 就变了吗? 孟彰心神之中,那颗棕色草种似有感应般地跳了跳。 第1088章 回过神来的孟彰失笑摇头:原来是我想多了。 两位无常同时道:本来就是你想多了啊。 白无常谢必安更是告诉孟彰道:梦道其实很凶险,绝大部分的梦道修士不是在梦境世界中迷失,就是沉沦在梦境世界中,成为梦境世界的资粮。真正能在这条道路上修出些成果来的,古往今来也没有多少。而你 阿彰,你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快了。 修行顺利是好事,那说明你跟梦道的契合度很高,起码比所有人料想的还要高。但这样一来,你化道、合道的风险也很高。 黑无常范无咎也道:尤其是你的悟性也很不错。 本就与梦道有着极高的契合度,再有本就高绝的悟性,孟彰跟梦道的距离越发地让知情人心惊。 所以,阿彰你需要足够份量、足够牢固的东西来帮你抵抗梦道的侵蚀和吸引。 孟彰恍然:人道? 人道。白无常谢必安点头。 梦道虚薄、空幻,人道则热闹、真实;梦道多彩,但终究是由一人而生,人道广袤,但汇合成这片汪洋大海的每一个生灵都有引领风云的可能。 人道可以克制梦道,而梦道的唯我又可以帮助你在人道的侵蚀、同化中维系你自我的存在,可谓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们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孟彰垂照心神,看向了那捧赤火。 太顺了。 即便他自己也已经亲身体会过,更早有相应的心理准备,可当这样的事实被人似有若无地点出以后,孟彰还是忍不住心生慨叹。 真的是太顺利了。 孟彰遥遥头,暂且将这些想法搁置。 想来,白无常谢必安看了他一阵,也忽然道,人族族群里的那些人,大抵也有这样的考量,才分给你这么一簇的吧。 孟彰只是笑:或许吧。 他抬眼往外间望去一眼,又问两位无常:那峻阳宫的礼祭虽然被我阻止了,但礼祭既起,到底是有部分气数流入了他司马晋的朝廷运数之中。 两位兄长惯常行走阴阳两方天地,除了阳世天地那位贾皇后有孕以外,可还见到有其他的异事? 其他的异事么?两位无常沉吟片刻,忽然抬眼相视一笑。 说来倒好像是有一件事。白无常谢必安道。 哦?孟彰显出了些兴趣。 既是得了外来气数滋养,那对于这天下黎庶来说,便有异事也该是好事才对。虽然,这都是涸泽而渔带来的短期利益。 白无常谢必安很愿意满足孟彰的一点小兴趣。 前些时日不是有很多地方大旱吗?他问了孟彰一回,见孟彰点头,他又继续说道,大旱的环境惯常很适合蝗虫生长,所以 孟彰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蝗虫?果真是这玩意儿要来了吗? 白无常谢必安笑着安抚孟彰道:不过那蝗虫没能长成,就被人给发现,早早做了布置,到底是给防下来了。 孟彰眉关舒展:这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 白无常谢必安便将那个人所做的事情给孟彰囫囵地说道了一遍。 发现地里的蝗虫虫卵以后,那人便当即上禀郡县中的郡守,那郡守不是个多有耐心处理这些杂事的,本来这蝗虫的事情就算传报上去,也是要被搁置在旁边,等待那郡守闲暇了再处理的。 但这回竟是没有搁置多久,才传报上去,那郡守就着人处理了。阿彰,你道为何?白无常谢必安逗趣地问了孟彰一回。 孟彰甚为配合,接话问:为何? 白无常谢必安笑道:却原来那郡守有一个爱孙,那些日子天气太热,那在庄子里避暑的小孩儿在屋里待不住,跑出去玩耍,遇到庄子里的孩童在帮着家里拔草。 那小孩儿自己也跑去试着玩,结果被一只提早长成飞出的蝗虫给扑到眼睛,整个人没站稳,就摔了一跤。 孟彰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 倒也真是 白无常谢必安道:那小孩儿打小被家里宠着,其实没经过什么事,被这蝗虫一扑一吓,还以为那蝗虫要吃他的眼睛,当下就哭了。 第365章 那郡守爱重幼子,见此意外,当下就吓着了。先是忙着安神抚魂,后来又担心蝗虫大规模长成、从土里飞出来的时候再吓着他家的小孩儿,更兼心中怒火,再不肯让蝗虫活着,下了狠手整治。 如此这般,白无常谢必安问孟彰,可能算是异事? 孟彰叹气点头:算。 如此荒唐又心酸的事情,如何不能算是异事呢? 还有吗?他又问。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也很知道孟彰想听的是什么。祂们挑了挑,又跟孟彰说起了几件事。 汝南那一带似乎又有些事情闹将出来,那汝南王府中 孟彰听着,面上神色没有多少变化。 第1089章 汝南到底是汝南王的封地,尽管也属于晋廷界域,但中枢朝堂和藩王封地到底是不一样的。有其是在晋廷气数高涨的时候。 别说是汝南这一处,便是天下的各处封地都会受到一定的压制。 这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了。 楚地那里也没多安静,陶峥,曾任楚国相的那个,似乎快要到时候了,我们正盯着他。到时候,或许还得我们兄弟两个跑一趟。 听闻这事,孟彰才有了更多的反应。 楚国相陶峥孟彰在脑海中翻出他的资料,他的境界也不算低,算来还未到他寿终的时候吧? 黑无常范无咎笑了笑:是他命数要断了。 孟彰眯了眯眼睛,很快领会了其中的味道:横死?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笑着点头。 若生人的寿元还未耗尽但命数却断了,那便是横死的下场。但横死跟横死,也是不一样的。再联系上方才他们的谈话,孟彰心中的判断越发的明晰。 横死的陶峥,要么是陷入了楚地那里的政局漩涡,最终丢了性命,要么就是有什么人出手,花费相当的代价要取他性命。 而不论是上面的那一种情况,要将陶峥的阴魂带入阴世天地走地府那边的程序,都不会有多顺利。 但方才白无常谢必安也说了,或许要他们两个跑一趟 孟彰抬眼看住两位无常:地府有意要借陶峥在阳世天地那边厢显露声名? 之前地府就曾在阴世天地这边遍邀各方势力昭告自己的存在、力量与规矩,但地府作为掌理众生轮回、梳理天地因果的中枢,不是只让阴世天地知晓祂们就足够了的。 阳世天地那边厢,也需要一场宣告。 两位无常含笑点头。 孟彰回想了片刻近段时日以来地府的进展,心里也有些明了:阴世天地的各方,已经不会是阻碍了? 阴世天地很大,因为除了当下孟彰所在的这一方九州以外,还有大大小小的、数不清的阴域散在天地各处的虚空缝隙之中。 更关键的是,那些大小阴域其实都不普通。 在很多年前,它们也是九州。 这样说或许很有些糊涂,那便换另一种说法。 在太古以前,这阴世天地其实是混沌一片,时空错乱,上下难辨、五行动荡。对于万灵来说,阴世天地比之阳世天地还更要难以生存。 是后来阴世天地渐渐分离清浊、厘定乾坤、开始以道则为种孕育阴神神尊,这地界才渐渐有了生气。 那个时候,在阴世天地里存活的,无一例外不是鬼中强者。 这些鬼中强者在生前也是英豪,即便落到了阴世天地里,心中的那份豪气也没有完全泯灭。 也是那个时候,他们开始耕耘这阴世天地。 到上古时候,阳世天地里的万灵开始以部落为群相互攻伐。 阳世天地的恩怨延续到了阴世天地里,哪怕是他们因着各种各样的缘故落到阴世天地成为阴灵,那些无形的东西依旧缠绕着他们。 古老的阴世天地,也渐渐浸染了阴灵自己的烙印。 这一切都和阳世天地那边相类,阴灵们也没有多在意,只是如他们在生时一样在这片荒芜的地域上求活,偶尔看看阳世天地里的后人和世事。但随着阳世天地里的王朝开辟,乃至是王朝开始更替,变化也就开始了。 或许是因为阴灵民心的向背,或许又是因为族群、生民气数的聚合,更或许是阴世天地本身的殊异,它居然开始了复刻与分离。 举一个例子,洛阳。 同一座大城,在魏晋交替之时,更精准地说是在晋朝祭天立国的那一刻,阴世天地里会出现了两座一模一样的洛阳。 自然,这所谓的一模一样,是指洛阳城中的布置、土壤、建筑乃至诸多杂物等等,并不包括生活在其中的阴灵。 生活在其中的阴灵只会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以及自身气数的归属,分落在两处洛阳之中。接下来,魏.洛阳会和其他魏属地界一起,带着里面的魏民脱出阴世天地的中央大陆,散入各处虚空间隙中成为新的大阴域。 这些大阴域的气数也有各朝阴世龙廷气数镇压,但在阳世龙廷败亡以后,独立支撑的阴世龙廷或许还可以维系自己的存在,也只能算是勉强,甚至还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败落下来。 到得某些临界点,这些原本还完整的大阴域又会裂解成一方方以州郡为单位的中阴域,再崩解成以郡县、乡镇、村落为单位的小阴域。 直到最后阴域本身的气数散尽,阴域彻底崩解,才算是结束。 人族界域如此,其他万灵万族的地界也差不多。 从这些方面来说,在阴世天地里,最为重要的果真就是气。 生气、气数、命气 气存则活,气散则亡。 而也正是因为阴世天地的这一特性,阴世天地里各种势力之错综复杂,远胜于阳世天地。 黑无常范无咎看了一眼他宝贝佩刀惯常所垂挂着的地方,即便当下那里空无一物。 白无常谢必安则是呵呵地笑。 为了这件事,我们诸多兄弟已经忙活很久了。倘若连这点成效都没有,那我们先前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岂不都是白白虚耗? 第1090章 孟彰确实不知道这些阴神神尊们到底忙活了多久,但想来祂们不会那么冲动。祂们既然决定出手,必然是权衡过厉害的。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如此便好。 对了,白无常谢必安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孟彰道,郁垒和神荼祂们让我转告你,在梦海里树立门户这件事,可能需要暂且押后了。 孟彰先是点点头,后又问:就是为了阳世那边厢的布置? 既然阴神神尊们开始着手阳世天地,推动阴神神尊在阳世天地众生万灵心中的影响力,那么作为勾连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门户,鬼门关就更重要了。 总不能无常等各位阴帅才刚千辛万苦将滞留阳世天地的阴灵恶鬼引渡至阴世天地,转头这边就因为鬼门关的松弛,又叫人给逃出去了吧? 那祂们阴世地府岂不成笑话了? 黑白两位无常俱都点头:祂们这些时日都需要专心镇守关门。 孟彰眨了眨眼睛。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诸位阴神神尊们落子阴世、阳世两方天地,必然是无比慎重的。 也就是说,祂们什么时候立下地府,什么时候让地府在阴世天地中立威,什么时候让地府出现在阳世天地的万灵众生眼里,如何叫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的万灵众生信服这很有讲究的一步步,必然也是所有阴神神尊都仔细商量过了的。 同为阴神神尊,还是鬼门关的镇守门神,郁垒、神荼两位该也是通晓的。既如此,祂们本也不该轻易分心他顾。可两位神尊还是开口跟孟彰提起那在梦海中树立门户的事情 郁垒、神荼这两位门神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觉得祂们完全能够在专心镇守鬼门关的同时,还能兼顾梦海那边的门户开辟之事了? 黑白两位无常原还不知道孟彰此刻心中的问题,后来慢慢察觉了,不由得失笑。 孟彰更是奇怪,只能茫然看着两位无常。 阿彰,你竟是糊涂了白无常谢必安先笑,随后提醒也似地瞥了他一眼,难不成你忘了,在梦海那边开辟门户这事,除了祂们两个以外,还有谁也是很重要的? 被点破了那层迷障,孟彰当即回过味来,恍然:我? 可不就是你。黑无常范无咎道,你这边提供的力量不够,只祂们两个,纵然扎下了门户,也能难锚定方位。 可我这里,也没有打算当下就忙着处理这件事,孟彰仍是觉得奇怪,祂们也是知道的,为何还特地请两位兄长叮嘱我这一回? 黑无常范无咎没甚好气地撇了撇嘴,不远处的白无常谢必安也是好笑地摇摇头。 孟彰就明白了。 两位门神兄长这是在炫耀?他不由道,祂们这也太小孩儿了吧? 两位无常眼睛同时一亮,齐齐看定孟彰:这话可是阿彰你说的。 孟彰越发无奈:确是我说的。 看来,近些时日以来两位门神兄长是惹了众怒啊 送走两位无常阴神以后,孟彰再看这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的黎庶便多了几分踏实和从容。 日后或许会有更多的波折,但就当前来说,这一年时间里他们是能过些安生日子的。 就算饮鸩止渴,也确实会在某些不紧要的时刻里多得一阵舒坦。 孟彰的判断没有错,在那一场被中断的祭礼之后,原本厄声四起的晋廷地界竟然难得安稳了许多。 先前被诸位朝官提起拿来压制晋武帝司马檐的各种灾情无声无息平复下来,简直就像谎言一般。 对其中内情甚是了然的晋武帝司马檐难得地没有紧抓着不放,只一门心思为他的嫡长子司马慎转生阳世天地做着各种各样的筹备。 他不提,满朝文武卿相自也乐得无事,故而这段日子,晋廷内外难得地平和。 这种平和,在秋收开始以后渐渐拔高。到得秋收结束,民间那平和甚至拔高到了顶峰。 那段时日,孟彰坐着马车来往于自家府邸和太学之间,听着长街上下的热闹、欢喜,竟也有了几分安乐盛世的错觉。 可惜,孟彰心里很清楚,这终究是错觉,是一戳即破的漂亮泡沫。 过了秋收,便很快到了中秋。 这一年的中秋,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竟都是一般的晴朗。 尤其是阴世天地这边,往日里常有白雾聚拢的天空散开,显出天穹上一轮饱圆的苍蓝阴月。 偏冷的月华垂挂而下,披了湖上白莲莲台上端坐的小郎君满身。 湖中的银白游鱼该也是知道这一日对孟彰很有些不同,也都早早聚拢到孟彰身侧,绕着他嬉戏玩闹,逗他开怀。 孟彰很是给面子地笑了半夜。 在他手边,还摆放着一盏纸做的莲灯。 莲灯灯盏侧旁,又有一张朱红笺纸。纸灯光芒摇曳之间,隐隐可见笺纸上端正秀雅的小篆。 愿阿弟长夜无忧, 在月上中天、月华最是明净森寒的那一刻,孟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杯盏来。 他对着天遥遥举起杯盏。 第1091章 原本空荡荡的杯盏亮起了一片莹白柔光,周遭天地间的气机忽然一阵涌动。于是月华聚拢,在杯盏中一滴滴液化,不过得多时就盛满了一盏。 孟彰将杯盏拿到近前看了一眼,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小郎君双手持盏,先躬身向阳世天地的方向拜了一拜。 阳世天地安阳郡中孟府里、茅山阳明观中,也都有人敛袖捧杯,默然躬身一拜。 祭了月、回了亲,孟彰将手中杯盏举起,满饮那杯中月华。 愿太平常在。 第366章 如果说十五的月是团圆,合该和家人、族人团聚,那么同样不输于十五那夜的十六的月,就适合和友人一起举杯赏月。 谢远大约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十六日午间,一份帖子便送到了孟彰面前。 恰恰好这两日休沐,孟彰不需要去童子学。 取了笺纸过来,孟彰提笔蘸墨,很快书就一份回帖。 他招来管家,着他叫人将帖子送出。 孟庙恰在旁边,看着那份回帖若有所思。 孟彰看了管家一眼,管家便立在旁边等候。 庙伯父,可是有什么事情? 孟庙摇了摇头:无事。 孟彰确认了一遍:真无事? 孟庙犹疑一瞬,也是确认也似地道:真无事。 孟彰深深看他一眼,对身侧的管家摆摆手。 管家这才拿着孟彰给谢远的回帖退下去了。 到底是什么事?孟彰看住孟庙问。 真没事。他叹了一声,又道,起码不是谢氏那位远郎君的事。 不是他的事情,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孟彰问。 孟庙默默点头,说道:昨日中秋,这边的族人原是打算要聚一聚的,但想着你可能有别的安排,就没到你跟前说,不过他们当时是有说推到今日里来的 但没想到,谢氏的那位谢远郎君竟然会送来一份帖子,而回帖的孟彰显然也是答应下来了。 原是如此,孟彰稍一沉吟,问孟庙,庙伯父今日可有安排? 孟庙摇头:我倒是闲着。 到了这个时候,孟庙已经猜到孟彰是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他很快听到孟彰的话:既然如此,族人这边就劳烦伯父了,若他们果真要设宴,那这一应花费,可以由我孟府承担。 顿了顿,孟彰又道:我毕竟先前已经答应了谢兄,再说,有我在,族人们未必能够多轻松 孟庙虽然面上没什么表示,但对于孟彰那句话,他自己心里也是认同的。 正这般想着,孟彰的目光又扫了过来。 只一点,还请庙伯父上心。 孟庙心里当即就有了预感。 莫要让五石散这样的东西,出现在宴席上。孟彰眼底是连掩饰都疲懒的厌恶。 孟庙还能说什么呢? 阿彰放心,必不会有这事的。孟庙觑了孟彰一眼,又道,事实上,自我们踏入这帝都洛阳以来,我孟氏的族人已经尽量在克制了。 尽量?孟彰扯着嘴唇,像是笑了笑,你确定? 孟庙重重点头:我很确定。 他反问孟彰:说起来,阿彰你其实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些时常食散的人的吧? 孟彰怔了怔,随后才反应过来。 看着点头的孟彰,孟庙叹了一声:这就是了。 若果你真有见过那些人,那么你就该知道 惯常食散的人,真不是你所见到的那些人的样子。 孟庙看了孟彰一眼,对孟彰分明没亲眼见过食散的郎君那放浪形骸的模样却对药散深恶痛绝这件事,一点都没有任何想法。 没见过,不等于就没有听所过。 孟彰是幼年病夭,生时又常年卧床,想也知道不会喜欢那等仗着自己身体强健便肆意糟蹋的作为。 而服散 药效发散的时候有多飘飘然,药散对身体、魂体的侵蚀就有多厉害。 早先时候孟庙其实也不以为然,是跟了孟彰之后才去仔细了的。 自觉自己还算了解孟彰的孟庙,真不觉得孟彰有什么问题。 孟彰缓慢颌首:如此,倒也是好事。 到孟彰在谢远对面坐下,他心里有些惦记着这件事。 在想什么?谢远给他分了一盏茶,问。 孟彰端着茶盏,没喝。 在想禁散这事。孟彰道,上有所好在这件事上或许还更有效果。 谢远那堪堪抵到唇边的杯盏也是顿了顿。 若能成,确实也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但是想要做到他摇摇头,很难。 上有所好,下亦随之所以能成,说到底还是站立在至高处、被世人所仰望、令世人下意识追随的那个人,要么拥有足够能遍泽所有追随者的利益,要么就是能人心甘情愿顺服,亦步亦趋地追随。 而不论是哪一样,想要做到都很难。 第1092章 孟彰倒是平和,他端起杯盏:能做到多少是多少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谢远终于倾斜手中杯盏,让茶水流淌过唇齿,那你不是正在做着吗? 只我一个,孟彰嘟哝,有点太慢了。 谢远认真想了想,将口中茶水咽下。 你说得也对。他道,这事情,或许我也能帮上些忙。 谢远这不是在夸大。如今这个时代,就是个吹捧清雅、追逐文气的风气,而那些惯常服散的人,又都尽是些有财有闲的世家子。 我会再仔细琢磨的。谢远道,并未因为在这月清风和的光景里提起这件事而觉得扫兴。 事实上,在谢远看来,这件事远比赏景闲逸来得重要。 不过那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敲定下来的事情,还需要更多的考量。就当下的话 谢远笑了笑,对孟彰举起手中的杯盏:请。 还是莫要辜负这清月、这和风的好。 孟彰也笑,将手中杯盏举起:请。 待到饮去半盏茶水,孟彰将身体后倾,倚靠在亭中栏杆上,遥遥看着天穹上斜斜挂着的月轮。 这几日的月相可真是好啊他慨叹也似地道。 谢远也笑,他起身,走到另一侧摆放着的琴案后坐下。 长袖拂过琴身,自也轻轻扫过琴弦。琴弦不动,便也不见了琴声。 确实,谢远叹道,前几日我才驾车走过京畿各处,每夜的月相都很好看 孟彰偏头,不去看那天穹上的蓝月:但还有更好看的东西,是也不是? 谢远点头:是啊,也是阿彰你还得上课,不然你也可以见一见,那些饱满的能压倒枝干的禾麦,那些滴着汗但很满足的人面 他说到这里,忽然失笑摇头:倒是我想岔了,阿彰你不在那儿,不代表你就不知道。 孟彰摇摇头:能接连听人提起,也仍然是欢喜的。 谢远也点头:也对。 真正能让人打出心里生出笑意来的场景,不论曾经看过多少次、听说所过多少次,下一次再看见、听见的时候,也总还是会笑的。 谢远那舒展的手指已经虚虚按在了琴弦上。 我近日新得一曲,谢远笑着看向孟彰,问,阿彰你听一听? 孟彰也不坐直身体,就是很自然地倚靠着栏杆,带笑虚抬手:请。 谢远就低头,右手手指大幅度拂过琴弦,奏出一波大大的琴音,像极了随着远风起伏的麦浪。 孟彰闭上了眼,去感受着天穹月华垂照而来的寒凉,就像他听着耳边的琴曲,遥想着前些时日田间地头农家斜壶提浆忙活秋收的盛景。 勃勃的生机合在琴音里,回荡在这寒凉夜空之中,竟也叫人凭空生出了八分的暖意。 一曲终了,奏曲的人没说话,听曲的人也没有开口,仿佛如此这般,就能真留住那盛景一样的。 可惜了 许久后,才有缓慢轻渺的声音从孟彰口中道出。 确实是可惜了。谢远也道。他手已经不在宝琴琴面上了,而是摆放在他的膝上,叫这清俊的郎君更显出几分了端正。 但它不会是昙花一现的,是也不是? 孟彰睁开眼睛,不闪不避对上谢远的视线:自然。 既然如此,这青年郎君才又将手抬起,压在琴弦上,那我也就放心了。 孟彰知道谢远担心的是什么。 他虽也是陈留谢氏的郎君,但到底不入陈留谢氏核心,即便知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可直到事情平息,他也未必能知道全部的就里。 很多事情,他只能靠流传在外的只言片语和似是而非的细枝末节猜测揣摩。 今日这一回,他也是实在担心了,才这样旁敲侧击地想要从孟彰这里得到了答案。 孟彰也很明白,谢远特意这般迂回曲折地探问,并不是为着其他,只是担心会给孟彰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琴声又起,只是这一回,琴声中少了些许负累与忐忑,更多了些希冀。 孟彰再次闭上眼睛,只任由琴声引领着照见内中的盛景,感受着那勃勃的生机。 秋日是盛极而衰的凋敝,但秋收却是满足与希冀,如此两番极端,便是天时与人力的碰撞,是人与天争的倔强与明证 或许是因为十五和十六这两日孟彰的心情太好,好到叫人看不过眼去,所以待十七日早上,就有一份簿册来给孟彰泼冷水了。 一页一页翻看过簿册,孟彰抬头,望向围在他身前的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的靠近显然也很是勾起了学舍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好奇,他们对视得一眼,俱各大大方方转过身来,看着孟彰这个方向。 孟彰问:都在这里了?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齐齐点头。 孟彰也不说什么,直接看向了他右前侧的座席。 那里,庾筱也正看着他们这一群人。 第1093章 见孟彰视线望来,庾筱面色一收一换,也笑着站起身来,走到林灵身侧,向孟彰递出一份簿册。 你们说的是颍川陈氏的那件事?巧了,她道,我这里也查到了东西,孟同窗不妨一道看看? 孟彰将道门法脉递过来的那一份簿册放到手边,另外接过庾筱递来的那本仔细翻看。 待两本簿册都翻看过一遍后,孟彰将它们同时摆放在自己案前,左边一页右边一页地对照着翻看。 李睦、明宸、林灵和庾筱四人都知道孟彰这根本就是故意的,但孟彰做得自然且理直气壮,他们也没什么话,只能看着孟彰作为,偶尔拿眼神无声无息地厮杀。 当然,后者是林灵和庾筱两个小娘子之间的事。李睦和明宸并没有参与。 同在孟彰前一列座席处的王绅、谢礼两个无声交流着,自然也就将桓睢给隔在外头了。 桓睢倒也没有在意,还在耍弄着他的毫笔,饶有兴趣地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大有要叫他们动真格打起来的意思。 显然,这一次孟彰跟桓睢基本上是一样的心思。 他自己对照着翻看过两本簿册后,又将这两部簿册分别递给了李睦三人和庾筱。 你们也来看看吧。 只不过,递给李睦三人的那本簿册,是庾筱递过来的,就像孟彰递给庾筱的那份簿册,又是他从李睦那三人手上接过来的一样。 第367章 见得孟彰动作,李睦和庾筱愣是顿了顿,才伸手去接那两本簿册。 倒是桓睢那带着兴味与赞赏的眼神跟着转落到孟彰这边来。 孟彰面色不变,无比自然地收回手,给两家翻看簿册的时间。 将那本庾氏整理出来的簿册翻看过一遍后,李睦转手就将簿册递给了身边的明宸。 明宸仔细看了一眼李睦的面色,也将簿册翻看。 李睦没有看任何人,半垂眼睑站着,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明宸原本也是这样的,但等到他一页页翻过那簿册,看过簿册上的内容,他却是渐渐摸到了一些脉络。 他们道门法脉这边厢的调查是从那套阴阳法阵入手的。由阴阳法阵的传承来历到布阵手法,再到搭建阵法的种种材料,他们道门法脉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点可以调查的东西。 他们师兄妹三人自认自己已经很是用心,自觉不会再有人能在这方面比得上他们。没想成,今日他们就撞见了对手。 庾氏确实比不上他们了解那套法阵,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没有自己调查的方向了。 明宸默默地将手中的簿册往林灵那边送,目光似是不经意似地扫过另一边厢的庾筱。 即便没有抬眼去看,庾筱也不曾错过那出身道门法脉的三位同窗的视线。 她的视线停在了簿册的最后一页,也是这份簿册中最重要的地方。 更准确地说,庾筱只看着那两个字魏郡。 庾筱以为自己心中会生出几分意外,但到她定睛看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她胸腔中升腾起的却是一种明悟。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他们颍川庾氏这边的调查结果指向了洛阳和汝南。 当然,颍川这边的一些世家子,甚至包括他们庾氏中的一些人也都陷入了这场漩涡之中,但他们所能调查到的最深处、最隐蔽的,却还是这两处。 他们原本还在想,这算不算是汝南王一脉跟晋武帝司马檐在背后斗法。 毕竟这两方,常有对峙暗害,也常有联手合作,态度时常颠覆转变,总叫人摸不着头脑,思绪多有混乱。 但如果联系着道门法脉那边的调查结果再去看这两家的应对,这件事的脉络就清晰多了。 魏郡,魏郡 不消多说些什么,只看着一个名号,就该明白了。 在司马晋之前,这一片地界可是分属于曹魏、孙吴和蜀汉。当时魏郡的主人,乃是曹魏。 而曹魏 又是司马晋一朝开国太·祖司马懿的旧主。 庾筱又想起了些她曾听说过的野史。 据传言,早期处境甚是艰难的曹魏之主曹操,曾多次向阴人借财 想也知道,曹操当年从他所寻找到的所有墓穴里借到的,一定不会只有钱财。 如果曹魏,不,既然曹魏真的在这件事情上掺了一手,那么曹魏、洛阳和汝南的目的可能就会更复杂一些了。 庾筱合上簿册,将它重新放到孟彰的书案上。 这个时候,林灵也正正巧将合上的簿册放下。 察觉到彼此的动作,林灵和庾筱同时抬起眼睑,无声对视。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即便她们自己心里很明白,如果他们双方能够合作,事情一定会更加简单明了。 看完了?孟彰先问,不等他们四人点头,就又道,你们是什么样的想法呢? 听得孟彰的这个问题,李睦、明宸、林灵和庾筱,乃至是王绅、谢礼倒还算平常,但一直像看什么热闹的桓睢却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往他那边厢看过去。 他竟没想到,孟彰居然是这样的人。 挑着颍川庾氏和道门三清法脉互争互斗不说,帮着他们彼此更清晰地认知彼此的手段和思考方向不说,还总能在举手投足间寻找到机会给旁人施加压力 第1094章 怕是,只要他愿意,旁人就甭想得到一夕安寝。 桓睢心下摇头,更狠狠地记下一笔。 他得时刻提醒自己,莫要随便招惹这位。 除非他能用雷霆手段清除一切后患。 桓睢想是这样想的没错,但大抵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在那顷刻间,他眼底有无边血色翻滚,像极了跃跃欲试的躁动。 孟彰厉害,李睦和庾筱却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 这件事所牵扯到的,远比我们早先时候所料想的还要复杂,只有我们自己,怕是没有办法真正处理它。李睦道。 庾筱也道:我们需要帮手。 要么是彼此,要么是家中长辈。总之,他们需要助力。 孟彰笑着点头:所以你们的意思是? 庾筱心下暗自放松了些。 看来,他们不是选择退避,而是选择往前的做法,很让他们这位同窗满意啊 李睦、明宸和林灵交换过眼神,又和另一边厢回过神来的庾筱碰了碰视线。 从这两本簿册就不能看出来了,虽然我们跟庾筱小娘子不是很熟悉,但彼此间做事却能够完成互补,且这一件事,暂时倒也不必劳动家中的长辈李睦先道。 庾筱也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们大家都是同窗,本也不该太过生疏,如今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正好可以熟悉一下。 孟彰没有表态,目光扫过王绅、谢礼和桓睢三人,问:几位同窗也是这样的意思? 庾筱心神急跳,但面上不显,只抬起视线看着王绅、谢礼和桓睢三人。 现下,就要看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龙亢桓氏的态度了。 如果他们是愿意尝试着接纳道门法脉力量,那么这一次就还是他们颍川庾氏一整个族群的决断;如果他们三家没有这个意思,那么这一次就只能是她庾筱所在颍川庾氏这一脉自己的选择。 王绅、谢礼和桓睢似乎也明白其中的意味。 王绅看看谢礼,又看看桓睢,最后回头对孟彰道:是的,我们也是这样的意思。说来 王绅忽然笑了一下:这还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连我都心动了。 那,庾筱又问,王绅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问过王绅以后,庾筱又偏转目光看孟彰,解释也似地笑道:我们这里,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需要这个机会。 王绅、谢礼和桓睢他们三个也都是同窗呢,不也跟我一样,没有多了解李睦他们?正正好有这一个机会,不一起来可惜了。 孟彰含笑点头,甚是理解。 庾筱重又转过头去,看着王绅三人,等他们的答案。 王绅三人没有让孟彰等太久,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阿筱你说得倒是在理。王绅道,那便算上我们三个吧。 李睦、明宸和林灵三人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但即便对面或坐或站的都是年岁不大的小郎君小女郎,他们三人也没有忘记对面这番同心到底意味着什么。 司马晋一朝顶尖四大世族合力,他们三清法脉不是没有抗衡的底气,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李睦在明宸和林灵的支持下,往更前方的白星和花萦看过去。 那不若再多加两个同窗,如何? 出身北辰阁的白星和出身瑶池的花萦察觉到了什么,大大方方地往这边看了过来。 王绅、谢礼四人也都没有意见。 可以。 道门三清法脉都在了,又何妨再多两个? 孟彰见他们达成了共识,面上笑意更深,甚至还隐隐给人几分欣慰的错觉。 那,他问,诸位觉得,这件事什么时候会有个真正的结果呢? 李睦团团看过一圈,目光停在王绅面上。 王绅同窗,你说呢? 王绅道:这个还是得看我们之间合作到底进行得怎么样,一时很难说定的。不过我觉得 该是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其实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也都知道,孟彰方才那问题,想要的并不真是确切的某个时间界限,而是他们的态度。 孟彰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真要合作,还是别有想法。 果然,在李睦也答话以后,孟彰便不再追问了,当下就道:如此,那我便再等一等吧。 他说着话,顺手就将案台上的两本簿册往李睦、王绅的方向推了推。 这个你们带回去吧,他道,好好看看,总该是能给你们之间的相互学习一些帮助的。 这一次,那两部簿册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确定的去向了,但王绅、李睦这些人等反倒是越发的慎重了。 看着这两本簿册,他们谁都没有伸手去选。 孟彰也不催促,只看着。 学舍前方对这边厢动静很是留意的小郎君小女郎们目光几次转来,很有些好奇的同时,也不免带了几分期待。 哪怕此刻孟彰附近早早被一层禁制锁住了声响,他们其实都没能听清楚内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的对话。 第1095章 总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事儿。 庾筱一咬牙,先自伸出手去,拿住了她自己呈递到孟彰面前来的那份簿册。 我们会的。她对孟彰道。 李睦也是点头,将另一本簿册收回。 庾筱和李睦目光碰了碰,心下都有了决断。 孟彰也不大理会。 事情既然都交出去了,那他耐心等结果便是,整日翻来覆去地琢磨各家的反应可不是什么清闲事儿。 但不大理会,不代表孟彰对他们几家所做的事情就不了解。 小海螺的声音在孟彰耳边响起。 孟彰将小海螺从随身小阴域里拿出来,也没有摆到耳边去细听,就是拿着手里,将小海螺倒扣在掌心里。 过不多时,又是一本簿册从小海螺里滑落到孟彰的掌心。 第368章 孟彰脸色很有些异样。 他翻开簿册,果不其然,里面一条条罗列的,也是颍川陈氏那件事。 仔细说来,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搜集到的消息也并未曾脱离那两家的范畴,但算是有些可取之处。 起码,杨三童这边送过来的消息里,关于帝都洛阳这边的就详尽精细了很多。 我已知晓,孟彰对着小海螺向那边回道,且放心,这件事必定会有一个交代,绝不会那么轻易翻篇过去的。 小海螺又是传了几句话出来,然后就沉寂了。 孟彰重新将那小海螺收起,一时盯着面前的那本簿册。 很快,他将这簿册收在袖袋里,合眼入梦去。 站在小院柴门外,孟彰抬手,在上面叩了叩。 说起交代,再没有里面的人以及和他一并遭罪的那些人,更有资格讨要了。 柴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孟彰抬眼看去,陈平安就站在院门边上,躬身对他作礼而拜:老师。 没有进屋,孟彰和陈平安直接就在院子里坐下了。 这些你且看看。 孟彰将三本簿册递了过去。 不错,就是三本。李睦、明宸那道门法脉整理出来的,庾筱那颍川庾氏整理出来的,还有杨三童才刚递送到孟彰面前来的,都摆在了陈平安的面前。 陈平安似乎也心有所感,什么都没说,当下就将三本簿册都接了过去。 他看得很是仔细,一页页翻得缓慢,孟彰也不催他,就坐在陈平安对面等着。 待陈平安将簿册翻得差不多了,孟彰才将今日里童子学学舍发生的那些事情说道出来。 你可还有需要补充的?孟彰最后问。 没有了,陈平安摇摇头,老师考虑得比我周全。就是有一点 他抬眼看定孟彰,问:除了陈家那位小郎君以外,其他折在这件事里的那些,都有着落了吗? 有。孟彰回答道,这事你不用担心,他们接下来必是能得到相应的优待的。 优待?陈平安初时还有些没想明白,他看向了孟彰。 孟彰没有开口,只是将目光投落在陈平安手边的那三本簿册上。 陈平安琢磨了一阵,也终于是有些理解了。 是了,既然这件事已经宣扬出去,那么不论其他人要做些什么,就必须得给予他们优待,这优待越多越好,越重越好。 他虽这样说的,也想明白了些其中的弯弯绕绕,但陈平安面上却不见什么喜色,反倒还更疏淡了几分。 他随便拢了拢那三本簿册,将它们扔到一边,只问孟彰道:老师,今日我们要学什么? 孟彰没有像往常一样掏出什么书籍来,他仍在那里坐得稳稳当当。 琴、棋、书、画、射、御 你想学哪一样? 陈平安愣了愣,才问:老师,我不是只是个蒙童吗? 琴、棋、书、画、射、御?这些东西,真是他一个蒙童要学的?是他一个蒙童能学的? 孟彰倒是平淡:蒙童也需要陶冶情操。 陈平安不是很懂,但他也不是愿意让到手的机缘白白流失的人。 敢问老师,陈平安慎重问,御这一门,是学的什么? 御是指的驾驶战车。我们有些时候也要自己冲阵杀敌,战场上什么情况都可能会发生,谁也不能保证负责替我们驾驶战车的亲卫一直都在。 陈平安有些失望。 孟彰又道:但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法门的开拓,御渐渐地也包涵了更多的东西。 譬如说?陈平安重新打点起了精神。 譬如说,孟彰笑了起来,战马、灵兽、旗下部卒等等也都是御的一部分。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但他忽地想到了什么,看向了孟彰。 老师,我如今也只是个蒙童,便是能学御,大抵也就是学些基础,更精深的东西,是不是 对。孟彰点头,仍笑问他,你想学些什么? 陈平安定定看了孟彰一阵,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深深向孟彰躬身拜下:老师,学生想学御中关于培养、御使灵兽的部分,求老师成全。 第1096章 可。他听到孟彰的声音从前面飘了过来。 只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孟彰就又道:但我的教学可能会跟其他人有很大的不同,你也能接受? 自然。陈平安毫不犹豫回答道。 孟彰点点头,抬手一拂:既如此,那你就去吧。 陈平安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到他心神重新收敛,定睛去看周围的时候,却只望见一片灰暗死寂的地界。 这里是哪里? 陈平安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感觉到脚边传来一阵熟悉的吱吱声。 他下意识低头去看,果真就看见了一只无比眼熟的老鼠。 老鼠一身灰色皮毛,倒是跟这个世界很是融洽。 陈平安盯着这头灰鼠,灰鼠也正抬着眼睛看他。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陈平安,这里是哪里?你到底做了什么? 陈平安都还没来得及应话,忽然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爆裂、恐怖的嘶嚎声。 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要寻找地方隐蔽。 灰鼠见他动作,也机灵地跟上了上来。 我也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必须得找地方躲避 孟彰独自一人坐在小院中铺展开的草席上,笑看在那方梦境世界中鸡飞狗跳的一人一鼠。 不论你们早先是个什么样的相处模式,多经历几回生死险境,多合作几次,默契、配合乃至感情都不会差得了 自这一日起,陈平安就开始了他特殊的陶冶情操课程。而孟彰作为他的蒙师,也不断地记录着相关的情况,整理其中经验,好给后来更多的学生做好安排。 所有人都有他们要办的事情,日子便显得紧凑了许多。直到这一日,天地间比之寻常时候净粹许多的元气唤回了孟彰的一部分心神。 他抬眼,坐在白莲莲台上看看天上的苍蓝阴月,又看看阳世天地之外那寒凉太多的皎洁明月,沉默半饷,忽然想起了什么。 是了。他抚掌,今日是十月十五。 十月十五,在这方天地这个世道里,或许不会有人多在意,无论是阴灵还是生人。但在孟彰的前生,这一日却是个特殊的节日。 十月十五,下元日。 孟彰前生里,炎黄一年中有三个对于阴灵来说甚为特殊的日子。 清明、中元和下元。 不过这三个节日里,除却清明以外,中元和下元与欠缺的上元一同,都是道门敲定下来的节日。 上元的天官赐福,中元的地官赦罪,下元的水官解厄。 不过那都是传统,到了孟彰所在的后世,因为外来的种种冲击以及世事变迁,除了上元和中元还算是被重视以外,下元几乎没有了生息。 下元日,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孟彰想了想,合眼入睡。 梦湖之中,孟彰站在龙舟上遥遥看着外间的无边梦海。 他取下了龙舟上安置着的灯盏,看着灯盏中静静燃烧的火。 此世不是往世,此间也不是往昔天地,祖皇禹帝陛下也未被尊为水官大帝,但,藉此佳日,他也不是不能尽兴而为。 孟彰低头,对着灯盏吹出一口气。 灯盏中的火焰被风带起,小半个身体飞出灯托。露在外间的这一部分火焰当下就散作无尽的火星,向着无边梦海中散去。 每一点星尘都散入一方梦境世界之中,不论那梦境世界的主人是阴灵还是生人。而随着这些流星一般的星尘在梦境世界中滑过,自有灵光从梦境主人心神间亮起,驱散一片迷雾。 他不是水官大帝,也没有那等的大伟力,可以用水元洗涤天下,消解厄气、恶气,但生灵的智慧,本身也是他们自己最大的仰仗。 得这一片灵光照耀心神,破除迷障,他们自己也就能为他们找寻到生路。 孟彰擎着灯盏,耐心等待着。直到大半夜过去,月轮向着西边沉下,他才将灯盏重新安置在龙舟上,自己转入龙舟的船舱里沉沉睡去。 孟彰一时兴起,一时兴尽,行事由心,全无挂碍,睡得坦然也安稳,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一片厚重的金色功德云无声无息地没入他那一身气数之中。 炎黄人族祖地中,有祖皇从沉睡中醒来,转眼往阴世天地的洛阳看了过去。 只是还没等他看清,眼前忽然升起一片薄薄的水雾。 要不要护得这样紧?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呢。说来,他也不是那种见不得后辈出息的先祖啊,为何如此防他? 禹皇很有些无奈,挥了挥手,散去眼前薄雾。 我也没做什么吧?何况,这也真没什么大用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都已经尽知了。 时间长河的下游处,正拿着扇子在炉前轻轻扇着火的娘子笑得很是温婉。 晚辈知道。晚辈此举,原也不是要遮掩禹皇陛下些什么,只是想要向禹皇陛下你表明一下晚辈的态度罢了。 禹皇沉默须臾,叹气问:道门有哪里不好吗? 炉前的娘子笑意不减,却摇头:自然没有。只是 我家兄弟中,有两个已经入了道门,就不必要再带上我这最后一个弟弟了吧。我这弟弟忙活这么久,才似是在这一世有超脱证道的希望,还请禹皇陛下准他顺心而为。 第1097章 禹皇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你们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我确实也不好坏了你们的事。只不过 禹皇又往阴世洛阳那边看过一眼:你们真觉得这样能成? 你们该知道,太过顺遂的人生,其实不利于道心。道心不坚,修行者很难走到超脱的。 炉前的娘子面上温婉的笑意淡了淡。 没办法,我家这弟弟,早年间的经历太坎坷了,轮也该轮到他顺心,不是吗? 老话确实没说错,玉不琢不成器,人不经历过磨砺也不长进。可当一个人已经经历过常人所不能想象的磨难以后,又如何还要要求他得再走过那般艰苦的道路? 真当转生几次,一切就能洗得干干净净的吗?真要是一碗汤有这般的能耐,她这个煮汤、送汤的还能不知道? 这就是你们的意思?禹皇不跟炉边的娘子争论,只又问道。 他虽问得含糊,但禹皇相信孟娘子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又问的都是谁。 自然。娘子安静地笑道。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也就是这一顷刻间,阳世安阳郡中的孟府、茅山的阳明观,都有人扬起唇角,露出个一模一样的笑来。 第369章 禹皇看看时间长河的这边,又看看时间长河的那边,心下越发地感慨。 明明这些人神魂深处、真灵之外的迷障还在,记忆亦被封锁,他们竟也能这般毫不动摇地为孟彰落实他们早先时候的种种安排,排除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实在是了不起。 那一瞬间,禹皇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起伏。 孟婆他们如此执着、坚定,而孟彰本身的积蓄也已经到了临界点,超脱的可能性很大,既然如此,他要不要也顺手帮一把,结个善缘? 禹皇盘算半饷,又看了一眼孟彰周身缭绕的火气,到底摇头,舍弃这个诱人的主意。 倘若燧皇还没有出面以前他就站出来,那是没什么问题的。可燧皇已经出手,他再掺一脚就有问题了。 罢罢罢,禹皇摇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们自个拿主意就是了。 时间长河下游的娘子客气拜得一礼:多谢禹祖成全。 饱睡了一场的孟彰还没有睁眼呢,就先发现了自己身上的不同。 他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直接就看向了自己头顶的虚空。 那亦是他一身气数所隐匿的地方。 竟是功德金光吗?孟彰低低自语一句,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更多的还是琢磨这份功德金光该用到哪处。 又或者像以往那般先收着? 孟彰摇摇头。 这些功德金光,或许是时候该派上用场了。 他心神返照,目光更是一时落到了神魂中的那枚褐色草种上。 随着孟彰心神落定,他自身气数中收着的大部分功德金光一时翻滚,源源不断地灌入褐色草种中。 褐色草种原本安静蛰伏的胚芽先是动了动,就像是刚刚睡醒的人从床榻上坐起,大大地抻了个懒腰。随后,那胚芽直接戳破了种皮,快速地抽芽生长。 草根、草茎、草叶 到得草种彻底长成时候,却是一株艳红花瓣反卷似龙爪一般的奇花。 奇花长成,也不过是在孟彰心神中静默了片刻,就像是历经了千载岁月一般,花瓣蜷曲凋零。 到得奇花彻底枯萎,原地只有一枚枚褐色的草种。 孟彰将这些草种收拢过来。这些草种并不多,他只一眼扫过去,便知道有多少了。 虽然说,单单是一轮的生长,孟彰手中的草种就从一颗变成了数十颗,收获很是不俗,但孟彰并不是很满意。 无他,实在是就这点数量,远远不够。 孟彰心神又是一动,将那数十颗褐色草种尽皆推送出去。 那些草种就像是乡人抛送到土地里一样,在片刻的安静一壶,又开始汲取孟彰的功德金光,快速生长壮大,生叶开花、花落结果。 一轮又一轮的长养,孟彰手上的褐色草种终于突破了三千之数。 差不多了。 孟彰停下了催生、长养褐色草种的动作,将那些草种收拢起来。 还不够他也没有办法,他身上可以动用的功德金光都已经耗用去五成了,剩下的五成还得留着。 后面这三千草种真正在这阴世天地里扎根时候,还要用的呢。 真将那些功德金光尽数用在催生草种这事上,后头这些草种的生长可就难了。 尽管孟彰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可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在童子学学舍里的学习。 等他找到两位无常的时候,两位无常还很有些不明所以。 忽然联络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才刚刚碰面,白无常谢必安先就看定了孟彰问。而黑无常范无咎则皱着眉去探查孟彰周身,确定孟彰周身的气机纯净无暇,没有沾染上任何的污垢。 孟彰当下就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一问两位无常兄长近日在阳世天地那边厢的进展呢。 他顿了顿,又道:两位无常兄长不是说要在阳世天地里彰显阴神的声名吗?我心里总惦记着这件事,又想着时间应该是差不多了,便招了两位兄长来问一问。 第1098章 两位无常先是一愣,旋即放松了些。 原是为了这个,我们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呢。白无常谢必安道。 也莫要怪祂们大惊小怪,实在是孟彰主动联络祂们的次数并不多,每次都是祂们找过去的。这次忽然由孟彰主动,祂们自然就担心了。 白无常谢必安想了想,将近来祂们在阳世天地那边厢的进展都跟孟彰说道了一遍。 这些时日以来,我们很是拘拿了几个强人,也算是在阳世天地那边厢留下了些事迹,如今九州十地里,基本都听说过我们兄弟几个的名号了。 黑无常范无咎看了孟彰一眼,也道:说起来,事情能办得那样顺利,也需要多谢孟昭和孟显两个,他们帮了很大的忙。 白无常谢必安也连声道:很是。虽然我们只是拘拿人,但连带掀起的很多麻烦,都是他们两个帮着搭手处理的。若没有他们两个,我们兄弟现下还得头疼呢。 孟彰自豪地笑了起来:我家两位兄长本事确实了得,尤其是在这些跟各方打交道的事情上,更不例外。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也跟着笑。 孟彰看了看两位无常阴神,说道:说来,两位兄长既是要谢,那我可否替他们问上一问? 这个倒也无妨,但阿彰你想要知道什么?白无常谢必安问。 孟彰没有犹豫:我知道各位阴神兄长有意在阴阳两界之间寻找沟通两方天地生灵的神官,只不知道,他们二人,是不是也在诸位阴神兄长的考量之中? 白无常和黑无常对视一眼,面上笑意更深:在的。 孟彰放松了些,又问:那他们现在,算是过关了吗? 两位无常显然很喜欢孟彰这坦然直接的态度,当下也就道:我们这一关是过了。 孟彰心下了然。 所以,大兄和二兄基本已经被确定纳入地府这边的阴神体系里了。就是不知道两位兄长能够在这个体系中坐到什么位置而已。 多谢两位兄长。孟彰微微低头,替孟昭、孟显两人道谢。 白无常谢必安摇摇头:这本就是他们应得的,谢什么。 黑无常范无咎看他一阵,却是问道:你也不全是为了他们两个才找我们的吧?是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两位无常齐都看住了孟彰。 从祂们的眼中,孟彰能够感受到某种激越的期许。 孟彰抬起手,打开,露出掌心处躺着的褐色草种。 这是?白无常谢必安死死地看着褐色草种,孟彰甚至能从祂的双眼中看见一抹奇诡的艳红。 这是一种奇花,孟彰道,我打算将它们种在黄泉路畔。 听得这话,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方才将目光从那枚褐色草种上拔出,转头对视了一眼。 它们?白无常谢必安问,你手上到底有多少这样的草种? 顿了顿,祂又问:似这样的奇花生长不易,要让它生根发芽,尤其是要让它们在短时间内派上用场,所耗费的资粮必定不简单,也必定不少。阿彰你 你一定要这么着急吗?慢慢来也是可以的啊。 孟彰叹了一声,说道:我是可以不着急,它们也可以不着急,但整个地府体系,却须得它们来点缀。 点缀 两位无常咀嚼着这个词语,理所当然地捕捉到了孟彰的另一重意思。 孟彰点头:这株奇花又名彼岸花,有接引阳世天地阴灵之能。有它们在黄泉路畔开遍,该是能省却两位兄长许多力气才是。 更何况,眼下阴世地府这里缺人。 很缺。 白无常谢必安犹自稳得住,黑无常范无咎已经站起身来了。 我们现在就走吗? 在接引阳世天地中的诸多滞留阴灵这件事,最为忙碌头疼的,还是要数祂。因为祂所负责缉拿的,都是罪孽在身的恶灵。 这些恶灵凶狠肆妄不说,数量还很多。 黑无常范无咎虽然甘愿兢兢业业完成自己的工作,但这不代表祂不觉得劳累。 有彼岸花接引,祂能轻松很多。 就算彼岸花无法引渡恶灵也没关系,只要它们能接引阴灵,它们就是在帮忙消减白无常那边的负累,让白无常谢必安可以腾出手来帮祂。 白无常谢必安摇了摇头,跟着站了起来。 孟彰道:对,我们现下就可以走了。 黑无常范无咎对孟彰伸出手,准备带他一程。 孟彰摇摇头:我自己也可以。 黑无常范无咎就没有坚持。 没有惊动任何人,孟彰跟在两位无常后头出了孟府,一路往黄泉路那边去。 黄泉路终年弥漫着一片白雾,白雾囚锁天地四方,难以分清上下左右。 孟彰在鬼门关后头显出身形时候,当即就有一道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 阿彰,你过来了? 孟彰循着声音看过去,果真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孟彰敛袖作礼而拜:郁垒兄长、神荼兄长。 第1099章 在关门上显出身形的两位门神对孟彰招手:既然过来了,不妨到上头来坐坐? 孟彰拒绝了两位门神的好意:我有事情要忙呢,待回头得了闲再和两位兄长叙话也不迟。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往孟彰左右的两位无常看了一眼。 也行,你们忙去吧。郁垒道,我们这边不着急。 到孟彰转过身去,背对着鬼门关查看黄泉路上的情况以后,郁垒和神荼面上的神色才动了动。 是阿白跟阿黑找上阿彰去的,还是阿彰找到阿白和阿黑的? 第370章 神荼望着孟彰和两位无常阴神远去的方向,公正地还给两位无常阴神清白。 应该是阿彰找的阿黑和阿白。祂道,细说来,阿彰这段时间真是生前死后都难得拥有的清静时候,阿黑和阿白不会轻易搅扰他的。 郁垒沉默半饷,也是叹气道:你说得倒也是。所以这真是阿彰静极思动了? 神荼摇头:谁知道呢?或许,也算是天人感应吧。 天人感应郁垒摇摇头,祂身下的鬼门关中有一股气机蓄势待发,准备准备吧,我们这些阴神,或许也到了再往下迈出一步的时候了。 神荼没有任何动作,但鬼门关那股正在积蓄的气机却是陡然暴涨了一倍。 我们不是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么?就算眼下的进境比我们早先推算的快了许多,又有什么妨碍? 在鬼门关这一股气机将起未起之时,阴世天地的各处,也有一股股气机显化。 这些气机勾连阴世天地诸多道则,与阴世天地同呼吸共频率。如今不过是堪堪显化罢了,还没有更多的变化,这方阴世天地中就已经像是背负了沉重的枷锁一般,又像是主人家终于又将目光投注过来一样,整个天地都厚沉了许多。 黑无常与白无常对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跟随在孟彰身后。 孟彰走出了鬼门关,真正地踏上黄泉路。 说来,这还真是他第一次行走在这条特殊的道路上。 当年他过世时候,乃是孟梧亲至将他带走,坐的是孟梧这位安阳郡城隍的车驾,走的也是阴路,是各方阴域的间隙,与眼下可不一样。 茫茫白雾簇拥过来,笼罩着他圈围着他,孟彰不过才刚刚在这条道路上走出十来步,就感觉到那白雾似乎已经从他的魂体周身沁入到他心神的内部。随之开始动摇的,是孟彰的种种情绪。 喜、怒、悲、哀、忧、恐、惊,七情被撼动,记忆便也开始翻滚 孟彰停下脚步,闭目返照心神内部。 静静体悟片刻自己此时的状态以后,孟彰一直自然垂落的双手开始动了。 他左手抬起,手指虚虚并拢,做一个承托的姿态,而右手则是伸入左手掌心之中,做持拿之势。 随着孟彰右手手指捻动,原本孟彰空无一物的左手掌心上,竟果真出现了一颗颗褐色的草种。 不错,那正是曼珠沙华的种子。 孟彰掐住彼岸花的草种,随手向外抛洒。 草种飞散着跌落白茫茫、看不出土壤颜色的土地之中,就像是落入最适合它们生长的沃土那般,快速地抽芽、生根。 孟彰才堪堪迈出一步,那些早先从他手掌中脱落的褐色草种就已经变成了一株株翠绿的单叶奇葩。 孟彰再往前迈出一步,手中便又是一把褐色草种散出。 于是,一株株单叶的奇葩便快速在这黄泉路上铺展开来。白茫茫、单调死寂的黄泉路上,由此仿佛平添了几分鲜活。 但这却还不是黄泉路上最大的变化。 随着一棵棵曼珠沙华长成,以黄泉路为中心,有莫名的涟漪渐渐成形。 是情绪的涟漪。 跟在孟彰身后的两位无常哪怕早就已经有所猜想,但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 这果真是河的力量啊。白无常谢必安慨叹也似地给旁边的黑无常范无咎传音道。 黑无常范无咎也回道:这也只是河的雏形而已,想要真正在这阴世天地中看见河,还有得等呢。 白无常谢必安就笑:不过就是等一等罢了,有什么?我们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黑无常范无咎一时亦失笑:是了,是我糊涂了。 两位无常都没说错,这一点动荡的涟漪,即便本质极高,但也只是个开始而已。 涟漪渐渐密集,渐渐汇聚,最终,啪嗒的一声轻响传出。 那些从阴世天地各处汇聚而来的目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过去,却看见了一滴浊黄的水珠。 这滴水珠不曾映照出任何的辉光,但当它出现在生灵的视线里、倒映在生灵的心神中时,不论修为境界,不论种族层级,所有生灵的心中都激荡起了情绪的涟漪。 喜、怒、悲、哀、忧、恐、惊,七情尽皆被牵引。而随着七情浮动,他们那些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记忆也开始颤动。 尘埃被拂落,曾经被镇压、被无视的细微悸动又重返心头,在心头徘徊,颤动神魂 更重要的是,这些牵引和变化都来自天地,并不是谁人有意而为,在筹谋或是算计着些什么。 第1100章 无数人再坐不住,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往后倒退,恨不能让那长在黄泉路边的翠绿奇葩直接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心神间。 可是,那单叶奇葩却始终在他们眼前、心间滞留,挥之不去,忘之不却。 一滴,一滴,又是一滴,更多的浊黄水珠成形,在那些曼珠沙华的根茎处沉积,大大小小的水汪渐渐成形,但却都被遮蔽在曼珠沙华的阴影下,没有多少存在感。 孟彰低头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迈步。 一株株的曼珠沙华跟着孟彰铺陈而去,到孟彰那承托的左手掌心彻底空了的那一刻,孟彰脚下走过的那一段黄泉路已经铺出了一片鲜活的绿。 孟彰也第一次停下了脚步,回身去看他走过的那段路。 那一段路不是很长,总共不过五百步,但孟彰却知道,比起方才来,这短短五百步的路途可谓是凶险了许多倍。 随着孟彰回头,两位无常也停下脚步,回身去看来路。 但不同于孟彰,这两位无常的目光一直望到了视野的尽头鬼门关外。 鬼门关外,不,是阳世天地各处,都有虚淡的阴灵冒出,向着这边飞了过来。他们的双眼蒙蒙茫茫,似乎没有任何神光,又似乎是心神过于沉醉,以至于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这副木愣茫然的样子。 开城关。鬼门关上传来门神的喝令。 沉重的城关处传来被推动的闷响,关门被打开。 它的速度不快,甚至很是缓慢,但这完全不影响关外那些自阳世天地各处涌过来的阴灵的靠近。 就在这些自发靠拢过来的阴灵将要迈过城门的时候,两位门神向两位无常的方向喝了一声:请路引。 两位无常当即抬手,各自放出一道神光。 玄黑神光和冷白神光相互环绕追逐,终于在即将形成阴阳道纹以前,合作一本书册。 这本书册当空一展,分出一道虚影投向鬼门关位置方才重新化作神光回到两位无常处。 鬼门关上的两位门神见得那本书册,却不伸手,而是同时抬手虚虚点出。 那本书册当空变幻,化作一面旗幡高高插在城门前。 每有一名阴灵从鬼门关的城门处走过,那旗幡便会在他的眉心处落下一缕无色无形的神光,亦即是这名阴灵进入阴世天地的路引。 也唯有拿着这一页路引,阴灵才能够真正走过鬼门关,踏入黄泉路。 当然,这路引可不是阳世天地里那些大大小小国家官衙给各自所属生民出行时候所发下的那些路引。 这些路引来自阳世天地本身,它远比那些国家官衙所下发的出行路引简单,也比它们纯粹。但凡是生在阳世天地里、亡在阳世天地里的,在第一次踏过鬼门关的时候,都能得到这样的一份路引。 鬼门关的大门越开越大,那些从阳世天地那边厢源源不断涌过来的阴灵却是多而不乱,他们一个个拿着路引,穿过鬼门关的门户,走上了黄泉路。 孟彰和两位无常仍旧站在原地,未曾避让,看着那些阴灵走近。 有阴灵越过了孟彰和两位无常,表情茫然地往前继续行进;有阴灵在中途无法坚持,走出黄泉路的范围,走入了曼珠沙华之中;更有甚者才刚刚走过鬼门关,就无知无觉地走入曼珠沙华之中去。 曼珠沙华仍旧静默地生长,似乎完全没有在意那些靠近的阴灵,但那些阴灵却都没能坚持太久,一个个眼神、面上越发空茫。 站得久了,他们都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忘记自己的来历,忘记自己的过往,只一味地沉浸在不住汹涌翻滚的七情情绪里。 沉积在曼珠沙华根部、遮蔽在它影子里的那些水汪却是无声无息地壮大,将那呆呆站立在曼珠沙华侧旁的阴灵们渐渐吞没。 有一部分阴灵情绪足够浓烈,心志足够偏执坚定,能抵挡得了那些水汪的侵蚀与吞噬,在不大的水汪里载沉载浮。 但更多滞留在曼珠沙华旁边的阴灵却是承受不住,只能被水汪消解成一滴滴的水珠,补益、壮大水汪自身。 可以想见,随着这些曼珠沙华的扩张,随着更多更多的阴灵沦陷在这些水汪里,成为曼珠沙华和水汪壮大的资粮,这黄泉路旁必得增添几分风光。 随着筛选的进行,一缕又一缕的阴德金光悄悄没入孟彰的气数之中。 这些阴德金光是一缕一缕投向孟彰,虽然因为数量的庞大渐渐有积攒成一片的趋势,但比起成片成片降下的功德金光来,却是低调得多了。 孟彰只看一眼,便暂且将这些阴德金光储留,以备日后调用。 多谢两位兄长成全。孟彰回身,对两位无常拜了一礼。 两位无常避让开去,不愿受孟彰这礼。 阿彰,你这话不对。白无常谢必安先道,然后对着孟彰带上疑惑的眼笑道,我们这该是相互成全才对。 第371章 在两位无常的身后,还有一尊尊阴神显出身形,含笑看了过来。 郁垒、神荼、牛头、马面、陆判、黄蜂、鱼尾 看着这些阴神神尊们深表赞同的面色,孟彰顿了顿,旋即笑开:这确是我想错了,还请诸位兄长原谅我这一遭。若不然,诸位兄长罚我一回? 黑无常范无咎抬手,遥遥轻敲一下孟彰的脑门。 第1101章 行了。祂道,罚过了。 孟彰失笑摇头,却也很愿意将这件事揭过去。 他张目望了望这条黄泉路的前方与后路,问身边的这些阴神道:诸位兄长,如今酆都地府在阳世天地生灵之中,进展如何了? 一众阴神面面相觑片刻,最后由十大阴帅之首的鬼王回答他。 已经有一些声名了,但是 没等祂将话说完,孟彰及一众阴神神尊的耳边便响起了一句话。 阿彰,你既好奇,不若自己亲眼看一看。 白无常谢必安、黑无常范无咎、郁垒、神荼等一众阴神先是悚然一惊,等认出声音的主人后又很快放松下来。 祂们执手,遥遥对着上方虚空一拜。 我等见过大兄。 大兄? 孟彰慢了一拍,才执手行礼。 有资格能被诸位阴神神尊称作大兄、受祂们奉礼的,遍数整个阴世天地,也不就只得一位。 阴世天地阴神神尊之首阴天子。 诸位兄弟不必多礼。 话音落下的同时,更有一股阴风吹拂而过,将祂们这一众阴神等全都搀扶起来。 但比起祂们来,孟彰还感觉到从上方传递过来的一股力道。 下一刻,他便发现他自己站立在云头。而在他前方的,则是一股磅礴、庄重的意志。 是的,仅仅只是意志。 阿彰莫要见怪,那股意志又道,我现下还忙着,腾不出身来见你,便只能这般与你一会了。 孟彰连忙摇头:无碍,无碍。不过是些许小事,大兄你既忙着,那便不必理会我,且放我自己来就行了。 阴天子似乎是笑了一下,连那被意志镇压了的虚空似乎都轻松欢快了许多。 没事,只这一点的闲暇余兴我还是能腾挪出来的。阴天子笑着说了一句,重又将方才的话题捡起,阿彰你要亲眼看一看吗? 孟彰按捺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阴天子答道。 孟彰便不再拖沓了,他又是一礼:如此,便烦劳大兄了。 小事尔。阴天子说道一句,又提醒他,且准备好了。 孟彰才刚点头,就感觉到一股柔和的力量贴近了他的心神,在轻轻的一叩以示提醒以后,那股力量就将他的心念脱出魂体之中,更承托着他一路走过茫茫渺渺的虚空,投入一处奇异之地。 待到孟彰重新显化身形,张目往前方看去时候,便见眼前映照一方浩瀚星海。 星海之中,有星辉薄薄蒙蒙,层层叠叠之间,显出十二分的璀璨与瑰丽。 孟彰还未来得及感叹眼前的奇景,就听到了细细碎碎、混沌又清晰的声音。 阴世天地之中,果真有阴神的存在吗? 真的有阴神?那阴神是怎么样的?祂们是传说中的神尊吗?祂们真的能管得了那些世家大族? 阴神!果真是有阴神的吧?!如果真是有阴神,那祂们是一个两个,还是数十个数百个?祂们的数量有多少?能做到些什么?给祂们奉香、敬拜、供奉的话,祂们能给我们些什么呢? 哼,阴神?!就算阴世天地中有阴神神尊又如何?!也不见祂们捉拿去什么恶鬼?如今这天地,跟往日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同。这阴神存在还是不存在,又有什么区别? 阴神?地府酆都?是跟县城里头的衙门差不多的吧?先前好像听说过,有阴神神尊行走天地缉拿、拘捕恶鬼凶魂?这般说起来,或许这些阴神神尊们其实是比县城里头的衙门要好一点? 不过看那些老爷、郎君、相公的样子,这些阴神神尊就算有用也顶不上什么用场。反正是管不住那些大老爷的 太多的声音、情绪落入了孟彰的感知之中。 偏生这些声音与情绪杂乱归杂乱,细听去却也很清晰,也独立,不会混在一团叫人完全无法理解。 可也正因为如此,这些接连冲击孟彰心神都情绪和声音才挤得孟彰脑袋一阵阵发胀。 他不由得保住了自己的脑袋,极力去梳理、区别那些声音和情绪。 那阴天子在旁边看着,并未阻止,直到孟彰的承受力被渐渐逼到极限,祂才抬手,在孟彰身外洒下一片幽明神光。 孟彰缓过劲来,却没有去看跟着出现在他不远处的那股磅礴意志,而是定睛望着那片星海。 这些孟彰问道,都是阳世天地中所有听闻、知晓酆都阴神的生灵灵应所化? 对。阴天子回答他,也不遮掩,知道的,是被点亮了的;不知道的,就都被淹没在明光之后的黑暗里。 阴天子仔细地跟他解说。 在这些被点亮的灵应之中,光越是透亮、纯正,便越是信重、赞许和支持我酆都阴神。不过想来你都应该看出来了,即便阳世天地里的生灵对我酆都阴神不再是闻所未闻的状态,他们也没有多信任我们。 他们对我们,只是知晓而已。阴天子低低叹了一声。 第1102章 孟彰看着前方的浩瀚星海,一时静默。 大兄。他唤了一声。 阴天子的目光又多分了一些投落在孟彰的身上。孟彰自己能够感知得到。 阳世天地里的生灵对阴神的信重与支持,最高最重,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孟彰问。 最高、最重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吗?阴天子沉吟了一下,才回答孟彰道,我其实也不知道。 孟彰难得地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 是了,他竟是傻了。 那些阳世天地的生灵中,就没有出现过这样最支持、最信重酆都各位阴神的一个,又要让阴天子怎么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在你的推算之中呢?孟彰问。 在我的推算之中吗?阴天子沉吟了一下,方才回答他,即便未有到大日一出、群星无光的程度,也该是到月轮的样子吧。 月轮吗?孟彰低眉,小声重复道。 阴天子似乎是点了点头:总不能全都是眼下这样子吧。 祂很是嫌弃的样子啊 孟彰心下明了,重又看向了那片浩瀚星海。 这个是不能着急的,得慢慢来。他道。 日久见人心,时间,其实也是一项让人无法反驳的证据。 我知。阴天子又道,所以我现在耐心得很。 孟彰在心下笑了一笑,面上却不显。 关于这件事情的后续,孟彰又问,大兄有安排了吗? 孟彰还真的很有些好奇,但他多少还算是有分寸,没有询问阴天子后续的具体安排,而只是问有还是没有。 他将主动权交付给了阴天子。阴天子若想要跟他细说,自然会继续往下说,若是觉得不好告诉他,便也不需要多说些什么,只给出一个简单的说辞 孟彰的这一重心念才刚刚浮起,就听到了阴天子的话。 后续是有的,但是比较棘手。 听到这里,孟彰便以为这就是结束了,没想到下一刻他又听到阴天子的声音。 我们打算分两步走。阳世天地这里,我们会继续出手,不论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来历,什么样的修为,只要他们生机断绝,我们都会尽力将他们的魂灵接引入阴世天地之中。 说到这里,阴天子似乎往孟彰早先种下的那片曼珠沙华看过去一眼。 如果说早先时候,我们还没有那么多的人手,需要后续再招揽的话,那么现在这人手的缺口就缩减了大半。 阴天子道:阿彰,你这回是真帮了大忙了。 孟彰跟着阴天子的视线看过去。 他看着那些挤在曼珠沙华侧旁,一边融化消解、一边凝聚重现的阴灵魂体,也是叹了一声。 还是太少了些。他道,只有三千株曼珠沙华,着实不太够用。 岂止是不太够用那么简单呢?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尤其是在前一批被曼珠沙华牵引的阴灵魂体没有完全被消解以前,曼珠沙华对于其他远离它的阴灵魂体的牵引力大大削弱的情况下。 也就是那些被隐匿在曼珠沙华影子里的一片片水汪,能够对曼珠沙华消解阴灵魂体有些帮助了。 还需要再多一些孟彰道。 阴天子倒是更平和一点。 或者说,祂以及一众阴神神尊们的耐性早就被当年的封印、镇压磨砺出来了。 不必着急。阴天子安抚孟彰道,似彼岸花这等异葩奇株,本来也不是那么好养的。 说实话,方才孟彰一下子掏出三千彼岸花花种播撒黄泉路旁的时候,莫说是其他的手足,就连阴天子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祂们是由阴世天地所孕育的神尊,与道同在,与天地共生,备受天地厚爱。所以即便彼岸花也是头一次出现在阴世天地里,在今日以前压根没有人知晓它的存在,它的威能和神异,到它们真正在这黄泉路旁扎根的时候,所有阴神也都已经从天地里取得了它的信息。 也正因为祂们都明了这些彼岸花的好处,所以祂们一众阴神等才更深知这些彼岸花的难养活。 奇花异株总是娇贵,比不得漫山遍野里生长的野草杂花那样生命力旺盛。 尤其第一株奇花异草长成的时候,更是如此。 盖因它们本身,也是道的一种显化,也是道的一种补全。 想到这里,阴天子定睛看了看孟彰后,眉头一下子就皱起来了。 你是拿自己的功德养出来的?阴天子问。 如果是功德,那么一切就再明白不过了。 对于天地万物来说,功德就是能让他们心想事成的好东西。尤其是功德越多,效果就越明显。 孟彰知道瞒不过阴天子,便很干脆地点头: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它们生长发芽。 本来就不知道曼珠沙华生长发芽需要些什么,又需要注意点什么,还想要在短时间内培育出足够多的种子,更想要让这些种子在更短的时间内生长扎根 想要完成这样的妄念,不动用功德,怎么可能做到? 第1103章 孟彰又笑了一下:而且,我也没有亏损啊 他对阴天子那股意志抬起了手。 在他那抬起的手指指尖处,一缕一缕的阴德金光快速聚拢壮大。 阴天子似乎是叹了一声:阿彰,你比我们更着急,为什么呢? 孟彰静默少顷,也对阴天子回以同样的坦诚。 因为我不想要让阴世天地、酆都地府再出现其他的波折了。 那还未在这方天地里出现的佛门,那同样还不见踪迹与传说的地藏王菩萨以及祂的《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 他们一直在孟彰的记忆中浮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哪怕阴神正位阴世天地已经成为大势,哪怕各位阴神神尊们正在步步稳当地迈向祂们筹谋已久、期待已久的未来,孟彰依旧不能放心。 鬼知道佛门什么时候会来到这里,还是尽快将该落到实处的东西做好,将该到手的东西收好才稳当。 阴天子的目光在孟彰身上徘徊了一遍又一遍。 阿彰,你担心的 似乎不是当前的道门那些法脉,也不是各族群里的正朔与皇族,更不是早先镇压天地、如今隐没阴世天地各处的那一干存在,而是别的什么? 孟彰沉默着没有应声。 阴天子也是一阵沉默。 倘若是往常时候,倘若是别的什么人,话说到这里阴天子也就会自觉地转移话题了,但这个时候,面对着孟彰,阴天子忽然就生出了往下探究的兴趣。 祂也没有特意克制,而是选择了放任。 阿彰,你在担心、防备的是,是外人,是外来的力量,对不对? 孟彰眨了眨眼睛,也是察觉到了什么。 在阴天子的注视下,他点了点头。 阴天子的意志波动了一瞬,忽然吐出了三个字:阿弥陀? 那一顷刻间,虚空中荡起一圈涟漪,再接着,又是一圈涟漪,然后,再一圈涟漪 但这片许可空格外的牢固坚韧,即便那一圈接着一圈荡开的涟漪像极了一浪承接一浪、一浪高过一浪的大潮,它们也仍旧被虚空拦了下来,未能往外间传出更多的动静。 孟彰脸色先是一僵,随后便转眼看向了虚空之中。 大兄,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号? 果真如此,阴天子无声一叹。 在某些人的梦中。 孟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沉默了下来。 阿弥陀,祂阴天子原是想要问些什么的,但祂看了孟彰一眼,到底是没有问,只叮嘱他道,你也看见了,单单只是提起这样的一个名号,那阿弥陀似乎也别有感应。 你往后得小心些,莫要轻易在外间提起祂来,更莫要随意跟别个说起祂。 似乎是担心孟彰不放在心上,阴天子又更多说了两句。 这个名号牵系着莫大的因果,随随便便提起,是会被祂循着因果找上门来的。你得多注意。 孟彰郑重点头:请大兄放心,我明白的。 那可是佛门的接引佛祖,没有这份手段和能耐,怎么从各处天地间接引信众、传承佛门道统? 阴天子仔细看了他两眼,见孟彰甚为郑重,该是真将这话听入去了,祂也放松了些。 不过阿彰你也莫怕,真要是哪个时候不小心提起这个名号,你就找我们这些手足兄弟,我们会处理的。 孟彰执手对着阴天子的磅礴意志一礼:多谢大兄,我不会客气的。 阴天子似乎是笑了笑。 祂又问孟彰:你还想要看些什么? 孟彰认真想了一下,又看了一眼那边的浩瀚星海,问道:大兄,想要真正让酆都地府深入人心,让两方天地的生灵信服,有些人、有些事情就必须得清扫过。如今 两方天地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阴天子想了想,磅礴意志中生出一股意念。 当下周遭虚空轻轻一抖,竟是分化出两片星空来。 孟彰只一眼看过去,便依稀认出了这两片星空的本相。 一方属阴,灵机相对轻飘冷寂,必是阴世天地;另一方属阳,灵机想读厚重热闹,则该是阳世天地。 而在这两片星空之中,归属于阴世天地的那一片星海的星光更加明亮一些,方位也相对密集一些;而归属于阳世天地的那一片星海的星光则更加微弱朦胧了一些,方位也显得更散乱一些 其实也不难理解。 各位阴神神尊毕竟是阴世天地所孕育,祂们在这里天然便握有阴世天地的眷顾和宠爱,拥有许多旁人所没有的便利,更何况早在很久以前,这些阴神神尊们便开始了祂们的布置。 这阴世天地可谓既是各位阴神的地盘,更是得祂们精心耕耘多年,有这般成果很正常,没有才是稀奇呢。 阳世天地那边就不同了。 阴神们才刚能腾出手往阳世天地那边厢布局,能有多少成效? 阴世天地这边的势力太多太杂乱,也很疯狂,要追讨前账不容易。 阴天子声音淡淡,意志间流荡出来的情绪也没有多跌宕汹涌。 第1104章 所以我们这些兄弟也没太打算跟那些人清讨前账。 既追不来,清不了,也会引来太多的阻力。 孟彰沉默着,将更多的话语咽了回去。 旧债积压不是不可以,但一定会有代价,尤其这是各位阴神们主动做出的选择,这代价更甚。 说起来,倘若各位阴神们真是近些年才孕育成功,那这些前账积压不做清算,问题还不算太严重。可事实却偏偏不是。 阴神们出世已久,却迟迟未能正位,更未能担起祂们所背负的天命,执掌轮回,清算因果,这其中固然是那些封印、镇压阴神神尊的人占去罪责中的绝大部分,可这些阴神神尊们也不是没有失职的罪孽。 如果说,阴世天地里这一年年未曾清算的因果、主持的轮回沉积成十分的业力,那么那些封印、镇压阴神神尊的人没得说,直接分去九成五,剩下的半成也是诸位已经出世却未能履行职责的阴神神尊们所背负。 而在这些阴神神尊们做出搁置、尘封昔年旧账以后,这份罪孽与业力便又平添了两倍。 因为,冤案和错案其实不是让受害者最绝望的最崩溃的,被彻底放弃了才是。 尤其这些已经出世的、背负着天地所赋予的职责的阴神神尊们,原本是那些无望、委屈、悲痛的受害者们最后的一点希望。 谁都可以放弃他们,唯独阴神神尊们不该 如此的决定做下,是必定要背负罪孽和反噬的。 这一点,再没有人会比阴神神尊之首的阴天子更了解。可祂还是这样决定了 那祂必定有祂只能这样做的理由。 孟彰想了想阴阳两方天地过去、当下以及未来的局势,连最后一点异议都给抹除了。 如此,也好 孟彰话音落下,当即就有黑红的业力缠绕上他的气数之中。 阴天子伸出手来,想要点落在孟彰头顶虚空。但孟彰却比祂更快一步,往侧旁迈开避过了。 阴天子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祂不知道孟彰是怎么做到的,这里可是祂的神道法域,是祂的地盘。 从修为境界论,祂也比孟彰高出许多许多。 孟彰对上祂,可谓是一点优势都没有,他是怎么躲过祂的出手的? 孟彰抬眼迎上阴天子的视线,笑了一下:我猜到了啊。 这地方是阴天子的地盘又如何,阴天子修为境界远胜于他又如何? 祂到底没对他存有恶意,更没有特意限制他的动作,那只要他先一步猜中阴天子的心思,想要避开阴天子的出手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阿彰,这些罪孽、业力原不该你来背负,且让我将它们抽取出来! 随着那些业力和罪孽的攀附缠绕,孟彰能看到自己一身气数渐渐被黑云遮蔽,他更能感受到自己周身气机似乎都有了一些滞涩和浑浊。 他多少觉得有些难受,但很快地也适应了。 尤其在这些业力与罪孽缠绕上来的同时,那些因彼岸花的扎根而分落过来的阴德金光也在极力破开黑烟,清净孟彰的气机。 谁说这些罪孽与业力不该由我来背负呢?孟彰轻声问,难道我坚持要还予他们公道了吗?难道我就在他们遭难的时候,背负起了我的职责吗? 阴天子一时语塞,但祂很快又道:可你当时还没有孕育完全,你甚至已经夭折过一世了。如今的你,才刚刚转生不到十年。 再有更多的怨气和恨意,也不该落到还没有长成的孟彰身上。何况孟彰当年还死过一次了! 就连你的神职,就连你那株彼岸花,也都是近期才成形,谁能怨你?! 孟彰闭上眼睛,感受过自己周身的气机,又活动了一下手脚。 所以,他道,我身上所背负的罪孽与业力,应该也不比大兄你们来得沉重。 阴天子打开法眼仔细看了孟彰一会儿,果然就看见那些从虚空而来、不住攀附缠绕上孟彰那一身气数的业力与罪孽渐渐放缓了增长的速度。 尽管还是有许多汇聚而来,但不得不说,相比起祂自己以及更多的兄弟手足来,孟彰的情况却又要上太多了。 祂终于放松了些。 即便如此,阴天子还是斥了他一回,往后也得要小心注意着些! 真当这些业力、罪孽是什么好东西么?!避都不避一下,几乎是上赶着承接下来。 孟彰道:诸位兄长们不也承接下来了么?没道理诸位兄长承接了,我却避开去的。 将阴阳两方天地经年来沉积的旧账搁置、沉没,以换取各方对祂们这些阴神主持轮回、清算因果作为的沉默和放任,必然会让祂们这些阴神后续正位天地的动作轻松许多。 这样的好处不独独是诸位阴神们领受的,他也接了,难道这背后需要承接的祸患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不见他了么? 没有这样道理的。 倘若我今日不背下这份业力与罪孽,来日我又如何有脸面跟各位兄长分享酆都地府的荣光?孟彰问阴天子。 大兄,如果我真那样做了,即便你们不曾生出芥蒂,我自己这心里头也是过不去的。到时候,怕是还会凭空生出心障来。 第1105章 阴天子语塞,最后只能一挥衣袖:罢了罢了,随你。 我说不过你。 孟彰笑了一笑,敛袖躬身,向阴天子拜了一礼。 多谢大兄包容。 阴天子心念一动,这方天地须臾变化。两方星空之下,赫然多出了两座云台。 阴天子率先在其中一座云台上坐下,又对孟彰招手:坐下来再细说吧,事情有点复杂。 孟彰在阴天子对面的云台上坐下了。 仰头望着上方的星海,不知怎地,孟彰心头忽然响起了一段歌词。 在那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注一) 待孟彰反应过来的时候,孟彰自己也不禁失笑摇头。 说起来,只眼下他这模样,其实也跟《听妈妈说过去的事》的情景真差不了多少。 阿彰?阴天子唤了他一声。 孟彰回神,应道:大兄,你准备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阴天子多看了孟彰一眼。 不知怎么的,祂总觉得这会儿的孟彰心情比方才时候好很多了? 阴天子心下摇了摇头。 果真还是小孩儿脾性。 你想从哪里听起?祂问。 孟彰想了想,说道:我也没有主意,大兄想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吧。 嗯阴天子想了一阵,很快就拿定了主意,那我便先从阴世天地这边炎黄人族的帝都洛阳说起吧。 孟彰随意地点了点头。尽管他也心知,阴天子做下这般决定,他眼下就在阴世天地这边的洛阳这一点是最大的原因。 司马晋这里,我们基本上已经达成共识了,他们不会阻拦我们在阳世天地那边厢的行动,更甚至,他们也答应了从阳世天地的司马晋界域里亡故的阴灵可以由我们这些阴神进行接引与安排。 孟彰眉梢动了动:他们这样的大方,是想要跟诸位兄长换些什么? 阴天子道:他们要我们在接下来的百年间,无视他们对他们的族人的转生安排。 孟彰眉头慢慢皱起。 听完阴天子的话,孟彰已经明白了那些人的打算。 也可以说,是他们的取舍。 他们想要在这百年间拼一拼。 为此,他们不惜舍弃他们这百年间乃至是未来漫长岁月里亡故的族人。如果他们还能一直存在下去的话。 但是,不得不说,这些世族权衡利弊、审判局势的能力还真是够厉害的。 阴世天地里,阴神正位天地已是大势,大势可以被压制,但不可能会被彻底消弭,尤其是即便他们真正齐心协力,也仍旧没有办法真正阻挡这一重大势。 既然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情,既然反对不了,那就顺从时势。 跟阴神们这样商量交换,非但能够让他们在接下来的百年里放心无忧地布局筹谋,还能缓和他们跟阴神们的关系,不至于让双方落到必须要撕破脸面的程度。 本来,随着各位阴神的恢复和壮大,局势已经在发生变化了。 现下,尤其是未来,可不会是,更绝不可能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时代已经变了。 说起来,他们的这些动作,跟司马慎将原本属于未来晋廷的气数转换、填充进当前晋廷气数里的做法其实也是类同的。 区别不过是司马慎打算做绝了,而这些跟阴神神尊们达成协议的各家还给自家留下生路而已。 毕竟,哪怕阴神神尊们彻底掌握了轮回、真正清算因果,对于他们的后人来说,也不过是多了些条条框框限制而已。 只要他们的后人守着规矩,没有做下天大的罪孽,也还有他们的一份去处。 而司马慎 他那是真正的不成功便成仁。 大兄,他们都有谁?孟彰先问,随后又改口道,他们中少了哪家? 阴天子摇头:一家都没少。 孟彰暗叹:果然是不意外。 看着沉默的孟彰,阴天子又道:事实上,不单单是当前晋廷帝都洛阳里的这些家族和势力,就连他们家族里的那些分支、旁支,也基本都是这样的态度。 孟彰真的是开了眼界。 也难怪他们能够让血脉绵延、传承这么多年。 阴天子的声音倒是淡淡:确实还算是有几分可取之处。 孟彰笑了一下,又快速收敛,端端正正问阴天子道:大兄方才说,连那些家族的旁支、分支也都是一样的态度,那是包括司马晋那些藩王在内的吗? 阴天子点头:是。 孟彰不由得更好奇了:那他们是分别联络诸位兄长的,还是一道找过来的? 前者。阴天子回答道,他们是分别联系上我们这边的。 孟彰是真的叹服:厉害。 阴天子却是道:也就那样了。 孟彰一想,倒也很是能够理解。阴神神尊们和家族掌权者的想法,怎么可能是一样的? 只是想到这里,孟彰不由得又暗自提点了自己一回。 第1106章 作为半个阴世天地的阴神,同时还是一个家族的麒麟子,孟彰需要拿捏其中的分寸,做好相关的平衡。若不然,到时候落个两厢耽搁的结果就不好了。 阴天子似乎猜到了孟彰此刻的想法,祂看了一眼过来。 不打紧。阴天子道,总是有我们在呢。 孟彰愣了愣,也是笑了开来:多谢大兄,我记下了。 嗯。阴天子应了一声,又接着跟孟彰分说,除了这司马晋的各家以外,魏蜀吴那三国、东西汉以及嬴秦等等这几家我们都已经进行过商谈,基本上也达成了共识。 顿了顿,阴天子道:他们不会妨碍我们。 孟彰点点头,只又问:那么,他们的条件呢? 阴天子往外间看得一眼,回答孟彰道:跟司马晋那里的家族一样。 孟彰有些好奇,就问:一样?这几家,可是有什么倚仗吗? 不是孟彰小看那几家,孟彰也不敢那样做。那些是真正的老祖宗。 他们能存活到眼下这个不属于他们的时代,就说明他们的阴寿还没有了尽。 阴寿的多寡,在这方世界里,可是直接跟他们的修为境界挂钩的。 那些老祖宗在眼下这个不属于他们的时代里仍旧存活,完全可以想见他们的境界到底在什么程度。 似这等人物,孟彰怎么敢小看了人家去? 孟彰这会儿的好奇,与其说是冲着人家的底气去的,倒不如说是在跟阴天子询问他们的实力和状态。 倚仗?有的。 孟彰既问,阴天子便答。 嬴秦那边,除了他们的祖龙以外,还有百万秦兵在侧,不是个好招惹的。 东西汉倒是没有那么多凶兵,但他们跟阳世天地里的那些神尊很有些关系,也很麻烦 第372章 魏蜀吴三国这里也同样不能小觑。 说道这里,阴天子像是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便问:这又是为何? 嬴秦有凶兵,东西汉那边既然阴天子都说他们跟阳世天地的那些神尊有关系,那么料想来应该是自远古部落时期就存在的神尊,总之,无论如何都不是像银龙神尊那样死得干净的那种。 这两家听着就很不好对付,那么和嬴秦、东西汉一样在阴天子这一众阴神神尊处获得相当的尊重的魏蜀吴三国,又是仰仗着什么呢? 阴天子看向了天穹上的浩瀚星海。 孟彰跟着祂的视线看过去,心神忽然一动。 星海 难不成会是? 看来,你是猜到了?阴天子道。 孟彰的声音倒还算平静,他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传闻而已。 所以,那是真的?他问,炎黄人族族群的魏蜀吴三国里,跟天上的星神有关? 阴天子嗤笑一声:不然,你当为何魏蜀吴三国能够扑灭宣称要建立地上道国、改苍天而换黄天大事的大贤良师? 真当那位大贤良师后头没有人的吗?真当东西汉到了末期就没有还手之力了吗? 在阴天子的指引下,孟彰很快简单整理出了一份脉络。 所以东汉所以能够承继嬴秦江山,除了明面上史书青笔记载下来的那些炎黄人族先贤自身的斗法以外,在暗处,也是各种势力相互征伐的最后结果。 嬴秦二世而崩,是刘汉承接了这个九州。在刘汉的背后,则是阳世天地里九州存留的各位神尊在支持。而在东西汉末期,先是黄巾军纵横天下,要令黄天取苍天而代之 很明显,这次站在黄巾军后面的,该是道门。 或者说,是仙。 但黄巾军的覆灭,也表明了在那暗下争斗中道门仙人的落败。接下来在炎黄九州这一个大舞台上登场的,是魏蜀吴三国。 如果他所猜没错,而阴天子方才也没有诓骗他的话,那么在暗下的争斗中,显然又是道门仙人落败,被天穹星空中的星神神尊给摘取了果子。 不过 很可能那些星神神尊里,也没有哪个是可以压服其他所有星神,最后摘取胜利果实的。若不然,炎黄九州这块地里,就不会是魏蜀吴三国分立,也不会是到眼下的司马晋的世家与皇族共治天下的格局。 孟彰越是细想,心头的脉络便越是清晰明了。 你想明白了?阴天子问,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 孟彰回神,先将自己心头的那份脉络跟阴天子简单说道了一回,然后道:我暂且也就只想到了这些。 阴天子问:你想知道你是不是猜对了? 孟彰抿着唇,点头。 阴天子就道:那恭喜你了。 孟彰的唇角扬起,露出一点笑意。 但很快他又控制住心绪,问阴天子道:大兄,既然炎黄人族族群里的格局其实是跟背后的那些势力也多有关联,那从当前的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状况来看,是不是天穹上那些星神又生出了什么变化? 阴天子原本是不太想跟孟彰说起这些的。 孟彰毕竟年岁小,修行的时间也短,其实远未到需要他来思考这些东西的时候。但既然孟彰已经猜想到了,而且又特别拿到祂面前来问起,阴天子又如何能够遮瞒他? 第1107章 祂点头,却没有细说其中的因果,而只是询问孟彰,指点他思考的方向:虽然你才刚进学不到一年,但太学童子学那地方 你也算是清楚,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事? 什么事?孟彰打点精神,听得更是认真。 阴天子缓缓吐出几个字:《仙神位业图》。 孟彰怔了一下,快速反应过来。 祂们是为了《仙神位业图》在争? 阴天子映照在孟彰近前的,仍然只有一股磅礴至极的意志,但孟彰却似乎在这股意志中看见一位身着玄黑衮服、头戴冕旒玉冠的神尊。 在九州这一片地界上,你们炎黄人族族群赫然已经成为了霸主,你以为,这样一卷肉眼可见会被那些道士推送着、烙印在你们族群文明体系中的尊位,代表了什么? 孟彰沉默片刻,回答道:位格、权柄、气数、功德以及道。 阴天子又是笑了起来:你看,阿彰你不是很明白的吗? 那些星神进入九州的这一盘棋局,原本争的就是这些。如今有人愿意下大力气推一把,祂们又怎么可能会放弃? 孟彰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所以,眼下炎黄人族族群内部那即将爆发的乱战,其实也跟这些星神们的争抢有关? 阴天子没有说话,祂只是深深地看了孟彰一眼。 但这一眼,也已经足够将祂的意思传递给孟彰了。 阴天子是在问孟彰你觉得呢? 孟彰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轮沉默的时间乃是他见到阴天子以来之最,阴天子明显看出了孟彰在推算、计较些什么。 祂也没有打扰孟彰,就在旁边静等着。 所以,孟彰的声音将阴天子有些发散的心思给带了回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是有人在算计、筹谋? 阴天子定睛看着孟彰。 孟彰也在看着祂:是有人在清扫吗? 嬴秦时代的那些凶兵暂且不去说它,东西汉涉及到了阳世天地里自部落时代,不,更准确地说是天地开辟以来插手炎黄人族族群内部事宜的神尊。东汉末年的黄巾军又将道门真正地摆到了台面上,但没过多久又被清扫干净,取而代之的是魏蜀吴三国背后的诸多星神。 星神之间相互争斗厮杀,各自掌理了九州的一片地界,到最后出现三足鼎立之势。但随着三国覆灭,司马晋上台,显然站在上风的星神们都给换了一批。 眼看着待乱局再起,这些插手炎黄人族族群内部事宜的星神神尊们又得一茬一茬地换 阴天子叹了一声:你们炎黄人族族群素来出能人。 只是这样的一句话,就足够清扫孟彰心头的那些迷雾了。 竟然果真是这样的吗? 阴天子却是笑道:说起来,我还挺欣赏你们炎黄人族族群的那些布局的人的。他们早年间确实弱小,但足够坚韧,足够勇敢,也足够的灵慧。 起码阴天子又道,你们用出来的,是阳谋。所有人都能看得到的阳谋。 孟彰又是一阵沉默:可能是因为 它是我们这一个族群所能够看到的最有可能让我们族群壮大、延续下去的道路吧。 阴天子听着,也咀嚼着,最后只能道:或许。 祂忽然发出了一点笑声。 说起来,我们其实还挺羡慕他们的。阴天子对孟彰道,即便他们开始时候的起点低了,但他们有机会去选择。比我们好多了。 虽然从结果上来看,阴天子说这话没有什么问题。 毕竟以阴天子为首的这一众阴神神尊们都还未曾正式出世呢,就被人给封印镇压了,直到千万年过去以后,才算是勉强破去封印,挣脱镇压。可即便如此,祂们也还是得要想尽办法重新捡起祂们的神职,收拢祂们失落的权柄,真正成为阴世天地里的阴神神尊。 但从起始以及经过来说,孟彰却不太赞同阴天子的这些说法。 于是,他当着阴天子的面直接摇头了。 不是。 阴天子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问话:什么不是? 孟彰道:就算我们有机会去选择,可真正能给予我们选择的,就只有这一条路。除非我们愿意低头 成为旁人的奴隶。 孟彰略过那半句话。 倒不是不能跟阴天子说,但孟彰不觉得阴天子能够理解这句话背后的血与泪。 他索性也就不提了。 而且,就像大兄你方才所说的那样,我们用的是阳谋。孟彰道,既然是阳谋摆放在台面上,那么入局作为赌注与筹码的,就不可能作假。 阴天子隐隐明白了孟彰的意思。 炎黄人族族群,也一直在这盘棋局的桌面上,既作为战场,也作为筹码。 我们能胜,算是我们还能坚守。孟彰的声音低沉了些,但那不代表那些折损在漫长棋局里的血泪就不存在了。 阴天子竟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1108章 祂抿了抿唇,说道:所有族群都在天地这场棋局里,所有族群都经历过一代一代的牺牲。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并不特殊。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甚至还有一个又一个的族群被葬没。 若说你们炎黄人族族群的血泪太痛太伤,那他们呢?他们就不伤、不痛了吗? 他们比你们殇。 相比起他们来,孟彰道,我们确实是多了一些幸运。 言下之意比起他们那些族群来,炎黄人族族群确实算幸运,可跟大兄你们这些阴神比起来,却未必。 阴天子没有办法反驳,只能轻笑低叹,岔开话题去。 一口一个我们你们的,祂道,阿彰,你对炎黄人族族群的认同很高啊 孟彰的目光没有任何闪避,他迎着阴天子的视线,直视着磅礴意志的中心所在。 大兄生气了吗?他问。 阴天子摇头:倒也没有,只是 祂的话语停住,一时竟然没有了后续。 孟彰眨了眨眼睛,犹自看着阴天子的意志所在。 没什么。阴天子最后道,或许,你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 阴天子刚才其实是要提醒孟彰记得自己来处的,但祂自己转念一想,也觉得这样的做法多少有些不妥。 孟彰有来处不假,可他已经转生炎黄人族族群了。如今的他是炎黄人族族群里的一个小郎君,并不是阴神神尊,日后也未必会成为阴神,就算他果真位列于祂们之间,也未必会长时间登临神位 孟彰的道路,早在他转世的那一刻,便跟祂们这些兄弟手足不一样了。 不知为何,孟彰竟觉从那股磅礴的意志中察觉到了些失落的情绪。 大兄?他唤了一声。 阴天子的目光再次投落在孟彰的身上。 这小郎君乃是早夭,身量不高,看着很是瘦小,甚至有些瘦弱的感觉,但是 阴天子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坚韧。 没事。阴天子回答道,又想了想,唤了他一声,阿彰。 嗯?孟彰应道。 阴天子很是静默了一阵,才将心中的问题问道出来。 阿彰,在你看来,你是阴神,还是炎黄人族的小郎君? 这片空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阴天子心神间莫名的安静,比祂曾经料想过的每一次都要安静得多。 在这样的安静中,一种别样的感情也浮荡了起来,慢慢地、却又牢固地占据了阴天子的心神。 我现下只是炎黄人族族群的一个小郎君,大兄。孟彰答得也很是平静,也很是直接,甚至没有任何一点犹豫。 他竟是一点都不怕自己的这个答案会激怒阴天子。 阴天子又叹了一声,却果真没有生出什么生气的感觉来。 只因孟彰也没有说错。 现在的他,不论怎么说,也不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小郎君而已。 他不是阴神。 或许曾经是,或许未来也会出现这样的可能,但现在真的不是。 你生气了吗,大兄?孟彰问。 阴天子问:我生气你就怕了?就会改口了? 孟彰仍是没有任何的犹豫迟疑。 那不会。 阴天子轻哼一声:那不就是了。 所以,你生气了吗,大兄?孟彰仍然问。 阴天子顿了顿,呼出一口气:有一点。 祂也很诚实。 但即便如此,祂道,你也是我、是我们所承认的幼弟。 祂看着小郎君眉眼间不自知的担忧散去,心头升起一些笑意。 但我可不能让他察觉阴天子心里浮起这样的一个念头。 你的道路在往前,而你已经有了方向,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虽然还是会生气,却也不会强压着那改易方向。阴天子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才继续道,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孟彰摇摇头,并不是为他自己辩解,而只是在说道一个事实:我没有担心这个。 话说完,他自己就抿了抿唇,跟阴天子解释:我不是时候我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担心 担心是一种在意,孟彰心里很明白。倘若从来没有担心另一个人对自己的态度,那在某一种程度上,也有可能是本人对那个人的不在意。 孟彰又抬起目光去看那股磅礴的意志所在。 在意志的中央处,他早先恍惚看到过一回的身形再次浮现。 不比先前时候那只看清服饰的人影,孟彰这会儿甚至能够看见被遮掩在冕旒后面的轮廓。 虽然那面容依旧模糊,但孟彰却能捕捉到人影的一些情绪。 大兄他没有在生气,他甚至还在笑 在做出如此判断之前,孟彰先自放松了下来。 我知道。阴天子笑着回答他,同时又抬起手,虚虚在他头上轻叩了一下,阿彰是个好孩子。 第1109章 孟彰一时无言,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阴天子没再特意口感只,一下子哈哈大笑出声。 祂无比地乐呵,但孟彰的表情却更显混乱了。 大兄。忍了好一会儿,孟彰唤了阴天子一声。 阴天子连忙整理了面上的表情:我知道了。 孟彰的脸色这才缓和了。 阴天子又抬起手来虚虚在孟彰额头处摩挲了一下。 阿彰,你现在这样想也很不错。 孟彰沉默着,没有做声。 好了,阴天子又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很多。孟彰道,大兄你够时间回答我吗? 若不然,我们还是换一个人来给我解答如何? 阴天子无比确定自己听到了孟彰的心声。 祂高高扬着唇角:给自家幼弟解惑的一点时间还是有的。有些事情 祂道:暂时来说,就只有我能够给你答案了。 孟彰惊了一下,情绪转瞬间沉淀下来:是有什么妨碍吗? 算是,也不算是。阴天子回答了孟彰的问题,然后解释道,虽然你眼下还没有来问我,但想也知道,阿彰你的这些问题可能会超出你当前神魂承受的限度。 所以,要回答你的问题,需要把握住其中的分寸。 阴天子竟然很有些骄傲。 在众兄弟手足之中,也唯有我有这分能耐了。 孟彰心神猛地一跳。 我要问的那些问题可能会超出我当前神魂承受的限度? 莫不是他要问的那些问题里,还可能会牵扯到某些不可名状的、不能提起的、轻易会被污染的存在? 他脑海中一时闪过了许多个猜测,却也只能猜测个囫囵,不敢让自己的心神涌现更具体、更细节的东西。 譬如,他曾经翻看过的某些神话故事里的不可名状之物。 阴天子只一看孟彰面上神色,就隐隐猜到孟彰心神都发散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祂轻咳一声,带回孟彰的心神。 阿彰,虽然不知道你现下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想到了些什么,但我想,祂说道,但我觉得你可能都想错了。所以,别再继续想下去了,停一停。 孟彰收住心神,沉默地看向了阴天子。 想来也是,这方世界真要是涉及到克苏鲁神话那些不可名状之物,它绝对不会像眼下这样正常。 阴天子清了清喉咙,跟孟彰解释道:我所说的超出你神魂当前所承受的极限,是因为 阿彰,你的悟性太高、灵觉也太活跃灵敏了。跟你说得太多,很容易会让你想得很多,而想得多,可未必是好事。阴天子脸色淡淡,对孟彰道。 孟彰执手,对阴天子的拜了一礼:多谢大兄。 孟彰是能理解且领会旁人好意的人。 你知道就好。阴天子将他虚虚扶起,只问他,说吧,你想问什么。但阿彰,我还是那句话,我得斟酌着回答你。 孟彰点点头,随后便开始直接询问阴天子。 大兄,你方才说了嬴秦、东西汉和魏蜀吴三国的态度以及仰仗和底气,那更往前的呢?更往前头的战国、春秋、姬周、殷商、夏以及更早远年代的那些炎黄人族族群势力呢?他们那边是什么样的反应? 听得孟彰的这一大串问题,阴天子既觉得意料之中,又很有些无奈。 虽然他早已猜到孟彰会借着这个机会探寻他们炎黄人族族群更久远也更隐秘的历史,但要不要这么快就证实了他的猜测啊。 他们兄弟俩先前才进行过一回立场与态度的对话,这才过去多久,难道不应该避一避,缓一缓的吗?至于这样急切? 阴天子很无奈,但再怎样无奈,祂也还是得给孟彰解答。 毕竟这些问题所涉及到的东西,有些孟彰现下可以知晓,有些却要等到日后再去了解。就像阴天子自己早先所说的那样,祂需要帮孟彰把握住其中的分寸。 嬴秦的再往前啊阴天子道,那些我们当前能够联络到的,也基本都询问过了,他们没有阻拦的意思。 阴天子忽然看了孟彰一眼:而作为交换,在诸多人族族群之中,我们这些阴神得给予炎黄人族族群更多的善意。 孟彰皱了皱眉头。 这个交换条件其实不难理解,即便同为人族,在阴阳两方天地间,也不是独有炎黄人族。炎黄人族不过是当前人族诸多支系中最为强盛的一支而已。 远的不说,单只是近的,就有五胡这些人族支系。 炎黄人族族群的这些先祖们跟阴天子这一众阴神神尊提出如此条件,显然也是在为人族内部之间的争斗落子。 即便阳世天地才是这方世界的重心,但那不代表阴世这边就不重要,更不代表由阴世天地孕育而来的阴神神尊们不重要了。 恰恰相反,轮回的重要性只要是聪明人就都能看得见。 在孟彰思考的间隙,阴天子保持了沉默,他甚至还很是自在地将这一缕神念暂且收回,转去辅助祂的本尊梳理天地。 第1110章 大兄,孟彰问,你们答应了吗? 阴天子的心神回转。 我们答应了。祂回答道。 孟彰面上的神色放松了下来:多谢大兄。 阴天子道:说来,我们做下如此决定,也不全是因为你的。 孟彰面色微动,又很快平复下来。 不全是和不是是不同的,谁都知道。 我们仔细比较过了。阴天子道,在人族的所有支系中,炎黄人族族群和我们更加契合。其他的 想到那些或是无知愚钝、或是同类相食、或是放纵蛮横、或是自卑且猖獗、或是怯懦到傲慢的其他人族支系,阴天子就想要摇头。 如果天地中真的是人族独领风骚、冠绝天地的趋势,诸多人族支系中,还是炎黄最为顺眼。 孟彰无声笑了起来。 阴天子斜了他一眼。 孟彰也不收敛,仍自笑得骄傲。 阴天子摇了摇头。 孟彰也不急着听早先他那一长串问题的其他解答,而是选择在这个间隙中另行询问了阴天子一个问题。 那大兄准备要怎么做呢? 虽然是这样问的,但孟彰心头也已经有了些模糊的猜测。 他这时候也不打算怎么遮掩,又怎么能真瞒过阴天子的视线去? 你猜到了?阴天子反问孟彰。 顿了顿,孟彰答道:就是有个猜测。 那你说。阴天子道。 孟彰便道:让轮回及诸多兄长的声名隔绝于他们的所知所记所信所传中。 阴天子说道:你这不就猜到了吗? 孟彰收敛了面上的神色,只问道:不过大兄,这样一来,会不会影响到各位兄长的权柄,会不会对诸位兄长的正位天地造成妨碍? 放心,阴天子道,没有影响的。 真的?孟彰问,他看住了那股磅礴意志。 阴天子道:真的。不得不说,炎黄这支系的先人,着实给你们留下了异常丰厚的底蕴。 也就是说,孟彰恍然,诸位兄长和酆都地府,只消得到炎黄人族族群的认可,便算是得到了人族族群的认可? 炎黄人族族群这一支系,在当前的年代里,其实足以代表整个人族族群,是这个意思吗? 孟彰目光一眨不眨地看住阴天子。 是这样没错。阴天子回答他道。 孟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竟是有些既喜又悲的模样。 阴天子就贴心地保持着安静,没打扰孟彰。 大兄就不准备做些防备么?他问。 阴天子摇摇头:我们其实也未必能有那么多的精力折腾,就不弄这些了。 祂说着,又觑了孟彰一眼。 我或许不是真的完全信任炎黄人族支系的那些先人们,但我相信你。阴天子的表情寂寂,却是理所当然的模样,即便其他人会在之后生出些什么心思,阿彰你也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是也不是? 孟彰郑重点头:只要诸位兄长没有先行违背彼此之间协定,那我自然也是会站在诸位兄长这边的。 这不就是了?阴天子道,很是放松。 孟彰想了想,也跟着放松地笑了起来。 说起来,孟彰到底是也将心头的问题问了出来,大兄,当下天地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 好奇了?阴天子眼风望过来。 孟彰连连点头:我想知道,这天下到底有多大。 阴天子想了想,伸手向着孟彰所在的方向虚虚一抹。 孟彰的面前化出一片流光,流光溢散之间,拉扯出一个空间。 近似于袖珍模型一样的东西,但这个东西不是实体的,起码不完全是。它由灵光堆砌而成,亦虚亦实。 孟彰心下第一时间做出这样的判断。 随后,他才定睛去看那个被阴天子具现出来的天地模型。 比起孟彰前生所熟知的球体模型,眼前这一个更贴近于他们先祖神话传说中的天圆地方格局。 天穹像是一个被倒扣的大碗,只粗糙地打量,确实像是曾经有过一尊大神在天与地之间托举起一方天地的样子。 大地是厚重的,是凹凸不平的,也是生机与荒芜很不规律的。虽然东、西、南、北各处方位的生机与灵气大体看起来还比较平衡,但实际上再对比去,还是东方更为富庶、生活一些。 阴天子见孟彰的目光在天地各处徘徊,似乎也已经猜到了孟彰当下的所思所想。 就当前来说,真就是东方的九州更加富庶一些。 孟彰笑得谦和,同时抬起手指分别在其他的各个方位上点过。 不过是我们更精心耕耘脚下的这片土地而已,真就对比起来,这些地方也是不差的。只可惜,没有被人利用起来 孟彰说着说着,面上眼底都飞快地闪过些惋惜。 阴天子将孟彰的这些细微表情看在眼里,更觉得好笑。 眼馋了?阴天子问。 第1111章 孟彰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眼馋了,这些可都是能种地的好地方。 随便撒一把种子就能活且还能活得很好的地方,长有可以大量出产的粮种的地方 问问谁个看了不会眼馋? 阴天子打趣也似地道:那要不回头找着了机会,你去将这些地方收拢过来,都划入炎黄人族族群的疆土里? 我倒是想,孟彰说,那汹涌的贪婪到底无法吞没那清明与理智,但不行。 阴天子发出了一声疑问的单音:哦? 孟彰道:土地的增加与开拓,是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披荆斩棘才能完成的,不是独一个的谁出手强行扒拉就能到手。何况 它们和九州太远了。 孟彰很现实。 就当前炎黄人族族群的条件,就算真要了这些地方,也没有办法将它们给利用起来。倒还不如就这样。 好东西哪里都有,孟彰又说道,但是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能是自家的。 阴天子无声地笑了一下。 行吧。祂道,反正这就是你们人族内部,尤其是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事情,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孟彰摇摇头:唯有自强才能不息,唯有自强才能不坠,光靠打压别人,是不能让自己一直傲视各方的。 迎着阴天子的目光,孟彰又道:大兄你看,天地就是这般模样,这堪舆图想要显化也不是太难,起码对于你们来说是这样的,那缘何这些好东西还是留在原地,而不是都被扒拉到自家的疆域里? 阴天子没有说话。 孟彰自己看住了祂:天地自有其规律,我等可以尽力把握机缘,却不能太过悖逆天地。 真就这样丢在哪里?阴天子听完,也不多说什么,只问道。 孟彰眸光动了动。这回,就轮到他轻咳几声来清清喉咙了。 倒也不是。孟彰道,似这样生机汇聚、灵机厚重的地方,必定是会孕育些好东西的。这是那些居住在那里的人的机缘不假,可既然让我知道了,这份机缘我亦当能享有。 所以?阴天子问,祂的唇角又一次上扬。 孟彰看了看祂,甚为坦然:待回头时间合适,我自当遣人过去寻一寻。 阴天子摇摇头:我还道你都被教迂了呢。 孟彰只笑着,又定睛去细看那天地堪舆图,待到天地堪舆图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他才放松了些。 阴天子屈指一弹,那方天地模型便直接投向了孟彰。 孟彰下意识伸手将它握住。 你既喜欢,就收着慢慢看便是。阴天子道。 孟彰也果真不推辞,直接就将那天地模型往袖袋里一塞:我确实很喜欢,多谢大兄。 这不值当个什么。阴天子随口说道。 孟彰便又催促阴天子:那便继续吧,大兄,方才我问的那些问题,你好像都还没有回答我呢。 除炎黄人族族群以外的其他人族支系的具体情况,既然都在这天地模型中具现了,那就不必再浪费阴天子的时间了。 作为诸多阴神神尊之首,却耗费那样多的时间来给孟彰讲解些常识,孟彰也不是很过意得去。 嗯,阴天子也点头,那你且仔细听着。 让我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 第373章 大抵阴天子早在来见孟彰以前就做好了准备,此刻不过是在逗弄孟彰,顺道缓解一下彼此间的气氛才叫了这样一个暂停,所以祂很快就开始与孟彰分说起来。 阿彰你已经在那童子学学舍里进学,虽然时间还有些短,但也算是开始了解你们炎黄人族族群的历史。料想来,你该对嬴秦以前的炎黄人族族群兴衰的脉络有一定的认知。 孟彰默默点头。 阴天子的脸色淡了一些。 从蛮荒时代、人族化生开始,你们就跟其他族群一样,尝试着去了解天地,开辟、改造自己的聚居地,构建独属于你们炎黄人族族群的人际体系。 事实上,整个蛮荒时代中,所有的族群都是这样做的。你们并不比其他的族群突出多少。 但在天地万族万灵之中,你们人族最大的一个优势就是你们萌生灵慧、开启灵智的概率远胜于其他任何一个族群。 孟彰没有说话,仍是安静地听着。 对比起这一项优势来,你们人族的整体起·点相对较低这项弱处,也就不算什么了。 孟彰深表赞同。起·点低有的是办法解决,可无慧、无智就很难办了。 阴天子忽然压低了声音:何况,谁又说起·点低真的就是弱处呢? 孟彰很快领悟了阴天子的意思。 不错,起点低就意味着初始阶段他们的力量孱弱,无法应对忽然而来的危机,所以很多时候,起·点低的生命总是容易丧命遭难。 但也正因为如此,起·点低的人才会无比深刻地渴望力量,渴望旁人的救赎与帮助,才会在获得旁人的救赎与帮助之后给予更加强烈也更加浓重的感激。 第1112章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灵智。 若是那等无灵、无性、无智、无慧的死物,即便给予它们更多的东西,又怎么会还予那些出手的人所想要的反馈。 而人族,偏偏就在这些要求上,远远甩开了其他的族群。 待你们人族开始扎根天地,开始认识万灵以后,你们也和天地间的万灵万族一样,开始寻找让自己壮大的办法。 你们想要庇护,想要得到指引,想要获取未来,所以你们开始引入了外力。阴天子道,而这种外力,你该也已经想到了。 孟彰脸色微动,对阴天子点了点头。 阴天子道:不错,正是神尊。 当时你们人族还是以部落的形式存在。所以你们也开始以部落为单位,向四方天地叩请愿意庇护你们自己的部落的、与你们部落的整体契合的神尊。 实力强大的、能够稳坐神尊位格的,你们给予供奉;实力稍差一点、还未能稳坐神尊位格,甚至是还没有能够登临神尊神位的,你们尽量给予祂们所想要的助益,帮助祂们前行。 而在同时,你们人族也在以侍奉神尊、主持祭祀的名义安排巫祭,尽量协调部落和所供奉神尊的关系,汲取来自所供奉神尊的知识和力量,以图在维系族群生存与安稳的同时,摸索出属于你们人族的修炼之道。 阴天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里竟然透出了几分倦怠。 从蛮荒的部落时期,到后来的炎黄两帝部落时代,基本就是这样的一个脉络。 孟彰吐出了两个字:图腾。 他复又抬起视线,问阴天子:大兄可曾有在人族族群中接受过供奉? 叫你看出来了?阴天子静默片刻,忽然笑问道。 孟彰道:多少猜到了些。何况,大兄也没有特意遮瞒。 我确实也曾照应过你们炎黄人族族群里的一个部落,不然你当酆都地府里的那些巫祭是怎么来?阴天子问孟彰。 孟彰说道:所以,石喜他们其实就曾是大兄你往日的巫祭一系? 阴天子叹了一声:他们的先祖侍奉我多年,又一直跟随着我回到了阴世天地,我总得给他们一个出路。 孟彰又问:大兄,诸位兄长之中,不是只有你一个在那个时代里选择庇护炎黄人族族群的部落的吧? 他也曾了解过石喜那些酆都地府的巫祭,他们之间然彼此也多有交流和帮扶,但细看还是存在着一个个小团体。 阴天子道:对,不只有我。似阎君祂们这些弟兄们也都接受过供奉。 既然决意要跟孟彰分说这些被淹没在岁月尘埃中的旧事,阴天子也就没有任何避讳,将当年的失败和窘迫也都一并跟孟彰说道出来。 但我们是阴神,阴世天地才是孕育我们的地方,而且我们那时候也才刚刚出世,还没有能够真正执掌名位,所以我们当时的实力就比较低微。在彼时投入万灵万族各部的神尊之中,我们也是落在末席。 所以供奉我们的,只是一些小部落,不怎么强大,没有多少实力。 到后来各部各族开始相互厮杀的时候,我们这一众兄弟也是天地神尊之中最早落败的那一批。 阴天子顿了顿,方才继续。 旁人落败,或擒或拿或杀。而我们 你也知道的,他们没有将我们擒拿,也没有灭杀我们。 是,没有擒拿也没有灭杀,不过是封印和镇压而已。 不过是,封印和镇压而已。 孟彰没有作声,听着阴天子话语里压着的愤怒,感知祂心头的真切情绪。 败亡的神尊和部落没有什么好说的,左不过就是那几种结局,但那些获胜的神尊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阴天子哼了一声。 孟彰其实基本已经猜到了。 阴天子继续道:我记得当时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在正式开始这场图腾神尊之战以前,还是以共主引导、统领诸多部落的大联盟体系框架。 虽然说是共主可以引导诸多部落,也可以统领诸多部落,但在最早期时候,是引导更多一些的。统领 炎黄人族族群的共主想要插手各部落的内部事务,还得要看那些部落愿不愿意听从呢。 哪似是现在? 待到图腾神尊之战结束,虽然共主还是可以引导、统领诸多部落,但相比起早先时候的更偏向引导多一些的情况,后来的共主对炎黄人族族群各个部落的内部事务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阴天子叹了一声:说起来,你们炎黄人族族群的第一次融合,也是从哪个时候开始的。 孟彰仍旧没有插话。 阴天子看了孟彰一眼,又将话题给带回来:那些在图腾神尊之战中得胜的各部落图腾,被你们用荣光的名义高高地架了起来,提炼出独特的概念和象征作为一角,搭建起一个独属于你们炎黄人族族群整体的图腾。 孟彰心中无声地吐出一个字来:龙。 更准确地说,是九爪金龙。 第1113章 你们炎黄人族族群供奉祂作为整个族群的唯一图腾,用祂来聚拢人心,压服诸多部落的图腾神尊,顺道光明正大地淡去那些部落图腾的痕迹。 从而让你们炎黄人族族群从自身的生活到精神层面的信仰开始真正的统一和融合。 不得不说,阴天子慨叹也似地道道,你们炎黄人族一系的这份手段,确实是够高明的。 打量了祂好一阵子的孟彰忽然问道:大兄,所以封印、镇压各位兄长的,也是那位祖皇的手笔? 阴天子自嘲地笑了一声,对孟彰说道:我倒是愿意点头,但事实上,不是。 我们当时的实力太弱了,根本就没有在他的眼里,更没有扛到他出手。 孟彰就问:所以,那是谁呢? 他的子嗣后辈。阴天子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都已经处理好了。 自祂们从封印中挣脱出来到这会儿,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倘若这么多年的时间,祂们还是毫无长进的话,祂们凭什么能够正位阴世天地? 只凭借阴世天地的偏爱吗? 真要是可以只凭借阴世天地的偏爱就能做到,那祂们当年也就不会趟入那场混战之中,更在那之后被长久封印镇压了。 孟彰默默地点了点头。 阴天子觑他一眼,忽然问:你惦记着他们? 孟彰摇头:只是多少有些担心而已。 担心什么?阴天子问。 孟彰就道:担心麻烦。各位兄长不是曾说过的吗?我当年半路夭折,转生阳世天地的人族,很可能也是因为遭了劫数。 倘若这些阴神神尊没有诓骗他的话,那 况且,我也是想要跟那些人清算一下曾经的因果的。 阴天子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这个你倒是可以放心。阴天子道,倘若真有那未曾被清算了结的因果,想来日后他们自个儿也会跳出来的,你且只看着就是了。 孟彰想了想,也点头道:倒也是。 阴天子似乎又笑了一下,不过待孟彰视线转去的时候,祂就重新拾起方才的话题。 在那场图腾神尊乱战结束以后,炎黄人族族群开始了融合,你们也确实随着这股融合的推进而开始快速壮大、强盛起来。与此同时,那些在图腾神尊之战中获胜的神尊,也随着你们的强盛,飞快地消失在你们炎黄人族族群之中。 细听去,阴天子的声音似乎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孟彰眉梢动了动。 这一段时间,就是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黄帝时代和五帝时代。 孟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这个时期的炎黄人族族群,是不断融合其他人族支系以壮大己身、向着天地间的万灵万族举起刀锋的时代,孟彰道,所以那些先祖们向各位兄长提出的交换条件是要让炎黄人族族群得到诸位兄长的偏爱?孟彰问。 阴天子点头。 孟彰不说话。 我先前就说了,完成了族群内部融合的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在那以后开始向天地万灵万族举起刀锋,也所以,接下来的那大夏时代,就是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将九州界域内的万灵万族或杀、或镇、或御使的年代。 阴天子说着,又看向孟彰,问:所以你猜到,为什么大夏的那些人,也都是这样一个交换条件了? 孟彰再点头:大夏虽然转换了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体系结构,但它实际上还是承继的三皇五帝年代的族群任务,整一个大夏朝代里,他们都在不断地调整,直到族群内部的矛盾彻底爆发。 阴天子就知道孟彰能够看得明白。 夏之后的商也是在不断再整合,但因为夏基本上已经将你们九州里的万灵万族清洗过一遍,所以殷商那一代,就偏向于清扫九州临近的其他人族支系,为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划拉更多的地盘。阴天子道。 祂往外间看了一眼。 孟彰顺着祂的视线看过去,却找到了长城的位置。 那处地方 所以阴天子大兄祂看的,是殷商那位殷寿? 大兄,是殷商那些人另行要求了什么吗?孟彰问。 他想起了和殷寿在青衣棋社会面的那次会面。 他还记得殷寿交付给他的请托。 青丘那条九尾的事情罢了。阴天子对孟彰道,那殷寿应该也跟你提起过的吧? 孟彰点了点头,想起记忆中的那部《封神榜》,便问道:大兄,连你们都没找到那妲己吗? 没有,阴天子道,真要有她的下落的话,我们便直接找到殷寿那里去了。 所以,果真是流落到了其他的地方去了?孟彰近乎自言自语一般地道。 阴天子赞同道:很有可能。 对了,大兄,殷寿作为殷商一系的大王,是怎么跟出身青丘的那妲己牵扯在一处的?孟彰多少还是有些好奇的。 但似是这样的问题,即便孟彰曾跟殷寿这位正主有过一面之缘,也着实不好意思直接问到人家面前去。而今日他跟阴天子两人又说到了这里,索性也就拿来问阴天子了。 第1114章 好奇?阴天子含笑问道。 孟彰很诚实地点头:有点。 他们这两个,是天定的缘法,还是背后有人在谋算呢? 本来互不搭架的两个人,却最终凑到一起去了,而且还真切上演了一场凄美爱情故事,这如何不叫旁人生出些别样的猜测来? 阴天子大概也知道,所以祂没多说什么,直接给出了祂作为观者所认知到的答案。 既是天定缘法,也是背后有人在谋算。 嗯?孟彰请阴天子多说一些。 殷寿勇武,亦甚有远见,但无奈,他性急且自傲。妲己出自青丘,她之所以能够进出当时炎黄人族族群中枢所在朝都,其实也是青丘和玄鸟的联合。阴天子道。 孟彰抓住了重点:玄鸟? 方才阴天子的讲解还在耳边,孟彰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给遗忘了?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阴天子看向孟彰,问他,这句话,你该是听说过的吧? 玄鸟,是殷商这一系的图腾。 孟彰若有所思,问:不是说,那位祖皇将整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图腾换做了龙的吗?怎地到殷商这里,就又换成了玄鸟? 看着孟彰,阴天子吐出了两个字:青丘。 孟彰脸色一顿,忽然看着阴天子问:所以,殷商一系能够承接大夏的遗留,也跟青丘有关? 阴天子含笑看着孟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但即便阴天子没有更多的提点,孟彰也已经隐隐抓住了那一条脉络。 禹帝之妻,出自青丘;青丘与玄鸟同属人族所认定的瑞兽;在夏桀败亡了整个江山以后,最终收拾地盘的,是以玄鸟作为图腾的殷商一系;而到了殷商末年,却又是和青丘所出的九尾狐结缘的殷寿败亡了江山 我原本以为妲己的出现,更多是因为青丘想要重现昔年禹帝、女娇的旧事。孟彰道。 阴天子想了想,说道:你这样想其实也没错,毕竟殷寿和那妲己曾经就是这样想的。 说殷寿和妲己曾经所那样想,也就是说玄鸟和青丘那边未必是这样想的?又或者说,他们其实别有想法? 孟彰最后摇头:且随他们去,这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自有那不甘心的想要去计较清算。我就一个外人,理会这个做什么? 即便青丘和玄鸟乃至其他的瑞兽还没有死心,仍旧想要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谋划些什么,也总还是有人顶上。 譬如禹帝,譬如殷寿。 与他有何相干呢?他就一个小辈,就一个看戏的,等着看后续,以解心头好奇也就罢了,还需要再做什么? 不必他惦念。 阴天子见孟彰思量妥当了,便又开口继续。 自姬周开始,你炎黄人族族群内部曾由黄帝伐天,架空、清洗诸多图腾神尊才聚拢成形的人皇尊位被自个打落,姬周自承天子,那聚拢、融合的整个炎黄人族族群内部也开始以分封的名义再次割裂 说到这里,阴天子话语又是一停,看向了孟彰那边,一眼一眼探寻地看着他的脸色。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本是常事,有甚值得恼怒的?孟彰说着,也是拱手,问,大兄可是还有别的什么提点? 阴天子慨叹也似地摇头:你们能想得开到时好的。 想得开吗? 还真有点想不开。 想昔年先人披荆斩棘、筚路蓝缕、呕心沥血,才有炎黄人族族群那般的威势,结果到姬周那里,就被弄成那个样子。在姬周之后,果不其然是春秋崛起、战国厮杀。 孟彰忽然想起了先贤对周礼的点评吃人。 虽然春秋战国时代确实是炎黄人族族群文明彰显百家声势、闯出百家争鸣动静的阶段,也始终没能让孟彰对姬周有多少的好感。 但仍是那句话,姬周不会在乎孟彰这个后辈对它的观感,孟彰也着实管不到姬周那头上去。 他何必理会? 孟彰仍是专注他早先在意的问题。 大兄,姬周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阴天子给出了答案:他们想要神位。 孟彰神色不动,只问:酆都地府的? 阴天子回答道:对。 孟彰又问:兄长们答应下来了吗? 答应下来了。阴天子道。 孟彰顿了顿,又问:能够腾出位置来跟他们? 阴天子笑了一下。 酆都地府事关轮回,更须得清理天地间沉积的诸多因果,意义无比重大。能在这酆都地府里担任重要神职的,都是由阴世天地孕育而出的阴神神尊,是真正的阴世天地之子,他们姬周推过来的人要有这样的身份,那自然是越多越好。可既然没有 祂平淡道:就莫要多言了。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所以大兄对这些人的安排是? 阴天子没有立时回答,而是问道:阿彰,你为何不猜我将他们都尽数给撅了回去? 第1115章 孟彰叹了一声:兄长们如今不好在这些杂事上跟他们撕破脸皮。 阴天子道:我决意将姬周推送到这边来的人分封到一些阴域里。 孟彰先是一阵沉默,随后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阴天子险些没绷住,要跟着他笑起来:有那么的好笑吗? 孟彰好容易止住了笑意。 当然好笑啊。他道,不是我说,大兄你这答复,还真是绝了。 姬周本就是以分封制度稳住自己的正统,维系江山,后来是以为姬周本宗将自己手里的土地都分出去了,封无可封之后人族内部矛盾得不到缓解,到最后江山直接易主 可想而知,姬周对分封这一手是有多又爱又恨。 偏偏在姬周灭亡许多许多年以后,他们要在阴神神尊手里再领受一遍这分封的滋味,尤其他们还是从分封的那一个落到要被分封的那个,这如何能让他们心气平顺? 孟彰面上笑意又更深重了些。 更损的是,作为等待被分封的那个,他们会被分封到什么地方,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又需要另行交付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将封地上的问题解决掉,可都是让他们提心吊胆的问题。 阴天子看着笑得越发开怀的人,摇摇头:阿彰你很高兴? 是啊。孟彰仍然大方地承认了。 阴天子想了想,问道:那你要接下这一份摊派吗? 孟彰惊了一下:什么? 第374章 纵然孟彰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还是不太敢相信。 阴天子很耐心地跟他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孟彰问,为什么要将这件事交给我? 作为阴世天地所孕育的诸阴神神尊之首,阴天子应该很清楚这个机会能带给诸位阴神神尊多少便利才对。缘何还想要将这件事交付给他? 阿彰你不是有很多想法要在这炎黄人族族群中施展么?你不是想要引导炎黄人族族群向某个方向发展的吗?这摊派交给你,你应该能做很多事情才对。阴天子说道,又再询问孟彰一遍,如何,你可想要? 孟彰细看阴天子那磅礴意志所在。 尽管盘踞在那边厢的是阴天子的意志,根本不是阴天子的形体,可也正因为如此,孟彰才更确定一件事。 阴天子是认真的。 祂不骗他。 只要孟彰点头,说想要,这份摊派、调配的工作就落到他手上了。他能借着这份工作的便利,在姬周那些天子、诸侯中腾挪周转,捞取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 不了。孟彰道。 他才更不能答应。 以阴天子为首的这些阴神兄长们可以舍弃相对更为便捷的方法,选择为孟彰叠加各方好感和认同,但孟彰却不能这样理所应当地答应下来。 他没有那样的厚脸皮。 阴天子这些阴神神尊们先前已经够艰难的了,好容易多年筹谋为他们自己将道路铺平了一点,孟彰怎么能坦然接受祂们的照顾? 阴天子顿了顿,问:可以告诉我原因吗?我们没有你想象中的那样孱弱,也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重视炎黄人族族群甚至是人族。这件事情交给你,对我们来说真没有那么为难。 恰恰相反,如果你接下这件事情,那么后续你能为自己积攒下更庞大的底蕴,到时候你这边更顺利些、更方便些、更安稳些,说不定还更能让我们安心呢。 大兄,你想岔了。孟彰道,我不愿接受这一份摊派,并不全是因为诸位兄长的缘故,而更多是从我自己这里考虑做出的决定。 阴天子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首先,大兄,孟彰道,我现下看着清闲,但其实要做的事情不少。 他给阴天子数了一遍。 要完成每日里的学习和修行;要打理家业,还要照看炎黄人族族群这边的帝都洛阳里的孟氏族人;要注意局势,以免被牵扯进如今帝都洛阳里的政治漩涡之中挣扎 说到这事情,孟彰不免又多说了两句。 虽然看起来,在诸位兄长、师长和家族的照看下,即便陷入了那些政治漩涡之中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起码不会丢了这条性命,可那不代表我不会烦。 我也没有那个在政治的中心摩拿风云的爱好。 阴天子认真听着。那磅礴的意志虽然安稳不动,但磅礴意志周遭的虚空中却有不少气机相互碰撞流荡。 显见,阴天子不是只听着而已,祂也有在顺着孟彰的思路思考和判断。 要教导我在梦境世界里收取的一些蒙童。你看,我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更多,又哪儿来的时间和精力去处理这一份摊派呢? 第二,我 阴天子越是细听,就越是确定这份摊派任务落不到孟彰手上去。是以还没等孟彰再数落出一二三四条理由,祂便寻了个机会叫停。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不交给你就不交给你吧,不必再说下去了。 第1116章 孟彰轻咳一声,不是很好意思地停住了话头。 阴天子又看他一眼,问道:既然你不愿意接手这份摊派任务,那么你对这人选有什么推荐吗? 我?孟彰问。 阴天子点头。 孟彰想了想,直接道:就各位判官兄长吧。 判官?阴天子快速思考起其中的利弊。 孟彰点头:诸位判官兄长肩负审判重责,该是最清楚他们的善恶、功业的。这件事交给诸位判官兄长斟酌着安排,总是比交给我合适的吧。 阴天子左右思量半饷,也慨叹地道:确实,这件事对于各位判官阿弟来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那便就交付给祂们吧。 孟彰忽然一阵发冷,忽然想到了什么。 大兄。他唤了那边厢的阴天子一声。 阴天子顺着声音看了过来,见他面上欲言又止,话语间便带上了一些笑意。 怎么,你是要改变主意了吗?阴天子问。 孟彰连忙摇头:没有,我只是想起了一件事而已。 阴天子询问也似地看着他。 孟彰道:大兄,我记得,各位判官兄长日常里甚是忙碌,少有清闲的时候的吧? 孟彰的面色稍稍扭曲了一下。 叫他这么一问,阴天子脸色跟孟彰一般无二。 看来,阴天子也已经想到了。 但孟彰更知道,眼下甚至还不是诸位判官最忙碌的状态。后头更甚至到阴神神尊们正式正位天地以后,诸位判官手上、等待祂们处理的事情,还会多很多、很多。 阴天子的脸色很快恢复过来。 忙是一定会很忙的。但大家都一样,也没有哪个兄弟手足能够逃脱出去,即便各位判官弟弟再有更多的不满,亦是没有办法。 孟彰问:所以,大兄仍是要将这事情交付给诸位判官兄长了? 阴天子点点头,问孟彰:怎么了吗? 孟彰一整面上表情,做出异常端正认真道模样来。 大兄,我能否请求大兄一件事?他问。 阴天子也知道孟彰想要请求的是什么。 不行。祂摇头。 这决定就是你提议,我拍板的,我们两个,谁都是关键的人物,你别想要我一个直面各位判官弟弟的幽怨。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死心地要再去说服阴天子。 大兄,你可是我们的大兄诶,怎么能怕了各位判官兄长?就算你到时候真的还出现在祂们面前,祂们也不能拿大兄你怎样的吧?大兄你最厉害了不是吗? 夸赞我是没有用的。阴天子这样说着。 但孟彰看了看阴天子面上加了几分力气保护住的冷傲表情,心下却很是生出了几分笑意。 我也没有太夸赞大兄,我分明只是在说实话。 也没有用。阴天子板着脸道,而且,就算我一力将事情给扛下来了,阿彰你又真觉得祂们猜不到你吗? 孟彰不说话了。 阴天子面上笑意越发柔和:不过你且放心,我不会真叫祂们为了这件事记恨你的。 孟彰幽幽看了阴天子一眼。 阴天子笑了一笑,将这个话题放下。 姬周那边的事情就先这样吧,摊派交给各位判官,让祂们草拟一个册封的方案来,到时候看着情况再给姬周那边透漏一些风声,看他们是否能接受,又或者是否要更换。 孟彰顷刻间理解了阴天子这番安排的好处。 他顿了顿,慨叹也似地道:大兄,各位判官兄长大概有一段时间不会给你什么好脸色的。 阴天子也是静默一瞬,说道:但祂们会理解我的。 孟彰无言。 这话倒是真的。 他摇摇头,将这件事放下。 阴天子这个大兄和诸位判官兄长的推拉来往,跟他有什么干系? 哦,原本是有的,毕竟是他推举的诸位判官兄长的嘛。可他也只是推举而已,后续的种种决定却都是阴天子做下的,且就方才那番打上的补丁,绝对会给阴天子大兄再拉扯几成的仇恨。 他很不必在意,只消在旁边看着就是了。 大兄,姬周那边提了这样一个条件,那春秋和战国这两个时代里的诸侯和百家诸子呢?他们又是个什么说法? 他们阴天子道,事实上,他们这里也不如何为难。 哦?孟彰很有些好奇。 那些诸侯国的诸侯,倘若是他们齐心,我们还需要高看他们几分,可他们不是。如此,他们的话和意见在我们这一众兄弟处,还有多少份量呢?阴天子道。 至于那些诸子百家,阴天子的目光看了过来,阿彰,你该是比我更清楚的吧,炎黄人族族群的诸子百家的人,更关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事宜,他们更关心自己的思想要怎样才能更好地影响炎黄人族族群,也更关心自己的思想和主张要如何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传承下去 相对于这些事情来,其他事自然就分不去他们多少注意了。 第1117章 孟彰默默点头,又问:所以,他们的要求是? 他们跟我们酆都地府讨要转生的名额。阴天子回答道。 孟彰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轻声道:讨要转生的名额? 这个时候,孟彰怎么可能真相信那春秋战国时代的这些诸侯和诸子百家的先贤们跟酆都地府的诸位阴神讨要的是简单的、再寻常不过的转生名额? 他们所讨要的这些转生名额,必定会有一条接着一条的附加条件。 阴天子很快就给了孟彰解答。 对,转生名额。阴天子道,但这些转生名额到底什么时候使用,又将由谁人来使用,都由他们自己决定。 亦即是说,孟彰道,只要他们对诸位兄长说决定使用这个转生名额,那么诸位兄长就连询问都不能询问,只得直接放行? 而且,既然是特别提起的转生,必定是带着记忆出生的那一种。 这一点甚至都不必特意提拉出来了。 阴天子道:对,他们就是这个意思。 孟彰问:是诸子百家里的所有支系,还是说连同春秋战国里的那些诸侯一起他们全都是这样要求? 全都是。阴天子道。 孟彰沉默了一阵,问阴天子道:大兄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我没有什么想法,阴天子道,就一个答复。 不行?孟彰问。 阴天子没有回答。 这便是默认了下来。 孟彰笑了一下。 阴天子视线看定他,忽然问:我拒绝了他们,阿彰你不生气? 祂也是知道的,诸子百家里的那些炎黄人族贤者们,对孟彰颇算关照。 早先时候阿彰突破的那会儿,诸子百家里的人就很是送了孟彰一些好东西。 以孟彰的品性,这事儿必定是在他心里记上一笔了的。现在,那些诸子百家的所求被祂道出,他 我不生气。孟彰先道,顿了顿后,又颇为不解地看向阴天子,问道,大兄觉得我会生气? 阴天子没有答话。 孟彰失笑摇头:不会。 诚然,诸子百家里的各位先贤很是照顾于我,给了我许多便利和好处,让我能在日后省却许多力气和时间。但,这只是我与他们的事情,不是吗? 我与他们的事情,并不与诸位兄长相关,更不与酆都地府相关。我不能要求诸位兄长甚至是酆都地府看在我的情面上太过于干涉天地轮回。 孟彰很认真地跟阴天子道:诸子百家里的各位先贤都有着一副玲珑心肠,别的不说,倘若诸位兄长给了他们漏洞,他们必然是能利用这个小小漏洞将一切优势利用到极处的。 到得那个时候,谁知道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会因此而变成什么样子呢。 阴天子沉默须臾,笑叹道:阿彰,你想得很明白。 孟彰也跟着笑:诸子百家的诸位先贤给了我人情,给了我便利和好处,我自然记得,日后也该有所报偿,但那都是我的事情,都是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的事情,没得让诸位兄长和酆都地府为我偿还人情的道理。 何况,我也确实不敢让诸位兄长松口给予他们机会。 阴天子笑着转了话锋。 那阿彰,你想知道他们后续又说了什么吗? 孟彰点头。 他可是还记得早先阴天子说过的话炎黄人族族群这边的各方,酆都地府算是基本都给说服了的。 既然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结果,又有一众阴神和酆都地府拒绝各位炎黄诸侯和诸子百家先贤要求的前情在,那么这中间必定就存在一个转折。 说实话,孟彰还真是有点好奇。 他们仍是想要从我们手中换取转生的名额,但他们也做出了修改和妥协。阴天子道。 孟彰仍自专心听着。 他们说,这些转生名额可以限定数量,他们又答应在他们使用这些转生名额以前,他们可以先交付酆都地府审核。他们能否使用这些转生名额,将取决于酆都地府这边的最终审核。 这意思是孟彰若有所思。 意思就是,阴天子道,只要酆都地府这边不答应,他们就不能使用这些转生名额。 孟彰顿了顿:他们竟是这样的坚持吗? 阴天子的话语里也很有几分慨叹:我也没有想到。 那大兄和诸位兄长的意思是?孟彰问。 阴天子回答道:我们答应了。 孟彰没有说话。 阴天子道:他们既然这样坚持,那么恐怕真到了他们需要的时候,即便我们酆都地府仍旧不允,他们也未必能越过酆都地府直接行事。 说到这里,阴天子停住话头,看了孟彰一眼。 我很相信他们有这样的能耐。 孟彰无言却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些诸侯或许不算什么,但炎黄人族族群里诸子百家的那些先贤,却是个顶个有想法有手腕有能耐有决心有智慧的人,如果他们真的死脑筋地要去做什么事情,酆都地府还真未必能拦得住他们。 第1118章 或许,到那个时候 说不定孟彰也会为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因为如果阳世天地那边真出现了能让诸子百家里的诸位先贤如此坚决无畏的情况,孟彰也未必能坐得住。 孟彰敛袖,双手交叠于额前,对着阴天子深深一拜。 彰,多谢大兄和诸位兄长。 阴天子摇头,便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孟彰搀扶了起来。 你也是个死心眼的,我们总得为你多考虑一些。 孟彰眨了眨眼睛,抿着唇不说话。 过得少顷,待孟彰的情绪缓和下来,他才又问道:还有后来的那几家呢? 嬴秦那边倒是干脆,也没多说什么,就是也讨要了些赦封。 赦封?孟彰道,心下有些明白。 阴天子点头道:对于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内部来说,旁的且不论,但大一统这份大功劳却是扎扎实实的。然而,对于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如此,不代表从生灵个人出发,也是一样的情况。 孟彰没有言语。 秦国的大一统,当然不是喝喝茶聊聊天就完成的。它是一条用血和肉铺砌而成的道路。 每一个秦人,特别是老秦人,手上都沾染血债。 这是多恐怖的一个概念,只消简单想一想便能明白了。 嬴秦跟酆都地府讨要赦封,不是为了能让国主和贵族再享受生前时的风光与荣耀,而是为了庇护嬴秦的寻常兵卒。 他们,和同样跟酆都地府讨要册封的姬周贵族、天子不一样。 嬴秦,他们自己该是有属于他们的阴世龙廷的吧孟彰道。 阴天子看了看孟彰,平静道:是有。但是,从嬴秦败亡到现今,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岁月,寻常的嬴秦国民早已耗尽阴寿,剩下的 阴天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孟彰也能够想见嬴秦那阴世龙廷以及他们的大阴域的现状。 大兄,彰有些不解。 阴天子看着他,示意他细说。 嬴秦那边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既然早先时候嬴秦的阴世龙廷和大阴域都能够稳住,为何现下就不能继续平稳安生下去,而是跟诸位兄长寻求赦封这种破局方法? 阴天子笑了一下,说道:阿彰你其实更想问的是嬴秦现下的状况吧? 确实是这样的没错。孟彰很诚实道,我自降生以来就很少听闻嬴秦的消息,况且我早先听大兄说过,现下嬴秦还在阴世天地里留存百万秦兵,我没太想明白。 阴天子颌首,继续听孟彰说话。 虽然说嬴秦是以兵线势立国乃至完成族群内部大一统功绩的国朝,但是如今炎黄人族内部已然完成大一统,平日里也少见有战报传出,按道理来说该是平息兵戈,令诸多兵卒解甲归田才对,为何嬴秦那边还有百万秦兵? 如此兵戈不决、枕兵待旦的架势,嬴秦是针对的谁? 孟彰其实还想问得更多一点。 譬如,嬴秦这般架势,是不是还在与某些敌人在厮杀?这些敌人是怎样的根底?他们是在针对的嬴秦,还是在针对炎黄人族族群?甚或是针对的整个人族? 阴天子定睛看了孟彰一阵,忽然笑了开来。 祂似是已经洞悉了孟彰心头上一个接着一个浮出的问题。 你觉得呢,阿彰? 孟彰认真想了想,忽然抬手,将阴天子早先赠予他的那个天地模型又从袖袋里扒拉出来。 他将这个天地模型举起,定睛看了几眼,对阴天子道:我有一些想法,但不知道对不对。 你这是想跟我求证?阴天子问。 孟彰点头,承认下来:对。 阴天子道:但你所能翻阅过的书册和典籍都没有相关记载,这显然是不太想让你们知道的,你也还是想要了解吗? 孟彰仍是点头:我只要一直走下去,那么嬴秦的敌人就很可能也会是我的敌人。 对于敌人,我总是想要多了解一下的。 第375章 你说得倒也有道理,阴天子道,那行,我便且简单地跟你说道说道吧。不过更多的,还是需要你日后修为境界到了才能了解。 孟彰也没有坚持,点点头仔细听阴天子说话。 你想过,缘何龙图腾自你炎黄人族族群黄帝年间就已经出现且确定下来,却要到嬴秦年代才真正固定吗?阴天子问。 黄帝确立龙图腾,随后却多有反复。五帝年代以及夏朝时代的图腾就一直都在变化,在殷商年代又换成玄鸟,姬周时候又似乎更凤族扯上关系 想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和凤鸣岐山到底这些说法,又联系阴天子方才所跟他提起的那些话语,孟彰彻底破去了那一层迷障。 图腾他低低道。 阴天子也肯定了他的判断。 图腾。阴天子近乎喟叹一般地道,或者说得更明白一些,是区别于你们人族以外的万灵万族。 我以为,这些事情该是在禹帝手上就被终结了的?孟彰说是这样说的,但眼底更多的还是明悟,他们一直都不死心啊 第1119章 阴天子轻笑一声,道:这九州之地,在你炎黄人族族群眼里,自然是属于你们的祖地,但在其他族群眼里,这片地界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祖地呢? 孟彰沉默半饷,缓慢点头。 在上古的万灵万族争斗之中,炎黄人族固然是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将除了他们之外的万灵万族赶出这片土地,真正在这片土地上打上他们的烙印,但这不代表其他的族群就愿意甘心将这片土地拱手让出,就没有要从炎黄人族族群手里夺取回他们自己的祖地的心思了。 说起来,阴天子道,你们炎黄人族族群崛起时就借用了诸多图腾神尊的力量,偏又在获胜后将这些图腾神尊高高架起,将祂们那图腾神尊的身份和影响力淡化再淡化 尽管这些图腾神尊们一时没反应过来,叫你们的谋划成功了,可那不代表祂们会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孟彰心下也暗道:待到这些图腾神尊反应过来,想清楚祂们在那场神战之中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后,祂们就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 那些图腾神尊和万灵万族联合起来了?孟彰问。 阴天子点头:确是这样没错。 孟彰心神间一阵阵激昂。既为自己,也为炎黄。 有敌人也是一件喜事。起码有敌人在侧旁窥伺的人不会放任,他们会警惕,会时刻保持士气和状态,让自己能昂首阔步、不停留地往前大踏步行进。 阴天子细看着孟彰,见他眼底间升腾的战意,也不禁失笑。 只不过还未等祂多说些什么,孟彰就先说话了:大兄,现下嬴秦的兵力够用吗?只得百万秦兵,真能扛得住曾经也在天地间纵横过的万灵万族? 阴天子看了孟彰一眼,说道:事实上,我也不是很清楚你们的战况。 嗯?孟彰发出一个疑问的单音,不过未等阴天子细说,他就先料想到了其中的关窍,眼底闪过一丝恍然。 阴天子毕竟不是他们炎黄人族族群的人,即便炎黄人族族群的战况流出族群之外,播散在天地间,所知的也必是很有些片面,显得局限。 不过就结果上来说,阴天子又道,这么多年以来,炎黄人族族群都还算安稳,你不必太过担心。 我不担心。孟彰摇摇头。 阴天子心中才刚生出些疑问,就听到孟彰的话:我的那些先祖们早年间能将他们赶出这片土地,现在自然也能守住这片土地的边界。若没有特殊缘由,他们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的。 阴天子笑道:你倒是有信心。 孟彰只是笑,并不说话。 他如今虽然已经失却了肉身庐舍,只剩下魂体,但他一直都是汲取着炎黄的资粮在成长的。甚至不独独是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炎黄子孙也都是一样,他们还能似现在这样安生地活着、专心地修行,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某种事实。 这嬴秦,阿彰你还有想要问的吗?阴天子问。 要说真话,孟彰确实还对嬴秦很好奇,想要多了解一些,但即便他心里明白此回就是阴天子特意过来引他开阔视野的,他也没有再往更深处探寻。 阴天子固然是好意,但孟彰却不能真将人家当科普的人来用。 人家可是阴世天地所孕育的诸多阴神之首! 是有的,孟彰诚实点头,不过剩下的那些我自己回去翻查资料也会找到答案,就不劳烦大兄了。大兄且继续往下说一说刘汉吧。 刘汉啊阴天子沉吟了片刻,方才问孟彰,关于刘汉,你是想知道些什么呢? 孟彰抿了抿唇,道出了他心头的疑问。 大兄,我恍惚听说,刘汉的高祖刘邦,同白帝很有些渊源?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还有,我记得早先时候大兄才告诉过我,刘汉其实跟阳世天地里的那些神尊有关,为何这样说?嬴秦不是还在率领百万秦兵抵挡蛮荒的万灵万族吗? 阴天子很耐心地一个个回答孟彰的问题。 你们炎黄人族族群中那刘邦的传说,是真的。阴天子先道,而且你的这两个问题,其实都关乎着一件事。 孟彰认真听,没有插话。 阴天子的目光头一次越过他,看向了阴世天地之外。 阿彰你该是也有想过的,那便是阴天子道,在驱逐、架空、淡化部落时代就存在的图腾神尊的影响以后,这空缺出来的精神层面的影响力,要不要再交付到其他人的手上。如果要,又该交付给谁去。 孟彰仍是没有张口说话,但在心底,却自有一个又一个想法浮现出来。 祖。 炎黄人族该是决定以祖代神,用祖宗、祖先来填补族群内部精神层面的影响力。 由崇天敬神悄无声息地转变为崇天敬祖,将炎黄人族精神层面的影响力收归到炎黄人族族群自己的手中。 也所以,在三皇之后,才会是五帝登位,而五帝的轮转,又在契合五行的同时,转化为炎黄人族族群精神上的支柱,支撑起炎黄人族精神的强度。 看来,阴天子的视线再次看定孟彰,阿彰你是想到了。 第1120章 孟彰点了点头。 这其实也不太难。不见那些能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流转的神话传说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尤其是刘汉时代的那些,都起码跟炎黄人族族群的先祖有关系吗? 最知名的跟刘汉牵扯甚深的一尊大神西王母。祂除了是昆仑神山之主,手握长生不死神药以外,祂本身也算是人族一个支系的先祖。 起码孟彰就曾见过相关的记载。 大兄,刘汉这一系跟酆都地府提的是什么条件呢?孟彰问。 他们?阴天子道,他们想要让我们帮助他们完成血脉返祖。 孟彰眼睛一下子瞪大,片刻才恢复过来。 他还真是没有想到刘汉的那些人会跟阴天子他们提这样的条件。 血脉返祖?孟彰问。 对。阴天子道。 原来如此,孟彰将上下串联一想,也明白了刘汉那些人的图谋,他们倒是想得明白。 刘汉承继的是嬴秦大一统的根基,也是他们,真正将嬴秦那位始皇帝创建的皇帝制度深深刻入炎黄人族族群的体系之中的。 在嬴秦已经统帅百万秦兵高举兵锋指向万灵万族以后,刘汉的力量就更应该回归炎黄人族族群内部。而跟刘汉有着莫大关系的白帝,合该也是他们最好的归附对象。 而想要在炎黄人族族群之中的白帝体系里占据足够的好处,刘汉一系当然要将他们跟白帝的关系拉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的。 只不过 大兄,酆都地府,真的能做到让人血脉返祖吗?孟彰问。 顿了顿,他又道:大兄,阳世天地那边厢,刘汉的后人还余留多少? 阴天子道:我们乃是阴世天地的酆都地府,其实轻易管不到阳世天地那边厢去,自然是不可能帮他们完成血脉返祖的。 孟彰不太相信,仍自看定了阴天子的那一片磅礴意志。 阴天子就又道:但我们确实可以为他们的血脉返祖提供一点便利。 还不等孟彰来问,阴天子就先道:不论是对他们送去转生阳世的阴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在转生的时候带着一些先祖精血,还是让他们带的先祖观想图这些淬炼血脉的秘法,都能让他们更轻易地完成血脉返祖。 刘汉想求的就是这事情。阴天子道。 孟彰思量片刻,问道:大兄,这帮助他们完成血脉返祖的人选,有次数的限制吗? 当然有。阴天子嗤笑一声,道,我酆都地府,像是那样大方随意地吗? 孟彰点头,又问:大兄,除了刘汉想要血脉返祖以外,其他生灵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心思?可有人来询问过大兄和诸位兄长的意思? 当然也有,还很不少。阴天子回答道,但我们都没有答应。 孟彰继续听着。 这些都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情。更早的那些时候阴天子摇摇头,那些人都不必问过我们,自己就先拿主意了。 当时阴世天地里的一众阴神被封印的封印,被镇压的镇压,好容易逃出来,重新恢复自由,也一直在为祂们自己的正位天地做准备,势弱得很,自然就不会有人为着这些事情特意跑过来询问祂们一众酆都阴神的意见。 说实话,真有人这样做了 那不就是挑衅吗? 那后来,孟彰轻声问,诸位兄长是如何说服刘汉这些人的呢? 阴天子给孟彰的答案很有些出人意料。 我们没有再去说服刘汉,阴天子道,事实上,不是我们跟刘汉退让,是刘汉对我们退让了。 孟彰听到这里,也是无声笑了笑。 是了,都到这一步了,已然不需要阴天子祂们这一众阴神跟人妥协了。所以,最后妥协让步的,反而是刘汉那一群人? 阴天子见孟彰笑开,也跟着笑了笑。 对于外人,我们不可能一直退让。祂道,一直退让妥协,一直选择商量和气倒是和气了,可到底缺了几分强硬。 刘汉那些人的要求就越了线。 孟彰心下暗自点头。 血脉返祖这件事可大可小,真的很麻烦。到时候若真惹出了什么祸端来,场面很不好收拾。真闹成烂摊子,到时候因果罪孽必少不了诸位阴神一份。 孟彰好奇问:大兄,你们跟刘汉那些人打起来了? 阴天子道:也不算打起来,不过是交流切磋一下罢了。 孟彰眼神奇异地看着阴天子那边厢,虽然他没有说话,却也是什么都说完了。 阴天子笑着摇摇头:真的是切磋,在各自师长面前较量的。 孟彰乖顺地点头。 阴天子非但没有消气,反而平添了几分无奈。 孟彰冲祂笑了笑,又问道:大兄,你说你们是在各自师长面前较量的那,在那场较量中,谁是诸位兄长这边的师长呢? 刘汉和炎黄人族族群的白帝很有些关系,又是他们跟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切磋较量,白帝他老人家未必不会到场。白帝那边为了刘汉站出来做个证明,那各位阴神这边呢?祂们可是无父无母的 第1121章 等等。 孟彰心中猛地炸开一片灵光。 谁说各位阴神就是无父无母的呢?!祂们是阴世天地孕育而成,阴世天地就是诸位阴神兄长的阿父和阿母! 想明白这一点的同时,孟彰心头也是一阵震撼。 阴天子含笑看着孟彰:你猜? 孟彰默默道:是阴世天地? 见阴天子点头,孟彰更觉奇异,又问:不止是在切磋较量以前的祭祀天地,而是特意邀请阴世天地的天意见证? 阴天子点了点头,又道:彼时,阴世天地天意降临了。 孟彰惊了一下,随后才恢复过来。 阴世天地竟降临天意? 这是阴世天地乃至是阴阳两方天地为了保存各位阴神,推进阴神正位的大势,还是阴天子这些阴神们从祂们防范被封印、被镇压此等旧事重演的过程中,真的完成了什么可以引动天意降临的神通秘术? 阴天子等孟彰缓过神来,才又开口道:那一轮切磋,我们赢了。所以他们就退了。 这就退了?孟彰问,连旁的更宽松的条件都没有再提起? 没有。阴天子道。 所以,在炎黄人族族群的诸多年代的一时英豪中,就只有一个刘汉什么都没捞取? 刘汉,竟在这件事情上,输给了炎黄人族族群的其他正朔?! 孟彰静默少顷,又问阴天子道:大兄是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不过是后来,我跟白帝有了一场会面。孟彰没有说话,默默地、默默地看着对面阴天子的磅礴意志。 大兄这样直接告诉我,真没有关系吗?孟彰问。 阴天子笑着摇头道:能有什么关系?何况,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也能有利于你在炎黄人族族群那边做出更好的判断和认知。 顿了顿,阴天子又道:我等阴神要正位天地,真正贯彻大势,必定要经历一场大风波。我们担心的是你,阿彰。 孟彰面上神色动了动。 阴天子又道:我们再如何,也是这一场大势的主角,那些人心思再多再暴烈,也不敢真将我们怎么样。 顶天了也不过就是再被封印、被镇压罢了。 更早以前,他们就不敢直接打杀祂们,现下当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胆子。 大势的主角,从来就不只是拥有天地大运,还背负着来自天地的因果与期许。 那些人或许真能打杀祂们,可他们但凡还想活着,但凡还有几分忌惮的,就不会想要面对天地大运的反噬,自己背负起天地的因果和众生愿景。 而阿彰你不同。阴天子道,若说你还是阴神,那我们反倒不担心你,但你不是了。没有这份大势的庇护和加持,没有那份恐怖至极的天地因果震慑,难保不会有人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来。 你自己也知道,你要面对的时局有多复杂混乱,如今多看看,多知道一些,待日后真有人被劫气冲昏了头脑直接找上你下手 阿彰,你起码可以知道周围的人到底都是什么样的立场,知道谁可以求援,知道可以怎么去求援。 阴天子顿了顿,又道:对,阿彰,我知道你身上亦留有你们炎黄人族族群的那些先人的庇护,但真正论起震慑来,如今愿意庇护你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及得上他强势。 孟彰默然片刻,端端正正地抬手,向阴天子拜谢一礼。 多谢大兄为我筹谋。 阴天子虚虚伸手,遥遥将孟彰扶起:这也不过就像是方才你在外头说的那样,大家相互扶持,相互成就罢了。 阿彰,纵你如今身在炎黄人族族群那边,你也还是我等的兄弟手足。 兄弟手足之间,实不必如此客气。阴天子最后道。 孟彰很认真道:但该谢的还是要谢的。 阴天子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再在这话题上跟孟彰掰扯。 祂孟彰:阿彰,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想要问的? 孟彰摇了摇头,阴天子便一扬手:如此,你便去吧,我不多留你了。 孟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在黄泉路旁。周遭曼珠沙华的翠叶舒张,纵是黄泉晦寂幽暗,仍自有一片勃勃生机。 站直身体,孟彰敛袖,寻着阴天子所在的位置遥遥一拜,心中默念:彰谢过大兄教导。 见孟彰重新站直身体,转眼看过来,两位无常也是走到近前,低声问了一句:你可还好? 无事。孟彰道,不过是大兄召见,去跟大兄见了一面罢了。 两位无常当即松了口气,暗下里对其他一众阴神使了个眼色,便很快带着孟彰撤退,只留下一众阴神还在原地站着。 这些阴神看看正源源不断通过鬼门关、走上黄泉路的阴灵,又看看脚边铺着生长的曼珠沙华,还有藏在曼珠沙华阴影下的一汪汪浊水以及在浊水中或哭或笑、狰狞疯狂的阴灵,也没有在原地滞留,很快就跟同伴搭档一起退走了。 只是即便祂们已经在快速远离这一片地界,也仍然有一串串神念在这些阴神神尊中来回不止。 第1122章 那就是河和花吗?也太糊弄了些吧?这分明就是水洼和杂草。 因为还需要时间成长和蜕变的吧。而且,,阿彰眼下也是这般状况,亦是无奈何的事情 就是,阿彰已经尽力了的。 我当然知道阿彰已经尽力了,我也没有在抱怨,我就是,我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噗嗤 笑什么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们自己看看,看看那水洼,看看那片杂草! 我阴世天地的一方异宝,竟然是这样的你们难道不觉得寒碜吗? 就是寒碜了又怎么样?!都说了阿彰他年岁小,修为不够,日后自然就好了,你这般着急是为什么?! 这样寒碜,别说阿彰,就是我们自己都看不过去的吧?难道我们不应该再帮一帮阿彰吗? 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想要将这河这草从阿彰那里抢过来?!我成什么了?何况,我这边的事情也很多,哪儿来的闲暇去再找事。 你说得倒也对,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早早放弃这样的打算为好。 为什么? 阿彰近来的修行进展又加快了,我们不能再将他往前推,那对他不好,该给他拉慢一些的。如此这般,才能让他的修行更稳当些。 两位无常大抵也是这样的想法。在将孟彰送回孟府,跟孟彰告辞以前,祂们想了想,还是尝试着打探孟彰在这事情上的想法。 祂们说得再隐晦,那旁敲侧击背后的真实意图也瞒不过孟彰的眼睛去。 孟彰一时失笑,只能安抚道:两位兄长放心,我不急的。 我现下还有一些时间,不需要着急。 细看孟彰一阵,见他眉眼清明,不是说笑的样子,两位无常便彻底放下心来了,真正辞别孟彰,往孟府外去。 第376章 送走两位无常,孟彰简单收拾了一下,径自出了修行小阴域。 果真,孟彰才点亮书房的灯火,书房门户处就传来了急促的叩门声。 进来吧。 声音才刚刚传出去,书房的门当即就被人推开,有人急不可耐地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阿彰,你可算是出来了。 来者也不是旁人,而正是孟庙。 孟彰在案前坐下,也点头示意请孟庙入座。 庙伯父,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么?这般着急? 确实是有大事发生了。阿彰,你不知道,那鬼门关后头的黄泉道左右两旁 孟庙都来不及稳定心神,便急急将递送到他这边的消息说给孟彰听,又问:阿彰,现下这黄泉道发生这般变化,你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么? 一直没等到孟彰的应答,孟庙心下更急,但当他仔细去看孟彰面上神色时候,他又是愣了一下。 阿彰他,怎地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 孟庙的心神终于平缓了少许。 孟彰将一盏茶水送到孟庙面前:庙伯父,且先吃一盏茶吧。 孟庙将那盏茶水接过来,慢慢饮去半盏,心神终于冷静多了。 庙伯父,你很担心黄泉路旁的那变化?孟彰问。 孟庙仔细想了片刻,摇头。 他叹道:初初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可能有些急,但要说多担心那倒也没有。 孟彰捧着茶盏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 想也知道,孟庙近乎自顾自地道,黄泉路旁的那动静,必定是各位阴神的手笔。 黄泉路那样的地方,又在鬼门关后头,基本上算是在鬼门关那两位门神的眼皮子底下,寻常人等,能越过那些阴神对黄泉路动手,直接栽种下一片绿草? 孟彰唇角渐渐扬起,听孟庙接下来的话。 孟庙说话的速度渐渐减慢,显然是一边说,一边整理他的思路。 那些阴神们不太可能只是随便在黄泉路旁栽种绿草,而如今我们也已经知道,这些绿草也在不断地接引着阳世天地那边的阴灵。但是 那些绿草真的只有接引阳世天地阴灵的用处吗?我觉得,不太像 而且,我听说那些绿草生长以后,周遭出现了不少似乎很危险的水洼。事情可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还有,那些阴神能在黄泉路旁栽种绿草,用它们来帮助接引阳世天地的阴灵,而不见其他人出面阻拦 那么就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各方都乐得看着这片绿草的出现;要么,则是那些阴神们事先打通了所有的关卡,说服了所有人同意这片绿草的出现 说到这里,孟庙下意识地看向孟彰,无言询问。 孟彰点头,笑问:庙伯父思虑得很是周全了。那么在庙伯父看来,情况会是哪一种呢? 第1123章 孟庙沉默一瞬,回答道:我自己的话,那该是第二种。 无他,只因若真想让第一种的情况出现,需要达成的条件就太恐怖了。 什么样的绿草,能让天下各方的势力都乐见它们出现在黄泉路旁?又是什么样的局势,需要让天下各方都达成这样的意见,而无视了这些绿草扎根生长以后带给他们的损失? 孟彰呷饮了一口茶水。 孟庙细看孟彰的脸色,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肩脊。 他也低头去饮杯中的茶水,直到杯中的茶水咽下后,他才问孟彰:阿彰,我说对了? 孟彰含笑回答道:差不离了。 孟庙大大笑开,又去啜饮茶水。 他一口气饮去半盏茶水。 照理来说,入夜以后不应该饮太多茶的。提神太过,对阴灵不好。但今夜料想来孟庙都没有什么时间休憩了,孟彰就没有阻拦,甚至还帮着孟庙续添上茶水。 孟庙已经有些了解孟彰了,这会儿见孟彰提着茶壶过来,他也没有避让,而是看着茶水从壶嘴里斟出,盛满杯盏里大半的空间。 看来,我今晚是要忙碌到大半夜了他摇着头道。 孟彰的手一时停住,问道:要不,舍了它去? 孟庙认命地摇头,端着茶盏的手稳稳当当地停留在原地。 还是算了吧,该我处理的事情,还是得我来经手。随随便便交给旁人,总是会有不少麻烦的 孟庙这样说着,精神又支楞了起来。 说来,阿彰,我比起往日在安阳郡中的时候,确实是长进了许多的,是也不是? 孟彰失笑,却还是点头,很认真地回答孟庙:是这样的没错。 正正巧,这会儿孟庙杯盏中的茶水已经续到八分满了。 孟庙将杯盏收了回来,凑到嘴边又一口气饮去半盏,最后再将那空余的杯盏又往孟彰那边递。 孟彰还是为他将茶水续上。 可见我这些时日以来的忙碌是有收获的。他道,除非我自己放弃了,不然再坚持下去,过了这一阵子以后回头看,我的进益还会有更多呢。 你能想得开就好。孟彰道,仍是替孟庙续茶。 如此这般将大半壶的茶水饮得差不多以后,孟庙才将杯盏摆放在面前的案桌上,起身和孟彰告辞。 孟彰也站起,却是看着他问:庙伯父,你确定后面的事情都由你来处理,不需要旁的援手? 我是不太确定的。孟庙答话的时候,面上还带了笑容,但料想来短时间内还用不上阿彰你。 你且放心,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再找人便是。 近前的罗甄两位先生以及帝都洛阳里的安阳孟氏族人,远的也有安阳郡中的各位先辈和兄弟,只要他知道张口,问题必定会被解决的。 孟彰细看孟庙半饷,最后笑了起来:那我就等着看庙伯父你的本事了。 孟庙笑道:你且看。 到底是后续影响极大,孟庙不好在孟彰这里久坐,便很快来跟孟彰告辞。 孟彰也起身送人。 但就在孟庙快要走到门槛处的狮虎,他却停住了脚步。 还有事?孟彰问。 孟庙回身,定睛看了孟彰一阵,忽然大踏步回到孟彰近前,半个身体弯下去盯着孟彰的眼,悄声问:阿彰,你跟我说实话,黄泉路旁的那些绿草,跟你有没有关系? 孟彰含笑凝望着孟庙凑到近前来的双眼,没有说话。 孟庙整个人都惊住了。 方才在他脑海中徘徊来去的种种想法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种认知在他脑海中不住地闪耀。 他竟然猜对了?! 他果真猜对了! 在孟彰的注视下,孟庙的脸色变得既复杂为难。 半饷后,孟庙自己站直身体,往后退了两步:后面的我不问,你也别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猜着 他对孟彰点了点头,转身往大门处走。 在他迈过门槛的那一顷刻间,孟彰的声音撞入他的耳膜。 总不是什么样坏事,庙伯父且安心。 孟庙没有回头,却也有话传了过来:我自然是安心的。 只要我们安阳孟氏没有行差踏错、惹得天怒人怨,我们在当下这帝都洛阳里,就是能够安安稳稳的,不是吗? 孟彰没有再多说什么。 孟庙也没有回头,但他的脚步较之早先时候,却着实是要轻快了不少。 然而,凝视着孟庙那轻快走远的背影,孟彰的脸色却很有几分复杂。 摇曳苍白的烛火在他眼底拖拽出一片薄薄的阴影,却正正巧将这小郎君眼底的复杂给遮掩去,蒙蒙薄薄一片,叫人看不清分不明。 若这世道,真是能不行差踏错、不惹得天怒人怨就可以安安稳稳的,我又何苦趟入这趟浑水里? 孟彰从案后起身,一路走入他那月下湖修行小阴域中,在白莲莲台上坐下,驾舟入梦。 孟庙不知孟彰心中所想,但孟彰方才没有否了他的话语,那他就放下心来了,一身轻松地去归拢从各处耳目汇聚到他这里来的信息。 第1124章 他将这些信息一条条地归拢,又罗列出相对应的后续处理安排,动作和眉眼间都不见多少阻滞,也没见有多少压力。 然而,整一个帝都洛阳,乃至是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的各处,却都有人或是站在高处远远查看着那些源源不断投入鬼门关、走上黄泉路的阴灵;或是盯着手上记录诸多信息的文书,不住地算计权衡 他们没有几个是能像孟庙一样轻松的,尤其是阴世天地帝都洛阳里的司马慎。 他此刻就沉着脸坐在东宫高楼处,远远望向黄泉路的位置,仿佛能够越过层层禁制和空间的阻隔,直接看见黄泉路旁安静生长的绿草。 在他的周遭,却或是散落或是堆砌地摆放着许多玉简和书籍。 毫无疑问,这些玉简和书籍里头记载的,都是关于黄泉道路旁那些绿草和水洼的观察记录。 而除了此刻就在他身边的这些玉简和书籍以外,还有更多的玉简和书籍陆陆续续送到这里来,任由他翻阅。 又是一阵脚步声从后头传了过来。 那脚步声初初的时候为了不惊扰他,特意收摄了声音,但后来,这脚步声又为了不放任他沉浸在现下这种低落的情绪之中,又特意加重了声音,好将他的心神唤回。 司马慎当然知晓这些近侍的心思。开始的时候,他倒还想要拉出个笑来的,但那面容太过僵硬了,就像他们那已经埋葬在地下的庐舍一样,僵硬到没有办法做任何动作。 脚步声停下的时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传了过来。 是大监将东西放下了司马慎心头浮起这样的一个判断。 他也没再理会,心神很快又被带回,仍自投入那片绿草之中。 但原本以为会远去的脚步声没有响起,起码没有传入到司马慎的耳中。 司马慎的思绪停顿了一下,也不回头,只直接问道:有事? 那东宫大监的声音从后头传了过来:郎主,差不多到戌时了,您还召见了东宫里的人呢。还是说,郎主想要让他们先候着? 司马慎被东宫大监的声音拉回了一半的心神。 他的身体晃了晃,似乎将要站起来,但到底还是在原地坐定了。 今日黄泉路旁有变,议事便暂且停了,该换到日后吧。大监且去,吩咐他们尽快将黄泉路旁那变故的信息情报整理出来,也帮我看看,别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动静。都一并送过来 司马慎说话时候,目光也掠过了他身边摆放着的那些玉简和书籍。 东宫大监的视线也追着他的望了过来。 不等东宫的大监询问,司马慎就先道:眼下递送过来的这些还是太过散乱零碎了,不够条理周全。 我想看到更精准更周到的,不是要这些囫囵模糊的猜测。 东宫大监肃容应了:是。 司马慎半饷没有言语。 东宫大监就敛袖低头,躬身要退出去。 但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地界的时候,司马慎忽然又开口了。 阿父和阿母那边,有没有更多的动静? 那东宫大监当下就停住动作,躬身回答道:未曾听说峻阳宫中有什么动静。 司马慎不说话。东宫的大监也不敢说话打扰了他,便只躬身候着,等待司马慎的吩咐。 大监,你觉得司马慎张了张嘴,说了半句话。 东宫的大监竖起耳朵更认真地听。 司马慎好一会儿才将话说完:阿父和阿母,他们放弃那个捧杀的计划了吗? 捧杀的计划?针对谁的捧杀计划,怎地忽然又 东宫的大监将那翻涌起的思绪压下,用力想了片刻,也才想明白了司马慎到底是在问些什么。 应该是放弃了吧。东宫的大监斟酌着回话道。 尽管他对孟氏那小郎君没什么好感,在几番细微的小碰撞发生以后,他更愿意对那位敬而远之,但这会儿司马慎重新提起孟彰来,东宫的大监就还是选择了保持客气。 今年很多地方都丰收,尤其是施行他那份策论的地方,收成更是远胜其他丰收的地方。有这一番实绩在,不论旁人再怎么夸赞,那孟氏小郎君都是承担得起的。 到了这一步,东宫的大监低声道,陛下和皇后娘娘再想要捧杀他,已经无用了。 岂止是无用那么简单,若他们真的还要继续,那他们为了捧杀孟彰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只会帮助推动、拔高孟彰的名望,增添孟彰在天下黎庶百姓之中的份量罢了。 司马慎在心下默默地道。 东宫的大监大抵也已经料到了司马慎此刻的想法,是以他只垂首站在侧旁,并未多说些什么。 无用功 事与愿违 司马慎怔愣片刻,忽然扯着唇角笑:我早劝过阿父和阿母了的。 他早劝过了的,但拦不住。 东宫的大监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此时没长耳朵。 你说,司马慎忽然又问,阿父、阿母他们 东宫的大监正在脑海里揣摩着,想要为接下来的回话做准备,但这不容易。 第1125章 很不容易。 无论他做了多少种准备,后续也未必能将他家的郎主给拉回来,不叫他家郎主跟武帝和杨皇后间的缝隙撕裂得更大。 但幸好,在东宫的大监即将认命的时候,司马慎自己吞回去了半句话。 没事了,司马慎只是道,你且下去做事吧。及时将我的话送到东宫那边去,没得让人白白跑一趟。 东宫的大监这才领命退下了。 但在走下楼阶以前,他悄悄回过头去,往跪坐在栏杆前的司马慎那边看过去。 司马慎也是早夭,身量一直未长成,如今跪坐在栏杆前,高高俯瞰着远处,更是无端显出了十分的寂寥与惆怅。 可更叫东宫的大监沉默的是,某一个恍惚的瞬间,他似乎还从他家郎主的身上,看到了些无助和彷徨。 东宫的大监那一顷刻间都要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家郎主虽然是早夭,又曾被压制在内宫中多年,但似这样的无助和彷徨,他在他身边侍奉了那么多年,都少有看见过。所以 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吗? 东宫的大监心下这样想着,脚步却不敢停。 他怕停下了,他就要赶回去站到他家郎主身侧再仔细查看过。 那便太冒犯了。 身后的脚步声很快就远了,司马慎将那动静听得清楚,却没有回头,更懒得去在意在那顷刻间泄露出去的情绪对自家东宫大监的影响。 他静静地看着。 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 不独独是那条黄泉道路侧旁正迎着阴风、沐浴着迷雾的绿草,不独独是那些从阳世天地各处汇聚、似潮水般涌入鬼门关、又涌上黄泉道的阴灵,更不独独是在绿草根茎、阴影处积蓄的那些水洼,还有似乎随着回忆一同渐渐散去的那些未来。 在那未来 黄泉路旁的彼岸花明明要在近百年后才会出现的。 那个时候出现的彼岸花,也不只有这么小小的一片,而是从黄泉路的前端一直铺到末端。 还有,忘川河也不是只有这么些小小的水洼。它应该是长长涛涛的一条大河。 浑浊河水中该有无数凶灵戾鬼咆哮嘶吼,不得解脱。但现在呢? 现在倒也是有许多的凶灵戾鬼被牵引着陷入那些黄泉水里了,但比起司马慎记忆中的那一幕幕影像来,却还是差得太远。 唉 司马慎幽幽地叹了一声,目光终于从那条黄泉路上挪开,转向孟府的位置。 他当然看不见孟彰,但他自觉自己隐隐猜到这会儿孟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黄泉路上的那些彼岸花以及那条忘川河 果然是因为你么? 即便彼岸花和忘川河如今只有个雏形,但到底是出现了。对比一下前后两世的情况,想要确定到底是谁的手笔还真不如何困难。 何况,早在司马慎上一辈子时候,阴世天地里对于这彼岸花和忘川河也不是就没有猜测的。 但是 阴世或者说黄泉这里出现这么大的改变,真的不会对他的那些计划和安排有什么影响吗? 在这种大变之下,他决定转生阳世,真的不会错过他、他们司马氏这一支乃至是整个司马氏一族的机缘吗? 那东宫的大监确实了解司马慎。此刻的司马慎,真的生出了些动摇。 司马慎默默地坐着,直到苍蓝阴月从天穹往另一边厢垂落乃至隐没,苍白阴日那不见暖意的日光洒落在他身上,他才眨了眨眼睛,从那木人泥塑的状态中脱出。 不能贪心。 看着那升起的苍白阴日,司马慎近乎喃喃自语地说话。 这声音很轻薄,很无力,但却直落到他的心底,在那里留下一点痕迹。 太贪心了,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他站起身,再深深往孟府的位置看过一眼,便转过身去,走下了高楼。 才刚走到一楼,司马慎抬眼就看见了守在楼梯旁的峻阳宫大监。 他脚步一时停了停,随后才迈开步子。 殿下,峻阳宫大监见到他,当即一甩手中拂尘,躬身而拜,陛下和娘娘有请。 司马慎只问:在哪里? 那峻阳宫的大监就道:在正殿。 司马慎也不多说些什么,当即迈开脚步走在前头:那便走吧,莫要让阿父和阿母等久了。 事实上,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不介意等他。 第377章 对于那片绿草和大大小小的水洼,不论阴世天地的各方到底是个什么反应,都只在暗地里。明面上则是平静得很,什么水花都没有,就像所有人都习惯了那一夜之间长出来的绿草。 就连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同窗们,也没有人来问孟彰,着实是让孟彰稀奇了一下。 不过他们没来问正说明了阴天子等一众阴神们的进展顺利,孟彰还更高兴呢,如何还会多说些什么?倒是 孟彰惦记起了另一件事。 颍川陈氏那件事,该查得差不多了吧?再要拖下去,他都要怀疑那道门法脉和颍川庾氏的能力以及决心了。 第1126章 事实上,孟彰对道门三清法脉和颍川庾氏的能力判断得很是精准。也就是孟彰想起这件事的第二日,信息更详尽的两本簿册就被递送到了孟彰面前。 孟彰看了看又是同时找过来的李睦、王绅等人,点了点头,将两本簿册同时打开,一左一右并列摆放。 李睦、王绅等人表情自然,只看着孟彰翻阅簿册,并不说话打扰他。 相较起早先交付到孟彰手上来的那一版,这一版簿册所记录的信息更为全面,也更为细致。 全面到哪家用了什么样的渠道,用了什么样的遮掩手法去将自己隐藏在旁人的身后实现自己的计划与目的;细致到哪个人是为了什么缘故被平白牵扯进去当了别人的屏障和棋子的。 孟彰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虽然他看得很快,可簿册翻到最后,居然也用去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工夫。 事情查清楚了,孟彰抬头,看着站在他前方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又问,那么这些被牵扯进去的人,你们还要按照你们早先的想法去处理吗? 李睦和庾筱齐齐点头:当然。 孟彰便将簿册拿起来递还给他们。 是原本归原主,亦即是说谁拿来的簿册就还给谁,而不是像上一次那样,将他们自己的簿册交给另一方。 李睦、明宸、林灵和庾筱四人都暗自放松了些。 终于是过了孟彰这一关了。 孟彰笑道:那这件事就交付给你们了。还望尽快处理,莫要耽搁了,叫涉事的人逃了过去。 李睦四人又都点头。 孟彰想了想,又道:对了,不知道在处理这些相关之人的时候,可否允许旁人在场见证? 这个倒是无妨。李睦先道,又问,不过孟同窗你是准备叫谁来见证呢? 话是这样问的,但在同时,李睦心里也有一些猜测。事实上,不独独是他,明宸、林灵等人心中也都想到了什么。 孟彰很坦然地道:是陈平安。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与陈数打赌最后赢了的那个小孩儿。 果真是如此 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在心里叫了一声。 王绅忍不住好奇,便问孟彰道:孟彰,你认识那个陈平安? 听说那陈平安近来在读书谢礼也看向了孟彰。 迎着面前这些童子学学舍同窗的目光,孟彰点头:也就是在梦海的梦境世界里遇到过他几回。那小孩虽出身贫寒,但很有几分向学的心思,我又见到了他,便索性教他一些东西。 孟彰这话不尽不实,但也到底是一种解释,李睦、明宸、王绅、谢礼等人便都没有再问了,只赞道:这样倒也不错,那小孩儿自己一个人活着,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 孟彰,庾筱问道,你现下都在教他什么东西呢? 孟彰就道:就启蒙的那些内容,不算深奥,也算不得广博。 王绅眯着眼睛听,须臾问道:若单只是启蒙的那些东西,料想很快就学完了,花不了多少时间。对了,孟彰,你对他接下来的事情有安排吗? 没什么安排。孟彰摇头,我打算讲完那些开蒙的东西后就放了他去的。怎么,你有打算? 王绅心神一个激灵,连忙小心观察孟彰的神色,直到他确定孟彰面上还算是缓和以后,他才小小地放松了些。 可即便如此,回答孟彰问题的时候,他不免多了些谨慎。 打算说不上,就是觉得这陈平安看着也甚是聪颖,若是就此放任自流,未免有些可惜罢了。他慢慢道,若不如,引着他正正经经拜一个师父学习,也好让他在人世中更多得几分便利呢。 孟彰没有说话。 王绅、谢礼、李睦等人也没有谁说话。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孟彰道,这样,待回头我再见他,便问一问他的意思。 王绅点头笑开:原该如此,我看那陈平安也是个有主意的,强压着的话只怕他心里不情愿呢。 李睦也适时地开口:陈平安既然能入了孟同窗的眼,又能在陈氏那番生死危局中转危为安的,必然是个灵醒的,不知道我道门有没有这个机会,接引他入道呢?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听得,面上乍看没有什么异色,但细看却是待李睦这几人疏淡了不少。 孟彰这会儿就是个来者不拒的:这就是他陈平安的事了,回头你们且自己问他去,我说不准的。 李睦当即就点头了:那行,回头我们叫人找他去。 待到他们几人各自转身,回到自己案席处坐下的时候,李睦、明宸和林灵这边厢也罢,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那边厢也罢,都开始了短暂的叙话。 而相比起道门三清法脉那边厢,王绅、谢礼这些名门望族的气氛还要更严肃一些。 盖因他们不仅需要担心陈平安那边的问题,还要操心道门三清法脉这边的意图。 孟彰既然愿意放手让我们接触陈平安,显见他自己对于陈平安这人是没有多少安排的,我们可以放心些了。谢礼先道。 第1127章 王绅也道:所以孟彰本人还是没有要拿陈平安做棋插手日后阳世天地格局的意思,我们几家可以放松些了。 也怪不得我们,庾筱道,东宫里的那位已经开始转生阳世的步骤,孟彰这会儿忽然开始在阳世天地里挑拣小郎君教导培养,谁能不多想一想呢?虽然从如今看来 庾筱的话被一声嗤笑直接打断了。 收住话头,庾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果真是桓睢。 桓睢此时正笑看着她,闲闲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多想了? 庾筱缓了缓心头火气:难道你先前就没有多猜测了几分吗? 我确实也有,桓睢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但我跟孟彰不甚相熟,多想一想有什么问题,倒是你,你同他打交道的时候可要比我多多了吧? 庾筱方才还勉强压制的火气一下子就消散了:所以,你能保证在跟孟彰多相处些时日,就能看清他的想法和布置? 桓睢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庾筱嗤笑一声,不再理会他,只继续道:虽然从如今看来,孟彰对即将转生的司马慎和转生后的司马慎没有什么想法,但我觉得我们仍然需要保持警惕。 王绅、谢礼和桓睢都看向了她。 庾筱定了定神:如果你们真正了解过陈平安,那想来你们就能理解我了。 王绅先问:阿筱你这样说,难道是那陈平安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庾筱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陈平安话不多,但他说的,都很容易取信于人。 你们该也知道,他身边带着一只灰鼠。她抬眼,看住自家的这些小伙伴,问,但你们知道吗?在他跟那只灰鼠结伴同行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乡村里长大的小郎君。他没有修为,没有学识,但他那只灰鼠却生有灵智,还有一个平庸但足够保命的神通 而就是这样的一人一鼠,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近似于那些结下本命契约的修行者和灵兽。 这还只是一例,庾筱又道,还有那陈氏的陈数。 陈数乃是颍川陈氏的小郎君,得颍川陈氏精心教养,但就是这样,在他对上那陈平安以后,却是彻底沦为了陈平安的替死鬼,自己的所有全都成为了陈数的资粮,输得可谓彻底 这样的一个陈平安,还是未曾遇见孟彰以前的,未曾受过任何正式教育的小子。 庾筱团团看了一圈,低声传音道:他就是一枚真正的璞玉。 而这枚璞玉,现在正在接受孟彰的启蒙教育。 我们谁真的相信,庾筱又道,孟彰的启蒙教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给陈平安启蒙。又或者说,我们谁知道,在孟彰那里,启蒙到底止步于何处。 王绅、谢礼和桓睢谁都没有说话。 无他,在陈平安一事上,他们四人中,还真就是庾筱最有发言权。 陈平安有着足够的天资,又有孟彰为他启蒙,在经了这一事以后,起码在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找他麻烦。也就是说,他能够得到足够的成长空间和时间,庾筱又道,面上神色复杂难辨,如果陈平安愿意的话,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就譬如,给转生阳世天地以后的司马慎找麻烦。 不对,更准确的说法是,给阳世天地里的那些世家望族找麻烦。 王绅眼珠动了动,问庾筱道:你觉得,陈平安一定会找麻烦? 庾筱不答反问:你觉得经过了逃灾、被拐卖又险些入了阵法被炼出一身元气这些经历以后,陈平安还会对世家高门抱有善意? 王绅沉默了。 谢礼看看王绅,又看看庾筱,说道:但他应该不会对世家望族恨到了极致。 王绅、庾筱和桓睢齐都看了过来。 谢礼就道:陈平安遇到了陈数,又遇到了孟彰。而不论是陈数,还是孟彰,他们都是世族高门的郎君。只这一点,就给我们彼此留了余地。 庾筱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而是道:纵然有余地,你觉得能剩多少? 谢礼不说话了。 桓睢闲闲道:所以,你还奢求人家别跟我们计较?你倒是问问你自己,倘若换了你落到那样的境况,遭逢那些事情,你就能轻易谅解? 庾筱只觉得头脑发胀,她狠狠剜了桓睢一眼:你到底是站那边的? 桓睢冷笑一声:我若说我站在世家这边厢,你们就能信我了吗? 庾筱被噎了一下,也反问过去:我说我信,你就信了吗?我们庾氏说我们信,你们桓氏就真能信我们了吗? 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女郎,你瞪我我瞪你,竟是谁都不愿退却半步。 王绅和谢礼对视一眼,却只能打圆场。 不然呢?还放任他们两个争吵吗?那得吵到什么时候去? 庾筱道:反正,陈平安这个人绝对不能放松。 桓睢仍是面色淡淡懒懒:那你说,要怎么防着他? 庾筱没说话,大抵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第1128章 桓睢冷笑一声,又道:都知道陈平安有天资有成长的空间和时间,短时间内压他不住,又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道门法脉在旁边盯着,等着机会将人收拢到他们自己那边。那你告诉我,要怎么防着他? 而且,刚才王绅他在孟彰面前发话说要给陈平安准备一个老师正式教导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现在是怎地? 听到自己的名字,王绅抬眼看了过来。 桓睢又道:你方才的时候不说话,回过头来就跟我们说要防着陈平安,且莫说你打算怎么做的事了,还是先说说你预备怎么帮着王绅将事情周转过来吧。又或者说,你压根就不在意才刚夸下海口的王绅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事情? 王绅看了看桓睢,最后看定了庾筱。 庾筱撇开脸,仍是不说话,但周身气焰却比之先前低落了不少。 这却就是桓睢胜了。 然而,饶是如此,桓睢本人看着也没有多少高兴,反而还更怠懒了几分。 眼下陈平安是压不住、防不住了的,与其想着压制人家,不如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还有,桓睢又道,莫怪我不提醒你们,既然孟彰可以因为在梦海中遇见陈平安,跟他见过几面就愿意为他启蒙,那么,谁又能保证陈平安只有一个呢? 王绅、谢礼和庾筱同时更坐直了身体。 虽然孟彰方才那话听着就不尽不实,多有虚渺的地方,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桓睢道,孟彰爱才、惜才,也愿意给予这些出身不一、境遇不一的良才美质机会和机缘。那么待日后时间长了,你们觉得 阳世天地那边只有一个陈平安是可以搅局的吗? 王绅、谢礼和庾筱沉默许久。 你提醒了我们。王绅看着桓睢道,这回,多谢了。 桓睢撇开眼不看王绅他们:再如何,我们也算是四大家族,相互之间也是熟悉。我也不愿意看见你们被随随便便推倒,那会显得我们都很没用。 庾筱本来还有些感激桓睢的,但听到桓睢这话,当下心头又蹿出怒火来。 我们会被轻易推倒,难道你们就能稳得住? 桓睢用手撑头:我们桓氏掌兵,祖辈所有的荣光都是从沙场上拼杀出来的。赢,我们将荣光抢到手,输,我们将荣光交付出去。 我们赢得起,也输得起。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被桓睢这气势一催逼,竟是冷静下来。 所以,从来担心这些的,就只是你们三家而已。桓睢懒懒撇开目光。 庾筱冷笑一声:说得如此好听,也不见你们直接将手上的兵权交付出去? 桓睢淡道:这就是另一码事了。 庾筱抿了抿唇,说不过。 他们这边争论甚为热闹,一时倒是为他们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尽管他们都是在传音交谈,声音只落在他们几个人中间,并不曾被其他人听了去,但这不代表其他人对他们的这些谈话内容没有自己的猜测。 林灵往后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跟李睦、明宸这两人道:他们几个好像吵起来了。 正常。明宸不觉得奇怪,我方才就觉得那庾筱对陈平安存着几分忌惮。 明宸低哼一声:其实依我看,不独独是那庾筱,那王绅、谢礼也大度不到那里去。也就是他们先前没有多了解陈平安,所以王绅才能在孟彰面前说出那样的话而已。待他们回头仔细查过陈平安,深入了解他的经历和态度,你且再看他们 林灵也是沉默一阵,笑道:这对我们来说不正是好事呢么? 李睦也笑道:确是好事。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甚至是龙亢桓氏,他们自家家中的郎君和女郎就多,便是有再多的资源和位置都不够他们分的,又如何还甘愿往外分出去? 纵然他们说可以接引、接纳陈平安这等外人,也不过只是个空话,实际上后头多的是规矩和限制在等着人家。 但陈平安如今已是椎在囊中之势,压是压不住了的,只能接纳。偏那几家本质上又是小气贪心的,只恨自己握在手上的好东西不够多,如何愿意将它们分润出去? 到时候,陈平安和他们几家必有争斗。 而除了他们几家以外,就连将要转生阳世天地的司马慎,怕都要被搅乱布置。不管怎么说,事情的后续进展必然不会似司马慎如今料想的那样顺利。 不过,这一点,不知司马慎自己知不知道呢? 又或者说,其实司马慎也起了要收纳陈平安的心思? 他真有这份肚量?真有这份能耐? 而且,天下之大,似陈平安一样的人,真的就少了么?今日孟彰见了一个陈平安,愿意为他出头,给他启蒙。那回头孟彰再看见第二个、第三个陈平安,他真的就不会再给予同样的机缘? 到时候,阳世天地里冒出第二个、第三个乃至十几个、数百个、数千个陈平安,莫说司马慎,就算是皇族司马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齐齐站出来,也未必能够兜得住场面吧 第1129章 李睦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对上了孟彰的视线。 孟彰那眼平平淡淡,似乎只有一丝疑问,但李睦却不敢多看,对他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重新坐直身体去。 李睦心神慌了半日才渐渐平复下来。 皇族连同天下世族兜不住场面,他们道门法脉才有机会不是?是好事啊! 孟彰不理会李睦、王绅这些人不断反转的心思,他只专心上课,而待到放学的钟声敲响,他更是没有任何停留就坐上了孟府的马车。 李睦、明宸和林灵也很快各自归去,倒是王绅、谢礼和庾筱留到了最后。 是的,只有他们三个,没有桓睢。 桓睢也早早地走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面面相觑。 你们也是准备等王家兄长和谢家兄长?庾筱问。 王绅和谢礼点了点头。 方才那陈平安的事情,我没有主意,得问过我家大兄。王绅道。 谢礼也道:这事情,我们说了不算,还是得往上报才好。万一事情真的不好了 他们可担不起。 庾筱默默点头,道:那便一起吧。 他们三人便一起走出了童子学学舍,沉默着往弈楼那边去。 孟彰当夜入梦,先将两本簿册递了过去。 你看看。 陈平安也没客气,顺手就接了过来。 孟彰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手里捡了一枚陈平安摆到他面前的野果慢慢吃着。 什么时候正式开始?看完簿册上的内容,陈平安问孟彰道。 应该就在近日吧。孟彰道,他们不会拖的。 顿了顿,他又提醒陈平安道:我帮你跟他们讨了一个见证的机会,你到时候多留心些,莫要错过了。 陈平安郑重点头,又来跟孟彰道谢。 孟彰定睛看他,见他周身郁结的气息渐渐松散,眉眼间也出现了些笑意。 对了,你这些时日都在忙活些什么?孟彰甚为随意地问,也不指望陈平安能跟他说出什么紧要事来。 陈平安看了看孟彰。 孟彰就道:有什么事,你且只管说。 陈平安果真就说了:我这些时日,又遇见了几个小孩儿。 没有父母亲长,自己在外头扒拉饭食的那种。 孟彰点点头,已经猜到了什么。 他们见了我,觉得跟着我能吃饱饭,便想要跟着我 第378章 孟彰听完,只随意看他一眼,问:你是个什么打算? 陈平安静默半饷,才道:我其实没什么打算。 他们跟我说过只希望能吃饱,但我心知想要让他们一直能吃饱饭也不是容易的。何况,我如果真的将他们收下了,也不可能只让人吃饱饭就算数。 一餐吃饱只是开始,餐餐吃饱是必须,然后呢?然后我要不要带着他们挣钱,好让他们能买屋买田,讨媳妇生孩子,养孩子再卖屋? 事情可麻烦得很。陈平安木然道。 孟彰点了点头,问他:所以,你不想答应他们? 陈平安这次沉默了很久。孟彰也没有催他,就陪他坐着。 如果我不带他们,陈平安的声音变得很低很轻,那他们就要饿肚子了。饿肚子很难受,饿得久了,会死。不想死,不想饿,就得跟别人抢食 我知道那感觉,我那阵子就差点被饿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脸色白蜡腊的,比孟彰这个阴灵还要像死人。 我已经见过很多人被饿死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也被饿死。那会让我想起我那些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 孟彰听完陈平安的话,不由得想起了前生的那位农神,想起了更多为了让族人能填饱肚子而埋头田间地头以及实验室里,一辈子辛苦耕耘的贤者 那很不容易。孟彰道,很不容易。 孟彰抬眼去看,看到梦境世界的边缘,看到无尽的梦海,看见梦海中汇聚的数不胜数的梦境世界。 尤其在当下这个世道,粮食还不是系在所有炎黄人族脖颈中最紧实的那一条绳索。刀兵战祸才是。恶人压榨才是。 倘若人都是朝不保夕的,又怎么能顾得上田地里的庄稼? 陈平安定了定神:我知道。 我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终于拿定了主意一样,陈平安看定孟彰,问他:老师,我能不能将我学的,也教给他们? 孟彰笑了:我倒是无妨,但你能忙得过来么? 能。陈平安近乎斩钉截铁地回答他。 那便随你,孟彰道,但我先得提醒你一回我布置下来的课业,你得按时完成了。若不然,我是要罚的。 陈平安咧嘴笑了起来,站起身对孟彰端正拜了一礼:多谢老师。 孟彰摆摆手,说道:且莫要先谢我。 嗯?陈平安有些不解。 第1130章 孟彰道:你的麻烦要来了。 陈平安道:倘若老师你说的是那些要跟着我的人,那我已经有准备了。 孟彰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他们。 那是?陈平安问。 是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这些世家。孟彰道,看着陈平安木愣的脸,又笑,怕吗? 怕。陈平安道,但如果我会因为怕就什么都不做,我早就死了。 我如今还活着。所以,只要我不死,该担心甚至到最后该怕的,就是他们。 孟彰看他一阵,忽然问:怨我吗? 陈平安直接反问孟彰:是那些习惯了高高在上的人要打压我、防范我,我就算心里真有怨,也该怨他们才是,为什么要冲着老师你去? 对,陈平安又道,他们所以会想要打压我、防范我,源头在老师你身上。 他们压不住老师你吧?陈平安近乎笃定地问。 哦?孟彰有些好奇,你怎么会这么想?明明你这段时间只待在颍川陈氏的这一片地方,没有往别的地方去,也没有跟那几家的人直接碰过面才对。 我自己猜的。陈平安道。 孟彰示意陈平安细说。 陈平安便将自己这些时日里的所见所闻以及所想简单地跟孟彰说道了一遍。 老师你姓孟,不是姓司马,也不是王、谢、庾、桓这些著姓。所以就算老师你同样出身世家,你的家族也绝对不会有那种份量让庾氏的人为我出面。 所以老师你仰仗的不是家族。 我曾听老师说你现在还在太学里读书,老师日常里也没有要完成什么特别的功课,所以尽管我还不能确定老师你的背后是不是站着一个更了不得的师祖,我也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老师你仰仗的大抵不会是师承。 不是家族、不是师承,那么老师你所仰赖的,便该是更全面的一些东西。陈平安说完,又问孟彰,老师,我可是说对了? 孟彰失笑:你猜测的方向倒是没错。 孟彰没什么兴趣跟陈平安分说自己到底是仰仗着什么,才叫那些顶尖的名门望族为他做退让。 继续。 陈平安便应声将话题的方向又给带了回来。 他们忌惮老师你,又想要仰仗你,从你的身上分润些好处,所以,他们必不愿意老师你手底下有足够能用的人手。 不得不说,陈平安真就是一块璞玉。且随着孟彰的教导,这块璞玉渐渐开始散发出他自己的光芒。 也只有老师手底下没有足够能用的、好用的人,他们才能将自己的人送到老师手下,慢慢地、一点点地收取他们自己想要的报酬。 而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陈平安说话的声音不带多少感情,就不想不是在说他自己,而是在说别的什么人。 我得老师启蒙,就算学的不多,也和老师有一场师徒名分。日后老师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下去,我也会是一个选择。 孟彰摇头道:那太远了些。 陈平安点头,认同孟彰的说法:相比起那些大家高门准备送到老师手底下的人来,我一个失了父母、没有家族友人的孤儿,没有什么好处。但是 他看着孟彰:老师现在其实也是在学舍里读书的吧?等老师从学舍离开,真正有要想做的事情的时候,我应该是有点长进了吧,总该能给老师你帮些忙。反倒是他们送到老师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都已经是死人了,跟我比自然有很多不足之处。 孟彰点头:对,你天资极好,只要引你入道,你很快就会追上他们,甚至还会越过他们去,将他们给甩在身后。 这是生人与阴灵之间的绝对差距,不是谁都能像孟彰一样轻轻巧巧地就迈过去。 我还有一样好处,陈平安说道,对老师来说,我身后更干净,除了我自己以外,不会再牵扯其他人、其他势力。而他们不行。 孟彰再次点了点头:这一点也确实是这样没错。 陈平安最后道:除了这些只关乎我自己的因素以外,他们还担心一件事。 孟彰眨眨眼,问:什么? 陈平安道:他们在怕,我只是一个开始,在我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被老师你挑中来教导和培养。我一个可能算不上什么。可是十个我呢?百个我乃至是千个我、万个我呢? 光是靠数量,也可以冲击他们在老师身边的位置。更何况,在数量提升上去以后,质量也未必不会有所变化。 停了停,陈平安忽然狠狠一磨牙,问:老师,你是要学孔夫子吗? 孟彰先做沉吟状,然后笑道:好像,这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陈平安定定看了孟彰好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了。 孔夫子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他的那三千弟子。 第1131章 是他们,保证了孔夫子的延续;也是他们,将孔夫子的思想发扬了出去。 有他们在,即便孔夫子已经离开,他的影响力也还存在。 而孟彰,那些人阻不了、压不了的孟彰,如果也有三千弟子 世家的根枝再繁茂,也扛不住啊。 孟彰对他笑了一下:我可能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陈平安眉头动了动:是什么事? 孟彰道:如今司马晋阴世龙廷中的东宫司马慎,已经准备转生阳世天地。明年,他大概就该出生了。 陈平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想到了什么,他急急地问:原来阴世的人,可以随随便便转生回来阳世这边的吗?最近不是都说,阴世那边有阴神在管着? 孟彰平静地看着他。 陈平安半步不让地盯紧孟彰。 这一方梦境世界,分明是好好的农家小院,竟成了这两个岁数相差不大的师生两人意志比拼的现场。 到底是陈平安先绷不住,他见孟彰久久没有应答,便又催问道:老师,请你回答我! 孟彰看着他,问:你想听我回答你些什么? 陈平安的嘴唇动了动。 孟彰又问:便是我跟你说了实话,叫你听到了你想要听到的答案,你真的就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了吗? 我可以!陈平安拔高了声音,只要有办法,我就可以。 孟彰不笑也不怒,只平静问他:就算他们现下就能转生回到阳世,你打算怎么办?他们转生不可控,不知道会落在哪里,投在哪家,你须得一个个地去找。他们会有爹娘,他们的爹娘未必能个个都珍重他们,但也必定不会轻易舍弃。 你又准备怎么说服他们的爹娘将人交给你?你又要怎么去处理他们这一份崭新的血缘? 然后,就算你费尽心思将所有人都带回来、也找回来了,那你又待要怎么安置他们?如果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你是要顺着他们,还是要顺着你自己的意思? 陈平安脸色渐渐木愣。 尽管在刚才那一少会儿工夫里,他自觉自己已经想了很多,但到这会儿听着孟彰的一个个问题,他才惊觉,原来他想的还是不够多。 他甚至想得太简单了 他不自觉地蹲下身,将自己的上半身塞入自己的怀抱中。 孟彰看着这样的陈平安,也不由得心下暗叹。 纵然陈平安确实聪颖内秀,但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而且,眼下陈平安只剩下他自己一个,又独自一人挣扎了许久,大概也忘了往昔一大家子挤在这农家小院里的磕磕碰碰。 这些磕碰未必就多叫人受不了,但现在的陈平安已经不再是那时农家小院里的陈小六。他真的能接受得了他爹娘、祖父、祖母甚至是其他长辈的指点教导? 他其实早已经回不去了。 这,也是成长和蜕变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才站起身来,抬头看孟彰,问:老师,既然阴世的人可以想办法转生阳世,那阳世里的生人,是不是也可以在阴世里滞留? 孟彰不觉得意外,他问:短时间的还是长时间的? 短时间的。陈平安道,三两日就可以,不会太长。 有。孟彰回答道。 陈平安脸皮陡然绷紧,又缓缓放松下来。 我可以为你联络阴神,向祂们给你讨一个走阴的身份。但阴世这边局势很是复杂,而且阴世和阳世两边情况也不同,你作为生人滞留阴世,哪怕有走阴的身份,也必定会被阴气消蚀神魂。 陈平安无比认真地听着。 你如果真想要做,就需要有足够的修为。修为不够,便是诸位阴神愿意给予你走阴的身份,我也是不会让你接下的。 陈平安近乎立誓一般地说:老师你放心,我不会叫任何事情耽搁了修行的。 孟彰没有再说话。 陈平安却是笑着对孟彰深深拜下:平安多谢老师。 且先莫要谢我,孟彰道,就阳世接下来的局势,你想要安安生生地专心修炼,可没有那么容易。 陈平安才想起了孟彰方才告诉他的司马慎转生阳世天地这件事。 他整理了面上表情,问:老师是在说司马慎转生这件事?老师,司马慎到底是为什么,要转生阳世的? 顿了顿,陈平安又问:他是阴世的人,要转生阳世应该没有那么容易的吧。他问过阴神了吗? 孟彰看了陈平安一眼。 这小孩儿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开始,却仿佛已经拿到了走阴的身份一样,将自己直接放在了阴神的这一边说话。 孟彰道:如今的阴世天地里,阴神们还有很多地方照管不到。司马慎这事,算一茬。 陈平安重重点头:所以老师刚刚才提醒我要提升修为。 孟彰索性就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了,只道:司马慎转生阳世,是为了要重整他司马氏一族,稳定他司马氏一族的江山传承。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似乎并不是很感冒。 第1132章 不过他没有插话,就继续耐心地听着。 你现在在这颍川里,大多时候都只看着陈氏,看着庾氏,少有留心其他,但我可以告诉你,现如今天下的局势虽然看着还算稳定,但事实上,背后已经有人在蠢蠢欲动了。 甚至,孟彰又道,起了心思的还不止一两个。 局势将要崩乱,司马慎算是来收拾局面的。孟彰最后说道。 陈平安若有所思,忽然问道:那几家也是知道司马慎要做什么的,而且他们也准备跟着司马慎做些什么,好来捞取好处? 孟彰没有回答。 但那不重要了,因为陈平安已经在孟彰的笑里自己找到了答案。 果真是。陈平安叹了一声,随后又道,所以他们几家现在是在担心我会不会在之后做些什么来搅和他们的事? 他们觉得我对他们没有什么好感,但凡可以都会插手搅和了他们的事情? 孟彰问:难道他们想错了吗? 陈平安摇摇头:他们倒是没有想错。 或者说,他们看得准准的。 陈平安还真对他们那些世家没多少好感,如果真让他找到了机会,他也确实不介意出手坏了他们的好事。 孟彰看他:这不就是了? 陈平安沉默一阵,重新续上早先的那个判断:所以,我如何就能因为他们可能会有的排挤和打压就埋怨老师你?我更该多谢老师的才对。 孟彰带笑发出了一个单音:哦? 陈平安道:如果不是因为老师,他们不会让我现在能安安稳稳地待在颍川。 孟彰摇头:不会的。就算没有我,不看在我的脸面上,他们也不会现在就动你。起码不会将事情做得明目张胆。 陈平安问:因为在世家之外,还有道门那边的人在看着这件事,在看着我? 孟彰点了点头。 陈平安仍是摇头:不对,道门那边虽然也在看着,但只要那些人不是将事情做绝,而是选择将我变作困兽,道门就不会出手。 孟彰唇角扬起:为什么这么说? 陈平安看了孟彰一眼:因为道门跟陈氏有渊源,不论道门想要做什么,有陈氏在,有那陈数在,他们也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插手进这件事里了。他们并不如何需要我。 我也没有足够的筹码可以打动他们。所以,哪怕他们真的愿意看顾我,给予我庇护,那也不过是出于对我的怜悯而已。 非亲非故的怜悯能维持多久,能让他们为他做到多少? 陈平安只一想就都明白了。 行吧,孟彰说道,算你都说对了。但没用。 嗯?陈平安回转心神看过来。 孟彰道:今天该要做的课业还是要好好完成,这个没得商量。 陈平安才刚紧绷的心神一时放松了下来。 可吓死他了,还以为老师他说的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 陈平安的轻松没能维持多久,等孟彰开始布置课业的时候,他面上的表情可谓是用肉眼可见的进度在绷紧。到最后,他那脸色甚至可以算是麻木的。 好容易孟彰将最后一份课业说完,他才终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老师,这些课业,会不会太多了? 多吗?面对陈平安的暗示,孟彰竟然似乎真的听了进去,开始斟酌着要删减哪个部分,如果真的越过了你的承受界限的话,那就删减一些吧。也不必急在这么一时,反正走阴这份身份,也没有那么容易定下来。还得要通过考核的呢 老师。陈平安忽然郑重地唤了孟彰一声。 孟彰抬眼看过去。 陈平安正经且严肃地对他说道:老师,我觉得这些课业不算多,可能还少了。老师,不若你再看看,要不要添加些? 孟彰问:不多吗? 陈平安回答道:不多。还少了! 孟彰如此问了他两回,才终于改变了主意。 那就这样吧,不删减了。看了陈平安一眼,孟彰又道,再添加的事情就不必要说了,若果真再加,恐怕还要耽误你那边的事情呢。 陈平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孟彰冲他笑道:你不是还要收下那几个小孩儿?不是说要将你从我这里学的也教给他们? 这些难道就不需要花费时间和心思的么?孟彰道,所以这事不必再提了。 陈平安只得应声:是。 孟彰起身,迈出一步,直接落在他的龙舟上。 你且忙吧,我自去了。 待陈平安从梦中醒转过来,他也不从床榻上坐起,而是难得地睁着眼睛,看那素色干净的幔帐。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平安,你在那里干什么呢?快点起来,我们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一串鼠叫声从墙角处传了过来,陈平安从床榻上坐起。 来了。 第1133章 是了,正似阿鼠所说的那样,今日里他忙得很呢,没有多少时间让他坐在床榻上发呆。 第379章 颍川庾氏的动作很快。 就在孟彰点头的第二日,庾氏在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当代掌事人便往上递呈了奏章。而晋武帝司马檐也没有如何阻拦,应也是颍川庾氏先行做好了铺垫和准备。 所以第三日,奏章就过了朱批,被发去了尚书省,着尚书省处理。 一番默契的兜转之后,这奏章最后落到了庾家人的手中。 也不是旁人,正是庾筱的嫡亲伯父。虽然不是庾氏在阴世天地中的当代族长,可也是庾氏如今数得着的掌事人。 奏章落到他手上的那一日,庾筱就直接找到了孟彰,将进度通报于他,最后还做下了保证:孟彰同窗,你放心,接下来不会有哪个涉足这件事的人逃出去的。 孟彰也只是笑着颌首:就烦劳庾氏的诸位费心了。 庾筱眼皮一跳,连忙道:份内之事,自当尽力。 都不曾等到第四日,就是留着朱批、盖着大印印章的奏章落到那位庾氏郎官手上的那一日,便有将官带着曹部手令,率领部下部曲纵马而出。 不过两日的工夫,庾筱递送到孟彰手中的那本簿册留名者,尽数被收入了曹部大牢。 这一连串动作简直如同秋风扫落叶,可谓是干净利落。更重要的是,不论是被抓捕的那些人,还是在边上围观的,都没有掀起太大的反抗和阻挠浪潮。 朝廷曹官,或者说庾氏的抓捕无比的顺利。 不过相比起来,道门三清法脉那边的效率甚至还要强上几分。 也是,道门法脉这边甚至在孟彰都还未点头之前,就先着手查找案件相关人员的行踪。 如果不是那些案件相关人员的分布太过零散,行踪更隐蔽也更有警惕心,道门法脉这边的效率还会更高几分。 其实,天下世族若有似无的阻挠也是他们的效率最终跟庾氏那边差不了多少的原因之一。 大概正因为如此,道门法脉那边,即便是远远观望他们动静、未曾真正和他们有过太多接触的孟彰,也觉出了些郁闷。 在童子学学舍里的时候,孟彰撞见过李睦和明宸安慰心思平白多了些浮躁的林灵,也撞见过林灵恼怒瞪着庾筱的眼神。 庾筱倒是更稳得住,每次都能将从林灵那边剜过来的眼刀当做拂面春风。 孟彰不大在意他们之间的较劲。 只要效率不差、结果不错,孟彰没有心思管这些。 李睦和庾筱这一众人等大概也是很明白孟彰的态度,所以基本上没有如何打扰孟彰,只在簿册上有名的那些人被抓捕妥当,他们才过来请孟彰去做见证。 孟彰没有当即应下,只说考虑。 当日孟彰就入了无边梦海,去见了陈平安。 要抓的人都抓住了,明日就该正式开堂审判了,孟彰对陈平安道,又问他,他们邀了我去做个见证,你可也要去走一趟?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就点头了。 我去。 应下后,陈平安又看了看孟彰。 孟彰问:你还有问题要问? 陈平安点点头:除了我以外,其他遭了那些人毒手的人,是不是也会到场? 与其说陈平安在意其他受了迫害的人有没有到堂观看审判过程,倒不如说是他在问那些人的补偿情况以及他们的现状。 可莫要忘了,颍川陈氏布置的那些阵禁效果非常很辣。入了那些阵禁走过一遭的,除了陈数得了自家祖宗遗泽庇护,勉强在那座梦境岛屿岛灵的帮助下护住魂体,才坚持到孟彰、李睦、明宸和林灵来救。 陈数都是那样的凄惨境况,其他入阵的小童难道就会好了? 孟彰沉默了一下,说道:如果你说的是陈数的话,他不会到场。 陈平安更是沉默,许久以后,他才道:只剩下一个陈数了吗? 孟彰道:其他人到了阴世天地以后的状态都太差了,没撑到有人来救。 看了陈平安一眼,孟彰又道:若不是你,这件事情只怕还会被遮瞒下去。 陈平安面上的,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茫然。 我以为,他道,那些人拿出来的簿册上没提起他们,是因为那些人默认不必提起,没想到,居然是因为没人剩下了 颍川陈氏这一桩案子里,活下来的小童只剩下两个。一个生人,一个阴灵。 生人是陈平安。显然他已经由孟彰接手了,而且因为陈数替陈平安丢了一条性命、陈平安又带走了陈氏一件异宝的这些缘故,世家的补偿,尤其是陈氏一族的那份,还在争吵之中,尚且未有结果。 阴灵是陈数。陈数就是颍川陈氏自家的小郎君,还是嫡支小郎君,他的补偿惯来该是在陈氏族中处理,不会特意宣扬于外。 所以关于补偿这一层,道门法脉那边也好,世家望族这边也罢,都没想要特别罗列。 而陈平安 他就是一个平民子,年岁也不大,恐怕还不能理解这些成人的默契。 陈平安自己埋头坐了一阵,才想起了什么,问孟彰:那,他们的家人呢? 第1134章 他们的家里人会到场吗? 孟彰道:若是能够找到人的话。 陈平安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孟彰叹了一声:你觉得,摆下那套法阵的陈氏,会没有考虑过阴灵这一个破绽吗? 陈平安浑身发冷。 是那套阵法?还未等孟彰解答,他自己就先摇头了,不对,不只是那套阵法,我当时身上也有过布置。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那陈数能留下 颍川陈氏是望族。不论是在阳世,还是在阴世,他们都是。所以,他们也很了解要怎么才能让死人闭嘴。 而在那套法阵之外,为了杜绝意外,他们也在选定的入阵之人身上留有了布置。陈平安身上就有,如果他真入了那套阵禁,等到阵禁正式开始运转,陈平安也会步上那些连阴灵都没留下的小童的后尘。 至于陈数 早说了,他就是个意外。可即便如此,陈数落到阴世时候连魂体几乎都要湮散了。 孟彰给了陈平安一些时间,才又道:你们身上的因果曾被清洗过,所以要循着脉络找到你们的来历,再找到你们的家里人,短时间之内很难,还得后续慢慢来查找。 陈平安定定看住孟彰,问:会有人负责处理这件事吗? 不会是在大众们的目光离去以后,一切就不了了之,再没有下文了吧? 孟彰一眼就看出了陈平安心中所想。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可以自己看着。又或者,托给我也行,只要你还活着,只要你还惦记着这件事,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够将事情抹去,不是吗?孟彰道。 陈平安点了点头:那好,我看着。 年岁不大的小童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这桩案子,最后在阴世颍川州郡公堂上开审。 开堂的那一日,除了作为颍川郡郡守的庾氏郎君在场以外,各方都有人到场观看审案过程。 包括孟彰,包括陈平安和陈数,包括陈氏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的族长,包括庾氏、王氏、谢氏和桓氏这些大大小小世族的人,也包括道门法脉那边的道长,孟彰在童子学学舍里的那几个同窗也被带了过来。 而除了他们这些人以外,就连阴神中的崔判官,也带着两位无常过来见证。 只不过,相比起那些直接出现在公堂上的人来,崔判官和两位无常则相对低调了些。 祂们就只露出了一分气机,压根没有正式露面。 也只有孟彰,能听到祂们的声音,看到祂们的身影。 对于这件事终究交给了颍川庾氏,交给了晋朝的阴世龙庭这件事,诸位阴神显然接受良好。 如果真由我们接手,判官遥遥对孟彰道,恐怕结果不会有什么改变,且还会有很多阻挠。倒不如还就交给他们去。 或许是各位阴神们也有这样的考虑,但更多还是因为祂们为孟彰多顾虑了几分。 当日孟彰找到陈数的时候,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身边还跟着李睦、明宸和林灵这些道门法脉的子弟。而且,陈数所以会得到那座梦境岛屿的岛灵的救助,也是因为陈氏先祖的缘故。 陈氏先祖跟道门多有渊源,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能抛开道门去。 孟彰当时的想法是,既然撇不开道门,既然陈数所在的陈氏一族也是世族中的一员,倘若将事情交付阴神审判处理,公正倒是能够保证了,但未必能给阴神们带来多少好处。 相反,阴神插手说不定还会触碰到炎黄人族族群内部诸多世族的敏感神经,给阴神们正位天地的动作惹来阻碍。 倒不如索性就将这件事留在炎黄人族族群内部,由道门和世族两边同时负责。他们的各种较劲、不服输,先就保证了效率;他们之间的相互挑刺,亦就保证了公正。 效率有了,公正有了,事情也就差不多解决了。由哪一方来负责主理,真的还重要吗? 孟彰低头:但说到底,这件事总是有我的几分私心。 崔判官就笑了:你说的是由炎黄内部来处理的事? 孟彰点了点头。 不独独是崔判官,连两位无常也都笑了起来。 崔判官清了清嗓音,说道:这有什么?哪怕是涉及到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这天底下的案件也不是全都要交付到我们手上来的。 祂想了想,又道:就像阳世里的那些官府公堂。很多事情不也都是先由本族的族老或者本地的乡老过问?都是有人对族老、乡老的审断不满,心怀怨愤才上报官衙,让官衙处理的 你们这事儿,说来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性质。 崔判官最后总结道:民不举官不究,就是这个道理了。 孟彰心里的最后一点犹疑被斩去,他放松了许多。 崔判官和两位无常面上眼底笑意更深。 白无常谢必安也道:阿彰你着实不必挂碍,我们这边其实也正忙着呢。 黑无常范无咎点头:只要主理这桩案子的人能公正,谁来主审都是一样的。 正是这个道理,我们是想要扬名,想要尽快完成正位天地,但也不是非得要什么事情都由我们来做。崔判官告诉孟彰道。 第1135章 一众人等各自闲谈之际,开堂的时间也到了。 咚!咚!咚! 安置在公堂一角的惊堂鼓被皂吏重重敲响,声传四下。 第380章 庾郡守穿一身威严官袍,无比严肃地从堂后走出。 他在大案后头的宽大官椅坐下,转眼团团扫视过四周。 近到就在公堂上旁观的各方代表,远到身在公堂之外不知道多少里路远却遥遥关注这边动静的相关不相关人等,这一刻似乎都落在他的眼里。 又或者说,他是真的全都看在眼里了。 孟彰抬头看了一眼那面悬在公堂正前方的匾额明镜高悬。牌匾上的文字隐隐有暗光流转,而那份暗光又似乎正隐蔽地与大案上摆放着的郡守大印以及庾郡守本人的气机呼应,无声地做共鸣和交流。 崔判官顺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也道:虽则炎黄人族的这些官衙比之我们来确实有许多不足,但他们也已经在尽力弥补了。 崔判官想了想,换了一个更准确的说法。 起码在明面上,他们该摆出来的架子是都在尽力凑齐全了。 其实也不独独是炎黄人族,万灵族群中也总从来都缺不了那等徇私之事。孟彰笑,又道,而且,不也正是因为如此,阴世天地才要孕育诸位兄长的不是吗? 崔判官笑着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再拉着孟彰说话。盖因,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坐在大案后头的那庾郡守已经拿起了惊堂木,重重地拍打在大案上。 啪。 当即,堂下两班皂吏同时震动手中朱红大杖,震声唱道:威!武! 各下尽皆收声,这肃穆官堂上,就只剩下这一阵洪亮的清堂声。 又是啪的一声惊堂声,两班皂吏重重一掼朱红大杖,同时收住唱声。 庾郡守目光往堂下又扫视过去。 除却身上官职、爵位高于庾郡守的少部分人仍能坐得安稳,孟彰、李睦、王绅、陈平安等一众无官无职的人俱都从座上站起,各自向着上首高坐的庾郡守作礼而拜。 小民等见过郡守。 庾郡守抬手虚虚一扶:勉。 待到孟彰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他也对着上方抱拳虚虚一礼。 今日本官奉朝廷领旨,审查颍川陈氏私设阵法以虢夺小童一身元气一案。诸位既到场,便且静听,莫要随意搅扰公堂,否则,别怪本官拿你们问罪。 没有人作声,那庾郡守也不在意,他再次一拍手中惊堂木,喝道:请龙庭发下的奏章。 旁边就有郡丞捧着一份奏章过来,往上递送。 崔判官凝望一阵,在孟彰耳边低低叹了一声。 孟彰询问也似地看了过去。 崔判官摇摇头,示意他先看。 那庾郡守取了奏章来,打开对着公堂内外的各人清晰诵读了一遍,然后又将奏章合拢,喝道:此案原告何在? 陈数从皂吏后头走出,来到堂下对着上首的庾郡守有模有样地拜了一拜。 陈数在。 庾郡守点了点头,便道:龙庭奏章在此,本官在此,尔不得有任何的虚言,否则 他半是震慑,半是安抚地说道了几句,才问陈数讨要他的诉状。 陈数低头从怀中摸索了一下,果真将一份诉状给拿了出来,双手捧着往上递。 侧旁自有皂吏取来,将它往上递呈。 孟彰偏转视线往某些位置看了过去。 他果真便看见了到场的陈氏族人或是沉默、或是怨愤的视线。 崔判官也看见了,不觉叹道:总是会有些人不曾思虑过自己的错处,反而一味地怨愤旁人的。 祂对孟彰道:待你多看了,大抵就 孟彰目光转了过来,对上崔判官的视线。 崔判官顿了顿,笑道:就知道要怎么处理他们了。 孟彰不觉有些怔忪。 崔判官逗他,问:怎么,你以为我会劝你习惯? 我没有这样想。他摇摇头,顿了顿,也道,其他人或许还有可能。但崔兄长你以及其他诸位兄长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习惯的。 崔判官和两位无常又尽皆笑起。半饷后,祂们各自收敛了面上的笑。 孟彰能感觉到,偶尔三位阴神扫向公堂上正在走流程的那几位时候,脸色和表情都很是淡淡。 所以,事实上,这件事情我们是做好了随时接手的准备的。 白无常谢必安叹道:不过看起来,颍川庾氏也好,这大晋阴世龙庭也罢,似乎都没想要过要给我们这个机会啊。 黑无常范无咎看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劝道:莫着急,就算这些人过了今日这一场大晋阴世龙庭自己的审理,到我们将轮回转生的权柄全都收回到手上的时候,他们总也要将亏欠的那些偿还的。 尽管,那些被害了的小孩儿们最后连个残魂都没剩下了。 孟彰见得,也是沉默。 他继续听着,渐渐出神。 在审案的间隙,孟彰偶然回神。 他看向三位阴神,问道:那些遭了毒手的小孩儿,是真的一点救回的法子都没有了吗? 第1136章 崔判官道:肉身没有了,魂魄也被抽干本源,寻常阴灵原本可以留下的魂魄,哪怕是最坚韧最莫测的天魂,也都破碎了。什么都剩不下,还能怎么救回? 孟彰问:那他们的真灵呢? 真灵乃是生灵本人较之魂魄还要更核心的存在,它接近于一个生灵的纯粹本质。 就颍川陈氏的那套阵法,它能抽取入阵小孩儿的本源,却一定拿那些小孩儿的真灵没有办法。而既然这些小孩儿的真灵还存在,那 是不是可以将他们的真灵引入轮回之中,让他们自己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补回自己被抽取的本源,重塑三魂七魄? 崔判官很快摇头: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实际上 阿彰,崔判官唤了孟彰一声,那些小孩儿的真灵早就隐没,不是那么容易能寻回来的。 孟彰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叹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孟彰这么容易就妥协,倒是让崔判官和两位无常有一点措手不及。 祂们面面相觑一阵,谁都没说话,就只陪着孟彰在旁边看。 孟彰看着大案后头的庾郡守一个流程一个流程地走,最后,那庾郡守提笔,在空白的书纸上快速落下一行行判词。 待他停笔,他还将这些写满了字迹的书纸拿起,像早先为满堂上下诵读那一份大晋龙庭发下的奏章似的,也对着公堂里里外外的那些人诵读了一遍。 他读完,便看定了陈数,问:本官如此判决,你可能接受? 陈数迎着投注过来的目光,抬起头和那庾郡守对视一阵,最终无言低头:小子能接受。 听得陈数这回答,颍川陈氏一族的诸郎君中,尤其是早早落到阴世天地这边,和阳世天地那边的陈氏闹出来的腌臜事不甚相干却又极其在乎自家支系的那部分,却是悄悄地哼了一声。 你当然能接受。你可是受害者呢!还是当下仅存的,落在阴世天地里的受害者。郡守以及其他人不论再怎么判,你自己乃至是你们这一支系,都必是能保存下来的,甚至还能收拢下很多被冠以补偿名头的好处。 你有什么接受不了的?真正接受不了的,是他们的这些支系才是。 对!甚至不包括整个颍川陈氏。 有陈数在,哪怕是颍川陈氏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也总是还有一个减少损失的去处。 陈数是他们颍川陈氏的小郎君,不论要给予什么样的补偿,对他们来说也就是左手换右手罢了。 等风浪过去,他们自然能悄悄地向陈数讨回来。料想,陈数也不会不答应才是 那些陈氏族人的心思,几乎所有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但他们看了看那些犹自忿忿不平的陈氏族人,再看看低头沉默不语、甚至不看人的陈数,心里不免就多了几分期待。 颍川陈氏固然打了一套好算盘,但也要看别人能不能让他们如愿才行啊。甚至,都不必提起旁人,就算是他们自觉稳拿稳拽的陈数,也不一定就真能顺遂他们的心意。 看来,崔判官甚至还跟孟彰笑道,他们颍川陈氏那里,还会有很多的事端啊。 孟彰点了点头,看向了坐在他下首不远处的陈平安。 陈平安的陈数的目光便在这时扎扎实实地碰撞了一下。 崔判官和两位无常的视线也跟着孟彰走了过去。见到陈平安,三位阴神同时看向孟彰。 孟彰眨了眨眼睛,问:三位兄长? 崔判官先问道:那陈平安,你是想着要收他当自己学生的,还是真的只将他当做寻常的蒙童看待的? 孟彰失笑摇头:自然只是寻常蒙童。 诶?三位阴神有些没反应过来,我们还以为阿彰你 是要将那陈平安收下,当一个真真正正的弟子的? 为什么这么想?孟彰问,因为他的脾性?还是因为他的天资? 白无常谢必安道:都有。 孟彰的脸色稍稍收敛,却一时没说话,而是将目光放开,回头看向公堂之外。 三位兄长,你们觉得,这炎黄人族族群中,似陈平安这般脾性、这般资质的,真的就少了吗? 崔判官并两位无常也都跟着孟彰看向公堂之外。 不会。这回却是黑无常范无咎率先说道。 祂很是平淡,就像是在说着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你们炎黄人族比之其他族群来,总是更容易出英杰。但细说来,被耽误乃至被埋没的好苗子还会更多。 崔判官和白无常谢必安也都是点头。 但崔判官还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可阿彰,如果你真是想要培养好苗子的话,不应该是要更专心地养到他们能够自己承担风雨的吗?怎地竟是要在苗子才刚刚冒头,还未能自己经历风雨的时候,就先撒开手去要再换人了?崔判官问。 孟彰先道:我不能、这世道也不允许我能护着他们长到那个时候。 从当下到战乱爆发,恐怕连十年时间都没有。哪里来的时间让这些小苗儿可以在他的照拂下成长? 第1137章 何况当前这世道,炎黄人族族群需要的也不是被他保护得妥当的好苗子,而是能够经历狂风暴雨还能肆意生长的野草。 崔判官和两位无常听出了些什么。 你觉得,炎黄人族这边的乱战其实离得不远了?崔判官问。 孟彰点头。 不是说大晋阴世龙庭这边的东宫司马慎要转生阳世稳定局面的吗?白无常谢必安也问。 孟彰轻声反问:谁都知道司马慎这次转生是为了什么,那,司马氏那些藩王呢? 第381章 是了,明眼人都知道司马慎为的什么要转生阳世,司马氏的那些藩王又怎么会心里没数? 作为深涉其中又被勾起野心的相关人士,司马氏的那些藩王只会比其他人更敏感,而不会更迟钝的。 现在就看他们这些人最后谁更技高一筹了。黑无常范无咎道。 白无常谢必安慨叹也似地说:一旦战乱开始,则必是生灵涂炭,最后遭殃的,总也还是这天下无辜的黎庶。 崔判官更是直摇头:战乱一起,恩仇也好,善恶也罢,都会被搅成一锅乱粥。到时候,不安生的岂止是阳世里的生人,阴世这边也不会安稳到哪里去。 孟彰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但乱战,也未必就是打破当前顽固的利益框架,再造新天的机会 似孟彰上一辈子里,就有一群人做到了。 虽然难度确实很高。 崔判官这三位阴神神尊就明白了。 所以阿彰你就想要让你的学生成为冲击陈旧框架、引导新生框架建立的火种?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他只道:我希望他们能找出最契合炎黄人族族群发展的道路。而要做到这一点,思想间的碰撞也好,道路的比拼也罢,都是少不了的。 思想的碰撞绝对不能只有一个人,而道路的比拼则是更需要有许多的人来构建。它们无一不需要人,需要大量的人,大量的英杰。 所以孟彰的学生绝对不能只有一个人,甚至不能在胜局敲定以前对某个学生太过偏宠。 孟彰越强,站到的位置越高,越渐靠近权威,他就越是需要小心。 因为孟彰的份量越重,就越容易剪除某些本来可以出现的可能性。 你拿主意就好。崔判官先跟孟彰说道,随后又笑开,反正我们酆都地府现在很缺人手。就算你的那些学生在阳世那边败亡了,只要条件合适,我们酆都地府也容纳得下来。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咎对视一眼,也笑。 就是这样没错。而且阿彰你也不必担心各位兄弟有意见,真要有足够的人手填补入酆都地府的框架里,我们这些兄弟手足还要多谢你呢。 孟彰面上神色当下就舒缓开来,道:诸位兄长也不必多谢我,只消多照看他们几分,我也就满足了。 阿彰你且放心,不会薄待了他们去的。崔判官直接跟孟彰做担保。 孟彰笑着点了点头。 他目光扫过公堂下,将陈数看向陈平安的那一眼看了个正着。 陈数看着陈平安的目光很是复杂,倒是陈平安没有任何异样。 陈数目光看来,陈平安察觉,便遥遥回望一眼,平平淡淡,不见丁点情绪起伏。 没有愧疚,也没有得意。 什么都没有。 陈数似乎都愣了一下,倒是陈平安自己,见陈数没有其他动作,便又自顾自地收回目光。 孟彰看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崔判官和两位无常也早已顺着孟彰的目光将那两个小童之间的来往看在眼里,此刻亦是有些好笑。 崔判官更是对孟彰开口道:这两个小童身上的因果已是断得差不多了,只要没有旁的事情将他们俩捆绑在一处,该是不会再有后续的。 孟彰看了看陈平安,又看了看陈数,点头:对他们两人来说,也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起码,顿了顿,孟彰道,起码陈平安会是这样想的。 陈平安果真是这样想的,所以待到接下来的那些时日,哪怕这桩案子才刚刚判决,回头还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来将被判罪的人一一清算,他的心情也没有受到影响。 本来也是,陈数固然是因了他的缘故才早早夭折的,但那就是他们两人当时的赌注。 赌注压下,胜者通吃,败者清盘,还有什么好说的? 倘若这场对赌输的那个是陈平安,那陈平安自己也不会找陈数。 至少不是因为陈数个人找上门去的。 每日里不是跟着孟彰在他的梦境世界中学习各种孟彰定下的蒙学知识,就是带着、教着跟随他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学习,再不就是带着他的那只灰鼠四下溜达,阴世、阳世、各处地界来回地跑,看那场案件的清算进度。 或许日子过得太过顺心逍遥了,连带着他的行事也多了几分章法。 旁的不说,在除夕那一日,孟彰就猝不及防地收到了来自陈平安以及他那一众追随者的香火。 孟彰都奇异了,当时就取了那些香火来,细细地验看供奉给他的香火中所潜藏的念头。 第1138章 其实陈平安他们所供奉上来的香火材质并不如何,莫说跟孟彰的父兄家人供奉过来的那些,就是孟珏名下那些侍婢奴仆奉给孟彰的,也比他们的好上太多太多。 陈平安他们那边送来的香火,不过才刚凑近,就熏得人眼睛、鼻头发痛。 孟彰也是等了一阵才慢慢适应过来。 但相比起香火那粗劣至极的材质来,那些香火上所携带的念头与愿景却很是明净。 哪怕混沌、模糊,起码干净清爽。 不会有什么晦涩的恶意躲藏在香火的气息中,等待不知什么时候冲击受用香火的阴灵。 只从这一点来论,陈平安他们所供奉到孟彰面前来的香火,起码算是上上等。 孟彰托着这一团香火,静默半饷,又将它们放得近了些。 他眼睛一酸,直接掉下泪来。 察觉到泪水从脸颊边滑落的那一刻,孟彰自己都懵了。 他最后摇摇头,吐出几个字:太辣了。 真不是孟彰在想办法为自己挽尊,这确实就是他的真切感受。 那些附着在香火气息里头的念头和愿景就像是炎夏酷暑的日光一样,落在孟彰阴灵魂体上,灼得他一阵阵发痛。 但幸好,这些香火都是陈平安那一众小郎君小女郎自愿供奉给孟彰的,内中收着、藏着的都是他们对孟彰的感激与祝愿,再如何,这些香火也不至于伤了孟彰去。 泪水滑落下来以后,孟彰再眨了眨眼睛,定神去看的时候,眼前赫然一片明亮。 并不真的是眼前的一切被什么照亮了,而是孟彰的眼睛,乃至是孟彰的六感,都在这顷刻间被小小地进行了一次增幅。 孟彰又将托着那团香火的手放远了些,定睛仔细打量着这团香火,想要看清楚这团香火何以为这般的特殊。 孟彰受过上上品的香火。 不论是安阳孟氏,还是他家父兄血亲,供给他的无一不是最好的。 这香火也不例外。 可即便如此,孟彰先前所受用的那些上上等香火也不急这一团香火来得辛辣。 孟彰很快也有了收获。 其实这团香火所以会有那般刺激的效果,除了香火本身的材质以外,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寄托在香火中的念头和愿景,也是其中的关键。 孟彰的父兄、母姐更希望孟彰能够安稳成长,其他的不过多强求,所以孟珏、谢娘子等人给予孟彰的香火,总是更温和清润。 至于安阳孟氏供奉给孟彰的那些 显然,为了减少安阳孟氏对孟彰的影响和引导,孟珏他们花了不少的心思。 那些由安阳孟氏供奉过来的香火,虽然也还有很多的杂念,但主流的意志还是跟孟珏等人的没有多大差异。 所以从今日以前,孟彰所收到的那些香火,都是相对平和温软的,不似这一日陈平安他们供奉过来的这些。 我在今日之前竟也没有多留意过这些方面孟彰慨叹着说道。 但这事还真怪不得孟彰,孟彰平日里就很少受用阳世供奉过来的香火。而且即便他取用了部分,那也全是孟珏、谢娘子这些家人为孟彰准备的。 从安阳孟氏拨分过来的香火,哪怕香火品质也属于上上等,孟彰亦是一丁点都没有动过,全都化作线香收起来呢。 不过说起来,孟彰若有所思,如果这些香火各有某些强烈的味道。那是不是代表着,香火之间能相互搭配着制成各色各样味道的香火? 就像烹制食材那样的? 但孟彰也只是这么想一想,便将这念头给镇压了下去。 还是那个问题孟彰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其他的食材认真烹煮了也同样是美味,哪里就需要孟彰特别花费时间和精力来研究这些? 待日后河山安稳,万民安居乐业,或许孟彰还会有心思去琢磨研究呢。 现下?一切都不必提起。 孟彰直接将这些香火聚拢,恰造成线香形状,将它们收入木匣子里放好。 除了来自陈平安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这一笔意外的香火,孟彰再收取其他香火的时候就是无惊无奇,非常地安生。 将线香和莲花偶人收起后,孟彰拾掇拾掇,就上了穷途宝马拉着的马车,一路往阳世天地那边去。 这一日是孟彰落到阴世以后的第一个除夕,按照习俗,孟珏、谢娘子这些血亲,是要在年夜这一桌上给孟彰也留个位置的。 这亦是孟彰在阳世天地里和父母、兄姐吃用的最后一个年夜饭。 穷途宝马才刚刚在安阳郡孟府宅邸外头停下,孟府大门就被人从里头推开,孟珏、谢娘子以及孟昭等一众人从门里走出,迎向了孟彰。 他们是来接孟彰的。 孟彰索性也不慢腾腾走下来了,他直接将手上的车帘往侧旁随意抛开,自己跳下马车,快步走向孟珏这群人。 阿父、阿母,儿归来了。孟彰躬身下拜,低头掩去眼底的水光,说道。 第382章 阿彰谢娘子待要将孟彰抱入怀中,又堪堪想起孟彰现下已经是个阴灵。 孟彰却是配合地显化魂体,让谢娘子将他抱住。 谢娘子的眼当下就更红了。 第1139章 孟彰在谢娘子怀中小小地调整了姿势,冲同样围着他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眨眨眼。 孟昭、孟显和孟蕴眼底都升起了笑意。 好了好了,最后还是孟珏站出来,莫要再在这里干站着了,我们都先回府里再说吧。 孟昭、孟显和孟蕴亦都点头附和。 谢娘子用帕子快速收拾过自己,站起身牵着孟彰的手就往里走。 对对对,我们先回去再说话 谢娘子领着孟彰,在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的簇拥中从洞开的孟府大门走回去,只有孟珏落到了最后。 孟珏也不着急,他慢慢跟在自家妻儿的身后往里走,面上眼底的神色尤为温和。 但就在孟珏也跨过门槛的前一刻,他的目光却是倏然回转,往四下团团看过一圈。 那森寒、摄人的目光压得周遭所有留意着孟府大门门前这一片地界的人都忍不住躲闪。 也许真是察觉到这些带着各色意味的目光散去大半,孟珏的脸色也才缓和了少许。 嘭。 大门合上的声音传开之时,也将那些恍惚的心神从渺渺茫茫之地拉回到他们自己的肉身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叫后知后觉的人浑身发寒。 孟珏。 一声又一声带着复杂情绪的低呼声从各处隐蔽地界响起,但真要让他们去做些什么,他们又不敢。 是的,他们不敢。 他们这段时间也不是没有盯着孟府这边厢,但绝大多数的人都还没有更近一步地接触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之前,就先狠狠撞上了名为孟珏的坚墙。 他们早先就在孟珏这里吃下了大亏,又怎么还敢在孟珏暗下表明态度的当下,完全无视孟珏的警告,直直愣愣地往前闯? 我们,还要再继续吗?有人问道。 没有人接话,直到好半日以后,才有人低低反问:你自己去? 那人当下就否了:我一个人怎么行?且不说这孟府的其他人,只孟珏一个,就不是好相与的。 可如果我们真的联起手来强压过去,那有人说道,我们盯着这孟府,可不是要跟孟府结仇的。 那现下怎么办?!又有人询问道。 片刻后,才有人接话打破这阵沉默。 就且先等着吧。事缓则圆,不必这般着急。 顿了顿,他遥遥执手向着四下一礼:今日乃除夕,正是大团圆之时,我也就不奉陪了,诸位请自便。 今日是除夕,明显孟珏、孟彰这些人都是不愿意叫外人平白搅扰他们的团圆的,他们又何必非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惹人嫌?何况 孟珏、孟彰他们想要和自己的家人团聚,他们难道就不想了么?他们又不是孤家寡人伶仃一个,他们家里也有人在等着的。 待那人不回头地走远以后,又有人陆陆续续站出来,抬手向着四下一礼。 那我也先告辞了,诸位请便。 我也先告辞了 那我也 过不得多时,这一片地界就只剩下了三两个人在观望。 他们面面相觑着,半饷无言,最后也只能一拱手,各自散去了。 纵然孟府里头的那些个主人家们都在享受着难得的团圆,但外头那些动静也是不小,又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要怎么瞒得过孟彰他们去? 孟彰这几个小的对视了几眼,齐齐转向含笑坐在上首的孟珏身上。 孟珏见自家这些孩子的目光看过来,便笑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俱都摇头。 孟珏便也不问了。 孟彰的视线一一看过自己此生嫡亲嫡亲的血亲,心下那个念头越发地笃定了。 孟珏耐心地听他们说话,偶尔问上一两句。而每次他开口问起事情来,却又是如同最锋利、最灵巧的手术刀一样,精准地落在病灶处。 谢娘子话就多一些,絮絮叨叨的。分明她是想到哪里问哪里,却事无巨细;她也是想到哪个问哪个,但总体而言还是相对公平的,即便孟彰还更多得谢娘子问起几句。 他家阿父阿母,旁的不说,只眼下所见,也都不是那易于之辈。 谢娘子摩挲着孟彰的额头,问:怎么了,为何这般看着阿母? 孟彰摇摇头,只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 阿父、阿母都很厉害啊。 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很是赞同地点头。 孟珏和谢娘子齐都笑了起来。 是啊,所以你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别疏怠了。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站起身,肃容垂首应声:儿谨受训。 孟珏和谢娘子齐齐摆手。 于是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又都坐了回去。 孟珏看了看谢娘子,眼带询问。 谢娘子点了点头。 孟珏便将手上一直捧着的茶盏搁下。 茶盏杯底与案桌碰撞的声音清脆,当下就又为孟珏引来了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的目光。 第1140章 今日是除夕佳节,我们一大家子好容易凑在一起,本不该说起那些正事的,但是其他时候我们又很难有这样齐齐坐在一处好生说话的时候。 孟珏叹道:也就只能抓住这个时候了。 他看向自己的这些儿女,问道:你们这一年里,尤其是下半年,似乎都做成了不少事情。都说说吧,你们自己那边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什么需要我和你们阿娘帮忙的? 孟昭先是看了看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两人,又转过目光和孟显、孟蕴、孟彰三人对上一眼。 阿父、阿母,什么事都可以吗? 孟珏还没有回答,侧旁的谢娘子便先说话了。 你们且先说说。 且先说说的意思,是阿父和阿母会考虑? 孟昭的目光再跟孟显等人的视线碰一碰。 阿父、阿母,我和阿显如今在茅山阳明观那边修行。阳明观虽是初立,但观里内有我和阿显,外又有阿彰相助,发展倒还算是顺遂,但就是 孟昭看向了孟显,于是在孟昭之后,孟显接话道:我们阳明观和茅山其他道观的关系表面上看来相处和睦,但实际上还是多有疏远,彼此之间存在着一些隔阂。 孟彰往孟昭、孟显那边厢看了过去。 孟昭和孟显对他笑了笑。 孟珏和谢娘子将这兄弟几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 那关于现下这种情况,你和阿显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呢?是打算和茅山其他道观交好,还是继续这样看似友好但又有些隔阂地相处着? 孟昭道:儿没有想要率先改变彼此相处情况的意思。 嗯孟珏沉吟着,问,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孟昭道:因着阿彰的缘故,我们阳明观必定是要走近阴世这边的。而茅山的其他道观 我和阿显都细看过,他们的道统传承更专注于阳世天地这边的生人。 我们阳明观跟他们,有着明显的道途沟渠。强行靠拢,对我们和他们来说,都未必是好事。既然如此,不若就在最开始的时候,便各自往自己确定的道路上走? 孟珏看向孟显,问他:你也是这样的想法吗? 孟显点头:阿父,阳明观道观只是我们在阳世天地这边厢立下的道统法脉,我们在阴世天地那里,也还有一支道统法脉要传承呢。 孟珏轻声问:在阴世天地那里,你们还有一只道统法脉要传承?那你们打算给那支道统法脉起个什么名字? 谢娘子和孟蕴对视一眼,面上神色都有些古怪。 是憋笑憋的。 孟显看了看左边的孟昭,又看看右边的孟彰,轻咳一声,问道:阴明观不好吗? 孟蕴再憋不住了,嘴角当即高高地扬起。 若不是顾忌着自家兄弟的脸面,孟蕴怕是都要直接笑出声来了。 孟珏轻咳一声,先应道:挺好的。 那,阴明观那里孟珏又问,我现下却也没看见它的影子。这又是什么缘故? 孟昭道:阿父,阳明观如今才初立,纵我们有心,眼下也分不出人手去阴世天地再经营一座道观的啊! 孟珏便看向了孟彰:我以为,这阳明、阴明两道法脉,是你们兄弟三人共有的? 孟昭不叫孟彰回答,自己就将责任拦了下来。 是这样没错。事实上,这两道法脉,不独独是我们兄弟三人所共有,而是我们手足四人所共有,阿蕴也在其中的。 孟蕴刚才还笑得全无负累,这下一听,面上笑容当即就僵住了。 不,不是吧?阳明、阴明这两道大兄他们弄出来的法脉,还要再算上她一个? 如果阳明、阴明两道法脉传承不绝,她往后也会是阳明、阴明两道法脉传承的祖师? 大兄、二兄、阿彰,孟蕴急急开口道,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这件事,不必算上我的啊 她拒绝了的啊。 尤其,阳明、阴明这样一听就让人发笑的名字,她拒绝好不好! 孟昭、孟显和孟彰同时看定了她。 早先孟蕴笑得有多猖狂放肆,这会儿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的眼神就有多挑衅。 让你方才那样嘲笑那个名字! 从他们的眼神中,孟蕴读出了这样分明清晰的一句话。 你笑啊,你再笑啊。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了,你再笑我们,也就是在笑你自己! 孟昭更在这时候开口道:是的,这件事我们先前是有了个简单的讨论结果,但近来我们三个仔细想了想,实在也是不好将你抛开了去,便又 孟显在孟昭后头接话,问:阿蕴,你难道是不想和我们一起做这阳明、阴明两道法脉的祖师么? 孟彰虽然没有说话,却也睁着一双黑亮眼睛定定地看着孟蕴。 听到孟昭的话时候,孟蕴的嘴角都止不住地抽搐。 近来、你们三个、仔细想了想? 近来是有多近来着,不是就在刚刚吗? 第1141章 你们三个?是啊是啊,就你们三个,不带我呢。 仔细想了想?这又有多仔细?你们真的有为这件事花上几分心思和时间去思考吗? 孟蕴心里那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念头,但此刻迎着家人的视线,她所有的念头都熄灭消散。 她还能说些什么吗? 当,当然。孟蕴无比后悔,却也只能道,我当然是愿意的。 第383章 孟珏和谢娘子就坐在上首,孟昭这手足四人之间的小动作如何能瞒得过他们去? 孟珏看着孟蕴,唤了一声:阿蕴? 孟蕴心下暗叹一声,快速整理了面上表情,对孟珏和谢娘子点头。 没错,这就是她自己的意思。 是的,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她愿意入驻茅山那才刚刚开始立足的阳明观、阴明观法脉,成为这支法脉的祖师之一。但是 孟蕴在心底直流泪。 阳明观、阴明观这样的名字真的真的很随便啊。要早知道她还是没躲开这一茬,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该帮着琢磨一个好名字的。 怪她! 怪她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想着看他们笑话,惦记着能有机会取笑他们,光知道自己躲开。如果她那个时候能够良善一些,直接将他们起的名字否了,另行帮他们琢磨一个,现在也不至于让她也跟着成为笑话的一部分。 这下子好了,日后走出去见了人,她也得顶着这样一个平庸随便的名号了 人果然就应该善良。 孟蕴自顾自沮丧,却不知在时间长河的下游处,那位在奈何桥头守着炉子熬汤的娘子遥遥往这边看过一眼,眼中是笑意,也是怀念。 坐在孟蕴下首的孟彰手动了动,在宽大袍袖遮掩下轻拉孟蕴的袖摆。 孟蕴抬眼看过去。 孟彰直接给她传音:阿姐,道统法脉的名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道统法脉的发展。 如果这支道统法脉足够强盛,孟彰说,那么即便我们是给它起的阳明观、阴明观这样平庸随意的名号,日后见了我们也只有夸的份。 孟蕴一想,很有道理。 她面上沮丧神色全部散去。 是这个道理!她给孟彰回音,说好了,我们一定要将这支法脉带到足够的高度。 也唯有这样,才能让所有听说到这个名号的人都郑重以待,而不是随意且轻蔑地将它当一个笑话说出口。 孟昭和孟显在旁边看着,对视一眼,也都无声地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阿彰更能开解阿蕴。倘若换了他们来,怕是都没有这样快的效果。倒也是,在他们面前,阿蕴是妹妹,可以泄气可以任性,但在阿彰面前,阿蕴却是姐姐。 妹妹和姐姐,就是不同的! 那你们阳明观现在境况如何了? 听到孟珏的这个问题,孟显、孟蕴和孟彰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们的大兄孟昭。 孟昭回答道:阳明观有我们四个,不算全无产业,但具体的灵山、灵田、矿脉等等还在归拢之中。 顿了顿,孟昭又解释道:毕竟我们没有打算将阳明观和阴明观当做家庙打理,日后我们都是要准备收徒的,这些东西,得分割清楚。 私产和公产,怎么能混成一团? 越是想要保证传承和延续,这些东西就越是要理清。 孟珏点点头,又问:然后呢? 除了这些归属于阳明观和阴明观的产业以外,阳明观和阴明观的道统传承我和阿显也在整理之中。 就目前来说,我们还有些疑问。 孟昭这话一落,不单单是孟珏,就连谢娘子、孟蕴和孟彰都看了过来。 什么疑问?孟珏问。 孟昭就道:根本法的疑问。我们还没有确定到底该给阳明观定下怎样的根本法。而且,我们也没想明白到底是要尽量整理、补全手上的这些修行法门的不足,然后再开山收徒,还是两者同时进行 按理说阿昭和阿显你们自己手上那些、不涉及安阳孟氏的修行法门,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方面,都是能支撑起一个道观的。孟珏说,你们为什么犹豫? 孟昭很认真地回答:只凭我们手上的这些,确实是可以支撑起阳明观的法脉传承,但是如果只是这样的话,不够我们在茅山那片地界上真正立足。 哦?孟珏有些好奇了,茅山那里的道门法脉这么厉害的吗? 孟昭、孟显和孟彰同时点了点头。 孟珏、谢娘子和孟蕴尽都往孟彰那里侧目。 阿昭和阿显倒也就罢了。他们这段时日都待在茅山那边忙活,对茅山那些道门法脉的力量有更深入的认知很正常。阿彰你又凑什么热闹?! 难道阿彰你也知道茅山那边的道门法脉不好招惹?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孟彰道:大兄和二兄打算往道门那边发展的时候,曾经问过我的意思,我给他们推荐了几个地方。这茅山,就是其中之一。 孟昭、孟显同时点头。他们还理直气壮地道:阿彰毕竟也是阳明观的开山祖师之一,我们当然也得考虑他的意见啊。 第1142章 孟蕴再一次深恨自己当时不够良善。 茅山 孟珏低低咀嚼着,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和谢娘子对视了一眼。 放下那些思绪,孟珏问:所以,是你们阳明观道统传承的问题还未有解决? 孟昭听出了孟珏话语里真正的意思,当下就道:是的,但是阿父,这是我们几个自己该走过来的道路。 孟昭很认真。 孟显、孟彰连同才刚刚将祖师身份之一承认下来的孟蕴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谢娘子没有多说什么,只问他们道:那你们茅山阳明观,能赶得上来吗? 世道将变,道门也一直在筹谋着入局。阴世那边阴神正位天地的动作也在井然有序地进行,而且还很是顺利。如果孟昭他们真打算自己来,茅山阳明观和阴明观,能赶得上这趟时代的洪流吗? 孟昭和孟显同时点头:赶得及的。有阿彰在呢! 有阿彰在? 你们的倚仗是阿彰?孟珏看定孟昭和孟显,问。 孟昭和孟显同时点头。 孟珏便将目光转向了孟彰,他声音放温和了些:阿彰,你大兄和二兄是这样说的,你自己又是个什么想法? 孟彰道:应该可以? 定睛看了他一阵,孟珏点头:那你便多上心一些。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来找我和你阿母。不算家族里的那部分,我和你娘多少也还藏了些的。 孟彰想了想,笑问:那,阿父、阿母,你们要不要也在这庙观里添上一个名号? 孟珏和谢娘子就都笑了。 那阳明观和阴明观就是你们几个所有的,我们这做父母的,不过是想帮扶一二罢了,怎么还要在这上头添名增号?没必要。孟珏道。 谢娘子也点头:再说了,真要记号,还是得等你们将这阳明观和阴明观真正发展起来再说吧。 相比起没有想太多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来,孟彰心头却激起了一片小小的水花。 所以,阿父阿母他们其实也是看不上这样一座小观庙? 孟珏和谢娘子又问了孟昭、孟显些什么,孟彰都没有太在意了。 他默默地听着,倒也有记下些东西,不过多少有点分神。 孟珏和谢娘子问过孟昭、孟显之后,又去细问孟蕴。 事实上,孟蕴这一年的动作都在孟珏和谢娘子眼皮底下发生,孟珏和谢娘子又如何会不清楚呢? 他们所以会特意在这除夕夜晚将他们叙在一处细问,说到底是想让孟昭、孟显他们四个自己总结反思,也是为了维系他们手足之间的感情。 孟彰心下明白得很。 即便不算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只说是一起做过总结报告的交情就不一样。 说起来,这还是孟彰第一次在除夕夜的这场叙话中从头清醒到尾。 以往的除夕夜,孟彰即便能离开床榻活动,精神也很难支撑得下来,所以每次除夕夜,他不是缺席,就是状态不好,时常昏昏欲睡 也因此,当孟珏和谢娘子询问过孟蕴的境况,将目光投向他这边来的时候,孟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他更认真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眼底笑意更深。深深的笑意直接将同时升起的心疼都给掩盖过去了。 阿彰已经熬过来了,他不需要他们的心疼。 就算是往年孟彰还在阳世煎熬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要他们的心疼,何况是现在? 面对曾经长年旧病的幼子,孟珏显然也更慎重了些。 是。孟彰短促地应了一声。 孟珏看定他: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孟彰没说话,他还在等孟珏说得更明白一些。 是要盛名,要高绝修为;是要家族,要天下,还是要整个族群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认真地等着孟彰的答案。 我要好好地活着,阿父。孟彰先道。 顿了顿,他又道:我不止是要让我自己好好地活着,还想要让整个族群的人都好好活着。 孟珏静默片刻,问道:如果它们冲突了呢? 怎么会冲突?孟彰笑,如果我入目所见的,都是地狱,那我又如何能算好好活着?如果我所珍重的族群不能好好活着、一直好好地活下去,我又怎么能算是好好活着? 它们并不冲突。 孟珏和谢娘子都沉默了。 他们的反应其实已经算是够冷静的了,真正不冷静的,都在孟彰上首。 孟昭、孟显和孟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看着孟彰的目光都堪称惊悚。 早先阿彰对五石散深恶痛绝,他们还以为孟彰只是看不得那样腌臜的场景,只是不想看到五石散从世族郎君开始祸乱天下,没想到孟彰的愿景居然远比他们早先所猜想的还要庞大。 但这样的事情,要做成,很难。一片静默之中,孟珏忽然说道。 孟彰点头:我知。 他当然知道。 第1143章 事实上,他比谁都知道。 而他还知道,这样的事情难归难,它也还是有成功的可能。 它并不虚渺无望。 孟珏的身体往前探了探,但他的目光一直不离孟彰左右。 所以,这半年来你一直都是在为这件事奔忙?孟珏问。 孟彰点了点头。 阿彰,我本来以为你会厌恶桎梏、厌恶困顿的,为什么你在脱出了肉身的牢笼以后,反而让自己陷入了更庞大的桎梏,落入了更深的困顿呢?孟珏问。 这里坐着的人,都是孟彰最亲近的血亲。他们给予了他足够的庇护与尊重,孟彰也没想要遮瞒他们。 于是,他便也将自己剖了出来。 对,当我被困在床榻,被困在不断衰弱、日夜呻·吟的肉身时候,我也只想纵横天地,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我想痛快。 第384章 痛快哭,痛快笑,痛快吃,痛快睡! 总之,连呼吸都会激起浑身疼痛的日子,他是真的再不想过了。 但我后来渐渐发现,孟彰道,肉身和魂体的痛快是痛快,但心的痛快也是痛快。它们一样重要。 只有肉身和魂体的痛快,心却始终惴惴、沉重,也是不够痛快的。 为了让我的心真正痛快,孟彰说,我可以去直面那些困顿和反对。 我愿意为了它,支付代价。 孟珏、谢娘子等人只觉眼前一晃,坐在他们面前,竟不再是身形单薄、面上总萦绕着一丝病气的阴灵,而是一点火星。 以自己为柴薪不断燃烧着的星火。 堂中一众人等都安静了下来,唯有似乎被吞噬了光线的烛火在无声地摇曳。 孟珏笑着摇摇头,很有些无奈。 竟是这样。孟珏问,这就是你的愿景了吗?阿彰。 这句话问出,不独独是孟珏自己,就连侧旁的谢娘子也都凝神看了过来。 不知为何,看着孟珏和谢娘子的郑重,孟彰心头油然生出一种警醒。 它在不断地提醒他 郑重。 一定要郑重以对。 不能轻忽,不能随意,你接下来的回答很重要,重要到远超你自己此刻的认知。如果不想要自己的努力被全部抹去,如果还想要让自己所想见到的盛景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你就一定要慎重。 孟彰下意识抬头,看向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烛火的光影在他们身侧拉出一片晦暗深重的影子。而在那片影子里,仿佛有什么存在睁开了眼睛。 待孟彰眨了眨眼睛,再那往那片阴影看过去的时候,那种无比奇特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就像刚刚那一切都是孟彰自己的错觉一样。 可,那真的就是他的错觉吗? 孟彰垂落眼睑,半饷后又再抬起。 是的,阿父。迎着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他说,这就是我自己的愿景。 不会后悔?孟珏又问。 孟彰很认真地想了想,笑着摇头:不会。 孟珏还想要再问些什么,被旁边的谢娘子给拦下来了。 我说阿郎你是从哪里来的这样多问题?莫说阿彰自己就是个倔的,没那么容易改变主意。就算他真的后悔了,不想再理会了,他难道不可以撒手,由着他自己的性子来吗? 谢娘子笑嗔了一句,又对孟彰说道:阿彰,你不必理会他,只管放手做去,再怎么样,都有我们在呢。 没有谁能真欺负了你们而不需要付出代价! 孟珏很有些无奈,但谢娘子眼风扫过,他也只能道:就是你阿母说的那样。放开手去做就是了,倘若有哪个真敢以大欺小的,且先过了我和你阿母这关再说。 不知是不是孟彰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在这顷刻间,他心头莫名多了些踏实和安定。 是因为他真正得到了自家家长的允准,所以没那么心虚彷徨了吗? 好像有些相像,又好像不是。这似是而非的 还没等孟彰想分明,那种感觉就像是烟云一般地消散了,孟彰再想去捉都捉不住。 他索性也不强求。反正总是自家人,阿父、阿母真有什么隐秘而要瞒着他们,自然有他们的理由,等他们愿意告诉他或者能告诉他的时候再了解也是一样的。 严肃的正事说完,大家就相对放松了不少。尤其是孟昭、孟彰这几个做儿做女的。 孟蕴甚至说起来了闲事。 族长家的泉郎你们看过了没有?已经长开了,白白嫩嫩的,很招人喜欢呢!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是摇头。 孟彰更是道:我回来以后就还没有出府过,到哪儿去见这小宗子? 那倒是可惜了 孟蕴一面说话,一面手指动了动,似乎生出了要将那泉郎的影像展示给孟彰看,不过她最后还是放弃了,没有任何更多的动作。 孟昭道:阿蕴你才多大,就惦记着旁人家的小郎君了?你竟的是这般喜欢小郎君的吗? 第1144章 小郎君好玩啊!孟蕴理直气壮地道。 孟显嗤笑:小郎君不哭的时候是好玩,等他哭闹起来的时候,你又该要嫌他们烦了。 孟蕴有心想要反驳,但开口又不自觉心虚,只撇开头不跟孟显争辩。 是是是,他们哭闹起来的时候很烦人,二兄,希望你到时候有了 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 孟蕴将后半句话给收住了,狐疑地打量着自家上头的两个兄长。 怎么了?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问孟蕴道。 孟彰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只这一看,就知道孟蕴是在想的什么了。 他撇开脸无声偷笑。 大兄、二兄,你们是在准备做道士的吧?你们自个的子嗣传承,是怎么想的? 孟昭、孟显心头一惊,同时抬眼看向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也正凑在一起说话,看上去并没有留心听他们兄弟手足之间的闲话。 孟昭和孟显两个对视一眼,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都在一个屋子里,孟珏和谢娘子也都是修行者,耳目灵敏,孟蕴方才那些话他们必然是听到了的。眼下他们这反应,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孟珏和谢娘子,并不是很在乎他们的子嗣传承。 这事情,我们还真的想过了。孟昭道。 孟显也点头,说道:阳明观不禁弟子婚娶,但会告诫弟子谨慎。 由婚娶所牵系起来的关系很不稳定,其中因果也很庞杂,没有变故还好说,但变故一出现,事情难免会变得很棘手 嗯,可以。孟蕴很是随意地点了点头,还是抓紧了自己的重点,不叫孟昭和孟显两个糊弄过去,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你们的子嗣传承问题? 孟昭和孟显见孟蕴这般执着,知道是真躲不过去了,便也放弃了兜转。 我没打算这么早考虑这个问题。孟昭先道,且等我遇到了想成婚的人再说。 孟昭往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的位置看了一眼。 左右阿父、阿母也不会拿我们去跟谁家的女郎联姻。 孟蕴眯了眯眼睛,没再看孟昭,直接看向了孟显。 孟显正和孟彰挤眉弄眼呢,就感受到了孟蕴的视线。 他坐直身体,端正面上神色,很是严肃。 阿蕴你就不用指望我了,我没有这种想法。 这又是为何?孟蕴皱了皱眉头,问。 非但是孟蕴,连原本没有多么在意这种话题的孟珏和谢娘子这两位也都停住话头看往他们这边看过来。 倒不是担心子嗣传承的问题,他们只是单纯地关心孟显罢了。 似孟显这样的决定,总是有些缘故的。他们担心的是,孟显是不是在外头发生过什么事,给他心上留下什么痕迹,才让他对这种事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没有你想的那些事,阿蕴。孟显对着若有所思的孟蕴摇头。 孟蕴连忙抹去心上所猜测的种种情景,问:那是为着什么? 因为没甚意思。孟显道。 孟彰听着,有些恍然。 孟显对孟彰笑了笑,然后又对孟蕴说道:养孩子是很有意思的事,但也是很痛的事。 孟彰沉默。 一屋子的人也都没再说话。 孟显原本就没想让大家的气氛这样糟糕,但话赶话说到这里,他若遮遮掩掩的,反而还会叫一家子人都担心他。 往日里孟显是会主动缓和气氛,不叫一家子人都陷在这种伤痛、低落的情绪里的。但今日里他自己就是祸首源头,实在是打不起这个精神来。 于是他只是抿了抿唇,说道:我已经养过一个孩子了,不想再多养一个。 孟彰心下一叹,出声问:二兄,你说的那个孩子,是我么? 一屋子的人都往他那边看了过去。 孟彰却是无比的认真,他说:但我不是你养的,我是阿父和阿母养的。 最后,他更是指出了一个事实。 你还养不起我。 边上的孟昭和孟蕴面上已经带起了笑意,就连更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的面色也都有了些松动。虽然还不能完全驱散刚才的沉重伤痛,但他们面上确实是有个笑的影子了。 孟显故意虎下脸,像是被踩了痛脚一样张牙舞爪。 阿彰,我往日里一直都有带你玩,逗你开心的吧?你竟这样对我?你难道就不亏心的吗?! 我不亏心。孟彰甚至还点了点头,二兄你抢了阿父和阿母的功劳,还是当着阿父和阿母的面,你难道就有理了? 二兄,你可也是阿父和阿母骨血造化孕育、然后养大的。我才要问你亏不亏心呢! 啊啊啊 孟显做疯魔状,丢开手上随意把玩的纸扇向着孟彰扑过去。 孟彰作势要躲,但那动作实在太慢了,轻易就被孟显扑了个正着。 孟彰如今虽然还是阴灵之身,但他修行的是梦道,自身也已经完成筑基境界的修行进入养神阶段,再兼之这日乃是一岁之末的除夕,他要凝练身形显化实体还真不如何困难。 第1145章 孟显压着他,扯着他瘦削得不见多少婴儿肥的脸,威胁道:阿彰,你自己回头去看看你自家墓室里收着的东西,里头有多少有趣玩意儿是我费尽心思寻了来逗你开心的? 你信不信我回头就开了你的墓室,直接将东西取回来?!啊? 信信信,我信!孟彰几乎没撑住一回合,直接就认输,二兄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弟弟我计较了吧? 哼。孟显得意地哼了一声,卸去手上那原本就没有使劲的力道,将人放开,自己站直身体,没有下一回了。 是是是孟彰一面虚应着,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孟珏、谢娘子和孟昭道表情,默默地在心底为孟显点了一根蜡烛。 二兄,愿你一路好走 孟显也终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偏转了目光看过去。 孟彰和孟蕴都看见了孟显的身体在打颤。 阿显。是孟昭的声音,你和弟弟玩得很开心啊 孟显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也,也还好。 病弱得受不住一点凉风的、时刻被疼痛折磨着的弟弟,确实没有眼前这个能笑、能闹的弟弟来得叫人放心。 那要不要你也来跟我玩玩?孟昭问。 孟显连忙摇头:不不不,并不用了,除夕呢,今日! 他目光一转,决定现学现用。 大兄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别跟弟弟我计较了吧? 孟昭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板着脸也道:没有下一回了。 权当彩衣娱亲了。 孟昭用眼角余光观察着这一屋子里的人,尤其是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面上眼底积着的沉重伤痛,此刻又多消散了几分。 是是是孟显也虚应道。 孟昭和孟蕴都没有刻意压制自己面上笑意的意思,当下就直接笑出声来。 孟显低垂着头,脸色发苦。 孟彰轻咳一声,将孟显拉到自己座席上坐了。 孟彰生前就瘦弱,身体尤其瘦削,这处座席哪怕是多坐了一个孟显,也绝对不会挤逼。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孟彰还在用他自己那单薄瘦削的身体将孟显挡在他身后。 够了够了,大兄、三姐,你们别太欺负人 虽然有些无奈,但孟显却很是得意,不住地在孟彰后头冲着孟昭和孟蕴挤眉弄眼。 看看,看看,阿彰心里果然还是最疼我! 第385章 孟昭犹自可,不过是深深看了孟显一眼,且记下这笔账罢了,但孟蕴却没那么容易放过孟显,她哼了一声,想说些什么。 孟显眼尖,面上表情陡然一变,选择了抢先发难。 阿蕴,你那般喜爱小郎君,不知心里可是已经有了夫婿的人选?若果真的有了,你不妨和我们直说,都是一家子血亲,倘若那郎君合适,我们也不会多作阻挠,你尽可放心。 孟显自己说了这么一通话后,又趁着孟蕴还没有反应过来,将上头的孟昭也拖下水来。 大兄? 孟昭对孟蕴拉出一个笑容,点头轻声道:是这个道理。 他也问道:阿蕴,你看上的到底是哪个? 孟蕴能感觉到,上首的孟珏、谢娘子连同下首的孟彰此刻也都带了点笑意看着她。 她暗下磨了磨牙,唇角也扬起矜持平和的弧度。 还没有呢。她道,我往日里大多都待在府上,很少外出,也不认得几个郎君,哪里就这么容易能相准夫郎了呢?怕是得等以后。 孟昭、孟显见孟蕴示弱,倒也没有非拽着孟蕴不放。 那确实是得慢慢相看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对视一眼,同时决定将这件事揭过。 这就是谁都没落得个好的馊主意! 孟彰觑着三个兄姐的表情变化,暗自窃笑。 再如何,这项任务也一定不会落到他头上来,真正要头疼的是他们三个才对。 孟昭三人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用眼神推诿过一番后,到底还是孟蕴撑着个笑脸开口问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阿父、阿母。如果,我是说如果,孟蕴悄悄咽了咽口水,如果我们这几个都没有婚娶,没留下子嗣传承 你们会如何? 谢娘子当下就皱了眉。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同时绷紧了身体。他们三人当局者迷,孟彰却是旁观者清,他看着故作凝重的孟珏和谢娘子两人,险些没绷住面上的笑,坏了孟珏和谢娘子两人的兴致。 不论如何,我且先说清楚,我膝下子嗣,也就你们这四个了,不会再添个小的,你们莫要指望我。 孟珏也郑重点头:在这件事上,你们阿母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没得商量。 孟昭、孟显和孟蕴脸色都很有些难看。 孟彰眼底闪过更多的笑意。 孟显偏头看向他,想让他帮忙岔开话题,却不想瞥见这一幕,当时就怔了。 第1146章 谢娘子到底心疼孟彰,赶在孟显找上孟彰之前开口道:至于你们三个 孟显回神,抬眼看过去。 我们不打算管,也不想管。 孟珏点头,也道:我和你阿母将你们这几个拉扯到如今这般年岁,教养你们到如今这个样子,已经足够劳心劳力了,剩下的事情,你们自己拿主意,我们才不耐烦管那么多。 多吗? 孟昭、孟显和孟蕴将孟珏、谢娘子两人的话听得清楚明白,却险些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子女的婚假大事、子嗣传承大事,不从来都是父母心头大事之一吗?为何他们家的阿父、阿母活像是闲杂事一样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还在一头雾水,那边厢的孟彰却是看不眼去了。 他拉了拉身边孟显的袖角。 管阿父、阿母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既然当着他们的面这样说了,便是真的已经想好的。这会儿他们不利索答应下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机会溜走不成? 孟显回过神来,低头飞快看了孟彰一眼。 阿父、阿母,倘若我们这一脉真的没有子嗣传承,那阿彰的香火 孟彰顿了顿,狠狠瞪向孟显。 他难道就惦记那点子香火吗?!他难道就缺了这一点香火吗?! 孟珏和谢娘子看向孟彰:阿彰,你的意思呢? 孟彰当即道:我不缺香火。 顿了顿,孟彰又道:何况,安阳孟氏族中料想也不会缺了我的香火才是。 孟显自己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是想错了。他连忙笑了笑,道:我都可以,反正这事不用考虑我,只问大兄和阿蕴就行了。 一屋子的人目光便落到了孟昭和孟蕴的身上。 孟昭和孟蕴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无奈。 为什么他们这么早就要考虑如此问题了? 孟昭叹了一声:且搁置吧。 实在不行,回头在族中见到合适的,过继来也是一样的。 孟蕴连连点头。 孟珏和谢娘子还是很随意:且随你们。 到晚间饭时,管家来报请。 孟珏和谢娘子便领着孟昭、孟显四个入席。 除夕佳节的年夜饭惯来郑重,但孟府也不是那等奢靡的人家,所以他们的这一桌年夜饭虽然席面齐全,但细看去,份量却不算太多。 孟彰在末席落座。 他才刚刚坐定,孟珏和谢娘子等人便各依次序,自己执了筷箸先给孟彰布菜。 阿父、阿母等一众年长者亲自给已经不再是小儿的郎君布菜,本不合礼仪规矩,但放在此处却正正好。 无他,只因孟彰虽是席中辈分最低、年岁最小的那个,但他却是阴灵。 阴灵与生人在阳世吃席面,这第一筷,便合该是生人为阴灵所布。 看着自己原本空荡荡的瓷碗里被放上了菜肴,孟彰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从中夹起一块鱼肉来放入鼻下。 他轻轻一吸,那块裹满酱汁的鱼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光泽与温度,只剩下一片黯淡的灰肉。 孟彰将这片灰肉挪到旁边。才刚碰到碟子,那片灰肉便散作一片残渣。 看见这一幕,孟珏和谢娘子等人的动作也都停了一停。 孟彰察觉,抬眼迎着孟珏等人的目光看回去。他眉眼带笑,看上去竟是甚为满足,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孟珏团团看了谢娘子和孟昭、孟显、孟蕴一眼,先举起筷子给自己也夹了一箸菜肴。 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回过神来,也都各自忙活开来。 孟彰又是笑了笑,埋头吃用。 他才刚刚将瓷碗中的菜肴吃干净,又有一双筷箸晃过来,往他瓷碗里放下一箸山菇。 孟彰抬眼看去,还是孟珏。 孟珏见孟彰看过来,挑眉回望,似是在无声询问。 孟彰连忙摇头,也将山菇夹起送到鼻下。 正如孟彰自己所料想的那样,自孟珏那一筷子山菇之后,孟彰就再没有自己动手从菜碟里取过菜食。 都由他的这些家人给代劳了。 他们倒也是公平,一人一筷一食地轮着来。等到孟彰基本将年夜饭里的这些菜肴都品尝过一遍后,他们给孟彰夹送过来的菜食就更贴近孟彰今日里的喜好。 也就是孟彰如今的境界不算低了,不然就他今日里的这种吃法,孟彰这会儿怕是该要被撑着了。 但绕是如此,眼看着小半席的席面都给他吃了,孟彰还是讨扰了。 他将筷箸并拢压在瓷碗碗口,用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孟珏、谢娘子等人。 孟珏、谢娘子几人失笑,但也果真没再给他夹送菜食,由着他自己极其缓慢地享用他瓷碗里盛着的那些。 按规矩论,在长辈未曾放下碗筷以前,小辈是不能停下的。 他们得陪席。 但孟珏和谢娘子也不愿意叫孟彰干坐着等,在孟彰慢吞吞地食用他那碗里的菜食时候,他们却都是默契地加快了速度。 恰恰巧,孟彰将瓷碗中的最后一筷菜食放到鼻下时候,孟珏、谢娘子等人也都陆陆续续放下了碗筷。 净手、漱口、吃茶等一套动作忙活下来以后,孟珏便领着他们这一家子转回到花厅那边去。 第1147章 花厅里已经摆放上了各式爱物。 譬如孟珏的棋,谢娘子的琴,孟昭的小刀,孟显的纸,孟蕴的药书,以及,孟彰的一个木匣子。 见得那个熟悉的木匣子,孟彰停了停,才走过去:我以为它该是在我的墓室里? 孟昭、孟显和孟蕴都是笑。 不是你本来的那个。孟昭道。 孟显也道:阿彰你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孟彰便猜到了什么。 这是阿父新制的?他问的同时,也看向了孟珏。 恰巧年前有些空余时间。孟珏笑道,便想着给你做个新的。你且看看,喜不喜欢? 阿父做的,惯常都是好的,我再没有不喜欢的,多谢阿父。 木匣子轻易被打开,露出里面的布置。 为什么说是布置呢? 因为这个木匣子打开以后,里面不是其他,而是一个等比例缩小的小镇。 镇中人来人往,热闹喜乐。色色场景不一,人人面目不同,各有喜怒,晃似生人。 孟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竟愣是没找到任何滞涩、木愣的地方。 倘若不是这个木匣子就在孟彰近前,孟彰只怕就要以为自己面前放着的,是这天地中的哪一个角落呢。 捧着这个木匣子,孟彰愣了片刻,才看向孟珏道:阿父,我如今已经能够随意在外间行走了,怎地还是给我这个? 孟珏笑着回答他:你修的是梦道,梦道起于现实,又超脱于现实。这天地万象盒正好能帮你补全你所缺失的现实部分。 怎么样,喜欢吗? 孟彰低头去看那天地万象盒。 天地万象盒里的小镇还在按照它自己惯常的步调演变。 阿父,这天地万象盒里的人,是哪里来的? 孟珏说道:他们就不是生人,有个什么来历。 孟彰眨了眨眼睛,重新看向这天地万象盒里的小镇和生民。 第386章 他确实笃定孟珏给他的这东西不会沾染血腥,但是 他真的看不太出来这天地万象盒的底细。 这是从过去裁取下来的一段岁月。孟珏说,不过这些人基本都还有着原本主人的记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演化。 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演化?孟彰若有所思地看向木匣子里的人与场景。 相比起孟彰生前那些真就是玩具的小物件来,这个木匣子已经可以被列入宝物的范畴了。 而孟珏跟他说的进行一定程度上的演化,很有可能是类似于故事框架或者命运天机这一类故事主线的发展脉络 对。孟珏对他笑,今日大家是要在一起守岁到天明的。有这个木匣子在,你也能玩着打发时间不是? 谢娘子也道:或者让我们看看你这木匣子的演化也是可以的。 孟显放下他手上拿着的书纸,凑过来看木匣子里的人与场景。 要是阿彰你一个人玩觉得无聊的话,我也可以陪你的。 孟昭和孟蕴也连连点头。 还是孟彰自己推拒了。 倒也不必,大兄、二兄和阿姐,你们玩你们自己的也就行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再三确定过,才各自回到他们的位置坐了。 孟珏在上首摇头:都还是小孩儿脾性。 谢娘子笑中带着泪:也就这一次了。 孟珏没有再说话。 他将棋盘、棋篓摆开,伸手先从一个棋篓里摸出一枚黑子来。 他才刚落下几枚棋子,对面原本空荡荡的位置上忽然就坐了人。 阿父,我来陪你下,如何? 却是孟昭。 孟珏看了他一眼,问:没去琢磨你的木雕了吗? 孟昭摇摇头:木雕什么时候不能琢磨?还是跟阿父你下棋更为有趣。何况,今日乃是除夕佳节呢 除夕佳节,怎好真让孟珏自己跟自己下棋? 孟珏斜了他一眼,倒也没有拦他。 孟昭细看过棋盘上的局势,沉吟片刻,取了一枚棋子拍在棋盘上。 阿父,该你了。 边上的谢娘子看看这边下棋孟珏和孟昭,又看看那边厢坐在一处各自摆弄手上爱物的孟显、孟蕴和孟彰三人,低头扬手。 手指在琴弦上滑过,留下一串悠长清亮的琴音。 不知是因为场景不同还是人不同,谢娘子的琴和谢远的琴有很大的区别。 相比起谢远那着眼整个人族的琴音心音来,谢娘子此刻的琴音更狭小更纯粹,也更贴近人的私心。 孟彰手上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侧耳去听谢娘子的琴音。 谢娘子目光看过来,见孟彰听得认真入神,当下抿了抿唇,也奏得更用心。 待到一曲奏完,谢娘子含笑看过来,等孟彰回神。 怎么样?谢娘子问。 孟彰当即笑开脸:很好听! 谢娘子面上越发的得意,只问孟彰:那你还要听吗? 当然。孟彰不假思索地道。 第1148章 孟蕴犹自可,孟珏、孟昭和孟显都不由得在旁边摇头。 谢娘子又将手虚虚按在琴弦上:那我再给你奏。 孟彰看了看孟珏几人。 谢娘子的眼风也跟着孟彰看过去。 孟珏也好,孟昭、孟显和孟蕴也罢,谁都没有转眼看过来,只做不知。 好。孟彰想了想,又叮嘱谢娘子道,不过阿母如果累了的话就停下来也没关系的。我正在和二兄在玩呢。 谢娘子笑着点头:阿母知道的了,你且听曲子吧。 琴声再次在这花厅里奏起。 它细悄柔和,似是旧时她在年幼时孟彰耳边的轻哼,它绵长温软,又是往日里她的手带着暖风拂过孟彰备受折磨的身体时候的触感 孟彰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听得渐渐入神。 他手上的那个木匣子里正在演化的小镇却被不知什么时候飘荡过来的迷雾笼罩,慢慢看不清晰。 孟显悄悄地将目光挪开,不去探究那木匣子里的变化。 但这样呆坐着也很无聊,孟显索性便将自己的那页书纸招过来。 他左右看了看,悄悄地在孟彰对面离开,转到某处案桌后头站定。 书纸被镇纸镇在案桌上,孟显自己磨了墨汁,又掏出许许多多的颜料研磨开。 他提笔蘸墨,在书纸上大笔挥下。 他准备作画。 也不画其他,只画这一夜,这花厅里的一家子人。 没有了旁人的观测,孟彰面前那个木匣子里的变化越发的玄奇。 蒙蒙迷雾之中,似乎有什么铭刻在时光中的痕迹被琴音牵引。连带着那些痕迹的主人也都被接引过几分力量,在这木匣子里存留。 到得迷雾隐去,一切痕迹又都消失无踪。这木匣子仍是孟珏交付给孟彰时候的模样。 一曲终了,谢娘子都没惊醒孟彰,就又开始奏起下一曲。 于是迷雾又笼罩了木匣子,在木匣子上又铭刻一层痕迹,留存一套力量。 如此一曲一层痕迹,一曲一套力量封存,到谢娘子的琴曲终于停下时候,孟彰那个木匣子已经嵌套上来不知多少痕迹、多少力量了。 到木匣子被铭刻的痕迹、加持的力量达到某个极值的时候,木匣子表面忽然亮起一片清晰流畅的纹路。 纹路上流转的灵光亮起刹那便黯淡下去,并未引来太多的关注,但作为制出这木匣子来的人,孟珏又怎么可能会错过那一刻? 他抬起视线往孟彰那边看了一眼,有些无奈。 不是说好了,不要护得太过严实的吗?孟珏问,这提议还是你说的,又是你说服我的,现在这是怎样? 原来是拦着他不拦自己的吗? 谢娘子面上不见半点愧疚:当时是当时,现下是现下。我今日里见了阿彰,还是觉得太多人在看着他、要打他的主意了。 这不行!我得多给阿彰留下护身的手段。 孟珏更是无奈:我这木匣子是用来帮助阿彰悟道修行的,不是护身卫道用的。 似这等用来帮助悟道修行的物件,惯常都会被主人家收藏得好好的,哪里舍得用来跟人打架? 谢娘子也道:我当然知道,我留的这些手段,也都是保命用的。等阿彰真遇到生死危机的时候,再好用的悟道物件,也得舍了,不是吗? 孟珏摇摇头,放弃跟谢娘子继续辩解。 你且小心着些,阿彰已经起疑了。 谢娘子的动作停了停,下一刻却又将手虚虚按在琴弦上。 阿彰早晚会起疑的。谢娘子道,你当他真什么都发现不了?不过是他不想猜疑我们罢了。 更何况,琴曲的前奏再起,我们也不可能一直都瞒着他。 琴音中,木匣子又开始为新一轮的蜕变积攒力量。 孟珏摇摇头,将手中的棋子拍在棋盘上。 谢娘子没往他那边瞥去视线,却道:你也别太欺负人了,不然明年,你怕是得在这样的日子里真的凄凉到跟自己下棋了。 孟珏想了想,也觉得很有道理。 可他不想改。 放心,他们的是好孩子。况且,没了阿昭,也还有阿显和阿蕴呢。实在不行,我自己来也是一样的。 谢娘子不再理会他,专心奏琴。 到木匣子的第三轮蜕变完成,孟珏终于叫停了。 差不多行了,阿彰很重视今日的守岁的,你要是一直这样给他铭刻、加持下去,花费的时间就太多了,阿彰不会太高兴的。 一曲琴音结束以后,谢娘子果真舍得放开琴弦了。 她静默地坐在座席上。 孟珏轻叹一声,离座走过去,将谢娘子送到孟显和孟彰近旁。 你坐在这里看着他们玩也是一样的。孟珏道,只要阿彰高兴,今日就没白费,是不是? 谢娘子摇了摇头,将孟珏往棋盘那边推了推。 你且去下你的棋去吧。 谢娘子话音一落,原本流动得格外缓慢的时间终于摆脱束缚,恢复成正常的流动速度。 孟昭这才意思到自己的对面空空荡荡,竟然是少了对手。 第1149章 阿父?他唤了一声。 孟显、孟蕴和孟彰也在那边跟谢娘子面面相觑。 还没等孟彰他们来问,谢娘子先道:我过来看你们玩。 孟显看看这木匣子,又看看对面的孟彰,对谢娘子说道:阿母,不若你也来? 谢娘子摇摇头:我只看着就可以了。 孟显见她拒绝,也就没再坚持了。倒是一旁的孟蕴想了想,也坐到谢娘子侧旁去,跟她低声说话。 这一年的时光渐渐走到尽头,最后跨过那条边线,到达新岁。 子时一过,孟府外头便陆陆续续传来了爆竹声。 孟彰被这爆竹声响拉回心神,不由侧耳去听。 爆竹的声音虽然响亮,但时常断节,不像后世鞭炮声的连贯。 饶是如此,孟彰还是心动了。 想玩爆竹? 循着声音看过去,说话的却不是旁人,正是孟显。不独独是他,连下棋的孟昭、看书的孟蕴,也都在含笑看他。 孟彰点头:我还没玩过。 这真的是实话。 比起孟彰,孟显还更像是要补全自己心愿的小郎君。 他急不可待地对孟彰伸出手:我带你去? 你莫看你二兄现在这副清爽小郎君模样,当年他小的时候,也是很调皮爱玩的。谢娘子也说道。 孟显不以为耻,甚至还觉得很是骄傲。 是的,这爆竹我玩过,我知道要怎么玩。 怎么样,要去吗?他问孟彰。 去!孟彰没有迟疑多久。 孟显当即丢下手中蘸着墨汁的毫笔:走,我们去玩爆竹! 第387章 咳嗯! 听到乍然传入耳边的声音,孟显一点都不害怕,还很雀跃地偏转身体望向孟珏和谢娘子。 阿父、阿母,我们要去玩爆竹,一起啊! 孟珏摇摇头,顺手将指尖的棋子拍入棋盘上,拂袖站起身。 走吧。 他对谢娘子伸出手,让她借着力道也站起身。 走了,走了 孟显一手带着孟彰,又招呼孟昭和孟蕴一道往外走。 一大群人于是就将场地转移到中庭。 中庭里早早挂上了一圈灯笼,但真正将偌大一个中庭映照得通明的,还是院子前方空地上烧起的一堆篝火。 篝火两旁又摆放着一根根堆砌整齐的细竹,另又有事先被裁取妥当的竹节。 孟彰站到了篝火前。 孟显将两枚竹节塞到他的手里,自己又拿了两节在手上。 要二兄教你怎么玩吗?他兴奋地跃跃欲试。 孟彰没有应声。 孟显收住面上神色,转眼看过来。 孟彰定定地盯着篝火,篝火红白的火焰映在他的眼底之中。 孟显愣了愣,和孟昭、孟蕴两人对视一眼,下意识地望入了孟彰的眼底。 在他眼底倒映出来的火焰周围,有身形模糊、面目模糊却浑身散发着蛮荒气息的人影正围绕着篝火手舞足蹈。 不知是在欢庆祝贺,还是在借着火焰的威势在驱赶黑暗、晦气、凶兽等等一切有形无形的危险,迎接新一年的岁月,乃至仅仅只是新的一天时日。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这些人影的舞蹈,孟彰眼底倒映出来的篝火似乎也渐渐脱离了眼前孟府中庭燃起的这一堆,而是更贴于过去岁月里的那些。 独属于岁月的气息不知从何处而来,在孟彰眼底渐渐沉积。于是孟彰眼中的那堆篝火,便像是去年这世间某一处角落的那堆,然后又像是前年的某一堆,然后又是大前年的某堆 总之,那篝火的时间不断在往前推进。随着时间的一年年回溯,孟彰眼底的篝火渐渐化生出某些神异。 不过还没等孟昭、孟显和孟蕴等人细看,孟彰忽然眨了眨眼睛。于是他眼底的篝火便也只是眼前孟府中庭的这一堆篝火的倒映,稀松寻常得很。 阿彰孟显唤了一声。 孟彰循着声音看过去,孟显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的,但他陡然笑了笑,欢快说道:也没什么。我就问问你,要不要二兄我教你怎么玩爆竹啊? 孟彰甚为无奈:二兄,爆竹这玩意儿,还需要人教着玩的么? 他这样说着,手往前一甩。 两枚竹节被丢入了篝火里。 噼啪!嗙! 火光与震声齐起,将孟府中本就不多的晦气、涩气、病气打散。 好吧。孟显不计较那升起的小小失落,也将手上的竹节丢入篝火里,看我的。 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做的,明明一样是往篝火里丢入两枚竹节,他的那两枚竹节点燃时候的爆炸声响就是要比孟彰那两枚来得响亮些。 孟彰当下凝神,定睛细看孟显的动作。 孟显当即便多了几分得意。 旁边的孟蕴冲孟显低低哼了一声,额从旁边捡了两枚竹节扔入篝火里。 只可惜,她这两枚竹节所激起的动静别说是跟孟显比了,就是和孟彰先前那两枚都比不上。 孟蕴脸色都木了一下。 第1150章 孟显哈哈笑开,当下又取了两枚竹节来,还特意在孟蕴面前晃了晃。 来来来,看二兄的。跟着二兄学! 孟显又将那两枚竹节扔入篝火里,又是噼啪,嗙的两声爆响传来。 怎么样?孟显侧身看孟蕴,还问她,学会了吗? 孟蕴定定看了看那堆篝火,又看看意得志满的孟显,扬起唇角笑开:学会了。 她一把捡起三枚竹节扔入篝火里。 噼啪,嗙,啪! 接连三声爆响响起,动静虽说不是很大,但也不小了。 孟蕴也挑眉,看向孟显,问:二兄,我这回怎么样? 孟显沉默一阵,无声望向孟昭和孟彰。 但孟昭和孟彰两人或是看着眼前篝火,或是看着手中的爆竹,愣就是没有看他。 孟显回转目光去看孟蕴,对上她的眼,默默点头,应道:厉害,很厉害了。 讲道理,但凡孟显说话时候声音有点起伏,孟蕴或许就信了。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孟蕴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笑了一下,又将两枚竹节取过来丢进篝火里。 希望 我的家人年年岁岁平安稳当,无灾无劫,轻松快意。 孟蕴的竹节被送入篝火中点燃的那一刻,倒映在孟彰眼底的那堆篝火火焰似乎猛地跳跃了一下。 但这动静太细微了,只有孟彰自己留意到了。 孟彰偏头看了看孟蕴。 孟蕴这时候已经丢开了那些准备好的竹节,自己走到那些细竹旁,蹲在那里仔细查看。 孟彰想了想,将手中拿着的竹节往篝火中一丢,便也走了过去,跟着蹲下看。 看什么,阿姐? 孟昭、孟显同样跟着凑了过来。 孟蕴伸手去翻看那些细竹,说:用他们准备好的竹节玩,似乎没什么意思。我想着,不若就我们自己来做 孟彰想了想:反正现在就是玩啊,玩得高兴就行了。 孟蕴一拍手:正是这个道理! 她伸手就要去拉孟彰,但抓了个空。 孟彰已经退后几步了。 孟蕴奇怪地看着他。 孟彰冲她笑:阿姐,你顺道也帮我做就行了。 孟蕴还想劝,孟彰已经跟孟显换一个位置了。 孟蕴皱着眉头看孟显,孟显倒是走过来了,但他却也同样将孟彰挡在了他的身后。 你想怎么做?阿蕴。孟显笑问。 孟蕴瞪了孟显一眼:二兄,你就惯着他吧。 孟显只是斜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孟蕴更是气闷,低头将一整根细竹拿在手里。也不见她怎么动作,那细竹中的几段竹节就直接被取出,堆到她的身前来了。 孟显伸手捞了孟蕴裁取出来的一段竹节细看。 不得不说,孟蕴就是细心。 她挑选出来的这些竹节虽然比不上那边由孟府家仆精心挑选出来的竹节尽善尽美,但出于她手的这些竹节却也比它们多了些天然的意趣。 但就是 孟显没太想明白,不过就是一节用来扔进篝火中烧着玩的竹节,要什么天然的意趣? 你不是巫祭,你当然不明白。孟蕴道。 听孟蕴这么一说,孟昭、孟显和孟彰就都明白了。 那就麻烦阿姐你了。孟彰在不远处道。 孟蕴甩甩手,示意他先一边自己玩去。 孟显带了孟彰直接往旁边去,走之前,他还不忘叮嘱孟昭和孟蕴:注意着些手,莫要伤到了。 孟昭摇摇头,来到孟蕴身边蹲下。 孟蕴塞了一枚竹节过去,一点不客气地提要求。 大兄,我要五福纹的。 孟昭只是确定地问了她一回:全部都要是五福纹吗? 嗯。孟蕴说,都是。 孟昭点点头,拿着孟蕴塞过来的竹节细看了一阵,从袖袋中摸出一根毫笔来。 毫笔的笔端没有沾染水墨,却有红白色的火焰贴在笔端处静静燃烧。 孟昭拿着这根毫笔飞快在竹节表面游走。 过不得多时,与竹节纹路天然贴合的五福纹描刻在竹节的表面。但五福纹的描刻并未影响到竹节内部,一切浑然天成。 拿着这枚竹节看了一阵,孟昭满意点头,将竹节递给了孟蕴。 孟蕴拿过来细看了一阵:大兄的手就是稳。 不远处那边厢的孟显该是听到了,他远远说道:阿蕴,我听得见。 孟蕴轻笑一声,一点也不心虚:难道不是?! 孟显语塞。 他闷闷哼了一声,直接将手中的几枚竹节都给扔到了篝火里。 噼啪!噼啪啪嗙! 孟彰在一旁偷笑,却升起了一点兴致。 他直接站到竹节旁边,冲孟显道:二兄,我们玩点好玩的。 怎么玩?孟显也被带起了一点情绪,欢快问。 孟彰想了想,到底是不知道怎么说,就直接道:你看我试一试。 第1151章 他拿了一枚竹节在手,闭着眼睛侧耳倾听。在某一刻,那枚竹节飞了出去,落入篝火中。 噼啪。 还没等那枚竹节被彻底烧断,又是一枚竹节落入篝火之中。 噼啪啪。 一枚枚竹节分着先后次序被送入篝火之中,于是那篝火处炸响的爆竹声便被着意连成了一串音符,然后这音符又被串联成一小段旋律,再接着,这小段旋律被接续、被填补。 它们终于串联成了一段喜庆的乐曲。 伴着这段简单却喜庆的乐曲,孟彰在心里默默地哼唱。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 有点俗、有点土、还有点幼稚的新年歌在孟彰自己耳边、心头回响,伴着不远处篝火爆起的爆竹声,竟似乎也多了些什么。 或许,确实是多了些什么。 孟显看着从孟彰身上亮起的红光,见它在孟彰头顶虚空积蓄片刻,陡然往四下横扫过去。 轰。 无形的冲击洗荡四下之间,沉积了不知多久、潜藏得多深的晦气劫气也都被洗刷了一层。 孟显定定看了一阵,笑着对上孟彰含笑看过来的眼。 二兄,怎么样,要来玩吗?他招呼他。 来!孟显应了一声,自己也转到了另一堆竹节之前。 他拿了一枚竹节在手,认真想了想后,也将那竹节丢入篝火之中。 噼啪啪 单调的爆竹声被串联起来,成了一曲颇有些意趣的乐曲,真是让人不知该笑还是该骂。 孟珏在旁边看得直摇头。 倒是谢娘子不介意:如此,也算是他们活学活用了。 她更是笑道:他们两个倒是机灵。 孟珏默默道:我也没想要说他们什么 他看着那边厢玩得甚为开心的孟彰,面上的笑意终于压不住了。 倘若阿彰不是 话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就先摇头了。 阴灵还是生人,也没什么不同。谢娘子道。 孟珏点了点头。 孟显和孟彰在那边厢闹出来的动静,孟昭和孟蕴也都听到了。 孟蕴抽空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二兄和阿彰居然这样玩? 孟昭没抬头:你要也想过去的话就先过去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还要几个? 已经十八个了,再来十八个就够了。孟蕴先道,随后又道,不急,我们等会儿一块过去就是了。 她说着,又哼哼了两声。 他们玩得有趣,难道我的点子就会比他们差了吗? 第388章 倒也没有。孟昭诚实道。 孟蕴轻哼一声,眼中却带着笑意:且等着,等会儿就让二兄知道,谁是最贴合阿彰心意的人。 孟昭无奈摇头,但他也没有停下手上动作就是了。 待孟蕴和孟昭将描刻着五福纹的竹节带到孟彰近前的时候,孟彰果真眼睛一亮。 阿姐,这是? 孟显也凑过来去看那些竹节,片刻赞道:好灵巧的心思!阿蕴你是怎么想到的? 孟蕴对上孟显那双被篝火火光映衬得格外明亮柔和的眼睛,顿了顿,面上眼底也带上了些笑意。 先祖点燃爆竹,是为了祛邪、避灾、祈福用的,阿彰来玩这个,虽说是为了填补生前的缺陷,消解心中遗憾,但更多的,也是有祛邪、避灾和祈福的意思的。 孟蕴将怀中的二十七枚竹节一一给孟昭、孟显和孟彰分了,自己留了剩下的九枚。 二兄你方才带着阿彰玩,色色都顾全到了,但就是欠了一样 祈福。孟蕴道。 孟显拿住分给他的那九枚竹节:所以阿蕴你是来给我做描补的?那可真是多谢你为我周全了。 孟蕴没说话,扬起笑站到篝火火堆前。 孟彰和孟昭对视一笑,各各在篝火火堆前站定了。 阿彰,你先来吧。孟昭对他道。 孟彰看了看孟显和孟蕴。 他们两人也正瞧他笑着点头。 孟彰便朗声道:那我就先来了。 他旋即端正了神色,将三枚竹节拿在右手,阖目默默诵念 一愿我炎黄自强不息,兴盛绵绵。 三枚竹节被丢入篝火火堆中,发出一声大大的炸响。 响声震动之间,竹节上绘刻的五福纹亮起白金色的灵光。灵光流转,五福祥瑞之气从天地四方汇聚过来,无声无息之间搅扰风云后,竟骤然升腾而起,投入那奔腾不息的时间长河之中。 时间长河下游处,奈何桥头守着炉灶熬汤的娘子却正将空无一物的汤勺在虚空中轻轻搅动,然后像是捞着了什么一样,随意往虚空之中倾洒。 庞大的福德祥瑞之气长河一般往炎黄人族族群的气数填充过去,炎黄人族族群的气数由此更多了丝深邃。 莫要少看了这一丝,炎黄人族族群气数何等磅礴厚重,能让它有所变化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二愿我家人福德绵延,万事顺遂,无灾无劫。 第1152章 又是三枚竹节被扔入篝火之中。 爆竹之声响起的同时,时间长河下游处的娘子亦同样将汤勺搅动,往虚空倾洒。 磅礴的福德祥瑞之气再次汇聚,倾洒落孟珏、谢娘子、孟昭等一众孟府主人的气数之上。 孟珏、谢娘子、孟蕴、孟彰的气数没有激起半分涟漪。倒是孟昭和孟显,气数陡然得到了几分填充。 三愿我此生行过漫漫道途,回首心下依然能够坦然。 最后的三枚竹节被扔入篝火之中。 爆竹声响起,时间长河下游处的娘子又再一次将汤勺搅动,再一次往虚空倾洒而去。 这一次磅礴的福德祥瑞之气汇聚,兀自投入孟彰的气数之中消失不见。 那娘子见得,笑着颌首,动作轻巧地将汤勺收回。却是她趁着这个空隙,又将炉子里已经煮好的这一锅汤分入一个个汤碗之中,递予走过来与祂见礼的阴灵魂体。 喝汤吧。 这一边厢的孟府里,见得孟彰已经将手中的五福纹竹节烧完,孟显和孟蕴便冲孟昭笑道:大兄,该到你了。 孟昭摇头,只问:怎就到我了?不该是到阿蕴的吗? 孟蕴正想要说些什么,孟昭却已经说服了孟显。 二对一,对面的还是两个兄长 孟蕴也只能承领了自家两位兄长的好意。 罢罢罢,那就我先来。但孟蕴还是有些不甘心,她对孟显道,二兄,你怎就没想过你这会儿将我卖了,稍后轮到你时候,你也同样拗不过大兄去,何苦来哉? 孟显就重重叹了一声:我如何不知?可他是大兄啊!! 孟显这表情看着,可比孟蕴无奈多了。 孟蕴也是一阵无言。 孟昭失笑摇头,催道:还要再絮叨些什么呢?开始啊。 孟蕴默默地和孟显对上一眼,果真转过身去,直直面对着身前的篝火。 孟蕴学着孟彰的样子,闭目祝祷一番,三枚三枚地将竹节投入篝火之中。 时间长河下游里守炉熬汤的娘子又是一汤勺一汤勺地搅动气数,将聚拢过来的气数倾洒出去。 直到得孟显、孟昭手中的五福纹竹节也都燃尽,那守炉熬汤的娘子才总算是肯将汤勺收回去了。 孟彰在他自己的那九枚五福纹竹节烧尽以后就一直沉默着,到得这个时候,他看着自家的这些兄姐,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孟蕴先拦住了他,只问:阿彰,接下来我们要玩些什么? 孟彰看了看孟蕴,从她面上看出了些什么,又转眼往孟昭、孟显面上看去。 孟昭、孟显虽然没有说话,可他们面上眼底,却都是和孟蕴一样的主意。 孟彰到了嘴边的话都给堵回去了,他心中思绪万千,却到底是没有拂了孟蕴、孟显和孟昭的好意。 没有了。他说道。 这是真话。且孟彰也确实是想不出他自己接下来要玩些什么了。 孟蕴和孟昭自个儿其实也没有什么主意,他们看向了孟显。 孟显当仁不让。 他很是认真地托着下巴想了少顷,忽然一抚掌,笑道:有了,我们来玩个虚空造物,如何? 虚空造物?孟昭、孟蕴和孟彰都很是惊讶,不太明白孟显缘何就生出这样的主意来。 眼下仍在子时,又是除夕与正月初一的交替,正是一元复始之时。孟显道,既是旧年去新年开,我等玩乐,不该迎合天时,安顺诸气? 孟昭、孟蕴和孟彰都明白了。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要玩新的。 这是单纯玩乐,还是要比个胜负高低?孟蕴问。 孟显倒是随意了,他摆摆手:都可。且看你们的意思了。 孟蕴看了一圈,默默思忖。 不管怎么看,真要分了胜负高低,那在诸手足中,她最吃亏啊。 不是孟蕴愿意贬低自己,实在是她看得分明。 虚空造物这事,再如何也不会是幼弟孟彰排到最末。 孟彰如今好歹也是养神境界的道士了,在虚空造物这件事情上,他跟他们这些做兄姐间的修为差距还没有大到手段和技艺都弥补不了的程度。 说实在的,比起幼弟孟彰来,孟蕴更担心她自己。 她就是个玩药草的啊,对这虚空造物可不怎么精擅。 孟蕴看向孟昭,孟昭对她笑了笑。 她回以一笑,看向孟彰。 若不然,我们换一种?孟彰问。 虚空造物,这种玩耍方式,怎么看都是兄姐在关照他 孟蕴当下就摇头:不用。二兄既是想要趁着新年玩些新鲜玩意儿,便就是这种玩法能玩得更畅快一些。 孟彰不说话了。 孟蕴继续看向孟昭,重新捡起方才的思路。 在这些小事上,大兄惯常不会拿他们的强,反倒还会让着他们些,所以眼下真正紧要的,还是幼弟孟彰。 孟彰笑着摇头:既是只得我们几个手足闲暇玩耍取乐用的,倒也不必太将胜负高低放在心上,只随意一点就是。 孟蕴松了口气,看向孟昭和孟显。 他们也没有异议。 第1153章 那便这样吧。等回头有了成品,我们再来细看过。 孟昭将事情彻底敲定下来,四人便各自散去,坐在自己的座席处,独自琢磨。 孟蕴的动作最快,只见她埋头苦思片刻后,恰手结印,闭目似是在呼唤着什么。 有湛青木气从中庭外四下汇聚而来,初时无声无息,只如水气,后来随着湛青木气聚拢得越来越多,这些湛青木气渐渐汇聚成汽雾。 孟蕴睁开眼睛,定定打量手中这一团湛青水雾。半饷,她似乎拿定了主意,湛青雾状木气开始快速挤压在一起。 孟蕴这边进展顺利,孟昭、孟显那边也并不慢。 一人手执长毫,快速在空中游走,像是在勾勒着什么,一个闲闲阖目,只有丝丝缕缕的清风似缓实快地在他身边游走,想要构建着什么。 孟彰看过自家兄姐的动作,想了想,索性单手向上抬起,作虚托状。 有丝丝缕缕白茫茫的梦境道炁从虚空而来,在孟彰的掌心位置汇聚。道与理碰撞交织,缓慢演化着什么。 倒映在他眼底的篝火处的火焰莫名一跳,那些汇聚在孟彰掌心处的梦境道炁须臾张开,把那星星点点飞来的火星纳入其中。 那梦境道炁明明还在不断演化,且只罩定了孟彰的一掌之地,可而那些火星却像是源源不绝一般,俨然没有停止的时候。 长此以往,孟彰这梦境道炁怕是会撑不住这些火星的压力。 旁观的孟珏和谢娘子将目光投落在孟彰张开的掌心处。 不想阿彰在这个阶段就已经能做到如此程度了。真好啊谢娘子慨叹也似道。 孟珏安抚道:倘若不是他自己就愿意走这条路,且他在这条路上能走到更远,我们当日又怎么会真甘愿让他这样走? 你往后,该是可以放宽心些了。孟珏劝道。 谢娘子斜睨了他一眼:你当只有我一个人需要放宽心些? 孟珏从善如流,当下就改口:是我说错了,我们该都放宽心些才是的。 谢娘子方才满意回转目光去。 孟珏好笑摇头。 他们两个闲话之间,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手上终于有了成品。 他们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都有看中的成品。 但他们沉默片刻,却是谁都没有开口说换,只道:我们谁先开始? 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看向孟彰。 孟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东西,只能点头道:那便我先来吧。 他空余的左手拿住了上拖右手梦境道炁的一角,像是掀起布盖一样径自往上一挑。 剩余的梦境道炁如同轻纱一般被挑开的时候,有形似萤火虫的小虫扑闪着翅膀飞了出来。 这是?孟显问。 孟彰道:这是以梦境道炁混合除夕篝火火星仿着萤火虫化生出来的一种灵虫。 顿了顿,他道:我给它们起名星火虫。 孟蕴也问:它们有些什么用处呢? 用处孟彰道,让得见它的人能有一夜安眠,算是好处吗? 阿彰,你这一夜安眠,是哪种安眠呢?孟昭问。 第389章 心安能让人坦然睡去,身安则即便尚有遗憾也足以通过身体抚慰精神 孟彰自然知晓孟昭的意思,他笑道:自然是心安。 一旁的孟蕴听了,也是若有所思。 她看向了她自己手上握着的那一枚药丸,忽然问道:我现在有别的主意了,还可以再改吗? 孟昭、孟显和孟彰同时笑开:这又有什么不可以? 孟彰更是道:我们原本就是在玩乐啊。 那就好。孟蕴点点头,手中掐着的那枚药丸陡然崩散,复还成一缕缕的湛青木气。 不过她这会儿也不急着动作,任由那些湛青木气在她指尖环绕游走,只看着孟彰那边,待要仔细看看他的那些星火虫。 孟彰手指虚虚一合,那些星火虫便似受到某种传召一般,再孟彰上方虚空聚拢。 去吧。 孟彰打开了手指,于是那些比萤火虫更干净却也比萤火虫更木愣的星火虫便扑闪着翅膀飞了出去。 它们将循着气机而去,寻找需要它们的有缘人。 孟彰迎上孟昭、孟显和孟蕴的视线,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吗? 孟昭、孟显和孟蕴俱都摇头。 也没有什么事,但我们好像孟昭说道,不知道要怎么去比较这些造物的优劣。 孟显也道: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孟蕴倒是没有孟昭、孟显两个为难。她只是问道:那我们现下要怎么办? 孟彰看看两位兄长,又看看孟蕴,略一沉吟,笑道:不若我们只选自己喜爱的? 诶?孟昭、孟显和孟蕴看了过来,惊讶问,这么随便的吗? 孟彰仍是笑:玩乐嘛,自然是要我们自己玩得高兴,玩得开心就好,不是吗? 有道理!孟蕴很快道。 第1154章 她也跟着孟彰看向了孟昭和孟显,等待他们的答复。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笑道:自然可以的。 孟蕴很高兴,当下就转头看向孟彰,对孟彰道:阿彰,你的星火虫方才都已经飞走了。现下可是要再招回来,让我们仔细看看? 孟彰偏头,问:阿姐想仔细看看它们? 孟蕴自然点头:当然啊。若是果真好用的话,阿彰,你可能赠我一些? 当然可以。孟彰道,手掌再次往上一托,腹部缀着星尘般光点的小虫扑闪着翅膀出现在他手掌上。 孟彰将星火虫轻轻一送。 星火虫当即分作五团,往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那边飞去。 孟珏和谢娘子很有些惊讶。 诶?我们竟也有?谢娘子一面伸手去接,一面问孟彰。 孟彰不甚好意思地道:儿原想着这样的小玩意不值得拿到阿父和阿母面前来,但方才阿姐问了,儿才知道是儿自己想错了。 他道:所以,儿请阿父、阿母看个小玩意。 孟珏和谢娘子失笑摇头。 阿彰你啊 他们两人招招手,那些星火虫欢快绕着他们转了两圈后,投入他们向上打开的手掌。 孟彰回到孟昭、孟显和孟蕴身边。 孟显看了似乎正在想些什么的孟蕴,笑道:我先来吧。聆风君。 一个个穿着宽衣大袖的袖珍小郎君出现在孟显周围。 他们恭敬作礼而拜,甚至直接开口称呼孟显道:郎主。 孟昭、孟蕴和孟彰惊了一下,顿时凝神细看去。 少顷,他们失望地摇头。 却原来这些袖珍小人并未能真正萌生智慧,它们仍然只是它们,而不是他们。 孟显反倒不觉得失望,反而甚是有趣地大笑起来。 我说,大兄、阿蕴、阿彰,你们居然猜我能直接造化出一个智慧种族来?我自己都没有这样的信心,万万没想到你们居然有。 孟显道:你们可真是够信任我的啊。 孟昭、孟蕴和孟彰对视一眼,都没将孟显的那得意太放在心上。 等到孟显笑够停下,孟昭便先开口问道:所以,阿显,你做的这些聆风君是有什么用处吗? 单就灵性上而言,孟彰才刚做出的星火虫其实没被这聆风君强多少。 可如果真没有什么能强压那星火虫一头的优势来,孟显又怎么会找它一大族群对上孟彰的星火虫? 孟显道:聆风,聆风,自然是听风声的啊。 听风声用的?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快速地意识到了这群聆风君的真正用法。 但正因为了解,所以他们三人的脸色才多多少少有些暗沉。 孟显不经意抬眼看见,还以为自己被转换了天地寰宇呢,而这会儿又正有什么要紧事找他呢。 到,到底怎么了?孟显极力稳住面上表情。 孟昭先问:阿显,你研究了这一套法门,有多长了? 孟蕴也问:是谁教给你的,学了多久了? 孟显看看孟昭这些手足,又看看悬停在他近前的聆风君,问道:也没学多久啊。我平常时候在忙着修行呢,哪儿来的那么多工夫将心思和精力分散到闲杂琐碎的事务上? 孟蕴听出了什么,定睛看住孟显,问:所以,你这聆风君从起意到如今的模样,只是花费了刚刚那么点时间? 孟显无辜地点了点头。 孟蕴抬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她这些兄弟,可真是妖孽。 一个孟彰,虽然造化所成的生灵智慧低下,但身上隐隐附带道痕,那些星火虫聚合一处,料想该是能够施展一道法术的,这俨然已经是有些聚群灵兽的模样了。 一个孟显,这些聆风君虽然还没到风类精魅的程度,但它们天赋卓绝,隐隐也是与凡类野兽有所区别。 孟彰是她幼弟,孟显是她二兄,那剩下一个孟昭呢?她的这位大兄,又会给他们什么样的惊喜? 见孟蕴看过来,孟昭笑着摇头:两位弟弟厉害,我却是不及他们的。 所以?孟蕴不太相信,一面追问,一面目光就落到了孟昭手上拎着的一副卷轴。 明明方才孟昭就是临空勾描,哪里来的书纸给他做个卷轴了? 孟昭无奈摇头,却也没有拒绝,拉开卷轴让孟蕴细看。 打开的卷轴中画着一个扎着小揪揪、穿着大红肚兜、抱一头大鲤鱼的白胖童儿。 孟蕴盯着卷轴中白胖童儿看了半日,缓慢吐出一个字来:灵? 孟显和孟彰听到孟蕴的声音,也更凑近了些来看。 果真是灵!孟显惊喜道,果真是可以受用香火、汲取香火中的念头滋养和修行的灵。他眼下虽还只能留在卷轴里,但也已经拥有了成为神祗的基础。 大兄,我们可以为阳明观留下一份深厚底蕴了。 孟彰也是头一次从孟昭和孟显两人口中听到成为神祗这样的说法。 他眯了眯眼睛,目光在孟昭和孟显身上来回地兜转。 第1155章 孟蕴见得,也是想到了什么,和孟彰摆出一模一样的姿态来。 孟昭、孟显两人刚回神,见得孟蕴和孟彰如此表情,心下急叫一声:不好! 你们听我们解释。孟显急急道。 孟蕴和孟彰没有任何多余动作,却在相同的时间齐齐开口:你们说,我们听着呢。 孟昭拦住要直接将责任背到自己身上来的孟显,说道:是我想主意,也是我在忙活这件事,自该由我来说,不必你。 孟蕴和孟彰听出了些什么。 孟昭果真就对孟蕴和孟彰说道:我们这阳明观处处不足,如果不求立足和发展,只作儿戏,纵有那风暴呼啸来,也影响不了我们兄弟多少。 但我们兄弟却不是那等青年郎君,所以这些时日以来,我们一直在思量着如何扩大、壮大我阳明观的力量。 孟彰问:所以,两位兄长便想着从灵的方向着手,为阳明观多添几分底蕴? 孟昭点头:这方世界中曾有神道经营苍茫天地,显见神道的不凡,所以我们想着,或许我们阳明观可以从神道的道与理入手,塑造属于我们阳明观的道统历年。 我不想、也不能真让一位神尊入驻我阳明观。 要入驻我阳明观的神祗,必定得是身家干净明白的。孟显补充道,且还得是愿意庇护阳明观未入道子弟、愿意遵循人间法度的神祗词可以的。 孟彰默默点头,然后在心底里快速将事情梳理了一遍。 两位兄长想要自己培养属于我们阳明观的神祗?用作护法神?孟彰问。 孟昭和孟显点头。 我们之前是在琢磨过,但一直都只是在琢磨,没有真正着手去做过。 孟彰看向了孟显。 孟显轻咳一声:这同样也是打发时间的玩乐游戏,不是吗? 孟彰定定看着他一阵,终于点头:确实是。 孟蕴轻哼一声:玩是在玩了,但两位兄长都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让我们做事,也未免太捉弄人了吧? 孟显笑着摇头:阿蕴你说得不对。 孟蕴一怔,旋即想明白了孟显的意思。 他们手足四人都是阳明观以及当前尚且还没有任何个影子的阴明观所供奉的祖师。让孟蕴和孟彰给阳明观以及阴明观的发展做些事,怎么就能说是他们两个大的在捉弄两个小的呢? 孟蕴有些理亏,站在那里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孟昭和孟显两人。 孟彰也只是定定看着那副卷轴,片刻后,他问:护法神确实可以有,但为了能真切保护道观内未来的弟子道途,我建议护法神的最后一步炼制,该由它的主人自己来。 第390章 孟昭、孟显齐齐点头,说:自然,自然。 孟彰甚为无奈,只问:所以,这护法神的手段,还差了些什么? 孟昭和孟显对视了一眼。 孟昭道:阿彰,你还不如问这护法神的手段,我们如今钻研到了几分。 孟彰和孟蕴的脸色一时更为复杂。 孟彰从善如流点头,问:那两位兄长如今钻研到几分了? 如今就到了造化生灵的一步,孟显示意地看了一眼那张卷轴。 孟昭也道:造化生灵以后,按照我们的推算,就该是造化养灵、缔结因缘这两步了。 孟显亦同样带上了几分烦恼。 养灵的手段有很多,缔结因缘这事情也甚为容易,毕竟走过了造化生灵这一步,灵与修行者之间已经存在了一段牢不可破的因果。因果既定,因缘自也不会远。 孟显道:但关键在于,我们要如何让灵与修行者共同前行而不会损却彼此的利益,如何让灵与修行者能同步前行。 我们愁的就是这个。孟昭也点头。 孟蕴摇摇头,冲孟昭、孟显两人拂了拂衣袖,做驱散姿态:今日乃是大年初一,诸祥既在,诸斜勿扰,散,散,散。 孟昭和孟显笑了笑,倒也没有再说话。 其实就是调和灵与修行者,让他们彼此之间的因缘能够相互扶持、相互帮助吧。孟彰道,认真地思考。 片刻,他道:让灵与修行者能彼此沟通,应该就可以了。 保持沟通?孟昭和孟显沉吟着,似也在仔细判断其中的可行性。 孟彰道:想要让两个存在能够时刻为另一个人思量,替他周全,本身他们之间的因缘必须是要紧密联系的,最好是能够祸福与共。 唯有祸福与共,才能有感同身受,也才能有彼此体谅。 孟蕴听着,也是点头。 想要让两个不同的个体存在结下这样紧密的联系和因缘,其实还是祭祀的手段最为合适。孟彰这样说着,也看向了孟蕴。 孟蕴点头:确实是用祭祀的手段能够更柔和、更牢固一些。 孟昭和孟显两人眼神明亮地看着孟蕴。 孟蕴就道:这件事可以交给我。 孟昭和孟显大喜。 那就劳烦你了,阿蕴。 第1156章 孟蕴先是点头,随后又问孟昭三人:阳明观的弟子总是要走下茅山,行走天下的,只有护身和攻伐法门不够,还须得要有立身的本事。我手里新得的那些药书、丹经,可要放一份到阳明观处? 我们这才离家多久,你竟又新得了些药书和丹经了?孟显问。 孟蕴道:也是巧合,我近来新识得一位杏林大家,用手上藏书跟他换的。 孟昭便点头:如此,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趁此机会,孟彰也拿了一些东西出来。 这是?孟昭问。 孟显在一旁翻看孟彰拿出来的书卷,越看脸色越是惊异。 孟彰道:这里头的很多东西也都是我新得的,如今交予大兄、二兄,也算是给阳明观的底蕴做个补充。 这些岂止是个补充?孟显说道,不过,旁的犹自可,就是 阿彰,这些舆图,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孟显这样问着,眼中更带了几分忧虑。 显然,他其实更想问的还是如此轻易地将这些舆图交予他们,真的可以么?就不会给孟彰带去什么麻烦? 舆图,从来都是各家藏得严实的信息,轻易不敢叫人泄露出来,可比不得其他。 孟昭、孟蕴也都担忧地看着孟彰。 孟彰摇摇头,安抚道:大兄、二兄,阿姐,你们放心,这舆图其实是我自己绘制、整理出来的,与旁人不甚相干。 孟昭问:可要绘制、整理出这些舆图,阿彰你必定是要先亲眼见过、走过的,你又是 孟彰知道不透露一些内情,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心的。 阴世天地里那些阴神兄长们曾带我看过 孟昭、孟显和孟蕴俱都恍然。 如果是祂们,那倒确实是可以做到的。孟显道。 毕竟是由天地孕育而来的阴神神尊,祂们与天地的关系比旁人紧密太多。天地的舆图,或许很多人无从得知,也难以窥探,但对于这些阴神神尊来说,即便有人很早就已经圈地称主,也仍然能从天地中得来许多信息。 但我们着实也欠下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孟昭道。 纵是如此,孟昭也没有犹豫多久,他对孟显点了点头。 孟显便将孟彰递过来的那些书卷尽都收起来了。 我们阳明观记下了,待日后,必有报偿。孟昭道。 孟彰也郑重点头:大兄放心,我会转告诸位阴神兄长的。 孟珏和谢娘子远远看着这一出,只觉得好笑。 他们也真是的,谢娘子笑道,明明刚才还在玩乐,这会儿就说起正事来了 这种看起来奇诡又似乎很是合理的发展其实还不是最让谢娘子觉得好笑的,真正逗得她乐不可支的,却还是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的郑重。 明明最年长的孟昭还未到及冠,最年幼的孟彰更是还未满十岁,这会儿聚在一起谈论自家那才刚刚搭建的道统法脉也就罢了,还讨论得郑重其事、有模有样的样子。如此反差,如此认真,又如何能让旁观之人绷得住? 孟珏还更厚道一些,他劝道:你好歹遮掩些,莫要叫四个孩儿看出来,回头他们要跟你恼的。 孟珏不说倒也还罢了,这样一说,顿时引得谢娘子生出诸多联想。 她不由得笑得更是开怀。 不,不打紧。她道,我再将他们劝回来就是了。 说到这里,谢娘子绷不住,笑倒在孟珏怀里。 孟珏才刚刚抬手,就感觉到了肩膀处沾染上一点湿润。 他暗暗叹了一声,低低道:我们与他虽然隔着阴阳,但不是说了么,我们真要见他、寻他,自可见去、寻去,阴阳从来不是阻隔 谢娘子的声音从他怀中闷闷传来。 我如何不知?就是,就是心里头总还有些情绪搅扰不去,我又能如何? 孟珏不说话了。 倒是谢娘子自己道:你莫要管我,只让我自己消化便可 孟珏只觉得更无奈:我如何能不管你? 尽管孟珏和谢娘子特意遮掩了,他们这边的动静还是叫孟彰看出了些端倪。 他一时停住话头,怔怔看向孟珏和谢娘子那边。 孟昭、孟显和孟蕴顺着孟彰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又很快回转。 孟显更是动了动,挡住孟彰看向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 阿彰,孟蕴也拉了拉孟彰的手,阿父、阿母不会想要让你看见他们这个样子的。 你莫要看了。 孟彰也没有坚持。 他压低视线:是我叫他们伤心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尽皆摇头:这又如何怨得了你? 孟昭更是郑重道:只要你好好的,阿父和阿母没什么不能消解的。便是我、阿显和阿蕴,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孟显也道:一家子的人,说什么两家事?阿彰你要真这样想,才叫阿父、阿母和我们挂心呢。 第1157章 孟蕴也点头:不骗你,阿父和阿母时常这样说的。他们现下这副模样,不过是叫今日的种种触动了,等他们疏解消结就好,倘若叫阿彰你郁郁于心,阿父和阿母怕是才不乐呢。 修士修行,惯来最怕心结。心结缠绕不解,必会搅扰成内劫。倘若因此招来心魔,事情恐怕就更棘手麻烦了。 不过相比起他们自己来,孟昭、孟显和孟蕴乃至是孟珏、谢娘子,都更担心孟彰。 孟彰是阴灵,比他们生人更易招惹内魔。万一真因今日落下心结,日后孟彰的修行,怕是就会平添一些变数 孟彰自然也知道自己修行的麻烦之处。 他见孟昭、孟显和孟蕴如临大敌,自己反倒是笑了。 大兄、二兄、阿姐,你们其实应该这样想才对 他一整面上神色,做认真坚决状。 我如今是阴灵,受困于天地规则,每每总叫阿父、阿母为我挂心忧虑,可倘若我修为足够自保,足够震慑四方,叫各处不敢算计侵扰于我,我所行所居一切皆是坦然和乐 阿父和阿母又何须为我挂心、为我忧虑? 我自当奋进才对。 孟昭、孟显和孟蕴愣了一阵,忽然齐齐笑开。 是了,是了,我们其实也该是这样想的才对! 如此,却是我们想错了 见周围的沉重开始消解,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 孟显又是一抚掌,笑道:罢了罢了,既想错了,那我们也莫要在这事情上空耗精神了,趁着如今还有些时间,我们继续玩吧。 孟彰率先应和:怎么玩? 方才阿彰、大兄和我的造物大家都已经看过了,孟显看向孟蕴,眼睛含笑,可阿蕴的还没有看过呢。 他问:阿蕴,你的成品呢?可有了? 孟显这样问着,目光还往孟蕴的手看去。 就要有了。孟蕴回答道。 孟昭、孟显和孟彰齐都笑了起来。 孟蕴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却也带着笑。 就让你们见见! 她说着,一指点出。 徘徊已久的湛青木气随她心意混合天地诸气,渐渐生造出一个个眉眼带笑、常蕴喜乐的精灵来。 且去,也叫他们看看你们的本事。 得了孟蕴的令旨,这些精灵当下就在孟昭、孟显、孟彰身边徘徊舞走。 第391章 只是对视一眼,再不用别的交流,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便已经分配停当。 孟昭心神全无防备,泰然自若地看着这些由湛青木气造化而来的精灵。 孟显则半是防备半是放松地任由这些精灵靠近。 不过到了孟彰却又不一样了。他周身气机渊深沉重,如沼泽也似深渊,但凡靠近必定陷落,绝无幸存之理。 因他们三人态度不同,精灵们的表现便也有了区别。 在孟昭处,那些精灵眉眼间笑意越发明显,它们周身萦绕不去的喜乐也随着它们的舞蹈游走而快速扩散到孟昭左近,包裹孟昭的心神,一点点抚慰、清洗孟昭心神间的尘埃与负累。 孟昭不觉更放松了些。 在孟显处,那些精灵的进展及不上孟昭处那般迅捷有效,但随着那些精灵的舞蹈游走,孟显也渐渐放松下来,心中先前特意竖起的防线也是一退再退。 他很快步入了孟昭对后尘。 唯独孟彰处,任是那些精灵如何卖力舞蹈,如何尽心发散自己的道蕴要替孟彰清洗心神,都在孟彰周身的气机边沿陷落。 它们甚至无法靠近孟彰。 这些精灵似乎也已经渐渐认清了这一事实,它们原本带笑的、满是喜乐与安平的眉眼就染上了愁苦和挫败,越发惹人心怜。 孟彰只目光平平地看着这些精灵,不断地审视它们的用处与本质。 也许是因为孟彰的抗拒太深重,直到这些精灵彻底消散,它们也还是没能突破孟彰的这些气机,让它们自己的气息感染孟彰。 孟蕴无法斥责孟彰,只能看着他幽幽地叹。 孟彰冲她讨好地笑:阿姐,我们也只是试着做个对比。不过,现在结果很明显了 孟昭和孟显也都默默点头。 唉,孟蕴再叹一声,倒也没有坚持,只问孟彰他们道,那你们先前的造物呢? 孟彰看向孟显,孟显利索地一招手。 着宽袖大袍的袖珍小郎君聆风君们当即飞到他们近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为他们说道起来。 这是什么?萤火虫吗?这个时节,哪儿来的萤火虫? 咦?它们朝我们这边飞过来了?捉住它,快捉住它! 我好像困了,不行了,先睡一阵,你等我醒来 在孟显造化的聆风君将一句句话复述出来的时候,孟彰近前不知什么时候汇聚过来的星光也聚拢起来。 星尘点点,微光细碎,但每一点微光中,却都是一幕幕映照出来的光景。 那是一段浮梦,幻光掠影般地映照,却不甚分明,只有些许切实不虚的情绪被流露出来。 第1158章 孟彰定定看了一阵,忽然偏转身体,看向孟昭,唤了他一声:大兄。 孟昭回神,抬起目光和孟彰对视了一眼。 他恍然了悟,当即就将他自己所造化出来的那个画灵给抛了出去。 画灵所在的卷轴在空中自动打开,抱着红彤彤大鲤鱼的胖娃娃睁开眼睛定睛看着孟彰身前的那一捧星尘,忽然大笑地伸出手向孟彰那里捞过去。 被星火虫收集的情绪当即被牵引,流向了画灵。 画灵手上多出了一条七彩的缎带。 稀奇地看了这条七彩缎带一阵,画灵忽然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样,径直将七彩缎带往他手中红彤彤的大鲤鱼身上裹去。 七彩缎带只是贴上大红鲤鱼的身体,就像水流一样汇入大红鲤鱼中去,更在须臾间消失不见。 倒是大红鲤鱼和画灵本人,得此滋养,浑身上下似乎都光洁鲜亮了许多。 画灵笑呵呵伸出手,遥遥对着孟昭点了点。 孟昭只觉一股灵光从天门处洒落,直入心头。 他不由的惬意地眯了眯眼睛。 虽然如此兜转很有些麻烦,但它们相互搭配起来,效果着实也很是不错的 孟昭一面总结,一面看向了孟蕴。 孟蕴哪儿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行了,她叹道,大兄,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给我些时间,我会尽快调整方向,孟蕴迎上孟昭的视线,且放心,大兄,我会尽量让这些木气造化而生的精灵加入这套循环里的。 孟昭失笑摇头:我哪里就担心这个?何况,不说你的这次虚空造物,便是我、阿显和阿彰三人的造物,也不算多精妙,照样得多雕琢雕琢。 孟显也道:大兄说得没错。阿蕴,我们不着急,你也不必着急。 孟蕴的脸色到此时已经很是缓和了。不料孟彰还在侧旁摇头,满是慨叹地说话。 我们那阳明观也才刚开观没多久,连个弟子都还没有呢,这些传承法术、神通手段的,当然不着急啊 孟昭、孟显和孟蕴沉默片刻,尽皆笑了起来。 可不是,连个弟子都还没有,那么急着要精妙的神通法术做什么?拿回去填充阳明观中藏经楼用吗? 越想越是乐呵,孟昭、孟显和孟蕴便也笑得越发的夸张。 哈哈哈,可不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连个弟子都还没有呢,先就琢磨起这些了? 对啊,这样的事情,不该是等我们有了自己的弟子以后,才需要费心着意考虑的吗?! 这么哄堂一笑,整个孟府中庭的气氛都彻底欢快起来。 孟蕴摇摇头,笑问:那眼下,我们这场要怎么算? 孟昭以眼神询问孟显和孟彰。孟显和孟彰俱都点头。 孟昭于是便笑道:我们原就是为了玩闹取乐才想的这主意,如今我们玩也玩了,乐呵也乐呵了,旁的,也就不必非得要那般在意了,不是么? 孟蕴自然是巴不得的,她当下就道:大兄说得有道理,那便这样吧。 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打发时间?这会儿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呢!孟显问。 孟昭看他一眼,反问:阿显你有主意? 孟显压下自方才起就特别雀跃的情绪,状若平常地点头。 不若我们来玩斗将如何? 斗将?!孟昭、孟蕴和孟彰同时出声道。 孟显重重点头:你们看,我们手足四人,正正好就是魏蜀吴再加一个东汉。玩斗将不是很合适么? 他细看着孟昭等人的面色,顿了顿,又道:倘若你们觉得只有魏蜀吴再搭配一个东汉玩起来甚为拘束,不够畅快的话,那也无妨,我们也是可以换一换的。 东汉末年征讨董卓的时候那么多的诸侯,我们只从中择出四路来也是可以的。 孟昭、孟蕴和孟彰都没说话,只看定了孟显。 孟显回过神来察觉,才收敛了自己那很有点过分亢奋的情绪,问:怎么了?你们要这样看着我? 也没什么,孟蕴回答他道,我就是有个问题想问一问二兄你。 嗯?孟显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示意孟蕴问来。 孟蕴就道:二兄你到底惦记这件事多久了?怎么看着二兄你像是早有准备的? 孟显只是笑:自然得准备好。要是你们觉得斗将不好玩,想着玩些别的,我也已经着人准备了。不论是要尝试着自己做些宵夜吃着玩,还是想要拿些布料、木头、竹篾等等材料做些东西玩耍,也都是可以的。 孟蕴惊奇问:二兄你是都已经叫人准备好了? 孟显得意点头:当然! 孟蕴还想问原因,眼角余光忽地瞥见边上的孟彰,一下子便什么都想明白了。 今年是孟彰与他们这些血亲一同守岁的最后一年,往年守岁时候,因着身体的缘故,孟彰总是没撑住,很快就会睡过去。也所以,认真算起来的话,今年还是孟彰和他们一同正正经经从除夕夜开始守岁到天明的一年了。 既然是最后一年,也是头一年,孟显自然要为孟彰准备周全,好让他对除夕守岁能有个尽善尽美的回忆啊。 第1159章 相比起孟昭和孟显来,孟蕴也看向孟昭,见他面上不见异色,反倒都是了然和欣喜,不由得暗叹,倒是她这个做阿姐的没想得够齐全。 二兄,你可真是太好了!她笑道。 不算什么,孟显摆摆手,只问,所以你们想要玩什么? 我是都可以的。毕竟这会儿孟蕴是真看明白了,今日除夕守岁最重要的那个,是他们家的幼弟。阿彰,你呢?你打算怎么玩? 孟彰想了想,说道:眼下都这个时辰了,还是别要玩那些动手了的吧,就这斗将,如何? 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答应了下来。 于是他们这手足四人便招呼着转移了阵地,回到花厅里。 孟珏和谢娘子见得,摇摇头,也跟在孟彰他们一道回转。 他们这些小孩儿准备得倒是挺齐全的,我原还想着会有我出面的时候呢。孟珏便携着谢娘子往里走,便对她说道。 谢娘子就笑:他们准备齐全不是更好?这才是阿昭和阿显对阿彰上心呢。 孟珏摇摇头:也是。我们很该欢喜才对。 谢娘子笑睨了他一眼,不说话,先自跨过门槛,走入花厅中。 花厅处,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正头碰头挤在长案旁,手里拿着一张张装裱精致的卡片。 谢娘子也凑过去看了两眼。 孟昭见得,便将手上的那些卡片分予谢娘子细看。 谢娘子将卡片接了过来,越看越是感慨。 这些卡片做得着实精致,不论是卡片的材质,还是卡片的内容,无处不彰显制作者的用心。 谢娘子看得两眼,便抬头看了看孟昭和孟显。 这些卡片也是你们兄弟俩自己做的? 孟昭和孟显只是笑。 孟蕴拿着卡片看了这么一会儿,也瞧出了些端倪。 这卡片她说,一面说话还一面翻着手中的卡片,上面的人物画像,像是大兄的手笔;上面的字,则该是二兄的。 还有,这些卡片似乎都铭刻着法阵 她指尖灵力轻吐,拿着的卡片便有一抹灵光亮起,卡片隐隐颤动,似有什么将要从卡片里挣脱出来一般。 这些法阵,孟蕴含笑看向孟昭,也是大兄所为? 阿蕴慧眼。孟昭笑道,还有,这些卡片装裱的事情,其实都是阿显在做。 顿了顿,他又道:事实上,这主意也是阿显想的呢。 孟蕴嗔道:大兄、二兄,你们既有了主意,缘何不叫上我? 孟昭和孟显就都笑起来了。 年前的这一段时间你有多忙你自己心里没数的吗?真要叫上你,你怕是觉都睡不安稳。 孟蕴这才不说话了。 孟彰拿着这些卡片,只觉得手上沉沉。 这一副斗将牌,几乎囊括了东汉末年到三国时代的诸多英杰,数量着实不少。 可就是这么多的英杰卡片,孟昭和孟显却都尽心尽力地亲手为他制作出来了。 这样好的东西,他压下心头酸涩,强笑道,大兄、二兄、阿姐,往后就给了我吧,我拿着玩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玩意儿本也是我们做了来为了今日打发时间的,阿彰你既然想要,那后头你尽管收去就是。 孟昭道:不过,现下我们还是先玩几场再说? 好,那我们便准备开始了? 孟彰将手中卡片放下,跟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一道,各自在长案处占了一个位置。 先来择定时间。 孟昭作为长兄,自然而然地站出来做了个主持。 他团团看了一圈,正色问:怎么选?是要掷骰子,还是抽签,抑或是我们自己商量着定一个? 抽签,抽签 除夕夜守岁的又一轮玩乐,这般便开始了。 第392章 自来越是欢快,时间就过得越快,这一日也不例外。待几回合的斗将玩过以后,东方的天际就亮起了一线白。 孟彰若有所觉,放下手上拿着的战将卡片。 孟昭、孟显和孟蕴也是拿着战将卡片坐在原地,面色沉默。 天快要亮了孟蕴近乎叹息一般说道。 孟彰点点头:天要亮了,我也该要准备回去了。 他对孟昭、孟显和孟蕴笑了笑,起身走向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这会儿也已经放下了手上的事物,俱各凝望着他。 谢娘子甚至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 孟彰依偎过去. 谢娘子摩挲着他的头,许久许久没有说话。 孟珏和孟彰都没有催促。 天边的那一线白在快速扩散拉伸,没有任何停顿。 谢娘子苦笑着摇头,跟孟彰道:日后,真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莫要随意冲上去。略躲一躲无妨,你还有我和你阿父呢。 孟珏也在旁边点头,他说:族中那什么麒麟子的名号,你也不需要太放在心上。纵然再是麒麟子,你也还是小辈,在长辈、高堂俱在的情况下,没得让你出面扛事的道理。 第1160章 孟彰扯出一个笑脸。 他点头:儿晓得的,小辈有小辈的好处,儿不会非得要在前头横冲直撞的。 孟珏和谢娘子都笑了起来。 好生照顾自己。谢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再次叮嘱他道。 孟珏也道:有事记得往府上捎信,我们会帮你处理的。 孟彰点点头,从谢娘子怀中脱离出来。 他站直身体,躬身与孟珏、谢娘子作揖深深一拜:儿即将离去,阿父、阿母 日后多加保重。 孟珏和谢娘子也都别开了眼睛。 孟彰退后两步转身,就看见了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 孟昭冲他招了招手。 他走过去。 往后,好好的,莫要太让我们担心。孟昭道。 孟显也道:孟氏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彰你。真要有什么险恶事儿,阿彰 你当保存自己为上。 明明这一屋子里的人都是孟氏的郎君,可孟显居然就大咧咧地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孟彰都被吓了一下。 他快速往旁边以及背后看了一眼,尤其是孟昭和孟珏两人。 他阿父和大兄两人面上并无异色,仿佛压根就没有听见孟显说的这句话一样。 孟彰沉默了一瞬,叹着说道:我知晓了。不过二兄,这样的话,日后还是莫要这般随意说出口才好。叫旁人听了去,族中必不能轻饶了你。 孟蕴也是摇头,她轻斥:就是。二兄,你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心里竟还没有个分寸的么?! 孟显好脾气地点头笑:是我没想好,下次不会这样随意了。 孟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看向了孟彰。 孟彰也正凝望着她。 孟蕴默然少顷,也道:你且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孟彰只一听,就知道孟蕴话里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边上,孟昭和孟显也都在赞同地点头。 他不禁失笑摇头。 大兄、二兄、阿姐,我不着急,你们也不用太急。我在阴世天地里,有族中依傍,又有诸位阴神神尊看顾,日子其实并不难过。 倘若连我的日子都过得战战兢兢的话,整个阴世天地里,怕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安生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略一细想,也都觉得自己担忧太过。 他们齐齐一笑,终于算是放松了些。 真是这样才好 天色越发亮堂了。 孟昭看了一眼外头,给了孟显一个眼神。 孟显颌首,对孟彰道:稍后该会有些祭品,阿彰,你想要什么? 孟彰眉眼带笑,当即就道:二兄,我要昨日里的一整套斗将卡片。 孟显面上故意显出了几分为难,随后才如同割肉一样道:行。 孟彰当即大笑。 阿父、阿母、大兄、二兄、阿姐,孟彰再次团团一礼,彰去了。 在天光终于压过室内的灯光时候,孟彰身形如同青烟一般飘散。原本还热闹、安乐、齐整的孟珏府邸中,一下子就变了个模样。 孟昭、孟显和孟蕴都很是沉默,愣愣站在原地。 还是从外间走进来的管家打破这一室的暗寂。 郎主、娘子,时辰已经差不多了,是不是该开始祭祖了?管家低声询问道。 孟昭、孟显和孟蕴这才回过神来。 走吧。孟珏从席中站起,伸手带了谢娘子一下,领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走了出去。 在这个年代里,大年初一的祭祖绝对不只是一家一脉乃至一系的事情,而是整个族群的大事。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自然也都清楚得很。在返回各自的院子简单收拾过一回后,孟珏和谢娘子又领着他们三个年轻的出了孟府,往孟府祠堂而去。 孟彰这会儿其实也没有走出多远。他才刚刚走出孟珏府上,就迎上了孟昌等部曲。 这些部曲见到孟彰,齐齐震槊,冲他肃穆一拜。 我等拜见郎主。 诸位不必多礼。孟彰抬手。 孟昌上前一步,拱手做请:郎主请上车。 孟彰点点头,穿过披甲执锐的一众将兵,走向那被拱卫在中央的战车。 战车规制古朴,除了为他驾车的将兵外,便只有车辕上烈烈作响的将囊大旗。 孟! 孟彰抬眼看了看,在战车中央处坐定。 他团团看过各处,说道:走吧。 得了军令,孟昌长槊一挥,喝道:郎主有令,行进! 他当先一抖缰绳,驱马往前而行,后头各支兵马依令相随。行进之间脚步整然,军容沉肃,自有一股厚重兵锋之气。 孟彰被这一股兵锋之气拱卫在中央,心中竟然也生出了几分激昂豪放之感。 他下意识地伸手虚虚一握。 有什么锋锐、坚定地气机汇聚过来,被他拿了个正着。 第1161章 孟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掌处赫然拿住了一柄短刃。 他忽然一笑,将手松开。 那柄短刃便兀自悬停在孟彰的手边,片刻才悄然散去。 可即便如此,孟彰身周仍有深重的兵戈气息徘徊不去。 孟彰自己知道,这股兵戈气息也好,方才那柄短刃也罢,事实上都是这一支部曲的气机所化。 只要孟彰握住了它,他意志所向,便是这一支部曲的兵锋所往。 但眼下不是动用它的时候。 这日是大年初一,孟彰此程是去往安阳孟氏的大祠堂与各位安阳孟氏的先人汇合受领阳世安阳孟氏族人香火,不是要跟谁人交战拼杀。 孟彰闭上了眼睛。 待到他再睁开眼来的时候,这一支部曲已经停下来了。 前方有传令兵快步走过来跟孟彰传禀:郎主,我等已经到了孟氏各支部曲驻留之地。另,前方又有令官求见。 传令孟昌将军,着他率兵休整。顿了顿,孟彰又问,那令官可有说是从何处来的? 传令兵回禀道:其言说其从中军而来。 中军 孟彰颌首,从车驾上走下:我知晓了。走吧,带我去见他。 传令兵在前头引路,过不得多时,孟彰便见到了暂等的令官。 令官见得孟彰,低头肃容行礼而拜。 孟彰抬手叫起,又问:可是梧祖着你来的? 那令官点头,回道:郎主正在中军处等着小郎君呢。 孟彰一听,便道:烦劳稍等,我只交代几句,便随你去拜见梧祖。 令官连道不敢。 孟彰抬手一招,孟昌当下就走了过来,躬身在孟彰侧旁听令。 孟彰细看了孟昌两眼,也是有些动容。 上次孟彰与孟昌分别的时候,孟昌的气机尚且未曾有太多的异常,可此刻再会面,即便是大年初一的祭礼,也压不住这人一身的杀伐气息。 显然,自孟彰上一次见过孟昌以后,孟昌率兵在外间厮杀得甚为凶狠。 见得这样的孟昌,孟彰的声音也不禁温和了些。 将军可以放松一些,我等现下是在领受生人祭礼,不是在与人厮杀拼战,委实不必如此紧绷。 孟昌咧着嘴笑了一下。 某家太过了,劳郎主忧心。郎主放心,某家在出行以前便已三令五申过,必不会有人胆敢乱来的。 孟彰摇摇头:我并不为着这个。 孟昌身形一震,才知晓自己会错意了。 郎主,某家,某家 孟彰轻笑一声。 孟昌停住了磕磕绊绊的话语,也咧开了嘴笑。 且去吧。孟彰道,待我这边受礼结束,你们也可以回家去领受家中的香火。 和孟彰有父母兄姐惦记一样,孟昌这些部曲将兵,也自有他们的家人惦记。 孟彰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也没想要非得将这些部曲将兵拘在将旗之下。 孟昌拱手一拜:某家代各位将兵,多谢郎主! 孟彰摆摆手:这边厢便暂且烦劳将军照看了。 孟昌点头:郎主放心。 孟彰这才跟着令官去了。 孟彰见到孟梧的时候,孟梧正负手站在将囊大旗下看着四下。 孟彰走到近前去见礼:彰见过高祖。 孟梧转身,细细打量他,少顷,他更是放松了些。 看来你在帝都洛阳确实也过得很不错。孟梧笑道。 孟彰也只笑。 孟梧招呼他到近前,问他道:昨日里在家中可还好? 孟彰点头:很好,阿父、阿母和兄姐都很关照我。 孟梧点了点头,又细问了他几句,孟彰都一一答了。 孟梧忽然又问:稍后的大年初一祭祖,你可有准备了? 第393章 孙儿已经准备好了。孟彰顿了顿,再开口时候也说得更明白了些,孙儿乃是夭折,按规矩其实不能领受族中大祭的香火。孙儿今日过来只是看看,并未有分取香火的想法。 孟梧沉默片刻。 你能想得明白就好。阿彰,族中并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为你破例,但我们推算到了最后,结果还是 他摇了摇头,又道:真要是破例阿彰,你也好,我安阳孟氏也好,就都会有麻烦。 你能理解吗?孟梧最后看住孟彰问。 孟彰点头:孙儿能理解。 你能理解就好。孟梧放松了些,你放心,族中大祭的香火你不能分取,小祭的香火还是可以的。我们已经吩咐下去,往后族中的小祭,或许明面上的动静比不得大祭,但内里必然不会逊色太多。 孟彰失笑:梧祖,香火对于孙儿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孟梧不用花费太多的力气便确定了孟彰这话的虚实真假。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说道。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沉沉的鼓声。 第1162章 孟梧往外看得一眼:大祭差不多就要开始了。阿彰,你是跟着我去,还是去寻孟安这些小儿,和他们一处待着,亦或者自己留在这里? 孟彰道:梧祖,我去寻孟安他们吧。 倘若孟彰只是安阳孟氏一个未长成就夭折的小郎君,他当然可以自己一个人待着,可他不是。 他还是安阳孟氏族中承认的麒麟子。 他可以不受大年初一安阳孟氏一族的大祭,可以不分取大祭的香火,但他既然出现在祭礼上,就须得承担起他的责任,收拢、引领、管束安阳孟氏族中同样幼龄早夭的小郎君。 无论如何,他都是不能一个人躲藏起来的。 孟梧露出了一个笑容。 不必你去找他们,让他们过来找你就是。我这营帐处已有布置,正好能让你们观礼。 孟梧本就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唯二的支柱人物,何况他还是阴世天地中大晋疆域里的安阳郡郡守,名望、权能俱在,他的这处营帐自然也是超人一等。 莫说是安阳孟氏的其他郎君,就算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族长孟椿,他的营帐也仍旧比孟梧的逊色几分。 如今孟梧亲口答允让孟彰领着孟安这一众小郎君在他的营帐里观礼,与其说是为了别的什么,倒不如说是有心帮孟彰撑场面。 孟彰没有推拒孟梧好意的意思,但在答应下来以前,他还是先问了孟梧一回。 我们这么多小郎君凑在一起,若在梧祖你的营帐中闹将起来,梧祖你他觑着孟梧的脸色,你也不介意? 当然介意。孟梧不假思索回答道,但阿彰你会管教好他们的,是也不是? 孟彰轻咳一声,避重就轻:孟安他们也都是我安阳孟氏的小郎君,幼承庭训,又随族中各位长辈读书学习,虽年岁不大,但也都是知礼仪、懂规矩、明进退的翩翩小君子,应该 嗯?孟梧含笑扬声。 孟彰慢吞吞将话说完:在这样的日子里,应该也不需要我多加约束才对。 孟梧摇摇头,倒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直接将一枚符令递给孟彰:拿着吧。 孟彰将符令接过来的那顷刻间,一道气机缠绕上他的心神。 他凝神观照片刻,果真是一整个营帐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交付了营帐的符令,孟梧还不罢休,直接当着孟彰的面招来负责当前营帐事务的管家,着令他协助孟彰行事。 管家听闻,肃容来拜。 孟彰抬手将人扶起,态度亦甚为客气。 孟梧看着他俩完成一次大体的交流,就在又响起的鼓声中起身离去,将这一处营帐都留给了孟彰。 孟彰询问过管家,确定营帐已经做好了待客的准备,便也自个儿拿了那副斗将卡片来慢慢琢磨着。 小郎君,安小郎君来了。 听得外间传来的禀报,孟彰放下手中的斗将卡片,抬头相迎。 孟安等近三十个小郎君从外间走了进来。 到得近前,他们就跟孟彰拱手作礼。 孟彰还了一礼,请他们入座。 说起来,孟彰看着孟安、孟澄这些熟人,笑道,自我去往洛阳以来,我们就没再见过了。 孟安、孟澄这几个曾跟孟彰玩耍过一些时日的小郎君也都跟着笑了起来:是,我们已有近半年的时间没见过了。 相比起我们来,孟安慨叹道,阿彰你的变化果真是太大了。 孟彰摇头:也就那样了。 孟澄见状,自然地引开了话题。 阿彰,你也玩斗将卡片的吗? 孟澄这话一出,营帐里本来各有座席的孟氏小郎君们的目光也都望向了孟彰身前那套整齐摆放着的斗将卡片。 嗯,刚才守岁的时候,在家中同兄姐玩过,确实还挺有趣的。孟彰道。 听得孟彰的应话,这些孟氏小郎君也都止不住地欢快起来。 是了,阿彰今年才是新丧,还可以在阳世天地里过一个除夕,不比我们 我们这个年虽然是在阴世这边过的,但也没差多少吧 是也还好,就是有些想家里的其他人而已。 别的且不说,我是真羡慕阿彰 这又是怎地? 你们没看出来么?阿彰他那副斗将卡片,可不是市面上售卖的寻常货物,我看着,像是有人特意制作出来的。 一众孟氏小郎君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已经有侍婢从外间捧了甜浆甘霖、灵果小食进来了。 待侍婢们将这些甜浆甘霖、灵果小食一一在各人案前摆放妥当,孟彰便顺势抬手:闲坐无聊,不若也吃用些东西吧。各位,请。 孟安、孟澄这些小郎君也没有要跟孟彰客气的意思。 请。 请。 他们应和一声,随手便取了自己看中的东西放入口中。 吃去半盏甜浆,孟澄再看得孟彰身前的那副斗将卡片一眼,索性也不猜了,直接问孟彰:阿彰,你这副斗将卡片是从哪里得来的,确实不大像是市面上寻常售卖的货物啊 第1163章 不是。孟彰摇头,我从家中带出来的,是我家二兄亲手所制。他见我喜欢,直接便将它给我了。 一位孟氏小郎君恍然大悟:原来是显族兄的手制,难怪和别家的大不相同 显族兄有一位小郎君犹豫着开口,他不是正和昭族兄在外间修行的吗?竟还有闲暇做这些小玩意玩? 他们的事情还算顺利。孟彰矜持道。 孟安、孟澄等一众小郎君听得,俱都赞同点头。 能有这份闲心思的,想来确实没有什么为难事。 说来,现下在外头独自修行都是这般轻松的吗? 怎么可能?! 孟彰随手摆弄着面前的斗将卡片,却是愉悦地听着孟安、孟澄这些孟氏小郎君们对孟昭和孟显的夸赞,偶尔还跟他们应和几句。 孟安、孟澄这一众孟氏小郎君悄然面面相觑,都看见各自眼底的笑意。 阿彰虽然厉害,但身上还是很有些小儿脾性,比起他们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当下,孟安、孟澄这些孟氏小郎君们夸赞孟昭、孟显和孟蕴夸赞得越发用心,也越发地有水平了。 孟彰乐呵呵听了一阵,直到外头的鼓声足足敲过九回,这营帐里的一众孟氏小郎君才停住了话头。 大祭要正式开始了。 那位孟氏小郎君这样说着,目光也看向了上首的孟彰。 孟彰点头,这一座营帐的符令从他长袖袖袋中飞出,在半空中悬停。 那我们便一起看看吧。 孟彰抬手点落,符令轻轻一颤,原本围拢得严实的营帐拉开一幕浮光。 刹那之间,这一处营帐与安阳孟氏祠堂的所有阻隔似乎都被抹去了。就连他们这些小郎君似乎也都不是在孟梧的营帐中,而是和其他孟氏族人一道站在安阳孟氏的祠堂内部。 有小郎君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体,更有小郎君直接从座中站了起来。 待那小郎君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他自己满脸尴尬,恨不能找到一条地缝将自己埋进去。 孟彰放下手上擎着的杯盏,一拂衣袖,自然地从座中站起。 迎着所有小郎君的视线,孟彰笑道:族中大祭要正式开始了,虽然我们现在不在族中祠堂里,但我们既然都在旁观着,那也很应该表现出姿态来才对。 顿了顿,他又道:不论如何,我们总是安阳孟氏的郎君。 那已经站着的小郎君脸色舒缓开来。 其他还在座中坐着的小郎君也都相继站起。 阿彰你说得不错。我们或许年纪小,早夭亡故不好入族中祠堂参与大祭,但我们既然在旁边观看,便也该拿出些态度来。 不论如何,我们总是安阳孟氏的郎君呢。 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而已,这座营帐中就再没有坐着的人了。 孟彰冲四下点了点头,目光重新看着祠堂里肃然站立的人。 安阳孟氏的祠堂布置说来很是古拙。 祠堂正中靠墙的位置设一层层长案,长案上摆放着一块又一块的玄黑牌位。每一块牌位上都刻有先人名号、生卒年,牌位的正前方,又都摆放着一个个香炉。 除祠堂正中这一片位置以外,东面和西面的墙壁上则垂挂着一幅幅人物画像。 牌位也好,人物画像也罢,无一不是安阳孟氏的先人。 第394章 孟安、孟澄这些孟氏小郎君看着那些供奉的牌位和垂挂的画像,满是羡慕与遗憾。 他们已然彻底失去这般为后人所敬仰、供奉的可能了。 不,或许等他们转生阳世再度为人的时候,这样的机会还会被握在他们手上。 即便是孟彰、孟安、孟澄等一众只在孟梧营帐中旁观的安阳孟氏早早夭折的这些小郎君,也是无比的肃穆认真,不敢有丝毫轻忽懈怠。更遑论是当下安阳孟氏祠堂中的那些孟氏族人了。 此刻孟氏祠堂里的那些女郎、郎君们,身上衣袍冠服一丝不苟,无比严谨沉肃。 祠堂里没有风,连他们身前垂落的压襟、发上簪着的流苏都是一动不动的,连丝毫晃荡也无。 孟椿、孟梧等一众孟氏阴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入了祠堂中供奉的那些牌位里。 当然,也不是所有参加安阳孟氏一族新年大祭的孟氏阴灵都在孟氏祠堂里有牌位能承领族中牲祭的。 不过这一大部分的孟氏女郎、郎君阴灵,自是不会在原地干愣.就像这会儿,他们便是循依族中的分支,各自走入了他们那一支系画像中。 祠堂里的寻常生人或许看不分明,但孟彰、孟安、孟澄这些人等却都在那一幅幅垂挂的画像中,看见以画像为根基所开辟、演化的灵境中各自分坐的孟氏阴灵们。 待这些孟氏阴灵各自落座,祠堂角落处燃着的灯烛烛火重重一跳,灯花爆响的声音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孟氏祠堂。 有族老一震手上响牌,唱道:孟氏新年大祭,正式开始。 原本肃容列队站在祠堂里的大大小小孟氏郎君、女郎眉眼俱都一变。 严肃还是严肃的,但比起刚才的他们,现下的这些孟氏浪冠军】女郎才更像活人。 第1164章 族老目光扫视祠堂中的所有孟氏郎君,心下满意,面上却是不显,只又沉声唱道:上牲祭。 有被宰杀清洗干净的牛、羊、豚从祠堂外间被送了进来。 但这些牲祭不是往常时候一样,被孟氏的家仆、侍婢托着捧着递送上来。 这些牲祭就没有经过家仆、侍婢的手,全部由孟氏的大小郎君、女郎接棒般从祠堂门外一直递送到祠堂正中央处。 这些牲祭的最后一段路程,更是由当代安阳孟氏在阳世的族长孟汧和他的嫡长子亲自奉送到案台上的。 一份又一份的牲祭被摆放到了案台上。 到最后一头牲祭被送到最角落的那一面牌位的时候,整个安阳孟氏祠堂中罗列的供案几乎没有一点空隙的余地。 孟汧退回到自己的位置处站定。 族老又唱道:上祭酒。 于是,一个个篮子被送外间送了进来。 十几个青年郎君从列队中走出,各自提了一个篮子在手,飞快地穿行在供案前。 其中,便有孟彰的阿父孟珏。 孟珏也在人群中,将篮子里备着的那些杯盏、酒壶取出,一套套地摆放在他这一列的每个牌位之前。 到孟珏退回到列队中的时候,其他孟氏青年郎君也都半点不慢地在自己的位置处站定。 族老满意点头,又朗声唱道:诸子进香。 孟汧先行往前迈出一步。 他原本就正正站在祠堂的中央处,这样往前迈出,当下就走到站到了供案前方。 他伸手,从供案边上摆放着的线香中取来三支燃起。 红星在线香的顶端亮起,不见烟,但却有沉郁的香气在线香周边缭绕。 孟汧手捧燃起的这几支线香,对着最上首孟椿的牌位默默祝祷少顷,又拜了三拜,迈开脚步来到那方牌位的近前,将线香插·入了牌位前方设着的香炉里。 如此一番作为后,他顺势往孟椿牌位侧旁走过两步,正正便对上孟梧的牌位。 而孟汧牌位前方的位置,也很快站了个人。 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孟汧的嫡长子,安阳孟氏阳世天地中这一代的宗子,孟铨。 孟铨补上孟汧的空位,也是取香、燃香、默祝、插香一整套标准而利索的动作完成。 孟汧又从旁边取来线香燃起,默祝几句后再拜得三拜,将线香同样插·入香炉之中。 孟汧从孟梧牌位前离开的时候,孟铨再一次填补上了他让出的空位。 自然,孟铨让出的那部分空间,也很快有孟氏的郎君补上,完成一套上香、祭礼的动作。 方才还像是石人一样的孟氏郎君、女郎们开始流动起来,而随之而渐渐积蓄的,是快速盈满整个祠堂的香火。 这些香火乍闻是沉郁的,但随着香火的积累和堆砌,那味道竟然开始变得疏淡了。 然而,香火味道的疏淡绝不代表它的吸引力下降。恰恰相反,这股味道比之先前还更吸引阴灵了。 孟彰没有偏转目光,仍自看定孟氏祠堂那边,好像在他耳边接连响起的口水吞咽声压根就不存在。 在孟彰下首依次列坐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初初时候还觉得窘迫,但后来见孟彰没有任何动静,他们也就放松下来了。 然而,尽管他们已经尽力克制,这些属于上上品香火的味道还是在他们鼻尖缭绕不去。 他们不自觉地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忍耐又忍耐,终于有小郎君侧身,直接抄起侧旁的小食塞入嘴里不住地咀嚼。 食物咀嚼的声音虽然很细微,可也清晰地撞入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耳膜里。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不自觉地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不过那位小郎君却没有看他们,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正中央处的孟彰看。 孟彰还是没有任何作为。 这份默许的态度让那小郎君咀嚼食物的速度越来越快。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他便已经将一整块小食都给吞咽下去了。更厉害的是,他转手又捡起了另一块小食塞入自己的嘴里快速咀嚼。 旁观的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才刚刚露出些拜服,便也不多顾虑其他,转手就拿起了旁边几案上摆放着的小食、灵果塞入嘴里快速咀嚼着。 尽管这些小食、灵果的滋味比不上那些上上品的香火,但多少也能消解些心头上的饥饿和渴盼。 眼下可不是去惦记那些香火的时候! 可饶是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明晓事理,不敢妄为,这一刻被诱动的他们看着自家正在大口大口吞食新年大祭香火的长辈,眼底还是流露了许多幽怨与急切。 我也好想吃新年大祭的香火啊 别想了,也别念叨了,越想越念叨就会越惦记。还不如就消停忍耐些,说不得伯祖他们回来的时候,还会多分我们一些香火呢。 就新年大祭从他们牙缝里漏出的那丁点,都不抵饿的。与其惦记这些新年大祭的香火,不如多盼一盼小祭的香火呢。 小祭的香火有小女郎幽怨开口道,味道总是比大祭的香火差了好些的。 她还强调一般说道:不那么好吃。 第1165章 一边又有小郎君反驳她的观点。 哪里有差了好些那么多,不过是一点点而已。有什么的?何况,小祭的香火它能饱肚啊 就是,就是边上的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有人附和。 孟氏的小郎君小女郎这样说着话,目光还是在孟彰周围徘徊。见孟彰仍是没有什么反应,他们便又更放松了些。 阿彰可真是个好人 营帐中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这样想着。 但实际上,孟彰虽然不在意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对于上上品香火的渴求,他的心思其实也没有多少逗留在此间。 无他,只因在孟氏祠堂这边厢的新年大祭正式开始以后,又有一道清亮的唱礼声在他耳边、心神处响起。 初初的时候,那唱礼声还比较模糊、轻浅,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可约莫是那边厢的祭礼也正在逐步推进,孟彰渐渐地从那道唱礼声中捕捉到了更多的信息。 兹有小祭石喜,于此奉请吾家神主孟氏孟彰上座,受用香火。 却原来是石喜在给他奉上牲祭。 他那边没这番动静,孟彰自己都没想到眼下年纪小小的石喜居然已经能够给他齐备牲祭,完成一份年祭了。 孟彰眼睛一合一睁,目光便已直直望入阴世天地的地府所在,看见正在一处偏殿里举行年祭的石喜。 石喜此时也拿了线香来燃起,插·入摆放在画像前的香炉里。 孟彰心中也有些失笑。 竟是我小看了他他摇头暗叹。 阴灵接纳属于自己的香火几乎是本能。孟彰不过抬手一点,那些正流向供案上方悬挂画像的香火当即分出一小股向孟彰这边飘了过来。 孟彰轻易便拿住了那一小股香火。 还没等他细看分明,他耳边赫然又响起了一道声音。 比之安阳孟氏这边的盛大却触不可及,比之酆都石喜那边的威严冷萃,这一次在他耳边响起的声音又更随意了许多。 不客气地说,是凌乱、不成体系得多。 孟彰却很能理解。 盖因他知晓这一回给他上祭的是谁。 本来就不可能指望陈平安这一个伶仃小儿能够在这些事情上压过作为望族的安阳孟氏,压过作为神祗座下巫祭的石喜。 孟彰转了目光看过去,果然就看见陈平安正捧着几支香在一本书籍前小声说话。 老师,过年了,我来给你上香。 孟彰也是抬手一点,那些香火也分出一小部分来直接被他拿住。 第395章 而除了陈平安以外,这阳世天地各处陆陆续续还有香火祭献给孟彰的香火落入他的感知之中。 吾等礼祭孟彰郎主,请孟彰郎主承领香火。 这些都是孟珏这一系的孟氏家仆所供奉敬献的香火。 尽管从世道规矩而论,少年早夭的孟彰不能以孟氏族人的身份在自家家族的大祭中分取香火,但作为主家,他从孟氏家仆那里收取香火却也是可以的。 说起来,这其实也算是少年夭折的阴灵们绕过世道规矩获取香火的一种方法? 孟彰一面想着,一面将这个小窍门整理下来。 他是不缺香火,但阴世天地里,却有很多很多夭折早亡的阴灵缺。 他用不上这样的法子,他们用得上。 吾等礼祭孟彰郎君,多劳孟彰郎君献策,请孟彰郎君承领香火。 这些又是孟彰献上那份策论以后,从那份策论中获益乃至勉强保存得几分活命机会的寻常百姓了。 一缕又一缕品质或优或劣、裹夹着各种念头的香火汇聚到孟彰近前,让孟彰周身渲染出一种甚为特殊的气场,陡然间就将他和孟安、孟商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分别出来。 孟安、孟商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也都是安阳孟氏的族人,身后当然亦有孟氏家仆按照规矩供奉香火,但他们和孟彰对比起来,真就特别明显。 这些孟氏的小郎君、小女郎面面相觑得一阵,忽然齐齐笑了起来。 比不得,比不得,实在是比不得 你竟然还想要跟阿彰比?我都没敢往这边想! 是啊,连想都不敢想,这差距 他们对视得一眼,默契地转移话题。 新年大祭结束以后,应该会有庙会和社礼,你们想好去哪儿玩了吗? 就安阳城里吧。其他地方太乱了,我不敢去 我出来前,伯祖就三令五申叮嘱我,让我留在安阳城里了,真要是跑出去,回头被伯祖知道,嘶 我也是。 说起来,果然还是很羡慕阿彰。 是啊,阿彰的那些部曲兵将,一看就凶悍得很。有他们护持左右,哪个人敢随便动手? 确实。阿彰的那些部曲兵将也不知道怎么炼的,愣是比我家的那些强横 岂止是强横那般简单,我过来的时候也已经看过了,就算是对上了资历更老的那些族兄族姐们,阿彰的那些部曲都不差多少。 第1166章 阿彰名下的部曲统领名叫孟昌?一位小女郎忽然偏头问身边的同伴道。 听到动静的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往她那边看了过去。 是这个名字没错。有小郎君甚至赶在孟安、孟商这些人之前回答道,据说还是孟珏族叔特意为阿彰安排的,怎么了? 那位小女郎摇了摇头,团团看了营帐中的各位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一眼,问:你们真没听说过近两个月以来,有一支部曲时常出入小阴域间隙的传闻? 很多小郎君面上都是一惊。 你的意思是说那支时常出入小阴域间隙的部曲,就是阿彰座下的这一支? 那小女郎点了点头。 大半小郎君、小女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都不觉得有多少意外。 于是当下便有人问道:时常出入小阴域间隙便时常出入小阴域间隙吧。小阴域间隙一直都在那里,只要准备妥当,胆子再大些,没有说谁个不能进去的。你缘何忽然说起这事来? 那被询问到的孟氏小女郎脸色微变,尤其是在感受到其他人看向她的、陡然变化的眼神,更是慎重了许多。 她最好得解释清楚,否则事情怕是要脱离掌控了。 也没有什么,小女郎郑重开口,只是这几日听麾下部曲说起这支兵卒,今日忽然将他们跟阿彰的部曲对上号而已。 一众孟氏小郎君既没有任何表示,也不说话,仍旧只沉默地看住她。 那小女郎也不畏怯,自顾自地继续道:我听我麾下的将领上禀说今年多出了这么一支部曲,也听说他们短时间内连扫几个小阴域,收获很是不菲。 那又怎么样?终于有小郎君开口问道。 没怎么样。小女郎摇了摇头,暗下却放松了些,我只是知道了为什么阿彰会有这么多香火了。 她说:哪怕不看阿彰这一年的作为,只凭借他那支部曲,他就不会缺少香火。 是的,尽管在孟昌自己看来,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凭借他们这一支部曲本身获取足够供养他们自己的修行资粮,更遑论说要反哺孟彰,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收获,仍然足够让知晓一星半点信息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羡慕不已。 说到底,还是要拼。小女郎最后响起的声音很低,却传遍了营帐中所有小郎君小女郎都耳边。 就连此刻周身香火萦绕、耳边祝祷声音不绝的孟彰,也都没有错过她的这些话。 他目光动了动。 孟氏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中倒也不缺乏明眼之人,此刻,都不需要孟彰来提点些什么,就已经有人抢先提点了。 拼是要拼,但一味横冲直撞地蛮干蛮拼那小郎君嗤笑着摇头,必是落不着什么好处。 也有小女郎补充道:不仅仅是落不着什么好处,恐怕还得要往里再填补上更多。 营帐中的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当下也都严肃了几分,连同心里的那点子激昂心思,亦同样消减不少。 香火虽好,但如果需要冒的风险太大,那就不太好了 待到孟彰将涌来的香火尽数收起的时候,营帐中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不再分说香火的事情了,他们都在满脸期待地商量着稍后的安排。 安阳城中的庙会就很好,底下那些乡镇的灶火、游神,总是比不上庙会来得热闹。 可是安阳城里的庙会年年都差不多的模样,不及底下乡镇中的灶火、游神新鲜。 就是,我们往年年年都在看安阳城中的庙会,还没有看过底下那些乡镇的灶火和游神呢! 孟彰虽然才刚刚回拢心神,可凭借短时间内捕捉到的这些信息,他仍旧跟上了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的节奏。 乡镇里的灶火、游神顶多也就只是给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一点新鲜感,真正让他们蠢蠢欲动的,还是他们在乡镇的那些灶火、游神上所能体会到的被尊重乃至被敬重的感觉。 做多了凤尾,能有一小会儿时间当当鸡头,自然吸引这些平时被藏在宅邸、府邸深处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孟彰抬眼看去时候,营帐中的那些目光又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阿彰,你说我们去瞧哪个的好? 孟彰甚至都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思考。 想去瞧哪个便去瞧哪个吧。他说,只消在出行前先禀报高堂,再带齐了人手,做好安排,那便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顿了顿,孟彰笑道:毕竟今日才是新年的大年初一,接下来还有的是热闹可以玩、可以看,何须非得要在今日里为这个而搅扰了心情? 营帐中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尽都恍然失笑。 是了,竟是我们魔怔了 是啊,又不是只有这一日可以尽情游玩,接下来还有时间呢。急什么急! 营帐中的氛围一时回暖,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又很快兴致勃勃地商量起接下来的新年时间安排。 孟彰坐在营帐较为靠上的位置,认真听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对话,偶尔或是引领或是附和地应答上两句。 第1167章 气氛可谓是无比的融洽,直到孟椿和孟梧这些孟氏长辈找过来,他们还在激动地商量着呢。 孟梧当下就笑了起来。 孟椿团团看了一眼身侧的那些族老,面上眼底也都带上了满意的笑容。 这些小孩儿就是容易满足,旁的都不理会,净想着怎么玩了。他笑着摇头道。 孟梧为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辩解。 新年呢!他们这些小孩儿不趁着热闹好好玩、好好闹,难道还要像往常一样拘在自家宅邸里? 没有这样的道理。孟梧道,依我说,他们这样就很好。你不见,连阿彰都比往日轻松快活了许多么? 孟椿状似认真地想了想,承认下来:倒也是。 然而下一瞬孟椿目光一转,含笑看向孟梧,说道:看来阿梧你对阿彰平时的沉稳端正很有些意见啊 孟梧不受他逗趣,当下就道:那倒没有。但新年么,毕竟还是该有些孩子气的好。 顿了顿,他又道:阿彰毕竟还是小郎君,不必时刻活得似成人一样沉重。 最后的那两个字孟梧没有明白说道出来,但不管是他身旁的孟椿这些孟氏长辈,还是身在营帐中却捕捉到他们这边动静的孟彰,也都完全了悟了他的意思。 孟彰沉默一瞬。 那边厢孟梧也是忽然叹了一声:也是我等无能,将原本不该由他来承担的压力都分给他去了。 孟椿是安阳孟氏在阴世天地里的族长,哪怕孟梧的身份和在安阳孟氏族中的话语权只稍稍逊色于他半分,这族长身份仍旧赋予他某些时候的特殊意义。 就如此刻。 孟椿这样说话,簇拥、环绕着他的一众安阳孟氏族老也都带上了愧疚。 是我等老朽无用,还须得小儿辈来为我们描补甚至是支撑 第396章 毕竟是跟孟椿、孟梧两人相处了一生的安阳孟氏族老,他们慨叹着、自责着,很快就如孟椿、孟梧两人所愿地拿出了实质性的补偿。 在他们走入孟梧的营帐中,孟彰率领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来跟他们拜年见礼的时候,这些安阳孟氏的族老撒给孟彰的红包诚意满满,看得孟安、孟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跟着激动起来,一个个亦是满眼期待。 孟彰固然是族中麒麟子,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往日也都在各家族老府上生活,最差也总还有几分情面,何况还有一部分小郎君、小女郎真就是这些族老的直系后代。 当下,不独独是孟椿和孟梧,就连那些孟氏族老们,发放给营帐中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红包,尽都拔升了一个档次。 孟安、孟商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都机灵,只看孟椿、孟梧、孟澄这些长辈的眼风和神态就猜着了几分,当下面上笑容就乖顺了不少。 看得孟澄等一众孟氏族老直摇头。 这些小孩儿,就是娇宠不得孟澄更是直接对孟椿和孟梧传音道。 孟椿和孟梧自然只是笑着安抚,并不当真。 即便是同为一族又如何,自家小孩儿再不堪,也自有他们自家做长辈的管教,旁人倘若夸赞几句也就罢了,可若是要随便对人小孩儿指指点点 真当那些小老儿是好脾性的? 教养问题自来只有自家人说话,没有旁人指点的道理,孟椿和孟梧很懂。 就算是他们自己,也不乐意从旁人耳边听到任何关于他们后辈子嗣的教养问题的指点。 孟椿和孟梧对视一眼,无比自然地将话题从孟彰、孟安这群小郎君小女郎身上转开。 因着阿彰的缘故,我们安阳孟氏今日收拢过来的香火比之往年多了不少,而且这还只是新年第一场大祭的供奉,剩下这半个月陆陆续续的该还会有不少香火汇聚过来 提到香火问题,安阳孟氏的那些族老有一个算一个,都暗下提点起心神,竖起耳朵来听孟椿和孟梧的对话,甚至都顾不上孟彰、孟安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了。 所以,孟梧笑开,今年多添的那些香火,分取一部分交给阿彰,这个没有问题吧? 孟椿也是笑骂:连这一点香火,你都要帮阿彰惦记着吗? 什么叫连这一点香火?孟梧特别不赞同孟椿的说法,只今日里收拢到安阳孟氏族中的香火,就比之往年的香火总量多出了小半成,就算接下来这半月时间里基本不会再有今日这种规模的大祭,细水流长算下来,也很不少了吧? 何况明日是开年,意义也很不寻常,再有初七的人日,也是个特殊的日子,更别说到十五那日又是元宵,是上元日,天下各处的祭祀规模不会少于今日 这般一笔一笔地数,只这正月里,我安阳孟氏所增添的香火总量,少说也比往年多出一成半。 孟梧斜了孟椿一眼,强调道:是我安阳孟氏往年所收拢香火总量的一成半。 这一成半的香火,孟梧嗤笑道,能说是这一点? 你是在羞辱谁? 孟椿叹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下来。 第1168章 我也知这比往年多出来的香火,其实完全得归功于阿彰,而我们 不论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是整个安阳孟氏一族,都没帮上什么忙,其实没什么资格惦记那部分增长的香火。 孟椿语气放缓和了,但孟梧却没有真以为孟椿认输,认为他自己就赢了。 恰恰相反,孟梧的脸色更凝重谨慎了几分。 但是,孟椿没有在意孟梧陡然竖起的防备,只继续道,阿梧,你也说了,这部分增长的香火将会是往年我安阳孟氏所收拢香火总量的一成半。 你也说了,这个数量不止是一点。 孟椿抬眼,不躲不避地望入孟梧的双眼。 如果这部分多出来的香火能汇入我安阳孟氏今年春节的收获,那我整个安阳孟氏一族的日子都能宽松许多。我们也能更从容地应对接下来会出现的纷扰乱世。 孟椿先说完好处,然后不等孟梧说话就继续道:而如果我们将这部分增添出来的香火又再分出一部分给阿彰 他叹了一声:阿梧你方才也看到了,这天下黎庶不独独是给我们安阳孟氏供奉了香火,就连阿彰,也以各色各样的名头单独承领天下人的牲祭。 就算不看我们安阳孟氏分予他的族中份例,只算他自己接纳的这部分香火,就足够支撑他自己的修行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即便是孟椿,也不禁生出了些许羡慕。 无他,只因孟彰所承接的牲祭、香火,数量是真的多啊。而且,即便他刚才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没能仔细查看,也仍旧能确定那些香火的品质不差。 起码都是中等品质的香火。 即便这些不入上上品的香火孟彰不会自个取用,但拿去做个底蕴、充作流通天地的钱粮,却是足够了。 也就是说,不算安阳孟氏给予孟彰的供养,只靠他自己,孟彰也已经将自己的家底在半年间完成了旁人数年、数十年累积的跃迁。 而反观孟椿自己呢? 他作为安阳孟氏的族长,也不敢保证能将自己对孟彰的这份资产优势保持到什么时候。 孟椿不由得再往孟彰那边看过一眼。 孟梧也是沉默。 这会子孟梧的沉默可不再是先前时候的愤怒了,而是得意。 显然,对于孟彰的这份收获,孟梧也很是满意且为之骄傲不已。 孟椿目光在孟梧身上轻快地瞥过。 那浮动的烟波底下,似有笑意若隐若现。 阿彰自个儿的收获便如此丰厚,孟椿又道,再加上他作为孟氏麒麟子在我族中享受到的份例,已经足够他完成接下来一个养神境界的修行了。 孟椿没有想过要给孟梧思考的时间。 他很快又道:更别说阿梧你和阿珏他们一家子对阿彰的爱重,阿彰手里储备的香火及各式修行资粮,必定已经足够他完成养神境界的修行,甚至是往阴神境界的方向更走出一段距离的了。 而据我所知,阿彰手中的这些修行资粮储备,惯来都是充裕到溢出的。 阿彰他不差这些香火。孟椿说道,而我们安阳孟氏不同。 你知道的,孟椿轻声道,我安阳孟氏是个大族,再多的修行资粮,对我们来说都是不够的 孟梧的面上已经没有了表情。 是,阿彰不缺香火,甚至不缺上上品的香火,而我们这边的安阳孟氏又是个实打实的、怎么都填不满的大坑,所以你就理所当然地想要抹去了阿彰在这份收益面前的贡献,只将这些多出来的香火真当是这天下黎庶供奉给我安阳孟氏的?! 孟椿面上还带着的笑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敛。 孟彰眨了眨眼睛,继续听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热烈的讨论,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孟椿和孟梧之间的这一场争论。 阿梧,孟椿缓慢道,我以为你明白,我们安阳孟氏是一个大家族。而你,是我安阳孟氏最核心的老祖宗之一。 孟梧仍旧不退缩。 我当然明白,我也当然是。孟梧道,但这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见孟椿面上神色不动,孟梧又道:而且,也正以为内我们安阳孟氏是一个大家族,而我是安阳孟氏里最核心的老祖宗之一,我才不能轻易放纵这样的事情发生。 阿彰他不独独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更是安阳孟氏的族人。 这句话初听很是荒唐。 为什么和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这重身份比起来,安阳孟氏族人这一个名号挂在孟彰身上,要用更来进行递进? 不论怎么看,都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这重身份比安阳孟氏的族人的身份来得贵重吧? 但听着孟梧的话,直面他的孟椿也好,旁观竖着耳朵听的那些孟氏族老也罢,却都无比清晰地把握住了孟梧话语里的意思。 在当前的情况来看,孟梧这话没有任何问题,还真就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身份比不得安阳孟氏族人的身份。 盖因麒麟子只是特殊,而孟氏族人的身份却太过普遍。 第1169章 孟梧不只是在为孟彰这个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说话,更是在为孟彰这个安阳孟氏族人说话。 他对家族的功劳,不该被抹去,不该被隐瞒,也应当得到家族给予他的嘉赏。 我们需要筹功,而且是叫所有人都看得明白、看得见的筹功,如此,我们才能看见一个个站出来为孟氏一族做贡献的族人。 孟梧看定了孟椿,忽然问:族兄,你多久不读书了,连《论语》都给忘了么? 孟椿脸色一滞。 孟梧深深看他一眼,在孟椿面上神色将要挂不住以前,他到底是偏开目光,一个个地去看那些也在旁边默默听着的孟氏族老们。 你们,也都将《论语》给忘了? 孟彰掩去眼底升起的笑意。 孟梧团团看过这些族老一回,目光重新回转到孟椿身上。 所以,我的意思是,阿彰的功劳和贡献,我们得有分明的条理,也该当通告族里并同时做出嘉赏。孟梧轻且淡地说话道。 其实也就是说,所有该安阳孟氏给予孟彰的,一点都不能少。 第397章 当然,一片静默中,孟梧自己又开口道,考虑到阿彰自己当前并不缺少这部分嘉赏,而我安阳孟氏族中也确实需要这一笔香火,所以 孟椿和一众安阳孟氏族老听出了孟梧话锋中的转園,全都转眼看了过来。 我们或许可以和阿彰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暂且将这笔香火存留在我孟氏族中,等阿彰他需要动用的时候,再从族中这边支取。 不得不说,这个主意比先前他们所倾向的那个是要公平多了。就是吧 一些还抱着点隐秘心思的族老隐晦地往四下张望过去。 先是孟梧,后是孟椿,然后又是孟梧 如此地循环来回,孟梧、孟椿纵然已经死去很多年,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留意? 孟椿沉吟着。 孟梧看着他,轻声道:族兄,你可是安阳孟氏的族长。 孟椿暗下一咬牙关,倏然抬起视线看定孟梧:阿梧,你能保证阿彰会答应下来? 出乎孟椿的意料,孟梧摇头了。 我不能保证。孟梧道,你也知道的,纵然如今阿彰还在依傍着我生活,但其实那都是名义上的,阿彰的事情,他自己已经可以拿主意了。 按照族规、世道,如今年岁还小的孟彰初入阴世天地不到一年,确实是依傍着他、在他的教导下生活的,但规矩和世情也就只是规矩和世情罢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事实才是一切。 而阿彰跟他的事实关系是作为孟氏麒麟子的孟彰,如今已经能够凭借他自己的手段和能力、安阳孟氏一族为他释放的支持中独自在帝都洛阳里生存了。 孟彰是孟彰,他和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不同。 安阳孟氏一族也好,他这个高祖孟梧也罢,他们对于孟彰的影响和干涉力度其实是很有限的。 孟梧已经不能像当年时候一样直接为孟彰做出决定了。 我们和阿彰,只能是商量。 顿了顿,孟梧又道:而为了尽量减少我们和阿彰之间的情分损耗,我们最好将补偿准备妥当。 还要准备补偿?! 一旁听着的各位安阳孟氏族老脸色扭曲片刻,少顷后才慢慢缓和过来。 不加以补偿当然也行,孟梧瞥了一眼这些族老,淡淡说道,那到时候消磨的就是阿彰和我们安阳孟氏之间的情分了。 他轻笑一下,声音忽然就轻了。 你们觉得,是阿彰跟我们安阳孟氏的情分珍贵,还是这点子借用存留香火应当给予的补偿更珍贵呢? 就问,你们到底更珍重哪个? 孟梧没有再犹豫了,当下就道:就按照阿梧你说去做吧。 原本低着头的一众安阳孟氏族老抬头往上首的孟梧看过去。 孟梧也不避让,直直看定他们,只问:那你们觉得哪个更重要? 笑话,倘若这些族老真个认为孟彰的未来也不过就是一般般,他们当日乃至现下,对孟彰以及他所相关的事情,都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是他们既想要日后会从成长以后的孟彰那里分润过来的隐蔽与庇护,又想要这一刻被摆放在他们面前的庞大利益。 是他们什么都想要,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犹豫与斟酌。 这本来不算什么,毕竟世族所以能够成为世族,对利益无止尽的贪婪,也是一种原因。 一个又一个的孟氏族老别开视线。 孟椿就知道了他们最后的态度,他笑了笑,对孟梧道:那这件事就托给你了,阿梧。 小郎君与小女郎的正中央处,孟彰唇角也是无声且迅速地扬起一点笑弧。 我自当尽力。孟梧道。 孟椿点点头,重又看向下首的这些孟氏族老,说道:今年我安阳孟氏所收取到的香火与牲祭数量大幅增长,即便分去该给予阿彰的那部分,实际上属于我安阳孟氏的香火与牲祭数量也很可观。 所以接下来,我们需要想的是,该如何将这一笔庞大的香火和牲祭,真正地用到我们安阳孟氏的尖刃和缺口上。 第1170章 而对于今年的香火和牲祭的摊派,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听到孟椿的问话,那些族老都往孟椿这边看来。 但这些族老谁都没有先说话,而是又将目光转向了孟梧。 孟梧也不客气,直接就道:想法暂且我还没有,但有一点,我们今年所收取的这些香火和牲祭的摊派,不能再按照往年的模式来进行了,我们需要进行针对性的调整。 孟椿也不问其他族老,直接就问道:那要怎么调整? 孟梧摇摇头:这也正是我所头疼的问题。 孟椿点点头,这才询问也似地往更下首的方向看过去。 族长,这事情,坐在孟椿下首第一位的那位族老观望少顷,率先开口道,依我看,首先族中布置的种种阵禁和防守模式,都是需要有更多的香火作为加持的 孟椿和孟梧都认真听着,偶尔点头,偶尔静默,完全不受方才这些族老们的态度所影响。 孟彰又听了一阵,悄然收回视线。 从眼下他们一条条、一项项梳理下来的情况看,孟椿、孟梧以及一众安阳孟氏的族老们的思路基本都很是清晰,方向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显然,安阳孟氏族中这边,基本不需要孟彰再来操心分神。 他还该是关注他自己这边的修行和其他事情进展比较好。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恰正好这时候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商量出个结果来,将将要开始去外头玩耍了,孟彰便也索性将那些个事情抛开,只做一个寻常小儿,去享受一个春节的热闹。 长大了以后的春节就算还是春节,也不会有年少时候的春节那般好玩了,他得要珍惜。 阿彰,孟安、孟阳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热烈地转眼看他,欢天喜地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玩? 是跟我们一道留在这边看庙会,还是跟他们一样去那些小镇瞧社火? 孟彰直接报出了自己的答案:社火。 我想去看看社火。 庙会和社火,必然都很热闹,但相比起在郡城、县城里的庙会,孟彰更想去看看村镇间的社火。 得知孟彰的选择,孟氏里的那些有意去逛庙会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很多都动摇了。 那不如?孟安问,我也和你一道去看社火? 孟彰失笑摆手,说道:倒也不必。 他团团看了一圈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说道:你们且由着你们的心意去做就是。 过年呢,得高兴才是。 尤其,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其实也都还是小孩儿。 孟安这些原本对庙会更有兴趣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见得,心下越发的动摇。 我能问一问是为什么吗?孟安看住孟彰,很认真地道。 孟彰笑说:因为参加庙会的人一定会比参加社火的人多啊。 孟安等一众原本想要参加庙会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脸色都僵硬了。 孟彰还特别诚实地道:我不想跟那么多人挤。 我习惯了清净的,庙会是更热闹,可它的热闹对于我来说显然有些过度了,我想我还是更喜欢社火多一点。 孟安喃喃道: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 往年已经逛过庙会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仔细一想,也都心有戚戚地重重点头。 孟彰又笑开,而这次,他的笑容里多了些安抚。 所以你们尽可玩你们的去,不必太在意我。他道。 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仔细地看了孟彰一阵,确定孟彰没有虚言,他们就都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我们就各玩各的吧 孟彰笑着点了点头,心里更是悄然松了口气。 别拉着他去挤人群就好了,他可真承受不了那种热闹。 既然已经商量停当,眼看着上首的长辈、族老也都已经说完了正事,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就坐不住了。 孟安拉了拉孟彰的衣袖,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孟彰对他点头,带了他站起身来往前走。 他们这边一动,孟椿、孟梧以及各位族老的目光就看过来了。 孟彰带着孟安走到近前,大大方方地冲这些长辈行了一礼,然后说道:阿祖、椿祖,如今庙会差不多该开始了,我们是不是 孟梧失笑摇头:就知道你们惦记着这件事。 孟彰、孟安连带着那些坐在原地巴巴往这边张望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同时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孟椿就为他们求情。 毕竟是过年,毕竟是大年初一,他们能陪我们做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阿梧,你该高兴才是。 孟梧摇头:就知道你更纵容他们。 罢了,罢了,孟梧挥挥手,既然你们已经坐不住了,那你们便自去吧。 孟彰、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止不住地笑起来。 孟梧瞪他们一眼,又问:你们去玩归去玩,但该带上的人、该做好的准备,都不要忘了,可知道?! 第1171章 孟彰带领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重重点头。 都记下了,阿祖你且放心吧。 孟梧轻飘飘瞥他一眼:我也就只是这般平白絮叨一句而已,怎么着,这就不想听了? 孟彰连忙告饶。 没有,绝对没有! 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也都连连摇头,生怕慢了一点都会给孟梧、孟椿等人造成什么误会。 孟梧看了看孟椿等人,见他们都没有要叮嘱的意思,便冲孟彰等人挥挥手。 去吧。 玩得高兴些。 第398章 得了孟椿、孟梧等长辈的允准,孟氏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是再也坐不住了,当下笑容大盛,整个人仿佛从座席处弹射而起。 他们倒也还记得孟彰,纵然心下再是急切,也只是巴巴地望着他。 孟彰好笑摇头,他从席中站起,拱手对孟梧、孟椿等一众长辈作礼而拜。 如此,孙儿便去了。 孟梧也是眉眼缓和,叮嘱他:注意安全。 孟彰郑重点头,带着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退出了营帐。 孟彰他们在营帐帐门前分别。 这个年纪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即便爱新鲜,也总还是更爱热闹,所以在庙会和社火之中,绝大多数的小郎君小女郎都选择了更热闹的前者而不是相对来说更多野趣的后者。 说得更准确一点,选择社火的人远比选择庙会的人少。哪怕算上孟彰,也拢共只得三个人而已。 孟安、孟阳等人自知劝说不了孟彰,便也不多作挣扎,很快告辞离去。 营帐大门处便只剩下了孟彰和另外两个小郎君。 你们呢?看着这两个他高出一个个头的小郎君,孟彰问,你们可有决定了? 那两个小郎君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又无声对视了一眼,才问:阿、阿彰,你、你已经有准备了吗? 孟彰很清楚他们两人言语间隐藏着的那点小希冀,便道:其实还没有的。 两位小郎君都愣了一下。 孟彰就笑开,说道:我想着先四下看一看。就是不拘于哪一处地界、哪一个方位,哪处社火开始就去哪处看看的那种。 两位小郎君终于领会了孟彰的意思。 他们看了看孟彰,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放松了些。 看来我们暂时是不能一同走了。孟彰道。 那两个小郎君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孟彰笑着抬手拦住了他们的动作。 这原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儿。不过是去瞧社火罢了,便是今年不能一道,明年或是日后,总也是会有机会的。你们且自去便是,不必太在意。 顿了顿,孟彰看住两位比他还年长的孟氏小郎君,认真道:两位族兄出行,身边必得要带齐了人才好。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们头上也还有各位长辈在呢。不必什么事都非得要自己硬扛着。 两位孟氏小郎君先是脸色一怔,忽然定睛仔细打量孟彰,仿佛要从孟彰面上看见些什么来。 但最后他们都失败了。 两人对视一眼,最后抿着唇点头:阿彰放心,我们会把握住分寸的。 待这两位小郎君带着人坐上他们自己的车驾,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驶离以后,孟昌也来到了孟彰的身侧。 郎主,孟昌低声问,可需要我们安排人照看一二? 孟彰摇摇头:不必。 既然两位孟氏小郎君都没有跟他多说些什么,那他也不必贸然插手。 那两位毕竟也是安阳孟氏的小郎君,不管他们在顾虑着什么、担心着什么,相对应的手段和见识都是有的。旁人可没有那么容易拿捏他们。 他若随便插手,怕才是费力不讨好又招人嫌呢。 孟彰转身,也走向他自己的车驾。 走吧。 当马车车帘的晃荡安静下来时候,孟昌也上了马,一抖手中缰绳,沉声道:出发! 以他为首,数个卸下一身甲胄、只着寻常宽袖大袍的郎君护着中央马车,驶出了这一处营帐。 更隐蔽的角落处,自有一个个阴兵簇拥环护,解决所有可能会出现的意外。 车队行进速度极快,过不得多时,便有一座城镇出现在他们的感知之中。 孟昌控着马速来到马车的车窗边,请示般问道:郎主? 孟彰在马车中坐着,只道:且按照先前的安排便是。 孟昌应了一声。 待车队驶入城镇时候,隐匿的孟家将旗无声一抖,一团团带着兵戈杀伐之意的阴气从四周汇聚而来,没入将旗中消失不见。 此地分属安阳不说,且尤为靠近安阳郡城,孟氏的名号在这里尤为好用。 孟彰的马车车帘都不动一动,车队便一路畅通地穿过镇门,在一处庭院中停下。 孟彰从马车中走下,团团看得一眼,对匆匆迎上来见礼的孟氏管家点头,吩咐道:不必惊扰旁人,我等自个儿走走便是。 面上眼底还有惊色余留的孟氏管家连连点头。 第1172章 小郎君放心,一个音都不会从这边泄露出去。他近乎赌咒一般道。 倒也不必如此夸张。孟彰摇摇头,原还待要说些什么的,但看那管事神经极度紧绷的模样,便收住了话头,只讲目光往侧旁一点。 当下另有孟棕管家身后的一个管事走出来接过后续的交接。 那孟氏管事才算是缓和了心神,但看着还是很勉强。 孟彰听了几句,忽然眼神一动,往庭院外头看过去。 庭院外的长街处正有高昂洪亮的鼓声、唢呐声渐渐靠近。 跟随孟彰出来、随侍在孟彰左右的那些孟氏家仆管事更为灵敏,没过多久就察觉到了孟彰的动静,去问留守宅子的孟府管事:这是? 阿?留守宅子的孟府管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就是社火要来了。 在旁边人的鼓励下,这位孟府管事道:每到新年,这些耍弄社火的人都会来拜年的。 他尤为骄傲地告诉所有人:他们这些人昨晚才耍弄了大半夜,今天又一大早就去县城各家拜年。每年的这天,他们都是先到我们这里来耍弄过一趟才去别家的呢。 什么温家、李家,什么县衙、太爷,那孟府管家道,可都比不上我们孟氏咧。 孟彰听着,也没多说什么,只听着那锣鼓、唢呐连带着踏脚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最后在他们孟府宅邸的门外渐渐保持平稳。 孟彰侧耳听了这一阵,转眼又问那看守宅子的老管家道:既是人家上门拜年,我们可有准备还礼? 那老管家听得问话,当下面色一整,回答道:自然是有的。小郎君可要过目? 孟彰摇摇头,说道:过目就不必了,你且忙去吧,不好让人家久等。 老管家连忙应声:是,小郎君。 或许他也是早已将还礼准备妥当,此刻他只应答一声,当下就对孟彰一礼,退后着往外走了出去。 孟彰跟了上去。 老管家一时停下脚步,半转回身看向跟上他的孟彰、孟昌等人。 小郎君,你 孟彰冲他笑:可我就是过来看社火的啊。 老管家也是语塞,只能尝试着向孟彰让位。 孟彰也没赶上去,只又笑道:我也就只是在这边厢看一回,待意兴尽了,我便也就回去了,不好错了你的差事。 老管家虽然时常守着这处空置的孟氏宅院,少有在孟氏大小郎君、女郎君面前任事,可他仍旧很明白这些世族郎君、女郎君们的最大共性。 任性。 世族的所有郎君、女郎君们,都任性。 想做了就去做,也不管将要做的这件事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不想做了就丢开手去理都不理会,更不会管他曾为了这件事付出了什么,付出了多少,这件事本身又距离成功或者某个阶段相差几分。 总而言之,便是一句话。我想要做的,怎么也拦不住,我不想做的,什么也都能丢开。 兴起而来、兴尽而返,就是他们最常见的态度。 老管家便也不再勉强,他领着孟彰等人走向了宅院的大门处。 大门打开时候,孟彰能看见那些停在大门前空地处的、着一身花花绿绿衣裳、描朱饰黄的社火人员眼睛齐齐亮起,鼓声也好、唢呐声也罢,这一刻都带上了无比的喜庆与欢乐。 老管家脸上的笑容当下就自然了。 索性他还记得孟彰这个来自安阳郡城的孟氏小郎君,一面笑,他也一面观察着孟彰的脸色,唯恐看见了什么。 但很快,老管家就放松了许多。 他见到的孟彰小郎君,是个好脾性,能容人的,论理,这小郎君该不会放在心上才是。 社火队中有人又快又急地敲了一阵大鼓,鼓声一浪比一浪高,一重比一重洪混。但毫无疑问,这鼓声中的欣喜、祝愿、感激之意真的让人心情舒畅。 咚咚,咚! 待鼓声停下,那擂鼓的人放下打鼓鼓槌。于是社火队中便只剩下了一阵低沉的鼓声在伴随着其他的乐器为社火队的队员做伴奏。 那擂鼓之人走到近前,大大方方地抱拳和老管家一礼。 孟老,您新年可好? 方才还未曾发觉,当这位擂鼓之人从人群中走出,站到所有人跟前的时候,其风姿着实叫人心情开阔。 也不是那种特别斯文有礼的气质,而是斯文与豪爽并重、认真但又不会拘谨的气度。 这人或许长年长于山野,学识有限,但绝对不是寻常的人物 孟彰看了看这位青年郎君,心里默默点评。 那边厢留守宅院的老管家脸色板正,只剩眼底的笑意流淌。 我新年安好。但我以为,最先该得到各位乡亲拜会的,应该是安阳孟氏一族,而不是我。我 老管家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就记起了旁边的孟彰这一群人,脸色一整,定定看住了站在他们对面的那青年郎君。 那青年郎君连忙笑了笑,从善如流问:孟老,孟家新年可好? 老管家这才心满意足了。 第1173章 第399章 好,孟家很好,我也很好。他说完,从旁边拎出一个贴着倒福红字的竹篮来。 老管家也不说从里头拿出些什么来,而是直接将整一个竹篮都给塞了过去。 那青年郎君被塞了个满怀,只能下意识地抱住竹篮:这,这会不会太多了? 青年郎君几乎没能反应过来,但老管家却不在意。 不多,不多,这个正合适呢!老管家一面说话,一面小心观察着孟彰的脸色,见孟彰始终没有要接话的打算,他便自己将话说完。 今年这社火,还得烦劳你们多上心些,耍得越是热闹越好老管家无比认真地叮嘱道。 自家族中的小郎君今日赶来看社火呢,自然要让他看得高兴才好。 那青年郎君也不是真的傻,他目光往侧旁一瞥,看见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这一大群人的几个陌生郎君,尤其是被簇拥在正中央处的小郎君,心里就想明白了。 老先生放心,他收回目光,跟老管家保证道,我们一定会用心的。 老管家点了点头。 那青年郎君退后两步,又端端正正冲这处孟氏宅院的大门行了一礼。 远远站在另一边厢的那些社火人员,除却此刻擂鼓、吹唢呐、吹笛、敲渔鼓的这些奏曲鼓乐的部分以外,亦都跟随着他们的队长一道,遥遥立定,肃容端正地往这边作礼而拜。 新年大吉,祝愿贵主家阖家平安,子嗣丰茂,修途平顺, 这些人齐声唱响精心准备过的贺词,伴着陡然变得欢快、雀跃的乐音,再有那被引动的欢欣、喜庆的福德祥瑞之气 整一个孟府宅邸内外的晦气、浊气都被洗涤一空。 整个宅邸似乎都变了一番模样。 老管家看着青年郎君以及一众社火队员的眼神不免又更温和了几分。 多劳你了。等贺词唱完,老管家对那为首的青年郎君点头,道谢说。 这位统领一镇社火队员的青年郎君甚为客气地摇头,又说道两句,便来跟老管家告辞。 老管家没看见孟彰有什么表示,便也没有留人,只看着这足称庞大的社火队伍退到长街的拐角处,转入岔道,往下一个人家走去。 他们今日的工作,也才刚刚开始而已。 不过才堪堪转过拐角,就有人从后头急走两步,一下子蹿到最前头,来到那位社火队长的身边。 鼓声、唢呐声、笛声等等,都不能完全压下他传过去的声音。 大哥,方才那孟家 青年郎君脚步一停,头偏了偏,却不是在看说话的那个同伴,而是往他们走出来的那个方向遥遥、遥遥地看过去一眼。 问话的那人当下就将后面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怎么了? 还是社火队长的询问,才让他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大哥,刚刚的孟府,是发生了什么吗? 那社火队长沉默一阵,忽然问道:你刚才可有看见站在孟老先生后头的那些人? 听得这个问题,那人懵了一瞬,直到社火队长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才陡然回神,结结巴巴地问:刚才孟老先生后头还站有人吗? 社火队长一时也是无话,他看向了其他的社火队员。 足有百余人的社火队伍中,还真有七八个人对他点了点头。 还真的有吗?才刚回过神来的人惊恐地问。 这下子,莫说是作为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便是其他的社火队员,也有人无奈地摇头。 我说你也够了,别的且不提,我们这社火,本身也是有祭神、愉神、祛邪的用意的吧?那社火队员没甚好奇地问,你需要这么害怕吗? 那被吓了一跳的社火队员神色嚅嚅,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还是作为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站在他们之间做协调。 总有些事是不能习惯的,只要不是在大事上出错,便不是什么大事,青年郎君笑道,都高兴些,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 社火队伍中的一些人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候,又有一个穿一身大红衣裳的女郎从队伍中走出,几步来到青年郎君的另一边,借着微风将声音送到青年郎君的耳边。 大哥,倘若只是寻常的神灵、阴鬼亦或者修士,你不会是现下这副为难模样。那女郎问,所以,是那些人的身份或者来历有什么问题吗? 身份、来历有问题?那青年郎君当即便摇头,这里是安阳郡,孟府宅邸的人,能有什么问题? 那女郎细看了一下青年郎君的脸色:那 青年郎君的脸色动了动。 于是不等他说话,那女郎竟也想明白了青年郎君的犹豫所在。 大哥你是觉得,那几个人,是从安阳郡郡城中出来的?不是我们镇上的孟氏人?是了,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都没见过他们 那青年郎君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不是全部的。 第1174章 不是全部的?那女郎连带着也都在侧耳倾听的社火队员不由得更仔细了几分。 那青年郎君原本还是想要细说的,但眼看着这一张张兴奋又激动、连浓厚的粉墨都压制不住的面孔,他忽然就收住声音了。 对,我还想到了其他。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还要领着所有人去其他人家拜年呢!快些走! 青年郎君忽然低喝一声,果真率先加快了脚步。 才少顷而已,原本还跟在他侧旁与他并排走着的两个人就已经被他拉下了一个完整的身位。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在拉大。 眼见自家大哥是真的要将他们给落下了,两个人不敢再多问,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这会儿孟昌这些人也正簇拥着孟彰跟在后头走出岔道。 孟彰面上不动,仍是带着笑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倒是孟昌甚为紧张。 他此刻就像是绷紧了的琴弦,心神死死锁定周围环境变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象。 孟彰出声劝道:不必这般紧张,且放轻松些。一直这样紧绷着,反倒更容易出错。 孟昌沉默片刻,开口道:郎主,这个镇上的社火队员,好像已经在猜度我们的身份了 猜便猜吧,这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何况,在自家的镇子里忽然遇见一些面生的人,难道还不准许人家猜测、揣摩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昌为难的也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 郎主,如果那些人猜出了我们的身份呢? 倘若这些人走漏了风声,将孟彰当下的动态给透漏出去,落到有心人手上呢? 倘若倘若那些一直就紧盯着他们家郎主的人真个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对他们家郎主下手呢! 再倘若 孟昌定睛看了孟彰一眼,心下已经拿定了主意。 如果真的出现了一个万一,他必定要将他们家郎主完好送回安阳郡中去! 孟彰看了孟昌眉眼处沉淀的情绪一眼,笑着安抚:且放心,那社火队伍里也有聪明人,他们会做好事情的。 孟昌心头不住翻滚的各种想法陡然一滞。 郎主,你的意思是孟昌问,刚才那支社火队伍中,还有人别有福缘和来历? 孟彰只是笑着回望他。 孟昌抬头看了一眼行走在前方的那一大帮子人,忽然整理了一下衣袖。 诸子百家的人?他问。 孟彰赞许地看着他。 孟昌飞快地笑了一下,下一瞬又将笑容压下。 郎主,或许诸子百家对您多有好意,但他们到底有他们自己的坚持,且性子死犟,不是轻易便能够被动摇的,你 尽管孟昌话没有说完,但他的意思却都已经传达给了孟彰。 我知道的,昌叔你不要担心。 孟彰忽然笑开,对孟昌他们道:今日可是大年初一呢,岁月轮转的新岁头一天,我们也莫要总惦记着那些糟心事了,平白辜负佳节。 孟昌沉默一瞬,回答孟彰道:郎主,我是兵家子。 兵家子,在这个年代里,可是一律被正道贬低为丘八的, 他们这些丘八,不想着打打杀杀、护卫主君,想什么辜负佳节? 也未免太高看他了吧? 孟彰摇摇头,不再理会孟昌,继续跟在社火队伍一直在长街大巷中穿行。 从居住在这一片地界的各家世族、望族宅邸所在,到城镇里的官衙以及一众士官的府邸,再到城镇中最热闹、最气派的商行 孟彰跟着这些社火队员一路走过来,看他们对每一处宅邸的主家拜年,道祝说愿,又看着他们从那些主家中收到拜年的回礼后转道离开。 一张张笑脸被挂起,却不曾有太多的勉强,似乎在这一日,连同身份、地位的差距都被缩减了许多。 主家接受祝愿,给出回礼,客气看着这些庞大的人群接着走向下一家。 孟彰跟了半日,在那些社火队员停下歇息时候,他也带着人收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闲歇。 郎主,孟昌在旁边问他,接下来我们是还要留在这里跟着吗?还是要离开了? 孟彰道:再留一留。 旁边跟出来的孟棕管事几乎是当即就来孟彰面前请示。 郎主,接下来是要如何安排? 孟彰沉吟少顷,道:也不必太过麻烦,我们暂且在孟府宅邸处落脚也就是了,反正今日晚上也是要回安阳郡中的。 孟珏、谢娘子他们也好,孟梧、孟椿这些人也罢,都不会乐意看到他在外头过夜的。 他还是得回家。 孟棕、孟昌等人当即放松了些。 即便他们知道他们家郎主不算任性,他们心底也总还是余留一些担心。 如果他们家郎主玩得兴起,乃至到了夜里都不愿归家,他们才头疼呢。 孟彰正和孟昌、孟棕等人说着话,不远处那停下稍作休整的社火队伍中,有两个人从人群中走出,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第1175章 他们前进的方向无比明确,真就是冲着孟彰他们这几个人来的。 孟彰没有动,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两个正在走过来的人。 孟昌、孟棕等人从孟彰身边离开,让出了空当来。 社火队的青年郎君和女郎来到近前,几乎是一瞥眼就看见了这被让出来的位置。 他们的脸色动了动,少顷才被整理妥当。 小郎君跟在我们身后也有一些时间了,那青年郎君笑着问道,今日这场社火,可还看得高兴? 孟彰笑着点头:很热闹。 那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仔细看他一眼,见他面上缠绕不去的病气,暗下一叹,竟是软和了声音:小郎君可有什么特别想看的,我们给小郎君你安排? 孟彰问:可以吗? 这回都不等青年郎君来说话,他旁边的女郎就笑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们本就是在沿路给乡亲们表演玩乐,女郎说话时候,顺手还收拢了一下宽大的袖袍,然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说道,自然,给镇子里的人家拜年祈福也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呢。 孟彰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笑道:那我想听春歌。 春歌?青年郎君面色有些奇异,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可以。 孟彰高兴地笑了起来。 笑容扬起时候自然流出的笑意驱散了他眉眼间的羸弱病气,看着倒更是清朗疏阔许多。 青年郎君和女郎都被孟彰的情绪所感染,一同笑了起来。 孟彰看他们一眼,不忘叮嘱道:两位可以多表演几回春歌,但也莫要忘了其他的节目才是,能有更多好看的表演,大家才看得高兴的。 青年郎君也不觉得厌烦,很是耐心地点头:多谢提醒。 孟彰高兴地取了两个荷包过来塞过去。 劳烦你们了,也祝愿你们新年大吉,身体康健,福运悠长。 冥冥中,有祥瑞福德之气汇聚而来,投落在青年郎君和女郎头顶虚空,消失不见。 青年郎君和女篮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忽然绷紧,凝神上上下下快速查看着。 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常年都在忙活社火这些事,跟福运、缘法之事多有挂钩,所以即便他们本身的修为还不怎么样,他们也仍旧锁定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所在。 多谢小郎君。两人连忙跟孟彰道谢,更甚至,这两人还从袖袋中摸出些东西来。 孟彰、孟昌等人定睛看过去,却见分别落在两人手里的,赫然是一把上上好的线香、香炉以及一些水果。 孟彰怔了一下,少顷笑了起来。 青年郎君和女郎倒是脸色寻常,他们很是认真地将香炉、牲祭等物什摆正,然后才取了火来燃起线香。 这么一整套动作下来,孟彰手上赫然又多出了些上上品质的香火。 孟彰看了看手上的这些香火,又看看那边厢极为认真的青年郎君和女郎,默然少顷,直接将这些香火收了起来。 扯平了。孟彰说道。 那青年郎君也是点头:扯平了。 在孟彰身后与那青年郎君的身侧,孟昌和那女郎对视了一眼,诡异地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无奈。 孟彰和青年郎君却懒得理会他们。 小郎君可是姓孟?那青年郎君问。 其实与其说他是在问,倒不如说他就是在平淡说出自己的猜测。 孟彰含笑点头:是。 那青年郎君犹豫了一下,最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仍是盯紧了孟彰,问:小郎君可是那位孟氏的麒麟子,孟彰? 孟彰仍是含笑点头,回答他:是我。 青年郎君默然坐在那里,面上没见什么表情变化,表情控制得甚为得当。倒是跟在他身旁的那个女郎没能绷住,惊讶看着孟彰。 果真是叫大哥他猜中了。 果真是安阳孟氏的孟彰! 看着面前的青年郎君和女郎,孟彰笑了。 也不再将话题的主动权给予面前的人,孟彰先道:阁下是小说家一脉的人? 那青年郎君被小说家这三个字刺得回神。 他盯着孟彰看了片刻,忽然卸下所有的防备,也对孟彰笑着回答道:是,我是小说家一脉的人。 想到法脉内部发下的通告,那青年郎君更是直接道:我现下虽然不是在跟大家编说故事,不过,也同样算是在修行。 孟彰眉关一动,心中洞若烛照。 生活、烟火气、万民所愿。 以及寻常黎庶百姓对于故事节奏以及脉络的相关喜好。 这个青年郎君确实是在修行。 青年郎君见他领会,又是笑了一下,才来跟孟彰通报姓名:我名孙宇。 旁边的女郎目光很是自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孙宇便也利索地给孟彰介绍:这是秀家一脉的师妹,程眉程三娘。 孟彰点头,也客气地正式通报了姓名。 孟彰。 早在今日之前,孟彰便得了小说家、秀家这些诸子百家先辈的看顾,如今又跟孙程两人通报了姓名,这会儿三人之间的对话便也就放松了些。 第1176章 孟小郎君,你今日来到这城镇里,可是有什么事情在忙? 大抵怕孟彰误解了他的意思,孙宇当即又补充道:我们没想要打探什么,就是想着,我们一群人在这长宁镇中也还算是有些能力,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呢。 孟彰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来两位可能不会信,我就是过来玩的。 孙宇和程眉还真不怎么相信,但他们又知道,孟彰没有瞒骗他们的必要。 所以 孙宇和程眉两人对视了一眼。 面前这小郎君,他说的是真的? 孟彰笑着看他们,再多的、说服的话却是没有了。 孙宇压下心头升起的失望,只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要玩得开心点了。 他想了想,又问孟彰:小郎君下一程可有去处? 尚未。孟彰摇头。 孙宇本来是想要给孟彰推荐些师兄弟所在位置的,但他听得孟彰只有两个字的简短回答,心神陡然安静下来。 是了,似孟彰这样的小郎君,倘若要出行,行程就应该保密才对,不然谁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陷阱、埋伏在等待。 孙宇没有话说了,孟彰却有。 他抬眼往前方正在休歇的社火队员看了看,又回转目光来看着孙宇:孙郎君很喜欢这长宁镇? 孙宇只一听这话锋,就明白了孟彰平淡话语下掩藏这段一丝危险气息。 长宁镇是我的家乡,他倒也不怕,反而是含笑将自己和长宁镇的渊源娓娓道来,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启蒙。 我自然喜欢长宁镇。 他虽然是小说家一脉的修行者,但他扎根在这长宁镇中,却不是因为小说家对长宁镇乃至对安阳郡有什么谋算,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长宁镇的生民。 他也好,小说家法脉也是,他们都没想要在长宁镇这里搅风搅雨。 这就是孙宇此刻所要告诉孟彰的意思。 孟彰听明白了,他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孙宇才刚刚缓和了脸色,就又听到旁边孟彰的问话:小说家法脉流散四方,似孙郎君你在游学后回归到这处城镇中扎根,细心经营的 你们自家的同门,应该是不少的吧? 孙宇无比确定,接下来他的回答,必将会影响到小说家一脉在孟彰心中的印象。 他暗下叹了一声,面上却又带上了笑意。 这是自然的,孙宇回答道,但我小说家法脉惯来对自家弟子都比较随意,并没有太多的要求。 所以那些同门,不论是回到自己的家乡还是远走其他地方,不论是继续摸索小说家的方向、完成小说家的修行,上头的师长都不会管的。 所以,孙宇暗自道,阁下不必太担心我们小说家会借着这些学生、弟子随意插手和布局。 他才这样想着,抬眼便看见了孟彰的目光离开了他,往程眉那边看去。 孙宇还来不及放松呢,身体就又紧绷起来了。 他能担保他们小说家没有问题,甚至能担保这长宁镇中的程眉没什么问题,却真不能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做什么保证。 哪怕是此刻的程眉,孙宇都不确定自己能够保下来。 那程女郎呢?孟彰笑问,程女郎是秀门一脉的修行者吧? 程眉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是。 第400章 孟彰低头,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黑铁梨木做成的醒木拿在手里。 孙宇看见醒木,先是瞳孔剧烈收缩,随后低低叹了一声。 他站起身,拱手低眉对孟彰一礼。 小说家安阳郡所属弟子孙宇,见过主编。 程眉娘子也是低头,利落叠手拜礼。 秀家一脉红袖手弟子程眉,见过孟彰小郎君。 孟彰将手上的醒木暂且放下,端正还了一礼。 孙宇和程眉娘子连忙侧身躲避。 孟彰抬眼看了看他们,也没勉强,自己坐回去了。 不等孟彰开口,孙宇便先问道:孟彰小郎君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他一面问话,一面用眼睛扫视着又被孟彰拿在手里的那块黑铁梨木所制成的醒木。 别管孟彰是怎么成为他们小说家主编的,主编的身份证明小说家黑铁梨木所成的醒木就在人家手里拿着,小说家内部也曾有相关的通告下发,那人家就是小说家的主编,身份不容质疑。 也所以,平常他们这些小说家的人是怎么礼待上头主编的,面前这位小郎君就得享受怎么样的待遇,任何丁点的怠慢,都是他们这些弟子的失礼。 孙宇脸色不由得更慎重了几分。 孟彰瞥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上的黑铁梨木所制成的小说家醒木,问:我一直以为,你们这些小说家弟子应该会是在瓦舍、酒楼中寻一处干净地界,说书讲古、撰写小说故事? 原是为了这事 孙宇稍稍放松了些,却也半点不慢地回答孟彰的话:平常时候确实是这样的没错,但今日 第1177章 他笑了一下:今日可不是平常时候啊。 孟彰摸了摸手上的黑沉醒木:今日虽是大年初一,但酒楼瓦舍却也是会开业的。 孙宇一点都不慌乱,他甚至还泰然自若地点点头,承认了孟彰的话。 委实一点都不像是中途摸鱼被上头抓个正着的那些人。 孟彰小郎君说得不错,他道,但酒楼瓦舍里这几日的说书人位置争抢得甚为激烈,我只是不愿掺和进去罢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从我成为小说家弟子以来,我都不曾去惦记过。 孟彰抬眼看了看他。 孙宇迎着孟彰的目光笑道:比起这日留在瓦舍酒楼里继续说书道古,我还是更乐意领着一群好友四处游走玩闹,正好也能给这些平常就对我们多有照顾的邻里一些回馈,不是吗? 孟彰就问:但我听说你们这些小说家的弟子时常行走天下各处,热闹也没少凑的吧? 孙宇摇摇头,不是很赞同:小说家采风踏青的事,岂是寻常人所说的凑热闹所能比拟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 孟彰神色不动,只看住了孙宇。 孙宇见得,暗下又是重重叹了一声,很有些发愁。 这位孟氏小郎君能得诸子百家各位先辈青眼看重,果然不是白给的。着实是不好糊弄,比他们家的主编还要更不好糊弄。 又或者说,孟彰他不像他们家主编一样愿意被他们糊弄过去? 这就是小说家弟子出身的主编和非小说家弟子出身的主编的区别? 那他要不要琢磨着将面前这位孟彰小郎君也引入小说家的门户呢? 孙宇心里有无数个想法蹿出,又都被他自己给掐灭了去。 别惦记了。 真要是有那么容易就能将面前这小郎君引入小说家门庭,先前跟这小郎君接触的主编怎么不出手、不成功? 连将自家小说家一脉主编的象征和权限都给送出去的那位先辈都没能成事,说明人家孟彰小郎君多心思就不在他们小说家一脉。 既是这般的情况,又岂是类似他这般的寻常外人随便说道一两句就能改变人家主意的? 孟彰扫了一眼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走神的孙宇,眉头动了动。 难道小说家弟子的思绪,都这样跳跃的吗? 他的视线落向了旁边的程眉身上。 程眉看出他此刻的疑问,板着脸无比严肃地冲他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小说家的弟子的思绪通常都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 孟彰手指摸上了手中黑铁梨木所成的醒木。 孙宇下意识一个激灵,连忙收摄发不知道发散到什么地方去的心神。他甚至还毫无卡顿地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瓦舍酒楼里虽然还有我们小说家的位置,但这些位置总是有限的,而我们小说家一脉的人 孙宇摇了摇头,正色道:一个地方的小说家弟子人数不算太多,但也着实不少,我却是不愿意跟这些同门争抢的。 而除了这些同门以外,我们小说家的弟子通常还喜爱游历天下,这些同门远道而来,倘若有什么难处,我们也得帮些忙不是?所以 所以?孟彰问。 孙宇笑道:所以事实上,每年春节这长宁镇的酒楼瓦舍的说书人位置,其实都已经有主了。我们抢不过来。 似说书讲古这样的事情,人们总是喜爱听新鲜的。似我们这般扎根一地的,总是抢不过那些从外头路过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孙宇也很有些无奈。 孟彰想了想,又问:所以,今年的长宁镇有外来的小说家弟子落脚? 孙宇听着孟彰这语气平淡自然的问话,心头不自觉警醒,只面上不显。 是的。他长叹般应道,似乎也真的有些无奈。 孟彰又问:似这样的事情,往年也有?而且还是年年都有? 孙宇面上更显出了几分无奈:可不是呢么?他们这些人,总是不管不顾,意兴来了就往外跑,跑到哪里算哪里,从来不体会其他人的心情! 孟彰还问:这些外来的小说家弟子来自天下各地? 孙宇苦着脸点头。 孟彰再问:那你们呢?你们也会趁着这些节日往外走吗? 孙宇回答道:当然也有,毕竟要采风才会有灵感的么。 似我这样的,摸了摸自家身上色彩特别鲜艳喜庆的衣裳,又道,想着法子深入黎庶中、和天下黎庶同乐的,也不在少数。 孟彰转眼扫了一圈,看着那些隐在社火队伍中的百家子弟。 那些百家子弟也正不时往孟彰他们这边厢观望,似乎在等待结果。 看出来了。孟彰道。 孙宇和程眉听着孟彰这话风,都不自觉地放松了些。 这孟彰小郎君的态度似乎和软不少了啊 孟氏族中知晓你们的动静吗?孟彰冷不丁又问。 孙宇、程眉两人心脏猛地一跳,少顷才缓和了心神重新看向面前年岁不大的小郎君。 第1178章 知道的。孙宇回答道。 程眉也快速点头。 我们在县衙和安阳孟氏那里都有记载。 孟彰神色不动,眯着眼睛看他们。过得片刻,他才垂落了眼睑,同孙宇、程眉两人道歉:如此,倒是我惊扰各位了。 孙宇、程眉连忙摆手:不会,不会。 孟彰又询问了几个问题,估摸着时间后将人放走了。 在孙宇、程眉两人离开之前,孟彰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木匣子递了过去。 孙宇、程眉看着这个木匣子,不动手。 是谢礼,也是歉礼,两位收下便是了。孟彰说道。 孙宇、程眉两人对视一眼,到底没再推拒,带着木匣子走了。 孟彰看着这两人回到社火队员之中。 孟昌立在孟彰左近,也遥遥看着那两人动作。 诸子百家孟彰偏头,看着侧旁的孟昌问,倘若只有你一个,昌叔,你能发现他们的身份吗? 孟昌脸色凝重,摇头:不能。 孟彰点点头,很是理解。 你是武将,在诸子百家中隶属兵家一脉。而兵家,虽然精通战场杀伐,通晓布局行军,但在识别、侦查身份这方面,确实不那么擅长。 更重要的是 他们小说家也好,秀家和其他子脉也罢,都是出身黎庶又深入黎庶,他们有心在黎庶中隐藏,旁人也没有那么容易将他们给找出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孟彰亲眼见过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对诸子百家的气息很是熟悉,更有诸子百家诸位先贤的青眼看重,想要在人群中发现孙宇、程眉等人的真正身份来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容易。 孟昌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目光扫过前方那一群社火队员的时候,眼底有什么锋锐、狠绝的东西似刀光一般亮起。 没那么容易找出来是真的,可双方倘若真的拼杀起来,这社火队伍中的几个诸子百家弟子尽数联合起来也扛不住他们的一轮冲锋,也是真的。 孟棕和青萝也在旁边,如今听着孟彰和孟昌的这一番对话,心里也各有想法。 他们家小郎君/郎主,对小说家、秀家这些诸子百家弟子的态度 是不是有些奇怪? 明明,他们家小郎君/郎主先前也没有怎么接触过诸子百家的人啊。 孟棕觑着空当,询问道:小郎君,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当然,孟彰笑了起来,还得在这里再细看一会儿才好。 他收拢面上的笑意,问孟棕道:棕管家,你是跟在梧祖身边的老人了,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孟棕抬起视线往孙宇、程眉那些社火队员处看过一眼。 听说过。他回答道,事实上,一直以来县衙和城隍庙都是有人在负责这方面的监控和管理的。 监控和管理? 孟彰眯了眯眼睛,又问道:这是朝廷的要求? 按理说,似这等涉及机要的事情,孟棕是不能随便泄露出去的,但他所以会在今日跟随在孟彰左右,自也是得了孟梧吩咐的。 是以这会儿听得孟彰的问题,孟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头:是。 孟彰面色动了动。 孟棕又回答道:朝廷一直都有这样的要求,但真正在做这些事情的,却也是各处的县官、郡官。 孟彰当即就听明白了孟棕话里真正的意思。 也就是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地方上对于诸子百家子弟的监控和管理,其实已经落到各处地方官员手里了,朝廷中枢那边或许会有相应的汇总,但是 这些汇总资料的真实性、完整性、时效性等等,却都要打上一个问号。 孟彰了然点头,目光又看向了前方孙宇、程眉等人。 那边厢孙宇、程眉这一群社火队员停歇片刻,便又开始收拾行当,继续沿着长街开始游走。 鼓声、唢呐、笛声齐作,铃铛、鱼板、脚步声应和,在搭配上社火队员高昂的兴致和面上喜庆的妆容笑意,似乎整个天地都不同了。 孟彰笑着站起身:走吧,我们也跟过去。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也快速跟上。 孟彰跟着这些社火队员走了大半个西城,在孙宇、程眉这些社火队员走入东城的时候,他却是停下了脚步。 孟昌、孟棕、青萝等人不敢询问,只陪着孟彰在道路上默然站立。 孟彰往前张望,但最后也还是没有跟上孙宇、程眉这一行人,而是径自转了个方向。 那是相对来说更为贫贱的南城方向。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控制不住,面上脸色都有了些变化。 孟彰脚步不停,仍似先前时候那般轻快。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不敢离孟彰太远,连忙跟了上去,但眉眼、动作间,却又更谨慎了。 仅仅是走出一小段距离,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已经调整了方位,将孟彰仔细护住。 孟彰也没有阻拦。 他的心神更多都分落到周围的环境和生活在其中的人身上。 南城和孟彰方才走过的西城大不相同。西城的大院高宅众多,一行行、一列列的,整齐又各有特色,而南城这边 第1179章 脏乱的环境、简单搭建起来的木屋草舍和狭窄错乱的拐道,和先前孟彰缩减的大院高宅简直不像是存在于同一个城镇一样。 唯一相似的,大概就是安静、不见人影这一点了。 但孟彰也知道,方才西城的安静、不见人影,只是因为那里的大院、高宅更接近是空置,它们的主人家不在此处,负责照看宅院的都是家仆奴婢。 家仆和奴婢 即便是在大年初一这样的日子,家仆和奴婢也同样不清闲。 起码不能随意走动。 而南城这里 孟彰循着声音偏头,正正巧看见一个佝偻着身体不停哆嗦的人飞快地从狭窄低矮的厨房中奔出,几个蹿步跑回草舍里去。 大年初一的日子,那人穿的还是单衣。尽管套了几层,但那些单衣样式不一,显然也不是一个人所有。 孟彰停下了脚步,定定望着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却没注意到孟彰。 也是,对于只穿着几层单衣的他来说,这天气还是太过寒冷了。保暖尚且来不及,又哪里来的精神留心其他? 娘子,柴火来了,快快快,快烧起来 你又跑出去了,这么冷,快进被窝! 嘶,不,不用了,我现在这火炉边坐坐,孩子他们还在被窝里呢,我进去了,没得冷着他们 那快来喝口热水 等下再将鱼尾热起来,大家伙正好都喝一口鱼汤,这天气太冷了,可不能让人冷坏了 我性的的,你放心。 孟彰沉默着,也不叫人,自己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木匣子往前一抛。 青萝看着那个安安稳稳落在草舍门槛前的木匣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年前孟彰会吩咐她们另行准备这些木匣子了。 这些木匣子的材质只是寻常,拿出去卖了或许能值几个钱,但绝对不会昂贵到给人惹祸。 而木匣子里的东西 青萝暗下叹了一声。 也不过是些麻布制成的衣裳,没什么版型,谁都能穿,但也只能蔽体,只能保住身体的一点温度,不至于因寒冷彻底丢失一条性命。 再有就是三两银子和一些粮食。 不会贵重到惹眼,但也能支撑一户人家渡过这段时间。 真就是寻常的年礼,就连他们这些孟氏家仆拜年走亲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寒碜的。但就是这样寻常的年礼,对于南城这样的人家来说,却是救命一样的东西。 青萝这样想着,也是抬手扬袖,将一个材质寻常的荷包送了过去。 荷包落在木匣子旁边的同时,又有几个红包落下。 这些红包自也是来自孟昌、孟棕等人。 开玩笑,孟彰这个小郎君/郎主都送出了拜年的年礼,他们又怎么能什么表示都没有? 孟昌、孟棕送出红包以后,目光悄然一碰,又都无声收回。 诚然,他们是不像青萝一样知道孟彰事先准备了年礼,但他们知道孟彰。 他他们家小郎君/郎主绝对不可能只是出来走走而已。他必然有他想要做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没有做好准备? 旁的不说,小额数量的红包是不缺的。 即便走遍安阳郡周边所有的城镇、村落,也不会缺。 孟昌、孟棕胸膛微挺,站得笔直,很有些骄傲。 孟彰目光扫过,也是好笑。 他摇摇头,继续沿着狭窄得仅能容两人并肩行过的巷道往前走。 走吧。 孟昌、孟棕、青萝等人连忙跟上。 南城是真的安静。 哪怕这里凌乱搭建的木屋草舍数量庞大,哪怕这些木屋草舍也都住满了人,也仍旧安静得很。 即便到了饭时,也只有零星的碰撞响起,没什么更大的动静。 倘若说青萝他们开始还不明白,那么待到他们跟着孟彰走过了一户又一户人家,他们就都明白了。 天太冷,家中粮食不够,自然是能缩在被子里就是缩在被子里,自然是能睡过去便睡过去的。 他们家的保暖衣裳 就只有单衣。 顶多是在单衣里再填些草絮,棉衣是绝对没有的,这个时代还没有棉花。冬日里能做保暖用的,都是皮毛制成的衣裳。 不论是兔毛、鼠毛,总是皮毛衣裳,更不是住在南、北城这些贫贱人家所能够肖想的。 孟彰踩着凝霜,走过一家又一家,看他们昏睡,看他们蜷缩,看他们哆嗦,看他们挤成一团喝着平日里不会舍得的肉汤。 是啊,今日是大年初一呢。 再怎么节省,也不能在大年初一节省不是?谁知道在这一日俭省了,会不会将一年里可能会有的好福气都给俭省过去了呢?! 他们不敢去赌这个可能。 这其实还算是好的了,不好的 孟彰也看到有人已经睡过去了。 他们的魂体从僵硬的身体中飘出,循着新成的彼岸花的呼唤,混混荡荡往黄泉路而去。 每每撞上这种情况,孟彰就会另取出一个木匣子来。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青萝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第1180章 这一种木匣子里头,虽然也装的是衣、食、银钱这些年礼,但比之早先的那种木匣子,这种木匣子里头其实还多了一些东西。 譬如线香,譬如加重一些的银钱。 每到这个时候,青萝送出去荷包也会换一个式样。 而除了负责为孟彰料理这些杂事的青萝早有准备以外,孟昌、孟棕等人也都会沉默着多送出一个红包。 是的,他们不似青萝,能从孟彰的准备中读取到足够多的信息,但这不代表他们会什么都不做。 银钱,在这个时候总是会派得上用场。 待孟彰在南城中转过一圈,重新在南城入口处站定的时候,就连孟昌、孟棕和青萝这些人也都无声沉默。 只这一日,只这一处长宁镇的南城,因寒冻而死去黎庶,已有数十人。 这数十人的亡去,不会在县衙那里留下多少痕迹,甚至不会在他们的亲眷处有什么触动。 生命,在这里消亡得总是太过轻易了。就连现下南城里还活着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活过这一个冬天 孟昌乃是沙场征战杀伐的校尉,原是见惯了生死,纵是敌血溅面,他也不曾当做一回事,随手一抹便能再抄起长槊杀敌。 敌人的血肉也好,自家部属的白骨也罢,都堆砌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他原不该有任何的动容。 但是,沙场杀伐和眼看着贫民在寒冻、饥饿中断去生息,总是不一样的。 很不一样 孟彰没有回头,抬起脚步就往前走。 走吧。 他越过了南北区域无形的界线,走入了同样贫贱的北区城镇地界。 孟昌停在原地,猛地抬起眼看着孟彰的方向。在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一道背影。 那背影身形单薄也瘦小,更隐隐可见病气缠绵 第401章 也只有这样的小郎君,才会领着他们走入这些平时被他们忽视的地方。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连忙追上去,生怕被孟彰落下。 孟彰并未回头,径直一路往前。 太阳慢慢升起,天地各处的凝霜似乎也在消解,可这气温却没有升高,反而还更低了些。那寒气就像是从人的骨头缝里吹出来一样,刺得人直哆嗦。 孟彰等人都是阴灵,又有修为在身,这些寒气、冷气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妨碍,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却着实是太煎熬了。 能坚持下来的,血肉里还有暖气;不能坚持下来的,也就被冻得梆硬。 孟彰照例送出年礼,在巷头处的屋檐下默然站了片刻。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陪着他站。 但孟彰也没有站太久,他很快就转身,想要带着人回那座孟府宅邸。 小郎君这便要走了么?不进来坐一坐? 一个声音忽然在孟彰身后响起。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先是一惊,旋即将孟彰团团护住。 孟昌拦在最前头,长槊紧握;孟棕堵在孟昌身后,时刻准备着顶上孟昌可能暴露出来的空当;青萝则挡在孟彰近前,手持绸带,准备拦截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而除了他们三人外的其他人,也各有动作,配合着孟昌、孟棕和青萝三人将孟彰护得越发的严实。 反倒是孟彰自己更放松些。 他转过身来抬眼往前方看去。 距离孟彰五丈外的位置,正有一位老妪手提竹篮,含笑看着他们。 孟彰看了看那位老妪,又看看仍旧警惕、没有丝毫放松的孟昌等人,到底不曾从孟昌等人构建的防护中走出,就在原地远远看着老妪。 婆婆是在叫我?他问。 老妪含笑点头。 孟彰便回答道:我出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族中长辈该是要担心了。何况,这长宁镇的南北两处地界我都已经走过一回了,自然该要离开。 顿了顿,孟彰又道:我还想多走几个地方看看呢,不好继续待在这里。 这样啊,老妪点点头,没有太纠结于孟彰的这些说法,那还真是可惜,我还想着既然小郎君来拜年,我这个做主家的,总得多留小郎君坐一坐呢。 做主家的? 倘若孟彰没有记错的话,这长宁镇隶属安阳郡,又很是靠近安阳郡郡城的吧?如果这长宁镇有主家,这主家也该是他们安阳孟氏才对。 哪里来的这样一位主家? 缘何连他也不知道这长宁镇忽然就多出如此一位主家来了? 孟彰的目光无声无息地扫过孟棕。 孟棕也正在皱眉。 他上下打量着对面那位老妪,眉头皱得死紧。 孟彰就更明白了。 孟棕是孟梧的大管家,作为孟梧这位安阳孟氏真正栋梁之一兼安阳郡郡城隍的心腹,倘若安阳郡这长宁镇真的换了个主家,他没道理不知道,更没有道理不上报。 可事实就是,非但孟棕自己不知道这个老妪,就连安阳孟氏以及郡城隍的耳目都没有将此事上报! 纷乱的思绪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孟彰面上却不显,仍自看定老妪,客气问:婆婆打哪儿来的?我好像没有见过您? 那老妪呵呵一笑,说道:我是从南边儿来的,来这里也有近百年了,小郎君惯常少有出门的时候吧?那你当然没见过我啊。 第1181章 我先前一直病着,确实很少出门,孟彰先是点头,随后才又道,看我在家中烦闷时候,也总会叫人来说话,可我 他摇了摇头,似是觉得烦恼地皱了皱眉头:我也没听过人提起婆婆您啊。 老妪仍是不甚在意,近乎随口应答般道:老婆子我一个俗人,没什么响亮名头,又没做下什么大事,又怎么会有人在小郎君面前特意提起我? 小郎君你没听说过我才是理所应当的,老妪将话题兜了回来,又跟孟彰道,倘若小郎君真这样好奇,不若到我家里去坐坐?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的脸色同时紧绷,一错不错地死盯着对面的老妪,生怕这位神秘异常的老妪会不管不顾直接对孟彰出手。 这已然是面前老妪第二次邀请孟彰去她家了。 孟彰在侧,而对面那位又甚为神秘,他们不得不多几个心眼。 倘若,他们说是倘若,面前这位老妪的真正目的不是其他,而正是孟彰本人呢? 孟彰,他们的郎主/小郎君,会因为拒绝这个提议而触怒了面前的老妪吗? 老妪扫了一眼警惕至极的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目光只落在孟彰面上。 小郎君要来吗? 孟彰定睛看她一眼,半饷,笑了起来。 孟彰的笑容相当有感染力,便连对面的老妪也跟着加深了几分笑意。 婆婆邀请,小子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眼下小子还有事情想要做,怕是要辜负婆婆好意了。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心下骤然一紧,那神经一突一突的,险些让他们以为自己那早已停止跳动的脏器又一次活过来了。 是这样啊老妪看着孟彰,像是知道了什么,悠悠地叹了一声后,问孟彰道,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她这样问话,目光却是打从她站出来那一刻开始,头一次离开孟彰。 她回过头去了,看着那些发现了木匣子与荷包的贫贱人家。 她看着他们冻得发青的笑,眼神很有些复杂。 有意义吗?她回过头来重新看着孟彰的时候,又问了孟彰一句。 当然有。孟彰回答道。 哪怕我将年礼送到的前一刻,才有人刚刚因为冻饿病苦在今日离去,也是有的。 老妪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凝望着孟彰的眼,又看看他尚且带着稚气的身体与面孔,叹了一声:总是辩不过你这样的犟倔孩子。 孟彰笑,也不为自己分辩。 罢了,她老妪说,你既是有事要忙,那婆子我也就不留你了。 她手臂上挎着的竹篮被卸了下来,直直向孟彰的方向递出。 你唤我一声婆婆,又送了年礼过来,我自然也不会让你吃亏。她说,这是方才的回礼,你且带了走吧。 孟彰定睛看着那个竹篮子,有些犹豫。 老妪眯了眯眼睛,脸色似乎有些阴沉:可是瞧不起婆子我? 孟彰也不着急,摇头道:小子不敢,小子方才只是在想 是不是小子偏了婆婆的好东西了。 老妪哼笑一声,面上脸色倒是没有那么难看了。 不过是一些小玩意,说什么偏不偏的?老妪又道,你家家底也不薄,并不就差了婆子的这点东西,且拿着就是了。 孟彰笑了笑,迈开脚步就要往前走。 青萝不太放心,但还是让开了位置,叫孟彰从她这边走了出去,不过她很快又跟上了孟彰的脚步,小心谨慎地防备着左右。 老妪见青萝、孟棕、孟昌等尽是稍有异动便要冲上来将孟彰给抢回去的样子,轻轻哼了一声。 得了,你不用过来了,直接将东西拿过去就成了。她道,又低声嘀咕,别弄得像是婆子我要将你骗出来吃了一样的。 她抬手一拂,那个竹篮直接出现在孟彰的身前。 孟彰依言停下脚步,冲着老妪笑了笑,抬手接住了那个竹篮。 竹篮子用一块赤红的粗布盖着,看不出里面到底放着些什么东西。 孟彰扫了一眼,抬手就要去打开盖布。 青萝的脚动了动,到底没有过来帮孟彰打开。 孟彰收回目光,手略一用力,那盖布便被打了开来。 竹篮子空荡荡的,只底部躺了一个那草干扎成的小人。 小人面目上五官模糊,看不出具体的皮相,但即便是这样一个看似制作粗疏的草干小人,孟彰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份深藏的狠戾。 孟彰定睛看了那个草干小人一眼,抬起视线去看对面的老妪。 老妪扯着嘴角冲他笑:婆子我没什么本事,就只这一点小手艺还算过得去,你要不喜欢,我给你想办法换一个? 不,不用,孟彰摇头,伸手将草干小人从竹篮里取出来,这个就很好。 孟彰仔细打量了这个草干小人半饷,又问对面的老妪道:婆婆,这个草人,有多厉害? 不过是一个草人罢了,哪儿有什么厉害手段。只一点,老妪的口风甚为平淡,真要是有气机被送入这小人里,除非是炼虚合道中证道巅峰的大真人,否则 第1182章 老妪哼哼了两声,便不多说了。 可即便如此,在场所有人还是听明白了老妪的意思。 如果面前这老妪没有特意夸大的话,那么一旦被草干小人采摄了气机,他除非是炼虚合道层次中最巅峰的那个修为,否则必是凶多吉少。 孟彰想了想,握着草干小人向老妪请教道:婆婆,如果我将一个人的气机送进去之后又想要将人救回来呢,可有什么法子补救? 老妪似乎是叹了一声,但孟彰定睛看去过,却只看见老妪仍然带笑的眼。 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老妪道,到时候你且将小人身上出现的红绳给烧去,自然也就没事了。 孟彰拿着草干小人仔细看了又看:红绳? 哪里来的红绳?这草干小人身上没有红绳啊。 老妪很耐心地给孟彰解释:现下当然是没有的,但等你将一道气机送入去的时候,红绳自然就出现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也不用担心随便什么人来将这小人的红绳烧去。那红绳在气机送入顷刻出现,随后就会隐去。到时,就只有它的主人能够找出红绳来的。 孟彰又低头打量了手上的草干小人半饷,问道:倘若这草干小人落到旁人手里呢?如果红绳可以被随意烧去的话,那这草干小人是不是也很容易就能毁去? 不,老妪得意地道,恰恰相反,真有人想要打这个主意的话,那他会知道什么叫做火烧不去、水浸不烂。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听了这么一场,看着孟彰手中那草干小人都很有些艳羡。 好东西。 绝对的好东西! 艳羡归艳羡,真个要孟昌、孟棕和青萝他们去惦记孟彰手里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 自来,只有他们这些做下属、做奴仆的想着将好东西上供自家主君的,又怎么会有做下属、做奴仆的心心念念去惦记郎主手里的东西? 小郎君不喜欢这孩子?老妪问。 孟彰拿着这个草干小人,沉默片刻,将它用新的木匣子收了起来:不是,只是觉得 小子好像受之有愧。 他不过就是送出去一份普通的年礼而已,便得了这么一份回礼,怎么看都是他赚大了 老妪哼笑一声:既给了你,你拿着便是了,值当你这样耿耿于怀。 这东西就是我自个儿做的,也没花费什么。 说罢,老妪深深看他一眼,问:接下来,你还要去其他地方拜年? 孟彰点头:小子是还有这个意思。 老妪沉默少顷,忽然说道:既然是送年礼,那便好好送。 这似是提点又似是警告的话,很轻易就在其他人心头搅起一片片阴霾。 孟彰却只平和笑道:小子省得的。 老妪深深看他一眼,又看向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身上。 婆子也收了你们几位的年礼,自也该送还回礼。 那个竹篮子甚至都没有回到她那边去,便直接飞向了孟昌。 孟昌回身看着孟彰。 孟彰冲他点头。 他这才伸手掀开竹篮子上的盖布,却是从里头拿出一件衣裳来。 你是领兵的部将,时常要在沙场上征战,这件法衣防御不错,总是能给你几分便利,你可喜欢? 孟昌摸了摸衣裳的纹理,又看了看孟彰一眼。 孟彰仍是点头。 某多谢婆婆。他拱手冲对面的老妪一礼,客气道谢。 老妪随意点头,又将竹篮子挪到了孟棕的面前。 待最后一人从竹篮子里拿走老妪给予的回礼以后,竹篮子又飞回到老妪面前,被她轻轻巧巧挎进臂间。 孟彰又跟老妪拱手一礼,与她告辞。 老妪含笑点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群人离去。直到孟彰他们走远了,老妪才转身,重新走入那一片木屋草舍里。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心里有许多疑问,但他们不敢问,就是硬憋着,直到回到了孟府宅邸,确认不会有什么人能够在悄无声息间听到他们的谈话,才一眼一眼地看向孟彰。 这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看得孟彰很有些乐呵。 在走上马车前,他终于回过身来,迎上巴巴望着他的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的视线。 怎么了,有话要问?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齐齐将目光看向孟昌。 孟昌是孟彰那一众部曲的将官,为孟彰掌兵,比起孟棕和青萝等人来,孟昌在孟彰这里的身份更类似于客卿和臣属。 似今日这等的事情,自然该是孟昌来问会更好的啊。 孟昌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推拒,反倒还更往孟彰这边迈出一步。 郎主,那婆婆的事情,真就这样放任了? 孟彰好笑,他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郎主是说孟昌好像有些了解了,又好像没有。 孟彰便问他:那位婆婆好像已经在长宁镇北街那里住了好些年了,但是在今日以前,你们有听谁说起过这样的一个人吗? 第1183章 孟昌看向了孟棕和青萝。 相比起他这个专注于带兵、领兵的校尉来,孟棕和青萝应该更清楚这边的动静才对。 青萝也看向了孟棕。 孟棕郑重摇头:没有。 郎主那边也好,安阳孟氏这里也好,都没有听说过相关的动静。 孟昌的目光回到孟彰面上时,孟彰只对他笑,问他:昌将军,你想到了么? 孟昌点了点头。 他叹道:不论其中有什么前情,起码这位婆婆待在长宁镇,是真的想要平静生活的,她并不想生事。 她原本,大抵没有将安阳孟氏放在心上,所以孟昌的话语停住了。 孟棕帮着孟昌将话补完。 那婆婆没将安阳孟氏放在心上,所以这长宁镇即便距离安阳郡很近,她也是想来就来,想隐居就隐居,直将这一处地界都当做她自家的,称自家做主人家。 所以即便孟彰在阴世天地声名迭起,大有一飞冲天之势,她也没想要挪窝儿。 盖因孟彰是孟彰,安阳孟氏是安阳孟氏。孟彰可以冲天而起,众所披靡,但安阳孟氏却只能步步壮大,层层跃进。 孟彰或许在未来可以荫蔽这个家族,引着他们往更高处走,但安阳孟氏到底还需要成长,到底也还距离巅峰有着相当相当的距离。 孟昌想到这里,看了孟棕一眼。 孟棕面上不见任何异色。 安阳孟氏细算来其实也只是寻常的地方望族,确实也没甚本事要叫似方才那位老妪一样的大修客气。 孟昌又问孟彰道:那我们便什么都不做了么? 孟彰笑着反问:似这样的事情,不该去问阳世天地里的孟氏族长的吗? 这里是阳世天地。阳世天地的事情,他们这些阴灵怎么好随便插手?何况,就算真的要由阴灵来插手,不是也还有梧祖和椿祖两位扛在前头吗? 孟昌一阵沉默。 孟彰道:不该我们管的事情,我们也不瞎拿主意,只将事情上报过去就是。 孟彰的目光落在了孟棕的面上。 孟棕默然拱手一礼。 孟彰团团看了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一眼,问道:可还有其他的问题? 孟昌大抵已经琢磨过了,这会儿听得孟彰问话,他便当即向孟彰请示:郎主,接下来你还要出行,我们是不是应该多带些人? 多带了人,到时候若再忽然冒出似方才那位老妪一样的人,他们至少可以给自家郎主多争取些时间不是? 听他们家郎主先前的口风,再看看今日的情况,很显然接下来类似今日这样的事情,自家郎主也未必就不会再碰上。 倘若真叫自家郎主再碰上一个 对方要是不带恶意,愿意跟他们安阳孟氏和睦友好相处的,那自然是千好万好。可对方如果不怀好意,那事情怕就不好了。 孟彰不禁有些好笑。 昌将军你是觉得,我们多带些人就能拦住似先前那位婆婆一样的人? 孟昌一时哑口无言。 孟彰笑着摇头:那便是了。 走吧。孟彰率先上了马车。 且放心,小郎君的声音随着风荡了过去,想要我的性命,可没有那么容易。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先是愣了愣,随后也都反应过来。 是了,他们家郎主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身上自然便有一份来自安阳孟氏大修的关照与看顾。 说不得这个时候,安阳郡里的那些大修就一直在盯着他们家郎主呢。 更何况传闻中,他们家郎主和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神尊多有渊源,那些阴神神尊此时或许也在看着他们家郎主。 所以莫看他们家郎主年岁不大,但真敢招惹他们家郎主,直接将手伸到他们家郎主这里来的,却没有几个。 孟昌这样想着,既是放心又很是沉闷。 丁墨丁幕僚在旁边看得清楚。待回到安阳郡中,避了人,丁墨直接询问孟昌道:郎主,你在烦恼什么? 孟昌静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一众部曲很是无用? 丁墨这下终于明白孟昌的心结在哪里了。 可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帮助孟昌化解这样的心结。 我等乃是郎主座下部曲,是他的武将兵丁,理应拱卫主君座前,但我们 孟昌脸色发苦:但我们压根就是一个摆设! 丁墨无言,好一会儿后才道:那郎主你便要在这里自怨自艾、自苦自薄了吗? 孟昌怔了片刻,用力摇头。 丁墨肃容敛袖,向着孟昌深深一拜:请郎主将自己所思所想落到实处,莫要叫它轻忽飘渺。 孟昌站起身来,将丁墨扶起。 我会的。 孟昌这边的事情容易解决,孟棕这边却比较棘手。 不过初初回到安阳郡中,孟棕将孟彰送到孟梧那边厢去后,便直接退下去,将自己埋在一堆堆的文书档案之中。 孟梧看了看孟棕消失的身影,问道:他这是受刺激了? 第1184章 第402章 孟彰神色微动,一时没有接上话。 孟梧发现,当即便收敛了表情,看定孟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孟彰原就想要将事情跟孟梧细说的,这会儿叫孟梧这么一问,他也就不再迟疑,将今日里遇到的那位老妪的事情都跟孟梧说道了一遍。 孟梧的脸色也很是凝重。 那位大修给你的年礼如今还在你身上吗?他问。 在。孟彰应了一声,将一个木匣子从袖袋里摸了出来,双手递送到孟梧面前。 孟梧将木匣子接了过去。 孟彰多看了孟梧的手一眼。那只拿着木匣子的手正泛着一层水亮的玉色光泽。 竟是这般的谨慎?孟彰既觉得意外又不觉得意外,更多的却是认同和警惕。 连孟梧这等境界的大修,在接触到来历不明的未知之物时候,也是如此小心,始终保持警惕。他呢? 他如今也只是一个炼气入神阶段养神境界的小修士,他有什么仰仗能大大咧咧地待人处事? 还是得谨慎啊。 孟彰这样感叹着,也看着孟梧用另一只同样泛着玉色光泽的手将木匣子打开,露出里面五官模糊的草干小人。 孟梧定睛打量了木匣子里的小人半饷,到底没敢伸手去接触那个草干小人。 孟彰观察着他的脸色,又小心打量了几回那草干小人,才问道:高祖,可是这小人有什么不妥? 孟梧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对于我来说,是很凶险不错,但你不是。 孟彰很自然地在面上挂起了惊容:那高祖你 孟梧摇头,说:你不必担心我。我没事。 他引着孟彰的目光去看他仍自泛着光泽的手,教导孟彰。 你看,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触碰到这个咒物。而我周身的气机 孟梧将手中的草干小人往孟彰的方向挪了挪,让孟彰将这个草干小人看得更清晰一些。 你是它的主人。你现在可有在他身上察觉到属于我的气机? 孟彰果真仔细查看草干小人的情况,很快放松地摇头:没有。 这草干小人身上,还没有摄入任何人的气机。 这不就是了?孟梧先是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重新将锻肃凝重展现出来,往后阿彰你得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查看什么东西的时候,千万注意收摄自己的东西,莫要让人抓住了破绽,否则可能会出大问题。 孟彰认真地点头。 孟梧将草干小人里里外外检查过,才将它重新还给孟彰。 孟彰小心地将草干小人接了过来,重新放回木匣子里。 它真的可以用吗?孟彰问。 孟梧点头:可以用,不过 孟梧斟酌着用词,将情况跟孟彰分说得更明白。 阿彰,你该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够做成的。尤其是似这等厉害的东西。孟梧道,这小人阿彰你可以正常使用,但在使用的同时,你也同样要支付代价。 孟彰不惊不颤,问孟梧道:高祖可知道孙儿想催动这草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孟梧叹了口气:功德、气数,乃至是寿元等等一类的东西。 孟梧扫了一眼孟彰手中那个木匣子,又道:你对付的那个人修为、境界越是了得,你动用这草干小人时候需要支付的功德、气数等等东西就越是庞大。 孟彰不觉得有什么,他甚至点头道:正该是这个道理。 也只有这样的使用条件,孟彰才敢用这个草干小人。 这天底下,不怕支付代价,就怕不需要支付代价。 不然,什么时候被这草干小人坑害了恐怕都不会知道。 高祖,孟彰将木匣子收起的时候,郑重地唤了孟梧一声,然后问,高祖,你知道那位婆婆的根底吗? 孟梧摇头,面色更显凝重: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物,但是 他的视线落在孟彰藏着木匣子的袖袋处。 似这样的手段着实可怕。而且,倘若不是她自己站出来,只怕我孟氏到最后都不会知道在安阳郡侧旁的长宁镇里,还藏着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孟彰没有说话。 他能理解孟梧的打击。 原本以为安阳郡真就是孟氏的地盘,认为安阳郡的一切都在他们孟氏的掌握之中,谁成想,真就有一尊恐怖人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生活着! 这如何不让孟梧觉得挫败? 但孟彰理解归理解,却也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劝解。他索性就保持了沉默,等孟梧自己缓和心情。 孟梧也不是那种会放任自己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人。 他很快收拾情绪,对孟彰道: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大修对阿彰你、对我们孟氏都没什么恶意,否则,只怕阿彰你这趟出去就凶险了。 不行,孟梧看他,接下来你不能再在外头走动了,就跟在我身边吧,哪儿都别去。 第1185章 纵然早就有了相关的心理准备,但等到孟彰真听见孟梧这话的时候,孟彰还是有些急:高祖,你也说她对我、对我孟氏没有什么恶意,我应该可以 孟梧都不等他将话说完,直接就摇头:不行。 孟彰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孟梧却道:这次算侥幸,但下一次呢?下一次谁能保证你遇上的都是似这样对你、对我们孟氏还有些好感的大修? 如果真叫你撞见了那些心黑手黑的家伙,你待要怎么办?孟梧问,你难道要将自己送上门去吗?! 孟彰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道:但谁又能保证,在这安阳郡中,再不会有似那婆婆一样的人物了呢? 孟梧一时无话。 孟彰又道:我孟氏,真的已经将安阳郡收拢在我们手里了吗?我孟氏,真的能冠以安阳的头衔吗? 孟梧沉默半饷,缓缓道:我会再遣人往各处走一趟。但不会是你。 孟梧抬眼,看定了孟彰:不能是你,阿彰。 孟彰就是他们安阳孟氏的未来。就算整个安阳孟氏都被折腾散架了,只要孟彰还在,只要孟彰还能够成长,他们安阳孟氏就还有未来,就还有希望。 所以,不能是孟彰。 孟彰默然良久,最后也只能确认似地问:高祖,我孟氏真的会叫人整个安阳郡都行走过一遍吗? 孟梧郑重地、像是在和孟彰做保证一样道:会。 他们孟氏既然有意要清点整个安阳郡,那自然是安阳郡各处都会走上一趟。没得留下一处或者几处地界的道理。 孟彰又问:负责去行走安阳郡各地的那些人,态度都会温和客气? 孟梧又道:会。 有孟彰今日的遭遇在前,那些负责行走安阳郡各处的人也不会不态度温和客气。 谁知道在哪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哪个看似寻常普通的小人物,会是个伸伸手指头就能够将人压死的恐怖人物呢? 但凡那些人还想要活命,他们就该知道什么样的待人处事态度才是最好的。 孟彰再问:贸然上门去打扰,可会有年礼赠予主家? 孟梧仍是点头,回答道:会。 新年初始,素未平生的陌生人找上门去,怎么能没有拜年的年礼? 再者说,如果真叫他们遇上了似今日孟彰所见那老妪一样的人物,有这份客气的年礼在前,也算是先跟人表明了他们孟氏的态度。这份年礼,当然也该有。 反正这些年礼对寻常人家来说很是丰富,但于他们自家而言却不过是些杂物罢了,纵然人数庞大又如何,他们安阳孟氏拿得出来。 最最重要的是,即便撇开了这上头的种种利弊权衡不提,只这样一份年礼送赠出去以后会收获的人心,就足够抵得上他们支出的那点子东西了。 可以说,他们孟氏这一趟虽然有些突兀又无趣,但对于他们孟氏而言,却是怎么看怎么赚大了。 孟梧想到这里,对孟彰笑道:你且放心,阿彰,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孟彰也只能点头。 烦劳高祖费心了。孟彰说道。 孟梧笑着摇头,对孟彰道:行了,你今日也跑了一天了,回去好好歇着吧,这之后的事情,等我与大兄和族中商量过再说。 孟彰起身一礼,果真退出了营帐中,往他自己落脚的地方去。 孟梧看着孟彰离去的背影,一时笑,一时摇头,面色变化尤为频繁。 也就是眼下营帐里除了他自己以外再没有旁的人了,否则只这般变脸的情状,就该吓着人了。 孟彰才刚离开孟梧这边的营帐没多久,孟椿就过来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孟椿大跨步从外间走进来,问。 孟梧单手相迎,引着孟椿在他对面的座席处坐下。 情况就是你先前听说过的那样。孟梧不着急,脸色平淡地回答道。 孟椿的眉头当即重重挤在一处:所以事情是真的,阿彰真在长宁镇那里碰见了一个手段诡谲的大修? 是这样没错。孟梧点点头,也没详细询问孟椿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孟彰今日出行,明面上看起来似是只有他自己的部曲在暗处护持,但实际上,不独独是孟梧,就连孟椿和孟氏其他族老也都遣了人暗下照看。 想要知道今日里孟彰发生的事情,对于孟梧、孟椿和孟氏各位族老来说,还真没有那么难。 起码不需要去想尽办法撬开孟彰那些部曲、身边近侍的嘴。 孟椿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孟梧看了孟彰渐渐走远的身影。 孟安、孟阳那些同样早早夭亡的小郎君小女郎也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就正拦了孟彰,哟啊和孟彰叙话。 就按着今日里阿彰的做法来。孟梧道,阿彰已经为我们示范过一次了,我觉得这样的做法很不错,实在用不着过多折腾。 大兄你觉得呢?孟梧问道。 是这样的道理。孟椿沉默许久,才回答道。 孟梧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第1186章 倒是孟椿自己先开口了:那关于往各处地界散发年礼这件事,阿梧你觉得该由谁来接手比较好呢? 孟梧只定睛看他。孟椿含笑迎上孟梧的视线,完全不见心虚模样。 反倒是孟梧自己沉默了须臾。 是了,孟椿是为了安阳孟氏一族在跟他争取各支系的利益,他有什么心虚的? 孟梧闭了闭眼,说道:我觉得不必争,就近就很合适。 反正一整个安阳郡地界都要这样走一趟,哪处都不会落下,又何须要叫他们去争? 孟椿笑着点头:这个主意好。我觉得这个就很不错。 孟梧提醒道:但是大兄,这些即将代表我孟氏上门派送年礼的族人,在性情、品格方面还是得要好好挑选一下。否则 他没有将话说完,但孟椿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连连点头,说道:阿梧你说得在理,这个确实是须得要重视的问题。 孟椿想了想,忽然抬起视线来看定孟梧:那这个任务,就交给阿梧你来处理如何? 孟梧默然一瞬:交给我? 孟椿笑着点头:阿梧你正好是这安阳郡里的郡城隍呢,负责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 孟梧认真思考几回,到底是没有太推辞,将事情承接了过来。 那好,我来负责。他看了孟椿一眼,但这件事既然已经交给了我,那一切就该我来拿主意,由我来做主,大兄你说呢? 孟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笑道:当然。 这件事到此处,基本上已经商谈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样,孟梧始终没有忘记。 所以,他在孟椿自觉将事情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开口,问:大兄,今日这一遭,细说来该是我家阿彰立功了吧? 孟椿只一听孟梧这话锋,就知道孟梧的目的何在了。 可这件事细论起来,还真是孟彰立功了。 倘若不是他,他们即便知道安阳郡中卧虎藏龙,或许还有什么神秘人物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些厉害人物具体是什么样的人物,不知道他们具体隐藏在哪里。 倘若不是他,这些神秘人物很有可能会在日后,被他们孟氏的疑心一步步推远,从有可能商谈到交恶,最后更是成为他们孟氏的仇敌。 孟椿不至于想要抹去孟彰的功劳,但是吧 孟彰才刚为他们安阳孟氏收拢了一大笔香火,为了他的赏功酬劳,他们这些兄弟族亲还在大年初一晨早就争吵起来。 好不容易,他们孟氏才算是拿出一个让各方满意的奖赏方案来,这会儿半日不到,孟彰居然又为他们孟氏立下大功 孟椿是真的为难啊。 可他偏又不能躲。 谁都能躲,谁都能争抢,唯独他不能。 他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族长,他这一支是安阳孟氏族中的嫡主支系,他需要保证安阳孟氏族中的公平。 是这样的没错。孟椿先是应了一声,然后盯紧了将将笑开来的孟梧,问,你想怎么样? 孟梧缓缓地咧开嘴:我不为难大兄,我想要的就是阿彰该得的那部分。 孟椿默默问:什么时候要? 孟梧很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说道:这个我却是不知道的,毕竟也不是我立功,是阿彰立下的功劳啊,自然该他拿主意。 孟椿定睛看孟梧一阵,不再分辩,也不再挣扎,只道:我知道了。是你来跟阿彰说,还是由我来? 孟梧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笑道:还是我来吧。 孟椿撇了撇嘴:那就你来问,等阿彰有主意了,你再来告知我。 我再为他取来。 倘若晨早时候,孟椿还怀抱着几分私心的话,现在却是没有了的。 他实在不想再为着这件事跟孟梧争论了。 理亏、心虚又心疼。倒不如直接干脆一点 今日晨早我们说起的那些香火问题,既然想到了这件事,孟椿便直接问道,你跟阿彰说起过了吗? 孟梧愣了一愣,似乎才反应过来:还没呢。 他抚掌笑:正巧接下来跟他一道说起了事。 孟椿没多在意:且随你。 反正都是要给出去的东西 孟椿这番难得的利索让孟梧几番侧目。 你看什么?孟椿难得没甚好气地跟孟梧说道。 孟梧摇头:我只是觉得大兄你好像变得大方了,我都不敢认。 孟椿瞪了他一眼,没搭理这话题,只跟孟梧叮嘱道:接下来这半个月里,你看好阿彰,莫要再让他随处去溜达。 这安阳郡我们孟氏掌握得还不够深入,不能疏忽了。这次细说来,还是因为阿彰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不然 人家真要对阿彰动手,他们这些做祖辈的,还未必真能够护得住阿彰,还是要将人留在眼前才好。 孟梧先是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却是问道:阿彰不能放出去,那些小辈呢?他们还要不要放出去? 第1187章 孟椿听着,也有些为难。 似孟安、孟阳这些早早夭折的小郎君小女郎,平日里都锁在自家支系长辈宅邸,轻易不能外出。春节的这一段时间,其实是他们难得的假期,是他们一年到头来可以玩得尽兴的日子 偏生今年出了这样的事情,真将他们也都锁起来,确实也是委屈了他们。 孟椿就问孟梧:阿梧,你的意思呢? 孟梧道:若全都依我的话,那自然是将他们这些小孩儿全都收拢在一处的。毕竟 毕竟阿彰要被留在他的孟府里了,孟梧作为孟彰的高祖父,当然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孟氏小孩儿陪着孟彰一起留守的啊。那样孟彰就有伙伴陪着他了。 孟梧冲着孟椿笑:所以这件事,就莫要在意我这边的意见了吧。 孟椿也不知是应下了还是没有应下,只回答道:我会考虑的。 不然为什么说自家人最是了解自家人,孟椿、孟梧此刻正在商谈的这个问题,也正是孟安、孟阳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担心的问题。 这会儿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就正坐在孟彰对面,苦着脸发愁。 孟彰暗下叹了一声,只得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们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他问,庙会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孟安、孟阳等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勉强拉回心神。 没有。孟安答话,同时示意也似地叫孟彰去听远处还在继续的喧嚣热闹声响,你听,外头还正热闹着呢。 孟彰已经明白了许多,他问:那你们为何 孟阳回答道:我是被高祖在庙会上叫回来的。 孟阳一面说话,一面团团看过周围的近三十个小郎君小女郎。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俱都苦着脸点头。 我们也是。 我还正玩着呢,忽然就听到了我家伯祖的传音,然后就被忽然冒出来的伯祖部属给带回来了。 谁又不是呢? 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须得这样匆匆忙忙地将我们从庙会上给带回来? 诶,你也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家伯祖只叫人将我带回来,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没有前因,没有过程,什么都没有! 孟彰坐在义愤填膺、群情激奋的小郎君小女郎中央,只觉得自己就坐在火山山口上。 他面上维系着笑容,开始快速琢磨如果一切的源头被暴露出来,他要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 孟彰的遮掩很是老道,起码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最开始时候压根就没有想到他的身上去,但随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快速交换信息,一道又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无辜地端着茶盏,在氤氲蒸腾的水气中迎着这些投注而来的目光一一回望过去。 孟安见得,犹豫了少顷。 待他再开口时候,他话语中的怨气、怒气竟然消减了大半。 阿彰,你怎么不说话? 那些原本还在遮掩的目光此刻光明正大地落在他的身上。 孟彰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孟安的神色动摇了。 孟阳在侧旁看见,拉了拉孟安的衣角。 孟安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阳便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 你尽管说说你的意见,不妨事的,我们能听懂就听,听不懂也没什么紧要的。孟安说道。 第403章 各位伯祖、叔祖今日这反常举动,可能真的跟我有些关系。孟彰想了想,挑拣着将方才他在孟梧面前说的那些话跟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说了。 最后,他又道:我听高祖的意思,接下来你们可能有得忙了。 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半饷才领会孟彰的意思。 阿彰,你是说,族里想要让我们来做这件事情?孟安问。 孟彰点了点头,坐在那里看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成无比复杂的一种。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孟阳低低含混地说道了一句,随后陡然将声量拔高,问孟彰:阿彰,那我们这算不算是抢了你积累名望的机会?这不太好吧? 孟彰打眼看过去,不独独是孟阳一人,就连孟安及座中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此刻也都用同一种表情小心看着他。 名望在这个世道有多重要,没有人比世族、望族的郎君们更清楚。哪怕这些郎君、女郎岁数还不大,且已经不再是生人,他们也仍旧很明白。 抢了旁人积累名望的机会,几乎等同抢夺旁人的机缘,是要结仇的。 不论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他们都不想跟孟彰结仇。 伯祖他们是不是老糊涂了,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更有小郎君在后头低声腹诽着。 孟彰好笑地摇头:不算。 孟安、孟阳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俱都不赞同地狠拧眉关,就想要和孟彰反驳。 首先,孟彰摇摇头,说道,安阳郡很大,半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我跑遍整个安阳郡,所以将事情交付出去,是必须的。 第1188章 然后,上门去一一拜会安阳郡中的人家,未必就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孟彰抬眼,团团看过这些小郎君小女郎。 这一次,我遇上的是带着善意的婆婆,可如果是别的什么恶人呢? 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似乎张嘴想要反驳。 孟彰摇摇头,先道:不错,在我的周围总有人在护持,明里的河暗里的,只要有人能给我拖延一小会儿,自然会有族中来救。可是 那是我。孟彰没有任何避讳地直白说道,诸位族兄弟、族姐妹,谁能如我一样,出行在外总有人在照看护持? 孟安、孟阳等小郎君小女郎俱都沉默了。 他们又不是孟彰,怎么可能享受孟彰那族中大修周全、细致的看护和照顾? 孟彰叹了一声,最后只说道:所以,这一次,是真的会遭遇危险的。 如果可以,孟彰是不愿意叫这些小孩儿冒险的。他们已经死过一回了,在他们尚且年幼的时候,如今难道还要叫他们再体会一遍孤立无援的绝望? 我不怕!孟安高声叫道。 他甚少这样失礼。 作为孟氏的小郎君,幼受庭训,他一贯很注重自己的仪态,不愿让自己失了孟氏郎君的身份。 可这会儿他却不在意那些了,他将它们全抛开,只直直看定孟彰。 而孟安的这种放肆似乎也传染给了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他们一个个拔高了声量说话。仿佛不这样做,就没有办法让孟彰明白他们的决心一样。 对,我不怕。 我也不怕! 我可是孟氏一族的女郎,这安阳郡是我孟氏扎根、经营了数千年时间的地方,怎么能让那么多人隐匿在安阳郡里?! 那些人倘若只是想要在安阳郡中隐居,其实倒也不算什么,这安阳郡如今虽然在我孟氏手中,却也并不真只能有我孟氏在这里生活。但如果他们中,有谁想要在这里隐匿起来,寻着机会给我孟氏一刀,那就不行! 对,绝对不行!阿彰,我们虽然年岁小,但也是孟氏的郎君和女郎,孟氏用得上我们,我们就绝对不会推拒! 一句句稚嫩但坚定的话语,听得孟彰都觉得头疼。但在远处遥遥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孟梧、孟椿等人,却满是放松,更有许多族老都是满脸满眼的欣慰。 这些孩子养得可真不错啊,遇上了事,不畏怯不躲避,也愿意担起自己的责任,为孟氏做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很不错 确实是好,所以我们孟氏也不能辜负了他们去。这些,可都还是小孩儿呢! 诸位兄长放心,我会照看好他们的。一位孟氏族老狠声说道,不独独是他们这些小孩儿,还有其他跟着我们一道出去的那些,只要我还在,就一定会将他们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我跟你们保证! 一众孟氏族老听得这位族老的立誓,脸色都是一惊,旋即连忙劝解。 倒也不必如此 是啊,阿弟你对家族的心意,我们都是知道的,若不然也不会让你负责照看族中上下的安危不是? 孟椿、孟梧等一众族老那边的动静,这会儿的孟彰不了解,也无暇去了解。眼下,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正以孟安和孟阳为首,眼巴巴地看着他呢。 你们真的不害怕?孟彰最后问了一遍。 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郑重点头,无比认真地回答孟彰。 不害怕。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孟彰最后叹了一声,说道:我不会驳斥诸位高祖爷爷的提议。 有孟彰这一句话,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就满足了。 可以了。 多谢阿彰。 孟彰摇摇头,还是提醒他们道:出行前,记得要做好准备,不要贸然行事,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客气些,莫要轻易耍性子,那些人是外人,可不会惯着我们。再有 孟彰顿了顿,才道: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多看看,多想想。 且记得,无论你们遇到的那些人处境有多困顿窘迫,他们也都是人。 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孟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孟安、孟阳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莫名地沉默了。 就连他们面上那原本过分灵动的表情,也似乎被某种沉重压着一点点收敛。 我们知道了。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凝固许久以后,才勉强找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应答。 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话语也唤回了孟椿他们一众孟氏族老的心神。 许久以后,才有一位族老悠悠叹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阿彰今日晨早会有这样一番际遇了。 其他的孟氏族老也都沉默着点头。 但还是有族老一眼一眼地看着孟梧的方向,脸色怪异。 孟梧知晓这些人在想什么。 他甚至都没有挪开眼睛,仍自看着孟彰他们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所在,说道:这可不是我教的他。 第1189章 不是阿梧你教的?一位族老问,难道是太学那童子学教的,可是 可是那太学里的童子学生员那么多,也没见有哪个小郎君小女郎是跟孟彰这样一副心思的啊? 都不等孟梧说话,孟椿就先摇头了。 大抵也不是童子学那里教的。 那是?一位孟氏族老问。 孟椿叹了一声,团团扫视一圈,反问道:你且看看这世道,是能教出这样一种品格的么? 所有孟氏族老尽都默默摇头。 孟椿也就不说话了。 许久以后,一位族老才憋出话来:阿彰这样的一副品格 也不知对我孟氏而言,是福还是祸啊。 孟梧轻哼一声,却是道:阿彰这样的品格,对于我安阳孟氏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尚且未有个定论,但起码就当下来说,是福大于祸的。 这次不就是了吗?孟梧一点不客气地问道,倘若不是阿彰他今年走了一趟,我们会有人去细想这种问题吗? 一众孟氏族老不敢抬眼去看孟梧,都各自避让他的视线。 不会!孟梧说道,往年我们怎么过的,今年我们也还是会那样过。至于这安阳郡中到底藏了多少人,又有着什么样的来历,带着什么样的目的,那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 孟梧哼笑着闭嘴了,但所有孟氏族老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重要的是,安阳郡明面上还是他们孟氏的,他们孟氏还牢牢把控着安阳郡,是这里的地头蛇! 重要的是,他们孟氏现在还是稳稳当当的,安阳郡也是热闹、繁华且兴盛的,其余什么问题都没有。 最后只有孟椿站出来打圆场。 说来,一屋子的孟氏老人中,也确实就只有孟椿够资格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打圆场了。 阿梧,他们也不是这样的意思。孟椿道,何况,安阳郡固然是我孟氏的安阳郡,但又何尝不是安阳郡人的安阳郡? 这个道理,放到天下也是一样的。孟椿最后更是道。 别说安阳郡,就连帝都洛阳,不也都是一样?而且帝都洛阳那边的问题,比之他们安阳郡这边的,恐怕还要严重得多呢。 孟梧不说话了。 孟椿又笑道:这次的事情,确实多亏了阿彰,再有,我们接下来的安排,也实在是委屈了阿彰,族里合该给予阿彰一些补偿的。 孟椿问孟梧:我们孟氏的家底,阿梧你也是知道的,你觉得该拿些什么给阿彰才好呢? 话题终于被兜转回来了。 坐在孟椿、孟梧下首的一众孟氏族老定了定神,终于在不那么紧绷的气氛中找回了自己的存在。 孟梧先问了孟椿一回:真的都可以给阿彰? 孟椿笑着点头:当然。 孟梧认真想了半日,叹道: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族里什么东西适合阿彰,这件事且等我回头问过阿彰以后再说吧。 孟椿很是耐心,他道:正该是这样的道理,毕竟是给阿彰的嘉奖呢。给他的东西若不合他用,不是他所想要的,那算什么嘉奖? 孟椿这样说着,伸手从袖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枚玉符来递给孟梧。 这个,你回头拿给阿彰吧。 孟梧以及下手孟澄等一众孟氏族老见得那枚玉符,面上的表情也都空白了一瞬。 大兄,你真的要让阿彰自己进族里的珍宝阁? 孟椿好笑地将手中的玉符又往孟梧的方向递了递:我连锁匙都拿出来了,难道还有假的? 孟梧还是没有动。 孟椿却不管他了,直接将拿着的玉符塞到孟梧手里。 拿好了,他道,等回头你带阿彰走过一趟后,记得还给我。 孟梧这才回过神来,他低头定睛看了那枚玉符半饷,竟没有再犹豫,特别利索地将这枚玉符收在怀里。 玉符既给了我,那自然是我先拿着。孟梧顿了顿,又问道,大兄,阿彰这回可以从珍宝阁里挑选多少样东西? 孟椿盯了孟梧一阵,说道:两样,不能再多了。 孟梧摇摇头:该是三样吧。 孟椿皱着眉头正待要分说,那边厢的孟梧就已经开口了:今日这一回,本就是阿彰提醒了我们这其中的疏漏,于我们孟氏而言,阿彰立下了大功,须得嘉赏,这是一件。 孟椿想了想,赞同点头。 孟梧又道:拜年这件事,因着安阳郡地域广阔的缘故,又为了能赶在十五以前将整个安阳郡走过一趟,我孟氏必定是要尽遣族人的。可是为了以防万一,为了能散出人手去尽量保存外出的族人,阿彰是必定要留守在孟氏族地里的。 其他族兄、族弟都可以外出,而阿彰则需要留守,如此,是不是委屈了阿彰?是不是合该给阿彰些补偿?孟梧一声比一声高地问着孟椿。 孟椿暗叹着点头:是。 但他很快又道:所以,我拟定允阿彰从珍宝阁里取两样东西。 第1190章 孟梧嗤笑了一声,问道:族长真的觉得,只两样就够了吗? 孟椿咬牙想了想,说道:够了。 不等孟梧再说话,孟椿又道:在族中其他郎君、女郎去往安阳郡各地给那些黎庶拜年的时候,他们需要讲述清楚是待阿彰走这一趟的。这样,足够了吗? 孟梧脸色一顿。 他当然知道这样一番强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下人还是会知道这就是阿彰的主意;意味着,天下黎庶的感念最终还是会汇聚到阿彰的头上去,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身上。 也就是说,该是阿彰所有的名望,还是会回到阿彰手里。 别人没有办法拿走。 足够了。孟梧笑道,两样就两样。 孟椿没有再看他,他挪了目光去看看孟澄这些族老,问他们:关于代替阿彰去往各处县城、城镇乃至村落拜年的人选,你们怎么看? 孟梧坐在孟椿的右侧,默默地琢磨着。 阿彰这边是没什么问题了,但阿彰的其他堂兄弟、堂姐妹 孟梧拧着眉头细细思量一阵,又看了看孟椿。 孟椿这会儿懒得理会他,只看着下首,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他。 孟梧笑了起来,说道:大兄,我觉得还是应该按照就近的来比较好。 阿彰固然是他的重孙儿,但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也是他的重孙啊。再有,除了孟珏所出的这些子嗣以外,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他也还有很多血脉后人呢。 他可不能不管他们! 就近?孟椿终于转了目光过来看孟梧。 孟梧点头:就近。反正这一次拜年,其实也饿是一个让他们小辈熟悉自己邻居的一个机会,不是吗? 孟椿不置可否,他看向了孟澄这些孟氏族老。 孟澄点了点头:阿梧说得在理,就近,确实是个很不错的法子。 孟椿声音淡淡,他说:但我们孟氏一族是聚居,就算是就近安排族中的子弟去拜年,也总是会有许多人选,这又要如何安排? 孟梧就笑,他道:这哪儿又需要我们来安排? 孟澄等一众族老就都闭紧了嘴巴,只听不说话。 孟椿扫了他们一眼,转回目光来看孟梧。 孟梧道:我说的就近,是就近安排一整个支系这样的方式。至于那个支系具体又是怎么安排的自家子弟,那就是他们支系自己需要烦恼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孟梧叹了一声,又对孟椿道:大兄,正所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你不过是族长而已,不好太插手其他支系内部的事情的。 你须得再松一松手。孟梧半是提醒,半是随意地道。 孟椿沉默一阵,对下首的一众族老道:那便就近安排吧。 到底具体由谁去负责哪个县城、哪一处城镇乃至哪一个村落,你们自己且商量了再上报于我。但有一点 孟椿的眸色陡然变得冻寒。 我要看到成果,别给我做出弄巧成拙的事情来。 孟澄等一众孟氏族老顿时浑身一个哆嗦,沉声应道:是。 孟梧在旁边笑着看,混不受半点影响。 待到孟椿、孟澄等人尽皆离去,孟梧便招了孟彰过去。 孟彰当时还正坐在孟安、孟阳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之间,听他们兴致勃勃地商量着应对的方法。 我觉得既然我们是去拜年的,而且那些主家明显身份不高、家境赤贫,那我们到时候上门的着装和带在身边的奴仆、侍婢,就该注意些。 对,这个确实是需要注意的地方。毕竟我祖就曾教导过我,人第一眼留下的印象决定了很多事情,我们不能疏忽轻怠。 那这样的话,我们到底拿出什么样的装扮来比较好呢?只我们自己寻常时候最素净的衣裳,不知可不可以? 当然是不可以的啊,你痴了不成?即便是我们屋里最素净的衣裳,拿出去也值上几百两银。你这样走入人家屋子里说要拜年,人家能不怕才怪!真要吓着人了 那可不是我们的初衷。 这样的话,莫不是我们还要将衣裳再降等?如果再降等的话,那我们不就是穿得跟家里的管事奴仆一样了?我,我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 若不然,这衣裳我们就不改了,直接在我们身上安置一个小小的法阵,让看见我们的人将它忽视过去,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 我觉得也是。 总之,比换衣裳这法子好。 那我们就这样定下了? 孟安才刚这样问,孟阳的目光就看向了孟彰,问他:阿彰觉得呢? 我觉得? 我觉得不怎么样。 孟彰抿了抿唇,平淡道:你们拿主意就好。 事实上,即便是今日里已经在长宁镇中走过一遭的孟彰,对这个问题也没有更准确的答案。 第1191章 世情不同,人不同。孟彰也不知道寻常的黎庶会不会在意这些世族小郎君小女郎们这种无意识的高高在上。 孟阳笑着颌首,回转目光去和孟安碰了碰视线,说道:那便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来吧。 孟彰扬起唇角,眼底只有薄薄的笑意。 孟梧在远处遥遥望见,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声。 他似乎知道阿彰跟他们的最大隔阂在哪里了。 品性啊品性。 孟梧这样想着,还是不耽搁他将声音传到孟彰耳边。 阿彰,忙完了过来我这里一趟。 尽管孟梧说得随意,孟彰却不敢随性应对,他很快对着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抬了抬手。 孟安、孟阳等小郎君小女郎的视线便都回到了孟彰的身上。 阿彰? 孟彰道:阿祖在唤我呢,我得往他那里走一趟。 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连忙跟着他从座中站起。 既然是梧伯祖传唤,那阿彰你便快些过去吧,莫要让梧伯祖久等。 是啊是啊,你且快去,不必管我们。既然梧伯祖已经在传唤阿彰你了,那诸位伯祖、叔祖应该也都散了 对,我们也该回去的,阿祖说不定亦要找人了。 孟彰站起身来,冲他们点头。 我便不留你们了,你们且去,待日后得了闲暇,我们再一起玩。 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尽都笑开。 便说好了的,下一回我们过来,阿彰你莫要嫌我们烦才好。 孟彰摇头:自然不会。 恰巧彼时正是日落西陲的时候,薄薄的暮光被越渐深沉的夜雾裹夹侵消,看着天光越发的黯淡阴郁。但在这蔼蔼夜幕之下,确实他们早已习惯的、让人打从心里开始放松的长夜。 是个好时节。孟彰暗叹。 第404章 孟彰走入孟梧营帐的时候,,孟梧正把玩着一枚玉符。 孟彰上前见礼。 你来了?孟梧抬眼看他,一拂衣袖,坐吧。 孟彰在孟梧身前跪坐下去。 孟梧将他手中把玩着的那枚玉符直接递给了孟彰。 这是? 孟彰将玉符接了过去,打量两眼后,他眉头皱了起来。 族中珍宝阁的锁匙?孟彰抬眼看孟梧,问。 这玉符的相关信息还是孟梧交予孟彰的呢,怎么可能认为孟彰认不出它来? 是。孟梧点头。 孟彰掐着玉符,面上自然地显出疑惑,问:好端端的,阿祖,缘何忽然就将族中珍宝阁的锁匙交给我? 他想到了什么,那疑惑中就混杂了惊喜。 是孙儿哪个时候立下功劳了,孙儿不知道而族中却要给予孙儿奖励? 孟梧看他一眼,转手就将一本玉册推送过去。 确实是这样的没错,所以他说,挑一挑吧,两件。 孟彰这回却似乎有些不敢接了。 阿祖,你还是先跟孙儿将来龙去脉分说清楚了吧。不然,孙儿还真不敢。 孟梧其实也就是逗他一逗而已,这会儿见孟彰不接招,他也没坚持,只将这两日里关于孟彰的那些事情都跟他说了。 当然,就是简单了些,总结了些。 但这完全不妨碍孟彰理解,他低头,将那玉册接了过来。 玉册只得三页,打眼一看只觉得轻薄稀少,但当孟彰凝神去看,那玉册却是怎么翻都翻不尽。 孟彰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看得极为认真细致。 被放在珍宝阁里的,可都是安阳孟氏压箱底的好东西,更是安阳孟氏的底蕴与仰仗所在。倘若孟彰不是得到整个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想要拿到这本玉册可没有那么容易。 东海海域西南位置海岛五座 昆仑山脉东南侧靠长林位置洞府八座,西南方向上等玉矿三条,中等玉矿七条,下等玉矿 南海海域 北海海域十万顷渔场三个,八万顷渔场七个, 孟彰翻看过去的时候,都是连连咋舌。 孟梧看见他的脸色,微微摇头。 只这点家底,就叫阿彰震惊成如此模样了。真要让孟彰看到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些顶尖世族的家底,又或者是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这些法脉的家底,还不知道他能不能稳住呢。 说起来,他们安阳孟氏的家底确实还浅薄了些,再想要积攒、加码,该是要看孟彰他们这一代的了。 孟梧的目光在孟彰身上转了转,才又收回来。 或许,孟椿他就是想到了这个,今日里才格外的大方 孟彰翻看过玉册半日,才勉强将玉册翻了个囫囵。他合上玉册,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孟梧也不打扰他,就陪着他坐。 阿祖,孟彰忽然抬眼看他,问,海对面的那些地方,我们真的没有安排人去探查吗? 第1192章 孟梧笑了起来:怎么没有? 他不隐瞒孟彰,孟彰既问起,孟梧就回答他。 孟彰的目光别有深意地落在了玉册上:那 孟梧叹了一声,解释道:那些地方都太远了,如今我们只是勉强探查,后续该如何圈定,如何发展与谋划,都还需要再仔细筹谋。 再者孟梧点出了一个事实,你得知道,海那边距离我们中原太遥远了,我们孟氏就算想要扎扎实实地小心经营,就先得要将道路给趟出来。 你要是真的看见过,那你就该知道,想要做成这件事有多难。尤其我们安阳孟氏的体量还不够庞大,想要独立开辟出安全、荫蔽的道路,负担很大。 我们现在还在慢慢来。 孟彰沉默着点头,目光又回到了他手上的那本玉册处。 怎么样?孟梧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走,你有看中的东西了么? 孟彰摇头:阿祖,我能不能暂且先放着,待日后想好了再来挑选? 孟梧并不是很在意:可以当然是可以,反正锁匙已经在你手上,东西也已经允了你,自然是随着你的意思来。只不过 孟梧又看了他手上的那本玉册一眼:东西早点到手,你也能早一点着手经营,也就能早一点取得你的收获就是了。但还是那句话,且只随你的主意。 孟彰点了点头,却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那待我想好了,我再去珍宝阁里将东西带走。孟彰将玉册双手递还给孟梧,一并被递出去的,还有那枚玉符。 孟梧只接过了玉册,玉符还留在孟彰的手里。 这锁匙你先留着,反正它只是一枚子符,仅能用一次的,你自己拿着,想好了就催动它,它自会为你打开我安阳孟氏族中的珍宝阁的大门的。 孟彰郑重地将玉符给收了起来。 孟梧满意点头,抬手给他分了一盏茶水过去。 你放心,孟梧道,族中虽然派遣郎君、女郎去往安阳郡中各地给普罗大众拜年,但我跟族中商量过了,有些东西该是你的,还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孟彰顿了顿,目光看向了被放在孟梧手边的玉册上。 孙儿本还以为,这些就是全部了? 孟梧失笑摇头:只族中珍宝阁里的两样东西,怎么就能抵得上全部?! 孟梧低了低头,跟孟梧道歉:是孙儿妄自揣度族中各位先祖的心意,孙儿错了,阿祖不要见怪。 孟梧摆了摆手,眼底有笑意快速掠过,只面上还不显罢了。 这次便算了,下次,他道,阿彰,你得更信任我一些。 我?不是我们孟氏一族? 孟彰面上也不见异色,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孟梧一时笑开,又问孟彰:关于族中郎君、女郎的这一次拜年,阿彰,你可有什么提议吗? 孟彰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孟梧察觉到了,他看住他,认真道:阿彰,你有话且只管直说,不必担心其他。 孟彰似是迟疑片刻,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阿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问。 孟梧说:你问。 孟彰果真就问了:族中的这一次拜年安排,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孟梧一时没有回答。 孟彰便自己开始列举:是民心,是名望,是招揽隐居在这安阳郡中的大大小小修行者的好感,是想要真正摸清楚安阳郡的情况,好让孟氏能够更深入地把握住安阳郡,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有寒风从外间吹入,只是还没等真正靠近孟彰、孟梧他们,这些在寒风深处的冰冻就已经被层层削减去。 它最终甚至没能吹动孟彰衣袍里缀着的流苏。 亦或者,族中是全部都想要? 孟梧端着茶盏,不接话也不饮茶,浑似在凝神思考。 孟彰又问:再有,除了族中以外,阿祖你想要的是什么? 孟彰从来没有忘记,孟梧他是在任的安阳郡城隍。 孟梧他不可能没有他自己的诉求。 孟梧眉眼动了动,像是终于从思考中走出。他笑看了孟彰一眼,将杯盏抵到唇边,随意呷饮过一口茶水。 族里么?我其实没跟族里的其他人商量过这件事,但那其实也不需要。孟梧道,阿彰你自己心里也明白。 我们 都想要。 至于郡城隍府这边,孟梧又笑了笑,我想要的是安稳太平。 这天下间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我不想要安阳郡这边也跟着乱起来。 孟氏也不想。 孟彰这一回沉默了许久。 他再一次认识到了他跟他们的区别。 他只是想着起码能有一日,起码能在这一日,可以叫这些在苦难里煎熬的黎庶有一日的饱足。但他们 他们想要的是好处。 第1193章 他们想要的是让他们闭嘴,让他们能温驯。 但孟彰又清楚地知道,若不是有这样那样的好处在,孟梧、孟椿这些标准的世族郎君不会想要效仿他的做法。 论迹不论心,论迹不论心 这总是一个开始,而且也确实有很多人能从中得到些援助 若说提议的话,确实是有一些。孟彰终于开口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既然是给各处县城、城镇、村落的百姓拜年,那拜年所送上的年礼,自然是落到实处最好。 孟梧认真想了想,也是点头。 米粮、布匹、盐油、灯烛、银钱、医药孟彰道,这些最好都要有。 还有,如今是春节,是节日,我们孟氏的郎君、女郎又是去给人拜年的,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闹得大家都不愉快,所以我孟氏这些即将去往各处地方拜年的郎君、女郎,脾性该当温和一些,客气一些,不要那种轻易就会耍性子的。 孟梧又是点头,很是赞同的样子。 孟彰数完了这么些,面上忽然就带上了些犹豫。 还有吗?孟梧询问道。 孟彰叹了一声,神色复杂:接下来的,其实算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 孟梧想到了什么,问道:五石散? 孟彰点头:似那等喜爱服散的族人,我想着,还是不要将这件事交给他们了吧。 孟梧扬了扬唇角,逗趣一样地问道:哦?这又是个什么缘故? 其实也没有什么缘故,孟彰道,喜爱服散的人,惯常往来的都是各家世族、望族里的郎君和女郎,他们可能不适应、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郡中的寒门子、平民子来往。与其让大家都别扭、委屈乃至最后引发争端,倒不如一开始就别让他们来。 再有,服散服多了的人,每常自制力也比较差,而这次去往郡中各处地界给寻常百姓拜年,显见是需要委屈族中这些精贵的郎君和女郎的 我不觉得他们到时还能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孟彰放出了他的杀手锏,人在服散时候精神总是昏昏荡荡的,如果这样的事情让他们掺和进来,保不定我们这边才刚刚摸清有些情况,其他世家、望族就都知道了。 我不觉得他们服散的时候,还能记得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又是不能说的。 孟梧的脸色果真一下子变得凝重了。 他沉着脸想了片刻,对孟彰说道:你是对的,这事情确实不能不防。 孟彰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 孟梧看他一眼,忽然道:高兴了? 孟彰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高兴了。 孟梧无奈摇头:真不知这些服散的是怎么招你惹你了,竟叫你这样的不喜? 孟彰半是随意半是认真地回答他:他们容易坏事啊。 孟梧摇摇头,到底是没有太追究。 我会跟族里提起的,这段时日里,你就莫要出去了,老老实实待在族中。 孟彰应声道:是。 孟梧没有哄骗孟彰,甚至都没有等到第二日,孟彰的这些提议便连同孟梧自己的想法一起,被他当着孟椿、孟澄这些族老的面说道出来。 就像是孟梧当时听到孟彰那最后提议的反应一样,孟椿和孟澄他们也都沉默了。 阿彰这是来真的了? 在族中不喜服散之人的传言流传了约莫半年以后,阿彰他这次是终于有动作了啊? 但阿彰说得也没错啊,喜爱服用五石散的人,确实比不爱用散的人更容易坏事,也更守不住秘密。我们这一次派族中郎君、女郎给各家拜年,本也有摸底安阳郡中的意思。你们可莫要忘了,我们这安阳郡中藏着的,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修行者以外,还有形形色色来历不同的人呢。 真要是我们这边才刚摸到人,都还没有确切的证据,那边就叫我们自己的子弟给捅到对方主家面前去 那我们不得成笑话了? 甚至都没等孟椿这个阴世孟氏一族的族长发话,便已经有族老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不在场的孟彰这边厢了。 当时就有族老听得恼火,直接掷话道:你们自己家里没有爱服散的小辈,当然是浑身轻松! 另一边厢就有人嗤笑:你本来也可以轻松的啊。阿彰厌恶五石散,甚至厌恶服散的人这消息,不是都已经人尽皆知的了吗?先前那么多时间让你们管教小辈,你们哪里去了?! 就是!不知道风向、还不知道抓住机会的子弟,就算再有本事,也不是良才。照我说,还是别让他们出来了,好好儿待在族里,这样,他们爱怎么服散怎么服散,也不会有人来指责他们。 你们!! 族老们虽然吵得面红耳赤,但到底还是没有直接打起来。 都被孟梧和孟椿一个眼神镇压了。 孟梧扫视过一圈,见这些族老们都老老实实地坐回去,脸色便缓和了些。 第1194章 他看向孟椿:大兄? 孟椿没甚好气地看他一眼,却还是道:就这样定下吧。 接下来,这一件事情上,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孟澄率先道:没有了。 赶在旁人面前,他又很是感慨地道:阿彰和两位兄长的安排已经很周全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要怎么添补。 其他各支系的族老虽然慢了一步,但也都陆陆续续表明了他们自己的态度。 包括先前还想要为自家儿孙争取的那几位。 没有办法,虽然他们家里是有几个儿孙爱服散,但亦同样有些儿孙还没有沾染过那东西的。 如今作为他们孟氏一族麒麟子的孟彰已经不再似早先那般只是表达不喜,而是真正下狠手将这些服用五石散的族人剔除出真正的大事里头,偏生族中最重要的两大支柱孟梧和孟椿也被孟彰说服,他们除了止损,还能怎么办? 似这样的大动静,哪怕还没有正式遣派族中的郎君、女郎,孟氏里的子弟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耳闻。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整个孟氏一族都多了几分躁动。 恰巧这春节里也是大家走亲访友的大好日子,于是这躁动便也跟着传染了去,孟氏一族各处嘀咕声四起。 有人赞同,也有人抗拒,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听从孟氏族中的安排。 就像各位族老的反应一样,孟氏族中的目光大多都聚集到了服用五石散的那些族人身上。 孟彰,孟氏麒麟子,他代表的,可是孟氏的未来。 被他拒绝、被他厌恶,其实也等同于被孟氏的未来拒绝,被孟氏的未来厌恶 这就由不得他们不放在心上了。 相比起其他人来,孟昭、孟显和孟蕴这些孟彰的手足反应自然就更平淡了些。 孟显就摇着扇子,用同样的频率摇头:阿彰这下子啊,是真的下重手了 孟蕴哼哼了两声:也是时候该下狠手了,不然他们还当阿彰说着玩的呢。 真当她不知道吗?自阿彰表露不喜态度又迟迟没有动作以后,族中一直都有嗤笑阿彰的声音。说他只见吹风不见下雨,呵,这下子阿彰真下雨了,他们可高兴了? 坐在他们对面的孟昭摇摇头,他更在意另一件事情。 所以这一次,我们中有谁是想要往下面跑一趟的吗? 虽然孟昭这样问着,但他的目光却是径自越过了孟显,直直看定孟蕴。 孟蕴迎上孟昭的视线,摇头道:我这回就不去了。 孟昭和孟显都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 孟蕴瞥了他们两人一眼:看来你们是真的没有发现啊。 孟显当即就问:发现什么? 孟蕴往孟珏和谢娘子所在的正房瞥去一眼。 你们没有发现,这次阿父和阿母都起了心思吗? 孟昭和孟显俱都沉默了。 这个,他们还真的没有留意到。 阿父和阿母?孟显很是艰难地开口,他们怎么也想要去承接这次的任务了? 孟显才刚将话说完,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阿彰? 孟蕴点头:第一个给安阳郡中的贫民子、寒门子拜年的,是阿彰。是阿彰先做了这件事,而族中看到好处,才要将这件事给承接过来,甚至扩散到整个安阳郡中的。 团团看了孟昭、孟显一眼,孟蕴又道:但我们都知道,阿彰必不是为了这些好处才这样做的。 孟昭也点头,慨叹也似地道:阿父和阿母这是想叫阿彰开心些啊。 孟彰原本不是为了什么好处去做的事情,叫族中见到收益后接过去,甚至扩散到整个安阳郡中,对于孟彰来说,这确实没什么损失,大概还多有好处,但 终究也是会有几分积郁之气。 孟珏和谢娘子出面,在族中接下这样一场任务,却不去在乎其中的利弊,而是怀抱着和孟彰一样的心思做事,阿彰看见,就不会那样的憋闷了。 孟显沉默一瞬,忽然提议道:既然阿父和阿母都要接下这件事,那我们这些做人儿女、做人兄长的,也不该坐看着才对。我们也去向族里申请吧! 孟显才刚将话说完,就感觉到有哀怨的视线落了过来。 孟显僵了僵,转了目光看过去。 却不是旁人,正是孟蕴。 孟蕴幽幽看着他,问:所以二兄你是要将我给扔下? 当前是什么日子? 春节啊! 惯常走亲访友的春节! 他们孟氏又是大族,望族,他们家族里的亲戚之多,也不过是堪堪能在一整个春节期间走完一次而已。 而哪怕是他们孟氏一族今年另有要事,亲朋之间的走亲拜年必定会做出相当的调整,总也不可能将自家亲戚给尽数抛开。 所以不论再怎么抽调族中的郎君、女郎在安阳郡各处地界拜年,春节期间各家最基本的匹配还是要有的。 在孟珏、谢娘子两人决意将春节这段时间更多地花费在族中这件拜年事宜的时候,孟府中各人的职责基本也都落定了。 第1195章 得有人代表孟珏在春节期间拜访各位惯熟的亲朋。 这件事,舍了孟昭这个孟珏嫡长子以外,还能有谁合适? 也得有人留守孟府,以随时准备招待来拜年的亲朋友人。 这任务,也同样非孟蕴莫属。 这样一摊派,格局不是就很明白了? 孟府里,如果还能再挤出人手来承接族中拜年这事都,大概也就只有孟显一个人了。 孟显想明白的瞬间,陡然就转了目光去看孟昭。 孟昭脸色倒还算是平和,他就只是冲孟显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第405章 孟显轻咳了声:看来,我们一众手足中,还真就只有我能在这段时间腾出身来跟上阿父和阿母了啊。 孟显这就有些占了便宜还不饶人了 孟昭和孟蕴看着孟显的表情都更多了几分危险。 孟显连忙又问:不过阿父和阿母这样做,真不会叫阿彰心里更不痛快吗? 族里族长和各位族老的安排,天然就带了几分图谋,心思并不纯澈,阿彰见着心里不会多高兴,但阿父和阿母怀抱着开解阿彰的目的去做这件事,难道就跟族里的那些长辈的安排不同了吗? 孟昭和孟蕴对视一眼。 还真就不同。孟昭道。 孟蕴也点头:这件事的关键,其实不在于阿父和阿母,它只在于阿彰。 孟昭接过话头道:阿彰心里能真正接受,他便是高兴的、释怀的,阿彰心里不接受,那事情就还是会积压着阿彰的情绪。 孟显认真思量过,心里也是一拍手。 事情还真就是像孟昭和孟蕴所说的那样,关键不在其他,只在阿彰一人。 阿父和阿母本意也只是为了逗阿彰开怀而已。 孟显叹了一声,抬眼看定孟昭和孟蕴,立誓也似地道:大兄、阿蕴,你们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了。 孟昭和孟蕴微微点头。 那这事情就交给你了。孟昭更是郑重道。 孟显冲他们一点头,然后就跟孟昭、孟蕴两人道别,直接去找孟彰。 孟昭和孟蕴没有留他,很轻易就放了人。 坐在原地看着孟显离去的背影,孟蕴问:大兄,二兄真的能做成这件事吗? 孟昭就笑了:我们兄弟手足之中,说来还要数阿显在族兄弟里最有人缘。有他出面引领,那些可能会被族中派遣往安阳郡各处的族兄弟、祖姐妹们总该知道要怎么做的。 顿了顿,孟昭又道:让阿显来,总比你我更合适一些。 孟蕴叹了一声,却也知道这真就是他们最好的安排了。 我也想去啊。孟蕴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去了大半,整个人的气机都有几分颓靡,为什么阿父、阿母就没有多生一个妹妹来替我分担一二呢? 孟昭只是斜瞥了她一眼,哼道:阿父、阿母倒是多生了一个阿显来帮我了,可眼下我不也还是得顶上阿父的空缺,让阿父能和阿母跑出去? 我现在这样,跟你有区别吗?孟昭又问孟蕴道。 孟蕴不说话了。 许久以后,她才幽幽道:可大兄,这都是因为你是嫡长子啊。 孟昭瞪了孟蕴一眼:嫡长子这玩意儿,最有用的时候根本就是在承继的时候。但你看,阿父像是到了需要继承人的时候了吗? 孟蕴认真地想了想,也是无言地笑了笑。 旁的且不说,起码在近五十年内,阿父都不需要继承人。 索性她也不讲道理了,直接道:但你是大兄嘛。 孟昭憋了一阵,终于没撑住笑了起来:是啊,谁让我是你们的大兄呢?! 孟昭和孟蕴闲话时候,孟显已经找到孟彰那里里。 孟彰也没有乱跑,就待在安阳孟氏的宗祠里,而且就待在孟梧的画像所开辟出的小阴域中。 大年初一时候,除了晨早的大祭之外,徬晚时候也会有族人提了线香来给宗祠里的各位族中先祖奉香礼拜。是以这一日的宗祠里,香火交织成云,在高高树立的牌位和垂挂而下的画像前缓慢徘徊。 孟显也不失礼,自顾自取了线香来,将宗祠里的这些孟氏先祖牌位一一供奉过。 待到他将最后的三株线香插·入排列在最末位置的那个香炉时候,一点灵机从孟梧的画像处飘出,落在孟显身前。 孟显笑着在蒲团上闭目坐了。 那点灵机陡然暴涨,化作一片来牵引孟显的意识。 孟显也不阻拦,顺着那片灵机的牵引探出他的意识。 昏昏荡荡的天色之中,有一条光路出现在孟显的身前。孟显踏上这条光路,加快脚步往前走。 他走入了一片营帐,然后在中央偏后的一个营帐中感受到了孟彰的气息。 孟彰也走出了营帐,前来相迎。 二兄?孟彰招呼他。 孟显便走了过去,来到孟彰近前。 孟彰引着他往前走,又带着他在营帐中坐下,给他奉上茶水来。 二兄,怎地这个时候过来了?孟彰很有些奇怪,又问,可是家中发生什么事了? 第1196章 孟显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是家里不对,也不能说不是家里,就是 孟彰捧着茶水笑看他。 孟显眼下这反应,孟彰自然不会觉得家里的父兄母姐真出了什么事。所以,还是因为方才那件事吧 孟彰心头快速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孟显很快收拾了心情,他简单地将事情给孟彰说道了一遍。 孟彰默默地啜饮了一口茶水。 孟显看了看他,说:大兄和阿蕴的意思,是要叫我在诸位族兄弟、族姐妹中给他们立个模范。 别看方才孟昭和孟蕴都像是很嫉妒孟显的样子,但孟显也很精准地领会了他们的用意。 当然,阿父和阿母也会接下族里的这项任务,本也不是不能充当这个角色,但要真正将这个角色做好,就还是要好好跟阿彰沟通过。他们必须要知道阿彰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意在做这件事的。 只有他们弄清楚了这一切,孟氏族中的这一项安排,才不会让阿彰心里郁郁。 孟珏和谢娘子不是不能做好这件事,只是有些话,阿彰未必能自如地跟他们分说。所以最好还是得由他来,在他这个二兄面前,阿彰才不至于有太多的负担 孟彰显然也很体会孟昭、孟显和孟蕴的心意。 他甚至还能越过这些手足,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孟珏和谢娘子。 不论孟昭、孟显和孟蕴到底是怎么思量权衡的,但很显然,这件事情没有孟珏和谢娘子的默许,孟昭、孟显和孟蕴也不能这样的干脆。 孟彰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其实,你们倒也不必这般郑重其事 孟显伸手在孟彰头上拍了拍:所以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快说。 孟彰便收敛了面上的表情,郑重道:其实我这次去往长宁镇,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他真的就是想去看社火的啊。 是后来长宁镇中社火队伍去给镇上的大户人家拜年,我才顺道在那边儿走了走。然后我看到 孟彰顿了顿,才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给孟显说道了一遍。 孟显听着,脸色也渐渐凝重。 二兄,他们太苦了。孟彰低声道,明明今日是大年初一啊。他们吃,吃不好;穿,没有大衣裳穿,基本都是单衣;取暖,他甚至连炭火都少,我甚至怀疑他们手里的炭火支撑不到开春。 二兄,你要看过你就知道了,孟彰道,这边厢空屋烧炭,那边厢仅凭一个火炉驱寒;这边大鱼大肉端上来又原模原样被搬下去,那边却只有清水烧鱼尾,还有很多人甚至连鱼尾都没有的; 孟彰摇摇头:我看不下去。 我也不能只眼睁睁看着。 孟彰说道:且不说阿父、阿母和你们给我准备的那些陪葬品,只说我在阴世天地这半年里积攒下来的家当,我就数十年、一百年都用不完。 孟显不说话。 孟彰摸了摸他手边的一页契纸,又道:何况,就算我如今手头上把持着的这些东西都给我挥霍完了,我也还能为自己赚取家当。 孟显顺着孟彰的动作看过去。 孟彰察觉到他的视线,索性就将手上的那页契纸直接给孟显推送了过去。 孟显将那页契纸拿了过来,仔细去看上面的内容。 只看了头两行的文字,孟显就抬起目光来看了一眼孟彰。 是的,孟彰道,这就是族里划分给我的香火。只除夕和大年初一这两场祭祀后,族里收拢过来诸多香火后,分给我的那一份。 孟彰又道:虽然这一份数量庞大的香火如今还积压在族中,算族中跟我借的,暂时不好全额提取出来,但族里也不是白用我的,他们还给我记了利息。 所以,我是真的有钱。 虽然这份契纸是我从长宁镇回来以后,梧祖才拿给我的,孟彰低头快速看了孟显手里掐着的那页契纸一眼,但即便撇去了它暂且忽略不计,我手中的家资也着实不少。 孟显默默地在心底给他纠正了。 应该说是很多。 我就想,既然我家资这样的丰厚,既然今日又是大年初一,而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那我为什么不能帮一帮他们? 也不需要很多,孟彰低垂了眉眼,只消让他们支撑过这一段寒冬就好。 就当是我来给他们拜年了。 反正,似这样的东西,阿父、阿母他们为我准备的祭祀田庄里,也都有产出,我甚至都不需要因为我阴灵的身份而为难。 孟彰所说的祭祀田庄,也不是其他,正是孟珏和谢娘子为孟彰特意在阳世天地里安排的田庄。田庄的所有出息,都是用来给孟彰上供、发放给那些替孟彰守墓的守墓人的薪俸的。 孟彰是夭折,没有后嗣为他一年年供奉香火,但孟珏和谢娘子都给他想好了。 这些祭祀田庄,便是他们的安排之一。 他们当时就想着,即便年岁久远了,阿彰的存在和痕迹渐渐被世人所遗忘,这些祭祀田庄也仍然能给他供奉香火,帮他守墓。 第1197章 而孟彰这次给长宁镇那些生民拜年所用的年礼,显然就是从孟彰这些祭祀田庄里调取过来的。 孟显暗下叹了一声,面上却是摇头笑道:是了,阿彰能为自己积攒家底了,不计较这三瓜两枣了。 孟彰冲孟显高兴地笑。 孟显就问道:所以,这一次我们散出去的的年礼,最好是那些人家合用的,是能够解他们一时之急的? 孟彰郑重点头。 孟显犹疑一瞬,问道:阿彰,你会不高兴吗? 什么?孟彰眨了眨眼睛,问。 孟显便说得更加明白了些。 本来只是出于一时善心做事,但事情到了族中,虽然事情还是这些事情,但却多了别的意味孟显问,阿彰,你会不高兴吗? 孟彰沉默一瞬。 会的。他回答孟显,并不瞒这个兄长,我确实不是很高兴。但不得不说,有孟氏一族出面,总好过全都让我自己来。 他不是不能自己跑遍整个安阳郡,他有这份家资,也有足够的人手可以供他调用。 孟昌以及那一众部曲兵丁,都护持在他的左右呢。 可这就是世族的时代。 而安阳郡,是孟氏的安阳郡。 孟彰作为安阳孟氏子,他自然可以在这座郡城中随意行事,但事实上,这安阳郡的本土势力,其实还是孟氏。 是孟氏,而不是他孟彰。 家族与个体的界线,在这个时候又无比的明确。 其实还有一点,孟彰说,哪怕这事情全都让我一个人做完了,在天下人眼中,大头也总还是要算到孟氏一族身上。 到此刻,那界线也格外的模糊。 孟显也跟着孟彰沉默了下来。 也就是这一顷刻间,孟彰的情绪陡然又轻扬起来。 他冲孟显笑:所以,我索性也就不再想这些,直接将事情给交了出去便是。 孟显被孟彰的情绪带动,也是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只是他方才的眉眼还是低垂着的,这一瞬唇角就扬起,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的冲撞此刻在他面上表现得明明白白的。 换言之,此刻孟显的表情几乎是扭曲一样地矛盾着。 孟彰看得清楚,面上的笑意一下子又更浓郁了些。 孟显瞪了孟彰一眼,问他:很好笑吗? 孟彰机灵地快速收拾了面上的情绪,端端正正地摇头,说:没有。 孟显斜了他一眼,只对他说道:既然你都想明白了,那这个春节,你便也莫要出去了,就待在族里吧。 孟彰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啊? 孟显对他道:真要是在这祠堂里待得厌烦了,你也可以回家里去,家里有大兄和阿蕴在呢,不用担心没有人。 孟彰很有些哭笑不得,他为自己辩解:二兄,我没有在担心这个。 孟显敷衍也似地点头:行吧,那是我在担心,是我们在担心。 孟彰无奈地摇了摇头。 孟显问他: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孟彰有气无力地道。 孟显这才满意地点头,他说:阿彰,你自来聪慧,甚至远胜于我,你该知道,自这件事被族中接手过去的那一刻起,它会给族中带来些什么。 会给孟氏一族带来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功德、阴德、名望、安阳郡一郡之地的掌控度、民心 而当这一切被汇聚在孟氏一族手中的时候,自然也会有利益受损的人。 最明显、也最必然的,便是那些被揪出暗子的势力。 他们再如何,都不会对孟彰存留几分好感。 孟显的脸色无比郑重:当消息传出去,阿彰,他们会更看重你。 那些人的看重,可从来都不是好事。 那代表着更紧密的盯视,更细致地剖析与评判,以及 在真正时机到来的那一刻,他们必然会更狠辣毒绝的诛杀手段。 孟彰沉默点头:我知道的,二兄,你们不必太担心我。我必不会给他们机会。 孟显深深看他一眼,又抬手在孟彰头上拍了拍。 他的动作仍如先前一般温和轻缓。 不怕,有我们在呢。 孟彰无奈地拉出一个笑弧。 他要怎么跟孟显说,他真的不是很怕 这一个春节,孟彰果真没有走出过孟氏族地。他就安坐在孟氏宗祠的小阴域里,睁眼静静看着孟氏那些散出去的大小郎君、女郎们穿行在他们原本不可能会踏足的南街和北巷,看着那一份份用柴米油盐、银钱布匹整理而成的年礼送到一家一户之中。 当孟氏这些大小郎君、女郎带着人叩响那些柴扉、竹门,将手中的年礼递送过去时候,哆嗦着身体来开门的、惶恐至极的贫家子和寒门子都愣怔了,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待到他们一遍遍确认孟氏子、孟氏女的来意时候,他们几乎都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时叫那豆大的泪珠沿着脸颊打落在地上。 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了 第1198章 那一刻,直面着这些寒门子、贫民子眼中激荡至极又汹涌至极的情绪,就连心下还存留最后一点犹疑与不满的大半孟氏子、孟氏女的时候,心头也都震颤得厉害。 那是一种他们此前从来没有预期、也从来没有体悟过的悸动。 以至于这些孟氏子、孟氏女们僵立在原地,甚至连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给忘了,最后是纯粹靠着长年以来养成的礼仪习惯才勉强撑过了这一段时间,能够稳稳当当地走出人家的门户去。 孟彰遥遥看着这一众孟氏子、孟氏女堪称怪异的动作,怔了片刻,终于笑了出来。 或许这一份感动只是暂时的,或许它甚至不会存留过今日,但它到底出现了。而它的出现,必将会给予这些孟氏子、孟氏女一些改变。 孟彰期待着这些改变的出现,也期待着这些改变的积累。 盖因没有此时的变化与积累,就不可能会有最终的爆发。 孟彰不奢望这一点触动能让各位孟氏子、孟氏女改变自己的观念,改变他们自己的立身处事原则,但这一点触动,也必将会让他们在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候,不那么地酷烈。 这些孟氏子、孟氏女的变化,不独独是孟彰看出来了,孟椿、孟梧这些族老,甚至是那一干孟氏子、孟氏女比较亲近一些的人都没有错过。 其他人倒也罢了,但孟椿、孟澄这些族老却也急急地招了孟梧过去。他们又展开了一场讨论。 孟彰也转了目光看过去。 彼时,黑白两位无常恰好也正在孟彰这边小坐。 祂们跟着孟彰一道遥遥旁听孟椿那处小阴域中的孟氏族会。 孟彰意思意思地要拦。 两位兄长,这是孟氏家族中的事情吧?你们这样跟着听,不太好的啊 黑白两位无常虽然不太在意这些条框,但祂们在乎孟彰的意见。 不过当祂们定睛看向孟彰,看见孟彰面上眼底的笑意,两位无常就彻底放松了。 这些事情确实是你们孟氏一族的事情不假,但是吧 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一眼,齐齐笑着指向自己头上带着的高帽。 两位无常的帽子上各有一行四个篆文大字。 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 白无常谢必安施施然地跟孟彰说道:事实上,阿彰,我们还担着赏善罚恶的职责呢。 赏善罚恶? 孟彰原本还道白无常谢必安会拿什么话来说服他呢,没想到就只这四个字。但说实话,几乎所有的神祗,其实身上都担着有这样一份职责。 白无常谢必安拿出这样的话来,多少就有些敷衍他了。 白无常谢必安很是严肃地点头:没错。 孟彰心下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有再阻挠。 这个时代是世族的时代不假,但任何一个时代的主角,也都需要有所制约。 在阴世天地中有着正位大势的这些阴神神尊,正好能钳制世族们。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屋范无赦对视一眼,也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笑意。 说起来,白无常谢必安更是往孟彰所在的方向凑了凑,阿彰,安阳孟氏这一步走得很好啊。 黑无常范无赦却在一旁淡淡道:确实很好,但也成为了出头鸟,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孟氏这一族怕是要吃些苦头。 孟彰不太在意黑无常范无赦所说的苦头,他只道:孟氏族中拿定主意要做事情的时候,他们必然就已经想过这一遭了。而且 拿一时的苦头换取如今他们得到的这些,料想来他们自己也觉得很值。 在群虎环伺的处境下,用一时的压迫来换取他们对一整个安阳郡的掌控,安阳孟氏必然是不会后悔的。 倒是白无常的话 孟彰将目光从孟氏族老那边挪开,转落向一个个满脸疲倦却偏又带了些满足的孟氏子、孟氏女,尤其在孟显身上停了停。 他一时笑了起来,眉眼间的笑容温和至极。 第406章 谢兄长可是有什么要教我的?孟彰问。 你本也不需要我来多说什么,白无常谢必安先是摇了摇头,随后才道,对于这些世族郎君来说,能让他们打从心底孕育一点善念,知道去体谅寻常人,便已经是无上的功德了。 白无常笑了笑,冲孟彰举盏:起码,到他们真的寿尽时候,将会有更大的几率见到我,而不是无赦。 黑白无常两位勾魂使者也并不总是一同出现在阳世的,甚至很多时候祂们都是单独出行。而对这天地间那些即将寿终的、数目庞大的生灵,两位勾魂使者也又不同的分工。 为恶者的亡灵,会由黑无常范无赦接引,就像为善者的亡灵,是由白无常谢必安接引一般。 孟彰沉默一瞬,说道:若果真是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黑无常范无赦看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也端起茶盏来呷饮了一口茶水。 孟彰回过神来,问两位无常:对了,两位兄长现下不是正忙碌着的吗?怎么今日还有时间来我这里坐一坐了? 第1199章 我自是来谢你的。至于必安嘛黑无常范无赦也看向了白无常谢必安。 实话说也没什么。白无常谢必安先瞥了黑无常范无赦,然后跟孟彰道,我就是过来这边看看情况的。 嗯?孟彰奇怪地看向白无常谢必安,这话是怎么说的? 白无常谢必安就道:我和祂 白无常谢必安指了指黑无常范无赦。 乃是阴世天地定下的勾魂使者,一双眼除了能洞察善恶以外,还能看见生人身上的腐朽衰亡之气。白无常谢必安叹道,今年的冬天尤为冷寒,本来很多人都要熬不过去了的。 孟彰若有所思。 他所曾听说的神话里,黑白无常确实是有这样的能耐。 我早些时候就知道这安阳郡里有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原本也已经做好引领阴灵的准备了,但是 白无常谢必安转了目光来看孟彰一眼。 安阳郡这边不少人的生机又得到了续补,我便过来看看。果真又是阿彰你的事情。白无常谢必安摇了摇头。 孟彰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忐忑: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不妥?没有什么不妥的。白无常谢必安道,你以及孟氏又不是用什么邪门术法强行驻留亡人阴灵,不过是为他们消解了劫数,有什么? 真正天命断绝的人你们留不住,能叫你们留住的,自然是天命未绝之人。黑无常范无赦接话道。 孟彰拧眉细想,只觉得糊弄。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也不多话,只端了茶盏一面呷饮茶水一面看他,待到孟彰抬眼再看过来,两位无常当下就笑开了。 白无常谢必安更是冲他挤眉道:道理就是这样的道理啊,不是么? 孟彰无奈点头,顺手抄起一枚柑橘来,慢慢掰着吃。 这两位。真不是到他这里来多懒的么?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齐齐摇头:自然不是。 黑无常范无赦又道:我们过来,其实也是想看看你这边的情况的。 白无常谢必安也道:阿彰,你近来风头太盛了,如今又是待在阴灵多有桎梏、不便的阳世天地我们过来看看,也免得有人真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来了。 大年初一那一日,孟氏中只孟彰一人收拢所得的天下香火便已经叫人眼红,更何况现今又领着安阳孟氏捣鼓出一个拜年来,如何不叫人眼中滴血? 再有那些拜年风波波及,利益乃至人身折损严重的人 孟彰在阳世天地这里,处境可见不得多好。 黑白无常这会儿直接找到孟彰身边来,怕就是在担心这个。 如果说在阴世天地里,孟彰作为阴灵,有孟椿、孟梧这两位安阳孟氏在阴世天地中的真正扛鼎人物看顾,又有诸多阴神神尊照护,孟彰的安危不需要多在意,那在阳世天地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安阳孟氏那大大小小的孟氏子、孟氏女遍行安阳郡各处,极大程度地分化了孟氏一族对孟彰的保护力量。 这其实也是孟彰自那大年初一那一日以后,便待在孟氏祠堂这方小阴域中半步不曾离开的原因之一。 孟氏能调用的人手本就只有那么多,在将一部分人摊派出去保护那些外出拜年的大大小小孟氏子、孟氏女以后,能够用来保护阿彰的,自然也就不多了。 孟彰是相信未来的孟娘子不会叫他轻易出事,但旁人不知道啊。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黑白两位无常,就是担心他的安危,才特意往这边跑一趟的。 祂们或许还不是阴世天地那些阴神神尊们调度过来的全部力量,真有必要的话,阴世天地的那些阴神神尊也不是不会往人间跑一趟。 多谢诸位兄长挂心。孟彰讷讷道。 黑白两位无常齐都摇头:这有什么?我们兄弟两人日日在阳世、阴世两处天地中行走,如今不过是在安阳郡里多停留些时日而已,不是什么为难事。 那些人要是识趣,见你一直待在这里,又见到我和无赦气机,自然就会退避,可要是那等存心歹毒,非要过来碰一碰拳头的,白无常谢必安道,就且让他们再见一见我们兄弟的厉害。 再?孟彰抓住了关键词。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又笑了。 行走天地四方,本来就不是多么安全的事情,何况是这个年代,是在阳世天地这里?白无常谢必安道,放心吧,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孟彰叹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只问两位无常道:那,可会耽搁两位兄长的差事? 两位无常行走天地各处,可不是没有任务的。 黑无常范无赦直接摇头:不会,你且 白无常谢必安飞快地瞪了黑无常范无赦一眼,对孟彰道:确实是有些为难的,毕竟我们还需要满天地地跑,就为了接引阴灵,不过就现下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妨碍。 第1200章 孟彰面上肉眼可见地带上了紧张。 黑无常范无赦斜着眼睛看白无常谢必安,想听听祂到底要说些什么。 眼下不是还没有谁找过来么?白无常谢必安道。 孟彰飞快地点了点头,又问白无常谢必安道:那,是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吗? 就等你这一句了! 黑无常范无赦和孟彰都看到了白无常谢必安神光大盛的眼。 阿彰,白无常谢必安郑重地唤了孟彰一声,问他,黄泉路那片彼岸花,可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们更快一点生长、蔓延? 黑无常范无赦和孟彰只一听这话,便都明白过来了。 现在是打的这个主意 黑无常范无赦给白无常谢必安打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干得漂亮! 白无常谢必安只回了得意的一眼,便又眼巴巴地看着孟彰。 孟彰只觉得无奈:两位兄长真觉得彼岸花是这样容易长成的吗? 所以我们才想着来问问你有什么法子啊。黑无常范无赦说道。 白无常谢必安慢了黑无常范无赦一拍,这位无常仔细打量了孟彰的面色,叹了一声:所以果真是没有任何法子了? 最初的草种就只得那一枚,孟彰很是耐心地跟两位无常解说,如今黄泉路旁的那一片,已经是我当下能用阴世天地里积攒的资粮帮着催生出来的了,再想多 孟彰说道:要么等待时间的洗礼,要么等我的修为再进行一次蜕变。 所以是真急不得。尤其是最后那一种看起来像是捷径的法子,事关孟彰,任何拔苗助长的动作都不需要考虑。 别说黑白两位无常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心思,就说更上头的判官、阎王乃至更往上的阴天子就不可能会答应。 那不着急,黑无常范无赦道,反正我们当下也还算忙得过来。 白无常谢必安一时没有应话。 黑无常范无赦转了头去看祂。 白无常谢必安抬起眼睑,看着黑无常范无赦和孟彰道:我想,我们早先搁置下来的那个计划,大抵可以开始了。 黑无常范无赦一下子领悟了白无常谢必安的意思:你是说擢选阴兵、阴卒的那件事? 孟彰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后来听黑无常范无赦这么一问,也明白了过来。 擢选阴兵、阴卒? 是了,两位无常在他所知晓的神话传说中,可也是因帅乃至是阴帝的存在。 虽然他所知道的这些神话传说不一定都是真实,也不一定能完全套现在这方世界里,但它起码代表了一种可能,而且还是成功率不低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两位无常的手底下,其实该是有归属祂们统领的一份力量的。 孟彰心神发散间,黑白两位无常的目光转了过来,看得他一眼后,黑无常范无赦对白无常谢必安说道:行,那等这边的事情平息以后,我们便去挑人吧。 顿了顿,祂又说:希望那些家伙还没有死光。 孟彰在一旁听着,不免有些迷糊。 那些家伙?还没有死光? 黑白两位无常目光扫过孟彰面上,一时齐都笑了起来。 白无常谢必安更是问道:怎么?阿彰你想要了解了解? 是有些好奇。孟彰点了点头,甚为坦然。 这世上让他好奇地事情可多着呢,但也不是所有的好奇,他都想要去满足。 白无常谢必安看了看他,笑道:那到时候我们擢选阴兵,你一道跟着我们过去也就是了。 嗯?孟彰惊了一下,问,这也是可以随便看的吗? 孟彰的话没有说完,但黑白两位无常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也洞悉了他的顾虑。 似这等挑选得力下属乃至是心腹部下甚至是隐秘暗子的甄选,也是可以让孟彰旁观的吗? 当然是可以的啊,黑无常范无赦说得稀松平常,似乎这就是最理所当然不过都一件事,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 孟彰无言地看着黑无常范无赦,,最后转头看向白无常谢必安。 原以为白无常谢必安会管束黑无常范无赦,但没成想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竟也是一般无二的理所当然表情。 见得孟彰看过来,白无常谢必安更是跟他说道:不独独是你,其他的兄弟如果想过来看看好做个借鉴的话,也都是可以的。 孟彰无言地沉默。 黑无常范无赦这时候瞥了他一眼,嗤笑道:可真敢夸口,也不怕回过头来,叫诸位兄长落了你的颜面去? 白无常谢必安一点都不在意。 那就让各位兄长给我们查漏补缺好了。祂说,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黑无常范无赦显得甚为无语,可孟彰目光落过去,却在这位无常眼底看到了几分笑意。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兄长这几日可有落脚的地方?他问。 两位无常才刚要摇头,忽然就想到了什么,齐齐看过啦。 第1201章 阿彰你的意思是黑无常范无赦问。 孟彰就道:我这里或许能招待两位兄长的去处。 他一面说话,一面抬手往前虚虚一点。 一道玄黑灵光从他袖袋中飞出,悬停在孟彰近前。 这是?黑白两位无常察觉到了什么,俱都眼神一凛,定睛看过去。 玄黑灵光徐徐拉开,却原来是一幅图卷。图卷上绘刻各处酆都图景,有黑白无常行走天下各处接引、缉捕阴魂;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驻守鬼门关,俯瞰万万阴魂从阳世天地踏入阴世天地;有判官坐于高堂,审判堂下阴魂善恶、因果,裁定命数福缘 这图却也不是其他,正是孟彰的《酆都万象图》。 这一幅宝图落在旁人眼中,必有不同观感。正如为恶者见之,会识酆都地府之凶绝狠辣;为善者见之,会懂酆都地府之仁善宽厚;蒙冤者见之,亦能明白酆都地府之清圣严正。 正如此刻黑白两位无常看见这一幅宝图,也会有不一样的慨叹那样。 这幅宝卷是阿彰你制成的?打量过面前这卷《酆都万象图》以后,白无常谢必安问。 黑无常范无赦也转了目光看过来。 孟彰诚实摇头:不是。 眼下的他哪里来的这份能耐? 白无常谢必安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心神反倒还更紧绷了几分。 黑无常范无赦先祂一步问孟彰:那你可知道这宝图是谁人的手笔? 我确实知道。孟彰点了点头,旋即又对着两位无常说道,但我不能说。 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一眼,果断放弃。 不能说便不说吧,白无常谢必安笑道,我们也不是非得要知道。 黑无常范无赦也点头:只要祂对阿彰你没有恶意就成,旁的也不是那么要紧。 孟彰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倏然抬起视线看向两位无常。 白无常谢必安就冲他笑,更是说道:这幅宝图中也有我们的道痕和力量,倘若制作宝图的那位存在真对我们存有某些恶意亦或者是什么算计 黑无常范无赦接上话:我们也不会没有任何发现。 白无常谢必安点点头,随后又抬手指了指宝图之上的诸位阎君,乃至是宝图最中央处的那尊阴天子。 倘若这幅宝图上只得我们兄弟几个,或许还需要我们提高警惕,但阿彰你看祂说,面上还带着笑意,各位阎君兄长乃至是阴天子大兄都在上头呢。 黑无常范无赦又是默契地给白无常谢必安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即便你手中这幅图卷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我们两个,难不成还能瞒得住诸位兄长去?那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和能耐,还想要用我们做棋子布局落子,我们也很难挣扎的,不是? 很难挣扎,不是不能挣扎 孟彰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 黑无常范无赦仔细打量了这幅宝图许久,问孟彰:阿彰,你这会儿将它取出来,是想让我们暂时在这图卷中安置? 孟彰点头,还很坦诚地将他的一点小心思跟两位无常直说了。 这图卷可以容纳诸位兄长的力量,也可以借助你们的力量和道痕继续往上提升。我想着既然这会子两位兄长在我这边,暂时也还没有定下落脚的地方,或许这是它的一个机会。 黑白两位无常很是赞同地点头。 是这个道理。 还不等孟彰再说些什么,黑白两位无常便先问道:阿彰,我看这幅图卷上似乎没有各位兄长手足自己落下的道痕我们俩似乎是头一个? 两位无常俱都转了眼来看定孟彰。 孟彰压下那倒退一步的冲动,点头道:确实是这样的没错 白无常谢必安一抚掌,无比高兴:无赦,我们兄弟竟然真的是头一份诶! 黑无常范无赦矜持点头,却是问孟彰:是直接往这图卷里送入我两个的气机还是旁的?需要道蕴吗?又或者是道痕,更或者是神纹? 饶是孟彰心里早有准备,也还是被黑无常范无赦的大方给惊了一下。 要知道,黑无常范无赦所说的神纹,可不是这世间随意便可窥见的神灵神纹,而是篆刻在神灵神魂根本神箓上的那种神纹。 在天地中,它甚至代表了神灵本身。 当然,这些代表神灵的神纹也有所区分。根据神纹所在神灵神箓中的位置以及神纹本身的完整程度的不同,神纹和它所代表的那位神灵的关联也将有所不同。 可那却是对贪图神纹所附加的种种价值的人而言的。对悟道者来说,神纹最大的价值根本就只在它本身。 神与道同。象征着神灵乃至压根就是神灵本源的神灵神纹,其实也是天地道则的聚合和显化。 它也是道的本身,是所有悟道者求之不得的至宝。 然而,也正是因为神纹关乎着神灵的本源,所以天地间的神灵才会对自家身上的神纹珍重至极、谨慎至极,轻易不拿出来示人。 第1202章 可这会子,黑无常范无赦直接就跟孟彰提了神纹 尽管孟彰确定黑无常范无赦拿出来交付给他的神纹必定不会是黑无常范无赦这位阴神神灵的本源神纹,真给了孟彰孟彰也未必能够守住,但祂既然对孟彰开口,那拿出来的神纹也必定不会是寻常普通的那一类。 一时之间,孟彰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答。 旁边的白无常谢必安也笑了。 我也觉得神纹最好。祂说,有我们的神纹作为依托和根基,这幅图卷的品质该是能提升上去才对。 孟彰转眼看向了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一眼就看破了孟彰的顾忌,祂道:放心,有我们兄弟的神纹在,真要有什么人起了心思要来谋算,我们也不是没眼睛。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神纹乃是我等的根本,真要有人催动神纹的力量,我们这边也是会有感应的。 顿了顿,这位无常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们兄弟正好也想认识认识那等豪气的英杰。 豪气?英杰? 是胆大妄为的贼子才对吧。 总之,阿彰你且放心就是。黑无常范无赦冲他笑道。 孟彰沉默一瞬,起身冲两位无常揖手而拜:烦劳两位兄长了。 两位无常摆手笑开:不过是等闲小事而已。 孟彰亲手将《酆都万象图》交了过去。 《酆都万象图》才一入手,白无常谢必安的脸色就变了。 黑无常范无赦第一时间察觉到其中异样,转眼往白无常谢必安看去。 白无常谢必安冲祂摇摇头,对孟彰叹道:方才竟是我等多虑了 孟彰有些糊涂,但又有些明悟。 这幅宝图毕竟有未来力量掺和,岂是随便来一个人就能抵挡得了的? 白无常谢必安再不说话,直接往手中图卷送入一片玄光。 玄光虽很快隐没宝图之中,但孟彰仍旧在那顷刻间窥见了镇压在玄光正中央处的一张面孔。 那甚至不仅仅是一张面孔,它根本就是白无常谢必安的一道法身。 凭借着他和宝图的联络,孟彰推翻了他自己先前的判断。 他再次心神沉入,更仔细地去感应《酆都万象图》的变化。 《酆都万象图》 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第407章 孟彰不禁有些奇怪。 白无常谢必安倒不觉得有什么,祂一面将手中的《酆都万象图》转递给黑无常范无赦,一面对孟彰分说道:你莫看它现下这模样,实际上它本质极高,承载我的一枚关键神纹根本影响不了它什么。 黑无常范无赦接过《酆都万象图》,也理解了为什么方才白无常谢必安会是那样的反应。 祂一面往《酆都万象图》送入自己的关键神纹,一面接了白无常谢必安的话。 或许也只有承载了我们所有兄弟的关键神纹,才能让它生出一些变化吧。 到那个时候 黑无常范无赦看着《酆都万象图》的目光陡然带上了些期待。 说不定只这一幅宝图就能复现整个酆都阴世了呢。 可尽管如此,黑无常范无赦还是没有将心中那陡然冒出的念头跟孟彰直说。 《酆都万象图》是孟彰的宝图,为孟彰所有。这幅宝图要如何孕育、如何演变、如何升华都该由孟彰自己来把握方向,它不该受祂们的影响。 祂们也并不是真的就缺了这样一个后手。 独属于黑无常范无赦的关键神纹在《酆都万象图》上成形,与白无常谢必安的那道关键神纹一左一右相互辉映。 黑色玄光与白色玄光各占一方,初看似是泾渭分明,再看却又是彼此交融,相互偎依,相互支撑,演化万千无常气象,端的玄妙。 黑无常范无赦往那玄光看了一眼,满意点头,顺手将《酆都万象图》交还给孟彰。 可要我们与你递话,顺道将其他各位兄弟手足的力量也一并接引过来?黑无常范无赦问。 孟彰看一眼那似乎正在万千无常气象中孕育另一种强横玄奇力量的《酆都万象图》,摇了摇头。 两位兄长甚为慷慨,只这一回,《酆都万象图》就需要相当的时间来消化成长,在两位兄长的神纹被它消化以前,再接引其他诸位兄长的力量,未免太过于负累 顿了顿,孟彰又道:何况,眼下诸位兄长都很忙吧,着实不必为了我这边的小事再劳动诸位兄长。 随着时间的流逝,阴世天地里诸位阴神正位天地的时间也在不断逼近,单用一个忙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各位阴神神尊当前的状态了。 孟彰自己当下是没能帮上什么忙的,但他可以尽量不叨扰这些阴神神尊们。 孟彰本来就不是这些阴神神尊的责任,又哪里能厚着脸面要祂们照应? 黑白两位无常只一眼就看出了孟彰心中的顾虑。 祂们对视一眼,都看见各自心中的无声叹息。不过祂们面上什么也没有暴露出来,只是很随意地笑。 且随你。白无常谢必安道。 第1203章 黑无常范无赦却是卸去了浑身的力道,肩背松垮,无力又失望地悠悠叹了一声。 孟彰顺着声音看过去。 黑无常范无赦掀开眼皮觑了他一眼:我很有些失望。 嗯?孟彰多少有些不明所以。 黑无常范无赦道:我原以为在你这里可以躲一下清闲,顺道再借你的机会看一看其他各位兄长手足藏着掖着的那些手段的,结果 祂沉重地摇了摇头。 还不等孟彰做出反应,白无常谢必安已经很利索地将手搭在黑无常范无赦的肩膀上。 看那个位置上的神袍渐渐扭曲的痕迹,显然白无常谢必安此刻手上的力道还在不断地加重。 黑无常范无赦脸色不动,只做寻常。 祂转过脸去,和白无常谢必安对上了一眼。 孟彰在白无常谢必安惯常温和的眼中感受到了某些格外幽深的东西。 你还没有放弃你的那点好奇?白无常谢必安平常自然地笑问。 黑无常范无赦可疑地沉默了一下,旋即摇头,果断道:放弃了。我早就已经放弃了。 白无常谢必安定睛看了祂片刻,方才收回手来。 无赦,你要去体会祂们的手段,你自己去,莫要带上我。 黑无常范无赦嘟哝了一句,最后道:我知道了。 白无常谢必安转了目光来看孟彰。 孟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白无常谢必安冲孟彰笑得温和:阿彰,无赦惯常肆意大胆,你莫要全听祂的话,要注意分辩,别让祂将你也扯到什么麻烦里去。 顶着从黑无常范无赦那边投来的幽怨目光,孟彰认真点头,抬手在额前交叠,无比认真道:彰,谨领训导。 白无常谢必安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如此严肃。 黑无常范无赦在旁边幽幽道:就你这可怕的样子,谁敢将你的话当做耳边风去 白无常谢必安偏过头去看祂,笑问:瞧你说这话,难道你就有将我的话听进去过? 黑无常范无赦别开目光,不说话了。 白无常谢必安低哼了一声。 孟彰趁机问道:两位兄长是准备这段时日都待在我这里?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也不笑闹了,俱都点头。 是有这个准备。 黑无常范无赦问道:你在想该怎么安置我们? 祂一面询问孟彰,一面看向孟彰手里拿着的那幅《酆都万象图》。 这幅图确实是一处接纳我们兄弟二人的好去处。 孟彰不甚好意思地笑。 白无常谢必安也点头道:那便就它吧。有我们两兄弟进驻,也恰好能助你将我们刚烙印过去的神纹炼化了。 孟彰拱手:多谢两位兄长。 顺手而为,不是什么大事。 白无常谢必安摆摆手,整个人旋即化作一道苍白玄光投入孟彰手中那《酆都万象图》中。 黑无常范无赦的动作也不慢,追着白无常谢必安的苍白玄光落入《酆都万象图》去。而直到墨黑玄光消失,祂的话语也还在孟彰耳边回响。 在这段时日里,若能安生倒也罢了,可真要有哪个不省心,非要以大欺小来拿捏你的,你也莫要客气,只管唤我便是。 孟彰作礼:彰记下了,定不与两位兄长客气。 《酆都万象图》的图卷表面轻轻一震,旋即平静下来。而随着黑白两位无常的一道化身暂驻宝图,宝图中那黑白玄光所演化的无常变幻又更莫测瑰奇了几分。 每一分无常变化,又催动宝图本身的气机不断沉积。 仅仅就是这须臾的工夫,孟彰就已经能够捕捉到了宝图的变化。 只单单两位无常的化身暂且入驻,宝图便有这样的好处,倘若时间久了,又倘若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神尊都在他这宝图中驻留一道化身,那他这幅宝图 孟彰心神映化明月,高悬于天穹之上,俯瞰下方心湖激起的万丈浪潮。 那浪潮一浪接一浪地高叠,几欲直上青天,将那轮明月也一并拖入沧海的渊深沉黑之中,叫它也一同沉沦污秽。 倘若能得各位阴神神尊化身入驻,《酆都万象图》的演化固然能够一日千里,但到了那个时候,这《酆都万象图》除了能算他手上一件威力强横的灵器、宝器以外,于他的修行还有什么助益吗? 没有了。 孟彰当下真就缺了那样一件灵器、宝器? 不,他不缺。 他要真是有这种需要 且不说孟彰当前手里收着的那些威力同样强横的灵器、宝器不少,就算是没有,他难道还不能找人去借? 不拘是安阳孟氏族中这些亲人、族人,还是对他很是照顾、视他如同自家手足血亲的诸多阴神神尊、太学学舍里的各位师长,更甚或是与他达成联盟意向的殷商一系、人族各支学说派系,真想要借,孟彰总是会有些收货的。 解决的办法那般多,用得着浪费一件难得的宝材,生生让它沦为堆砌力量的耗材? 以炼道的方式来炼宝,才不算辜负将它送过来的人的心意,才不算浪费了它吧。 第1204章 孟彰心意笃定,于是那明月不动,依旧高悬天穹,反倒是那万丈浪潮渐渐地失却了后援,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跌落下来,重回沧海之中。 看了一眼手中的《酆都万象图》,孟彰想了想,抬眼团团看了一圈,在某处供桌停下。 他走过去,将供桌上供奉的牌位挪开,转而把《酆都万象图》给放了上去。 那些循着冥冥牵引从天地各处汇聚过来的香火都在这处供桌前汇聚,经过过滤、净化以后又源源不断地灌入《酆都万象图》之中。 那香火之精纯、磅礴,连暂驻在《酆都万象图》这卷宝图中的两位无常都忍不住作声询问。 阿彰,这是 孟彰笑道:它们是这些时日以来族中分渡给我的,两位兄长但有所需,只管取用就好。 黑白两位无常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孟彰先开口了,他道:两位兄长不必与我客气,这些香火,我手里多着呢。 宝卷中的两位无常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真不再说话了。 但祂们也没有真的就随意取用这些属于孟彰的香火,恰恰相反,那些灌入宝图中的精纯香火都被祂们拿来帮着孟彰蕴养《酆都万象图》了。 孟彰察觉的那一刹那,也很有些无奈,只能摇头,再次将两位无常的好意记下。 为了避免可能会出现的试探或袭击,孟彰这一段时日都安分地窝在孟氏的祠堂里,轻易不外出。然而,他安分,不代表整个安阳孟氏也安分。 随着安阳孟氏的族中子弟不断进出各地百姓家中拜年,安阳孟氏对于安阳郡的掌控也在不断加深。一个个暗子、间子被揪出,或打或杀或囚。 新春喜庆之下,安阳郡的动荡掀起又平息,平息又掀起。如此几番反复以后,安阳郡终于又平静了下来。但和早先时候不同,这会儿的安阳郡,大半都落入了孟氏手中。 如果说早先时候,孟氏对安阳郡的掌控只有三成的话,那么现下,孟氏自家推算,等新春结束以后,它们孟氏对安阳郡的掌控就已经达到了五成。 莫看只是三成到五成的提升,实际上这已经是孟氏对安阳郡掌控力的跃迁。 寻常世族想要突破这一层桎梏,达到这般境界,少说也得再经营上数百近千年才行。这还是得在自家家族始终保持鼎盛状态才行。 倘若家族力量衰弱,一郡之地另有强盛家族崛起、侵蚀地方,那这个时间还得继续拉长。 由此可见,安阳孟氏这一遭的收获到底有多大。 孟氏族中的各位族老和郎君、女郎得到消息,俱都兴奋不已。 都不需要孟彰再多做些什么,就有族老在族会上提出了建议。 这个拜年应该坚持下去,不独独只在今年,明年、后年乃至接下来的每一年春节,都要做。 那位族老慷慨激昂道:倘若拜年只有今年,那我们现下所聚拢过来的名望也很快会散去,唯有形成惯例,唯有坚持下去,我们安阳孟氏才有更牢固地掌控安阳郡的希望。 为了我孟氏的千秋万代,那位族老最后团团扫视了在座的诸位孟氏郎君、女郎,沉声道,安阳郡,必须是我孟氏的。 孟氏心心念念要将自家名号头顶上的安阳两字跟孟氏捆死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如果说华夏的百姓都想要一块属于他们的土地,是岁月和血脉烙印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渴求,那么对于孟氏这个农民来说,安阳郡就是他们所渴求且已经图谋已久的那一块土地。 孟氏此前也一直在努力,日积月累间,多少也算是有些成就。 孟氏对安阳郡的三成掌控力便是明证。 但他们仍旧不满足,仍旧渴盼着更多。 此前进展缓慢也就算了,现下眼看着他们占据、收拢安阳郡的速度和效率大幅度抬升,他们如何能不备受鼓舞?! 那就坚持下去!一位族老也拍案而起,高声叫道。 我们孟氏,眼下也不欠缺这点小钱小粮!将它们散出去能换取安阳郡诸多百姓对我们孟氏的信服,能帮助我们孟氏清扫郡中的间子、暗子,很划算。 另一位族老也道:我们孟氏先前为了清扫间子、暗子,也在郡中各处做下布置,那些布置到底消耗多少,各位心里也都有数,点算起来,比今年这些拜年年礼可是多太多了。但那效果 说到最后,那族老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然而,这也已经足够。 族会中,大部分孟氏郎君、女郎俱都暗下点头,很是认同这位族老的判断。 我也觉得这拜年挺好的,另有一位族老先说道了一句,但族会上所有人都没有放松,而是更认真了些,可是 那族老抬眼,看了看上方其他人的脸色和表情。 拜年这事一年年地持续下去,若有一日,我孟氏衰败了,甚至衰落到拿不出这样一笔年礼来,该如何? 有人脸色动了动。 那位族老不去看他们,也没有想要停下听他们意见的意思,当即就道:再有,如果我们的拜年形成了惯例,安阳郡的百姓习以为常,不再心存感念,且当我们的拜年不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了,又该如何? 第1205章 不独独是祠堂各处坐定的孟氏生人,就连祠堂供桌上供奉着的牌位、画像里,都有孟氏的亡人转了视线过来,定睛看向这位族老。 那些原本还想说什么的人闭上了嘴巴,继续听着。 那位族老沉沉叹了一声,说道:民心、民意是公正的,但也是不公正的。 它们可以被引导。 尤其是,当民心、民意的主体没有正确的认知的时候。 跟着孟梧坐在他画像里的孟彰听着这话,却是心神一动。 瞥了坐在他上方的孟梧一眼,孟彰没有控制自己面上的表情。 果然,孟梧的目光看了过来,问他:阿彰,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孟梧的声音也没有控制,轻而易举地传出了画像,落入祠堂中或站或坐的所有孟氏郎君、女郎耳中。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孟彰这里来。 孟彰面色动了动,询问也似地看向了孟梧。 孟梧冲他点头:你若有想法,只管说来,不必拘束。 孟彰这才从座中站起,先抬手向孟梧一拜,随后又在画像中向祠堂里的其他人拱手一礼。 既然民心、民意可以被引导,那为什么我们不抢在那些人动手以前,先出手引导安阳郡百姓的心意呢? 我们孟氏在安阳郡中扎根这许多年,对于郡中的其他百姓来说,我们是他们的同乡,是他们的近邻,他们对我们孟氏更熟悉。我们孟氏在这方面,天然就占据了便利。 再有,如果没有任何着力点便贸然引导民心、民意,做事过于突兀,也是很容易引发民心、民意的反噬的,但我们孟氏不同,现如今,我们孟氏就正有一个机会。 拜年 拜年走亲访友的时候,闲话家常、谈论琐事八卦,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孟彰问道。 祠堂里或坐或站的那些孟氏郎君、女郎面色也都泛起了亮光。 他们显然也已经想到了。 孟梧看了孟彰一眼,问他:还有呢? 孟彰将身体半侧回来,直直迎上孟梧的目光。 他年幼,身量矮小,但孟梧这时候也是跪坐,双方之间的高度差距并不大。 还有,孟彰的目光不动不摇,孙儿以为,我孟氏可以在郡中建立学舍、学堂,为郡中合适的小郎君、小女郎开蒙授学。 孟彰这话一出,孟氏祠堂里的生人、亡人尽都没有了声响。 他们看着画像中的小郎君,那沉默渐渐发酵成庞大的压力,似要向着画像中尚且满身稚气的小郎君覆压过去。 坐在孟氏生人中的孟珏、孟昭和孟显三人都皱了眉头,眼神中带出几分担忧。 可除了那担忧之外,孟珏、孟昭和孟显三人眼中更多的,却还是了然。 果真是他家阿彰 孟梧看了看孟椿,又往阳世孟氏一族当代族长那边看过一眼,那目光才再次回到孟彰身上。 你是怎么想的?说说。 孟彰心中一定。 他不怕当着孟氏一族所有族人的面陈词,他怕的是自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果真,这一年的积累和麒麟子的身份定位,是有它自己的好处的。若不然,他最多也只能像他二兄那样干坐着在原地听。 如今乱世将至,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剩下多少了,我们需要尽量增长我们的力量。他道。 族中早前也已经有了共识。 听得孟彰这句话,虽然孟梧、孟椿这些真正的孟氏一族根基脸色没什么变化,但祠堂中的其他孟氏生人、亡人却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早先我们就已经准备据守安阳。但那时候,我们对安阳郡的掌控远不及当前,所以即便族中计划着要据守安阳,可其实也没想过要怎么去利用安阳郡中的其他力量,我们当时的谋划重心,都在族中 你的意思是,我们当时的谋划有问题?孟梧面无表情地问。 孟椿看了看孟梧,又看看站在孟梧面前的孟彰,心下暗自摇头。 原来如此,他还道阿彰这次真惹恼了阿梧呢 孟椿动了动身体,以更放松的姿态看着那边厢的发展。 孟彰摇头:族中各位亲长当时已经多番筹谋、计较、权衡,谋划并没有什么问题。 孟梧冷哼一声,又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孟彰不惊不慌,镇定道:孙儿的意思是,各位亲长的谋划放在当时没有什么问题,可放在当下,却又有了些不足。 略停了停,孟彰问:先前我们孟氏对整个安阳郡的掌控力不过堪堪只有三成,我们当然不太能指望安阳郡中其他的力量,但眼下,安阳郡中的暗子、间子被我们清除大半,我孟氏对安阳郡的掌控已经达到了五成 今日的孟氏与昨日的孟氏已然不同,今日的安阳郡和昨日的安阳郡也不一样,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能用昨日的谋划去布置今日的格局? 他们之前那一通作为,难道都是白忙活的吗? 孟彰定了定心神,问了一个问题。 第1206章 高祖,如果我们孟氏仍旧按着旧日里的谋划去布置今日的安阳郡,那不是等同于我们孟氏放弃了安阳郡? 我们孟氏,真的要放弃安阳郡吗? 在他们孟氏的经营好不容易踏上一个台阶之后? 第408章 孟梧沉吟着,一时没有开口。 大抵也正因他这态度,祠堂里的那些孟氏生人、亡人,原本还能安坐的大半都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许久以后,孟梧的目光才重又抬起,遥遥与凝望着这边的孟椿对视了一眼。 而下一瞬,孟梧和孟椿又无比默契地同时撇开目光,去看阳世里孟氏的当代族长,孟椿他的嫡长子。 孟彰观察着这三位的姿态,心下又更多了几分把握。 继续经营安阳郡,不代表我们要在安阳郡里兴建学堂、学舍。孟梧回转目光,对孟彰道,我们还有其他的法子。 孟彰点头,先肯定了孟梧的说法,随后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道:但兴建学舍、学堂,却是最简单、也最立竿见影的手段。 孟梧不点头,也不摇头,沉声道:知识是宝贵的。 但开蒙用的那些,没有那么贵重。孟彰道。 所以,那兴建的学舍、学堂只教授蒙学?孟梧问。 孟彰心下叹息。 他又何尝只想要在兴建的学舍、学堂里教授蒙学?可不需要经过多仔细的推敲他也知道,目前孟氏一族也好,其他的各大世族、望族也好,教授蒙学已经是他们当前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再要往深里教,他们就该抵触了。 何况,教学也不是教的知识越多、越深就越好的。教出来的人还得要有地方安置 安置这事儿,当然不是孟彰所需要考虑的问题。 这个国家当前的问题很大,而它未来十数年、数百年的问题还要更大。 和平时代才需要考虑让社会平稳过度,动乱时代不需要。 在动乱时代,甚至是危急时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强人越多越好,越强越好。只要他们能收拾得了外敌,让炎黄族群万万年强大兴盛,谁管他们将指引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走在什么样的道路上? 但是不行。 过于激进的手段只会在炎黄族群的危机之前先一步触碰各家世族的敏感神经。为了避免各家世族直接调转枪头落力封堵、针对,孟彰必须要放缓脚步。 蒙学够用了。起码在当前是这样的没错。 孟彰回答道。 孟梧、孟椿、孟珏、孟昭和孟显等更为了解他的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多问。 学舍、学堂,蒙学 沉吟片刻,孟梧看向了孟椿,笑问:族长以为呢? 孟椿的目光与孟梧碰了一碰,又团团看过孟氏祠堂里的这些生人、亡人,沉吟片刻,道:倘若只是蒙学,倘若能把握住其中的分寸,该是可以的 孟椿作为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阴世族长,又是孟氏一族在阳世天地里的当代族长的父亲,他说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安阳孟氏的态度。 也正因为如此,这位族长说话时候,尤其是在族人、族会这样的场合下,会特别注意自己的发言。似方才所说的该是这一类字词,他是轻易不会使用的。 这样的字词出现在他的口边,其实已经是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他的倾向。 孟汧,孟氏一族在阳世天地的当代族长,孟椿的嫡长子,自然很明白这一点。 坐在一众孟氏生人最前方的他抬起目光来,同画像中的孟椿碰了碰视线。 同样单独处在一幅画像中的孟澄看看孟椿和孟梧,又看看祠堂里坐着的一众孟氏生人,尤其是孟汧、孟珏等人,心下暗叹一声。 我觉得阿彰这个提议可行。 他这话一出,孟氏祠堂里的一众生人、亡人尽都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从孟彰提出建议开始,他还是孟氏一族中头一个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说支持的呢。 比孟梧、孟珏、孟昭和孟显都要早,要明确。 孟椿和孟梧的目光同时转落在孟澄身上。 孟澄没有避让他们的视线,甚至还直直迎了过去。 可莫要忘了,孟澄提醒道,我们孟氏一族,这几日动静太大,太惹人瞩目了 他话是这样说的,但声音里却没有多少后悔。 不说是他,就算是整个孟氏一族里的郎君、女郎,也少有那懊悔的。 开玩笑,似这等清扫间子、暗子,更深入地掌握一个郡城的动作,是会因为太过招人注意、叫人处处防范排挤就要放弃的吗?! 孟澄提起这个来,也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在提醒。 提醒孟氏一族的所有郎君、女郎 既是锥在囊中的局势,就别再想着和光同尘了。 世族、皇族的针对眼下必然已经在酝酿,甚至说不定已经落到实处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引发,他们必须要抓着当前的平静和安稳尽快为孟氏一族积蓄底蕴和手段,否则 孟椿、孟梧和孟汧沉默顷刻,最后孟汧站了起来。 第1207章 他一震长袖,双手交叠额前,端正向祠堂四方各拜了一拜。 孟氏祠堂里的生人、亡人顿时肃整脸色,收摄心神,沉着眼看孟汧动作。 概因此刻孟汧这一礼,祭的并不是孟氏一族这些生人、亡人中哪一位,而是整个孟氏一族。 这原是只有孟氏当代族长才有的资格。 而这一祭礼,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当代族长在恭请整个氏族的聆听。 这位族长祭过孟氏一族,并不急着开口,而是转身面向了悬挂在祠堂墙上的、属于孟梧的图画。 孟氏阿彰,我心下有一个问题,你可否诚实回答我? 孟汧的话出乎意料地不是多强硬,甚至算得上随和客气,尤其是在当前这场面下。 孟彰迎着孟汧的目光和他对视,片刻后,他移开视线,往担忧看着他的孟珏、孟昭和孟显三人安抚地看了过去。 孟珏、孟昭和孟显才觉得放松了些。 孟彰眼底笑意快速隐去。 他目光收回,又往孟梧、孟椿两位看过去。 孟椿、孟梧都在冲他点头。 孟彰就道:族长请问,彰定不隐瞒。 孟汧微微点头,问他的却是:你到底想怎么安排孟氏? 孟彰一时沉默。 孟汧却是望定了他:你虽年幼,但却是我孟氏一族的麒麟子,故而我孟氏也不会只拿你当寻常的小郎君看待。且我观你姿态,听你言语,心中亦有一些自己的判断。 你对我们孟氏一族的未来,是有些想法的吧?他说,我想先听一听你的想法。 孟彰仍然沉默着,久久没有开口。 孟汧也耐心,他就站在原地,静等着。 受祠堂中整个氛围的影响,也是他们自身修养、规矩的约束,尽管整一个孟氏祠堂生人、亡人数目庞大,也是听不到一丝杂响,安静得可怕。 我的想法和安排孟彰终于开口,族长真的要听?孟氏真的要听? 一阵冷风吹过,带起孟梧那幅画像的一角。画像起伏,荡起一片弧度。 在那起伏的画像中,直身站立的小郎君虽年岁不大、身形单薄且面带病气,可一身沉静气度却是自然而然弥漫开去,叫人见之心颤。 那一顷刻间,似乎连跟孟彰同在一幅画像里的孟梧都被压得黯寂了些。 孟汧再次郑重颌首:要。 孟彰想了想,终于缓慢开口:我只是觉得,或许先前族中曾提起过又被否去的所谓国中国,会很适合当前的孟氏一族呢。 国中国? 最早提起这个方案的孟氏族老孟浒陡然抬起眼来,飞快往孟彰那边望去。 孟彰转了目光来和他对了一眼,孟浒率先避开了目光。 不一样。 孟彰他不过是将国中国拎出来说服孟氏族中罢了。对于他来说,将整个安阳郡经营成国中国,根本就只是一个借口,不是他的目的。 他的目的 国中国?孟椿的声音从他的画像处传了出来。不止是声音,孟浒只是一瞥眼就读懂了孟椿面上的异色。 你觉得我孟氏可以将安阳郡经营成国中国了,孟彰? 孟椿在叫孟彰的全名。虽然孟椿没有在其上落下重音,孟彰却也知道孟椿的这句话真正的用意。 孟彰脸上仍是自然:彰只是认为,我孟氏一族可以考虑这个方向了而已。 孟椿、孟梧、孟澄、孟汧、孟渺等孟氏老人的目光在孟彰身上久久徘徊。 他们心里很清楚,孟彰说得没错。但除了这个理由以外,孟彰也仍然有他自己的用意。 国中国 孟椿看向了孟梧,孟梧沉吟半饷,对他点了点头。 孟椿怔了怔,不觉有些后悔。 他竟是忘了,孟椿不仅仅是孟氏的族老,还是安阳郡的城隍。安阳郡倘若真正落入孟氏手中,那作为安阳郡城隍的孟梧手上的权柄也必定会大幅抬升。 他不该问他的 孟梧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话。 孟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祠堂中的孟氏族人,包括生人和阴灵,也包括郎君和女郎。 孟彰没有追着看过去。 他也完全不需要。 那些勃发的野心、炽热的欲·望,此时不仅在这些孟氏族人眼中、心头喷薄,它们早已沸腾,正灼烧着空气,也焚烧着理智。 还是那句话,孟氏不舍得、也不甘心拱手放过这个机会。 这个,几乎已经是他们孟氏自立族以来所碰到过的最好的机会了。要是连这个机会他们都没能抓住,日后还会有、还能有类似的机会留给他们吗? 哪怕是这祠堂里最年幼的孟氏族人都知道 不会有的。 不会再有了的。 孟渺直直看向了坐在阳世族人最中央处的孟氏族长孟汧,孟汧这会儿也正转眼往他这里看了过来。 那目光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但这股意味其实不是多浓重。 孟渺看得很清楚。 在这位族长的眼底,被那询问遮掩着的,是再明白不过的意动。 第1208章 作为安阳孟氏在阳世中的族长,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意。而他的主意既然已经定下,事情便也就有了一成的把握。 别觉得一成就少了。当前孟氏的话语权,阴世、阳世算是两分。 孟椿和孟梧作为他们孟氏一族立族时代的顶梁柱,又是他们的父亲,因着名位和血脉的缘故,本该比孟汧和他握有更多的话语权。 然而,孟椿和孟梧到底已经亡去,如今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灵,而阳世天地比阴世天地高了半个位格,阳世这边才是整个天地的兵家必争之地,如此这般一加一减算下来,生人与阴灵在族群事情上便又达成了某种平衡。 如今孟氏族中的大事,阴世和阳世各有一半的决定权。而阳世的这五成里,有一成半在族长这一支手中,有一成半又在他这一支里。剩下的两成里,一成半由其他嫡支共有,然后余下的才有孟氏各旁支、庶支共掌。 孟汧这位族长也好,孟渺自己也罢,即便都是自己支系中的大家长,理论上完全把控着整个支系,但 孟渺的视线轻飘飘地在自己下首的位置扫过。 孟珏与他之间,隔着三个位置。这三个位置坐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孟渺自己的嫡亲子嗣,孟珏的嫡亲兄长。 人各有私心,这是无法避免的。 不过,眼下他都还能压得住,且再看下去,阿珏也该能压得下去。 无论如何,他这一脉总是要比族长那一脉更安稳的。 孟渺这样想着,面上神色却是滴水不漏,他郑重地向孟汧点了点头。 得了孟渺这反馈,孟汧一点都不意外,他将目光挪开,落向又一位嫡支族老那边。 孟渺下意识地追着看了几个。 一位又一位的孟氏族老都在冲看过来的孟汧点头,孟渺到底不是孟汧,看不到这一位位孟氏族老眼底最细微、最亲切的情绪,但这一点无法妨碍他。 沉吟少顷,孟渺不再去追逐孟汧的视线了,他直接转眼看向了孟珏。 孟珏本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会儿或许是察觉到了视线,他忽然抬起抬头,寻着视线就看了过来。 孟渺目光不动,直接对上了孟珏的视线。 父子二人近乎对峙一般地凝视着。 这原本是突兀的、也是显眼的。无论是哪方面都是。 盖因他们的身份在今日这件事中都颇为紧要了些。 孟渺就不必说了,他手里握着孟氏中实力仅次于嫡长一支的嫡支支系,说话的份量几乎与作为族长的孟汧等同。而孟珏 旁的不必说,说了也没用,他当前还是太年轻了些。 真正的关键是孟彰是他的幼子。 他们两人的动静和态度都在旁人的眼睛里。 孟渺和孟珏心知肚明,所以在更多的目光追逐过来以前,孟渺和孟珏便各自别开了视线。 他们两人的动作只是说来话长,但实际上花费的时间并不多,起码坐在孟渺、孟珏两人中间的那三个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孟渺的目光在转过那三人时候没有过丝毫的停顿,即便他们也是他的嫡子,其中甚至还有一位是他的嫡长子。 事实上,这孟氏祠堂里,除了寥寥几人以外,就没有谁发现孟渺眼底深处遮掩着的笑意。 可孟渺视线的偏转,却又正正撞上了前方他父亲孟梧画像中凝望着他的小郎君。 孟梧画像位置乃是悬挂,而孟渺自己是跪坐,孟彰却是站立在孟梧身后做随侍姿态 物理层面的高度差别,让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形成了俯视与被俯视的格局。 对于孟彰这个孙儿来说,如此对待孟渺是很失礼的事情,尤其是在孟氏祠堂这样众目睽睽的地方。 所以孟彰自出现在孟氏祠堂以来,就一直很注意收敛,尽量不刺激包括孟渺在内的其他孟氏年长郎君的情绪,免得拨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然而这会儿,孟彰却近乎审视也似地凝望着孟渺,他的嫡亲祖父。 嗯?不顾虑到孟氏其他族老了? 孟渺下意识地在心下皱眉,待他转眼去留心周围的反应才察觉到异样。 孟彰仍旧有在特意控制他自己的存在感。 能感受到他这份不恭顺姿态的,除了他以外,整个孟氏祠堂里,竟不多于五人。 孟渺无声地笑了起来。 孟彰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只平平淡淡地凝望着他。 不用担心。孟渺将自己的声音送到画像中,也不在乎这些话会不会被同在画像里的孟梧听去,你父也是我儿,我如何会害他? 孟彰听完这话,只是客气地扬起唇角,目光随后就转过坐在孟渺和孟珏中间的那三位孟氏郎君。 他没有说话,但意思却已经表现得明明白白的三位伯父也是祖父的儿,如今不也是被祖父放弃了吗? 孟渺淡笑:我也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 是的,孟渺给过了孟彰的三个伯父机会,而且细算下来这机会也不少了,尤其是孟渺的大伯。 作为孟渺的嫡长子,他曾经从孟渺那里得到的机会远胜他其他的手足。 但是 祖父在今日之前,没有给过他们任何的提醒。孟彰淡淡道,哪怕到了如今,也没有给三位伯父准备别的安排。 第1209章 孟渺眼底、唇边笑意越深。 怎么?你为他们抱不平?可你是不是忘了,我这般,最后收得好处的,可是阿珏,你的父亲。 作为他的儿子,你和你的两个兄长、一位阿姐,都能享有这些便利和好处。现如今,你要为他们抱不平? 孟梧的视线分了部分过来。孟珏更是直接盯紧了这边。 孟彰冲孟珏点了点头,才让目光重新和孟渺对上。 确实是有一点这个意思。孟彰道,他很是直白,毕竟我阿父不会喜欢你的这种安排。 孟渺沉默了一瞬。 他和他的幼子之间是存在着某种隔阂的,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否则这么多年,他的幼子也不会有意无意地推拒掉他的种种好意。 还有,祖父你这些年很少和我两位兄长、阿姐相处,怕是不怎么熟悉他们的品格。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就乐意从祖父你手里接过这些给予呢? 孟渺更是没有说话。 静默片刻后,他偏眼看了看旁边的孟梧和孟珏,问孟彰: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孟彰说,就是想提醒祖父一声,我阿父不是三位伯父。 孟彰也不多说,就只提了这么一句,便抬手在身前交叠,端正且严谨地冲孟渺作了一礼。 孟渺既有点气,又有点宽慰。 孟彰语气虽然不太好,但在所有人面前,还是将脸面给兜住了,谁都没有落下。这很好,更好的是 他在告诉他,孟珏不是他的其他三个儿子,孟珏的子嗣孟昭、孟显、孟蕴、孟彰,也不是他的其他孙儿孙女。 孟渺斜了一眼看向下首的孟珏,果真就看见孟珏面上眼底爬满的笑意。 压都压不下去。 我知道。他随意点头,我会仔细考虑的。 他确实需要好好考虑。 孟渺在心里再三提醒自己。 虽然因为孟彰,孟珏终于想要往台前再多走几步了,他们这一支总算有人能够真正扛事,可他不能心急,绝对不能将事情做得太过焦躁 否则,这次就不会是当年孟珏悄悄退让的结局了。 这不肖子大概会更愿意将他给真正清扫到旁边让他彻底养老清修去。 至于他阿父那边 孟渺压根就没有指望过他。 真的爆发矛盾和冲突,他阿父是不可能会站在他这边来的。 孟珏那里有孟彰、孟昭和孟显,不说叠加起来的份量了,只单说一个阿珏,在他阿父那里的份量他都未必能比得过。 他倒也很能理解孟梧,因为换了他坐在孟梧那个位置上,他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孟渺往孟珏那边看过去。 父子两人的目光再次隔空碰撞。这一次,坐在孟渺和孟珏中间的那三人总算是发现了,一下子盯紧了孟渺和孟珏。 看着掩不住忧色的三位兄长,孟珏含笑颌首,率先送出了善意。 三位颇显老气的孟氏郎君下意识就松了口气。待他们自己察觉的时候,三位孟氏郎君的眼神都很有些黯淡。 他们知道,曾经畏惧着的场景,终于降临在了他们兄弟之间。 孟珏,他们最小也最出彩的兄弟,要站出来拿回他当年自己拱手让出的东西了,为了他的幼子 可也是在这一刻,三位郎君也感觉到了从心头涌上的某种释然与轻快。 孟琅,孟渺的嫡长子、孟珏的长兄,当先冲孟珏客气点头。 碍于场合,他没有说话,但他的所有手足都读懂了他的意思。 就交给你了。 第409章 孟珏和孟琅这边在无声无息间完成了孟梧这一支血脉未来百年、数百年名位的更替和交接,那边厢孟氏各支、各系也基本上就先前的问题达成了共识。 阿彰的话在理,孟汧看定上首的孟椿和孟梧道,我们孟氏确实可以尝试将安阳郡往国中国的方向经营了。 孟渺、孟琅、孟珏这些方才还各自琢磨着什么事情的孟氏郎君也都收摄心神,一同抬起目光去看前方的孟氏阴灵。 孟椿和孟梧、孟澄这些阴世孟氏族老对视一眼,目光快速掠过垂首低眉立在孟梧身侧的孟彰,问:所以,你们的意思是? 阿父,孟汧说道,我们希望阴世孟氏能配合我们这边的动作。 尽管阳世天地这边才是决定两方世界格局的主要舞台,但那不代表阴世天地就可以被忽视了。 孟汧希望整个孟氏的力量能拧合在一起,所以阴世天地那边他也想要尽力争取。 何况 阴世那边分明也是一样的想法。 孟椿眼底快速闪过一抹笑意,只面上不显罢了。 你们想要我们怎么配合你们?顿了一顿,孟椿又道,还有,你们也莫要忘了,阳世这边安阳郡的暗子、间子算是在清理了,我们这边都还没有开始呢。 听孟椿提起这个问题,孟汧也沉默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正是春节之中,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不论有去处的、没去处的,几乎都到阳世天地这边来了。 第1210章 孟氏的阴灵也好,阴世天地中其他的安阳郡阴灵也罢,如今都散在阳世天地各处。 孟氏这边的动作压根就瞒不过有心人,阳世安阳郡的暗子、间子是猝不及防间被孟氏抓个正着的,可孟氏也就能顾得上阳世安阳郡这边罢了,阴世安阳郡那边他们根本就腾不出手来 更要命的是,除了一定会将自己遮掩得更加严实的那些间子、暗子以外,为了能继续钳制孟氏,那些有心人反而会将更多的力量投入到阴世的安阳郡中去。 这也是彼此的一种妥协。 你们孟氏今日棋高一着,是我们败了,我们认。作为代价,阳世安阳郡交付于你们,但阴世安阳郡那边,却得另行分个胜负。 不用费心去细想,孟汧就知道现下阴世天地那边的安阳郡局势会有多复杂。可偏偏,安阳孟氏现在还不能放孟氏的阴灵回去。 春节两方天地生灵的惯例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根本的理由,还是因为阳世安阳郡这边很缺人。 太缺人了,以至于这些孟氏阴灵都需要滞留阳世天地,为阳世天地这边的孟氏生人做配合。 所以其实阴世安阳郡那边是被孟氏给放弃了的。 幸而,孟椿当下提起这件事,不过是要提醒孟汧等孟氏生人罢了,并不是真的要推拒。 他一眼扫过下方的孟氏族人,见除了孟汧一时无言沉默外,其他的孟氏生人也都面带愧色,心下已然满意不少。 如此一来,孟氏里的阴灵们也能消减许多怨气 果然,被纳入孟椿感知中的孟氏先人画像、神主牌位处,光线也是清亮清亮的,较之方才时候更少了些暗沉和阴森。 孟汧暗自叹了一声,也问:儿想先听一听阿父及诸位族人的想法。 孟椿眯着眼睛轻抚衣袖上的暗纹。 我们的想法?他轻笑了一声,又说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 阳世的孟汧等人一时肃穆,听得更为认真。 阴灵道途较之生人更为艰难,所以在道途上,我们已然没有了太多的野心,但是这不等于能够斩断我们继续前行的所有可能。 孟汧先是一愣,抬眼对上祠堂处垂挂着的一幅幅画像。 能在孟氏祠堂里垂挂画像的,并不只有孟椿和孟梧这两人,还包括孟氏各支嫡系血脉的祖辈,甚至还有足够优秀的旁系血脉、庶系血脉的先人。 他们的身份不一、支系不一、贡献不一,但他们也都有相似之处。 在他们的身侧或身后,总有一些小郎君、小女郎簇拥环绕。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 无一不是孟氏的血脉,只是因着这样那样的缘故早早夭折,去往阴世天地而已。 孟汧无声看过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又感受着那些从各处牌位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郑重点头。 这是应当的。 孟氏这许多落在阴世天地的族人里,也不是没有人像孟彰那样坚持着自己的修行。 或许相比起孟彰来,他们的修行效果没有那么好,修为进展也近乎陷入凝滞,几乎看不到一点长进,但他们确实有在坚持,确实没有放弃 孟汧偏转目光往孟渺等阳世孟氏的族老那边看了一眼。 孟渺等人也都在冲他点头。 接下来的一百五十年时间内,阳世这边给阴世供奉的各类修行资粮,可以增加五成。 一百五十年内,五成 孟椿快速盘算了一下,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翻倍,时间一百年内。 这回就轮到孟汧皱眉了。 阿父,虽然我们阳世这边如今看着形势一片大好,但那也是需要资粮投入的。而且还是持续性的投入维护,孟汧道,我们这边的负担也不轻松。 孟椿摇了摇头:但我们这边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接下来的行事必然需要处处谨慎,为了避免落入有心人的陷阱,原本握在我们手上的利益可能需要让出去。 这种时候,孟椿道,自然就需要得到更多来自阳世的支援。 我们也不是想要为难你们,而是真的需要。孟椿最后放缓了语气。 但孟椿不动摇,他据理力争:是这样的没错,但从今年开始,我们孟氏从阳世、阴世各处收拢到了大量的香火,这部分香火的数量比之往年多了许多。 这部分增加的香火,即便分去本就该属于阿彰的那些,剩余的也可以补充部分损失的,不是吗? 孟汧身后的孟氏生人们听着,都很是赞同地点头。 就该是这样。 预估手上修行资粮的出入时候,不能只看削减,还要看增益。 孟椿也不否认孟汧的这说法,但他仍旧摇头:然而阴世天地里这百年间显然还会爆发一场巨大的动荡,我们需要足够的修行资粮作为储备。 巨大的动荡?孟汧下意识地重复着孟椿的话。 追着孟椿往外瞥的目光,孟汧再一次看见了垂首站着的孟彰。 阴神? 孟彰平静地迎上两位孟氏族长的视线。 第1211章 孟汧沉吟半饷,退后了一小步:八成。 这回不等孟椿说话,孟汧就先道:阿父,你也是孟氏的族长,你该知道,八成已经是我们阳世这边能够拿出来的极限了。再多,阳世这边也是要出问题的。 孟椿仔细思量半饷,没有办法反驳,他只能答应下来。 可以。不过他又很快补上一个条件,如果阳世这边的血亲有想要私下补贴阴世亡人的,你们不能阻拦。 不过是一年时间不到,阿彰的阿父、阿母和兄姐就拿各种理由往他手里送东西,如今阿彰手里攒着的各种修行资粮连他都不知道有多少。由此可见他阿父、阿母和兄姐对他的爱重。 他不指望阴世族中这些人里还能再出一个能得家人如此偏爱的阿彰,但能多得一些也是一些啊。 孟椿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孟汧当然也知道,但这是族中人心所向,他没有理由阻止。 当然,他点头,只有族人们愿意,尽可随他们的意思。 孟椿笑了起来,又问:那么,今年的供奉 孟汧很是利落,直接道:元宵。元宵那一日,族中会进行一场大祭。 孟椿满意点头,同时笑开:可以。 在他的身后,一幅幅画像、牌位处也有满意和欣喜的气息腾起,更将这一处祠堂浸得明亮通透,宛如一方福地。 孟汧趁机道:如此,阴世那边的事情便都托付给阿父你们了。 既已从阳世天地这里收到了允诺和好处,孟椿自然不会拒绝。何况,镇族中运势,守族中福荫原也是他们这些孟氏先人的责任 你们放心。孟椿道。 孟汧笑了一下,再次看向了立在孟梧身侧的小郎君。 孟彰迎上他的视线,经孟梧同意后往前迈出一步,冲孟汧作礼:族长。 我听你方才话中意思,似是还有话没有说完,孟汧问,现在能再说一说吗? 当然。孟彰回答孟汧。 然而,也正是因为孟彰接下来的话,才让孟汧、孟渺这些阳世的孟氏族人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孟汧不禁重复着孟彰的话跟他求证,你手里有更合适的开蒙书籍? 在所有孟氏生人、阴灵的注视下,孟彰点头,平平稳稳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是,是什么样的开蒙书籍?孟汧开始时候声音都有些不稳,后来才控制住了,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倒是孟椿、孟梧这些孟氏的阴灵像是想到了什么,了然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看来那时候族中凭空增加的那一部分文运和气数就是这般得来的 孟彰这回就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站立。 这是不愿多说? 孟汧领会了孟彰的意思,从善如流收住话题。 你拿出来给我们,不会有问题吗?他问。 孟彰摇头答话:不会,它们原就是要拿出来用的,束之高阁对他们来说才是辜负。 孟汧了然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孟彰,和孟椿、孟梧对上了一眼。 孟椿和孟梧都冲他无声点头。 孟汧心里就更有底了。 下一刻,他站起身来,双手先是严正地整理过头上发冠,又逐一理顺了袖袍,最后才在额前交叠,郑重且谦顺地冲孟彰拜了一礼。 这一礼,既是在拜谢,也是在叩请。 拜谢的,是孟彰以及那些著书的先贤;叩请的,是孟彰手里的那些开蒙书籍。 孟梧避让开去了,只留孟彰在原地。 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一礼,孟彰双手在身前虚虚托起。 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叠合在落在孟彰手中,很快就堆叠到了孟彰的眼皮子处。 白纸麻绳装订的书籍粗粗看去甚为平常,但那书籍出现的顷刻间所引动的孟氏一族文运、气数激荡,却是连这祠堂中最年幼的孟氏小郎君都瞒不过去。 这祠堂里所有的目光,不论是属于生人还是属于阴灵,都不由自主地往他这边投了过来。 倘若这些目光真有温度,孟彰手里的那些书籍怕是都要被点燃了。 尤其是孟椿和孟梧两人,更是恨不能扑过去将孟彰手中的那些书籍都给抢过来。 孟椿强行将前探的身体掰回来,只拿目光一下一下地往孟彰那边扫。而事实上,比起孟椿来,孟梧此时还更辛苦。 也没办法,孟彰可是就在他侧旁,他只消抬手便能触碰到那叠引动磅礴文运与气数的书籍 他连看都不敢往那边多看一眼。 孟彰没在意那些目光,垂眸再看得手中的这些书籍一眼,便平平将它们递了出去。 空间荡起涟漪,阴世与阳世天地的差异在这一刻被轻易踏破。那高高的一叠书籍直接出现在孟汧面前。 孟汧伸手,稳稳将这叠书籍接住。 这些本质上其实是由阴气凝练成形的书籍明明不该有什么重量,却压得孟汧的手都坠了一下。 但这些书重才是应当的 孟汧再看一眼书籍上空还在源源不断往这边激荡过来的文运和气数,只感叹自己先前想得不够周全。 第1212章 万望族长不要辜负了它们。孟彰最后道。 孟汧再一次肃整面容:你且放心。 孟彰一礼,退回孟梧侧旁。 孟汧这才得空去细看这些书籍。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成语故事大全》 这些书籍只一眼看去,其实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它们扉页落脚处相同的华夏书社无声地对世人说着什么。 华夏? 孟汧深深看了孟彰一眼,转过身将手上的这些书籍对着自家族人展示。 祠堂中或坐或站的孟氏郎君俱都肃容整衣,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冲孟汧的方向作揖而拜。 这一拜,拜的不是孟汧,而是孟汧手中的那些启蒙书籍,也是立在孟梧画像中的孟彰。 孟彰也是很有些震撼,不觉在心下暗自慨叹。 这天下的世族所以能够和皇族共分天下,果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孟汧将这些书籍送到供案上暂且安置,一众孟氏族人则各自坐回去。 可还有?回过身来后,孟汧继续跟孟彰请教。 孟彰不答反问:倘若连这些都没能先布置好,安阳孟氏,还能再想其他么? 孟汧也是失笑:很有道理。 孟彰再一礼,仍旧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孟汧又团团看了一圈祠堂中的孟氏族人,郑重问:诸位呢?诸位可有什么见解?又或是有想要补充的? 孟彰隐在孟梧侧旁看着继续进行的族会,看那一个个孟氏郎君从座中站起,将自己的想法和意见一一道来。 安阳孟氏这个世族,还远没到腐朽衰败的阶段,故此族中的氛围不算太过僵硬,甚至很有些鲜活。这些孟氏郎君们都还能肆意挥洒自己的才干,不至于被完全耽搁。 坐了一阵,孟彰等到了孟珏。 见到从座中站起,正规矩向着四方作礼而拜的孟珏,祠堂中的很多孟氏族人几乎都遮掩不住自己面上的惊讶。 他们的目光不住地在孟珏、孟琅身上来回,偶尔还跑到孟渺和孟彰那里去。 孟彰很轻易就能读懂这些人面上的神色。又或者说,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每个人都在问怎么回事,但没有人回答他们。 原以为会站着此刻偏坐在那里的孟琅甚至含着笑意看站着的孟珏,而孟珏也是极为自然。 方才湛叔父就已然说过,孟珏这么开口,还转眼往正抬眼看过来的孟湛低头作礼,族中需要有更多的郎君出仕,也需要各位郎君将更多的心力投注在族中诸事里 那些还在分神琢磨着什么的孟氏郎君陡然收敛心神,侧耳认真去听孟珏的话。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孟渺一脉出头的为什么是孟珏而不是惯常的孟琅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孟珏要拿出来的东西。 这可是孟珏用以取代孟琅这个嫡长子接掌孟渺一脉权位的基石。若是不够份量,孟珏凭什么压下孟琅上位? 凭他是孟彰这个孟氏麒麟子的阿父吗? 孟珏不理会那些视线,只冲着看过来的孟彰无声一笑。 而除了湛伯父的这个提议以外,其他叔父和族兄先前提起过的,我也都细思量过。诸位应知,这些问题虽然不甚相似,但归根结底,却都在指向我孟氏的一个短处。 这孟氏祠堂中,不论是生人还是阴灵,已有大半料到孟珏接下来会说的话了。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生怕自己接下来会错过孟珏的哪一个字词。 人手。 迎着那各色各样的目光,孟珏波澜不惊地说,仿佛他自己掷下的不是那激起巨大水花的石头。 要转变族中的发展方向,我们需要有足够多的人手调用。而这些事情又关乎我安阳孟氏接下来百年近数百年的安危,必不能取用外人,所以我提议,不如就取用族中的女郎。 孟珏道:她们也是孟氏的儿郎,这种时候当然该站出来为族中分担事务,总待在家中也太懒散了。 孟珏说到这里,还甚为恼怒地摇了摇头,似乎真的很不忿。 整个孟氏祠堂静得吓人,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外竟再听不到一丝声响。 旁人可以不说话,但作为阳世孟氏族长的孟汧不能。 族中的女郎?他问,面上眼底神色甚为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怒。 孟珏点头:族长没有听错。 坐在孟珏上首的孟渺这会儿有些按捺不住了。但碍于族规,他不好将孟珏按下去,便不住拿眼睛瞪着孟珏。 孟珏只做不见。 为什么?孟汧目光在孟渺身上转了一圈,很快回到孟珏处,问他,你该也是很清楚如今的世道才对。 如今的世道?孟珏点头,不错,我确实也清楚。 事实上,不是如今,是从荒古世代开始,整个人族都在有意无意地将女郎给压下去。只从荒古以前的母系氏族和如今的社会比起来就知道,这一动作的成效可谓是无比的卓绝。 我无意重铸乾坤。孟珏申明。 他乃是郎君,天然便有了立场,又占了好处,缘何要在这件事出头? 第1213章 但这就是解决我孟氏当前人手不足困境的最好办法,不是吗?孟珏反问道。 听孟珏这么一问,祠堂中的大大小小孟氏郎君周身气机全都一滞。 倒是孟昭和孟显目光悄然碰了一碰,无声地笑。 他们都知道,这是孟珏在给孟蕴铺路呢。 虽然孟蕴无意在孟氏族中占据什么名位,也只想要专研她的药道,但他们却不能理所当然地让孟蕴替外出修行的孟昭、孟显打理家业。 这不是治家之道。 更何况,如今孟氏族中有意调整发展方向和计划,留在家中打理家业的孟蕴必然也会被牵扯进去。 孟珏怎么可能愿意看见孟蕴因着女郎和名位的缘故,在族中处事的时候处处被限制? 孟氏的女郎孟汧沉吟一阵,最后看向族中的其他人,问道,你们呢?你们如何看? 孟氏祠堂各处很快响起了絮絮的低语,他们似乎也在各自争论着。 孟汧也不催促,就只等着。 也不独独是阳世的孟氏族人,阴世里的孟氏族人也都各自开始了争辩。 我觉得不行,他这提议简直就是乱来! 可他说的也是实情,我们孟氏现在就是缺人,尤其是缺当用的人。这可不是轻易能够让外人掺和进来的 你要是对人家的这提议不满意,那你拿出一个更合适的解决办法来啊。没有?没有你说什么话?! 听了这么一阵,孟梧忽然问孟彰:阿彰,你怎么看? 孟彰带了一点笑意:阿祖,任人用事,不从来都是能者居之的吗? 顿了一顿,孟彰又道:何况,接下来的数十年近百年,可都是我孟氏的关键时期。 第410章 孟梧沉默少顷,也是果断颌首。 不错,现下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有的没的?能做事、能把事情做好的人才是他们安阳孟氏当下真正需要的! 能力不够?松散懈怠? 旁边待着自己玩去吧。 孟梧看了一圈周围的孟氏阴灵,忽然对孟彰说道:阴世和阳世不大一样。阳世缺人,阴世不缺。 孙儿当然明白,孟彰笑了,说道,孙儿没惦记这个。 孟梧其实也并未怀疑他。 还是那句话,对于有心人来说,阳世天地才是他们布局落子的必争之地。阴世天地重要是重要,可也没有那么重要。 孟梧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孟彰带着点茫然看向他。 孟梧笑着点他:阴世里,我安阳孟氏也有不少厉害的女郎、娘子、大娘子呢。 孟彰这才恍然。 阳世这边的宗族显然是要准备给孟氏女郎打开进入宗族核心的大门了,可阴世这边却完全没有类似的意思,同为安阳孟氏的女郎、娘子、大娘子,她们怎么可能甘心? 这些女郎、娘子、大娘子回头必然是要跟族里争取的。搭乘着阳世宗族那边的东风,阴世宗族这边再怎么样都得先听听她们的诉求。 而这些会轻易被阳世孟氏宗族的动作诱出心思的,其他暂且不提,胆气一定不小。 孟彰,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在阳世那边率先为她们推开门户的孟珏的幼子,当然也会是她们诚心拉拢的对象啊。 不打紧,孟彰眨了眨眼睛,不见丁点困扰,孙儿我现下长居帝都洛阳,不在安阳郡中,诸位女郎、娘子、大娘子难道还准备一趟一趟跑帝都洛阳去? 何况,孙儿我现在正是该安心读书、修行的时候,似这样的杂事,很不必打搅孙儿,只有族中各位长辈拿主意,阿祖也不会愿意让她们打搅我的,是不是? 是这个道理不错,但你就这般相信我?孟梧不由失笑,问道,就不怕我也拦不住她们?须知,我们族中厉害的女郎、娘子、大娘子可也不少。 她们若果真通力合作,那汇聚而来的力量怕是不得了。 我能拦她们一时,拦不住她们一世的。 孟彰仍然不担心,他笑道:阿祖能拦多是多久,到阿祖拦不住了,我再看情况处理就是。 反正都到那个境地了,族中想来也不会指望我多做什么。 孟梧摇摇头,旋即收敛神色,仔细地盯着孟彰。 孟彰也就跟着敛去面上的多余表情,回望过去:阿祖有话要问我? 你愿意答我?孟梧问。 孟彰颌首:自然。 孟彰虽是这么回答他的,面上也不见多少勉强和犹豫,但孟梧只打眼一看便知道了被隐在这简单两个字后面的话。 愿意自然是愿意的,但能不能真的回答,就需要看具体到底是什么问题了。 孟梧并不生气,他甚至在心下小小地笑了一下。 自你落入阴世以来,我就一直在看着你。孟梧说道,阿彰,这些时日你确实有专心打理家业,也未曾耽误学业和修行,尤其是在修行上,你的进展可谓惊人,但是 孟梧特意顿了一顿,才又道:在这些之外,你也做了不少事情。 第1214章 孟梧做足了姿态,但奇异的是,孟彰没有从他那边感受到任何的压迫,反而很是亲近,甚至想要放松,就像此刻他们真就是祖孙在随意闲聊一样。 孟彰没有抗拒,配合地露出一点笑意,缓和这周遭的气氛。 此前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但今日时机正好,错过了机会未免可惜。孟梧说,果真便问他,阿彰,你做这些是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难道真要告诉他,是他看着不顺眼,有火在心底烧,烧得他已经失去了肉身庐舍的魂体都觉得痛、觉得怒? 说不通的。 孟梧不可能会理解,也不可能愿意去理解。 为了我的修行。孟彰回答道。 孟梧怔了怔,不太想得明白,只能重复着孟彰的话:为了你的修行? 对。孟彰先点头,确定孟梧没有听错,阿祖,我修的是梦道。 孟梧皱了皱眉头,没插话,凝神认真去听。 梦道之始,在梦境,梦道的阶梯也始终是梦境。阿祖,无边梦海就是由一个个梦境积聚而成。 其实以孟彰现下这不过炼气入神境界的筑基小阴灵的修为来说,在孟梧这样的大修面前开口梦道闭口梦道是很离谱的事情,换了个人怕是就当即拂袖走人了。 但坐在这里的是孟梧,开口谈论梦道的是孟彰,一老一小两个竟是谁都未曾察觉不妥。说的那个说得大胆,听的那个听得认真,说来居然也极为和谐。 梦境自人心而起,随人念壮大,随人念覆灭,支撑梦境的框架是人的所知、所闻、所感、所学、所想,而填充梦境血肉的,又是人的情与欲。 所以,阿祖,孟彰挪到目光看定孟梧,梦道的根本是人。 我既然选择了梦道,又想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就需要给梦道搭建出足够坚实的地基。 阿祖,我需要让更多的人安心地沉睡梦境,更需要让他们能够肆意地搭建、构筑梦境。 说到这里,孟彰眼睛眨了眨,问:阿祖,你不会阻拦我的吧? 孟梧能说什么呢? 孟彰甚至没有跟他、跟安阳孟氏寻求援助,只是不希望孟梧阻拦他 孟梧点头,回答孟彰道:当然不会。 孟彰面上越发的轻松,也越发的愉悦。 那就好,那就好 他这般满足的模样,倒是让孟梧的心情更加复杂。 阿彰孟梧唤了孟彰一声。 孟彰抬眼重新看定他。 孟梧支吾半饷,终于狠下心来:接下来的这数十年近百年时间里,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显然都不会多太平,你 孟梧也是才意识到,他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居然还会有对着小辈都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你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孟彰闻言,轻笑一声,反问孟梧:如果换了阿祖是我,阿祖会考虑吗? 孟梧不能作声。 孟彰当下又笑了:阿祖,你看,其实你也是一样的选择。 孟梧看看他,目光又往下扫过孟彰的父兄,仍是暗自叹气。 他还能说什么呢? 劝孟彰,孟彰不会听,也不愿意听;再要劝,连他自己这关都过不了;纵是想转换个方向,让孟彰多考虑考虑一下他的血亲,那边厢孟彰的父兄非但没有阻止的意思,甚至开始很积极地准备给孟彰减少压力和负累 他们孟氏族中要是识趣,日后和孟珏这一脉应该还能同舟共济,可如果孟氏族中非要给孟彰拖后腿甚至是扒拉着他、甚至捆绑着他处处限制约束,那事情就不好说了。 我知道了。孟梧道,我会与族中仔细分说的。 孟彰微微低头以作感谢。 孟梧无奈地摆摆手,暗自发愁去了。 孟彰不打扰他,继续听祠堂里那一众孟氏郎君的争论。 听到那有意思的,孟彰便自己琢磨着跟自己辩一回,不必说与谁听,只当开拓思路,增长见闻了。 既然我们孟氏要准备将安阳郡真正经营成属于我们孟氏的国中国,那我们是不是该尽量在郡衙那边抢占位置? 正好,阴世的大晋龙庭正在不断地从各处收纳人手,这是阿彰的提议? 有孟氏郎君这么说着,目光就往孟梧画像处找了过来。 孟彰和他对上视线,客气地点了点头。 那孟氏郎君低头致意以作回礼,旋即便又将话题捡回来。 阴世、阳世原就相互映照,何况阴世龙庭里的那位还在遥遥掌控阳世大晋龙庭,既然阴世龙庭那边已经开始落实这一份策论,那想来这份策论也会很快出现在阳世里 而我们,正好可以借这一阵风头行事。 略停了一停,那位孟氏郎君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更或者,我们也可以自己推动那一阵风潮。 比起乘风而起还要更诱动人心的,莫过于让自己亲手来拨弄这一场风云。 第1215章 乘风而起始终是借力之法,拨弄风云才是将一切可控的、不可控的尽数拿捏,然后 一言风云起,一言风云落。 起落之间,裹夹的是芸芸众生,辐射的是八荒六合。天地、岁月、苍生,都在那浪潮之中。 孟氏祠堂里的一众郎君呼吸都是乱了一瞬,少顷才被勉强控制下来。 这些孟氏郎君,甚至是已然逝去、或是挂在墙上、或是摆在供案上的孟氏阴灵们,全都看向了孟汧、孟椿等人,不愿意错过他们面上的任何一点变化。 孟汧和孟椿对视一眼,说道:想法不错,也很有野望,不过,该要怎么促成这件事,你有想法了吗? 那孟氏郎君快速遮掩去面上的怔愣,沉声道:瑞已有些想法,只可惜太过粗疏简陋,不敢平白污了族长和各位族老的眼睛。 是真的粗疏简陋,还是已经完善但自觉时机未到又或者是其他种种缘故不愿意拿出来,更或是根本就没有,孟汧、孟椿等人心里明镜也似的,都清楚得很。 既是如此,那阿瑞你就回去继续好好打磨,用心些。待事成了,一切圆满,族中定不负你。孟汧道。 孟瑞连忙肃然作礼,同时应声:喏。 重新在竹席处落座的孟瑞一面整理着手边有些凌乱的衣摆,一面和往他这边看过来的孟珏点头示意。 孟颖还不住地往孟珏的方向瞥,惹得他父亲孟珃沉沉压过来的一眼。 孟颖下意识地收回目光,不敢再往孟珏那边看。可也正因为如此,他心中的怒火才越发沸腾。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他的阿父才是如今阳世安阳孟氏的宗子,是安阳孟氏族长孟汧的嫡长子,凭什么他们这一脉却要眼睁睁看着那些支系、旁系站出来? 他们才是嫡长一脉啊!他们才是真正的主枝啊!!为什么不是旁支、庶支成为他们的养分,而得是他们宗长一脉让出本该握在他们手里的权柄与名位?! 怒火和不甘燃烧着孟颖的理智,激得他双眼发红,几近滴血。 孟渺等一众孟氏族老灵醒地别开目光,不去看孟颖,只专注地看着另一位站出来的孟氏郎君。 毕竟也没有谁真愿意在族会里当着各位先人、族人的面下族长一脉的脸。 找事也不是这样找的。何况族长一脉现下做事都是甚为公道,未曾有过欺压族人的事,他们何必跟宗长一支结下大仇? 左右孟颖就是一个小辈,日后能不能顺利成为他们安阳孟氏宗子都还两说,不急在这一时。 仗着阴世与阳世之间的间隔,孟彰倒是没有孟渺等人的顾虑,他大大方方地将人里外看了个仔细。 怎么样? 是孟梧在问他。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道:颖族兄甚是骄傲。 骄傲? 孟梧险些笑了出来。 你这话倒也不差,孟梧道,阿颖确实是骄傲了些。 孟彰听着孟梧的话,没有想要接茬的意思。 孟梧也没了逗趣的兴致,他道:放心,阿珃没想要这么早就下去。 珃伯父应该也不敢。孟彰道。 孟梧失笑摇头:可不就是不敢么? 孟颖是孟珃的嫡长子,一旦孟珃退下去,孟颖接过族长位置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如果真让孟颖做了族长,谁知道孟氏奋力积攒下来的家底、经营起来的安阳郡,最后会成什么样子? 孟珃不敢赌,也不愿意去赌。所以他只能一直坐在他的位置上,将孟颖死死压在原地。 就像孟彰前生所知道的那位女王一样。反正只要他不愿意退下去,谁也不能多说什么,尤其是他的继承人。 倘若泉哥儿的资质也不够,该如何?孟彰问,眼底也泛起了几分笑意。 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泉哥儿的资质还是不错的,孟梧道,起码比阿颖强出不少。只要不出差错,压下一个阿颖对他来说什么难事。 孟彰问:万一呢? 真还有个万一的话,孟梧跟着孟彰的思路想了一阵,大抵也是觉得好笑,面上扬起些弧度,那就让阿汧、阿珃他们再继续在这位置上坐着就是了。 反正已经压过一个阿颖了,也不在乎再压一个能力不够的泉哥儿。 这样的话,怕是免不了要变成笑话吧孟彰说。 后继无人,非得要上一辈的人守着位置,迟迟不敢交给后人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孟梧看他,问:怎么,放心了? 孟彰也不掩饰,当着孟梧的面放松地笑:放心了。 孟梧摇摇头:阿颖能力不够,又跟你阿父差了一个辈分,需要你来担心你阿父?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虽是这样,但颖族兄毕竟是珃伯父的嫡长子,名分摆在那里,他要真是存心找麻烦,阿父也会烦的。 他往后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孟彰道,能不让阿父烦心还是别叫他烦心的好。 孟梧不说话了。 孟彰便也就继续去看这场孟氏族会。 第1216章 孟氏的族会足够的精彩,待到孟汧领着孟氏一众郎君捻香做祭、打发祠堂里的孟氏郎君各自散去以后,孟彰还有些意犹未尽。 如何?待到孟彰心神回转,孟梧才问他,我孟氏的儿郎中,可有能入你眼的英才? 当然有。孟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事实上,不止有,而且这数量还很是不少。 孟梧了然点头,又问他:你要用吗? 孟彰连连摇头。 他如今还在太学童子学学舍里进学读书,从族中讨要来这些孟氏郎君干什么?没得平白耽搁了人家。 不过 族中介意让他们到我阿父身边去任事吗?孟彰问。 说实话,他还很有些意动的。 孟珏早先那十来年工夫都没多用心去经营孟氏族中的关系,如今他要站出来接过孟渺手里的一大摊子事,就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孟彰不担心其他,就怕孟珏会因为这一点而平白兜绕弯路。 我阿父那边的事情不少,对于这些孟氏郎君来说,去我阿父身边未必不是一个难得的历练机会。 孟梧看了看孟彰,又看看正在孟琅、孟昭、孟显等人的簇拥往孟渺府上去的孟珏,一时也有些意动。 他到底是孟珏的祖父,更是孟渺这一支孟氏血脉的源头,不论是为着孟珏,还是为了他们这一支血脉,孟梧都应当尽量为孟珏谋划才对。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说吧,你都看中了谁,我尽量给你们将人调拨过去。孟梧飞快拿定了主意。 孟彰就不跟孟梧客气,他很快道出了一长串名单。 孟符、孟笃、孟笈、孟船、孟舸 想明白的孟梧无比配合,孟彰念出一个名字,他便记下一个名字,直到孟彰终于停下来。 打量着手中的这一长串名单,孟梧问:只这些就够了,不需要再多抽调几个过去? 够了。孟彰道,再抽调的话,族中这边的人手怕要出问题的。 孟彰也往孟梧手上的名单扫过去一眼,又道:在将人送过去的时候,阿祖,别跟我阿父提起我。 哦?孟梧问,带笑的目光就看了过来。 孟彰顺着他的心意解释道:这是阿父日后自己要用的人,该是他自己看中的才好。如果让阿父知道是我初拟的名单,他可能会愿意全部接收下来。 不止会接收,大概还会尽力将这些人给培养出来,他阿父不会给机会让其他人怀疑他的眼光的。 可孟彰就是不想要让孟珏在这样的事情上空耗心力。 孟梧见孟彰意志坚决,也不勉强,当下就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那我就将这份功劳揽过去了,待日后这些孟氏儿郎历练出来,他们所欠下的人情也就都挂到我身上了? 孟彰面上笑意不减,甚至还道:就劳烦阿祖了。 孟梧再看他一眼,失笑摇头:小机灵鬼。 那些孟氏儿郎真的历练出来了,他们个人以及他们背后支系的人情,又怎么可能全都会挂到孟梧身上? 总是会有一部分分落到孟珏那边去的。何况,这些人情真是全挂在孟梧身上又怎么样了?待到需要动用这些人情的时候,孟珏找到孟梧那里,孟梧难道还会拒绝孟珏吗? 没有再要添加、删改的地方了 孟梧做出结论,便将这一串名单卷拢起来随手抛出。 小小的一份卷轴顺着阴气翻卷涌动,向着孟椿的画像那边投去。 孟椿很快给出了答复。 长长的一串名单中,没有任何增加、删改,直接送到了作为阳世孟氏族长的孟汧身前。 看见这一封卷轴的时候,孟汧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 到他打开卷轴看见那里头罗列的一个个名单,孟汧的脸色就更是不好看。 其实,要说有多不好看倒也不至于,就是复杂。 又喜、又怒、又悲的复杂。 半饷后,他擎起点了朱砂的毫笔,在这封卷轴上落下一个简单明了的批复。 可。 得了孟汧的批复,这件事情就直接定下来了。 才刚刚离开孟氏祠堂都还没有回到家的孟符、孟笃、孟笈等人,当下就接到了这一份调令。 孟珏吗? 孟珏 孟符、孟笃、孟笈等人紧握着这一份调令,慢慢地念着孟珏的名字,眼底眸色各异。 既是分调人手的调令,这卷轴自然也有孟珏的一份。 孟昭、孟显原是跟在孟珏身侧的,这会儿见接了一封卷轴的孟珏停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模样,也觉得有些奇异。 阿父?孟显问。 孟昭也在旁边听。 孟珏将卷轴直接递给了孟昭,孟昭将它接了过来,快速扫视过去。 族中给我调度过来的人手而已。孟珏简单解释道。 孟昭将看过的卷轴递给了孟显。 孟显一眼匆匆扫过:阿父,这些族兄弟都是可用之人,看来族长对选用族中女郎、娘子、大娘子任事这件事,也看得很重啊。 第1217章 能在最早得了族中允准后便取得资格出来任事的女郎、娘子、大娘子又岂会是寻常人物? 第411章 倘若孟珏这里跟族中女郎、娘子、大娘子接触和交接的郎君能力不够,压不住她们那陡然升扬的气势,以后必定会很麻烦。 像现在这样就正正好了。 有能力、有手段但一直受到有意无意压制未能得到应有重用的孟氏郎君,他们和一贯被无声拒绝在族中要事之外的女郎、娘子、大娘子正好可以相互竞争,相互扶持。 孟显也很快想通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笑着对孟珏拱手道:恭喜阿父了。 他将卷轴递还给孟珏。 这下,孟显又道,阿母和阿蕴做事就可以不用有那么多顾忌了 她们应该会很高兴。孟昭也道。 孟昭、孟显确实很了解谢娘子和孟蕴,听到消息后,才刚回到座席处的谢娘子和孟蕴俱都愣住了。半饷后,她们的唇角才高高、高高地扬起。 孟珏、孟昭、孟显连同才刚刚显化出身形来的孟彰却都被那随之滑落下来的泪水吓着了。 孟彰连忙取了绣帕递过去。 阿姐 孟昭和孟显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幸好孟珏动作不慢,直接握住了谢娘子的手,有力却不强硬的力道传过来,很好地安抚了谢娘子不算过份激荡的情绪。 她笑了起来,自己用空着的手取出绣帕来拭去泪痕。 我,我不是 孟珏接住她的话:我知道不是你觉得自己委屈,你是在为她委屈,在为其他的女郎委屈。何况你也并不只是委屈,你还觉得高兴,你很高兴。 谢娘子面上眼底笑意都更深了,反倒是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听到云里雾里的,只弄懂了一半。 孟珏在他们面上看见难得的茫然模样,便简单地给他们解释了一下。 你们阿母在闺中曾有一个好友,她在修行上没什么天赋,但极其擅长掌理家事,且对时局变化甚为敏锐,原本她家中是想要让她招婿的,但后来族里让她外嫁了 不独独是孟彰,就连孟昭和孟显也都想明白了。 孟昭叹道:可惜了。 谢娘子这会儿已经将情绪稳定下来了。听得孟昭的话,谢娘子道:是可惜,但不必怜悯她。 孟显问:是这位姨母后来怎么了吗? 谢娘子笑道:可曾听说过邻郡的溧水码头?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猜到了什么。孟显更是问道:邻郡的溧水码头,是那位姨母的?握在她自己手上?整一个码头? 谢娘子点头肯定了他们三人的猜测。 那是她用自己的半数嫁妆修建出来的,当然是一整个码头都握在她手上啊。 孟昭一点点收拾着自己面上的惊讶,问:可是阿母,码头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被人握在手里?而且听阿母的意思,那位姨母的修为也不强吧? 孟彰也在旁边点头。 码头这样的东西,不论放在什么年代,可都是交通枢纽,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能够占据的。 尤其那溧水码头也不是寻常荒僻地方的小码头,每日里在那码头处来去的船只,起码也有数十之多,其中还不乏楼高的大船。 不说这码头每日流转的银钱了,单单只是那份影响力,都足够抵得上一个小世家了。 这位姨母没有足够镇压一切的修为,又没有全力支持她的娘家,夫家听着也不像是她自己选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独自掌握这一座溧水码头的样子。 然而溧水码头偏又被这位姨母拿在手里,那答案就很明显了 这位姨母的手段和智慧惊人,能在不可能之间创造奇迹,借力打力、各方辗转腾挪,最终将一整个码头都拢在自己手里。 要真是那样的话,这位姨母确实厉害,厉害到所谓的怜悯沾到她身上都算侮辱。 那又如何?谢娘子道,她修为是不高,可她确实有;娘家、夫家的力量她无法大幅调动,可她确实是那两家的人,她借用一些没有人说不可以;再有我们这些闺中好友的配合 把持一座溧水码头是有难度,但也不是做不到。 孟昭、孟显两人心下暗叹:真要做成这事,而且还要持续性地将溧水码头掌握在手里,岂是简简单单有难度三个字就能够概括得了的? 姨母着实厉害。孟昭道。 孟显也道:如此人物,日后有机会定要好生拜会才是。 谢娘子嗔他:她忙得很,会不会见你这上门的皮猴儿还不知道呢。 孟显笑道:不打紧,姨母抽空就行。 谢娘子不理会他们两个,她转头听孟蕴跟她商量:阿母,今日高兴,我们自家摆个小宴如何? 谢娘子点头道:可以,你也一起来吧。 孟蕴收拾着绣帕的手一顿:阿娘要亲自入厨? 是她提议的摆宴不假,可她没想过要自己亲自来啊。 谢娘子说道:今日里高兴。 第1218章 孟蕴将那绣帕收好,扶着谢娘子从座中站起:好。 她们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商量小宴的菜式,直接将孟珏四人给留在了屋舍中。 他们四人也不干坐着,只随意闲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想说什么说什么,轻松得很,早没有了方才谢娘子和孟蕴同时落泪的慌乱。 族中这次的动作不小,孟显皱了皱眉头,问孟珏,阿父,可需要大兄和我再多留一阵子? 有大兄和他在,阿父该是能轻松许多不少的 不必,孟珏直接摇头,你们且放心回茅山也就是了。我这边不会有问题。 你们方才也见了,族长点了一批人给我,又有即将要甄选出来的孟氏女郎、娘子、大娘子,不缺人手。再说了,孟珏道,真有必要的话,这阵子我手下阿蕴会比你们两个有用。 孟昭和孟显两个仔细想了想,也爽快承认了。 孟显更是笑道:怕是阿蕴要烦了 孟珏正色道:阿蕴选择的道路,就不是一个人闭门苦修可以完成的,她正该出来多看看人才是。 孟昭、孟显和孟彰听得这话,眼神都闪了闪。 孟昭感受着从两个弟弟那里投来的目光,硬着头皮接住了孟珏的话。 阿父,你知道了? 孟珏低低哼了一声:我们知道的,比你们想象的多多了。 我们? 即便孟彰已经是阴灵了,此刻听着孟珏的话,仍旧和孟昭、孟显一样头皮发麻。 意思是知道的不止有孟珏,还包括谢娘子? 你们要选什么样的路,要怎么走通这条路,我与你阿母没有想要干涉的意思,孟珏说着,看向了坐在最末位置的孟彰,但我们也不能干看着,尤其是你们跟各方牵扯上的时候。 孟昭和孟显同时望向了孟彰。 他们手足四人中,如果说有谁跟各方牵扯不断的话,那必定就是阿彰了。 孟彰视线有一瞬的飘忽,随后就迎上了孟珏的目光。 阿父,你和阿母都知道了? 孟珏道:一眼就看出来了,如何还能不知道? 一眼就看出来了? 不仅仅是此刻直面孟珏的孟彰,就连旁边俨然已经沦为陪坐的孟昭和孟显都抓住了些端倪。 他家阿父和阿母,藏得果然是够深的。直到现在,才叫他们这些儿女窥见一二 孟彰这会儿不似孟昭、孟显能轻松地发散思绪,他稍作沉吟,问道:阿父是担心秀家的那些人? 孟珏觑他一眼:你既是知道了,怎么就不避着些? 孟彰皱了皱眉头,斟酌着说道:阿父,秀家那些女君即便有她们的诉求,做事也还算是有规有矩,不需要那般紧张吧? 孟珏定定看他一阵,忽然摇头:果真还得慢慢教。 孟彰还是有些不明白。 孟昭、孟显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分工合作。 孟昭在这边劝孟珏:阿父,阿彰惯来都是这样天真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你好好跟他说就是了,阿彰会自己思考的。 孟显则在那边劝孟彰:阿彰,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跟秀家那些女君碰上的,中间又有什么样的渊源,但这里头应该也又不少的事情,你且先耐心听阿父说,待阿父说明白了你再做决定就是了。 顿了顿,孟显往孟彰那边又凑了凑,却没有特别压制声量:如果阿父有哪里说得不对的,你直接去找阿母就是了。反正阿母也是娘子,她会管这件事的 说完话孟显就坐回去了,身姿端端正正的,十足的温良。 孟珏不由瞪了他一眼。 孟显神色不动,甚至还扬起了一点笑意。 孟珏懒得理他,回转目光去看孟彰。 孟彰也坐直了身体。 孟珏看见孟彰眼底近乎理所当然的平静,心头的忧心又更重了些。 也不知道你这顽固的认知是从哪里来的 孟彰已经沉积的心似乎都被这句话激得抖了抖,但孟珏显然也没想要在此时从孟彰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阿彰,儒家、兵家、农家、小说家孟珏很耐心地跟孟彰说话,这些炎黄人族先贤你尽可随意去接触,但对于秀家,不论你们是怎么商谈的,都记得要小心三分,绝不能轻忽大意。 为什么,阿父?孟彰问。 孟珏不像是那种时刻想要打压天下女郎的人啊。他既然他没有偏见,那他为什么这样叮嘱他? 为什么?孟珏一点不做遮瞒,很明白地告诉孟彰,因为秀家的最终目标,都一定会涉及到那张椅子。 听到这里,孟彰已经有些明白了。 孟珏已经看见了他面上的恍然,但既然已经说起来了,他也不介意将它说完。 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后续天下对女郎、对秀家之人的压制只会越来越强,绝不会轻易解开。秀家的人不会甘心这样一直下去的,她们总会掀起一场抗争 第1219章 它的爆发当然不会是在现在,但却一定会出现。 孟彰暗下叹了一声。 武曌。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孟珏所说的一定会爆发出来的、秀家的抗争,是应在这位身上了。 秀家只是炎黄族群中百家传承中的一支,不论再怎么积蓄力量,它也没有办法砸破整个棋盘,让棋局重开。 她们的抗争必然只会在这个无比牢固的棋盘上展开。 于这轻描淡写的话语间,孟珏仿佛拨开了岁月的迷雾,看到了那未来的一幕幕。 被这般姿态的孟珏所摄,孟昭、孟显脸色越发的沉静,倒是孟彰,面上更多的还是恍然。 对于她们来说,最省力也是最方便的方向,必是自上而下。孟珏道,不论她们是怎么想的,只要她们最终爆发,所有秀家积攒下来的人情、因果、资粮也一定会被启用。 如果阿彰你在这一切开始以前,还没有了断你和秀家之间的关联,你也将会被卷入这场爆发之中。 孟珏重新回转目光看定孟彰:阿彰,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没想要沾染跟那张椅子相关的任何事情。 如果孟彰想要涉足那些事情,孟珏不会劝他,甚至还会尽量给予他支持和帮助。 但不是。 对那些事情,孟彰一点兴趣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从最开始的时候尽量解离双方之间的牵扯,免得后续他跟她们秀家的牵扯越来越深,最后被这些牵绊拉着拽着一头扎进去。 所以,阿父你今日在族中张罗这一摊子事,果真就是想要尽量消解我与秀家一脉的因果?孟彰低声道。 孟珏道:是有这样的一层用意。 你还未长成,只是一个还在学舍里开蒙的小郎君,而我是你的阿父,当然可以接掌你身上的某些因果。 自家小郎君受了旁人的关照,他作为小郎君的阿父,在知道个中来龙去脉以后替小郎君给予答谢和回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可是阿父,孟彰皱了眉头问,我出来了不假,但你不是也陷入那一摊子麻烦事里去了吗?你 孟珏显然很受用孟彰的关心,他脸色缓和了下来,周身那股莫名萦绕着的气势也渐渐收敛去。 我与你不同。孟珏道,你是不想、也不愿意插手这摊子事,但我是安阳孟氏的郎君,我也将要执掌安阳孟氏除宗长一支外最强盛的一支血脉,我本来就站在这一口漩涡里。你怎么就知道 孟珏冲孟彰笑:这不是我、我安阳孟氏想要的机会呢? 孟彰定定看了孟珏半饷,确定孟珏并未感觉到为难,便放松了些。 是孩儿让阿父担心了孟彰说道。 孟珏盯着他,一点点收敛了面上的缓和。 阿彰,你是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起这件事,是为的什么吗?他问。 孟彰抿了抿唇,倔强地迎着孟珏投来的视线。 唉。孟珏叹了口气,说,其实也不怪你,是你现在还太小了。 孟彰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一个字被说出口。 你太小了,以至于不明白,这天下间很多人落局布子,谋算的不是这一年两年乃至十来年二十来年的局势或时势,而是百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以后的时局。 孟彰瞳孔深处有什么在颤动。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惊觉 孟珏说的话没错。 而那些从漫漫岁月中汲取生长、壮大力量的布局,当它们彻底汇聚成形以后,它们又有一个磅礴到叫人心颤的称谓大势。 孟彰怔愣地坐在原地,双手一颤一颤发抖。 孟显察觉到孟彰的异状,心下一惊,飞快瞥过孟珏和孟昭,又将自己凑到孟彰近前去。 阿彰,你这是被阿父他吓着了?别怕,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阿父他唬你的呢。你仔细想想,似这些布置长达数百年数千年的布局,要谋算的又会是寻常东西?岂会没有对手?对手岂会只有一人两人,一方两方? 在孟显那无比熟悉的话语中,孟彰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你来我往、你拆我荡之间暴露出来的空当,不就是我们这些尚且力薄的弱小者的机会么?再有,我们现在看着是更弱小、更无力,但如果我们能够把握住某些脉络和关键,谁说我们一步步撕开他们的这所谓棋局呢? 这年月漫长着呢,我们也学着跟人好好玩就是了。 二兄,我没有在害怕。孟彰说得很是无奈。 听得孟彰这话,孟显才收住了话头:真不是被阿父吓着了? 孟彰摇头,解释道:我只是被阿父点醒了而已。 点醒了? 孟昭和孟显更仔细地打量着孟彰的脸色,倒是孟珏,此时已经一点都不担心了。 他侧身去端起茶盏,含笑看着孟彰和孟显说话。 对,孟彰认真对孟昭和孟显道,我往后再做事的时候,不仅仅需要看得更多,还要看得更远。 第1220章 时间和空间并行才成就世界,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地完成他自己的修行,达成自己的愿景,孟彰他不仅要留心这九州界域里的各方,还需要尽量注意这些各方的动作,看清它们对未来的筹谋。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很难的一件事。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他都没活过百年,妥妥的短命种,现在却要他尽量去理解这些寿数悠长、久坐岁月的大修士的的布局 孟彰只是想想就觉得自己头秃。 这个,是有些难的。孟显在旁边听着点头,但他显然并没有孟彰那样为难。 孟彰奇异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另一边厢的孟昭。他的这两位兄长面上竟都是一派的轻松,并不似孟彰所料想的那样愁苦。 大兄?二兄?孟彰唤道,既有试探,也有请教。 这也是孟家的习惯了。 孟珏和谢娘子教子并不似寻常人家那般非得要他们声嘶力竭地将事情掰开了细细碎碎地分说,他们更愿意让孟昭、孟显他们自己思考、自己讨论商量,最终拿出个确定的总结来。 当然,孟珏和谢娘子两人也牢牢把握住孟昭、孟显他们讨论的方向就是了。 但这个是急不来的。孟昭说道。 孟显也道:阿彰你的围棋惯常下得很好,那你应该也懂,妙着是不是妙着,又是怎么样的妙着,原本是不确定的。棋局上一点时机不对,情况变化,原本的妙着可以变成俗手,俗手也可以变成妙着。 孟昭接着孟显的话道:再有,在妙着兑现,真正发挥出它的威力,为布子落局的人攫取到大量好处以前,它或许也曾做了很久的闲棋甚至是俗手呢。同时,这一招妙手之前,很有可能还铺砌着千千万万的俗手呢 孟彰了然点头。 布局落子,也是讲究时运的。时运到了,闲子、俗手可以变成妙着,时运不对,妙着也会被搁置成碍事的闲子或者俗手。 孟昭和孟显两人见他听明白,俱都笑着点头。 孟彰眉眼一垂,低低道:所以天地这座棋盘,不是一个两个的棋手对坐两边,客气又规矩地拍落棋子厮杀。 这棋盘有很多很多人落子,有很多很多人既是棋手也是棋子,时局像那人心一样既清晰又混沌,想要在这座棋盘中一直落子直到彻底脱出棋局,未必需要处处做到周全,但一定要把握住每一个关键的节点 孟昭和孟显原本还是带笑听孟彰说话的,这么听着听着,他们脸上的笑便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 一旁的孟珏扫视过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满意地端起茶盏呷饮一口茶水。 要怎么才能更精准地把握住每一个关键的节点呢?孟昭问。 孟显想了想,才回答道:关键节点不关键节点的,我觉得还是要看人。 孟彰也道:对,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其他什么,而是要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的本心,看清楚自己的道,然后守住它们一步步地走,总是不会出错的 孟显也道:但这也就是说起话来容易了,真正做起来,可没有那么简单。 再不简单也得往前走,停下来是绝对不可以的。孟昭说道。 他和孟显两人目光一碰,同时定定看住孟彰。 孟彰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什么。 他看了看那边厢一面喝茶一面看过来的孟珏,叹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尽量改。 孟彰面上神色有一瞬的黯淡,看得孟显都快要心软了。 第412章 孟显不忍心,难道孟珏和孟昭就忍心了吗? 迎着长子和次子望来的带着点恳求的目光,孟珏暗自叹了一声,站起身来到孟彰近前,将手虚虚搭在他的肩膀处。 慢慢来,不着急的。孟珏既是对孟彰说话,也是在教导旁边的孟昭和孟显,天地之间,舍道之外再无他物,而道其实就是路。 路是什么呢? 人脚下走出来的痕迹。 孟彰抬眼看过去,这一眼就直接望入了孟珏的眼底。 那里,是无尽璀璨的华光,华光瑰丽明耀、磅礴浩荡,一转一回间似有无尽玄妙迸溅。 孟彰整个人都愣了住了。 孟珏眨了眨眼睛,那霸道到似乎能同化窥见之人灵魂的华光陡然被覆盖上了一层无形的膈膜。 孟彰精神一阵恍惚。 但他回过神来再去看孟珏的时候,却又无比的自然,不见任何异样,那一顷刻间的恍惚就像是被什么剪辑去了似的。 路是人脚下走出来的痕迹? 孟珏点头,冲他笑:它一直都在,只要人还在,哪怕他一直在原地站着,路就还没有去到尽头。 孟彰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最终缓慢地点了点头。不过很快,他面上就显出了几分疑色 所以他们之间的话题是怎么忽然转到这里来的? 孟珏收回手,回到他自己的座席处坐下。 人还活着,路就还在,而阿彰你现在虽然还只是一个炼气入神境界的道士,但你的寿数还有很长。 第1221章 换句话说孟显在暗下里默默地说道,阿彰的路也还有很长。 所以,孟珏还在和孟彰说话,布局落子也好,拆棋解局也好,阿彰你都不必着急,慢慢来就是。 孟彰缓慢点头。 他们寿数绵长,我们的寿数也不是很短,即便一时在他们的棋局处吃了亏也不打紧,回头再慢慢拆解就是了。何况,谁说一时的落于下风,就会一直吃亏受气,没有翻盘的时候呢? 孟彰再点头。 前世今生所学、所见、所听闻的前人教诲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碰撞,那洒落的灵光化作了最好的资粮,快速填充孟彰心底的虚妄。 先辈曾说,天无绝人之路;又说,吃亏是福;还说,大丈夫屈伸有道,不在一时胜负 孟彰张了张嘴:阿父,我 孟珏笑着安抚他:道理你都明白,但今日里你心境有些动荡,一时乱了心绪也是正常。如何,现在可是想明白了? 孟彰幽幽地问:所以阿父你是故意的? 孟珏顿时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端正且严肃地开口说话:是阿彰你不知从何处落下的心结,一直没想明白,我便借这个机会点你一点而已。 孟彰一时语塞。 孟昭替他辩解:阿彰先前就死过一回了,对自己日后寿数会很长没有实感不是理所应当的么?是阿父你对阿彰太严苛了。 可不是么?!孟显也道,阿彰生前的时候时常昏睡,每日里神智清醒的时间一直都很有限,阿彰心里积压情绪,总想着在最短时间内处理身边的问题有什么问题? 阿父你既然看出来了阿彰在这事情上的反应不对,你点醒他、教他就是了,非要这样逗他。孟显这样说着,渐渐地压不住心头窜起的火气了,你这样做,真不怕回头阿母知晓了要跟你算账? 孟珏为什么非要在谢娘子不在场的当下着手处理孟彰身上的问题,不就是担心这个? 听孟显这么一说,孟珏都来不及说话,目光先就往门外飘了飘。 确定门口没有出现谢娘子的身影,孟珏暗下松了口气。 不如此,孟珏摇头,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如何能让阿彰真正正视这个问题? 莫要告诉我说你们没发现,阿彰做事很急? 孟昭和孟显都沉默了。 孟彰则是苦笑。 他没有察觉自己其实还有很长的寿数是原因之一,他没有习惯这种认知当然也是原因,但更重要的是,这世界真的没给他留下多少时间。 起码这时间不够让他为炎黄人族积攒下更厚重的底子应对后面的劫难,尽量让炎黄人族更平稳地进入另一个发展阶段 孟珏仔细打量着孟彰:我一直想问你的,但后来想想,又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 反正以阿彰的品性,总是脱不了那么几个范畴。 孟彰唤了一声:阿父 孟珏叹了一声,道:我觉得,有些话我还是要明明白白地跟你说一回,不然,你怕都是不会放在心上。 孟彰连忙摇头:儿不敢。 我也没有在责怪你,但是阿彰孟珏问他,你是不是将我们这些长辈看得太过无能了? 孟彰到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慌了:没有,儿绝对没有这样想过。 孟彰有点心软,只是面上不显罢了:那你怎么就觉得,你以为的那些祸事、劫难,全都需要你一个小儿来操心? 孟珏用词确实不怎么客气,但语气却很温和,不会刺激到孟彰,反而让他更多地去思考孟珏话语里的意思。 然而,也正因为他情绪始终足够稳定,理智足够清明,所以他才更清楚地知道,有很多话他都是不能跟孟珏说的。 至少不能直接跟孟珏说。 阿彰,孟珏说道,在你的前面,有你阿姐和两位兄长在;在你们的更前方,又有我和你们阿母在。同样,在我和你们阿母的头顶,也有族中各位先祖在支撑。 哪怕事情太大,连我们这一大群人都支撑不住,在我孟氏之外,还有大晋龙庭,在大晋龙庭之上,另又有我炎黄人族族群的诸位先祖 听到这里,孟彰目光的焦点无声无息地汇聚,看向了孟珏。 孟珏的面上眼底仍然是一派平和,说不上是因为洞悉一切所以成竹在胸,还是因为不明就里故而能保持安稳踏实。 而孟彰觉得 多看了孟珏一眼,孟彰心中又更多了一些倾向。 先时不觉,但就这段时日的情况看来,他家阿父,不不不,可能还有他家阿母,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他或许是可以试一试的。 可是这样的想法才刚刚萌芽,就被孟彰自己给掐灭了。 这不是依赖不依赖的问题,而是想要的和最后得到的的问题。 他和这方天地里的所有人的观念存在很大的差距。很多东西这方天地里的人大概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孟彰却很难接受,即便接受了,也总是别别扭扭的、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第1222章 在这样的观念差距面前,孟彰不确定将这些事情拱手交托出去后,事情的发展乃至最后的成品能如孟彰的心意。 到时候看不过去、接受不了,最后不是得孟彰自己出手修剪? 孟珏只一看孟彰面上细微的脸色变化就猜到了他的几分心思。 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孟珏问。 孟彰看他一眼,缓慢点头。 孟珏轻笑一下:看起来,对于你要做的事情,阿彰你的心底其实是有个成形模板的? 孟彰猜到了孟珏要说的是什么,他犹疑片刻,先孟珏一步说道:阿父,我知道我心中的那个成形模板或许未必是最好的,也未必就是最契合这方天地的,但我以为,它起码是一个方向。 他心中眷恋着的那个故土未必尽善尽美,它也还有许许多多的不足之处,它也还在为复兴而努力,它还在桎梏中不断成长,但它的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都在指引着孟彰,让他得以摸着它过河 阿父放心,孟彰说,我不会生搬硬造的。 孟珏定睛看他一阵,见他果真想得明白,便也就轻飘飘将这件事给放过去了。 那你慢慢琢磨着就是了。倘若真有什么为难的,你只管开口,我和你阿母两个总还是有些脸面的。 孟彰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才刚想要说些什么,抬眼就看见坐在上首的孟珏脸色一变,须臾间放松下来,以至于整个花厅的气氛都没有方才沉重了。 孟昭和孟显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同时冲孟彰笑。 孟彰随着他们一起笑开,更是不住拿眼睛去瞥孟珏那边,看热闹一样的眼神直让人心头蹿火。 倘若坐在这花厅里的孟昭、孟显和孟彰不是孟珏的孩子,孟珏早一甩袖将人给抽得远远的了。 可惜啊 孟珏收回视线,将手中端着的茶盏又放了回去。 杯托和茶几碰撞的声音才刚消失,谢娘子和孟蕴就领着一群侍婢提着食盒回来了。 侍婢自去摆宴,谢娘子则和孟蕴一起,引着孟珏四人入座。 等很久了吗?谢娘子笑问,目光从孟珏面上转过,一路看遍孟昭、孟显和孟彰,最后在孟彰面上顿了顿。 孟珏心头微紧,面上摇头笑道:没有,我们也不过是才说了几句话,倒是你和阿蕴,这么快就张罗开一桌席面了? 是吗?谢娘子只笑着,目光落在孟彰面上,孟珏的小视线也悄悄地跟了过来,你们刚才都说什么了?也说给我听听? 孟昭和孟显悄无声息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和也看过来的孟蕴碰了碰目光,安静地坐在一旁。 迎着谢娘子和孟珏的目光,孟彰笑道:儿近来有些事情好像没太想明白,正跟阿父请教呢。 是这样的吗?谢娘子问孟珏。 孟珏尤为自然地点头:也就简单提点两句,不碍什么。 第413章 既然孟彰和孟珏都这样说了,谢娘子也就没有再多追问,将事情给放了过去。 孟珏暗下松了口气,才放心去看宴席上摆着的菜肴。 因是家宴,又是在春节里,鱼、肉吃得有些腻了,这一桌席面里的菜肴便多以清爽为主、菜式上也兼顾了所有人的口味。 如果忽略去这桌席面上的小半部分都更适合孟彰的话。 孟珏看了看谢娘子和孟蕴,默默地捡起了筷子。 在他之后,谢娘子、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也都依次动作,开始享受起这一桌小宴。 事实上,今日孟氏族中设宴的人家不止是孟珏这一家子,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摆开了筵席,尤其是娘子、女郎当家的门户,更是一点都不悭吝,有什么好的东西就往席面上摆放,无比豪爽。 但这样的喜乐、得意或许不只是安阳孟氏所独有,却注定不会出现在某些隐蔽角落,尤其是这一段时日。 帝都洛阳里某一处高宅大院中,即便也摆开了筵席,主人家和客人的脸色都不怎么样,阴沉阴沉的,都快能比得上外头沉暗的天色了。 所以,安阳郡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坐在末席处的庾氏郎君将手中杯盏不轻不重地砸在桌面上,扫视一圈,近乎喝问也似地开口。 同在席上的王、谢两位郎君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分过去,一个举着筷子将一箸菜肴送入口中,一个将酒壶取过来、自己给自己将杯盏满上。 说话啊!庾氏郎君催问着,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斜,你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的?! 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身上背负着家族的任务,而这两个人是纯粹过来赴宴,吃喝饮食的?! 不至于只有他这么惨吧? 在庾氏郎君的心底最深处,一个想法忽然生发而出,以至于这位郎君看似勃发蓬勃的怒火之下,悄无声息地滋长出几分犹疑。 谢氏郎君叹了一声,将手中的酒壶往庾氏郎君那边推,劝道:今日里人不齐,纵我们在这里说得再多,讨论得再热闹又如何?以后都是要被推翻的,倒不如就省些力气,只将今日这一场筵席当小聚便是了。 不提起这一茬来犹自可,提起了庾氏郎君的怒火更是炙烈。 第1223章 所以桓九在做什么?庾氏郎君抱怨地问,都这个时候了还没找到机会过来吗?我看他们桓氏还是更想要站在那边。 王氏郎君和谢氏郎君齐都看了过来,谢氏郎君更是叹了一声,说道:差不多得了,太上纲上线就没有意思了。 庾氏郎君还待要再说些什么,但动了动嘴唇后还是将话都给吞了回去。 王氏郎君将口中的菜肴尽都咽了下去,自己取了茶水来漱口。 天色已经这样晚了,桓九也还没有到,想来是今日都过不来了。这次便先这样,都散了吧,莫要再干坐着了,平白空耗时间。 谢氏郎君还没有动作,旁边的庾氏郎君就抢先说话了:我们,我们真就这样散了? 王氏郎君笑了一下:该散了,干拖着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不是吗? 庾氏郎君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王氏郎君已经别过脸去了,最后还是谢氏郎君打的圆场。 我们都已经坐了半日了,再等一等也不算什么,说不得等会儿桓九就过来了呢。他说道。 听得谢氏郎君这话,王氏郎君才不再提各自散去这样的话了。 只是筵席摆开又撤去,他们口中所说的桓九还是没见到影子。一直到接近深夜,王、谢、庾三位郎君要各自归去了,才听见从屋外快速靠近的脚步声。 王、谢、庾三位郎君对视一眼,才又坐了回去。 桓九很快走入正厅,才刚刚站稳,他便叠手作礼而拜,给王、谢、庾三位郎君赔礼道歉。 诸位久等,是我来晚了。 庾氏郎君哼了一声:怎地不是明日来?那不就不会来晚了吗? 尽管庾氏郎君这话不甚好听,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桓九郎君一颗心才稍稍安定些。 真要是王、谢、庾三家想要跟他们桓氏撕撸开,庾氏郎君就不会是这个语气了。 桓九郎君连连道歉,王、谢、庾三位郎君的脸色才算是真正缓和下来。 王三郎君抬手拦住了桓九郎君的话头,上下打量了他一阵,说道:你赶过来好像也挺不容易,且先坐下来歇一歇吧。 桓九郎君一抱拳,转到空置了足有四、五个时辰之久的那处座席。 今晚是不要想赶回府里去的了,我这处别府先前曾布置有干净的客院,你们今日便暂且在这里留宿如何?王三郎君问道。 谢五郎君、庾八郎君、桓九郎君其实都是这一处王氏别府的熟客,这会儿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当即便点头应了下来。 王三郎君往跟着桓九郎君一同走进来的管家看去一眼。 管家肃然点头,无声退了出去。 王三郎君这才连同谢五郎君和庾八郎君一道看向桓九郎君。 桓九郎君恰好将一整杯茶水饮尽,正去拿茶壶来给自己续上。 见得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视线看过来,他暗下叹气,面上却不曾犹豫,将自己这半日里的行程给简单说道了一遍。 因着昨日里接了你的帖子,今日清晨我便赶去大营,想着要先将今日积攒的事物处理了的。本来一切也顺利,到临近午时,我手上该处理的事情基本都忙完了,但到我准备过来的时候,营里那位孙上将军忽然亲自过来询问我营帐中兵丁抚恤的事情 桓九郎君并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但只是这样也已经足够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了。 你们营里的那位孙上将军竟然亲自到你营帐了?庾八郎君也有些讶异,也难怪你出不来不说,连个口信都没有什么,只让我们在这里干等。 当着自家营帐顶头将军的面,桓九即便背靠桓氏,也没有那么失礼的。 桓九郎君大大地叹了一声。 王三郎君看他一眼,问他道:所以你从午时到现在,都还没有用过膳? 桓九郎君无奈地点了点头。 王三郎君问他:可要摆膳? 桓九郎君也没跟他客气,干脆利落地冲王三郎君点头。 既然都已经将架势给摆出来了,又怎么可能自己拆架子? 王三郎君嘴唇动了动,该是有命令吩咐了下去。所以过不多时,就有侍婢将一桌席面送了过来。 桓九郎君简单洗漱过,抄起筷子便大口吃喝。 他动作豪爽干净又不失气度,看得人赏心悦目,即便是饮食习惯跟桓九大相径庭的王三、谢五、庾八三位郎君看见,也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虽然这些差别,也是诸多世家高门所以将桓氏称作丘八的一部分原因。 王三郎君给谢五郎君和庾八郎君各自分了一盏茶水,耐心等着。 桓九郎君也着实没有让他们等太长的时间,少半盏茶的工夫而已,已经吃完了三碗饭的他就放下碗筷了。 收拾桌面的侍婢很快退去,整一个花厅里又只剩下了他们四位青年郎君。 桓九郎君没去动面前的茶水,直接开口道:事实上,不单单只是今日,纯洁的这段时间以来,盯着我们桓氏的眼睛多了很多。 远胜往常时候。 顿了顿,桓九郎君又补充道:这一切都是从大年初一那一日开始的。 第1224章 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彼此视线一碰,谁都没有做声。 桓九郎君一点不觉得惊讶,他道:我们查过,这件事的由头在安阳郡。 谢五郎君点点头,道:安阳孟氏。 桓九郎君团团看过另外三位郎君。 灯烛摇曳的烛火在他们面上拖拽出一重深深的阴影,但这不妨碍桓九郎君清楚地看见这三位青年郎君的脸色。只是,能看清并不代表桓九郎君也能清楚地捕捉到他们三人的情绪。 他更不能保证自己此刻所捕捉到的情绪都是这三人最真实的情绪,而不是被叠加上层层粉饰的伪装。 我桓氏在安阳郡的眼睛正在被拔除。桓九郎君说道。 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也都是点头。 我王氏对安阳郡的影响力也在快速下降 谢氏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 我庾氏在安阳郡那边的力量已经被削了一半,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尤其是陷在安阳郡里的,还有我庾氏嫡支的两个大郎君。 将基本情况都分说了一遍以后,王三、谢五、庾八和桓九四位郎君就都停住了话头,他们面面相觑着,总想从别个面上眼底看出些什么来,却偏将自己面上的表情端得稳稳的,最好丁点痕迹都别往外漏出去。 幸而这一场小聚到底还算是有着合作诚意的,所以其他人的话里,估摸着也还有三四分可信度。 王三、谢五、庾八和桓九这四位郎君各自斟酌着,又不忘相互交底。 安阳那边,孟氏虽然也有些实力,但要凭借他自己做到这一步,基本不可能。王三郎君先说道。 谢五郎君摇了摇头:但这次真正出手的,确实也只有一个安阳孟氏。 庾八郎君也更赞同谢五郎君:消息上报过来以后,我就已经特别留意了,这次孟氏所以能够做到以一己之力深度清扫安阳郡中的其他力量,最重要的是安阳郡中的那些黎庶。 庾八郎君端起茶盏来吃去小半盏茶水,不知是要这茶水来润喉,还是要借它来冲淡心头渐渐蔓延过来的压力。 那些黎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偏向了某一个家族。 桓九郎君从庾八郎君那里接过话:虽然目前表现出偏向的,只是安阳郡中一小部分黎庶,但是 这才是更恐怖的。 只得到了小部分安阳郡中黎庶支持和偏向的孟氏已经能够做到这个程度了,那待日后更多的安阳郡中黎庶选择帮助孟氏,在那一座郡城里,真的还有什么能够抗衡孟氏的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谢五郎君低声道,先贤果然没有诓骗我等后人。 安阳郡的黎庶民心偏向确实很重要,桓九郎君肃着一张脸点破了一个事实,但除了他们以外,这件事的背后还有人在推波助澜。否则 庾八郎君接过话:否则再怎么样,我们几家也不可能生生到了这日才收到来自安阳郡中的信报。 扎根在安阳郡中的明子、暗子、间子都被一一清扫拔出,对于他们几家来说,可也是不少的损失。 倘若他们能尽早得到消息,又怎么可能什么反应都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家族的力量被清扫? 你们的意思是,在孟氏背后,还有力量在扶持他们?王三郎君问道,眼睛也是微微眯起,但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专心回想些什么,还是在留心着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此刻的反应。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显然没打算在这件事情上遮瞒些什么,他们很利索地点头了。 不然,要怎么看孟氏这几日的清扫效果?庾八郎君问道。 桓九郎君也道:更关键的是,孟氏一族清扫安阳郡的动作太过顺利了,除了我们这几家以外,根本就没有遭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有种箪食壶浆的感觉。谢五郎君道,但这是不合理的。 谁不知道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水深呢?安阳郡好歹也是九州有名有姓的郡城,怎么可能没有那种恐怖的老怪物隐居? 可偏偏这已经是孟氏开始动作的第三日了,那些老怪物竟然还是没有什么动作?真当那些老怪物都修身养性,脾气好到愿意让自己头顶上出一个老大了? 孟氏王三郎君低低念叨了一回,看来果真是我们小看了他们。 能让自己在一郡之地清扫动作顺顺利利而不曾遭遇太多干扰抵抗,必然是事先开始以前协调过八方的。 而这一次,不论孟氏是借了其他人的力量,还是只凭自己家族的底蕴和实力做成的事,都证明了一点他们几家该正视孟氏了。 孟氏绝对不只有一个孟彰可以拿出手。 在孟彰之外,安阳孟氏即便再没有顶尖的英杰,但也不缺乏栋梁之才。 他们最开始打的那个主意已经不再适合拿来封锁孟氏了。 王三郎君心下快速盘算着,面上却还在关注先前他们所讨论的那个问题。 不过在这件事上,除了孟氏自己有出手以外,我王氏还发现了其他人的手段。 第1225章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只是目光动了动,便都有了几分了然。 藩王,谢五郎君说道,我们谢氏在探查事情底细的时候,碰到了汝南王的人。 庾八郎君则是笑道:巧了,我们庾氏也差点就和楚王的人撞上了。 扫了一眼身边这三位郎君一眼,桓九郎君沉声道:我们桓氏的商队和赵王的人打了个照面。 相比起来,似乎是直接跟藩王正面接触的龙亢桓氏手段差了点,但实际上,桓氏未必就正的吃亏了。 可莫要忘了,自晋武帝司马檐开始,桓氏就是晋帝一脉的心腹,代晋帝一脉执掌兵权、戍卫宫中的将兵。 他们跟诸位藩王是对立的。 真要是让人知道桓氏跟藩王你好我好,事情才糟糕呢。 所以果然是这些藩王们的手笔吗?王三郎君总结也似地道,很快又评价,他们这些王爷想得倒是挺好的,但这手段 他摇摇头,没有将话说完。 都还没竖旗呢,先就帮着别人在自己家里割肉,也不知是蠢还是坏,真当阴世那边的先祖是眼瞎的?也难怪武帝司马檐都已经离世几年了这些家伙还是只能在自己的封地里折腾 也不全是蠢,谢五郎君不是很赞同王三郎君的话,起码他们这一手不但离间了武帝和他的近臣心腹,也撩拨着阴世、阳世两方龙庭的重臣近臣,更削弱了龙庭,给了他们更多周转的空间。 桓九郎君也点头:一旦孟氏这边顺利将安阳郡收入他们的掌控之中,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跟孟氏差不多境况的家族也不会甘心眼睁睁看着。 到时候武帝需要处理的,就不只是待在各处封地的藩王了,还包括他原本的近臣、重臣。 庾八郎君抿着唇,不知压着的到底是笑意还是幸灾乐祸。 说起来,如果武帝还活着,不管藩王那边如何撩拨,朝堂内外也不会有人轻易生出这样的心思,更何况是将这样的心思着落到实处 要怪就怪晋武帝司马檐已经去了阴世。即便他成功接掌大晋的阴世龙庭又如何?死了就是死了,阴灵想要越过世界壁障,插手阳世天地的事可没有那么简单。 晋武帝司马檐受了限制,对于阳世天地的事情属于鞭长莫及,而阳世龙庭里最上面坐着的那个又是个幼儿般的傀儡,大晋帝皇一脉对自家疆域的震慑力正在快速滑落。 更何况,这一年里晋武帝司马檐似乎也在忙活着些什么,竟有些顾不上阳世天地这边的情况 谢五郎君眉眼低了低,掩去快速掠过的一丝不喜。 明明是九州帝皇,明明是掌握富裕封地的宗室藩王,受万民奉养,却偏为了自己的一腔私欲,处处挑火,非要搅得这天地动荡不安来为自己制造机会好抢夺那个位置。 明明这九州才刚从漫漫乱世中走出来没多久,整个炎黄人族族群都还没有恢复元气,居然又要折腾?! 真就觉得这个国家、这个族群皮糙肉厚,经得起一遍又一遍的扫割了? 谢五郎君往席间一瞥,见王三、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都没注意到他这边,一时甚为庆幸。但在同时,谢五郎君又觉出了几分不满。 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被轻忽的待遇,而是另一种燃烧着怒火的失望。 王三、庾八和桓九,其实都跟那些藩王一样的心思,都在想着这样的局势之下,有没有他们家族发展壮大的机会。 谢五郎君敢保证,现在在这三位郎君心头浮动的,已经不再是王与马共治天下了,而是王凌驾在马之上,越过马或者是借着马完成宰执天下。 他特意控制了一番,才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转而将手中杯盏的茶水往嘴里送。 温度入口适宜的茶水未能温暖到他,反而让他的心更泛出几分冷意。 第414章 谢五郎君心底的怨愤和寒凉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莫说是现下与他坐在一处的王三、庾八和桓九背后的三大世家,就是他自己所在的陈留谢氏又何曾跟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当仁不让和野心勃勃对于天下苍生来说,差别也没有那么大。 安阳郡那边,孟氏已经出手且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如果我们继续放任下去,安阳郡是真的会落入孟氏手中的,再加上一个看似会被阴灵本质拖累却始终未见他脚步滞缓的孟彰 庾八郎君看了看旁边的三位郎君,确定也肯定只能自己将这次小聚的话题给兜回来。 孟氏怕是就真要钳制不住了。庾八郎君问,我们就只干看着? 王三郎君看他一眼,没说话。桓九郎君甚至是懒得多分给他一个眼神,只有谢五郎君接话:那你待要如何? 庾八郎君一时沉默。 他待要如何? 他和他身后的庾氏自然是不愿意看到孟氏壮大的啊。方今天下有四大家族连同皇族共治天下感觉已经很狭窄了,再多一个世家掺和进来,那不是更叫人窒息? 王氏势大,一直牢牢占据四大家族之首;谢氏仅此于王氏,甚至隐隐有追赶王氏之势;桓氏即便被天下士人鄙夷,时常暗讽丘八,可单只是手握兵权这一项就已经足够他们屹立不倒。 第1226章 如此一细数下来,孟氏崛起壮大,真正威胁的,可不就是他们颍川庾氏了吗? 朝堂上重臣、要臣的名位就那么多,孟氏如果要入场,也真的拿到了入场的锁匙,孟氏要得到的名位要从谁手里取来根本就不需要考虑。 他们如今这是刀不架到他们脖颈上来就不着急是吧? 庾八郎君扫视着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脸色渐渐阴沉,也渐渐疏淡。 谢五郎君知道不好,便放缓了语气说道:我们今日坐在这里,为此还平白干等了半日,原就是想要为我们各家族之间的通力合作打一个基础。你若有什么想法,今日尽可以说来,我们大家都在这里坐着呢。 庾八郎君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 谢五郎君心下暗舒了口气,又道:何况,我们四人今日也不过是做个代表,真正能拍板将事情定下来的,是我们背后的家族,我们在这里再怎么急也就是那样了,很不必将自己的心情弄得更糟糕,不是吗? 都心平气和些,都心平气和些,现在还是大过年的呢 王三、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才各自收敛了脸色,端正态度。 谢五郎君很是放松了些。 他看了王三郎君一眼,将话语权递交过去。王三郎君眼神不动,理所当然地开口:谢五说得是,大家既然都坐在这里了,索性就坦诚一点,说说各家自己的想法和要求。 不然,事情一直耽搁下去,恐怕到了天明,我们也还是没办法回府给族中交代。 那就我先来吧。桓九郎君团团看过周围一圈,将手中杯盏放下,从孟氏这一件事看来,地方州郡里的各个世家望族大概也坐不住,要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混乱时局了。 孟氏如今开了个头,后续不论那些个藩王会不会像这次孟氏一样出手帮忙,那些州郡望族也是要动手。到时候的时局会更混乱,但我们也好,大晋龙庭武帝一脉也罢,大概都不会有什么动作。 我们家从皇宫里得到的意思就是以静制动,外松内紧。 桓九郎君停了停,抬眼往宫城的方向看过去。 阴世、阳世两方龙庭如今最看重的,还是贾皇后腹中的皇嗣。面对那位皇嗣,连当今都要倒退一射之地。 事实上,在场的四位郎君都知道,这一射之地还只是个开始。真等到贾皇后腹中的皇嗣降生,将嫡子的名分带上,即便皇嗣还在襁褓里,当今的份量还要再往下跌。 宫城之内呢?王三郎君问,你们守住了宫城外门,斩断要从外头伸入宫城之内的手,那宫城内部的呢? 贾皇后孕育皇嗣,诞下武帝一系嫡孙,被动摇地位的岂止是一个当今陛下,还有诸位庶皇子。 他们难道就甘心认命? 桓九郎君看了王三郎君一眼:宫城之内自有贾皇后和贾氏接手。 他们家比所有人都更看重贾皇后和她腹中的皇嗣。桓九郎君顿了顿,又说道,能养出毒士贾诩这样的贾氏,比我们桓氏更懂得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你们放心好了。 贾氏的能耐我们是不担心的,但有一点,王三郎君道,皇后贾氏是能用,但才干比较有限,她还要帮着当今总理政事,怕是对内宫的掌控力不够。何况内宫还曾被先武帝的大杨皇后长久经营过,如今基本上都在太后小杨氏手里拿着 桓九郎君只一眼就看出了王三郎君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当今皇后贾氏腹中的皇嗣极有可能是武帝朝太子司马慎转生这件事确实被遮掩得严实,但整个大晋龙庭里,也不是就没有人知道。 起码他们这几家是知道一些内幕的。 王三、谢五和庾八今日特意在小聚上问起宫城内部的动静,便是想要从中确定太后小杨氏的想法。 桓九郎君心里也知道,当下也不遮瞒,直接说道:太后小杨氏这段时日以来一直很尽心、很配合,看起来没有要和杨氏别苗头的想法。 宫城之内暂且还算是安稳的,但宫城之外就乱得多了。 桓九郎君说道了这么一句后,提出了他,或者说他们龙亢桓氏的要求。 所以我们桓氏需要你们配合,让我们能保住兵权。 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沉吟一阵,齐齐点头:我们会转告族中的。 桓九郎君就不说话了。 庾八郎君接过话题道:过年的这几天里,你们该也已经注意到了,各部官员之间的来往很是密集,我们查了查,这些官员的联络来往,总会有部分关节指向那些藩王。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的面色都没有任何变化,显然不是他们事先知道就是已经猜到了。 他们这些藩王的手一直就不只是在地方各处州郡中搅风搅雨,甚至还伸入了帝都洛阳里,和龙庭中的大小官员私下来往,勾搭串联,总不消停,看着很有精神的样子 庾八郎君一时停了话,问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道:这显然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容忍范围,现在要怎么处理? 第1227章 桓九郎君眼皮都不带动一下的,很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意味。 谢五郎君看看旁边的王三和桓九这两人,出声问道:你们庾氏的意思是? 庾八郎君说道:我们想要知道各家对这些藩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别拿那些含混不清的话来糊弄我庾氏。我们想要知道的,是你们对他们的真正态度和立场。 你们选择的,到底是武帝,还是现在还在孕育、尚未出世的那位皇嗣,更或是挂在那诸多藩王中的一个? 这回都不消看王三、桓九两位郎君的态度,谢五郎君便先开口了:你们现在就想要知道我们的立场和态度,可现在就这情况,那位皇嗣都还在贾皇后腹中,我们又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 谢五郎君很有些无奈:你自己也是世族郎君,庾氏也是大家世族,你该是很能明白我们的作风才对的。 庾八郎君沉默了一瞬,也道:我当然知道,但我们现下是盟友不是吗?如果连盟友的动向都不能把握住 那还能算是盟友吗? 谢五郎君最终点了点头,说道:我们知道了。 庾八郎君也没再紧揪着不放。 毕竟,还没有影子的东西,即便再想要知道、想要确定,也还是不会有结果。 谢五郎君偏转过身体,对另外三位郎君道:我们谢氏更希望能够维系整个社稷的安稳,最好能将一切征伐和斗争都封锁在一定的范围内。 王三、庾八、桓九三位郎君听见谢五郎君这话,倒也不觉得意外。 纵观如今的王、谢、庾、桓四家,就是要数谢氏更有兴旺之势。既是家族兴盛旺达,那显然周围的环境是很适合他们谢氏发展的,谢氏想要保持这种环境状态很正常。 何况,稳定而适当的外部环境,也一直是高速发展所必须的条件。 王三郎君等了一阵,见谢五郎君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不免有些好奇:谢氏就只有这样一个诉求? 谢五郎君笑着点了点头。 要实现这一个诉求就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敢奢求其他?而且,这诉求真就已经是他们陈留谢氏最迫切的一个了。 王氏呢?谢五郎君转问王三郎君道。 庾八和桓九齐都转了目光看来。 我们王氏吗?王三郎君眼波随意一扫,我们王氏没想那么多,只希望能在这混乱的时局争斗中维系世族的格局。 他叹了一声,提醒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也在提醒他们背后的家族。 眼下看起来,似乎即将掀起的是武帝一脉和诸位藩王之间的争夺。但再怎么说,他们都是司马氏的血脉,不论他们之间的争斗结果是什么,最后肉都烂在他们司马氏的锅里。而我们 因为我们的位置,一旦他们之间的争斗爆发,不论是朝争还是要战场厮杀,我们几家都一定会被牵扯进去。你们怎么能够确定,他们司马氏一族没想要借这个机会消耗、削减我们几家的力量呢?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一时都没有了言语。 王三郎君放缓脸色,又说道:昔日我们与他们司马氏有王与马共治天下之言,但那并不就代表他们司马氏会一直甘心将半个天下拱手相让。 最早的司马懿也罢,现在近乎总揽阴世、阳世两方大晋龙庭的武帝也好,他们所以会认下这个结果,不过是我们实力足够强,相互之间又同进共退,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而已。 但如果我们几家实力衰减了呢?如果我们几家之间的合作关系开始破裂了呢? 在这一连串的可能以后,王三郎君用最后一个问题做大轴:司马氏一族,真的还会容忍我们吗?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良久的沉默以后,还是王三郎君先开口打破这一室死寂:今日里各位的话,我会转告族中,想来族中必定会再遣族老与各家沟通,希望你们也做好准备。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缓慢地点了点头。 王三郎君亲自给他自己倒了一盏茶水。 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问一问各位。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静等着。 王三郎君开始时候似乎也有些踌躇犹豫,片刻后才开口:安阳郡那边孟氏的做法你们也都已经看过了,如今效果眼看着很不错,你们觉得 我们几家是不是也可以跟着学一学? 跟着学一学? 疯狂心动的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几乎都要点头了,理智却生生让他们停了下来。 这件事他们安阳孟氏做得,我们做不得的吧谢五郎君说道。 庾八郎君也道:龙庭这边,不论是武帝,还是贾氏,都不会愿意让我们成事的。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本来就是九州天下最顶尖的世族,他们的祖地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更一直都是他们的自留地,他们再要是学孟氏的做法,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等地的官衙就真成空置了。 第1228章 司马晋皇室怎么可能会容许? 安阳郡那边的孟氏虽然和他们王氏、谢氏、庾氏、桓氏这四家同为世族,但情况到底是不一样的。 桓九郎君也是无声点头。 我当然也知道,王三郎君抿了一口茶水,但你们也得承认,今年孟氏那一手,确实是收拢州郡本地民心、盘查州郡底细的良策。 谢五郎君先是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不过是画龙点睛而已。孟氏那边的效果能这般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孟氏在安阳郡那边一贯注重民心民意。 没有平日里孟氏在安阳郡百姓口中心里的良好印象,只是春节里的一场拜年就想要尽收民心?真当安阳郡中那些黎庶是蠢的不成? 民心民意是很重要,王三郎君道,但我要说的,是摸清楚自家州郡中的底细的事情。 桓九郎君当即就来了兴趣:摸清楚自家州郡中的底细?我们也可以吗? 王三郎君道:我也是想要问这个。 谢五郎君目光黯淡了些,但他仍旧没有表示出来,只说道:如果只是悄悄摸清州郡中根底,而没有真正下手清扫其中暗子、间子的话,应该是可以的。 庾八郎君听着,心中情绪却是高昂了几分:我觉得可以。 虽然颍川还在我们庾氏手中,但关于颍川州郡中更深处的情况,我们庾氏似乎已经不再那么了解了。庾八郎君说道这里,声音就低了下去,凭空透出几分狠辣,先前陈家闹出来的那件事,我们事先不也没想到情况会那么严重? 庾八郎君看向了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说:我们庾氏的情况如此,你们几家即便情况比我们庾氏要更好些,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吧?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都没做声。 庾八郎君见状,又道:近些年来我们几家都将更多的人手和力量投入到帝都洛阳这边来了,对于自家的祖地,好像疏忽了把控。以至于我们对于各家祖地的掌控力,似乎在逐年下降 再这样下去,我们怕是连自己的根都扎不下去了。 纵然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都知道庾八郎君这话带着点挑拨意味,但他们还是打从心底警觉了起来。 盖因庾八郎君这话说得说中了关键。洛阳帝都乃是帝都,是龙庭的枢纽中心,这地界不可能属于某一个家族,被某个家族所彻底掌控。 连皇族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他们? 所以相比起帝都洛阳来,琅琊、陈留、颍川和龙亢这些地方,才是他们几家真正的根基所在。 根基被蛀食、掘空从来都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第415章 庾八郎君最后更是砸下一道响雷: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自己的祖地这边渐渐空虚,帝都洛阳这边又陷入泥泞一样的乱斗之中 我们几家真的还会有活路,乃至是东山再起的机会,而不是被人给连根拔起? 沉默了许久的谢五郎君忽然也在这个时候说了一句话。 那位司马懿,惯来最擅长隐忍。 隐忍 王三郎君团团看过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目光最后回到庾八郎君身上:你们待要如何? 如果庾氏只是想要悄无声息地清扫颍川的暗子、间子,那他们自己动手就是了。颍川是他们庾氏的祖地,只要他们动手的时候小心些,做得干净些,几乎没有人能在颍川中当场抓住他们的马脚。 而只要不是当场被抓个人赃并获,后面就算事情暴露出去,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庾氏怎么样。 庾八他为什么非得要在这次四家小聚的场合里提起这件事? 庾八郎君直直迎上王三郎君的视线:我们想要和你们一起动手。 为什么?王三郎君问,想要分散皇族那边的压力? 桓九郎君也盯着庾八郎君道:你们庾氏不需要这么做的吧? 你们有什么打算?谢五郎君也没有落下。 有陈氏之前闹出的丑事在,庾氏有足够的理由出手调查颍川内部的事宜,哪里就一定要汇合他们三家一起? 我们没有什么打算,庾八郎君道,我们只是发现了一件事而已。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面色一动,也都耐心等着庾八郎君的话。 庾八郎君忽然叹了一声:我们先前只关注皇族司马氏嫡支和各位藩王的大大小小动静,倒是忽略了另一股力量。 忽略了另一股力量?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都察觉到了什么。 你指的是道门?谢五郎君问道。 颍川陈氏那件事大体说来只牵扯了两方,陈氏所代表的世族力量以及他们那位陈氏先祖曾经的道门背景。 如今能被手握颍川的庾氏特意拎出来提醒他们三家,怎么说都不可能是陈氏。 不是他们小觑了陈氏的人,他们就没有能在庾氏眼皮子底下持续发展壮大以至于到让庾氏提醒他们三家注意的地步。 那就只有道门了。 庾八郎君郑重地点头。 第1229章 王三郎君警惕地皱了皱眉头,问:你是发现道门有要再度入驻九州的意思? 王、谢、庾、桓从不怀疑道门的力量。事实上,他们一直很清楚,九州土地所以少见道门修士的踪迹,只是因为道门的个位大修士着意避开了这里罢了。 一旦道门修士决意返回九州,不说只有他们四家,就算是他们联合了皇族司马氏的力量也一样阻挡不了。 道门的力量不是吃素的。尤其是道门上头的各位道祖,更是尊崇恐怖。 整一个炎黄人族族群里,有实力抵抗道门的,就只有以各位祖皇为中心的炎黄祖宗与先贤。 可即便是这些祖先,也是仰赖了整个炎黄人族族群的力量,才能做到勉强抗衡道门。 所以这些年里道门修士在九州地界销声匿迹,并不真的是因为道门的人不能在九州地界中行走,而是因为他们自己不愿意。 在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的目光注视下,庾八郎君沉沉地点了点头。 四位郎君谁都没有说话,整个厅室里一片死寂。 许久后,王三郎君才问道:这件事,皇族那边知道吗? 鉴于之前道门的太平教在九州地界闹出的天大动静,对于道门的动向,身为皇族的司马氏应该会很敏感才对。 庾八郎君摇头:颍川这边我们封锁了消息,但我们不能保证。 王三郎君闭嘴了。 庾八郎君又道:还有一点,经历过太平教一事,道门那边显然已经有了收敛,不会再想要继续以黄天代苍天的伐天之事。道门那边的手段宽和下来,难保作为皇族的司马氏会不会对道门的力量心动 还是那句话,庾八郎君说,司马氏一族都很隐忍。如果皇族司马氏想要引入道门的力量制衡我等,道门那边也不会不答应。 道门谢五郎君很赞同庾八郎君的判断,确实,皇族,尤其是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武帝一脉,他们占据了正统名位,因此而握有的筹码比我们更多。 沉默片刻,谢五郎君叹道:乱世,果真又要开始了吗? 这一个九州地界,真是不论从哪里看,从哪个方向审视,都有暗流在悄无声息地涌动啊。 内宫之中,有皇后贾氏以及她腹中尚在孕育的皇嗣与已经长成的庶出皇子之争;外朝处,又有皇族司马氏和以王、谢、庾、桓四大家族为首的世族之争;地方与龙庭中枢里,有地方望族与朝廷中枢之间的权力之争;国朝与藩国之间,则有藩国诸藩王围攻国朝之势;就连仙凡之间,似乎也将有道门重新入局 这些争斗倘若都是放到明面上、一条一条清晰分明也就罢了,偏偏是都混杂在一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于是,这九州地界的水浑浊到了极致。 没有人能确定自己家族能不能在这样的浑水里全身而退,包括现下坐在这里的四位郎君背后的那四家。 但浑水再混,他们也得要守住,除非他们甘愿引颈受戮。 桓九郎君扫了王三、谢五和庾八郎君一眼,翻手从袖袋里摸出一把玲珑玉槊拍在案桌上。 忽然听见这一声脆响,王三、谢五和庾八三位郎君近乎下意识地转眼往桓九郎君的方向看过去。 乱世再乱,也终究是强者留到最后。桓九郎君说,杀,杀得它干干净净,这乾坤不就清朗了? 王三、庾八两位郎君的脸色连番变化,最后都定格于无奈。 若果真有那么容易就好了庾八郎君道。 王三郎君也道:想要杀出一个乾坤清朗,也得要有足够的兵力和充足的补给才好,不然,到时候倒在战场里被乾坤清朗的就是我们了。 王三、庾八两位郎君说完话,忽然觉得不对,齐齐转眼看向另一边静默的谢五郎君。 谢五怎么不说话?他不会真被桓九说服了,觉得可以凭借他们几家的力量做成那样的事情吧? 即便是桓九郎君,看向谢五郎君的眼都陡然带上了几分期待。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五郎君面上的脸色足可称得上凝重。 桓九郎君不由得拧眉问道:谢五,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谢五郎君被桓九郎君这么一叫才拉回了心神。 他定睛看了看王三这三位郎君,道:我今日出门以前,曾听族中各位族老正在争辩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王三郎君率先问道。 异族。谢五郎君道,我族中的各位族老,在总揽九州地界里的这些暗流与争斗的时候,还提到了异族。 远的大秦时期不说,近的大汉,就曾经在九州力量衰弱、空虚的时候,遭遇过异族的洗劫掳掠。魏、蜀、吴的三国年间,异族不是没有想要纵马南下,不过是被西凉拦住了而已。 如今我九州地界倘若再次落入乱战之中,处处燃起烽火,难说异族会不会借此机会叩关 王三郎君、桓九郎君俱都脸色冷淡阴沉,只有庾八郎君似乎不甚在意。 谢五郎君只这么瞟一眼,便对各家的态度有了个大概的认知。 第1230章 事实上,王三郎君开口道,我们族中也有提起过这件事。但后来,它被我们搁置了。 桓九郎君也点头,说:我们桓氏这边也是一样的情况。 谢五郎君其实没觉得有多少意外。 因为情况很明白,一旦前面的种种争斗进入白热化,就算异族真的伺机叩关,将九州边疆当做自家的草场,他们也没有能力多做些什么。 起码在异族做得太过分以前,在他们能够稳住时局、抽调大量人手、握住兵权以前,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没有人想要在抵抗异族以前,先被自己人给杀了。 谢五沉默着低头。 在座四位郎君中,唯有庾八郎君显得平淡且随意:怕什么?我九州疆域辽阔,纵然异族放马南下又怎么样?他们还真能将我们整个九州地界都充作他们自己的马场吧? 何况异族蛮横粗鄙,野性未退,更不通教化,就算给他们一个九州地界又如何?他们知道怎么经营管理么?到最后,不也得被清扫出去? 照我说,我们大可放心,九州的根基雄厚着呢。 庾八郎君顿了顿,又道,纵然真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不说我们上头还有各位祖皇、先贤镇压,就算没有,我们自己变换衣冠、伺机而动,不也能将权柄从那些野人手中无声无息地替换回来? 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俱都侧目看庾八郎君。 庾八郎君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怎么都这样看我? 桓九郎君掐了掐手中的袖珍玉槊,问: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你们庾氏一族的意思? 庾八郎君也不是真的看不懂气氛,听桓九郎君这么一问,又扫视过王三、谢五两位郎君的脸色,他连忙坐直了身体,说道:我说的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么? 你们不会以为我们庾氏随随便便就会用这一套拼家底的做法吧?庾八郎君反而有些惊恐了,你们怎么想的?这样的事情要是我们庾氏随随便便就做了,回头我们要怎么去见各位先祖? 阴世里的诸位先祖以及祖地里的各位祖皇、先贤可都还在看着呢。 听得庾八郎君这话,王三、谢五和桓九三位郎君的脸色才算是缓和了下来。 你们家最好是真的一直想得这样明白,若不然桓九郎君道,不用阴世里的各位先祖和祖地里的诸位祖皇、先贤出手,我们就能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庾八郎君端正了脸色:也不消你们动手,似那等数典忘祖的不肖子孙,我们自己就了结了。 王三郎君再看庾八郎君一眼,回转目光对他们所有人道:事情现在就是这么些事情。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都摇了摇头。 那好,王三郎君颌首道,现在我们来简单划分一下各自所需要负责大体的范围。 这个范围只是初定,不等另外三位郎君发问,王三郎君就说明道,后续若有其他变故,我们再另行商量协调,诸位觉得如何? 可。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点头应道。 见三位郎君暂时没有异议,王三郎君便开始将他以及他们背后琅琊王氏暂时敲定的安排说道出来。 一直以来,我们几家都有各自需要负责的事宜,如今虽然乱世将起,但也没有说要贸然更易的道理。所以我们各自手头上复杂的那些,就都还是我们自己负责着,不会轻易调换。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脸色不动,继续听着。 但乱世将至是事实,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乱世,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我们的家族,我们也需要更积极的沟通和联络,以完成更多、更好的配合。 这原就是应当的事情,也和他们出门赴宴以前家族敲定给他们的基调一致,他们没什么好反对的。 应当的。谢五郎君先道。 庾八和桓九两位郎君也都赞同点头。 但不同于往常,因为时局的变化,我们几家又需要应对更多的问题。近的如宫城内宫的乱象,远的如长城内外的异族;凡俗的如藩王兵事,高渺的如道门修行事。 这些事情得我们几家分一分。王三郎君看向了另外三位郎君,问他们,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这最后的一句征询怎么听怎么多余,王三郎君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但他以及另外的三位郎君也同样清楚,这真是他们必须要走过一次的程序。 宫城内宫之中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们庾氏。庾八郎君先道,将最琐碎的那一部分先给揽了过去。 藩王兵事这边,也可以交给我们桓氏。桓九郎君也道。 在这两位郎君之后,谢五郎君也道:异族的事,可以由我们谢氏接手。 王三郎君点头,最后道:那道门这边,就我们王氏接了。 如此一分一拨,原本还很是杂乱的时局,竟然显出了一二清朗之象。 谢五郎君沉重的心情当即就轻松了些。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局势或许没有那么糟糕, 第1231章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谢五郎君就这样想着,还以为会等到王三郎君的整体调度,却不料王三郎君似乎已经不再想说什么了。 他顿了顿,便自己开口问:道门实力远非我们所能够抗衡,你们王氏将这件事接下,有想过要怎么处理么? 王三郎君转眼看他,片刻后,他挪开目光,问:没有办法也得接下,不然,我们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 庾八、桓九两位郎君也都停住了手上动作,看着他们两人。 迎上这两位郎君的视线,又看看还在盯着他不放的谢五郎君,王三郎君知晓这次是必定要再多透露一点消息的。 道门实力远超我们想象不假,若要从正面抗衡,我们于他们无疑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可道门内部的门户也多,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腾挪周转的空间。 谢五郎君理解了王三郎君,或者说是琅琊王氏一族的应对思路了。 你们王氏想要从道门内部着手?谢五郎君问道。 庾八、桓九两位郎君也听得更为认真。 道门想要从这九州地界得到的,毕竟不是什么富贵荣华。虽然想要人间富贵荣华的道士也不少,但毕竟不是主流。王三郎君说道。 其实有这些渴慕人间荣华富贵的道士也不错,他又说,我们也正好能有着手的方向。 这话题就岔得有些远了,王三郎君心里明白,也没有展开细说,自己重新将话题给带了回来。 比起金银、土地、灵材、地宝等各色资粮,道门更想要得到的,王三郎君团团看了一眼谢五这三位郎君,说道,其实是九州这片地界里的人。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俱都没有说话,盖因他们自己心里很明白,王三郎君这话真的没有说错。 道门要的是人。 这九州地界里天资卓绝、适合传承他们道门各支道统法脉的人,以及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芸芸众生对他们道门理念的认可与追求。 前者关系着他们各支法脉的延续,后者则关系着冥冥中最为玄妙的气数与运势。 他们要的,我们有。更重要的是,如果有什么必要的话,我们不是不能让出。 谢五、庾八和桓九三位郎君脸色不动,对于王三郎君的这种说法根本没有多余的反应。 也是,世家重视的向来都是血脉。只要各家血脉传承稳妥,家业兴盛旺达就好,至于自家血脉到底是怎么想的,又追求着什么,践行着什么,他们从来不怎么关心。 所以你们王氏的打算是谢五郎君问道。 王三郎君扬了扬唇角:我们准备让部分族人接触道门,修不修道皆可,重要的是要去研究他们道门的理念。然后 然后?庾八郎君接话问。 然后,王三郎君道,我们便知道要怎么去为我们世家争取了。 桓九郎君定定看住王三郎君,道:你们王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道门势大,实力更是深不可测,先前避让九州地界,说到底还是被太平教给带累的。 昔日太平教黄巾军席卷天下,虽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叫得震天响,但实际上除了一部分确实野心炙烈、确实活不下去的人以外,绝大多数的黎庶都是被太平教那些人裹夹着不得不背井离乡,举起刀兵向着其他人的。 太平教战败,十八路诸侯并起征伐九州,天下的黎庶苦不堪言,怨气冲宵。 与太平教牵扯甚深的道门遭逢各路诸侯有意无意的冷落和排挤,又要应对太平教失败后的气数反噬,索性暂时隐匿,闭门不出。 可是道门闭门不出,不等于道门的力量就此衰弱了。更甚至,多年的闭山潜隐,反而让道门各支脉能安稳发展了呢。 第416章 如今道门再开山门,有意重新进入九州地界,琅琊王氏一族就要让他们的部分族人接触道门,研究道门的理念 这真是王氏应对道门各支脉进入九州地界的手段,而不是王氏一族盘算着怎么将自家的触角深入到道门内部,不是王氏要左右逢源,好为他们自己再布置一条后路? 王三郎君沉默一瞬,也不为他们自己找辩解的借口:起码在情况变得糟糕以前,我王氏的根基都还是在九州,都还是在世族之中的,不是吗? 而且王三郎君目光一扫,看过谢五、庾八和桓九这三位郎君,我们王氏存了一点私心,难道你们就没有吗? 桓氏要总揽兵权,为帝都洛阳警惕各地藩王,真的完全没有拥兵自重,甚至是养兵篡权的私心? 庾氏说要揽去宫城内宫之事,真的没有走外戚夺位的想法? 王三郎君的目光在谢五郎君身上停了停。 谢五郎君不闪不避地看着他。 也只有你们谢氏了。王三郎君叹道,也只有你们谢氏,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心思了。 王三郎君话虽是这样说的,但看着谢五郎君的目光跟看着庾八、桓九两位郎君的目光也没有多少不同。 显然,他并不真的相信谢五以及陈留谢氏完全没有私心和暗谋。 第1232章 目前看不出来,只是因为他眼力不够、时局不甚清明而已。 谢五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我们是炎黄的世族,世族该有世族的担当。 王三郎君嗤笑了一声,摆摆手不甚在意:你们且只管这样想好了。 谢五郎君的眉头皱得更紧。 王三郎君再看谢五郎君一眼,说道:希望日后你们谢氏陷入困境里,也能保持现在这样的心思。 说完,不等谢五郎君再说些什么,王三郎君自己便转移了话题。 先知会你们一声也可以,道门势大,除了我们自己这边的应对以外,我们王氏还在考虑是不是要接触阴世那边。 道门和阴世那边如今正在崛起的地府阴神神尊有些仇睢,道门要做成的事,料想来只要理由合适,阴世那些阴神神尊们不会介意给他们添添堵。王三郎君道。 这些话根本不能让谢五郎君的脸色有所缓和,但王三郎君已经不理会了。 他只随意问: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谢五郎君不说话,但庾八郎君却很有兴致:如果王氏真的有心要偏向道门,希望你们可以给我们递信,情况合适的话,说不得我们可以联手。 王三郎君微微笑开:好说。 桓九郎君摸了摸他的那枚袖珍玉槊,慢慢道:王氏很有诚意,既然如此,那我桓氏也不妨给你们多透露些消息。 王三、庾八连同谢五三位郎君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桓九郎君说:兵家。 桓九郎君这话是真的有且仅有两个字,可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像巨石砸入深湖一样激起了大片大片的水花。 兵家?王三郎君眯着眼睛,问,你们桓氏跟百家中的兵家接触了? 桓九郎君不说话了。 可即便如此,也已经足够厅室中的三位郎君确定他们自己心底的猜测。 谢五郎君心头说不出的复杂。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高兴,还是沉重。 显然在道门之后,诸子百家也不甘寂寞,开始于九州地界中动作频频 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样想着的谢五郎君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将目光投向了庾氏。 王氏、桓氏都在私下里另有动作,那庾氏呢?同样存着其他心思的庾氏,真的就什么都没有做? 谢五郎君的动作牵引了王三、桓九两位郎君,两位郎君同样看向了庾八郎君。 庾八郎君沉默一瞬,忽然抬手掩面,低低吐出两个字:秀家。 秀家? 似乎很意外但又不怎么意外的答案落到王、谢、桓三位郎君耳朵里的时候,三位郎君瞬间理解了庾氏郎君此刻的心情。 他们沉默着,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必然不是庾氏的郎君主动跟秀家的人接触的。也就是说,在秀家的人眼里,他们庾氏的郎君远不及庾氏的女郎出色? 起码不及他们庾氏的女郎有机会 前后兵家,后有秀家,还是王三郎君绷住了表情,极为自然地将话题扭转回来,果真是乱世将至。 但凡是有点能耐和底气的,都要站出来了。 王三郎君这么说着,回头又看谢五郎君一眼,劝道:我们这回只是几家碰头简单商议,还是第一回 ,很多事情都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你们谢氏如果还想要改主意就得尽快了。 看这时局,未必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你们。 谢五郎君看了一眼此刻脸色复杂的王三郎君,也不是很能理解他的心态。 多谢好意,谢五郎君说,我会转告族中的。 这话半是敷衍半是诚实,王三郎君自然能够听得出来。可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随意一点头便暂且作罢。 待到天明,坊门打开的鼓声远远从外间传了过来,王三、谢五、庾八和桓九四位郎君便也就各自整理整理,自个儿回家去了。 说来,这会儿的四位郎君动作很是默契,自离了王三郎君这一处别院以后,他们连衣服都没顾得上更换,直接便找到他们各自的族长面前去了。 庾氏族中显然更看重这一次的小聚,庾八郎君到来的消息一传过去,他直接便停下手上的事情,将人放了进来。 昨日里我听说桓家那小孩儿很晚才赶过去?庾氏族长见了庾八郎君就问。 庾八郎君还来不及作礼就听见从上头砸下来的问题,当即敛袖拱手,回答道:是被人拖住了脚步,但不碍事,我们昨夜里有仔细商谈过。 庾氏族长这才缓和了脸色点头:你且将昨夜里你们谈论的事情都说道出来我听。 在庾氏族长左右两侧依次坐定的各位庾氏族老也都凝神往庾八郎君这边看来。 庾八郎君差点没被这些视线给逼得往后退。 昨日里,我和谢五是差不多同时到的那处别院,但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桓九的出现。一直到快要宵禁了,桓九才赶到。然后我们也没耽搁,直接便开始叙话。 第1233章 最后,我们四个基本达成了共识这天下,恐怕又将进入乱世。 我们四家共议,目前简单划分了各自想要的区域。 迎着陡然变得炙热的目光,庾八郎君不动声色的咽了咽口水,才道:没有怎么为难,我们庾氏便拿到了宫城内宫里的总揽大权。 很多庾氏族老面上都显出了笑意,但还有不少庾氏族老,甚至包括庾氏族长,都仍在凝神看着庾八郎君,等待着他的后续。 庾八郎君道:桓家接了兵事,由他们来防范各处封地;谢氏选择紧盯异族,而王氏则讨要了道门的相关事宜 庾氏族长及诸位族老远比庾八郎君老道,只是听了庾八郎君这一句话,他们便已经捉摸到了什么。 桓氏这是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啊一位族老直接开口说道。 另一位庾氏族老也点头:看来我们庾氏的对手,还是桓氏。 又一位庾氏族老说:这对我们庾氏而言未必不是好事。总比要我们对上谢氏和王氏要来得容易。 是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一位庾氏族老说,桓氏虽然实力比不上谢氏和王氏,可比我们庾氏也强出了一头,而且他们家还总管兵事,跟他们碰撞,我们也很吃亏。 诸位庾氏族老听得,也都沉默了下来。 他们庾氏跟桓氏对撞上很吃亏所有人都知道,可他们庾氏能什么都不做吗? 庾氏近年来的孱弱太过明显,他们倘若再不做些什么,以后他们就基本落到四大家族最末位,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兴旺盛达、显耀荣贵了。 庾氏族长扫了一眼诸位族老,收回目光来再看庾八郎君:王氏和谢氏呢?他们对我们和桓氏两家,有说什么了吗? 没有。庾八郎君立即回答道,王三和谢五对我们和桓氏之间的事情没有任何的表示。 庾八郎君小心觑着上首那些人的俩色,选择补充了一句:他们似乎也没想管这件事。 所以王氏和谢氏还是老样子,就想要看我们和桓氏争个头破血流?一位庾氏族老闷声说道。 另一位庾氏族老摇摇头,不甚赞同地说:他们也不好管吧。似我们和桓氏这样的事情,本来他们就不好多说什么。 又有一位庾氏郎君道:就是,莫不是你还真想要看到王氏或者谢氏拦阻我们两家,给我们两家调停了? 那位心气不甚顺畅的庾氏族老想了想,也得承认他们的这话在理,可是即便如此,他心头的那股闷气还是憋得他哪里哪里不高兴。 他憋气的模样落在厅室里一众庾氏族老的眼中,非但不能让人心情舒畅,反而也跟着一道憋闷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们庾氏如今正在变得衰弱,不得不选择这样的法子去止住颓势。如果我们族中也像王氏或者谢氏那般兴旺,我们也可以似他们一样轻松 庾八郎君面上神色也不甚畅快,但对于这句话,他其实也是不怎么赞同的。 反正他昨夜里也没看出来王氏与谢氏到底哪里就轻松了。 最后还是庾氏的族长将渐渐岔开的氛围给收拢了回来,他问庾八郎君:还有呢?你们还说了什么? 庾八郎君收敛发散的念头,连忙回话。 王三直白地说他们会在道门中布置后路,倘若有朝一日时势真那般糟糕,他们可能会选择启动这一条后路。倒是谢氏,似乎没有想那样多。 王三因此,还特意劝了谢五一回。 庾氏的族老也好,族长也罢,听到庾八郎君的这话,一时也没有吭声。 王三劝了谢五,却没对他们庾氏和桓氏的事情多说过一句话,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王氏对谢氏的看好和亲近,说明了王氏或许不太看好大晋龙庭 那他们庾氏要怎么办? 是要跟着王氏的脚步走,慢慢从大晋龙庭抽身,还是要尽量加快脚步,以期在大晋龙庭破败之前抢到足够多的好处来填补他们的损失? 还有,大晋龙庭的未来看着似乎、也许确实会很艰难,可也不至于到没有一点生机的地步吧? 他们王氏现在就已经不看好大晋龙庭了吗? 庾八郎君没敢去看族长和族老的面色,一股脑继续道:除了道门以外,诸子百家似乎也入局了。不是我们所接触到的秀家,是兵家。兵家在跟桓氏接触。 如果说先前庾氏族长和各位族老的脸色还算是勉强能看的话,那么这会儿,庾氏族长和他们一众族老的脸色是彻底垮下了。 兵家的人,在跟桓氏接触。 兵家在跟桓氏接触。 兵家,跟桓氏接触! 庾八郎君将脑袋死死压下,就是不去看上首的族长和各位族老。 也不知过了多久,覆压整个厅室的低气压才渐渐消散。 看来,接下来的九州地界,是真的要热闹起来了。 是庾氏族长的声音。 也只有庾氏族长的声音。 诸位,关于我先前的提议,你们如今又有什么想法呢? 第1234章 好半饷,庾八郎君才听到有声音从庾氏族长的左下首处响起。 可是族长,将更多的资源向族中女郎倾斜,是不是会更刺激族中的郎君? 是啊,族长。真的不再多考虑一下?但凡天下世族,立根传承的都是仰仗的郎君,女郎可以借助女郎维系一时传承,没有将家族立根之本尽托女郎的道理的啊。 族长,请你再多考虑考虑。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庾八郎君才明白庾氏族长和诸位族老在说的是什么。 那一顷刻间,一股怒火直蹿天灵盖,烧得庾八郎君脑袋都开始昏昏沉沉。 他当然知道诸位族老的话有过份夸大的嫌疑,族长他未必是真要放弃庾氏族中的诸位郎君而选择将家族的未来托付于女郎之手,但庾氏族长的打算,分明也证明了一件事。 在这位族长眼里,庾氏这一代乃至接下来的两代年青郎君,资质、能力或者机缘,比不上族中的女郎。 起码无法让族长将家族托付给他们。 庾八郎君听到了自己心头、脑海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也感受到了无比强烈的屈辱,他想要爆发,想要咆哮,想要说不。 但他又深知,他不能。 被修剪得完美的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里,庾八郎君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感,全借着一股力死死控制自己。 庾氏的族长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他扫了下方的庾八郎君一眼,抬手拦住身边各位族老的规劝。 我知道了,我会再好好考虑的。 各位庾氏族老也没想到事情会这般容易,但等他们目光顺着他们家族长的方向看见那庾八郎君的时候,他们也陡然明白了什么。 收住话头,各位庾氏族老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后悔。 是他们没想周全,竟然在小辈面前给闹开了 各位庾氏族老下意识地看向自家族长,庾氏族长无声摇头,耐心等了等,等庾八郎君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以后,他才又问:只这些了吗?还有没有其他的? 第417章 庾八郎君摇摇头,说:没有了。 庾氏族长细看他一眼,将他遣退。 此间事情我等已经知晓了,你也劳累了一夜,便先回去吧。 至于庾八郎君此行所获取的功劳,后面自有族中管事与他交接,倒也不必放在当下。 庾八郎君心里当然也很明白,他敛袖叠手拜得一礼,独自退了出去。 一路上都有管事、侍婢、奴仆与他行礼,庾八郎君面上不露丝毫端倪,仍旧似往常一样,含笑点头回礼。 直到上了马车,庾八郎君面上的伪装才破开了一条裂缝。 车夫已经坐上了车辕,只是迟迟未能等到车厢里的命令,故而一直没有挥鞭。 可是一直这样滞留在原地,是会让人疑心的。 车夫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眼角余光却连连瞥向左右,特别是庾氏族长府邸大门的方向。 幸而庾八郎君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这个问题,从车厢里传出了他的声音:走吧,回府。 车夫如蒙大赦,扬起马鞭,赶着马车离开了这条巷街。 马车车厢表面有玄黑色的灵光依次亮起,描勒出层层繁复阵纹后才隐去不见。 待确定一切布置妥当,庾八郎君探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幅小卷轴。 卷轴不过食指长短,可慢慢拉开后露出的,却是一个个亮着的红色纹章,总数足有数百之多。 庾八郎君盯着这些红色纹章沉默许久,终于将手指点向了被簇拥在最中央的那一个。 随着他指尖吞吐的气息落下,那红色纹章光芒愈发明亮。不多时,一个声音从纹章里传了出来。 八弟? 马车已经停下,可庾八郎君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六哥,庾八郎君恭敬地唤了一声,随后问道,弟可有打扰到六哥的修行? 不曾。对面的庾六郎君笑着说了一句,又问,你这会联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弟确有些事情心中郁郁,不能消解,想找六哥讨个主意。庾八郎君道。 对面的庾六郎君并不惊讶,只跟他道,你且将事情一一说来,我听。 庾八郎君便把在庾氏族长府邸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连带着还说了方才庾氏族长和庾氏族老的那番对话,内容十分详尽,甚至还带上了说话人的语气。 庾六郎君听完,平淡地应了一声:嗯,我已知晓。 与他甚为熟悉的庾八郎君准确捕捉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悦,眉眼终于开始舒展:六哥,那我们 从族中择取资质更为优秀的女郎教导培养是族中诸位长者的意思,也是与秀家达成更进一步合作的基础,我们不好多做什么。但是,庾六郎君说道,我庾氏一族与秀家终究并非一体。 庾八郎君听着这话,脸色一动,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六哥说得是,他笑道,诸位女郎终究是我庾氏的女郎,更该信任、亲近我庾氏才对。 六哥高明!庾八郎君大赞一声,又请教问,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第1235章 也不必我们多做什么,庾六郎君似乎在对面摇头,只消在族中诸位长者面前点一点即可。 也对,庾八郎君又是轻快地笑起,他们也是庾氏郎君,怎么可能甘愿让整个庾氏被当做嫁妆带走? 庾六郎君任他笑,却也不忘警告庾八郎君:你且记得提醒其他人,待族中选出女郎后,必得客气礼待,莫要伤了兄妹和气,免得日后不好相见。 庾八郎君肃然点头,心中闷气、郁气已然消散大半,再不复先前气恼模样:六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去吧。庾六郎君说,不过,要有那真资质出彩的,这一套就别拿出来了,换另一种。 庾八郎君自无异议,全都答应了下来。 待他将卷轴重新拢起收好走出马车的时候,阳光正好破开蒙蒙的云雾撒下,庾八郎君看见,更觉云开天光,明丽无匹。 车夫连忙将目光收回,不敢胡乱猜测。 庾八郎君拂袖,大踏步往府门走去。 随着庾府府门重重合上,一直紧盯着这个地方的目光陆续收回。过不了片刻,这边的动静就和其他的各处的消息一同汇总,层层上报,最终出现在晋武帝司马檐、或是琅琊王氏等各家世族长者案前。 当然,各封地藩王的探子动作或许慢了不少,却也不会落下。 为着司马慎投胎转世的事情,这年春节晋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也都留在了阴世,故而这些消息可谓是从阳世到阴世走了一圈。 好容易得了闲暇,心情才刚刚好转的晋武帝司马檐又见到这样的消息,脸色霎时就阴沉下来了。 哼。他冷哼一声,将那份厚厚的奏章重重摔在地上,全都是些不安分的贼子! 皇后杨氏刚从内室里转出来,就看见晋武帝司马檐怒气冲冲的模样,脚步停了一停,转个方向去捡起了那份奏章。 到底是怎么了?大过年的这样生气?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奏章看里面的内容,你都不累的吗? 杨皇后不提还好,一提起晋武帝司马檐心中的怒火就压不住。 我倒是想好好歇一歇,可也要这些个贼子消停才行啊!他腾地转过身来,指着那本奏章跟杨皇后说道,孤大度不计较,他们这伙人还以为孤是怕了他们了,暗地里接触这个联络那个,都想要弃了孤这条大船,另寻出路了! 杨皇后耳边听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话,眼里一行行快速扫过奏章里记录的内容,眼中也燃起了怒火,且那怒火还越烧越旺。 偏偏杨皇后惯常能做脸面工夫,心底怒火烧得越炙热,她面上的笑容就越是柔美温婉。 陛下她唤一声,笑道,看来是这些时日以来我们的性子太好,将这些人都纵得越发地忘形了。 晋武帝司马檐偏转过身体来看她,带着点好奇问:你不拦我? 杨皇后轻笑一声:妾拦陛下做什么? 你往常时候晋武帝司马檐仔细盯着杨皇后看。 杨皇后道:那时候是我们还需要他们,不好真让陛下你对他们下狠手,所以妾才多次劝阻陛下的。 我们现在似乎也还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晋武帝司马檐道。 杨皇后点头,也没有否定晋武帝司马檐的判断,她只是说: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护持阿慎转生。在这之前,阴世天地这边不管,阳世天地那边是一定要安稳的。 即便是那种经不住多少波澜的安稳,也要有。 不下狠手敲打他们,他们的动作只会越发的频繁。杨皇后说,阳世天地那边也会因为他们的这些布置而动荡不安。 平白影响阿慎的成长。 是这个道理。晋武帝司马檐满意地点头,随后又问杨皇后,那,是你来动手还是让我来? 原本以为他的皇后会做出选择,不曾想晋武帝司马檐听到的是另一个答案。 不,我们一起来。 晋武帝司马檐奇异地看向他的皇后。 他忽然觉得 他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了解他的皇后。 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杨皇后倒是一派坦然:我们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底线。 她说:只陛下你或我一个人动手不够,必须得我们一起来。 晋武帝司马檐想了想,也很是赞同:皇后说得不错,那便我们一起来吧。 杨皇后脸上那温婉柔美至极的笑容这才略略恢复了几分正常。 陛下可有想好要怎么做了?杨皇后问。 晋武帝司马檐说:其实容易得很。 他的目光在杨皇后手中拿着的那份奏章转了转,说道:他们几家不是已经选定了他们接下来的方向了吗?正好,孤觉得其中一些位置不只是适合他们王、谢、庾、桓中的哪一家。 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孤作为大晋龙庭的帝皇,自当知人善用,怎可眼看着人才因某些人的私心便耽搁了人才? 第1236章 作为当朝大晋龙庭的实际掌控者,晋武帝司马檐能用的手段多得很。 而且自来都是成事困难坏事容易,当晋武帝司马檐存心想要坏事的时候,多的是他可以动手的地方。 杨皇后敛袖福身作礼而拜。 妾身代所有被耽搁的英才叩谢陛下,陛下英明。 晋武帝司马檐哈哈大笑出声,心情俨然已经恢复了许多。 皇后你呢?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可有想好怎么做了? 杨皇后将手上的奏章放回到了案头上,含笑说道:庾氏要与秀家联络,以谋宫闱。他们想得确实很好,但是 他们未免小看了内闱。 哦?晋武帝司马檐带笑发出一个单音,却是问道,皇后是说,即便与秀家联手,他们还是小觑了宫廷内闱的争斗吗? 杨皇后给了晋武帝司马檐一个妩媚多情的眼神,丝毫不介意自己接下来的话很有可能会破坏她在晋武帝司马檐心里的形象。 秀家的先贤有大志,欲要与天下男儿争锋,这是好事,但也是她们的局限。 杨皇后说:她们的心志太大,目光看得太长远,已经不能理解从闺中绣阁里长大的女郎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又看重什么。 她们更不会知道这些女郎会为她们所看重的情爱、情分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相对的,鸿鹄也不会知道燕雀的所思、所念、所想。 都一样的。 晋武帝司马檐想了想,说道:这似乎只会让秀家的那些人摔跟头罢了,不能拿世族的人怎么样的吧。 杨皇后笑睨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眼:陛下莫不是以为,庾氏的那些小手段真的可以拿捏那些女郎一辈子? 晋武帝司马檐眨了眨眼睛,问:不能吗? 杨皇后失笑摇头:当然不行。 确实,女女郎的心肠一贯较郎君柔软,时常会为旧时的情谊所触动,每每总会在矛盾发生的时候退让,可是 女郎的心肠柔软的时候是真柔软,她心肠真冷硬下来的时候也绝对不会输于男儿,甚至还会更胜于男儿几分。 不过这些话就不需要跟晋武帝司马檐细说了。 晋武帝司马檐多看她一眼,见杨皇后不愿意多说,他也不催问,只道:那我就擎等着看皇后的手段了。 杨皇后又是一笑福身:请陛下拭目以待。 晋武帝司马檐抬手将杨皇后搀扶起,又跟她说道:同样的事情我做起来,总会比你顺手些。你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只管开口。 杨皇后挽住了晋武帝司马檐的手臂,柔柔笑道:多谢陛下。 也是这一日,一条一条的密令从峻阳宫传出,落入一个个人的手里。 这些人有的是龙庭重臣,有的不过是无名小吏,有的又是街头巷角处日子清贫的小摊贩 密令分送到这些人手上的方式也并不很相似,仅有能确定他们拥有着相同身份的,也不过是那被收在隐秘处的、一枚有着繁复阴刻纹章的青铜符令。 而在这些密令被送出峻阳宫的同时,以阳世内宫正廷为枢纽,整个宫城内廷都在悄无声息间开始了某些人员流动。 这些人员的流动和替换很不起眼,甚至都没引来多少人的注意。 可当这些宫闱内部的人员流动和替换完成,阳世整个洛阳帝都的宫城之内,就像是张开了丝网的蜘蛛丛林,渐渐酝酿出阴森、诡谲的大恐怖。 更叫人侧目的是,这一切的动作,分明都在当今皇后贾南风的眼皮子下完成,贾南风自己却是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 在这整一个过程中,这位现如今的阳世帝都洛阳内宫之主,赫然成了睁眼瞎。 晋武帝司马檐的皇后杨氏手段之恐怖,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天下事但凡是做了,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的频频动作,即便有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三人的遮掩,也终究是没能完全躲过一直以来都在盯着他们看的那些视线。 这段时间以来都留在司马慎道东宫中、老实得似影子一样的杨三童就捕捉到了一部分痕迹。 他琢磨了很久,总还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些看上很普通但就是给人一点不对劲感觉的信息递送过孟彰那边去。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擎灯鬼母白氏给他推了一把。 你既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么这些消息之中就必然有些什么布置或者谋算是你没想明白的,而不是这些布置或者谋算不存在。 是啊,他没能看出来是他能力不足,心思也不够敏感,可不是这些布置或者谋算不存在。 既然洛阳宫城中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动作诡谲,暗自做些布置或者筹谋算计着什么,那他就该将这些消息交给孟彰才对。 豁然开朗的杨三童当即摸出了那枚小海螺。 擎灯鬼母白氏见得,无声地引着周遭的鬼婴、胎灵离去,将这一片地界都让给了杨三童。 杨三哥?小海螺那边很快传来了孟彰的声音。 第1237章 杨三童初初时候心情还有些复杂,这会儿从小海螺里听得孟彰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孟彰的状态 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他想错了吗?还是说,阳世天地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让孟彰觉得为难? 是我。杨三童应了一声,又快速收敛心思,将自己这一趟联络孟彰的目的说道出来,这几日来洛阳帝都这里很有一番变动,我猜测这里面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所以我想着将这部分消息告知于你。 帝都洛阳那里? 尽管孟彰心情似乎确实有些滞碍,但也没有影响到他处理正事。 哪一处的帝都洛阳?他问,是阳世天地的,还是阴世天地的? 杨三童无声一笑,收起了方才油然而生的担忧,回答孟彰道:都有。所以我才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事情。 孟彰在另一边道:劳烦杨三哥将消息递送过来我看一看。 这原本就是杨三童联系孟彰的目的,又怎么会拒绝? 一本簿册从小海螺里掉出,落在孟彰的手上。 待我细看过后,我再联络杨三哥你。孟彰道。 无妨,你慢慢看就是了。杨三童这个倒不是很在意,他更关心另一件事,阿彰 孟彰应了一声:嗯? 杨三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在阳世那边,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我听着你的声音,感觉似乎不太好? 孟彰静默了少顷。 就在杨三童以为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彰在小海螺的另一边轻笑了起来。 很明显吗?他问,只听声音就能听出来? 杨三童问:所以,你是真的在阳世天地那里遇到麻烦了? 他眉头皱得死紧,下意识地往外头边玩耍边给他做护持的一众鬼婴胎灵看过去。 现下是春节,还未到上元日,细说起来也是他们这些落入阴世的先人享领生人香火的时节。 他们完全可以行走阳世天地而不需要损耗额外的力量,也不必太担心会在路上就被人拦下来。 察觉到杨三童投来的目光,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一众鬼婴胎灵玩闹的擎灯鬼母白氏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的铜灯。 孟彰也同样察觉到了小海螺那边涌动的暗流,他失笑说道:倒也没有。 杨三童这才对还在沉沉注视着他的擎灯鬼母白氏摇了摇头。 擎灯鬼母白氏的手指松了开来,于是那盏铜灯表面若隐若现的暗纹便都沉寂了下去。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周身涌动的气机也终于开始渐渐缓和。 那是怎么了?杨三童问。 孟彰似他还在生时一样长而缓地吐气,像是要连带着将心里那些莫名又复杂的情绪都这般倾倒出去。 是我有些事情没想明白,所以心情比较沉郁。他笑了一下,又强调了一遍,所以真不是这阳世天地里有什么人给我找麻烦,惹我不痛快了。 杨三童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劝孟彰:想不明白就慢慢想好了,不必那样着急。 顿了顿,杨三童又道:若有什么人烦着你,不让你想清楚想明白,你打过去就是了,不用想那么多。 孟彰在那边听得一阵好笑。 杨三童明明都已经在阴世天地里摸爬打滚那么多年,能力都磨砺出来了,骨子里竟也还是小孩儿的性情。 打过去就是了 对方人多打不过,你也找人就是。反正我们这边人更多。杨三童还在那边絮絮叨叨着,孟彰也不打断他,一面听一面想他自己的事情。 最后还是杨三童自己收住了。 这些事情你比我明白得多,我也就不继续叨扰你了,你且忙去吧。 孟彰笑了笑,在杨三童断去小海螺之前对着那边轻声道谢:多谢杨三哥,也替我谢谢白娘子和各位阿姐、兄长。 杨三童匆匆应了一声,连忙断去小海螺之间的联系。 等他平复心情重新抬眼,对上的就是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的视线。 哦,还包括擎灯鬼母白氏。 阿彰那里没有什么大事,他说是他自己心里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孟彰真不是诓骗杨三童,他这会儿的心情确实有些混沌沉闷,哪里哪里不得劲,莫名得很。 家里的父母兄姐、以借住之名行照看之实的黑白两位无常,都是无比默契地留孟彰自己一个人待着,轻易不打扰他。 孟彰心知他们的做法才是对的,有些事情、有些问题,就需要孟彰自己去想明白,然后去调整他自己的做事习惯。 因为这是一场需要孟彰自己去面对的、名为成长的蜕变。 是以孟彰也没有去叫他们,自己每日里或是整理自己的思绪,或是翻看他那些记忆,包括前世和今生,或是翻看、阅读先贤著作静电,或是驾着龙舟在梦海中游荡,观照万物与万情。 即便如此,孟彰的气息还是一日比一日滞碍,只单看着就叫人揪心。 第1238章 孟彰能感觉到孟珏、谢娘子乃至是黑白两位无常看他时日渐深沉的忧色,他自己的自厌情绪也一日比一日厚重。 但奇异地,孟彰还发现在这些情绪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汇聚。 第418章 故而孟彰此时的状态极为特殊,他明面上生机勃勃,可内里却有浓重的阴霾在不断滋生扩散,俨然要搅乱侵蚀那表面蓬勃无匹的生机。但在那浓重的阴霾更深处,却又正在酝酿着莫测的变数。 孟彰偶尔照见自己当前的状态,都很有些想笑。 这到底是怎么样的际遇,才能让一个人的心境处于如此状态? 时刻变幻的二象性? 孟彰暗自摇头,将杨三童刚才交给他的那本簿册拿过来,想要仔细翻看。 可当前他自己的特殊状态让他比之平常时候更少了几分耐心,这本簿册也就勉强从头到尾翻过一遍就被他给丢到一旁了。 有什么好看的呢?孟彰眉眼间快速闪过一丝不耐,左右都是那样的事情,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这里挖一点坑那里有人埋一下土,谁吃亏谁得了好处他们各自心里明白,不过就是 可能即便最后的结果出来了,是罪魁祸首是谁,添油加醋又是谁,各方心里都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罢了。 孟彰将那本簿册丢下,心里也始终不算轻快,他索性自己往案前一趴,将心神转入梦境世界中,驾着梦中的龙舟出海去了。 即便是白日时分,天地间绝大多数的生灵都在忙活着自己的事情,鲜少入眠,这苍茫梦海中也并不缺乏梦境。 孟彰驾着龙舟,乘着风与浪,将一切烦扰、思绪都丢在了身后。 他似乎做到了,又似乎没有。 仍旧有暗沉的阴影在依傍着他、追逐着他,可即便如此,他也能在风浪之上,渐渐把握住梦道的自由。 是的,梦道是自由的。 梦道想要壮大,有很多的局限和约束。 譬如要诞生梦境,就一定要存在有情众生。 譬如要让梦境足够丰富,诞育梦境的有情众生必须要有独立的见识和思考,必须要有丰富的情感积累和情绪变化。 又譬如,要让梦境足够的厚重坚韧,那诞育梦境的有情众生必须要有同等坚韧的道心与性情。 梦道的自由建立在它天然的重重天然限制上,可也正是因为这些限制,才衬托出梦道自由的珍贵与畅快。 时间不足以限制梦境,空间也无法桎梏它,就连所谓的人伦、世情与道德,都不能真正束缚它 梦是无稽的,也是合理的;梦是混乱的,也是规律的;梦是清澈的,也不是浑浊的。 梦 龙舟穿行在苍茫梦海中,时而疾行,时而缓渡;时而攀升,时而沉降。 孟彰追逐着梦,也在被梦追逐着。正如他此刻拥抱着梦境,也在逃离着梦境。 两道身影在孟彰房门外缓缓显化而出。 白无常谢必安才刚想要抬手敲门,自己便停住了动作。 黑无常范无赦定睛看着面前闭合的门扉一眼,抬手一拉身侧的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压根没有犹疑,当即就跟着黑无常范无赦往外走。 这两位阴神神尊也没有走得太远,就在孟彰的院子中的石亭坐下了。 阿彰这修行进展,我看着都要羡慕了。黑无常范无赦说道。 白无常谢必安给祂递了一个桃子,也道:谁说不是呢? 黑无常范无赦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桃子,一面说话一面将它往嘴里送:你去过烂桃山了? 白无常谢必安直接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碟子来将桃果摆上。 没有。白无常谢必安说,阿彰这状态不对劲,我去见的几位阎王大兄。这些桃子是路上经过鬼门关的时候,郁垒和神荼两个听说了阿彰的状况塞给我的。 黑无常范无赦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脸色有些古怪地问:这就是祂们俩准备给阿彰兜底的灵桃? 不能吧? 那郁垒和神荼守着一整个烂桃山呢,那山上最好的桃果怎么只会是这个等级?再有,如果这些灵桃真是郁垒和神荼特意给阿彰准备的,谢必安真会随便拿出来给祂打发时间? 再再有,谢必安如果真将郁垒和神荼给孟彰准备的灵桃随便就塞给了祂,鬼门关那两个现在还能坐得住?而不是直接出现在祂们面前跟祂们算账?! 白无常谢必安斜了黑无常范无赦一眼:你都想到哪里去了呢?这些灵桃怎么可能会是那两个家伙特意拿出来的? 那两个家伙的身家比你我兄弟二人可丰厚太多了,只这点灵桃就当宝贝一样,祂们能拿得出手? 黑无常范无赦自己想想也是,便释然地将手中的灵桃整个往嘴里塞。 牙齿嗑破灵桃果皮的那一刻,整个灵桃化作一股气流填满了黑无常范无赦的口腔。 黑无常范无赦享受地动了动眉梢。 那祂们让你带了什么东西过来?黑无常范无赦问。 白无常谢必安叹了一声,随手摸出一个酒坛子来放在亭子里的石桌上。 黑无常范无赦见得那酒坛子上面贴着的桃字神纹,眼睛都瞪大了。 第1239章 烂桃酒?!黑无常范无赦惊道,祂们俩居然这样的舍得?不,不对。那俩家伙将烂桃酒给起出来拿给阿彰,祂们就不怕阿彰承受不了烂桃酒的酒性和灵力,反将情况弄得更糟糕? 烂桃山的烂桃酒酿制无比的讲究,从选取的灵桃到酿制的酒曲再到沉埋的时间、地点都有说法,而最后所酿制出来的成品效力也未曾辜负那郁垒和神荼两个的一番折腾,效果非常了得,乃是整个阴世天地里数得着的神酿。 可这天下间的道理乃是不是最优秀就是最好的,最合适的才是。 孟彰现在也就是一个炼气入神境界的筑基小修士,就算状态特殊,要消受烂桃山那整个阴世天地都赫赫有名的神酿简直不可能。 白无常谢必安白了黑无常范无赦一眼,没好气地道:你都知道的道理,烂桃山那两个家伙还能不知道么?!放心,这一坛桃酿是那两个家伙知道阿彰的存在后特意调配了酒方为他酿造出来的。最是适合阿彰不过了。 顿了顿,白无常谢必安说:祂们俩是这样跟我保证的。诸位阎王大兄乃至阴天子大兄都知道,祂们没有阻拦就表明烂桃山那俩家伙没有说谎。 说到这里,白无常谢必安带着点嘀咕意味地道:纵然我不相信烂桃山那两个,也相信诸位阎君大兄和阴天子大兄啊。 黑无常范无赦想了想,也点头,赞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祂转头往孟彰那边看了一眼,见孟彰仍旧趴在案桌上沉沉睡着,问道:那现在怎么办?阿彰入了梦境,且显然正在快速消化着他自己当前的困境,这坛桃酿我们好像没能及时交给他啊。 白无常谢必安也有些懊恼:是我回来得迟了,慢了一步。 黑无常范无赦也皱了皱眉,问:阿兄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没有什么意外的话,白无常谢必安理应是能赶上的才对? 没有。白无常谢必安摇摇头,我这一趟顺利得很,路上没有遇到什么人挡道,其他兄弟也都异常配合,没有多留我,都是说完话就签我走到。但我一路紧赶慢赶,没成想还是 还是慢了一步。 黑无常范无赦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许久以后,祂才缓缓叹了一声:事实上,真要说起来的话,约莫也还是怪不了兄长你。 怪不了祂?那怪谁? 白无常谢必安转了目光来看着黑无常范无赦。 黑无常范无赦道:我们都没料到阿彰的动作。是阿彰太出人意表了 白无常谢必安眉头皱了皱,看住黑无常范无赦道:所以这就要怪到阿彰自己头上去? 你也好意思? 白无常谢必安虽然没将话说出口,可祂的眼神已经什么都说完了。 黑无常范无赦失笑摇头,说道:也是,说到底,其实还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事先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还是大意了。 白无常谢必安多看了祂两眼,顺手捞起石桌前的那坛桃酿,正好赶在黑无常范无赦的手之前先拿到了酒坛。 黑无常范无赦看向白无常谢必安,问:阿兄? 孰料白无常谢必安也正看着祂,问:你想要干什么? 黑无常范无赦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将这坛桃酿给阿彰送过去啊。 烂桃山所出的桃酿,并不是只有饮用这一种用法,还可以食用其香气。 郁垒和神荼两位阴神在酿制这些桃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种种准备了。 白无常谢必安懒得理会黑无常范无赦,直接将那坛桃酿给重新收了起来。 虽然我们都觉得这坛子桃酿可以在这个时候给阿彰用上,但那是我们这些外人的评判。不是阿彰的。 白无常谢必安说:眼下阿彰不是等着这一坛桃酿救命,不需要我们自作主张,还是等阿彰自己醒了再做决定。 黑无常范无赦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反驳祂的话。 阿兄既然这样说,那这坛桃酿就等阿彰从梦中醒来后再给他吧。黑无常范无赦这样说着,同时抬手,跟正从外间走进来的孟显打招呼,阿显,这里。 孟显听得黑无常范无赦的声音,抬眼往这边看了看,当下就转了个方向往这边走了过来。 到得近前,孟显抬手作礼:显见过两位阴神神尊。 白无常谢必安颌首还礼,黑无常范无赦则招呼孟显坐下,又将碟子里摆放着的灵桃往孟显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不必客气。 孟显果真也没跟黑白两位无常客气,随意从碟子里捡了一枚灵桃拿着。 范神尊,阿彰眼下是孟显抬头往孟彰的屋舍里张望了一眼,问。 黑无常范无赦说道:他睡着了。 只这一句话,孟显就都明白了。 他无言地点点头,将手中的灵桃咬开。 清寒的气流在舌尖涌动,很快流淌过肉身和神魂,让他像是浸泡在寒泉中一样,从里到外清洗了一遍。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阴世天地所产出的灵桃了,可孟显还是忍不住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第1240章 阿彰眼下这样,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吗?收拢了心神,孟显问道。 不会。他现在是在自己的道中寻找答案。白无常谢必安说道,祂叹了一声,事实上,这才是解决阿彰身上疑难的最好办法。 从自己的道中寻找答案?孟显怔怔复述着,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又似乎一切都云遮雾绕,看不分明。 白无常谢必安点了点头:修道之人,一路走来从来都是在为自己修筑道途,他们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在脚下的这条道途上,所有疑难的解决办法也是。只不过 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是了。白无常谢必安笑开,又道,阿彰能想明白这一点,同时还能做到,已然是胜过这天下绝大多数的修道之人了。 孟显定睛看着白无常谢必安,即便在他的眼里,这位阴神神尊浑身都被一股白雾笼罩,除了一双眼睛外什么都看不清楚。 两位神尊是阴世神尊,阿彰现在却是修道之人,两位神尊不恼怒吗? 黑白两位无常听得,同时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恼怒?黑无常范无赦问,如果我们真会因为这些事情而生气的话,早在最开始他褪下神胎转生成人的时候,我们就该生气了,不会等到现在。 孟显定睛看了两位阴神许久,才有笑意从眼底流淌而出。 他从座中站起,端端正正与黑白两位无常一礼。 阿彰多劳诸位神尊看顾了。孟显说,我们感激不尽。 你们也不必感激我们,黑无常范无赦说,我们看顾的,不是你们的家人孟彰,而是我们的兄弟。只不过,他恰好现在做了孟彰而已。 不管怎么说,孟显一笑,甚为温和,他现下就是孟彰。 碰撞在笑面间无声发生,以至于这一整个庭院都落入了某种诡谲的波澜中。 他在成为孟彰之前,先是我们的兄弟。白无常谢必安带笑的声音打破了黑无常范无赦和孟显的暗斗,同时,这位阴神从碟子里取了一枚灵桃来递到孟显手里,这桃子是烂桃山上长的,阿彰就很喜欢,而且他每次吃着的时候也总说要带一些给你们。 再吃一些吧,别跟我们客气。 孟显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灵桃,点点头:多谢谢神尊。 黑无常范无赦在旁边哼哼了两声,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白无常谢必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孟显说话。 这当然不是黑白两位无常第一次这样跟孟显交流啊。事实上,早在孟彰心境问题显出端倪的时候,黑白两位无常就很默契地跟孟昭、孟显两人碰上面了。 你们兄弟二人已经在茅山那边修建庙观了?白无常谢必安问。 孟显点头,说道:才刚刚开始,还没有什么声名。更遑论什么弟子徒孙了,那庙观里,满打满算只有我们手足四人。 白无常谢必安说:很不必着急,我们这边也不过才刚刚开始呢。 虽然阿彰还没有跟我们说起过,白无常谢必安又说,但我看他的意思,是想要让你们阳明观跟我们相互配合。你们三个是怎么想的? 对于这个问题,孟显心里早有答案。 孟昭和他,还有孟蕴已经商量过不止一次了。 我们觉得可以。顿了顿,孟显又说,相比起各位阴神神尊来说,我们阳明观眼下确实很是孱弱,但幸好,我们野心不大。 第419章 孟显面上笑意越发柔软:阿彰想让我们与诸位神尊联络上的时候,也没想要让我们与各位完全绑定。 这倒是,你们这庙观还是太小了,远不能辐射整个天地。白无常谢必安笑着点了点头,好脾气地问,那,你们可还有什么别的推荐? 白无常谢必安很是诚恳地跟孟显说:实不相瞒,我们现在,很需要人手 孟显不由生出几分恼意,面上笑容也淡了些。 他问:哦?原来诸位神尊现下的人手不够吗?我还道诸位神尊降生这么多年,该是已经做好了种种准备才对的啊,怎地原来 这下不说黑无常范无赦,就连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的笑容都跟着淡了。 白无常谢必安索性也就收敛了面上的笑意,板着一张脸看孟显:没办法,我们肩负阴世天地大任,自来就忙得很,少有时间来琢磨这些。而且 也不是我们没有在事先做好足够的准备,而是我们准备的人手,有相当一部分都在后来的际遇和等待中扭曲了心性,不能再聘用了。 人心易变,这也是无奈何的事情,不是吗? 孟显沉默了一瞬,笑着点点头:神尊说得很有道理。 白无常谢必安知晓这不是孟显没有方法再跟祂争论下去了,而是这青年郎君选择了先退一步。 他不愿跟祂争得太难看。 白无常谢必安也跟着缓和了语气,又将先前的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所以你们可有适合的人选推荐? 第1241章 孟显叹了一声,摇头道:没有。 在孟昭和孟显离开安阳郡往茅山去以前,他两人的人脉都在安阳郡的世族、望族圈子里。 且不说安阳郡里的这些世族、望族郎君是不是甘愿试着跟这些阴世神尊打交道,就算他们愿意且真的能通过这些阴世神尊的筛选,孟显也不会跟黑白两位无常开这个口。 不是为着这些望族跟孟氏之间可能存在的竞争,而是因为孟显不觉得他们现在真的能够掺和到这件事情之中。 而且,暂时来说,孟显也不觉得他认识的那些世族、望族郎君中,真有人愿意走阴神神尊这一条路子。 但孟显也没想要将话说死。 我们会多留意的。他又问,如果我们发现了合适的人选,真可以将他们荐给各位神尊? 白无常谢必安点头:当然。 孟显便一整面上表情,严肃道:如此,我们记下了。 白无常谢必安笑着颌首,另取了茶水来给孟斟去一盏。 总是吃果子到底会妮,还是得配合茶水来。 孟显看着面前倒映出他面容来的茶水,静默片刻,忽然问道:两位神尊可知道,阿彰身上这问题,还需要多长时间? 白无常谢必安看向孟显,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你不止是在担心阿彰。祂说。 孟显没有反驳,他默认了下来。 黑无常范无赦眼皮子都不动一下,似乎没觉得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不比白无常谢必安,再开口时候特地往孟氏祠堂的方向分去了一道目光。 你阿父都没在意,你在意个什么?白无常谢必安似笑非笑地问道。 孟显心神间似有所觉,只是面上不显,没叫白无常谢必安看出什么来。 所以,连这些阴神神尊,其实也不甚了解他家阿父? 不论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事情似乎都没什么问题,但怎么他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说来 即便这些阴神神尊有监察天下的权能,也掌理因果与生死轮回,对天下苍生的善恶、德孽洞若观火,也确实未必能了解所有生灵的性情。 这些阴神神尊不了解他们家阿父才合理。 然而,祂们了解大兄、他和阿蕴又是怎么回事?同是阿彰的血亲,没道理这些阴神神尊调查过他们三个,却忽略过他们的父母的? 又或者说,果真是大兄和他猜错了? 这些阴神神尊对他们三人的了解,不是因为他们是阿彰的嫡亲兄弟,担心他们慢待阿彰、让阿彰委屈所以才调查他们,而是因为他们是阳明观的开观祖师? 孟显都被自己的想法给弄得有些糊涂了,可他还是本能地抓住了自己此刻最想要知道的事情,看住白无常谢必安,等待祂的答案。 白无常谢必安没察觉到孟显心底那些纷乱的思绪,祂在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 阿彰如今已经入睡,他在梦境里,我对他当前的具体情况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眼下应该还是极好的。至于他什么时候能够解决身上的问题 叫我猜的话,该是明天。 明天?孟显重复着,又近乎下意识地问,为什么是明天? 旁边已经沉默了有一段时间的黑无常范无赦插话道: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明天是初七啊。 初七,正月初七孟显眼神一亮,又道,人日。 人日,传说中女娲初创·世,在鸡狗猪羊等动物后,于第七日造人。于是这一日,又是人族的生日。 在这一日,人族常能获取冥冥中的一点眷顾 人日是个好日子啊。孟显抚掌一笑,唇角高高地扬起。 黑白两位无常看着他,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显没多理会,他再看得孟彰的屋舍一眼,起身对黑白两位无常一拱手:那这里便劳烦两位神尊了,我且归去,待今夜子时之前再来。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对视一眼,都是无言地挥挥手。 去吧去吧。 孟显脚步轻快地走出了孟彰的院子。 他才刚刚除了这边,当即便往更前面的孟昭院子去。 孟昭原本还在屋子里的,这会儿察觉到孟显的气机在靠近,不等下人来报,他自己就在院子里等到了孟显。 孟显见得他,面上的笑再绷不住了。 大兄,好消息。他一迭声道。 孟昭见他模样,也猜到了什么,跟着孟显笑开:是阿彰那里有消息了? 孟显连连点头,将他刚才跟黑白两位无常等谈话都给快速且简略地说道了一遍。 孟昭面容越渐的放松,他重重道:明日,明日。 好! 真是太好了! 孟显肉眼可见的越加雀跃,他甚至还跟孟昭提议道:大兄,我们去跟阿父说吧,让阿父也高兴高兴。 听得孟显这句话,孟昭非但没有动身,反而还更收敛了面上的笑容。 不,不需要。孟昭说。 孟显不太明白:大兄? 第1242章 孟昭摇摇头,叹了一声,问孟显:你觉得阿父会没想到阿彰明日大概就能够真正破开他这一回的心结了吗? 孟显沉默了。 孟昭替他将答案说道出来:不,我们阿父他知道。 不等孟显有反应,孟昭又说:但即便如此,阿父现在也还总是有些担忧。你觉得是什么? 因为阿彰的心结还没有处理好。孟昭说,在真正见到阿彰处理了他心上的郁结以前,阿父的心情都不会太好的。 所以,不必你去特意告知阿父。 没用。 孟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说: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些。 孟昭摇摇头,带了孟显入屋:来吧,先帮着我将家里、族中的杂事安排好,不然,我们明日怕是没办法去阿彰那边等他呢。 孟显眨了眨眼睛,险些没能反应过来:族中的杂事? 不过孟显也是灵醒之辈,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因由。 是阿父手中的那些杂事?他问,同时看着孟昭的眼神也越加的拜服。 在他还只是慌乱无措地出昏招的时候,他家大兄已经真正地开始帮助阿父了。 孟昭带着笑,一点不客气地将高高、高高的一叠文书分给了孟显。 没错,就是阿父手上的那些。孟昭说,我昨日的时候从阿父那里拿过来的。来来来,坐下来慢慢分理,我们兄弟二人合力,争取在夜深之前将这些文书都给处理了。 孟显点了点头,果断接过那些文书,抱着它们去了他惯常坐的条案后头。 忙碌的,这一座府邸里并不只有孟昭和孟显两人,孟珏、谢娘子和孟蕴也都是如此。幸而,赶在子夜之前,他们还是将初七一日的事情提前做好了处理和安排,生生在忙乱的春节里挤出了一日的空当。 初六临近子夜的那一日,孟珏、谢娘子带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守在了孟彰的庭院处。 顾虑到孟珏这一家子的心情,黑白两位无常没有现身,而是遁入了挂在孟彰侧旁墙壁处的《酆都万象图》中。 应该不至于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在这个时候来给阿彰添乱的吧?黑无常范无赦问着白无常谢必安,目光却在外间趴睡着的孟彰身上转了一遍又一遍。 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谁知道呢?祂说,那些阴魔、心魔、天魔哪个胆子小的? 黑无常范无赦很想去取自己的勾魂链,可到底是克制住了。 只因那些阴魔、心魔、天魔都是孟彰修行的劫数,是内魔,需要他自己去渡过,旁人倘若插手 怕是不但不能让孟彰从郁结中挣脱出来,还会让他深陷劫数之中去。 想到这些,饶是黑无常范无赦,都不免生了些焦躁。 我们就该多给阿彰准备些好东西才是的。明明都知道阿彰现在是个阴灵,很容易招惹劫数,遭逢内魔,现在好了 白无常谢必安抄起招魂幡一杆子敲在黑无常范无赦的脑袋上。 吃了这么一记,黑无常范无赦终于冷静下来了。 清醒了?白无常谢必安握着招魂幡,问祂。 黑无常范无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清醒了。 白无常谢必安哼哼一声:清醒了就冷静。多看着周围,警醒着些,莫要真让阿彰招了别人的暗手。你是知道的,那些人的心到底有多脏,手到底有多黑 黑无常范无赦也拿出了自己的勾魂链,警惕地打量着四方。 我当然知道。 同族?那又怎么样?! 站在阴神那边的,对于那些人来说,就是背弃了炎黄人族,就是背叛了炎黄人族的利益,就不需要有任何的手软。 尽管炎黄人族里怀抱着这样偏激想法的人不多,但也确实存在。而曾经在这种偏激想法之下吃过大亏的黑无常范无赦,并不想要重蹈覆辙。 尤其这次重蹈覆辙所支付的代价,还会是孟彰。 被黑白两位无常的凝重谨慎所感染,守在孟彰院子处的孟珏、谢娘子也悄然警醒了几分。 倒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个,虽然也保持着警觉,但看着就差了些。 正在梦海中徜徉的孟彰若有所觉,但也只是眉关稍稍皱起,但又很快悄无声息地舒展开去。 他仍在安睡。 时间如水一样无声无息流淌过,属于初六的时间走尽,然后在某一刻无比自然地进入到初七。 子时到了。 也是在那顷刻间,天地中升腾起一股无比磅礴、无比浩瀚、无比鲜活、无比欢欣的气息。 它似是突兀出现,又似是一直存在。它似是来自于天外,又似是超升于人海。 但不管如何,这一股气息就是在这一刻暴露于少数修行者眼中。 这股气息陡然收拢,收拢,再收拢,然后无声喷薄,像是天雨一样,洒向了整个人间。 随着这股气息的浇灌,清新、喜乐、护佑、慈爱、悲悯刹那间撞上了天地和人世里沉积的种种戾气。 戾气开始消融,那清新、喜乐和护佑的祥和气机则将所有人族收拢在它们的怀里。 第1243章 天地一片清明。 即便此刻还是夜深时候。 这股祥和气机也落向九州地界,落向了安阳郡,落向了孟府,落向了还在案头上沉沉睡去的孟彰。 孟府也好,孟彰的院舍也罢,自然都摆设了诸多护持的阵法和禁制。但这一刻,面对这些祥和气机,种种阵法和禁制形同虚设。 这些都是天赐的好东西,惯来只有嫌少的份,哪里还会有人特意拦截? 清圣也厚重的祥和气机轻易笼罩住孟彰,沁入他的心神,无声却迅捷地清扫他魂体之中的沉郁。 孟彰资质卓绝,先天本源丰厚,又兼这段时间以来修行的法门和所使用的修行资粮都是最高品质的,即便是阴灵之身,天然招引邪晦,孟彰的魂体也还是远比诸多阴灵纯净,甚至就是跟那些生而纯洁的精灵相比也不会逊色。 是以这股清圣厚重的祥和气机在简单冲刷过孟彰的魂体,逼出些许邪晦之后,竟也不消散,而是凝练做实质,不断冲刷孟彰的魂体。 在这一遍一遍的冲刷中,孟彰的魂体表面竟然渐渐生出一个无形无质的流层。 这流层为孟彰隔绝晦涩,阻断外界诸多干扰,妙处多多。 但这并不是全部。 除了这流层以外,更多的祥和气机在某种造化道蕴的指引下,快速转化作生灵本源沉入孟彰的魂体最深处。 孟彰本就远比寻常阴灵厚重的先天本源在这些生灵本源的浇灌下,正在缓慢地增长。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珏和谢娘子两人唇边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些。 这是庇护,也是眷顾,更是祝愿。 当然,像孟彰一样能够得到来自圣人的庇护与眷顾的,天下虽然不多,但也确实存在。 像此刻还在孕育中的司马慎,就是其中之一。 清醒地体会着这份眷顾的司马慎哪怕身在转生法阵里,也仍旧整理了衣冠,跪在地上向着天空大礼叩拜。 第420章 孟彰坐在龙舟的船头。 不是世族郎君惯常规规矩矩的跪坐,也不是修行者修行时的盘坐,而是更随性的垂足坐。 他双脚垂在船舷外,都快要触碰到梦海里的海水里。学城灯盏的灯光从船头处洒落,正正好照亮孟彰这一片地界。 感觉到魂体深处的变化,孟彰下意识惬意地眯了眯眼睛,旋即也明白过来。 他撑着船舷站起,执手向天而拜。 待孟彰重新坐回去,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弯身在脚边的梦海处随意一捞。 梦海海水里的东西就落入了孟彰的手里。 是一捧星尘般的沙砾。 孟彰把这捧沙砾拿到眼前来细看。 沙砾柔软细腻,若不是孟彰亲自将它们从梦海海水中捞取出来的,怕是还要以为它们到底是来自哪处海滩的呢。 定睛看了这捧沙砾半饷,孟彰若有所思地转眼看这前方苍茫无垠的梦海。 今日的梦海甚是晴朗,不见了时常萦绕徘徊的薄雾,那七彩瑰丽的幻光四下荡漾,细看竟别有一番缱绻意味。 孟彰看看那苍茫梦海,又看看手上这捧星尘般的沙砾:或许,我该入梦? 将沙砾收起,孟彰将双腿从龙舟的船舷处抬起,一个转身直接在原地躺下。船首的这一片地界不算很宽敞,可孟彰是早夭,身量单薄矮小,别人躺不下的地方他却是刚刚好。 更别说,这龙舟乃是孟彰自己的梦境造物,似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它总是会顺遂孟彰的心意。 不需要高床软枕,没有安睡熏香,只是躺下而已,孟彰便察觉到一股浓重的倦意从魂体各处反馈到意识处。 原来,我已经这么累了吗? 那就,睡吧 孟彰这么想着,整个人的意识就陷入了黑沉之中。 待到孟彰睡去,原本就是在梦海中徐徐而行的龙舟速度更加缓慢,也是越发的安稳。而那学城灯盏的灯光也跟着柔和下来,仿佛生怕惊扰到了正在安睡中的小郎君。 然而,若果因为龙舟与学城灯盏的这番表现就轻视了它们的威能乃至对龙舟中的孟彰出手,那他怕是打错了主意。 孟彰脑后束发的星河发带连同这龙舟、这学城灯盏乃至是龙舟各处隐匿着的诸般布置会让所有人知道,为什么孟彰胆敢在梦海这一片地界睡过去。 睡去的孟彰意识没有一直深陷在无知无觉之中,他很快就醒了过来。但他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入睡前所在的苍茫梦海,而是一条河。 天河。 河道中沉浮着星辰一般的光砾,这些光砾 孟彰意识醒转的那一刻便已经明悟,他现下意识所在的,并不是其他什么地方,而是孟彰自己的道基。 这些光砾,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孟彰潜意识整理出来的相关道则,也是他以这三千道则为根本演化的梦境世界。 孟彰醒来时候见得自己筑基时候筑就的道基,初时也有些发懵,想不明白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可很快,他自己就都明白了。 是潜意识。 他的潜意识在提醒表意识。 提醒他 没必要太过纠结,路还很长。 他的是。 炎黄人族的也是。 只要他的意思不曾寂灭,只要炎黄人族的意志尚在,他和它的道路就一直在往前蔓延。 第1244章 他和它会遭逢窘境,他和它会遇到危难,可那是必然。 因为孟彰是人,人仅能把握住的,从来仅有自己,从来只有当下。 而炎黄人族是由一个个的炎黄子孙构筑而成,他们或许有共同的血脉,或许会有大体相同的意志,但个体总有差异,由个体汇聚而成的集体便也总会有争议,但那不影响他们所祈愿的共同目标。 让他和它且行且看。 孟彰的意识徘徊在道基所演化的天河之中,静静看三千道则演化世界。 这些道则乃是孟彰以自己前世、今生两辈子的学识生掐硬造搭建出来的,其中有很多空想、虚构的地方,再兼之孟彰现下修为还太低,都还没有正式开始参悟三千道则,是以这些世界全部都是空幻的、虚薄的,跟泡沫一样,经不起什么波折。 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孟彰自言自语地道。 再看得这些虚薄的演化世界一眼,孟彰又道:我还需要一步更稳当地走。 他闭上了眼睛。 天河中那些演化世界齐齐一震,世界表面散发的盈盈薄光陡然大盛,像浪潮又像极光般将孟彰的意识吞没。 不,不该说是吞没,更准确地说是照彻。 每一个念头、每一种想法,都被照彻了。 昏暗的,被点亮;消极的,被激励;懈怠的,被劝勉;沉寂的,被唤醒 于是,孟彰听到了一声轻悄又响亮的破碎声。 那是从他的心底深处,也是在他的意识之中响起的声音。 在这破碎声之后席卷上心头的,是另一种勃发而又宁静的自由感觉。 孟彰的意识一动,就像是新生的蝴蝶扑闪了翅膀,向着天地无声而热烈地宣告自己的诞生。 他睁开了眼睛。 那一顷刻间,道基中三千道则所演化的世界相互呼应、联络、配合,孟彰魂体中那庞大精纯的元气便被席卷一空,被道基炼化作更为温和也更鲜活的元力。 这些元力甫一流出,便被牵引着回流孟彰识海,成为开辟孟彰识海的资粮。 元气被炼化又充满,充满又再炼化,一遍又一遍的轮转之中,孟彰终于又听到了啵的一声轻响。 孟彰循着声音凝神看去,却是识海终于被开辟出来了。 识海开辟,便代表着孟彰正式踏入炼气入神的最后一个阶段,养神。 孟彰心念一动,仔细感知着识海开辟后的状态。 识海开辟的感觉很特殊,就像是藤支终于开始了扎根,又像是人穿上了衣服,在凛冬世界里多了层庇护和加持。 而在孟彰的意识得到了更有力的支持以后,他那道基中的三千道则所演化的世界,似乎也更坚韧、更强大了些。 或许是受到孟彰心境突破的影响而改变的对这些道则的认知与体悟,或许又是因为孟彰境界提升后他的道基更坚实厚重,使得那些道则中的矛盾、破绽得到调和与填补,亦或者是两种原因在同时作用。 因为修道之人的突破,尤其是境界的跃迁,很多时候都是全方面的。 突破已然完成,孟彰也没有急着离开。他意识落入识海之中,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体悟着自己当前的状态,也去捕捉自己当前的缺漏,那将是他接下来修行的重点,也是他继续精进的方向。 炼气入神的下一个阶段修行,名叫炼神返虚。 寻常修道者在晋入养神境界之后,基本都会知道炼神到底是指的什么,但炼神之后的返虚怕是就会比较糊涂,但出身安阳孟氏、族中有两位返虚境界道长的孟彰则多多少少有些认知。 不过那些都是真正完成了养神境界修行的修士才需要去了解的事情,过早接触相关的信息对于修行者来说未必就是什么好事,所以孟彰也只是有些模糊的认知,其中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他并不知道得什么清楚。 当然,孟彰也不着急就是了。 像他一直以来所知晓、刚刚还再一次明悟的那样,脚下的道路要一步步地走,才能走得踏实稳当。 修行是急不来的,也不能着急。 认真记下当前的不足,孟彰最后再看了自己的识海一眼,转身抽回了意识。 愿,我道途永继。 愿,我炎黄永昌。 孟彰在龙舟里醒了过来。本命灵器星河发带在他耳边垂落,盈盈星光流转,像是活物一样吞吐呼吸着。 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星河发带中诸多星尘梦境也开始壮大、蜕变。 这就是本命灵器的便利之处。 它会随着主人修行的精进而不断蜕变成长。 孟彰偏头看它一眼,笑得一笑,重又闭上了眼睛。 龙舟调整了一下方向,往孟彰自己的梦境驶去。 待到孟彰真正醒转过来,从几案上支撑起身体的狮虎,外间的天色已经快要大亮了。 醒了吗?是孟珏的声音,醒了的话就快出来,我们该要去拜神了。 孟彰应了一声,果真很快从屋舍里走了出来。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孟蕴连同黑白两位无常,一个不缺。 他们在等着他。 见得孟彰出来,他们俱都笑了。 第1245章 这是完成突破了?很不错。孟珏说。 谢娘子则伸手将孟彰招了过去,拉着他的眉眼仔细打量了一阵,虚虚摩挲他头顶,说:这下可算是精神了。 孟彰有些羞愧:是儿自己心思纠结,叫阿父、阿母你们担心了。 总是会有这一关,迟早的事。谢娘子说,问题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 黑白两位无常见孟彰顺利突破,对他点点头,又冲孟珏、谢娘子等人一拱手就转身避开了。 孟珏、谢娘子领着孟昭等人回了一礼。 孟彰看看离开的黑白两位无常,又看看孟珏、谢娘子等人:阿父、阿母,你们跟两位无常兄长 我们与诸位阴神神尊本来就没有什么矛盾,何况这里头还有一个你呢。谢娘子冲他笑,又道,我们总是会有合作这一日的。 有孟彰在,哪怕最后双方的立场别有差异,也不至于会闹到撕破脸面的地步。既然如此,何不从最开始就先跟彼此处好关系,也免得让孟彰为难不是? 孟珏、谢娘子是聪明人,恰好,黑白两位无常以及其他诸多还待在阴世天地里的阴神神尊也都是。 儿多谢阿父、阿母。孟彰低眉敛袖,与孟珏和谢娘子作拜。 谢娘子拦住了他:一家子人,没得说这个的道理。 孟珏也点头,同时招呼孟昭他们兄弟四人:走吧,我们该去娘娘庙了,再晚的话就不恭敬了。 因着孟彰方才还在突破,他们今日里去拜祭女娲娘娘的时候晚一些可以理解,可孟彰都已经完成突破了还磨磨蹭蹭的就多少说不过去了。 孟珏一马当先,带着谢娘子、孟昭等人一路出了孟府,上了马车。至于祭品、香烛等物,自也有管家为他们准备。 娘娘庙里今日香火尤为鼎盛,孟彰才刚走到门槛边,就被殿中飘着的香火糊了一脸。 幸而来得晚也有一样好处,就是不会有那么多的人。 孟彰规规矩矩地跟在孟蕴后头,捻香躬身作拜。 殿中云雾太重,孟彰又极规矩,基本没看清楚供桌上方供奉的塑像到底是什么样貌,但他可以感受到塑像之中贮藏着的海量香火。 哪怕没有女娲娘娘灵应垂降,只凭这塑像中贮藏的香火就能够轻易压垮十个孟彰。 孟彰收摄心神,不敢胡思乱想。 直到远离了娘娘庙,他才真正放松下来。 孟蕴在他旁边看着好笑,便问他:你有必要这样害怕吗?那是圣母娘娘庙,不会吃了你的。 孟彰摇头,说:娘娘是何等人物,我又岂会担心这个?但那份力量让人敬畏。 力量孟蕴奇异地皱了皱眉头,看向同样坐在车厢里的孟昭和孟显两人。 孟昭和孟显先前只在听,这会儿看见孟蕴目光望来,也跟着点了点头。 是很可怖。孟昭说。 孟显有些奇怪地看孟蕴:阿蕴你都没有丝毫感觉的吗? 孰料孟蕴竟是理所当然地反问过来:那是造人补天的圣母娘娘,我有要什么觉得恐恐怖的感觉? 孟昭和孟显都语塞了。 孟彰想了想,问孟蕴:那阿姐踏入娘娘庙,见到娘娘庙里的神像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什么感觉啊孟蕴斟酌着仔细判断,最后道,是亲善多一点吧。 孟蕴这样回答孟彰,自己也渐渐收住了声音。 孟彰没打算要继续询问下去。 他不想催逼孟蕴,也不可能催逼孟蕴。 那可是女娲娘娘! 不论孟蕴和女娲娘娘之间存在什么缘法,又是在何处、何时结下的缘法,都不是旁人能够轻易插手的。 这事,只能让孟蕴自己来处理。 孟昭和孟显大概也是这样想的,他们和孟彰目光碰了一碰,便不多说话,只将空间留给了孟蕴。 不知道孟蕴有没有仔细琢磨过,但等马车停下,他们走下马车,孟蕴和孟彰提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今日城里还会有礼祭,阿彰,你要去看看吗? 孟彰摇头,说道:不了,人太多,我不喜欢太过热闹。而且,我还有些事情没做。 他的随身阴郁里,还收着杨三童前些日子送到他这里来的簿册呢。 早先时候他没有心思细看所以一直搁置,但现在他的状态已经恢复,就不好再拖下去了。 杨三童那里还等着他的回复呢。 孟蕴听见孟彰拒绝也不生气,反而还担心地问他:有事情没做?需要我帮忙吗? 离他们没多远的孟昭、孟显也跟着看了过来。 孟彰连忙摇头:是阴世那边的事情,未必就需要我动手做什么,就是要了解一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大兄、二兄、阿姐,你们去晚就可以了,今日难得空闲一日,明日你们可还是要继续帮着阿父和阿母忙碌的呢。 孟昭、孟显和孟蕴显然才想起这件事,脸色有些微的变化,但他们还是看着孟彰问:真不需要我们留下陪你? 孟彰摆摆手,确定且肯定:真不需要。 第1246章 孟昭、孟显和孟蕴叹了一声。 好吧。 第421章 孟彰很是放松了些。 孟昭、孟显和孟蕴见得,就各自悄悄地笑了起来。 孟彰只当做没看见。 好容易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各自散了,孟彰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黑白两位无常就在庭院处的亭子里闲坐。 孟彰走过去,在祂们旁边坐下。 拜神回来了?白无常谢必安笑问他。 孟彰点点头,跟两位无常说起在娘娘庙里的感觉:灵应很沉寂,但那股香火太庞大了,偏偏又极尽克制收敛。虽然不伤人,但确实很可怖啊 白无常谢必安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毕竟是闻名整个天地的大神嘛,这般强横才是应当的,我们恭敬着些就是了。 孟彰点点头,带着点好奇问白无常谢必安:谢兄长,你们来往阴世、阳世两方天地各处,可曾有见过这位娘娘的灵应显圣? 好吧,孟彰对这位女娲娘娘很有几分好奇。 不是为着其他,而是想要通过了解这位的传说,探寻这方天地与孟彰的前世乃至是传说中的洪荒的联络。 如果传说中的洪荒果真存在,那么就表明孟彰的道路还有很长很长。 这位娘娘的灵应显圣吗?白无常谢必安很认真地回忆了片刻,才回答孟彰道,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这样说着,白无常谢必安还征询也似地看向旁边的黑无常范无赦。 黑无常范无赦也摇头:是没听说过。因为着实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要去真去试探这位娘娘。何况,也不必那位娘娘的灵应显圣,祂神像中所贮存的香火就足以解决很多事情了。 孟彰想了想,也了然地点头。 香火鼎盛本身就已经足够可怕了,何况香火鼎盛背后所汇聚而来的人心和人望 其实如果孟彰真想了解这位娘娘的事情的话,他还有一个更好的请教对象。 现如今镇守在长城边界的那位殷商殷寿,就是女娲娘娘其中一个相关传说的当事人之一。 如果孟彰真的跟他开口了,料想来那位殷寿不会拒绝他,但是 那就未免太戳人痛处了。 孟彰又不是没有其他的门路了,他不觉得自己需要做出这样的事情。 黑无常范无赦收回打量孟彰的目光,觑着空当问他:你修为完成突破,如今是什么体会? 面对着黑无常范无赦带点好奇的目光,孟彰也有点奇怪:怎地这样问? 虽然孟彰这次的修为突破是从炼气入神中的筑基阶段晋入养神阶段,算是迈出了不小的一步,真正踏入到炼气入神境界的最后一境,浑身元气终于开始滋养神魂,是比较了不起的,可说破了天去,孟彰现在也还是个炼气入神境界的小道士,离着诸位阴神神尊的境界还很远很远,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孟彰的根本没有被动摇,根基仍然稳固扎实,这事甚至都没有任何被祂们提起的价值。 可是眼下黑无常范无赦却特意跟孟彰问起 黑无常范无赦也不遮瞒孟彰,很是诚实地解释说:因为梦道这条道的如果能走通的话,会很了不得啊。 孟彰心神一动,他眨了眨眼睛,问:范兄长知道有谁走通了梦道这条道路? 呃黑无常范无赦犹疑了一瞬,转眼看旁边的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冲黑无常范无赦点了点头。 黑无常范无赦心中一定,决定下次在孟彰面前别太放松,得仔细想过了再开口。 倒也不是有什么事情非得要瞒着孟彰不可,实在是因为孟彰当前的实力还是太弱了。知道那么多、那么远的事情对他来说弊大于利,不太好。 万一真影响了孟彰的心性,又或者是给孟彰的修行道路平添什么变故,黑无常范无赦是连哭都没地方哭。 我们确实是曾听到过一些消息,但不知道是真是假。黑无常范无赦说。 孟彰心里那个模糊的猜测听着反倒是越加的清晰。 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一些消息?两位兄长乃是阴世孕育的神尊,如今又已经获得了自由,能来往于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连两位兄长都不能确定的消息?孟彰近似自言自语地分析了一番,然后目光一转,抬眼看定两位无常,天地里如今还有这样的事情? 不得不说,孟彰话语中透露出的信任着实让黑白两位无常很受用。 孟彰这话倒也不是全部诓人的。 他是真以为阴世天地里的这些阴神神尊们会在吃过那样一个大亏后下定决心不要叫自己重蹈覆辙,甚至不会让自己再给别人那样的机会,故而会更重视各方情报、消息、根底这些方面的收集呢。 两位无常的面容越发地柔和了,眼底的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这天上地下的,秘密多得很,我们不知道、不了解、不确定的事情多着呢,哪里就没有了。白无常谢必安说,虽然我们是比其他人走的地方更多、更留心某些事情,但我们也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的。 第1247章 黑无常范无赦也插话道:何况这条消息是从域外传来的。 孟彰几乎掩饰不住面上的神色,他问:域外? 黑白两位无常难得从孟彰面上看到一些克制不住的复杂神色,也很是理解。 是的,域外。白无常谢必安肯定了孟彰的话。 黑无常范无赦则道:这世界大得很,天地之外还有天地,世界之外另有世界。 祂甚至还劝诫孟彰道:阿彰,你往后修行,莫要只关注这方天地的事情,目光须放得更长远些。 黑无常范无赦还想要说道些什么,就感受到了旁边白无常谢必安扫过来的目光。 黑无常范无赦一面说话,一面转眼去看白无常谢必安。 两位无常原就心意相通,黑无常范无赦怎么可能不知道白无常谢必安的顾虑?但黑无常范无赦也有祂自己的想法。 阿彰已经破开了时间的迷障,他可以用更高远、又更细微的目光看待时间层面的问题,空间这些相关的事宜,不会为难得了他。黑无常范无赦无声地说,阿彰他的心态已经完成蜕变了。 阿彰他比我们自由。往后,他总是要走出这方世界的。 而更重要的是,阿彰他想要了解这些东西。他想,很想。 他在意炎黄人族这个族群,他更不会甘心让自己的道路停在原本还可以走出更远的某一处地方。 阿兄,你得明白,太过细致周全的保护,和桎梏没什么区别。 白无常谢必安凝望了黑无常范无赦半饷,眼神变幻不定。 孟彰看看这边的黑无常范无赦,又看看那边的白无常谢必安,抿了抿唇,安心地等着。 白无常谢必安转过目光看向孟彰。 孟彰与祂对视。 不知道白无常谢必安在孟彰眼里看到了什么,但祂最后妥协地挪开了目光。 黑无常范无赦笑得一笑,当下直接将和孟彰对话的事宜给接掌了过来。 域外有一方道统,甚为昌盛强大,名曰佛门。 黑无常范无赦说话的时候态度也就那样了,毕竟佛门看起来实力不错,可他们这方世界里不也还有一方道门? 祂并不真的相信佛门的底蕴和实力还能强得过道门去。 真要那样强横的话,佛门何至于那般遮遮掩掩地传道?还特地选了西荒那边地界开始? 大大方方的不更能引得天地中的众生向往、追随?九州地界这里相比起西荒地界,不是更人杰地灵? 佛门。佛门!果真是佛门 孟彰心神颤动的同时,也听见了心头一直悬挂着的某块石头终于落地的声音。 佛门,总算是露出踪迹了。 黑无常范无赦给孟彰留了一点时间接受事实,然后才继续道:据那佛门的传道经典中所记载,佛门有教主修持一种名叫梦中证道的大神通。尽管这位看起来不太像是以梦道立道证道,但梦道显然也在祂的修行道途上助力甚多。 我就想着,黑无常范无赦说,阿彰你这梦道修行前景很光明。 孟彰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世间大道三千,皆可成道 黑无常范无赦也点头:话是这样说的没错,但这条道路上有没有人走通,到底是一件很鼓舞人心的事情。 孟彰不说话了。 黑无常范无赦和白无常谢必安没有打搅他,就陪着他在亭子里坐。 干坐无聊,黑无常范无赦索性拿出了一坛桃酿来。 酒坛开封的时候,浓郁的酒香喷薄而出,但都被两位无常拘在左右,不曾往孟彰那边厢越过一线。 白无常谢必安端着酒盏慢慢啜饮,待一杯酒盏饮尽,祂对黑无常范无赦说:我们或许也该加快动作了。 佛门既然已经注意到这方天地,甚至开始在这里传道,那想来他们是不会放过这里的。 一旦他们开始大规模传道授法,必定会和如今近乎独尊天地的道门产生冲突,到时候他们双方碰撞 黑无常范无赦先往孟彰这边看过一眼,又放远了视线看见那片生长在黄泉路旁边的绿草。 随着孟彰的修为跃迁一个小台阶,那片绿草以及在它们草根下积聚的水洼也开始了快速的蜕变。 绿草生长速度就比昨日里快了一截,今日之前还只看到嫩芽,如今嫩芽长开了一点,绿色越发的清新鲜活。连带着那股牵引天地阴灵的力量都增强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阴灵被引到鬼门关,就有更多满身罪孽与因果的阴灵在踏上黄泉路的时候迷失,脱离黄泉路走入那些生发的绿草中,被草根牵绊吞噬,最后不但成为了草根下的水洼的一部分,更深陷在浑浊的黄泉水中不断地挣扎、永世沉沦。 作为阴世天地孕育的阴神神尊,与道同在的祂们当然能更清晰地感受到阴世天地那条正在以极其、极其、极其缓慢速度填充增长起来的天地道则。 那条天地道则的补全和填充固然是一件好事,可速度实在太慢了,祂们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等到它晋入另一个阶段。 哪怕有孟彰在旁作为加持和增幅也不行。 黑无常范无赦想了想,说:还是得看诸位大兄,何况,我们这边厢的进展也没有那么如意。 第1248章 白无常谢必安拿着杯盏不动,只定睛凝望着黑无常范无赦。 黑无常范无赦瞬间理解了白无常谢必安的意思:阿兄,你莫不是想 白无常谢必安点头:我们在阳世这边的手段太软和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那些潜藏在阳世天地各处的阴灵恶鬼们才那么的能躲。 黑无常范无赦没想到最先提出这个建议的,竟然会是向来更心慈手软的白无常谢必安。 祂还以为该是祂失了耐性,先一步开口的呢。 但这会儿既然白无常谢必安已经开口了,黑无常范无赦自然不会反对。 祂求之不得呢。 那我们就冲动一些。黑无常范无赦咧开嘴说,反正近段时间这些世家大族们都被时局给牵扯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似那些被他们豢养做恶犬的孤魂野鬼以及被他们自己私下收容、安置的女鬼女灵,他们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 白无常谢必安说:在动手之前,还是要先跟诸位阎君大兄和阴天子大兄知会过才好。 黑无常范无赦这回却是没有反对,甚至还道:那是当然。 孟彰回过神来,再去找黑白两位无常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两位无常手边放着的酒坛。 封堵囚锁着酒香的禁制悄然崩散。酒香这才飘到了孟彰的身边,染了他一身。 孟彰多看了那酒坛两眼,谴责也似地看向黑白两位无常。 黑无常范无赦很有些心虚,利索地将手边的酒坛又给收了起来。 别看了,你要是也想喝的话,回头找祂一时语塞,转头看白无常谢必安,不确定地问,阿兄,阿彰他,他是能喝酒的吧? 太小了。白无常谢必安摇摇头,应该是不能的。 孟彰其实也没指望这个,他比黑白两位无常更确定自己能不能喝。他不满的是,这两位无常竟然当着他的面喝啊。 不知道人是会馋的吗?! 白无常谢必安飞快地将杯盏举起,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液,同时跟孟彰说道:别惦记这个了,阿彰。不过我听说,今年开始郁垒和神荼那两个准备尝试将烂桃山的那些灵桃制作成甜浆或者是玉露。 那些更适合你,而且听说味道也不差,回头你见了祂们那两个直接去问祂们就好了。 甜浆?玉露?孟彰问。 白无常谢必安说:就是适合小孩儿的那些,那些不醉人。 如今这阴世里,除了他这个小孩儿以外,哪个会想要喝这些东西?桃酿不是很好?! 回头我会跟两位门神兄长道谢的。孟彰说。 白无常谢必安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给带转回来。 如何?你修为完成突破以后,有什么变化? 孟彰想了想,先是抬手向两位无常展示了一下,随后五指虚虚一捻,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最后作势往后拉拽。 他也真的拿住了什么东西。 等到他停下动作,再张开手掌向两位无常展示的时候,上面赫然躺着一支巴掌长短的白玉短笛。 黑白两位无常同时眯了眯眼睛。 祂们的眼力很是不俗,几乎是立刻据确定了这一支白玉短笛的来处。 梦海里出来的? 第422章 是。孟彰点点头,又将手上的白玉短笛往前递了递。 白无常谢必安伸手接了过来,将它拿到眼前细看,甚至还将它抵到唇边尝试着吹了几个音。 虽然是梦海里出来的,但各个方面都和天地间以实物制作而成的玉笛没什么两样。 黑无常范无赦摊开手,白无常谢必安将白玉短笛放到了祂的手上。 拿着白玉短笛,黑无常范无赦翻手耍了个漂亮的转花。 是没什么差别,但可惜的也是真的没有什么差别。黑无常范无赦转眼看孟彰,阿彰,你从梦海里摄取出来的这些造物 全都是凡物吗? 孟彰听得不禁失笑摇头:范兄长可真是看得起我,但这是真的。 现下我虽然能够沟通梦海,从梦海里摄取出一些物件来,可全都是凡物,不入品阶、不沾染灵气的凡物。 白无常谢必安倒是更乐观:也就是现下罢了,等阿彰你修为再有突破,情况当然也会不一样。不过 祂看了一眼还在黑无常范无赦手里的那支白玉短笛,问:阿彰,这白玉短笛是你的梦境的造物,还是其他生灵梦境的造物?你从哪里拿出来的这笛子? 不怪白无常谢必安问得这样仔细。这白玉短笛是孟彰的梦境造物与否、归属孟彰与否,可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前者仅仅意味着孟彰对自己的梦境、自己的梦境造物持有更进一步的掌控能力,后者则意味着孟彰对其他人的梦境的影响程度乃至是侵蚀程度。 孟彰当然也很明白这两种情况的不同。 都不是。孟彰摇头,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来自谁的梦境的,我是直接在梦海中捞到的它。 在梦海中捞到的这个白玉短笛 第1249章 黑白两位无常都想不到自己会从孟彰处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黑无常范无赦更是下意识地将这支白玉短笛又拿到眼前来仔细地查看。 这支短笛真的是凡物?凡物能经受得住梦海的侵蚀,脱离了它们所存在的梦境世界以后,还能在梦海上经日乃至是经年地漂浮,直到这一日被孟彰捞起? 是祂们不了解梦海,还是怎么地? 两位兄长再看。孟彰这样说着,同时一指遥遥点向了黑无常范无赦手里拿着的那支白玉短笛。 白玉短笛原本光滑细腻的表面升起一圈光华。 可是黑白两位无常知道,这一圈其实不是什么光华,它是 念? 孟彰点头,看着那支白玉短笛近似叹息一般说道:这支白玉短笛上寄存的,是强烈到足以经受岁月、梦海侵蚀的执念。 黑白两位无常一时沉默。 作为阴世的阴神神尊,黑白两位无常最头疼、也最为难的不是其他,而是这些强烈至极的执念。 爱、恨、喜、怒、哀、乐、悲、恐、惊 就是这些浓烈到生死不能磨灭、不能消减的情与欲让生灵哪怕落入了阴世,也还是不能安心遵守阴世天地的规则与秩序。 他们总是守着那样强烈的执念倔强地坚持,不论对错,不看前方等待着的到底是新生还是消亡。 黑无常范无赦沉默着将手中的白玉短笛还给了孟彰。 修为突破以后,你的变化就是这个?从梦海中捞取到一些随处漂浮的物件且将它们带入到现世之中?白无常谢必安问。 祂有些不太能理解。 当然不是。孟彰失笑摇头,将那支白玉短笛从黑无常范无赦手里接过来后,他说,这是我往后修行的方向。 修行的方向? 尽管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但黑白两位无常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些。 对。孟彰说,我修持的是梦道,梦道起源于念头。念头飘渺,梦道也飘渺,但念头可以很坚韧,所以梦道也是如此。 行走梦道,必须要修心、修性、修神。 心正、性坚、神定,由心神处萌发而生的念头才能足够坚韧,才能在梦海中扎根,能脱离梦海出现在现世里,甚至撬动梦海的力量为我所用。 黑白两位无常对梦道不是很熟悉,但有足够高远的位格支撑,祂们很轻易就判定了孟彰话语中道理的可行性。 是的,可行性。 在天地之中,道理、道则从来没有正确与否的评判,只有能否存在于天地。 黑白两位无常谁都没有打断孟彰,只继续听着孟彰的话,也是他的道。 过去走过的、现在在走着的、未来将要踏上去的道。 孟彰其实也没有说得太多,简单讲说几句就结束了。 这是你的道、你的理,黑无常范无赦问,那你的力呢? 力孟彰恍然,原来范兄长你想了解的是这个。 黑无常范无赦理所当然地说道:道是个人的,它是你自己所悟,是你自己所践行,你的道高低与否不需要外人来评判,但你要行走在这天地中,在这世间践行你的道,你就需要有护道的力。 这是你道的衍生,也是你道强盛、完整的证明,我们当然想要知道这个。 我们原本也只能更确切地看到这个。 孟彰想了想,也很是赞同地点头:范兄长你说得对。 嗯,他认真想了想,说,如果是说我的力的话,那应该是更能打、更能躲、更能藏了吧。 他目光返照,看向自己的道基、识海,又看了看他脑后正为他束着发的星河发带,看见里面还在演化着的诸多梦境世界。 是这样的没错。 白无常谢必安无奈摇头:你这话未免有些太笼统了吧 但事实就是这样,孟彰说,我也没有跟多少人真正交手过,不太能把握自己当下的水平。 黑无常范无赦脸色一整,说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祂想了一阵,又问孟彰:你忽然提起这个来,是觉得这个问题需要被重视,所以准备想法子提升你自己的实战能力了? 孟彰摇摇头:并不是。 他从一开始据知道了,他自己不是那种能真刀真枪跟人上阵厮杀的那种人。 就他这小胳膊短腿的样子,就他这阴灵的身份,他是昏了头才想要拿着刀或者剑自己去跟别人拼杀。 当然是怎么干净、怎么利索地干掉敌人好啊。 如果是那种能坑杀敌人于千里之外,叫敌人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对手是谁最好啊。 那是?白无常谢必安配合地问。 孟彰说:当然是尽量给自己叠加诸多防护手段的同时,又给敌人砸更多的攻击和对手啊。 黑白两位无常不太能够想象孟彰所说的那些画面,但祂们很赞同孟彰的迎敌理念。 很不错,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白无常谢必安夸赞道,又问孟彰,那你现在能做到了吗? 第1250章 一部分。孟彰说着,同时心念微动,一股道炁从孟彰头顶冲出,虚虚铺展化作一方沉浮世界。 没有特意催动神通和诸般手段,只平平常常的一眼看过去的话,就连黑白两位无常一时半会儿都不能确定那方沉浮世界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但也就是这一晃眼的工夫,便有一尊穿金甲、着云靴、持宝刀的神将从那方沉浮世界中走出,立在孟彰身后。 这尊神将两眼神光烁烁,气势鲜活灵动,像极了活人。 黑白两位无常凝神打量着这尊金甲神将,判断着他的战斗力。 养神境界巅峰黑无常范无赦几乎是一眼就得出了结论,随后祂赞道,很不错。 诚然,只得养神境界巅峰战斗力的一个梦境造物根本不能对祂们造成威胁,甚至都未必能够入得了祂们两个的眼,但这得看情况。 孟彰本人也就是炼气入神中初入养神境界的小道士而已,如今能凭借他的道从他自己的梦境世界中接引出这样一位看起来就很擅长战斗的养神境界巅峰战力的斗将,难道还担不起黑白两位无常一声夸赞? 白无常谢必安目光在这位金甲神将身上转过一圈后重新回到孟彰的身上:一次显化一个同境界巅峰的战力? 孟彰感受了一下自己当前的状态,摇摇头:并不是。 他话音落下之际,头顶那方沉浮梦境世界中又有两股道炁冲出,在金甲神将左右两侧站定。 左侧的,是一位羽扇纶巾的儒士;右侧的,是一位手持白玉短笛的女郎。 儒士和女郎睁开眼睛,先是对孟彰福身一礼,随后又和立在中央处的金甲神将相互拜见。 黑无常范无赦定睛看了这儒士和女郎一眼,基本上都给弄清楚了。 又是两位养神境界巅峰的战力。祂说,而且和先前那擅长战斗的斗将不同,这士子很明显擅长筹谋布局,或许也擅长天机术算,或许在后勤、阵法方面也比较精擅;这女郎则应该是擅长治疗、加持和辅助 各司其职,各有所长,相互配合之下,基本上不存在什么短板。黑无常范无赦做出了总结。 白无常谢必安收回目光瞥向黑无常范无赦,问祂: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何以还有些不大满意的样子? 黑无常范无赦有些无奈:阿兄,以阿彰当前所展现出来的护道手段,若要叫他应对一般情况没问题,叫他去对上哪个天才、英杰也使得,可如果让阿彰他碰上了个真正绝顶的天骄 黑无常范无赦看定孟彰,甚为认真地跟孟彰说话:阿彰,你还藏了多少? 只眼下孟彰所展现出来的这些手段,根本匹配不了孟彰之前所展现出来的天资和才情。他必定还藏了一手,或者说好几手? 孟彰冲黑无常范无赦笑了笑。 白无常谢必安心头微惊,下意识地和黑无常范无赦一道看向了孟彰身后站立着的斗将、儒士和女郎三人。 先前一直没有过多表现的斗将、儒士和女郎三人忽然齐齐抬眼冲黑白两位无常笑了一笑,旋即同时化作一股道炁向着他们中央位置冲去。 三股道炁汇聚、交叠,最终融汇成一,乃至化作一个手提葫芦的道人。 道人面上带着昏沉睡意,一双眼睛将闭未闭 这一切外相并不能多吸引黑白两位无常的目光,真正叫祂们两人现出一丝异色的,是这位道人身周缭绕不去的阴神气机。 这股气机很淡,几乎叫人以为都是自己错认了,可它确实是在那里。 孟彰从梦境世界中显化而出的三个修士,在气机交汇融合以后再显化出来,竟然已经是阴神境界的道长了。 这是很不可思议的。 在这方世界,修为境界越高,要完成越级战斗就越不容易。能完成这样战绩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真真正正的天骄。而能够凭借自己的手段,在战斗之外将自己的境界暂时拔升的,更是天骄中的天骄。 因为即便完成了越级战斗,修士称雄的也只是战斗力,他本人的本质层次没有得到任何的提升和改善。可是凭借自己的手段,在战斗之外暂时将自己的境界超拔一个境界,却是在修士的本质层面上完成了一次跃迁 这种手段已经不只是能够用来战斗的护道手段了,它更可以成为辅助修士悟道的悟道手段,完全可以被划归到修行秘法的一类。 要知道,修士本质的跃迁,拓宽抬升的,从来就不仅仅是修士的眼界和认知,还是悟性、本源的改变。 护道手段只是用来抗衡外敌、护身护道的,但悟道手段却是真正帮助修士参悟天地、完善己身道则的法门。 孟彰也偏过身去看那位提着葫芦的道人。 道人掀开似乎格外沉重的眼皮子觑了孟彰一眼,将那原本提着的葫芦抱在怀里,头半埋下去,眼看着就要睡过去了。 孟彰摇摇头,对着葫芦道人低喝一声:吒。 道音之中,孟彰脑后那方正在沉浮不定的梦境世界像是道图般张开,把葫芦道人给裹了起来。 或者说不是梦境世界将葫芦道人给裹了起来,而是梦境世界融入了葫芦道人的体内。因为梦境世界在触碰到葫芦道人后就整个在消融、在淡化,最后消失无踪。 第1251章 立在原地的,就只剩下了一个抱着葫芦的昏睡道人。 但和先前不同的是,道人怀中抱着到底那个葫芦上赫然多出了一根捆绑着葫芦嘴的草绳。 看那草绳跟葫芦道人天然契合、浑然一体的气机,黑白两位无常俱都沉默了,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祂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孟彰弄出来这样一个阴神境界的道士也就罢了,居然还给这道士准备上了本命灵宝! 拥有本命灵宝的修行者和没有本命灵宝的修行者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所有修行者心里都明白得很。 你这可真是白无常谢必安也只能这样说着,可即便如此,祂也只说得半句话,后面半句话却是怎么都没有了。 黑无常范无赦见着,倒很有些跃跃欲试。 阿彰,你显化这葫芦道人需要多长时间?一定要这么一步步走过来才能让这葫芦道人现身吗?祂问。 孟彰摇摇头:并不是,只要我想,只要没有遇到绝对的干扰,基本念动即至。 念动即至? 那是不是这位道人显化之后会出现在哪里,在没有遭遇到绝对手段拦截以前,也都顺遂孟彰自己的心意,是吗? 迎着黑白两位无常的目光,孟彰抿唇,小小地笑了一下。 第423章 果真如此! 况且,念动即至能成,要做到随念而显必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黑白两位无常默默地看着孟彰身侧的那个葫芦道人。 所以这家伙,其实也还可以兼任刺客。 白无常谢必安犹疑少顷,终于压不住心头的一点担忧,提醒孟彰道:阿彰,能以神通、手段暂时提升境界帮助悟道,确实是很好的想法,可你就不怕会因此而陷入了知见障么? 孟彰目光一点,那睡意昏沉的葫芦道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就将怀里的葫芦放开来对着白无常谢必安晃了晃。 谢兄长觉得,这道人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见孟彰这般平静,白无常谢必安就知道自己该是白担心了。可是在真正摸清楚孟彰的倚仗以前,祂也不能完全放心。 皱着眉头打量了那个重新被道人收回怀抱里的葫芦,白无常谢必安问道:那里面装着的,不是丹药? 当然不是。孟彰声音轻快地回答白无常谢必安。 黑无常范无赦目光没有离开系在葫芦嘴处的捆绳,却插话说:难道跟梦境有关? 孟彰笑着,没否认。 白无常谢必安被黑无常范无赦点了一点,当即问:所以,葫芦装着的真的和梦境有关?莫不是,里面的根本就是梦境世界? 孟彰这回点头了。 可是黑白两位无常却更想不明白了。 能够以超越一个大境界的状态帮助孟彰悟道的葫芦道人,为什么要往自己的葫芦里放梦境世界? 其实说他能帮助我悟道不太正确。他超升境界以后,真正能做的,是帮助我整理、推演诸多信息。包括我所修行的道、我所演练的神通手段,也包括天地大势、时局变迁。 认真想了想后,孟彰自己就先摇头了:不,他也确实是可以帮我悟道的,但这种悟道很偏门,不是师法天地、自然和众生的悟道方式,而是根据庞大的数据、信息搭建起足够坚韧和完整的理论式天地模型。 黑白两位无常听得一愣一愣,但这不妨碍祂们理解孟彰话语的意思。 根据庞大的数据、信息搭建起足够坚韧完整的理论式天地模型? 孟彰点头:对。 黑无常范无赦看着葫芦道人,若有所思道:那你往后就需要收集大量的数据和信息了? 孟彰早有心理准备,他说:有梦海在,这个倒是不难。 白无常谢必安目光在孟彰本人与葫芦道人身上来回转悠了两趟。 只要你有心,根据庞大数据、信息搭建起来的理论式天地模型将会最大限度地摒弃生灵的影响,还原出一个最客观的天地,而同时,你自己这边在修行、体悟和观照天地的时候,又会自行构建出一个映照在你眼中、心中的天地。 白无常谢必安又说:如此两厢映照、对比,你将能更好、更细致地看清你的道,照见你的心。 说到这里,饶是白无常谢必安,也都压不住心头眼底的惊色。 你这一手,好处可真不少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所以,这道人葫芦里装着的梦境,将会是阿彰你借助这道人一遍遍推演而成的天地模型? 孟彰带着笑点头,承认了下来。 每一遍根据那些数据、资料和信息搭建出来的天地模型你都要收着?白无常谢必安心头越发惊颤。 孟彰理所当然地说:当然需要收着啊,每一次搭建出来的天地模型既然是不同的,就必定存在着变数,这些变数亦是信息,是三千道则演变的另一种可能。它们理应得到重视的,不是吗? 白无常谢必安都没话说了,许久以后,祂才道:我总算能理解阿彰你的修行进度为什么这么快了。 还是要养念、养神、养心。孟彰说,最紧要的,还是要有足够支撑诸多梦境世界的心力。 第1252章 顿了顿,他又道:而且,我也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斗战能力就是其中最明显的一个。 人族里不是有一句话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天地间,真就非得要你一个小孩儿拎着刀剑亲自上场拼杀了么?黑无常范无赦说,更何况,即便落入到只剩你一个的境地,你也不是就没有了护持的手段不是么? 黑无常范无赦的目光示意一般地在葫芦道人那边扫了几眼。 从道人本身到他怀抱里抱着的葫芦,到葫芦嘴处系着的捆绳,就差直接上手去试一试这位葫芦道人的斗战本事了。 孟彰轻咳一声,敛眉低头:让范兄长见笑了。 黑无常范无赦摇头:怎会?你能有这样的自保之力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呢! 你能想得这样周全就很好。白无常谢必安也说,日后也要记得补足自己的缺点。真正能走得长远的,都是没有致命缺陷的人。 孟彰受教般郑重点头。 黑白两位无常看过了孟彰的这一番手段,确定孟彰的悟道和护道两方面都没有落下,甚为满意,当下也不再仔细探寻,而是另行询问孟彰接下来的修行安排。 我接下来的修行安排吗?孟彰倒也没有太过犹豫,很快就回答道,应该还是继续留在童子学学舍那边学习吧,不过在那之外,我应该会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夯实基础这方面上。 在修行这件事上,孟彰说,我是真的走得太快了。 本来在完成筑基之后,他就想要在这个境界处多停留些时日的,但他没想到,不过是回家过一个春节,就又完成了一重境界的修行。 虽然修行计划再一次被破坏,但孟彰自己回头看,却又不见这一身修为的根基有多虚浮。更甚至,他现在的这一身修为还要比他大兄孟昭当年完成筑基踏入养神境界时候还要浑厚。 想到这里,孟彰心念回转返照己身,还是感觉到一股恍惚。 不,你这进展其实算合理。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一眼,笑着对孟彰说道。 啊?孟彰发出了一个单音。 白无常谢必安伸出手虚虚往他这边一点:你没发现吗?你当年的积累正在兑现。 孟彰沉默了一瞬。 黑白两位无常见状,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只跟孟彰说起祂们俩方才简单商量过后的决定。 阿彰,我们打算加快速度了。 嗯?孟彰很快领悟了黑白两位无常话里的意思,两位兄长,是说的拘魂辑鬼这件事? 对,黑无常范无赦点头道,我们这边拖得太久了,恐怕会给日后生出许多变数。 孟彰想了想,倒也比较赞成。 那两位兄长是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呢?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白无常谢必安失笑摇头:哪里就用得着你? 黑无常范无赦也说:你且好生修行就是,日后多的是机会要让你出手呢,用不着急在这一时。 孟彰也就明白了:所以两位兄长要在这里守着我到我归去阴世天地为止。可是我这里修行境界又上了一个台阶,族中会更重视我,两位兄长不必太 黑白两位无常凝望着他,以至于孟彰后半句话根本就说不下去。 且不说这段时日你们族中力量空虚,就算真的没有那些杂事分散你们孟氏一族的力量,只你们孟氏的实力,抵不了多少用处。白无常谢必安说。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再说,今日都已经是初七了,距离阿彰你归去阴世天地也还有七日不到的时间而已。我们还差了这七日的工夫? 孟彰找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这两位无常态度很坚决,孟彰每拿出一个理由都必定有祂们的道理给否了。 那就劳烦两位兄长再在我这里待七天了。孟彰有点无奈地道。 黑白两位无常都是笑了起来。 孟彰索性将更早的话题转回来:两位兄长能再跟我说一说那个佛门吗? 佛门啊黑无常范无赦往白无常谢必安那里看过一眼,低头喝茶不说话。 俨然是将这个任务全都塞给了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低低哼了一声,倒也没有推拒。 佛门这个名号出现在我们天地里的时间还不满百年,道统也几乎都在西荒外传承,但他们的发展却很是迅猛、暴烈。 迅猛?暴烈?听着白无常谢必安这两个形容词,孟彰几乎下意识地将记忆中曾经昌盛至极的禅宗一脉给划去了。 能用这两个形容词来形容的,绝对不会是他所知道的佛门禅宗一脉的路数。 禅宗自来就跟暴烈搭不上边 毕竟,禅就是定啊。 倒是孟彰只在曾经捕风捉影地听说过一些传闻的佛门密宗一脉,跟这两个形容词更匹配一点。 而密宗 孟彰克制着,没有将自己的厌恶显露出来。 密宗,也就那座布达拉宫能看了。 对,白无常谢必安这么说着,更是将祂们曾经收录的关于那些在西荒处传承的佛门法脉的简略信息给了孟彰一份,他们道统走的传承路数是从上而下的模式。 第1253章 更重要的是,他们佛门似乎更想要生灵的愿力。 苦难在他们口中是前生的业报,他们需要为前生赎罪,为来生积累福德,而能够让他们从苦难中超脱的,唯有佛陀的伟力和慈悲。 但可笑的是,他们又宣称他们这佛门法脉最讲究的是开悟,他们所尊崇、所叩拜、所皈依、所信仰的佛陀,其实不是仙神,而是觉者。大觉大悟的觉者 白无常谢必安跟孟彰说起西荒处的佛门传承时候,都忍不住带上几分嘲讽。 白无常谢必安乃是阴神,与道同在,祂不会嘲讽别人的道。 因为道,从来无有高下之别。 但祂现在在孟彰跟前提起那些西荒佛门那些事的时候,祂甚至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不喜。 孟彰暗自叹了一声,将那些才刚从白无常谢必安手里得来的信息给放下。 无他,只因西荒佛门那些僧侣的手段、理念也着实不符合孟彰的三观。 那些人是怎么做的呢? 蓄养农奴,愚弄奴隶主,将人剥皮拆骨拿来做佛器,困魂囚鬼祭炼所谓的佛法,还有以复数计算的明妃 他们口中说慈悲,手中沾染的却是斑斑血泪;脚下看着是踩着金莲,但实际上底下全是白骨亡魂。 更恶心的是,那些受尽苦难丢了性命的人,在临死之前还是满怀期待地盼望着他们听说过的胜景佛国 用吃人不吐骨头来形容他们都是抬举了他们,真正的状况应该是将人吃干抹净了还诓骗人说会有救赎。 这是佛吗?分明是魔啊! 但不能否认,孟彰淡淡说,他们的煽动力、说服力很强,就是了会有很多很多人,愿意为了他们舍生忘死。 孟彰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黑白两位无常道:等等,这些佛门的人,真的会在信众死亡后接引他们离开? 白无常谢必安脸色不是太好看:会。 孟彰怔了一下。 看着黑白两位无常的脸色,他不知道该是为那些得偿所愿的佛门信众高兴,还是该为这方天地叹息。 一方世界的强弱,取决于世界的层级,取决于世界中的强者的高度和数量。 可不论是世界的层级,还是世界中的强者的高度和数量,其实都是世界本源所外显的一种表象。 说得更简单一点,世界中的生灵,也算是世界本源的一部分。 越是天资出众的生灵,所占据的世界本源就越多。 尽管在生灵的庞大数目之下,某一部分的生灵只是世界本源的极小极小极小一部分,但这极小到近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部分世界本源,如果离开了世界的范围,脱出了世界本源的自循环系统,便都是对世界本源的搜刮和削弱。 那从异世而来的佛门这做法,其实跟盗取世界的本源也没什么区别了。 当然,佛门那边厢是不可能会承认这说法的。 他们只会说,这是在完成他们家信众的期盼,是对他们家信众的救赎 面对这种情况,祂们这些世界本身孕育的神尊,能说些什么吗? 不能。 因为那些佛门僧侣在某些层面上确实没有说错,可是真要让祂们眼睁睁看着佛门僧侣带走这些原本该进入世界轮回的生灵、看着世界本源流失,祂们也做不到。 现在这些佛门的信众还不多,情况不算多严重,可等日后佛门的理念、道统广泛流传,问题就大了孟彰说着,脸色又更糟糕了几分。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的脸色也是很难看:所以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孟彰抬眼看向黑白两位无常,片刻,他往阴世天地那边看过去一眼。 诸位阴神兄长的意思是 黑无常范无赦说:我们没什么意思,因为留给我们的选择本也不多。 可不就是不多么?要么,祂们这些阴神神尊就掐着鼻子认了,在阴世地府的轮回一环里给佛门那些僧侣留一个位置;要么,就是将道门的力量接纳过来,行驱虎吞狼之策。 黑无常范无赦的声音低了低:我们的实力还是太弱了。 弱到即便那些佛门的大能还没有真正将他们的力量辐射到这方天地,祂们也在那遥遥传递过来的感知中被压得喘息不过来。 能跟佛门那些大能抗衡的,就只有道门的那些人了。 第424章 佛门那些人如今所以还能保持着克制,只在西荒地界那边传道,也全是因为忌惮这边的道门。 我们从来没有在他们的眼里。 孟彰沉默着听,很久后,他说道:整个天地里,九州地界这里才是真正人才汇聚的地方。 方才就说了,生灵卓绝的才干,是天地本源的一种呈现。 越是得到天地垂顾的生灵,越是占有更多的天地本源,就越是资质卓绝、才情磅礴。 所以,同等数量的人,当前的九州地界的生灵,所占有的天地本源最多。 孟彰说:在这些佛门僧侣的传法手段和理念没有改变以前,九州地界的人是不可能会接纳他们的。 第1254章 九州不是西荒。 白无常谢必安叹了一声,也道: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但是 这位阴神神尊说:佛门能够发展到那般实力,也不是没有本事的。他们终究会想明白该怎么做,而这,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难事。更甚至,还很有可能会给他们佛门带来一些新的可能。 孟彰张了张嘴,却是没有办法反驳。 黑无常范无赦这时候瞥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转手将一碟子灵桃放到孟彰面前。 不必发愁。黑无常范无赦说,事情总是会有解决的时候,现下想那么多没用。 白无常谢必安回过神来,也连忙收摄了自己的心神,笑着冲孟彰道:你范兄长说得是,佛门的问题是不好处理,但这不是有道门在吗?道门必是不会愿意拱手将整个世界都给让出去的。 而除了道门以外,白无常谢必安想了想,又说,这天地里还有许多大神尊,祂们也是不会接受佛门过度盗取天地本源的,再说了,这天地百族的先祖也不都是吃素的。尤其是炎黄人族的那些 佛门想要让自家道统在这天地里广泛传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孟彰看着黑白两位无常眼底的极尽宽慰,缓缓地点头:彰知道了,彰会尽量将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不会轻易插手这些事情的。 不过,两位兄长,孟彰犹疑着,选择小声地给黑白两位无常传音,就像是生怕叫谁给听了去一样,我能知道诸位兄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吗? 又或者说,诸位兄长准备做些什么吗? 白无常谢必安想了想,也用同样的声量给孟彰传音。 祂说:反正会为佛门发愁的人不止我们阴神一系,还有很多人呢。 黑无常范无赦也同样道:不管早先各家他们完全没有表示是为着什么缘故,但当佛门的踪迹若隐若现出现的时候,他们总不可能当没看见。 孟彰惊了一下,问:两位兄长的意思是道门的人也好,我们炎黄人族的各位先祖也好,很可能已经知道了佛门的出现,但就是当做没看见,不知道? 这么自信的吗? 孟彰不由得仔细去回想他前生记忆中的只言片语记载,但最终一无所获。 这并不多让人意外。 孟彰的前生里,不管唯物主义盛行的世界表面下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伟力,但基本上这些神通手段确实没有大规模在人前显现。 佛门与道门之间的道统争斗也大多体现在双方之间的理念上。 如果真是理念层面的争锋,扎根在炎黄文明的道门是真的不怂现如今这血腥、愚昧的佛门。 哪怕是后来与道门理念相抗衡的佛门,也是在原始佛门的理念在经过九州英杰二次解读、拓展、延伸、修改之后的结果。 发展到那个层次的佛门,其实已经不再是来自西荒的佛门,而是以西荒的原始佛门为营养发展出来的九州佛门。 真将佛门在九州地界得到广泛承认和传播的理念拿回到原始佛门的诞生地,叫那些修持原始佛门理念的僧侣来看,只怕那些僧侣自己都认不出来。 正在孟彰的思维快速扩散的时候,白无常谢必安摇了摇头,否定了孟彰的说法。 祂选择继续给孟彰传音:不是当做没看见、不知道。是不在意。 孟彰眨了眨眼睛,继续听白无常谢必安的话。 佛门眼下在西荒的动静不小,但基本都老实收束在西荒地界,从未往九州地界越过一步。白无常谢必安说。 不然你自己想一想,阿彰。你现在是世族的郎君,又在九州地界大晋龙庭的帝都洛阳中待着,修持的更是梦道,你的消息向来灵通,你可曾有在这里听说过佛门?看到过佛门僧侣的踪影? 孟彰摇头的同时,也在心下赞同点头:佛门的人,确实足够克制。 白无常谢必安又说:何况,阿彰,你觉得这些年道门的动静怎么样?尤其是近一年以来。 孟彰很快回答道:他们变得活跃了。 白无常谢必安不再说话了,祂给了孟彰一个眼神。 孟彰面上很快显出恍然的神色:这是道门在做准备。 道门近年的活跃,不单单是因为阴世阴神一系即将迎来正位天地的大势,也不只是因为他们判断太平教对他们的负面影响已经消去大半,还因为他们知道了佛门的出现。 道门是在为未来可能会出现的道佛之争做准备。 正所谓思想、舆论的领域自己不去占据,敌人就会抢走,现如今道门也是一样的想法。 孟彰吐出几个字:《仙神位业图》 生民会接受佛门为来生积福的理念,根本是因为他们今生太苦太绝望了,绝望到让他们看不到一丝改变的机会,以至于他们甘愿放弃这一生。可如果生民的今生还有机会呢? 如果今生所遭受的苦难和困境,是会得到帮助的呢? 今生和来生,在还有希望的情况下,当然是今生更重要。 来生太虚无飘渺了,今生才在眼前。 第1255章 而过好当下,不负眼前,才是炎黄一贯的思想。 来生?那是在今生被彻底放弃才会去考虑的事情;那是在今生多有余裕才会去顾及的事情。 道门的应对显然也落到了这里。 《仙神位业图》是要记录天地间诸多仙神名讳,为祂们列传作记,好让祂们能够庇佑炎黄人族,庇佑天下。 所以,当《仙神位业图》完成,天地诸多仙神得享人间祭祀,自然也需要履行神职,护佑九州生民。 纵然《仙神位业图》不能保证其上所有的仙神都能够完美地履行祂们的神职、尽善尽美地庇佑九州生民,可它至少划出了《仙神位业图》上的诸多仙神的底线。 这些底线将会是九州生民得到的、属于今生的护佑。 这便占住了自己的根基,也守住了自己的位置。待之后的,便是道门与佛门各自的争斗所在。 白无常谢必安点点头,也道:不错,《仙神位业图》。 孟彰若有所思地眯着眼睛,说:所以阴世天地才会有诸位阴神兄长正位天地的大势 听得孟彰的话,黑白两位无常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白无常谢必安深吸一口气,一点也不遮掩地跟孟彰说道:不错,事实上,我们的正位大势,也多得了道门的默许才得以汇聚的。但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阴神一系并不亏欠他道门。 早些年镇压祂们这些阴世神尊的,确实不全是道门的人,但道门的人也都掺和进去了,而且还在这其中出了大力。 起码,没有那些道门修士的尽心尽力,只凭借天下百族各位先祖,凭借阳世天地里的诸多图腾神、神尊,祂们阴神一系就算出世晚了些,也不至于被封印的那般凄惨。 当年道门的人在封印、镇压祂们阴神一系的事情上出了大力,现在又想要让祂们阴神一系成为阻挡佛门冲击的一道屏障 如果这样都还算祂们阴神一系亏欠他们道门人情,他们道门是不是想得太好了一点? 我们阴神一系并不亏欠他们。白无常谢必安看着孟彰,说得无比严肃。 孟彰也跟着一整面容,说道:是的,我们阴神一系从不亏欠他道门。 黑白两位无常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下来。 两位兄长,所以我们眼下,就是个相互合作的情况吗? 白无常谢必安点头,说:基本上是这样的没错,但在私底下,我们还是没消气。 孟彰看了看黑白两位无常,沉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只要道门在后头继续做出相应补偿示好,阴神一系还是会跟道门缓解彼此僵硬的关系 也对,即便现如今还没有全面了解佛门那边的理论、体系,只简单看西荒地界那边佛门僧侣的所作所为就都能看出来了,佛门是不会放弃对阴世天地的干涉的。 作为阴世天地所孕育的神尊,祂们没有退让的余地。但显然,只凭借阴神的力量,祂们没有办法拒绝佛门。 所以阴神需要盟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即便这个朋友跟自己有些前怨,只要没有根源层面的冲突,他们彼此之间就有合作的可能。 后续我们跟道门之间会怎么来往,白无常谢必安看定孟彰,说,都会有诸位阎君兄长和阴天子大兄拿主意,我们只消听着就是。在那之前,我们最该做的,是扎扎实实地将神位拿回来。 做好我们自己该做的事情,配合诸位阎君兄长和阴天子大兄行动,就是我们能做到的所有事了。白无常谢必安说道。 我知道,孟彰说,谢兄长、范兄长不必担心我。 略停一停,孟彰又失笑摇头道:我就是一个小辈、后辈,似这般事情,也轮不到我来管。 他心里很清楚,黑白两位无常所以会特意跟他说这么一句,并不是觉得孟彰已经转生人族,不再是阴神身份,没有资格跟祂们商议这样的事情,而是这些阴神不想要让他跟祂们一起憋屈。 尽管白无常谢必安说是祂们阴神一系与道门会是盟友的合作关系,但事实上,祂们彼此之间的地位并不对等。 不是其他的缘故,纯粹是因为实力。 相对于道门来说,阴神一系的实力是真的不太够看。 没有足够对等的实力,即便对方说彼此之间是平等的关系,这种平等也不真实。 是低了一个头的。 曾经因为道门一部分人的动作而遭遇封印、镇压的阴神一系,在得到某些弥补后就需要笑着低头跟道门合作,这难道不憋屈吗? 憋屈。 尽管不是很憋屈,可也在心里头闷了一口气吐不出来。 而且看样子,是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能够吐出这口闷气来了的那种憋屈。 然后呢? 如果后续情况够好,佛门在应对道门的同时无力将手伸入阴世天地,那当然是最好。可如果万一呢? 万一佛门在应对道门的同时还有余力插手阴世天地的轮回呢?祂们阴神是不是要一面受着佛门的手段,一面不断尝试争取道门那边的要求? 万一,佛门在应对道门的同时已经无力再多做什么,却甘愿付出代价死死咬住阴世天地的轮回一角呢? 第1256章 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让祂们这些阴神安心、宽心的未来,祂们这些阴神又怎么会想要让孟彰也跟祂们一起陷进来? 阿彰已经不再是阴神了,他已经完成转生,现在是炎黄人族的人。 他逃出去了,就不必再将他拉回来。 黑白两位无常这才真正笑开:就是这个道理。 黑白两位无常又陪着孟彰坐了一阵就离开了,孟彰自己在原地多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回屋去。 他也没在屋中停留,径自入了修行阴域,在湖中白莲莲台处坐下。 苍蓝阴月的月光挥洒而下,扑了孟彰一身。 湖中嬉戏的银白游鱼凑近,绕着孟彰欢快地游着。 孟彰扬起唇角,将手插入湖水里去,逗了逗游得欢快的银白游鱼。 给你们留的香火也还没有吃完呢,这次就不再给你们了,好了,你们玩去吧,我在这里自己坐一会 银白游鱼鱼群环绕着孟彰转了两圈才各自散去,但在孟彰这座白莲莲台的周围,还是留了一尾。 这尾银白游鱼也不是旁的,正是孟彰最熟悉的鱼群首领。 孟彰定睛看这尾游鱼,问道:可是还有事? 银白游鱼轻快地甩了甩尾巴,朝孟彰吐出一个气泡。 孟彰失笑:我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好着呢,今日不仅仅破开了心灵枷锁,完成了修为境界上的突破,同时还得知了一些很有用的消息孟彰说,没有人比我更好了。 待在水里的银白游鱼静静看着他。 那双倒映着月光的眼睛看了孟彰许久,直到似乎真的确定了孟彰此刻的状态,这尾银白游鱼才稍稍地往后退了退。 孟彰又笑了起来,浸入湖水里的手往外拨了拨,水流轻缓地将这尾银白游鱼往外带了一下。 去玩吧。 银白游鱼这才走了。 孟彰凝视着这尾银白游鱼,直到它汇入鱼群之中,方才慢慢地绷紧了脸色。 早就知道会出现、会发生的事情,何必还要为难? 孟彰对自己这样的状态有些无言,但又有些理解。 知道归知道,但事情真正发生和还在认知之中,是两种不同的情况。 总是不同的。 何况,那些阴神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对他多有善意。不是掺杂着某些其他意图的善意,而是赤诚的、干净的善意。 祂们待他那样好,他岂能无动于衷? 他岂能无动于衷?! 第425章 不能做到袖手旁观,那就需要有足够的、可以支持他实现自己心意的力量。 这股力量从哪里来? 不能外求他人,只能内求于己。 孟彰闭上了眼睛,开始今日的修行。 精心以定念,诚心以养念 孟彰心神须臾沉定,诸多念头生灭之间快速收拢成一束。这一束心念高悬,似将与天边垂照的苍蓝阴月并合唯一。 月光与心光洒落之际,这方修行阴域中磅礴纯净的灵气倒灌而来,涌入孟彰的天河道基中,经过天河那三千梦境世界层层过滤截留,化作更加纯净温和的元气进入刚刚开辟出来的识海世界,滋养孟彰那藏于识海世界之中的元神。 独特的循环如同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地构建完成,并未需要消耗孟彰多少心力。 他睡了过去。 甫一入得梦中,孟彰的意识便醒转了过来。 他要睁眼定睛去看,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或者说,现在的他没有睁眼这种状态。 愣了一愣后,孟彰很自然地切换感知的模式。奇异的感觉终于映入了孟彰的感知之中,等整理好所得信息的那一刻,孟彰自己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他,不对,祂成了一条河。 一条有意识的、从无处来到无处去的、浊黄浊黄的、不知蜿蜒几万里的河。 河在不见天日、终年被浓雾笼罩的天地间流荡。 在河的旁边,似乎是一条被冲积出来的泥沙形成的路。路和河之间的滩地里,则长着一片无花有叶的翠绿青草。 黄泉路、曼珠沙华以及忘川河 这些勉强算是眼熟的情景触动了孟彰不知储存在哪里的记忆,然后就有名号很自然地翻跳了出来。 孟彰沉默了一下,终于算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他修为突破,终于开辟识海,于是凝聚的元神有了安居之所。得到了元气滋养的元神在强烈意念的驱动下,将连孟彰自己都不确定存不存在的记忆给翻出来。 好家伙!原来黑白无常、郁垒神荼这些阴神没有诓骗他,他曾经真的是得到天地孕育的生灵 是不是先天神祗不知道,但一定是天生地养的。 孟彰忽然就有些好奇。 如果他真的曾经是天地孕育的生灵,那他又是怎么投入谢娘子的腹中的?他入了谢娘子腹中重新孕育这事,谢娘子和孟珏知道吗?还有,他是怎么做到在投胎成人以前,精准地从胎中之谜里保存下他前一生的记忆而不是他作为天生地养的精灵的记忆的?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从孟彰心头生发又破灭,但都像是泡泡一样,没能在孟彰心头留下任何痕迹。 第1257章 起码当下身在梦中的孟彰是这样的。 这种状态的孟彰像是完全抽离了感情,意识无悲无喜地记录着周围的一切信息。 包括这阴寒、昏沉的环境,包括那些双目茫然、混混沌沌往前走的阴灵,也包括那些陷落在草丛中,浑身湿漉漉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从魂体中榨取出来的东西的恶灵。 祂记录着,观看着,睡了醒,醒了睡。 清醒的时候比较少,沉睡的时候更多。每当祂睡去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信息灌入祂的脑海中。 那些信息很是杂乱。有这方天地灌注给祂的各种常识,也有那些陷落在碧绿草丛中的恶灵的记忆与感情,还有从阳世、阴世天地各处涌来的种种情绪。 能消解的、不能消解的东西汇入河里,有一部分沉降在河底深处,成为了河里的淤泥,还有更多更多的部分在河水中沉浮、固执地等待着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和解的那一日。 河一天比一天浑浊,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忘川河与其说是河,其实还更像是天地万灵众生的情绪的垃圾场。 但无悲无喜状态下的孟彰却很习惯。祂的意识仍然时睡时醒,醒时清明,睡时沉寂,像是一个真正的天生精灵,而不是还有着前生作为人类记忆与感情的人。 沉在这段记忆中的孟彰意识不觉得困扰,也未有任何烦恼,但在这段属于忘川河部分的意识之外,属于孟彰的意识却直接皱了眉头。 在祂作为忘川河的意识醒来以前,曾经属于他前生的那些意识和感情一定被消磨了。若不然,祂不可能是这样的忘川河。 可问题又来了,既然在祂作为忘川河的时候,祂前生的记忆和感情被清洗消磨了,那为什么当他从母胎里醒来的时候,他还记得他自己曾经是个人类,还有着属于前生人类的记忆、经历和感情? 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有谁帮了他,还是在他记忆和感情被彻底消磨干净、成为祂以前,他自己做了什么安排? 孟彰默默地想着,也静静地看着。 作为一条河,忘川河,在这阴世天地中观看着。 不知道时间又过去了多久,但那一天,祂听到了声音。 属于人的声音。 咦?这条河 祂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看了过去 孟彰陡然睁开眼睛,让人心悸的漠然还没有彻底从他的眼底消退,但属于人的感情却已经升腾。 原来是梦啊他说,声音不自知地被压得极低。 座下的白莲莲台无声摇曳,洒落几滴夜露。 露水还没有砸落到湖水里,就有几尾银白游鱼相继从湖水中跳出,各自抢了一滴夜露跌落到湖里去。 孟彰被这番小小的热闹吸引去目光。 银白鱼群的首领从鱼群中游出,几个尾巴将那几尾银白游鱼从白莲莲台侧旁扫飞出去。 那几尾银白游鱼飞出高高、远远的一段距离后重重砸入湖水里,激起好大几片水花。 关键因为银白游鱼首领的缘故,这几片水花还连成了一片,高度、形状居然没有什么殊异,竟然也有了几分壮丽的感觉。 孟彰失笑摇头,手指垂入湖水里点了点银白游鱼首领的脑袋。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尽可随它们去。 顿了顿,他又问道:往日里这莲台该也是会汇聚夜露的,怎地不见它们抢着要?是今日里的比较特殊吗? 银白游鱼的首领高高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不太熟练地说道:今日的,格外好。 停了停,这尾银白游鱼首领还补充说道:能帮助,我们,增长,灵性 孟彰这时候是真的理解了那几尾银白游鱼。 明明是龙裔,但就是智慧灵性不足,无法更好、更清醒地控制自己,于是在本能告知它们以后,它们直接就抢了。 孟彰还在想着,那尾银白游鱼首领就严肃地跟他开口:这次,是我们,欠了你的,但现在,那夜露,是还,不了你了,你,想要些,什么,做补偿? 什么,都可以。 孟彰失笑摇头:我现在还没有想要的东西,暂且记账行不行?又或者说,你们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抵给我的,直接给我也可以。 他不缺灵性,拿来没什么用。 说起来,擎灯鬼母白氏、杨三童那边的鬼婴胎灵或许需要这样的灵物来帮助更年幼的胎灵增长灵性,可这边只有几滴,数量稀少不说,而且还不确定什么时候白莲莲台能够凝练出这样的夜露,更重要的是,这几滴夜露在孟彰确定它们效能的时候已经被银白游鱼们抢食了 所以,孟彰就没怎么将那几滴莲台夜露放在心上,这么说不过是为了给银白游鱼首领一个说法而已。 银白游鱼首领却是沉默了。 我们鱼群现在,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我们有的,之前你都,看过了,你好像,都不怎么,喜欢。 孟彰沉默了一瞬。 还是记账吧。银白游鱼首领情绪明显有些低落,但它像是想到了什么,情绪忽然又变得高昂起来,等我修为突破,我将能拿到,更多的好东西,到时候,你尽管挑。 第1258章 看着银白游鱼首领那般慷慨大方的样子,孟彰险些没压住自己唇角扬起的弧度。 好,到时候我自己挑。说完,他又逗趣一样跟银白游鱼首领道,到时候我将好东西挑走了,你可别舍不得。 银白游鱼首领摇头,说:不会。 孟彰笑着点点头。 银白游鱼首领跟孟彰告别,带着整个鱼群沉入湖水深处去了。 孟彰的表情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自己坐着的白莲莲台,心里一片透亮。 这一夜白莲莲台凝结的夜露和往常它所凝结的夜露大相径庭,原因必然不会是这座白莲莲台本身。今日的白莲莲台和昨日的白莲莲台比起来,可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导致那几滴夜露发生根本蜕变的,是孟彰自己。 可是修为上的、从筑基境界到养神境界的小小突破,真的能推动白莲莲台凝结的夜露发生如此蜕变吗? 可能性不大,所以孟彰更倾向于相信是昨夜里孟彰修行时候所做的那个梦的影响。 那个梦啊 孟彰在白莲莲台上静坐了片刻,默然摇头。 要去继续追溯那个梦不容易,因为孟彰自己当前的记忆里还是没有太多相关的印象或者信息,除了那个梦的主体以外,甚至连梦中祂自己记录的那些信息都像是被橡皮擦擦去一样的空白,更别说是阴世天地在孕育祂时候给祂灌输的那些常识了。 所以,让他自己去找是找不回来的,得等。 等什么时候,那些记忆自己跳出来,梦也就会出现了。在那之前,且还是让他专注于当前吧。 孟彰舍下那些杂念,心神返照识海。 他的识海如今还是混沌初开,只有一片荒僻天地。在这片天地里,有一条河涛涛而走,走过高山与矮谷,连接着天与地。 它有点像孟彰前生记忆中的黄河,但又不是。 孟彰自己知道不是。 这条河其实该算是孟彰所有认知中河的概念的存在。 它是天河(星河)、人间河(母亲河)和地河(忘川河)的混合物。是孟彰一切道理的开始,也是孟彰本质所在。随着孟彰修为不断突破、蜕变,这条河的概念也将不断分化,不断升华,最后成为支撑这一方识海成长的柱梁。 看着在昨夜那一场梦境过后才真正出现在识海里的世界,孟彰自己也是沉默了一下。 所以 我的元神投影其实是河吗? 许久以后,孟彰索性甩甩手,放下了这件事。 算了算了,他自己身上的疑问很多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如今不过就是自己元神的投影又一次不做人罢了,不算什么问题,他自己承认自己的身份,确信自己的身份也就是了。 没的为那些事情烦扰。 孟彰在去仔细看识海世界里的那一条河。 对于开辟出来的识海世界而言,河是河,但当孟彰的意识极尽内敛,沉入到河中去的时候,河又不只是河,它是另一个世界。 孟彰的意识这时候就出现在河的内部。 这里有茫茫虚空,有星辰点点。星辰汇聚成星海,也是格外的璀璨华美。 作为是海世界的主人,甚至是作为河的本身,孟彰很自然地洞彻了这里的所有虚实。 星海里的绝大多数星辰都是虚相,不实的,是孟彰那星河道基里三千梦境世界的投影。但不是说星海里的所有星辰都是这样。 还是有极少的一部分星辰是凝练成实相的梦境世界。 尽管这些所谓的凝练成实相只是相比于其他梦境世界投影来,这部分凝石的星辰是开始具现的梦境世界。 这其实也是孟彰昨夜里修行的成果。 而这一部分开始在识海世界里的河内部具现的梦境世界,又基本上全都跟阴神相关。 孟彰一一检视过这些梦境世界,也很有些无奈。 行吧,阴神相关就阴神相关,反正这一类大多数都是属于古典灵异故事,跟这会儿成了阴灵的我本源相类,能给我的能力再多几分增益和加持,说来也算是合适。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孟湛最后检查过一遍自己的修行成果,才将心神意识从片初开的识海世界中抽离,算是真正结束了这一次修行的检视。 初八日不是什么特殊日子,外间也没什么紧要事,孟彰都懒得出去,便直接留在了月下湖这里离。 伸手在袖袋里摸了摸,孟彰掏出一本簿册来。 这簿册不是其他,正是前些日子杨三童通过小海螺给他送过来的那一本。 看,他也是真的有事情在忙。 孟彰坐直了身体,将簿册给打开来,凝神去看簿册上记录着的一条一条信息。 春节时分阴世和阳世的贯通给予了阴灵们极大的便利,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更是可以、自由地穿行阳世与阴世。 连自己的父母和家都没有多少印象,也没有接收到相关指引的一众鬼婴胎灵们连家都不需要回,又哪里需要他们去走亲访友了? 得益于此,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们所探查得的消息和情报比之以往的每一次都庞大,也更详细。 也对,春节呢,有合作关系的、有血脉因缘的,不都要相互之间多走动以联络彼此的感情? 第1259章 那些人这么一走动,自然就都落入这些四散各处的鬼婴胎灵眼里,被鬼婴胎灵们记录下来汇总到杨三童处。 所以孟彰现在手里捧着的这一本簿册,别看样子和先前他收到的那些簿册没什么区别,但其中的内容,却是早先那些簿册的好几倍有余。 孟彰笑了一笑,也将这簿册上记录的种种信息当八卦看。 他也确实是很久很久没这样吃瓜过了。 第426章 这次送到孟彰面前来的瓜田确实也没让他失望。里面的瓜从家国大事到口角纷争,从法理到道德,从伦常到人欲,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同时是让孟彰大大地涨了一番见识。 可惜,这瓜田里的瓜虽然多,却真没几个是能把孟彰给逗乐的。 孟彰越看,脸色越发阴沉,眉头也皱得越紧,但是他手上动作一点也不慢,这些消息和八卦中所有值得注意的相关信息,都被快速罗列出来,一一分类整理。 除夕夜,阳世大晋龙庭皇族循例在宫城中摆设家宴,司马氏承享宗庙的先人阴灵基本列席,唯独不见东宫太子司马慎。 时未有一人问起东宫行踪。百官群臣兼宗室各支似乎都认为这种情况很正常,没有人多问。 宫宴后当夜,皇帝司马衷和贾皇后及一众宫妃守岁,谢妃忽然在御前痛哭,陈诉李妃歹毒,暗害皇子司马遹,贾皇后不信,笑她多心。谢妃无奈,取出前日李妃送去的点心,用宫中鸟雀当众查验。 食用过李妃所赠点心的鸟雀初时无恙,后来渐渐昏沉,不多会儿就都睡过去了。李妃掩面哭泣,辩说冤枉。贾后大怒,责问谢妃。谢妃哭,终不能如愿。 李妃所赠点心其实没有毒,不过那些点心中确实有食材与皇子司马遹日常所用茶水相克,所以皇子遹才会晕倒。只是虚惊一场的意外。 贾皇后令谢妃与李妃道歉,谢妃哭,最后也只能听命。 孟彰摇摇头,更怀疑是司马遹的生母谢妃的手笔。 他目光快速往下文扫过,果真就看到了证据。 谢妃与李妃交往甚密,年二十八时,谢妃宫中洒扫,谢妃曾经于李妃宫中暂坐。 皇后贾南风有孕以后,阴世、阳世两边都不算安稳,尤其是阴世天地那边,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更是动作连连,基本上已经敲定了贾南风这胎和司马慎之间的事情了。 贾南风有孕,所出且必定是位皇子。 司马衷的嫡子出生,皇族司马氏其他藩王会恼怒是必然的,但要说到最直接的利益受害者,那必定会有皇子司马遹一个。 在司马慎出生以后,原本是司马衷独子的司马遹非单倒退一步,让出独子的优势,还成了庶子,直接丢失了承继司马衷皇位的法理正统性。 只这一点就已经够让司马遹一系吃亏了,更亏的是未来的司马衷嫡子还是他嫡亲长兄的转生。原本还会护持他登位的晋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又怎么可能会支持他? 现在皇子司马遹这一系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怎么去继承司马衷的皇位了,他们更需要去想一想如何才能保住他们自己的性命。 贾南风就不是个大度的。更别说作为司马衷的独子,皇子司马遹在这过去的时间里为自己积攒了多少资本。这些,如今都要还回去了。 谢妃是个聪明人,陈留谢氏也是。而眼下,皇后贾南风养胎的这段没工夫理会他们的时间,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现在玩这一出,谢妃也不是要针对皇后贾南风,更不是继续为皇子司马遹攫取政·治资本,他们是要退了。 可是之前因为司马衷本人的关系,保皇派的人一直在为皇子司马遹攫取政·治资本、积累名望,这些东西现在都要交还回去可没有那么容易。 最好也最简单的一条路,无疑就是体弱了。 孟彰很快也看到了这位被命运捉弄的皇子司马遹的后续。 除夕之后正月初一的大祭,往年一直站在司马衷身侧位置的皇子司马遹直接没出现。 跟着参与大祭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问起皇子司马遹的,都像是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看到这种情况,孟彰也觉得唏嘘。 倘若不是这位皇子的生母出身陈留谢氏,倘若不是这位皇子昔日为自己积累了不少人情和好感,只怕这一日必定会有人落井下石,将他的活路给直接断绝了。 而皇后贾南风的反应 孟彰仔细看了一眼这本簿册上记载的内容,不算很惊讶地发现这位皇后没反应。 也对,这位皇后或许高傲,但绝对不是个蠢货,何况她后头有的是人在给她指点。 谢妃和皇子司马遹要退,她为什么要阻拦?是谢妃和皇子司马遹容易对付了?还是陈留谢氏好招惹?又或者是皇族各支藩王太安分? 让她在所有目光都盯着她肚子的时候阻断人家的退路,非得逼着人家跟她拼命? 所以基本上,阳世大晋内宫这边,已经分出胜负了。 只等司马慎的降生。 不过,那些人真的就愿意看着司马慎顺利转生阳世吗? 孟彰可不相信。 他快速翻过这一部分的记录,接着就看到了那些藩王的操作。 第1260章 他们除了帮助遮掩安阳郡这边孟家的动作以外,居然还尝试联系世宗景皇帝司马师。 虽然暂时没有打听到这些藩王为了说服这位出手都给出了什么样的条件,但他们自己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 孟彰看到这部分情报的时候都在摇头,更加没有办法去想象司马师的心理状态。 但孟彰事实上也对这些没有太多兴趣,他更关心的是这些司马氏各支宗室藩王会为了那张椅子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不看不打紧,这一细看,孟彰也跟着有些头大。 为着养胎的缘故,皇后贾南风这段时日以来绝对是将更多的心力和人力都投注在她自己的身上了,以至于朝廷上的政事也好,地方上的管理也罢,她都没有怎么过问。 至少没有像往常那样关注。 于是,从朝廷到地方,竟然都很有几分波云诡谲的意味。 几个藩王私底下的动作接连不断,基本上没有个安分的时候,偏偏他们这些藩王彼此之间又保存了一些情面,没有真正地下狠手。 孟彰知道,这是他们一众藩王都知道彼此间最大的敌人不是对方,而是帝都洛阳里的那一支。 孟彰一页页看过,将这些信息、情报一一改头换面填充进自己的那些涉及到权谋的梦境世界里。 先别管司马氏各支藩王的动作是不是足够聪明,用来填充资料库、完善这部分梦境世界的背景和主线、补完梦境中人物的灵性总是可以的。 反正都有用处,孟彰一点不亏。 看过司马氏一族各支系的大大小小的动作之后,孟彰便翻到了各个世族的动向记录。 琅琊王氏三十四郎君初三日秉烛夜读,于《周易》中悟出亢龙有悔一卦,王氏三十四郎君居所有金龙异象显化,人人称奇。初四日,王氏三十四郎君正式宣布闭门读书,似有静修之意。 初五日,王氏三十四郎君府上仆从分批次外出,要为王氏三十四郎君去往各处收集前人《周易》见解 初七日,有王氏仆从驾着车从外陆续带回满车书籍。据查实,这些书籍上的批注有许多都是出自道家的先贤高人。 外人问起,王氏三十四郎君言语间没有多少避忌,慷慨陈词说道理没有门户,我不想理会什么派系不派系的,我只想追求道理。 世人敬仰不已,竟再没有人对这件事指指点点。就连琅琊王氏的宗主一支,都在初五日时遣仆从驾车往王氏三十四郎君府上送书。 世人由此更是连声赞叹,纷纷言说没想到在琅琊王氏这样顶尖尖的世家里,也能纵容三十四郎君另行己道,极是开明。云云 我等兄弟姐妹虽然没能看破全局,但都觉得这里头必定藏着琅琊王氏的某种谋算和布置。 孟彰从那本簿册上看到了这样一条用细小的文字写着的批注。 定睛在这处地方多看了一眼,孟彰微微叹了一声。 当然有,世族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他们怎么可能什么想法都没有和布置都没有就做出这样一番动作? 虽然琅琊王氏的这件事情混在春节时期的诸多消息中不算多大,但孟彰却不会含混地将这件事给忽略过去。 杨三童他们这些鬼婴胎灵对于琅琊王氏这四大家族都保持着一种公平的尊重。 所以在琅琊王氏之后,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都享受到了一样的待遇。 大大小小的情报和动静都在后面罗列得清晰细致。 嗯?孟彰简单翻看过这几家的相关动静,忽然发现了一个事实,好像相比起其他三家来,陈留谢氏这边要更安静一点? 为了确定自己没有记错,孟彰还特意将谢氏前面和后面的那三家资料又对比着看过了几次。 簿册被翻得哗啦啦作响。 我确实没有看错。孟彰暗道,这一年,陈留谢氏就是要比琅琊王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安分。 不管是为了在越来越浑浊的时局中自保,还是想要等待时机行火中取栗之险事,陈留谢氏都显得安分太过了啊 孟彰翻着簿册纸页的动作停了下来。 所以陈留谢氏到底是因为宫中谢妃和皇子司马遹所以不能有太多的动作,还是他们真的是想要安分、想要在这混乱错杂的时局中多少保存下些什么? 只有前生所知晓的历史记录做证据不太合适,不如就再看看司马慎对陈留谢氏的态度吧 司马慎总该知道谁才是他们司马氏一族真正的忠臣吧? 孟彰这样想着,但到底没有那么确定,不由自主地拿眼睛往阴世天地的帝都洛阳位置看了一眼。 不过这会儿的司马慎还待在转生法阵里,莫说是孟彰和杨三童这些外人,就连司马慎自己的心腹大监和女官,都见不到他。 收回目光,孟彰又从头到尾将这四大家族的诸多记录看过一遍,然后就将它们跟先前的关于各支司马氏藩王那部分信息一样,整理着、筛选着将它们分别填入他的诸多梦境世界中。 孟彰的梦境世界真的很多,一点都不用担心这些信息会没有个去处。 第1261章 待到将这份簿册的相关信息都梳理过一遍以后,孟彰翻手取出了那枚小海螺来联系杨三童。 杨三童显然也是在那边等着他,孟彰的小海螺才刚激起一点动静,那边就传来了杨三童的声音。 阿彰? 孟彰笑着应了一声:是我。 杨三童面容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那些消息,你都看完了?杨三童这样问着,目光探究也似地在他自己的眼眶里转了又转。 看完了。孟彰点头,敏锐地抓住了杨三童有些凌乱的情绪,好笑问,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杨三童摇摇头:没事。 顿了顿,他才收摄心神,说:我上次与阿彰你联络的时候,阿彰你的情况似乎不太对,现在这样 是问题已经解决了吗? 孟彰含笑点头:不用担心,我这边的问题确实已经处理好了。 杨三童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杨三童似乎才注意到了什么,眼珠子受惊地颤了颤:阿彰? 嗯?孟彰回应。 你,你,你杨三童真的没有办法稳住自己的声音,他此刻也没有工夫注意到这些事情,你的修为又有长进了? 孟彰点头,说道:算是吧。 杨三童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好半饷才道:这下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犹豫着说,阿彰,你这修行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 他是真的从来没见过一个修士的修行速度能有这么离谱的。 一年都不到啊! 这人已经从凡人走到了炼气入神境界最后一层的养神境了。 莫说他从来没见过,就是听都没有听过的。 是有点快了。孟彰点点头,也赞同杨三童的话,所以接下来如果没有别的意外的话 孟彰忽然想起了他自己在突破到筑基境界的时候曾经给自己做出的安排。 他那时候也有说过要沉淀一下,放慢脚步的。但现在 结果也已经摆到面前来了。 他就是没做到。这个年都还没有过完,他就又完成了一次境界层面的突破 杨三童在小海螺的那边皱了皱眉头,唤道:阿彰? 孟彰回神,说:没事,我就是忽然想起了前事。 我上一次晋入筑基境的时候就说过要放慢修行突破到速度的。 杨三童连忙问:你上次就这样想过了?那你这次又很快完成了破境,会不会对你的根基造成什么影响?阿彰你现在应该 没事的吧? 会没事的吧。 阿彰他可是安阳孟氏的郎君,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但凡孟彰需要的东西,安阳孟氏必定都会给他送到的才是。何况在安阳孟氏之后,太学似乎也很看重他,对了,还有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 这些人一定不会看着阿彰出事才对。至不济,至不济也还有他们啊 阿彰。杨三童忽然郑重地唤了孟彰一声,说,你需要什么样的修炼资粮,你且尽管开口,我们会帮你找来的。我们 孟彰不由得好笑,他制止了杨三童的话,安抚他道:我现在的状态很不错,没有任何根基动摇的趋势,你们放心就是了。 杨三童不是很相信,问:真的? 孟彰认真地回答他:真的。 杨三童这才将信将疑地把这件事暂且搁下。 第427章 那簿册里的消息你都看过了吗?杨三童问,他又说,现在这阳世、阴世都乱得很,我们收集到的消息也就比较杂乱,不够细致,你如果有什么是想要仔细了解的,尽可以跟我说。 我们递送过去的消息也就能更精准些。 杨三童说着,快速抬起视线往正望向他这边的擎灯鬼母白氏等人,又道:又或者你再等一等,我们的人手很快就会增加了。 孟彰听得失笑,声音不免就有些轻快:听上去,你们那边发展得很快啊,都能大幅度增加人手了。 杨三童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骄傲道:是啊,阿母和大姐、二哥他们很有能耐的,现在虽然还没有落到实处,但大体的合作意向都已经敲定下来了。 他说:除了我们擎灯鬼母这一支以外,西山鬼母、玉蛛鬼母这两支也能配合我们。 只要阿彰你开口,我们都可以给你回馈。 孟彰对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的势力进展也很有几分惊讶。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连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都被你们拉过来了? 杨三童这时候反而就收敛了。 事情说起来还多亏了阿彰你。 我?孟彰问。 他也没有做什么啊。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的凶名他也知听说过的,可没有亲眼见识过,更没有跟她们打过交道 第1262章 杨三童说:现在的时局很乱,但凡是有点资格、有点野心的都在往这锅浑水里放些东西,好能让他们在日后捞取到些什么。可这就是最混乱、最错杂的时候了吗? 孟彰没有回答,杨三童显然也没想要从孟彰这里得到回答:不,当然不是。 所有人都知道,更糟糕、更混乱的时期,还在后头。 我们不想被裹夹着落入这片漩涡里,这样的命运我们已经忍受过一次了。那一次,让我们丢掉了性命。而这次,我们起码想要为自己争取到一点主动。 杨三童说:我们是这样想,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也是。 被裹夹着? 这天下芸芸众生,除了真正站在云端的人,其他谁又不是被裹夹着的呢?就算是那些真正站在云端上的人,不也同样需要妥协? 本也都是一样的 孟彰暗自叹了一声,说:但西山鬼母和也好,玉蛛鬼母也罢,她们应该都有很多选择才对,而且一定有不少是她们长时间考察和观望过的,她们为什么舍了那些人来选我。 我不是很明白。 近来安阳郡中的时候动静很大啊,杨三童说,阿彰你莫不是看那晋朝龙庭迟迟没有出手钳制你们孟氏,就以为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吧? 孟彰沉默一瞬,说:但那是孟氏做的事情,和我没有多大的关系。 你看,他更是说,这春节期间,除了年初一我还去外头散心,我不是一直都留在孟氏族中的吗? 这下却是轮到杨三童无语了。 阿彰,你这话拿出去跟别人说,且看有几个能信你的? 孟彰没有回答他。 杨三童又道:这么多年来,我们看了很多人,听了很多话,见过很多事,但他们说的、做的,无非总是那么些事。安阳孟氏 孟彰听得眉梢轻动。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不像是杨三童会说的。 杨三童不知道孟彰那边的想法,还在继续说话。 本来也是其中之一。 但这一年,尤其是这几天,安阳孟氏却变得不一样了,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顿了顿,杨三童道:这些都是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的原话。 杨三童将放远的目光收回,继续对小海螺那边沉默的孟彰说: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跟我们阿母不大一样,她们虽然也护着跟着她们的鬼婴胎灵,但她们还有别的希冀。 哪怕她们死了,落在这阴世天地里,甚至脱离了她们出身的氏族,她们的那点希冀似乎也没有消失,还更多了点孤注一掷的疯狂 杨三童说:这话却是我阿母的原话。 孟彰目光动了动,心下更是明白。 白娘子还说了什么?孟彰问。 阿母说杨三童笑了一下,那是她们自己的想头,和阿彰你没多大干系。这些人你是要用,还是要拒绝,且都随你的心意,其他的,不必多理会。 原是这样。孟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劳烦杨三哥替我多谢白娘子。 杨三童往外看了一眼,应下。不过他同时也问:那方才我的问题,阿彰你的意思呢? 大体上我没有哪方面是特别想要知道的,不过有一点 孟彰说:我希望诸位接下来能替我多留心安阳郡这边各家的动静。 安阳郡目前来说算是孟彰的唯一一块试验田。孟彰的所思、所想、所学,将在这里与这方天地千百年根深蒂固的规则发生最小心也最直接的碰撞。 所有好的、坏的;不足的、多余的,有效的、无用的,都能得到呈现。 安阳郡这边吗?杨三童问道。 对,安阳郡这边。孟彰略停一停,问小海螺另一边边的杨三童,在这边,会打扰到你们的安排吗? 那倒不会,杨三童说,我们这边人本来就不少,再加上正向我们这边靠拢过来的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人,人员数量更是庞大,我们正发愁着要怎么用人呢。 你们还在愁这个啊?孟彰有些好笑,便问,你们的学业呢?可有进步了? 杨三童当下就没话,片刻之后,他居然开始尝试着转移话题。 可惜,几次尝试都失败了。 进步是有的,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很珍惜这个机会,学得极为认真。从你赠书到现在过去有半年,进度快的兄弟姐妹们,《三字经》《千字文》这一类的简单启蒙书籍都已经学完了,都在向着《诗三百》、《九章算术》、《阴世律令》这些书典进发了。 阿彰,以前我们是在为能用的兄弟姐妹不多而发愁,现在我们愁的却是要怎么在这么多得用的兄弟姐妹面前,挑出最能做事、也最容易能说服安抚其他落选兄弟姐妹的几个人来任事。 短短半年时间内,我们这是从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着是不怎么适应。杨三童眸光动了动,盯着他手上的小海螺,问,阿彰,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1263章 孟彰问:杨三哥需要解决的到底是哪一个问题?又或者两个都是? 能两个问题都解决了?杨三童问。 孟彰便明白杨三童的态度了。 当然。孟彰小小地笑了一下。说,想要选出得用的人,可以用考问之法。 考问?杨三童来了兴致。他目光明亮,似乎也已经想到了什么,好像挺好玩的样子。 孟彰笑:是挺好玩的,你们自己试着看过就知道了。 杨三童重重一掌拍得响亮:好,那就这样决定。 杨三童这样说着,小脑袋瓜子里已经闪过一幕幕其他鬼婴胎灵愁眉苦脸、恼羞成怒的样子了。 他也完全不担心会有人不同意。 拜托,这可是孟彰提的主意诶。何况,它本来就很好玩,正可以让他们一大群兄弟姐妹乐呵乐呵。 孟彰不太想在一众鬼婴胎灵中看见更明确、更清晰的阶层。即便这些鬼婴胎灵真要算上阳寿、阴寿,年纪都比这一世的孟彰大,可孟彰仍然能在这些鬼婴胎灵身上看见浓重的孩子气。 他们一直没长大,都还是小孩儿,便也不必让那些污浊气坏了他们的情分。 杨三哥,我说的这考问可不是官衙里上官考问下属的那一类。 杨三童也是灵醒之人,他只一听孟彰这话,当下就明白了孟彰的担忧。 他就笑了:当然不是那一种,应该是学府里先生考问学生的这一种,是吧? 孟彰也笑,说:不对不对,是师兄师姐考问师弟师妹的那种。 杨三童说:行,我会跟其他人说的。那考问之后剩下来的人呢?他们又要怎么安排? 剩下来的人啊孟彰说,杨三哥觉得,令那些考问成绩相当不错的鬼婴胎灵作为授讲的师兄师姐给学业相对更差劲一点的人讲课,如何? 作为授讲的师兄师姐,给学业相对差劲一点的人讲课?杨三童慢慢复述着,眼睛里的神采越发明亮,我觉得很不错。 这回多谢了阿彰,你可真是帮了大忙。杨三童说。 能帮上忙就好。孟彰也提醒道,不过在将这一切都落到实处之前,杨三哥你还是多跟跟白长姐、程二哥他们商量几次吧,免得出了什么问题。 杨三童欣然点头:应该的。 竟然说起到鬼婴胎灵的学业,孟彰便也顺势提起了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 他问杨三童: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一众鬼婴胎灵情况是怎么样的? 杨三童就简单跟孟彰说了一遍。 那两边的鬼婴胎灵情况跟我们以前有点相类。西山鬼母和玉珠鬼母虽然不比我们阿母疼爱我等,对座下鬼婴胎灵更多了几分利用,但那些鬼婴胎灵的日子也不差。 他们来去颇为自由,就是无人管教,比我们更多了几分任性、凶悍和无知。 无知 孟彰无声笑了笑。 杨三童特别提起这一点,定然已经猜到孟彰问起他们的用意了。 孟彰便也索性敞开问:你觉得他们的向学态度如何? 杨三童沉默了一下,说:有我们兄弟姐妹七分的模样。 七分孟彰说,也不错了。 杨三童面上眼底笑意越发明显。孟彰这句话与其说是夸赞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鬼婴胎灵,倒不如说是夸赞他们擎灯鬼母一系的兄弟姐妹。 孟彰的声音从小海螺那边传过来,拉回杨三童发散的那部分心神。 既然他们有心向学,那便也成全他们吧。孟彰说,杨三哥,我这边送过去一批启蒙书籍,你给他们送过去,让他们好好学。 孟彰说要送过去的启蒙书籍不是别的,正是早前他送给擎灯鬼母白氏座下一众鬼婴胎灵学习的那一版启蒙书籍。 杨三童当即应下。 孟彰叮嘱他说:这些启蒙书籍说是送的,但也不是谁都可以拿去。必是要有那向学之心的。无心上学、还是一意任性妄为的话,这些书籍便暂且与他们无缘了。 实不好因为他们而耽误了其他想学的鬼婴胎灵。 杨三童连忙郑重应下。 孟彰又说:如果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这两处的鬼婴胎灵有那聪明机灵的,懂得向诸位兄弟姐妹的请教,还请诸位兄弟姐妹能耐心些,与他们解答一二。 当然没问题。杨三童一并答应了下来,我们本来也在学习,如此正好算温故知新了。 孟彰跟杨三童道谢。 杨三童犹豫少顷,终究没有多作询问。 孟彰许诺的这批启蒙书籍很快便送到了正在阴世天地里的杨三童面前。 从那小阴域里将那批启蒙书籍搬出来的时候,杨三童也抽取了几本快速翻看过。 白长姐跟着鬼母白氏也走了过来,绕着这堆启蒙书籍转了半个圆站到杨三童身侧。 这是阿彰给西山、玉蛛两个那边的?鬼母白氏问。 第1264章 对。杨三童点头,又迎着白长姐、程二郎等人的目光将孟彰的请托给说道了一遍。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能感受到杨三童的视线一直在鬼母白氏身边徘徊。 鬼母白氏似乎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面上甚为平静。 西山和玉蛛虽然是跟我一起走的鬼母之路,但我们的性情差别很大,以至于你们这些跟着我的鬼婴胎灵与她们座下的鬼婴胎灵又很不一样。 就算是同等情况下,我也不觉得你们会输给他们,何况是我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路,而他们才开始奋发追逐的情况? 白长姐、程二郎这些年长成熟的鬼婴胎灵倒也还能绷得住,其他更年幼的鬼婴胎灵却做不到,一个个头颅高高扬起,端的骄傲。 鬼母白氏心下失笑摇头,面上却不显。她目光与白长姐、程二郎等人对视一眼,清咳一声,说道:除了这是阿彰表示接纳西山和玉蛛两个鬼母之外,你们还看出些什么来了? 白长姐先道:我觉得这里面有阿彰给我们的警醒。 程二郎也点头,接过白长姐的话说:他提议我们通过考问来筛选人才,显然更多说明阿彰是唯才是举的主君。而我们 比起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我们与阿彰确实更多了几分情谊。但是如果我们一众兄弟姐妹的才干和学识都比不上那边的话,那么现在我们做着的事情,也很有可能会被移交到他们那边去。 我们跟阿彰并不是家主与家臣之间的关系,白长姐又说,所以我们这边如果真的不能很好地完成阿彰交给我们的事情,那事情移交旁人,我们怕也是不能多说些什么。 程二郎又说:阿彰建议我们彼此之间相互学习,又引导我们接纳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鬼婴胎灵,显然在日后他的某些计划或设想中,需要大量的、有学识的、有才干的人手来辅助他。 第428章 程二郎眉眼一动,半是赞叹也似地道:只我们这一众兄弟姐妹不够。甚至再多了西山鬼母和玉蛛鬼母那边的鬼婴胎灵,恐怕也未必够。 杨三童不说话,像他最开始时候那样沉默着。 阿彰他张四女若有所思,他要这么多的有学识、有才干、有本事的人,是准备要干什么? 掀了这片天吗? 所有鬼婴胎灵也都不说话了,只是在心底各有他们自己的心思。 许久以后,鬼母白氏说:我们不必去探究阿彰的心思。 啊?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齐齐震惊也似地抬眼看了过去。 鬼母白氏脸色柔和,她说:似阿彰那样的人,他不论要做什么,不论最后能不能成事,总是会闹出一番大动静来的。到时候,我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很多事情,就算一时混沌未名,后来也会逐渐变得澄清的,总不可能一直藏在迷雾里。 顿了顿,鬼母白氏又说:我们都去过阿彰的梦境,他不是个心存歹毒的人。他培养你们,或许本心其实很简单呢?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沉默着对视一眼,都感受到某种冥冥渺渺、却似乎快要鼓噪成一片的激昂和兴奋正在快速平息。 鬼母白氏看着他们面上的表情,忽然笑了一声,说:我说你们怎么这幅样子呢?原来是想要跟着阿彰一块儿闹事啊 她伸出手去,在身侧的白长姐眉心处轻轻推了一下。 白长姐不太好意思地低了低头:我们这不是想不明白阿彰的用意么?要是阿彰真的准备做些什么,那我们索性就什么都别想了,跟在阿彰身后冲就是。 她咕哝着说:省得我们现在还得费心思去想到底要跟在他们那些人中的谁后头做事。 鬼母白氏沉默了一下:原来,你是觉得那司马慎不好 不是不好,白长姐摇摇头,纠正也似地道,是不够好。 相比起其他人来说,司马慎确实已经很不错了。可要是将他跟阿彰比起来 程二郎也点头:差太远。 鬼母白氏没有否定他们的说法,只道:谁要让你们将他跟阿彰放在一处比较?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尽皆撇了撇嘴。 行了,鬼母白氏说,反正就现在来说,司马慎不论是品格还是手段,乃至是他事成的可能,都比其他人强了太多。你们就不要这么挑了。 鬼母白氏提醒这些鬼婴胎灵。 你们日后都是要跟那司马慎打交道的。似他们这样的位高者,向来多疑傲慢,你们要是一直抱持着这样的对比心态,他是一定会发现的。到时候 鬼母白氏摇摇头,说:恐怕我们做得再怎么多,那司马慎都不会真的给我们记功,也完全不可能会让我们成为他的心腹。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这些眼下簇拥在鬼母白氏左右的鬼婴胎灵也都是心思灵醒的人物。 鬼母白氏这么一提点,他们也就知道哪里不妥当了。 第1265章 白长姐、程二郎等人还都齐齐偏了目光去看杨三童,盯着他沉默。 杨三童叹了一声,自己抢先开口: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相比起其他的兄弟姐妹来说,负责跟孟彰联络,同时也在晋廷东宫麾下任事的杨三童,才是最容易在这方面上出问题的。 鬼母白氏当然是相信杨三童的,所以她很快提起另一件事。 既然阿彰都提起了,那西山娘子和玉蛛娘子那边的启蒙事宜,也需要有人负责。你们哪个来? 我来吧 不,这件事我来比较合适 你们说的什么话?明明是我来做比较合适吧! 我 此刻忽然像是被人群抛弃了一样的杨三童沉默地看着这些激动起来的兄弟姐妹,无奈地跟鬼母白氏对视了一眼。 我不想跟那些小屁孩儿玩,我要做正事。这事情得交由我来联络总领。张四女的声音从杨三童身边高高扬起。 陈五女用声音追赶上张四女:你不想跟那些小屁孩儿玩,我难道就想了?我比你更熟悉她们那边的人,我来更合适! 张四女怎么可能答应她? 她几乎是立刻反驳道:就因为你对她们熟悉,所以才更适合直接跟那些小屁孩混在一处,好指点他们怎么做。 原本还想要争取的其他人看了看张四女和陈五女两人,面面相觑一阵,默默往后退了小半步。 算了,争不过的,且让她们两个自己斗去吧 鬼母白氏也懒得管她们那边厢,她目光在杨三童面上梭巡过,问:三童,你还有话说? 即便鬼母白氏问起,杨三童还是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阿彰的修为又突破了。 白长姐立时皱起眉头:这么紧要的事情,你怎么不早说?! 旁边张四女和陈五女两人的争吵也几乎是立刻就停了下来。 杨三童理直气壮地迎上白长姐的目光:相比起阿彰让我们做的事情来,这件事不那么重要。 白长姐眉毛几乎都要竖起了:接连快速突破境界有损根基,你说不重要?! 本来就是不重要!杨三童说,阿彰现在在孟氏祠堂,他身边不缺高境界的大修士,更不缺关心他的人!这样接连快速突破不合适,可能会折损阿彰根基、后续要怎么稳定境界、重新夯实基础乃至是修补根基,都会有人提点他。 白长姐本来极其高昂的气势被杨三童给压了一头。 阿彰他自己心里也有数。程二郎在旁边默默道。 白长姐横了程二郎一眼,再次对上杨三童。 会有人提点他,会有人帮助他,那是别人的事,但我们却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白长姐的气势沉降,杨三童的气势也跟着回落下来。 我当然有提醒他。杨三童认真地说,但我们最多也只能提醒了。 白长姐、程二郎都不说话了,其他的鬼婴胎灵就都跟着沉默。 还是杨三童率先整理了情绪。 阿母、长姐、二哥,各位阿弟、阿妹,阿彰的事情我们其实不适合指点太多。杨三童说,阿彰他有自己的主意。 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鬼婴胎灵怔怔然地看着杨三童,不知是不是已经领会了杨三童的意思。 杨三童看着这样的他们,索性说得更明白一些:阿彰他不是我们。 近之不恭。杨三童又说。 近之不恭这句话,倘若是放在更早更早之前,白长姐、程二郎这一众鬼婴胎灵们是连听都没听过,但眼下,这句只在书上出现过让他们背诵的话语却一遍又一遍地在他们眼前回放。 三童,你想要说的是什么?鬼母白氏平和地问。 杨三童转了目光来迎上白娘子的视线:阿母,我觉得我们需要端正我们对阿彰的态度了。 张四女、陈五女等一众鬼婴胎灵几乎都要躁动了。 三兄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们对阿彰的态度有什么问题吗?! 鬼母白氏并不生气,只问道:怎么这样说? 我们不能理所当然地要求阿彰做些什么。杨三童沉声说,阿彰默认我们接纳他,引他为兄弟,但他不是只有我们。我们不能真像对待更年幼的阿弟那样待他。 哪怕其他人没有看她,白长姐也知道,杨三童说的就是她。 杨三童在指责她理所当然地想要管教阿彰 白长姐抿紧了唇。 我知道了,三童你说得确实很对。沉默许久的鬼母白氏幽幽叹了一声,问杨三童,还有吗? 杨三童犹疑一阵,最后摇了摇头:没有了。 三童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对阿彰的态度 确实很有些不妥。 鬼母白氏竟有些庆幸:幸好我们和阿彰来往的时候不多。 但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鬼母白氏目光在白长姐等一众鬼婴胎灵中转过一圈,最后回到杨三童面上,事实上,三童你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拿捏其中的分寸,是也不是? 第1266章 杨三童没有反驳。 莫说是三童你,鬼母白氏叹道,即便是我,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待他的好 但我们总是要拿定态度的。杨三童闷闷说,阿彰很是敏锐。 我先前的态度可能也有些问题,但因为我们之间联络较少,我自己没有意识到,而阿彰那边对我们又,不知怎么的似乎格外地多一点包容 可是现在我意识到了。 我已经意识到了,如果此后我再和阿彰联络,却没有任何调整态度的意思的话 杨三童心里其实很是惶恐。 我不知道阿彰对我们更多一点的那些包容什么时候会被消磨殆尽,但是他说,声音渐低,近乎呢喃,我不想让他失望。 一份从来没有奢望过的恩赐真正落在手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杨三童这会儿是真的明白了。 事实上,不独独是他,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等一众鬼婴胎灵也都很明白。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抿着唇低着眼站着。 鬼母白氏漫步上前,抬起手搭在杨三童的脑袋上。 杨三童茫茫然地抬起视线看她。 鬼母白氏冲他笑,问:你和阿彰道别的时候,阿彰态度怎么样? 他生气了吗?见杨三童还是没能反应过来,鬼母白氏便问。 杨三童连忙摇头:没有。 鬼母白氏面上笑意越发柔和:你看,阿彰没有生气。 杨三童愣怔了。 鬼母白氏看了看她的这些孩子,一点点将自己多年来跌跌撞撞学到的东西掰碎了交给他们。 阿彰既然没生气,那就代表着你的心意他都有领会。 领会?杨三童喃喃道。 鬼母白氏笑着点头:人和人的来往和相处,重要的是心意,也是行动。 鬼母白氏放在杨三童脑袋上的手一转,搭放在杨三童的肩膀上。鬼母白氏人也同时站到了杨三童的身侧。 她半环着他,带着他一起面向她的其他孩子们。 你们待他如自家阿弟,虽然彼此相处不多,但日常也总惦念着他,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只是你们和他之间有许多不同,彼此间的相处需要磨合。 说到这里,鬼母白氏忽然停了下来,对白长姐等一众鬼婴胎灵笑道:你们最开始跟着我的时候,不也是跟我、跟我们磕磕碰碰地磨合了一段时间的吗? 呃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都是多久远的事情了?现在忽然翻出来 鬼母白氏面上眼底的笑意越深,她最后道:慢慢来,不着急的,着急也没用。 前面的那半句话倒还好说,可后面那半句却是弄得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人尽都没反应过来。 难道不是吗?白娘子慢悠悠反问他们,这才一年不到,阿彰他已经晋入养神境界了,你们猜猜,往后他能走得多快? 别以为他修为晋升的速度太快就会磨损他的根基,不可能的。你们的某一个阶段修行可能会在日后遭遇麻烦,我都会将你们拦下,叫你们先将路铺稳当了再走。阿彰要是果真会有这样的问题,且连后续补全的法子都没有,孟氏里的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放任他? 白长姐瘪了瘪嘴:那阿母的意思是? 白娘子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其实不需要烦恼怎么跟阿彰磨合的事情。 因为你们往后大概很少有机会再跟阿彰碰面的,就算有,等你们再站到阿彰面前的时候,你们大概自己就会冷静了。 白长姐、程二郎和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不太赞同,正准备说些什么。 哦,是我说错了。白娘子说,三童往后还要跟阿彰联络的。三童你确实需要注意些。 杨三童微抬起头,对上白娘子俯视过来的目光。 白娘子将身体半弯下来与杨三童平视。 三三童你先前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了不是吗?白娘子这样说,又笑,所以我一点都不担心。 杨三童一颗心还有些晃荡,但这会儿看着白娘子的眼,耳边又响起孟彰与他说话时候的声音,他似乎一下子就安定了。 我,我会尽力。他这样说。 白娘子笑:嗯。 杨三童的困扰孟彰不得而知,他还是待在孟氏祠堂里,继续梳理着种种信息。 包括他自己的修行,也包括从各处收拢过来的信息。 是的,各处地方收拢过来的信息。 除了杨三童那边给他递送过来的,还有黑白两位无常送过来的以及小说家那边汇总的信息。 但和杨三童和黑白两位无常那里明显经过筛选的信息不同,小说家这边的更像是各个地方的汇总。 没有太明显的指向,于是相对更为笼统,也更为庞杂。 不过孟彰也不介意就是了。 事实上,孟彰是将这三份信息对照着、掺和着来看的。 第1267章 哪怕是同一件事情,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和考虑,也总会有所收获,更何况是这些从不同方向收集过来的信息? 于是,随着这诸多信息中的细节、知识和道理被孟彰消化吸纳,星河发带里的许多梦境世界都更精致了几分。 对于孟彰来说,这也是一种修行。 看着这些细致不少的梦境世界,孟彰自己也时常有几分好笑。 这该算是修行、吃瓜两不误吗? 乐呵是这样乐呵的,但孟彰也始终牢牢把持住修行和吃瓜之间的分寸点。 修行须得静心定念,尤其他这般修行梦道的阴灵,更是需要稳住心绪,不能让自己的心念、情绪过于飘忽;而吃瓜,或者说有趣的、能轻易调动起情绪的故事,却又必定会牵扯孟彰的心神。 静与动之间的差异在这相互的映衬下更是格外的明显。 孟彰时常也停下梳理,让心神拔高,去捕捉那动与静之间的玄妙。 当人沉浸于修行之中,时间也就过得特别快,何况那一日比一日消减变换的天地气机也总在提醒着孟彰。 明日就是十五了。 这日用过晚膳,端着茶盏在上首静默许久的谢娘子忽然说道。 同样端着茶盏的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目光落向坐在最末席的孟彰身上。 孟珏和谢娘子也都看了过去。 明日 孟彰静等着,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谢娘子的后半句话。 他有心想要去看一看谢娘子的眼,但他又有点不敢。 他怕看到谢娘子的泪,也怕看到自己的泪。 明日,阿彰,谢娘子的话终于是飘了过来,明日城里有灯会,阿娘带你去看灯,怎么样? 孟彰抬头迎上谢娘子的方向,却还是不敢看她的眼。 好。 孟珏道:那就一起去吧,人多,热闹些。 谢娘子点着头。 这一夜,孟彰也在月下湖阴域里,但他难得的没有修行,就只坐在白莲莲台上,抬头仰望着天穹中的那一轮苍蓝阴月。 十四的月,不是十五、十六的月。它缺了一点,于是并不圆满。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月的轮廓也在一点点补完。 孟彰眼力那样的好,好到足以将天上月相的变化全部收入眼底。 银白游鱼在他身边徘徊,但比之寻常时候,鱼群显然又少了几分欢快。 它们似乎读懂了这月下湖中的氛围,静静地在湖水里陪着孟彰看月。 不一样的月轮下,孟府正房里,谢娘子也还没有就寝。 她把一件件衣饰取出,摆放在眼前一一看过。 孟珏则站在长案前,正有序而和谐地把一件件香料往钵盂里放。 每放得一件,孟珏都要拿起旁边的辗子将里面的香料充分研磨。 偶尔,他还会从旁边摆放着的一排玉瓶中取出一个来,将里面装着的液体也似地东西往钵盂里倾注。 到得夜深,孟珏才终于把辗子给搁到了一边放下。 他拨了拨钵盂里盛着的香泥,用手指捻了一点放到眼前细看。 片刻后,他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调好了?谢娘子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孟珏也不惊讶,看过去的眼睛里带上笑意:调好了,可以合形了。 谢娘子凑过去,早早已经洗去了胭脂的手指葱白细长:我也来。 孟珏也不阻拦她,反而顺势将手中的钵盂往外推了推,让它出现在他和谢娘子中间。 谢娘子的手指伸入钵盂里,从里头挖出一小片香泥。 她把香泥放在掌心里,开始缓慢而细致地揉搓,同时又有复杂、古老的祭歌自她口中响起。 原本就已经被调和过的各色元气经由古老的契约调整,变得越发的温顺、清圣。 孟珏悄然看了她那边一眼,也伸手去在那钵盂里挖出一块香泥放入掌心。 和似乎要将岁月揉搓进这一块香泥的谢娘子不同,孟珏的动作更为干净利落,不过是一息工夫,那香泥已经不知道在孟珏的掌心处滚过几回了。 香泥的每一次滚动,似乎都会从谢娘子那低低唱诵的祭词中汲取到一些什么掺入香泥内中。 是以特别奇异,孟珏掌心里那香泥形状的变化,压根就没有比谢娘子那边的快多少。 一直到谢娘子那边的线香成形,孟珏这边的线香也才跟上谢娘子那边的脚步。 咔哒。 咔哒。 两声轻响同时响起,却是两根线香同时被放落到了盒子里。 一左一右两边摆放着的线香材质、形状初初看去并无差别,可倘若有人仔细去看、认真去品,那他约莫能捕捉到一些特别的灵韵。 但唯有真正燃起这两根线香、品用这两根线香的那个人,才能完全领会到这些线香的灵妙。 从天地十方八界采摘而来的香料将为他支撑起空间的框架,而那从古流传至今的祭词又将为他引来时间的流动。 空间与时间的交汇碰撞,又将会带着他看遍整个天地。 这才是最最顶级的线香。 饶是孟珏和谢娘子这样的人,从夜中到天明的四个时辰里,也不过才堪堪各自制成了十二支而已。 第1268章 十二支 谢娘子检查过盒子里的线香,也很是松了口气。 这个数量,正正好合符天时。倒是郎君你,谢娘子往钵盂里看了一眼,这香料差一些就不够了。 孟珏也不辩解,很自然地应承下来:是我不对,明年会多注意的。 第429章 明年?谢娘子探头往木匣子里看了看,若有所思,这些线香,可未必能够撑得到明年。 孟珏手上动作顿了顿,也有些不确定。 可能还真是。他问边上的谢娘子,不然,回头我再准备多一些?或者,我这就去再拿点来? 急什么?谢娘子坐了回去,这里的线香支撑不了一整年,半年总是可以的。真要不够了,七月半时也还可以给阿彰拿去。倒是现在 她往外看了一眼。 外间的天色已然黑沉,但确实已经到寅时了。也就是这时节了,换到夏日,怕是天边都亮出天光来。 我们该开始准备了。今天的事情也不少。 孟珏点头,但身体还是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谢娘子一面转眼看他,一面将木匣子合上。 还想说什么?她问。 孟珏定睛看她:前日里阿彰院子那边传出的涟漪,你感受到了,不担心吗? 谢娘子轻推一下手中木匣子,自己更放松地坐着。 担心?我为什么要担心?她说,打从阿彰三宝归元自梦中返炼烙印的时候,我们就该知道这一日的到来了。 孟珏低叹一声,伸手越过几案去拉住谢娘子的手。 何况阿彰返炼烙印所凝练出来的化身,你也见过了,没什么问题。再说,那化身手里提着的三宝葫芦,在重炼以后似乎也随着阿彰的修行多添了些特性。 那不是也很适合阿彰的修行吗?孟珏问道。 我不担心阿彰会被那些破碎的烙印混淆自我。谢娘子没有躲,从来没有。 孟珏没有说话,只凝望着她。 谢娘子的手抖了抖,似乎是有些撑不住了。 她低垂下眉眼,终于说:我只是有些担心那些被遗留在岁月里的因果,会被这些返炼的烙印所牵引,也找上阿彰。 是的,相比起孟彰修行上的种种问题,谢娘子更担心这个。 修行中遇到问题,不算什么大事,本来修行的过程就是壮大自我的过程,就是将不足补完、让不完美变得完美。它一直在进行,且还会进行下去。但如果被那些久远的因果缠上 现在的阿彰还太弱了,他经受不住那些因果的反噬的。谢娘子急急地说。 孟珏手上用力,牢牢将谢娘子有些颤抖的手握住,仿佛要这样将自己的力量给传度过去。 谢娘子定了定神:阿彰陨落得太久,祂昔日的道果隐没在岁月里,倒是不曾被旁人攫取,但祂破碎的业位在漫长岁月中自行衍化,渐渐趋于完整。而这些业位碎片里,又有一部分另行被有缘人占据了。 如今阿彰返炼昔日烙印,业位碎片自生感应 谢娘子说:还没有被旁人窃取的业位碎片倒是没有什么,但那些已经被别人占据炼化的业位碎片却是风险。 尤其那些被占据炼化的业位碎片中,还有些牵扯到别人的道果。 牵扯到别人的道果意味着什么呢? 道争。 不死不休的道争。 这是阿彰必定需要走过的一段路。孟珏说。 谢娘子猛地抬眼看他。 孟珏脸色无比平静,石头也似地冷硬:你又怎么知道,那些人不会是阿彰的养分呢? 谢娘子没有了言语。 孟珏却是继续道:况且,即便那些人真找过来了,在外有你我二人本尊,在内则有你我二人这样的分念;在过去有阿彰自己,在未来 真要有哪个找到未来去的,还不定是谁寻谁消账呢。 谢娘子还是没有言语,但她那双微颤着的手已经停止了。 孟珏又说:至于那些人的部属呵,就只有他们拥有自己的部属了吗?我、你手底下的那些人且不说了,阿彰的那些部属也不是就都死光了!他们都还在的呢。 我们也好,阿彰也好,连带着阿昭、阿显和阿蕴,不都是早早就做好准备了的吗? 谢娘子的手开始用力。 孟珏放松手上的力道,谢娘子无比顺利地将手抽了回去。 她双手交叠,优雅而自然地摆放在膝上。 我只是有一些担心。 她抬眼,似只是遥望着前方,又似乎已然望入了岁月的洪流里,看到了时间长河下游的某些事、某些人。 我当然知道,在这一片寰宇、这一条时间线里,有我们和阿蕴的本尊镇守,只要阿昭、阿显和阿彰他们几个自己能走通,不会有谁能够以大欺小。 我知道。 这方寰宇可是他们本尊的主场,旁人想要伸手,甚至是想要做些什么,可没有那么容易。更别说是想要越过他们本尊的意思,直接对被庇护在他们三个本尊羽翼下的另外三人动手。 第1269章 但我一直有些担心谢娘子眉眼垂落,避开了孟珏的视线,我们将他们三人放在一条时间线上,会不会太过贪心了? 贪心?孟珏这才完全了解谢娘子心底一直缠绕不去的那丝犹疑忧虑。 当然不。 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回了目光,此刻正凝望着他。 当然不? 孟珏笑着说:这方寰宇能支撑得了他们证道。只要他们能够走通自己的修行,即便是三个,也完全足够的。 即便真的承受不住,还差了些什么 有本尊在,差什么不能被补足的?孟珏顿了顿,又说,再说,待到他们证得大罗果位,这方寰宇、这条时间线,是都要回归诸天的。 娘子你要真的担心,也该是担心那个时候的这些小儿才是。 谢娘子怔了怔,最后她竟是自己笑了。 你说得对,我现在就开始担心是太早了些。 孟珏定睛看了她半饷,确定她心底那一缕陡然升腾的杂念被斩灭以后,他也笑着站起身,背对着烛火对谢娘子伸手。 走吧。他说,我们该准备了。今日里可是元宵灯会呢,得让阿彰玩得高兴才是。 谢娘子伸出手去,借着孟珏的力道从座中站起。 今日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非要跑过来坏人兴致吧? 不会。孟珏无声笑了笑,说。 今日是上元,有元宵灯会,郡城里人多热闹,也是灵机、福运勃发的时候,阿彰自来悟性卓越,今日这时节、这场合,不会再推动阿彰的灵觉,让他修行再作突破吧?谢娘子又问。 唔,这个就孟珏肉眼可见地迟疑了一下。 谢娘子的视线当即看了过来。 孟珏便道:应该是不会的。 应该?谢娘子眼神动了动。 孟珏果断道:不会。 谢娘子这才笑了起来:这是郎君说的,回头可莫要出问题了。 孟珏也跟着笑:嗯,我说的。 谢娘子摇摇头,放开孟珏的手,自己带了人转入内室更换衣裳去。 待他们两人在外间坐好,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也都陆续到了。 阿父,阿母。 孟昭领着孟彰三人跟孟珏和谢娘子问安。 孟珏手一抬:坐吧。 今夜灯会,你们有什么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莫要到时候,又差了些什么。孟珏这样叮嘱着,眼睛却看着孟彰,有什么缺的、想要的,都可以说出来。 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看向了孟彰。 孟彰想了想,忽然看过他的兄姐,问孟珏和谢娘子:阿父、阿母,今夜灯会用的花灯,我们可以自己做吗? 当然。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孟珏的视线和谢娘子的碰了碰,问:不若,我们也来帮忙? 孟珏笑开: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另一边厢坐着的孟昭、孟显和孟蕴怎么可能愿意被落下? 一起!一起!孟显连声说,又往旁边寻求孟昭的支持,大兄,你说是不是? 孟昭和孟蕴也都点头:嗯。 孟珏就笑道:那便一起。 不消孟珏吩咐,自有守在旁边的随从悄然退下。 待到孟珏等人用完早膳,制作花灯所用的一应物什就已经规规整整的摆在院子里了。 孟彰站在石阶上打眼一瞧,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下意识望向了旁边的孟显。 孟显当下便笑,低声问他:你想做个什么样子的花灯?心里可有主意了? 有了。孟彰也问孟显,二兄你呢?可想好了? 嗯我还没想好。孟显不太确定,便又问孟彰,你想做个什么样的? 孟珏、谢娘子、孟昭和孟蕴都分了心神在听。 我想做个舟灯。孟彰几乎没怎么考虑,直接就说。 舟灯孟显笑,似乎也明白了,你倒是会取巧。 孟珏、谢娘子四人俱都若有所想,少顷,孟珏笑着和谢娘子对视一眼,说:有主意了的就先开始吧,不必等其他人。或者说,你们谁个是需要帮忙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了一眼,齐齐转了目光去看孟彰。 孟彰摇头笑:就似二兄方才说的那样,舟灯做来很是取巧。我已在这样式上占了便宜,又岂能再要阿父来帮忙?不必,不必。 孟昭和孟显的目光转了个方向,落在孟蕴的身上。 孟蕴也连连摇头:若说是样式取巧,我这边该也差不多。 我准备做个瓮灯。孟蕴说。 余下的孟昭和孟显,孟珏只看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谢娘子便笑了:如此,便有劳郎君了。 孟珏也笑,当下就将孟昭、孟显四人撇开,携着谢娘子走向那堆已经预先处理过的竹篾前。 第1270章 既然他们都简单着来,那我们也不必弄得太复杂 所以,娘子的意思是? 我打算简单地做个莲花灯,郎君觉得如何? 莲花灯啊。只是莲花灯的话,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不过是做个花灯凑趣而已,郎君莫不是非要压阿昭他们一头吧? 孟珏不说话了,只传来了悉悉索索的物件挪动的声音。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无声对视一眼,都觉得甚为无奈。 阿父这是真上心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是顺水推舟让阿父将心头那点闷气出了,还是? 孟昭显然不为这个担心。 他给了孟显、孟蕴和孟彰一个眼神,目光中意思极为明显:你们且把心放回去,纵然阿父有这样的心思,阿母也不会答应的。 果不其然,谢娘子压根就没有一点的犹豫。 就只莲花灯吧。谢娘子说,郎君,快来帮忙。 孟珏往孟昭他们那边厢看了一眼,到底没磨蹭,凑到谢娘子身旁问:娘子,我要做什么? 谢娘子道:且先把合适的竹篾给挑选出来吧 孟珏果真就往那堆竹篾去了。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些。 那我去了?孟彰这样问,人却站在原地不动,只用眼睛一下一下地看着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 孟显虚虚推了推他:你且去吧,我们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呢。不用你在这边陪我们站着。 或许,孟显的动作停了一下,犹豫地看着孟彰,你需要我们帮忙? 孟彰连忙摆手:真不用。不过是一个灯笼而已,我会做。 他在无边梦海游荡可不是瞎晃悠的。何况,他们在太学的童子学里也是跟着先生学过鲁班术的。不过是一个舟灯,如何能为难得了他? 倒是孟蕴 孟彰怀疑地看向了孟蕴。顺着孟彰的目光,孟昭、孟显的视线也落到了孟蕴的身上。 孟蕴不禁有些好笑。 我还真不会。大兄、二兄,就烦劳你们多帮忙了。 孟昭、孟显还待要说些什么,那边厢孟蕴就转了目光看孟彰,对他说:阿彰你先来做个示范,我跟着你学如何? 孟彰笑着,先行往那堆竹篾走去。 那便一道。 孟昭、孟显和孟蕴连忙跟上他。 四人围着那堆竹篾挤了一圈。倘若不是孟珏已经挑好了,那边还得再多加上他一个。 因为是要做舟灯,形体细长,所以挑选的竹篾也该得要注意,尽量挑选长短差不多的 竹篾都是先经过孟氏家下人挑选过才送到这里来的,自没有那等次品的。 孟彰不过是一眼扫过去,很快就给自己挑了十八根尺长竹篾。 舟上该有棚顶,所以又得挑选相对较短的来编织顶棚。 孟彰话还没有说完,六根相对稍短的竹篾便被孟显放到了他面前,跟他先前才挑选出来的那十八根竹篾摆放到一处。 孟彰冲孟显一笑。 编制基本模型的材料到这里算是差不多了,孟彰看了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一眼。 孟蕴会意,率先抄起孟彰面前那些竹篾:然后呢? 孟昭、孟显快一步走到旁边,将水盆、火盆、绳线和胶糊给一并端了过来。 孟彰不由得有些好笑:大兄、二兄、阿姐,这是你们在做舟灯,还是我在做? 孟昭、孟显和孟蕴异口同声回答他:当然是你来。 这是你的灯。孟显说道,我们就是给你打下手的罢了。 那是大兄和二兄他们,孟蕴却是说,我是跟过来学的。 孟彰摇摇头,跟着孟昭、孟显和孟蕴回到了中庭处。 那里铺有长长的草席,是让他们好忙活的地方。而现在,孟珏和谢娘子两人已经在动手了。 听见孟彰他们的动静,那两位也只抬眼往这边看得一眼,便笑着低头各自忙各自去。 孟显重重叹了一声,带了几分夸张意味地冲孟昭、孟蕴和孟彰开口说:这下,我们四个是真的都得凭自己了 孟昭、孟蕴和孟彰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缩回去。 嗯谢娘子手上的动作停了,偏头对旁边的孟珏道,我思量着,既然是要自己动手做一个花灯,是不是打一开始就得自己来? 孟珏极其捧场地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也停住动作,偏头问:譬如? 譬如说,谢娘子道,该得从选竹开始? 孟显瞳孔颤抖,连忙收回目光,缩着头不说话。 从选竹开始就太麻烦了吧,孟珏收回望向孟蕴他们那边的目光,今年不若就先这样吧,真要尽兴,那便明年再来也可以的。 谢娘子沉吟片刻,到底是点头了:郎君你说得有道理,今年也只能先将就着了。 第1271章 孟显这才缓缓放松了身体。 二兄,却是孟彰在招呼他,将你面前的水盆挪一下。 哦哦。孟显连忙回神,依言将水盆往孟彰那边推了推。 孟彰手里拢着那十八根尺长的竹篾,将竹篾的一头浸入水盆中。 他是阴灵,与阳世天然隔阂,且他修为不够,暂且还没法完全突破这层隔阂。但这不打紧,或者说,绝大多数有修为在身的阴灵都不会觉得困扰。 孟彰手掌与竹篾之间,正贴着一片寒凉的阴气。阴气安定平缓,稳稳当当地贯彻着孟彰的意志。 片刻后,孟彰看了那些竹篾一眼,将竹篾抬起,转手将它们悬在火盆上方烘烤。 一面烘烤,他还抓住竹篾的另一端,缓慢使力让竹篾弯出他想要的弧度。如此反复,直到这些竹篾两端都弯出了孟彰想要的弧度。 原来如此。孟蕴蹲在火盆边上,似是有所领会地点头,竹肉的位置向着火焰,竹皮朝外,这样竹篾就不会被火烤得破裂 孟昭和孟显也都在旁边点头。 但这烘烤的尺寸要把握好,不然回头不好编制。 是这样没错。孟彰简单应和一句,随后就很利落地将这些竹篾取出,简单过一下,他再没有犹豫,直接动手。 六根竹篾被整齐并在一起,因经过简单塑形而翘起的两端则被孟彰直接交织层叠起来。 孟显向着孟彰递出手,那手掌上躺着几根短绳。 孟彰一手拢住简单编织过的舟船船体,一手抽出短绳将船体两头捆绑起来固定。 孟昭的动作一点不比孟显的慢,他蹲在孟彰的另一边,手上也托着用瓷盒装盛着的胶糊。 孟彰才刚用短绳将船体再进行一次加固,随后就转手从孟昭那里蘸取了胶糊糊在短绳与船体之间。 这便是第三次的加固。 孟蕴将这完成了第一遍工序的船体接过来,拿在手上反复地看,心里也很明白了些。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不难 孟显听得,在旁边笑:自来不都是会者不难,难者不会的吗?一样的道理。 孟蕴想了想,也很是赞同地点头:二兄说得对。 孟昭摇摇头,看着孟彰用同样的手法又制作出了一个相同的船体基底。 孟彰将最先完成的船体基底从孟蕴那里取回来,将两层船体基体并拢在一处,另用短绳捆绑,最后用胶糊加固。 这便是舟灯的船基了。 两层吗?孟蕴问。 孟彰点头:船基这里,我还是觉得两层比较合适。 还是孟显更了解孟彰,他本也比孟昭和孟蕴更爱玩一些。 阿彰,你莫不是想要放灯逐水? 时人也爱在灯节放灯。或是乘御六气上九天,或是追逐逝水入九幽,都是灯节里各式花灯的归处。 孟彰还没有说话,孟蕴就先开口问了:为什么是放灯逐水,就不能是放灯乘风吗? 她看着孟显的目光一时有些不善。 孟显被噎了一下,自己也觉得不妥,连忙说:都可以都可以,只随阿彰自己的心意就行。 孟彰快速用剩下的六根竹篾在船基两侧交织成船壁。 二兄没想错,他说,我是准备放灯逐水来着。 孟昭、孟显和孟蕴,连带着不远处的孟珏和谢娘子都转了目光来看他。 我今日就得归去了,孟彰手上动作不停,眉眼间也未见有什么异样,这灯该能照我一路。 孟昭、孟显和孟蕴各自点头:有道理。 孟珏和谢娘子目光转过,相互碰了一碰,都能看到彼此眼底的伤怀。 不拘于凡尘,不缚于俗情,那是他们的本尊,不是他们。 他们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凡俗罢了。 但我们已经做得足够多了。再多,怕会干扰了阿彰的修行 便就这样吧,单纯地,只做一盏花灯。 做好了舟灯的船体,孟彰很快又用那六根稍短的竹篾编制成顶棚,同样用短绳与胶糊给固定在船体上。 至此,舟灯的模型基本便算是完成了。 第430章 孟彰左右看过,确定这个舟灯的模型没有什么问题,便转手将它拿到了巴巴地望着的孟蕴面前。 孟蕴的手一时不敢动:我拿过来了? 孟显在旁边笑:拿过来看有什么打紧的。这灯型用的都是好东西,没有那么容易散架。 孟彰也点头:阿姐等会儿不是也要自己做灯么?看一看没什么干系。 孟蕴这才将舟灯的模型给接了过去。 孟彰站起身,团团看得一眼后王侧旁摆放着的大条案走过去。 大条案上摆了各色各样的东西。有适合糊在灯笼模型外做底的硬纸,还有适合作画的画纸以及各种尺寸、形制的画笔。 而在这些纸笔之外,另又有诸多颜料。 孟彰甚至不必上手去摸,只打眼一瞧,就知道这纸、这笔、这些颜料,通通都是上品中的上品。莫说是做个玩意般的灯笼,就是拿来做些贡品,也绝不失礼。 第1272章 名门望族的豪奢,只从这个大条案上的东西亦可窥得一斑。 孟彰心下似风过湖面掀起一圈圈涟漪又再次平静下来。 他取了一方又一方的砚台,不断挑选各种色彩的颜料放入其中,另又不时取来边上备着的山泉水调配。 孟昭、孟显和孟蕴此时也已经凑了过来,但没有人伸手,只由得孟彰自己一个人忙活。 也不是他们不愿意帮忙,实在是颜料这种东西除了孟彰自己以外,旁人很难把握得住分寸。 朱砂多一分少一分,在旁人眼里或许没什么不同,可在画师本人眼里却是天与地的差别。 很不一样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是想要给孟彰帮忙,不是要给他添乱,又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随便伸手? 孟彰也不挑那朱砂、褐黛、铜绿等重色上手,专门捡了银白、素青、净蓝等素净颜料来调配。 待到孟彰满意地将最后一份染料调配好,孟蕴才小心开口问:阿彰,今日是元宵灯会,不该是喜庆热闹的吗?你如今调配出来的这些颜色,我看着怎么有些寡淡了? 孟昭和孟显虽然没有说话,但显然也很是赞同的模样。 孟彰正把这些调配好的染料一一摆放到他的手边,听到孟蕴的话,他一时就笑了,更是偏过头来看孟蕴,反问她:喜庆确实怎么都算不上,不过,热闹阿姐以为什么才算是热闹? 孟蕴沉默了一下,还是说道:热闹,自然是红红火火。 孟彰面上显出了然之色,说:可在我看来,百花齐放、百舸争流也是热闹啊。 孟蕴摇摇头,却也不说什么了。 孟彰笑得一笑,转手拣了一根趁手的毫笔来。 笔毫在砚台里饱蘸了染料,最后随着孟彰的动作,快速在那画纸上勾描。 细密整齐的鳞片、规律细致的肌理、细腻灵动的色泽 孟彰依着心中的格局,很快就绘出了龙舟的形相。 到他将拿着的毫笔放下,转身就着旁边的水盆洗手的时候,孟昭、孟显和孟蕴却是将身体又往前凑了凑,扫视着大条案上成形的画作。 这就,成了?孟蕴问。 孟显默默将这幅画支楞起来,尝试着将它贴合在孟彰那已经制作好的舟灯模型上对比看:基本是成了。 孟昭也道:只等这幅画上的颜料干了再裱糊过去,阿彰这舟灯也就差不多了。 孟蕴一时看看大条案上的这幅画作,一时又看看侧旁不远处摆放着的那舟灯模型,说道:看来,我稍后作画的时候,也得要多注意些了。 孟昭和孟显很是赞同孟蕴的话。 尤其阿蕴你要制作的是瓮灯。孟显提醒说,瓮灯的话,想要出彩也不容易,阿蕴你可得要想好了。 孟蕴郑重点头。 孟显确实了解她,她虽不甚愿意出风头,可她也不愿意叫自己所制成的灯笼在今日的灯会中落到最劣等去。 孟彰取了帕子来虚虚擦干手上的水迹。 瓮灯想要出彩,要么在灯笼模型上下功夫,要么在灯画上见巧思。 也不独独是瓮灯,所有灯笼都是一般的道理。 阿姐可要想好了。 孟蕴摆摆手,当即就转身往那堆竹篾去:我知晓了。与其担心我 她轻快地说:倒不如多担心大兄和二兄两个。 我还算是拿定主意了,但大兄和二兄却是连主意都还没有定下来呢。 孟昭和孟显站在原地,面面相觑着,片刻齐都苦笑起来。 无他,只因孟蕴说的就是事实。 但孟显也只站了一会儿便又跟了过去,在孟蕴旁边蹲下。 孟蕴抬起视线来看他一眼,孟显就说:我来帮你搭把手。 孟蕴就不说话了。 孟彰往他们那边厢看了一眼,站到孟昭旁边。 孟昭看他一眼,笑问:怎么你不过去? 有二兄在呢。孟彰说。 孟昭奇异地明白了,不由问道:阿彰你担心我? 孟彰当然不会点头:要做个什么样的花灯,大兄心里必是有数的,我担心个什么?不过是陪着大兄你略站一站而已。 孟昭笑了,却也不再说话,只站着。 孟彰在旁边陪着。 二兄,这竹篾弯翘的弧度不对,不是我想要的。 可你刚才不是说要在这处位置将竹篾给弯折起来的吗?没有错啊 刚才我是这样说过没错,但我想想,觉得那样好像不太好,或许往后再空出半指长的余地会比较好。 往后空出半指长的余地就行了?你确定? 呃,不太确定 孟蕴和孟显的声音在旁边飘过来,听着甚为可乐。 孟昭听着听着就笑了。 阿彰。 孟彰听得孟昭的呼唤,抬起头看过去,正正对上孟昭低望过来的视线。 方才你说百花齐放、百舸争流方才是热闹,那这些奇异之处,便只局限于灯笼的形制和灯画处了么? 第1273章 孟彰想了想,摇头笑:当然不是。 他很快就问:大兄是想要在灯笼的形制和灯画之外着力? 孟昭看着他的幼弟,眼底的笑意越发明显。 譬如,那灯笼里的灯火?孟彰最后问。 孟昭点头:阿彰你觉得如何? 孟彰点头:当然是可以的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 孟昭发出一个带着疑问的单音:嗯? 世人皆先敬罗衣然后方才敬人,这元宵灯会上的花灯也都是一样的道理。孟彰说。 孟彰不信孟昭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是以他只简单地提了一句便不多说了。 孟昭果然也很明白,他点头:所以这灯笼的形制和外头的灯画也还是不能随意糊弄。 我欲制一明灯。半饷后,孟昭这样说。 孟彰点点头,配合着问:什么样的明灯呢? 引人入道、超脱凡俗的明灯。孟昭回答。 旁边的孟显、孟蕴悄无声息地收住了话头,蹲在那堆竹篾前遥遥往这边望来。 饶是更远处看起来不多往这边厢投注目光的孟珏和谢娘子两人,也都没有发出更多的动静。 这明灯整一个庭院里,只有孟彰的声音在问,是遍及苍生,还是独照一人? 若是众生得见,那就遍及苍生,若只一人得见,那就独照一人。孟昭答。 孟彰问:若这天地苍生没有一人得见 孟昭也只略停一停,便回答道:那便无一人得照,无一人得指引。 我道自在,我道恒在;有缘得见,无缘不显。 孟彰不说话,默然站在侧旁,看着孟昭周身气机涌动又恢复平缓稳定。 孟昭眨了眨眼睛,垂落目光看孟彰,带着点犹豫问:阿彰,你方才为甚 孟彰摇摇头,说:人与人的道原就不可能完全相同。大兄你自践行心中道理,对与不对也自有大兄你自己评判,我又如何能仰仗你我的兄弟情谊要求大兄做出改变? 顿了顿,孟彰也问孟昭:大兄难道会因为自己而要我做出改变吗? 孟昭沉默少顷:你又无错,凭何要改? 孟彰笑着点头,又问他:所以大兄的花灯,是已经想好怎么做了? 这个问题孟昭还真的有答案了。 他点点头,长袖一摆,转身就往孟显、孟蕴那边去。 他们还蹲在那堆竹篾旁边进行着第一个加工步骤。 也是有点想法了。孟昭一边走,一边问孟彰,阿彰你要过来帮忙吗? 当然。孟彰放下那被镇纸压着等待颜迹干涸的画纸,追上孟昭的脚步。 大兄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见得孟昭和孟彰两人走近,孟蕴抬头好奇问道。 孟显虽然还在小心把控着烘烤的火候,但也抬头看了过来。 显然,他也不是不好奇的。 或者说,孟显比孟蕴和孟彰还要来得在意孟昭的答案。 嗯,孟昭应了一声,说,我想做个宫灯。 宫灯吗?孟显重复着问。 孟昭点头。 比孟蕴和孟彰都要快一步,孟显问道:大兄是要将更多的心思花费在宫灯的图画上? 也没有多花费心思,孟昭团团看了一眼他们手足四人,带着一点奇异的笑说道,我准备做一个四角宫灯,宫灯四面绘四人画像。 孟显、孟蕴和孟彰都领会了他的意思。 孟蕴腾出手来一一指了指他们四人:我们四个? 孟昭问:不好吗? 好是好,不过,孟显想要尽量委婉提醒孟昭,灯会结束以后,我们是要准备放灯的 自然,孟昭理所当然地说,我这灯也会跟你们手里的一并放掉。这又有什么问题吗? 孟显认真地想了想,到底摇头。 孟昭笑:那不就成了? 孟昭不再跟孟显说话,才蹲下身就利索地挑了一捧竹篾。 他带着这些竹篾寻到水盆和火盆,也蹲下身来做处理。 孟彰跟了过去,蹲在孟昭旁边帮他打下手。 孟昭心里该是已经有了定论,这会儿动起手来格外的利索,不单单是将旁边进度严重落后的孟显和孟蕴远远甩在身后,甚至直追孟彰早前的效率。 要知道,孟彰做的是舟灯,相比起孟昭现在做的这宫灯可真是取巧太多了。 到孟昭抱一个宫灯架子领着孟彰要往大条案那边去的时候,孟显和孟蕴还蹲在水盆和火盘边跟一堆竹篾折腾。 孟蕴停了手上动作,看看孟昭和孟显脚步轻快的背影,又看看自己周围这些围拢着的废料,用力抿了抿唇。 慢慢来,不着急。孟显说。 进度最慢、连第一步都还没有开始的孟显心态格外平和,一点都不受干扰,甚至还劝了孟蕴一句。 二兄,孟蕴看他,说,不若你做自己的去吧,你都还没有开始呢。 第1274章 孟显摇摇头,重又递了一把竹篾给孟蕴:现在还在早上,离着灯会开始的夜晚还很有一些时间呢。我不着急,你也不消着急。 略停一停,孟显忽然快速往四周瞥了一圈,然后冲孟蕴挤眼,低低传音:拖了这么一会儿,我们可以真正开始了吗? 孟蕴手上动作一顿,缓慢抬眼看向孟显。 孟显心脏猛地一跳,察觉到了什么。 二兄方才那话孟蕴目光危险,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不,没什么饶是孟显,此刻也不免有些语无伦次。 孟蕴定睛看了他片刻,才将目光收回:且便信你这一回。 孟显默默地给孟蕴递竹篾。 孟蕴继续接一根竹篾就废一根,基本没有能合她心意的。 孟显默默看了这片刻,终于还是没将递出手中的竹篾。 几乎是习惯性地向孟显伸手的孟蕴捞了个空,便就偏了头来看他。 所以,孟显问,阿蕴你只想好了要做个瓮灯,却没想好具体的形制的吗? 谁说的,孟蕴下意识地反驳,我想好了的。 孟显目光在孟蕴另一边那还没有被清走的废竹篾转了一圈。 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他们三步后守着的奴仆连忙低头躬身,快速抱走了那堆不算太高的废竹篾,给孟蕴手边留出了个干干净净的地儿。 尽管证据已经没有了,孟蕴也并不能真的理直气壮地迎上孟显的目光。 我只是手拙而已 孟显无奈收回目光,自己抓住了手上的竹篾:所以,你到底是想要个多大的瓮灯? 孟蕴抿着嘴不说话。 孟显顿了顿,辩道:我没有着急,也不是想要催你。但阿蕴,不论你是因着什么缘故这样反复犹疑,你也该拿定主意了。 这么拖沓,可不是你,阿蕴。 孟蕴沉默了片刻,再次向孟显伸出了手。 这一次,孟显没有躲避,无比利索地将竹篾放入了她打开的手掌。 孟蕴这次动作也是格外的干脆。 竹篾入水浸湿,随后又被提起,转而悬在火盆上方。在水气被炭火逼出的同时,竹篾稳稳当当地被弯折过半。 孟显一眼扫过,心下有些惊。 就这个弯折的弧度 但孟显也没有多问,照旧默默在孟蕴对他摊手的时候将一根竹篾放入。 一根竹篾、两根竹篾、三根竹篾 待到孟蕴终于不再向孟显伸手,而是转了个身体,另行去取绳索和胶糊的时候,孟显才问:阿蕴,你制的这个灯笼,会不会太小了些? 孟显在心里默算过,真要是用孟蕴这简单处理过的竹篾来编制灯笼,这个灯笼最后的成品怕是只得个巴掌大小。 比那最小的酒坛也大不了多少 阿彰方才不是说了吗?孟蕴说,元宵灯会必定很是热闹,而热闹,又该是百花齐放、百舸争流才最好。 我这灯笼小是小了些,但也算是百花之一吧? 孟显不说话了,只默默地将孟蕴手边的绳索接过来,让孟蕴能腾出双手来编制、固定灯笼模型。 孟蕴也不跟他客气。 或者说,正是有了孟显的帮忙,孟蕴总算不那么手忙脚乱了。 做小灯笼其实并不比做大灯笼来得容易,幸好孟蕴的手还算灵巧。 好一番折腾以后,形制古拙、巴掌大小的袖珍灯笼模型便躺在了孟蕴的膝上。更关键的是 孟昭、孟彰已经回转过来了。 这么小?孟昭看着,也有些惊讶。 孟彰的目光在孟蕴面上和那灯笼模型两边徘徊。 阿姐,他问,你制的这真是瓮灯,而不是碗灯? 孟蕴那灯笼模型的开口极大,几乎与底盘等同。与其说孟蕴制的是瓮灯,还真不如说是碗灯。 你看出来了?孟蕴并不生气,甚至还笑得很开心,不错,我制的虽然是瓮灯,但也是碗灯。 瓮不就是被放大的碗么?一样的。 一样的?哪里一样了?! 碗和瓮,差远了好不好?! 但更让孟昭和孟显难以置信的,是这样的一句话居然出自孟蕴之口。 孟蕴! 他们精细养在家中、色色都无比讲究的妹妹。 相比起满眼陌生看着孟蕴的孟昭和孟显,孟彰却是最快接受孟蕴说法的那一个。 确实差不多。孟彰说,又笑着问孟蕴,阿姐这回是真的要定下来了? 孟蕴说:嗯,定下来了。 孟彰再问:不改了? 孟蕴也继续回答他:不改了。 他们两人这一问一答之间,孟昭和孟显也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渐渐收敛了面上眼底的异色,一时看看孟蕴手中的那个灯笼模型,一时又看看孟彰摆在大条案处的那舟灯模型和纸画,甚至还有孟昭那个宫灯架子。 借着身体的遮掩,孟显小小地拉了拉孟昭的衣袖。 第1275章 迎着孟昭看过来的视线,孟显传音问:大兄,你要不要换一个? 见孟昭沉默,孟显又补了一句:还来得及。 是来得及,但,也没有必要。 孟昭倏然一笑,也给孟显传音回话:不必。 他说:这灯已经在我心里了。不,不对,它一直都在那里。 孟显这下是真的全都想明白了。 他才刚抬眼就对上孟昭投过来的带笑的视线:阿显,你的灯笼可有了? 有了。孟显也是忽然一笑,它也是一直都在那里。 孟昭点头,和同样看过来的孟蕴、孟彰三人目光一碰:可要我们帮忙? 虽然会很简单,孟显笑着说,但如果你们得空,那当然是最好的。 孟彰看看他们,又看看那些都是半成品的灯笼:这灯是要放出去的,也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孟昭、孟显和孟蕴齐声回答他,今日这灯是放出去了,但那不是为了祈福才放的么?何况,它原就一直都在,不是吗? 孟彰不说话了。 孟显和孟昭带了他簇拥着孟蕴往大条案那处去。 一面走,孟显还不忘问孟蕴:你这瓮灯模型是有了,那灯画呢?灯画可有主意了? 当然。孟蕴没有任何犹豫回答他。 孟显好奇起来:那你打算在这上面画些什么? 孟彰的目光重又抬起,定睛凝望着孟蕴。 孟蕴回答说:我打算贴一张泼墨画。 泼墨画? 虽然说这灯画不太合符孟蕴小娘子的爱好,但仔细想一想,却也真的很合符孟蕴的性情。 尤其是在经历孟蕴的灯笼从他们原本所猜想的花灯到瓮灯再到碗灯的变化以后,孟昭和孟显的心理承受能力更强大了些。 也不错。孟昭甚至道,跟你这灯盏的古拙式样很配。 孟蕴唇角高高扬起,终于又显出了十二分的世族嫡支女郎的骄傲。 我也觉得那样会很适合。 来到大条案旁,孟蕴直接将手中的灯笼模型往侧旁一放,左手捞住宽大袍袖,右手抄起了一根不大不小的毫笔。 泼墨画对于挥墨的毫笔要求比较严格,原本是该挑着大毫用的,但因为孟蕴制作的灯笼模型比较袖珍的缘故,正常规格的毫笔反倒正合适。 孟彰往边上一站,径自取了砚台来,拿着墨条来研磨,不时还往砚台里加些水。 孟蕴原还想着要把控把控墨汁的浓淡,但等她打眼往砚台里磨出的墨汁看了一眼后,她便直接改了话音。 阿彰,就劳烦你了。 浓淡正是适宜,完全不需要孟蕴开口,显见孟彰很明白孟蕴想要的墨色到底是怎么样的。 孟彰随意点头:阿姐,你画吧。 孟蕴果真就端正了脸色,自个儿拿纸刀裁出合适大小摆放在身前。 笔毫蘸墨,时快时慢转过画纸。 第431章 快时轻快,慢时沉重。 轻重缓急皆有笔法,就像那喜怒哀乐都合着墨入了水里。 即便孟昭和孟显早有心理准备,看到随着孟蕴挥毫映照在眼底心上的莫名感觉,也不觉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们看了看专心在一方小小画纸上挥毫的小娘子,又看看那站立在侧旁低垂眉眼认真磨墨的小郎君,不自觉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家这妹妹和幼弟啊,真真是厉害。倒是他们俩当人兄长的,差了 孟蕴的泼墨画画得用心却不曾花费她太多的时间。 也是,孟蕴那张画纸本就没多大,在那上面画的泼墨画能用去她多少时间? 不过是半炷香时间,孟蕴便放下了毫笔。 先她一步放下手中墨条的孟彰这才和凑过来的孟昭、孟显一道仔细欣赏孟蕴的这幅画作。 怎么样?孟蕴笑吟吟地提着笔站着,问。 孟昭叹了一声,目光还在那幅画作上流连不去。 意境高绝。 孟显也在旁边连连点头,但相比起孟昭来,他的担心却是更明显一些。 浓淡轻重各有所依,笔锋转折周游也别有条理,实在是上上等的画作,但是 孟显看了一眼旁边的孟彰。 我怎么看阿蕴你的这幅画,跟阴世那边牵扯太过紧密了? 孟蕴不怒反喜。 二兄,你看出来了? 孟昭和孟显脸色同时一顿。孟昭开口道:阿蕴,如果我们没记错的话,你不是一直都在专研药理的吗? 跟在孟昭后头,孟显也道:是啊,就算你专研药理的方向渐渐有所偏向,不再仅仅只是局限在身体调理上,还开始探索身体对各种情绪的影响和干涉,但 这怎么都是生人的事情吧?和阴世的阴灵有什么干系? 阴灵连肉身都没有,压根就只是灵魂体,而且还是三婚缺失,只有人魂统摄七魄的灵魂体。 孟彰也在默默地盯着孟蕴看。 他心里是有一些猜想,但那全都只是他自己的猜想罢了,并无实证,也完全不知道孟蕴是怎么会画出这样的一幅画作来的。 第1276章 说实话,在这幅泼墨画真正成形以前,孟彰还以为孟蕴的画作只涉及诸般情绪念想的呢。 孟蕴的目光落在那幅泼墨画上,片刻后,她才抬起视线,冲孟昭、孟显和孟彰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想这样画便这样画了。成品出来就是这样的 顿了顿,她又反问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难道不可以吗? 孟昭甚为无奈,但他只能迎着三人的目光点头:当然可以。 孟蕴当即笑开:那不就行了吗? 她不再理会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的面色,再仔细赏玩了这幅不大的、阴沉的泼墨画少顷,头也没抬就问孟显:二兄,如今大兄、我和阿彰的灯笼基本都要完成了。你的呢? 你的还没有开始吧?孟蕴亲手去将沾染墨汁的毫笔清洗干净。 但她应是还不够尽兴,连连催问孟显:你的灯笼有主意了吗?需要我们来帮忙吗?我们这会子都挺清闲的,你需要帮忙的话尽可以开口的。 我自是有主意的。孟显推托了一句,还想着要将孟蕴那不知因何而起的意兴引到旁的方向去消磨,今日是元宵,你的那些小姐妹呢?不带了她们一起玩吗?灯会人越多才越热闹的吧? 孟蕴摆摆手,并不太将孟显的那提议放在心上:我已经问过她们了,她们说今日也会跟家中姐妹们一道。 略停一停,孟蕴又道:二兄你也不是不知道,别人家的兄弟姐妹多着呢!哪像我们这府里清净。 孟显没有话说了。 孟昭和孟彰在旁边笑,静看着孟蕴和孟显拉扯。 而很显然,孟显在这些事情上是赢不过孟蕴的。 行了行了,既然你想帮忙,那就过来吧。 孟显一面说,一面又往竹篾那边去。 二兄你是真的想好了?孟蕴追上孟显,好奇问。 算是。孟显回答她的同时,还不忘招呼孟昭和孟彰,大兄、阿彰,你们想看的话也一道来吧。 孟昭和孟彰便也没有任何拖沓,直接跟上了孟显和孟蕴的脚步。 孟显大概是真的已经有想法了,这会儿他蹲到竹篾旁边时候,伸手就很利落地为自己挑选出了或长或短的一部分。 那些被挑中的竹篾很快被浸入了水盆里,待到时间差不多又被提出来,转到火盆上方 孟显的动作利索且果断,莫说孟蕴没法跟他比,就连孟昭和孟彰方才似乎都没有此刻的孟显干脆。 孟昭、孟蕴和孟彰与其说是过来帮忙的,倒不如说是来瞧乐子的。 然而孟显全然不受影响,很快就编织出了一个八角宫灯的模型来。 孟蕴和孟彰脸色微动,齐齐转了目光往孟昭面上看了一眼。 孟昭默然半饷,无声叹息。 从整体规制来看,孟显所制的这个模型虽也是宫灯,和孟昭早先所制的模型甚为相似,但孟显这个比起孟昭的那个来,却是处处小了半寸。 半寸听着不多,不细看似乎也不大能看得出来,但小了就是小了。 这灯笼模型处处小的半寸,着落到整体上就显出了肉眼的差距。幸而孟显的这灯笼架子做得也极是用心精致,所以两个灯笼乍一看起来也算是不相上下。 孟昭张了张嘴,本要说话,却叫孟彰默默抬手拦下了。 他不由得转眼去看孟彰,孟彰传音回他:这是二兄的选择。 孟昭定了定,整个人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字传音过去:不该这样的。 虽然看起来孟昭自己就是那个绝对的受益者,但是 这是不对的。他近乎喃喃自语地给另两个人传音。 孟蕴和孟彰对视一眼。 这次却是孟蕴回答的他:二兄他决意要辅佐大兄你,就算是大兄你要拦,也拦不住。 孟昭脸色越发的低沉。 孟彰看看这边的孟昭,又看看那边的孟显,默然半饷,冲似乎要说些什么的孟蕴摇头,自己对孟昭道:也是有主意的。 孟昭猛地打点精神,定睛来看孟彰。 孟彰就说:二兄其实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并未真的落入偏执。不信,大兄你看 孟昭追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 却原来,孟显在制成一个宫灯模型以后还没有停手,而是拿着手中剩余的那些竹篾又新制了一个宫灯模型。 新制成的那个宫灯模型几乎与被摆放在他手边的那一个一模一样,但细看却又比它小了两分。 看着这两个宫灯模型,孟昭隐隐猜到了什么。 果不其然,当着孟昭、孟蕴和孟彰三人的面,孟显无比利索地将这两个灯笼模型给嵌套起来。 宫灯模型成了一内一外两个竹架子。 孟显用绳索和糊胶将这个宫灯模型固定在一起以后,又拎着它在手上颠了颠,见宫灯模型依旧稳固方才满意地将它给放下。 阿显,孟昭问,你做的这个是? 孟显完全不避着他们,孟昭问了,他就回答。 我想要做的就是这个镜灯。 第1277章 镜灯?孟蕴惊讶出声。 孟彰的目光落在了内外两个竹架子中间的那点空隙:二兄想将镜子封入里面去作为灯笼的壁障? 那会亮很多。孟显点头,又笑问道,是不是很有新意? 至于封入灯笼壁障的那四面价值不菲的镜子会在灯会之后的放灯随着灯笼一同遗失这个问题,孟显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不过是四面镜子罢了,哪里值当夸口一提? 孟昭也同样没在意这个问题,他盯着孟显那个灯笼模型看了半饷,终于笑了起来:确实很有新意。 是了,这是阿显的决意,是阿显的心之所往,也是阿显的道。 孟昭心下的阴霾豁然洞开。 阿显是知道他自己的道与他的道相合,才决意辅佐他的,并不是完全为了辅佐他而选择这样的道路。 此间的因与果不能被颠倒,也无法颠倒。 盖因若阿显的道真与他的道产生分歧,阿彰也必定会与他分道而行。 他并未真的桎梏孟显。 这一点认知让孟昭真正放松下来。 需要帮忙吗?他轻快问。 当然。孟显毫不犹豫地点头,不独独是大兄你,阿蕴和阿彰也得来帮忙。 孟蕴和孟彰对视一眼,随着孟昭一道围了过去。 二兄,你要我们做什么? 孟蕴说:挑一面你们自己喜欢的镜子。 孟蕴秀眉一动,给了孟彰一个眼神。孟昭打量了一下孟显手上那宫灯架子:非得要这个尺寸的? 孟显无奈地晃了晃手上的灯笼架子:大兄,你说呢? 行吧,是得要这个尺寸的。孟昭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孟显摇摇头,自个儿抱起灯笼架子往大条案那边去。 孟昭、孟蕴和孟彰三人也都快步跟了过去,一面走,孟昭还逗孟蕴:阿蕴,你妆台上的那面铜镜,这回可是要拿出来了哦。 果真是要保不住了吗?孟蕴配合着露出几分心疼。 孟昭郑重点头:你二兄这回做的是镜灯,你难道不得帮着些? 孟蕴静默少顷,幽幽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倘若这镜灯能拿回来,那倒是无妨,但后头后头我们是要放灯的。 放灯放灯,灯都放出去了,灯笼上面的东西还能收回来吗? 孟昭看着孟蕴这心疼的模样,面上眼底的轻快笑意倒是消散了。 他看了看前面才刚还是大踏步、现在罕见地显出几分踌躇的孟显,又看看孟蕴边上不自觉放慢脚步的孟彰,沉吟着道:若不然 孟显陡然停下脚步,回头冲他们几人说:若不然,这镜灯上的镜子我们自己来做吧。 孟彰也在同时开口:若不然,这灯我们就不放了吧。 孟蕴偏也在同一时间将眉眼舒展开,轻快笑着说道:若不然,我们索性就玩得高兴一点,在那镜灯的镜子上再各自放一分馈赠吧。 这几句话在半空中撞在了一起,当下就叫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尽都沉默下来。 就是另一边厢看似自顾自忙活着的孟珏和谢娘子也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相比起他们两个来,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个根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 他们一同扬唇笑。 那相近的弧度、那相同的笑意,在相似的眉眼处铺开,带来一种极其熨帖的温度。 一种认知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清晰地同时映照在四人心头。 这是他的血亲,他的手足。 这就意见不合了吗?孟昭问。 孟显、孟蕴和孟彰同时点头:确实可以算是。 孟显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灯笼架子,似乎很是无奈:所以你们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嘛。 明明这就是他自己的灯笼,孟显就是能那般利索地将相关决定权拱手让出去。 孟蕴和孟彰甚至都没有任何交流,当下就齐齐转眼去看孟昭:大兄,你觉得呢? 所以,这就要他来拿主意了? 孟昭团团看了一圈他的三个手足,沉默须臾,头一句就说:灯还是要放的。 他定定地看着孟彰,直到孟彰点了点头,他才转了目光去。 镜灯还是要做的。 迎着孟昭的目光,孟显也只能点头。 最后,孟昭的视线和孟蕴对上了:你妆台那面镜子就不必取出来了,我们自己动手做吧。 我们手足为了这一场灯会自己亲自做的铜镜,岂不是比你那面镜子更合适?至于你方才说的放一份馈赠孟昭略一沉吟,就捉住了孟蕴的心思,你想要让放灯祈福落到实处? 孟蕴点头道:既是要放灯祈福,不若就做得实在些。若然这灯真落到了有缘人手里,我们也还能更多帮他一把,不是吗? 孟彰也很快点头,他同时笑着说:如果有人能在某一日持着这灯、甚至只是这些镜子站到我们面前,那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阿蕴和阿彰这是要再玩一玩啊 第1278章 孟昭看向孟显,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孟显会有其他不同的意见。 果然,他的目光才刚刚落到孟显处,孟显就冲他点头:我觉得可以。 那就这样!孟昭笑,同时低头去看面前大条案上摆放着的灯笼模型,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得先将我们自己那盏灯笼的最后一步给做完。 除了孟显的那个镜灯以外,孟昭、孟蕴和孟彰三人的灯笼就剩最后一步了。 孟显当然没意见。 孟昭、孟蕴和孟彰三人的灯笼就只剩下裱糊和最后的贴合了,很简单的,简单到基本没什么技术含量。 不对,制灯制到这一步看的是各自的审美,因为最后还需要做简单的修饰和调整。 孟彰将裱糊好的纸画小心而周全地粘贴在灯笼架子上,又在仔细端详半饷后,取了灯托固定在舟灯的最底部。 他做得那样用心,以至于待他停手时,摆在他面前的舟灯极其的漂亮鲜活。尤其那一双龙睛,更是威严神异。 孟彰腰间垂挂的玉佩似乎晃了晃,那玉佩表面像是湖水一样的碧色荡起一圈圈涟漪,有银白游鱼一尾一尾探出头来,新奇地打量着这盏舟灯。 它们头碰头、尾碰尾挤在一起,还有泡泡从鱼嘴边不断上升,似是在争论着什么。 阿彰。为首那尾银白游鱼的声音在孟彰耳边响起。 孟彰低头看了玉佩一眼,笑着传音问:你们也要玩? 他们都太兴奋了,我拦不住鱼群首领不大好意思地避开了孟彰的目光。 不打紧。孟彰没太放在心上,反而传音询问他道,要我帮忙替你们做一个么? 给鱼群里的每一条游鱼都制作一盏花灯是不太可能的了,只做一盏倒是可以。 玉佩里的一群游鱼似乎都激荡起来,连带着玉佩表面沉凝着的玉色都在晃荡。 最后还是为首那尾银白游鱼重重一尾巴甩在湖水上。 湖水表面顿时荡起一大片水花。 整个鱼群里的其他银白游鱼都冷静了下来。 为首那尾银白游鱼定定看了他们一眼,这才抬头来冲孟彰笑:不用了。 说是这样说,但为首那尾银白游鱼的目光也一眼一眼地瞟着孟彰那盏舟灯。 孟彰笑了一下,将舟灯往自己这边收了收,悄声说:你们也该是看出来了,这盏舟灯的外形和你们很有几分相似。 这话当然不全对,但孟彰也不算是诓骗银白游鱼鱼群。 毕竟这舟灯的原型,孟彰遨游梦海的那叶龙舟,就是取形自银白游鱼鱼群的血脉源头,那位银龙神尊的本相。 而银白游鱼鱼群现下还都是游鱼形态,想要化龙还远着呢。 银白游鱼鱼群心里自己也明白,但这不妨碍他们高兴。 还差得远呢,我们还需要好好修行 孟彰唇角又更弯了弯,他问:那是其他的事情,现在是这盏舟灯的事情比较重要。我觉得它似乎还有些不足,你们愿意帮我吗? 孟彰这样说着,又故作小心地往旁边也在忙活着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看过去一眼。 我不想我做的花灯比我的兄姐们差太远。 失落和担心其实没能很好地遮掩孟彰眼底的笑意,但鱼群里的银白游鱼们也分辨不出来。 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原本就没想要分辨。 我们当然会帮你! 阿彰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你的花灯输给他们的! 就是!有我们在呢,我们会帮你。 阿彰你说吧,银白鱼群的首领也已经不管其他鱼了,郑重盯着孟彰道,我们要怎么做? 孟彰笑了起来,他将玉佩带起,引着它凑近前面的舟灯。 我想要你们帮忙在这盏舟灯上加持水气。 龙气吗?没有问银白鱼群的首领话都说到一般了,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什么。 它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的是什么?要我们帮忙在这盏舟灯上加持什么?水气? 它那原本就大睁着的鱼眼似乎都变大了许多。 鱼群中的其他银白游鱼也定在湖水表面,你望我我望你发愣。 加持什么?水气? 为什么不是龙气?龙气才更珍贵吧? 不是加持龙气而是加持水气?阿彰你你这花灯真的能好吗? 孟彰一直含笑听着,尽管他未必能完全听懂这些银白游鱼话语的意思。而直到这些银白游鱼齐齐转头看他,他才再次开口肯定它们心里的猜测。 没错,我想请你们给它加持的,就是水气。是水气,不是龙气。 孟彰说:水气就够了。 他看着自己的那盏舟灯,少顷,又低头去看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 龙气太贵重,倘若落到寻常人手里,只怕是祸非福。 我是要放灯祈福的,不是想要给谁个惹祸。孟彰说道,随后又摇摇头,没得祸害了人家。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定睛看了孟彰半饷,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第1279章 孟彰笑了一下,说:就烦劳你们了。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甩了一下鱼尾,昂头对着玉佩外间吐出一串泡泡。 银白色的泡泡轻易从玉佩中飘出,向着大条案上的舟灯落去。 泡泡触碰到了舟灯表面的灯纸,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是浸入灯纸中消失不见。 整个舟灯陡然就多了一分柔和。 竹制的纸灯笼惯来与柔和没甚干系,可这一日,这眼前的舟灯,却偏就让人品出了一缕柔和的意蕴。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仔细打量了一下那舟灯,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瞪了鱼群中的其他银白游鱼一眼:就这样跟着来。 在第一尾银白游鱼即将开始吐出泡泡之前,这位首领瞪了一眼,不放心地提醒道:千万把控好分寸,莫要坏了阿彰的灯。 那才刚要吐出泡泡的银鱼被它吓得整条鱼都抖擞了一下,差点就连个泡泡都吐不出来了。 银白游鱼首领见状,眼神更是恐怖。 还是孟彰帮忙将鱼群首领的注意力引开了。 今日的灯会会很热闹,你们待在玉佩或许会看得不那么尽兴。若不然,我还是给你们换个地方吧。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瞪了一眼其他的游鱼后,才跟孟彰说话:玉佩里就很好了,再换到别的地方去反倒不合适。 顿了顿,它说:灯会上凡人会很多吧,我们若是露面了,可能会吓着他们。还有,花灯灯会上还要阿彰你分心我们,难免玩得不够尽兴 孟彰见它真是不愿意,便也没再坚持:我还想让你们也好好玩乐一夜的。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摇摇头:我们就这样也可以玩得很高兴。 顿了顿,它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其他游鱼,然后就转眼看孟彰,叫孟彰清晰地看见它眼底的笑。 阿彰,我们现在也玩得很开心的啊。 在它的身侧,那一尾又一尾的银白龙鱼欢快地吐着泡泡,看着泡泡飘出玉佩,没入舟灯灯笼之中,让那舟灯灯笼上奇异的柔和越更明显。 每一尾银白龙鱼都在笑,都在欢快地在湖水里看同伴的泡泡浸润舟灯。 孟彰定睛看了一阵,也点头笑开:那就好。 待到每一尾银白游鱼的泡泡都浸入舟灯之后,整一盏舟灯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 第432章 舟灯上龙鳞的线条薄且细,原该是尖锐锋利之感,但不论怎么看都只感觉到属于水的柔和。尤其那舟灯的龙睛所在,更有沉淀出渊黑的趋势。 见再没有任何需要修改的地方,孟彰便转身拿来边上的细绳和竹枝。 细绳薄透却坚韧,竹枝鲜绿圆滑,亦皆非俗物。 孟彰将细绳一端绑在舟灯棚顶中央处,另一端则系到竹枝上,最后再稍加调整,这舟灯就真的完成了。 他站直身体,腰间垂挂的玉佩立时随着他的动作往后一拉。 不消玉佩中的银白游鱼鱼群再多花费心力,它们便已经能用最好的角度去观察这盏舟灯了。 鱼群当下越发激动,一尾尾的银白游鱼从湖水里不断跳起又落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稍稍表达它们对这盏灯笼的喜爱。 孟彰也不阻拦,只笑看着,直到那玉佩里的鱼群渐渐消停,他才往里头传音道:好了,这灯笼便先放在这里,我带你们去看看我家阿兄和阿姐做的灯。 他们的灯也很漂亮的。 只可惜,不论孟彰再如何推崇,银白游鱼鱼群始终兴意阑珊,根本不认可。也就只有孟蕴那盏似碗又似瓮的灯盏能叫它们多看两眼。 饶是如此,鱼群们也很快就散去了。 孟彰再看一眼提笔在画纸上挥洒的孟蕴,悄悄跟旁边站着看的孟昭说话。 大兄,阿姐这灯笼是要借灯笼的灯光牵引他人的庞杂心念,洗刷过于激烈的情绪以帮助他人维系心境上的清宁,心思甚为灵巧,但我觉得这盏灯或许还可以将这些被冲刷下来的杂念乱绪积攒下来用作攻击或者防御 孟昭也很有些意动:你打算怎么做? 孟彰引着孟昭去看孟蕴正在画的东西。 枸杞、人参、灵芝、当归、熟地黄、覆盆子 都是草药啊。孟昭说,又问,你想在这里面添上一样? 是有这样的想法。孟彰说。 当然不会是草药,而是黄泉路畔长着的曼珠沙华,但孟彰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开这个口。 但我还是有点担心。 孟昭皱了皱眉,偏转身体面向孟彰:你担心什么? 担心不协调。孟彰诚实说,阿姐在画图的时候想必胸中已有定论,亦有相应的格局和布置。我现在忽然开口,恐怕会为难了阿姐。 顿了顿,他又道:阿姐不会拒绝我,但这样一来,阿姐恐怕就得将她的画纸全给推翻了。 今日他们四人在这里制灯,看似只是为了凑一凑今晚元宵灯会的热闹,眼下除了制灯时一众手足的玩闹再无其他,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孟彰的目光遥遥在大条案上摆放着的或是半成品、或是基本成形的四个花灯看过去。 第1280章 这四盏花灯 分明在一定程度上承载了他们手足四人的道。 孟彰的一句话,落到眼下这些花灯上,或许只是花灯上灯画的小小变化,可落到孟蕴的道上,说不定就是某些决定性的影响。 孟彰不敢,也无法承受这可能会付出的代价。 孟蕴即便她很有可能会成为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孟婆,但那也得是孟蕴自己的本心选择。 是她自己想要成为孟婆,所以她才成为了孟婆。而不是孟彰或者别个谁,觉得孟婆如何如何的厉害,所以推着她去成为孟婆。 孟昭听明白了孟彰言辞之下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最后默默点头:你说得对。 他深深,深深看了一眼孟蕴。 孟蕴仍自伏案画得认真,全然没有注意到边上他们两人的动静。 孟昭松了口气,和孟彰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大兄,阿彰。 孟昭和孟彰顺着撞入耳膜的声音看过去,却原来是孟显在唤他们。 孟昭看了一眼仍自伏案作画的孟蕴,确定她没有受到影响,便和孟彰一道凑到了孟显的身边。 孟显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半成品的铜镜。 所以说是半成品,是因为这铜镜的形制和镜面都已经做好了,只剩下最后的修饰部分。 大兄、阿彰,就劳烦你们帮我做出一面镜子来了。 接过这面基本完成的铜镜,孟彰看了一眼孟显身前。 孟显身前除了他的镜灯架子以外,左右各自摆放着一面同样半成品的铜镜。 显然,这两面就是给孟显自己和孟蕴准备的。 果不其然,将两面半成品铜镜分别塞给孟昭和孟彰以外,孟显自己也拿起了一面,剩余最后一面被搁在他和孟蕴中间。 那最后一面半成品的铜镜还要被他更往孟蕴的方向推了推。 等孟蕴自己的灯画贴好以后,就该要为这一面铜镜忙活了。 孟显见孟昭和孟彰的目光在余留给孟蕴的那面半成品铜镜上流连,身形一点不动,便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孟昭和孟彰目光碰了碰,同时摇头:没有。 孟显点了点头,仍自看着他们。 孟彰便带着被分派到他手上的那面半成品铜镜回到了舟灯摆放着的位置。 他跪坐下来,看着面前半成品的铜镜若有所思。 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又从湖水中探出头来。 你很为难吗?为首的银白游鱼盯着那面半成品铜镜看了一阵,不由得好奇问孟彰。 为难?孟彰笑了一下,当然不,只是有些不太确定要做成什么样子的而已。 银白游鱼鱼群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 一尾一尾的银白游鱼从湖水中跃出,盯着孟彰看个仔细。 跟瞧稀奇一样的 孟彰无奈叹了一声,问它们:有那么值得激动的吗?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听得,按住自己也要跟着跳起的身体,转而团团瞪了一眼银白游鱼鱼群,直到所有银白游鱼都安安分分地沉入湖面,它才重又转了身回来看孟彰。 倒也没有。它说,就是觉得稀奇罢了。 没想到阿彰你也会有发愁的时候啊 孟彰无奈摇头:我就是一个小小的阴灵,怎么就没有发愁为难的时候?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 简单说笑一回,孟彰的目光重又回到了那面半成品铜镜处。 银白游鱼鱼群这次没敢打扰他,只陪着孟彰似模似样地打量着这一面半成品铜镜。 孟彰坐了足有一炷香时间,才重又拿起了半成品的铜镜。 玉佩的银白游鱼鱼群一下子抖擞了精神。 为首的银白游鱼更是直接询问孟彰:阿彰,你这是有主意了? 孟彰随意点了点头,从大条案那里摆着的各色各样工具中挑出了一柄刀笔来。 刀笔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度,直接落在被孟彰左手按住的半成品铜镜上。 刀笔锋利,轻易就在半成品的铜镜边角处留下一道道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刻痕。 银白游鱼鱼群紧盯着孟彰执着刀笔的手,看那一个图案成形。 一座三品白莲莲台。 银白游鱼鱼群极其熟悉的东西。 能不熟悉吗?这一座莲台的原型,它们可是天天见的。 白莲莲台纹痕彻底成形的时候,一缕清净寒凉的灵机从孟彰所在的虚空中飞出,没入白莲莲台纹痕中消失不见。 待见到孟彰手中的刀笔终于从白莲莲台纹痕处挪开,银白游鱼鱼群才终于又有了鲜活的动静。 孟彰目光从那白莲莲台纹痕处挪向玉佩,看着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无辜地迎着孟彰的视线。 孟彰笑了笑,又将目光挪了回来。 他手中的刀笔开始在铜镜的边框处描刻出一个又一个祥纹,搭配着那座三品白莲莲台纹痕看起来极为和谐。 可即便是鱼群里的银白游鱼也能看得明白,只有那座三品白莲莲台才是这些纹饰的核心。 到孟彰将刀笔重新放回去的时候,铜镜已经完全成形了。 第1281章 鱼群里的银白游鱼尽数凑到玉佩的边沿,探头看着孟彰手里的那面铜镜。 孟彰体贴地将铜镜拿得更近些,好让玉佩里的银白游鱼鱼群能看得更仔细。 鱼群里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也不跟自己的兄弟姐妹争抢,特别矜持地停在原地,待到一众银白游鱼都看得差不多了,它才游到鱼群的最前方。 孟彰含笑看着银白游鱼鱼群的动静。 像模像样地看过那一面铜镜以后,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才回头看孟彰,问他:阿彰,你怎地画了它来? 白莲清净圣洁,比起其他莲花来,白莲又更多一份净化的神异。孟彰说,我们今日制的灯在灯会结束以后,是要放出去祈福的,也是要化一份善缘。 亦即是说,我的舟灯也好,二兄的镜灯也好,都是要落到某个人的手上,给他的修行添一份助力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显得悠远的目光收了回来,对银白游鱼鱼群说,可是会注重这样一盏花灯的帮助的,显见修行资粮并不如何充足。既如此,我们便要多想一些。 多想一些?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重复着,显然是能理解了几分,但到底不怎么清晰。 孟彰点头。他说:在修行资粮不够充足的时候,那人必定也没有办法挑剔品质问题。他步步走过的修行过程中,可能就不得不使用一些品质不高的修行资粮。 那些劣质的修行资粮是会在人体或者魂体中沉淀的,甚至有可能会积蓄成为毒素侵蚀身体、魂体乃至是道基。我在二兄的镜灯上留这一面铜镜,就可以帮助他净化身体、魂体乃至道基中的浊气,纯净身体、魂体和道基。 说到这里,孟彰笑了一下:我兄弟手足四人,大兄将为二兄的镜灯加持明心见性之能,阿姐将为二兄的镜灯加持温养之能,而我 自当为他们补足缺失的纯净之能。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这下是真正的明白了。 它晃了晃脑袋,无比慨叹:你们四人的道相互补足,不愧是一母同胞的手足。 孟彰一时笑了起来:那是当然。 孟彰将那面完成了的铜镜交付到孟显手里的时候,孟昭也正从他那边往孟显这里走过来。 孟显接过孟彰的这面铜镜,又看看孟昭手上拿着的,也是笑了起来。 多谢阿彰,多谢大兄。他说着,也往孟蕴那边看过一眼,接下来,就差阿蕴的那一面了。 孟昭将他自己手上的那面铜镜交付给孟显:阿蕴该也是快了。 他正这么说着,那边厢的孟蕴就放下了毫笔站直身体。 我们过去看看。 孟昭、孟显和孟彰便都凑到了孟蕴侧旁,定睛去看孟蕴身前的那幅灯画。 孟蕴正打量着这灯画,察觉到孟彰他们的靠近,便转了头过来问他们:大兄、二兄、阿彰,你们觉得我这灯画如何? 孟彰的目光直接停在灯画中的一株碧草上。 孟昭、孟显顺着孟彰的目光看过去,却见是一株连他们都不认得的碧草。 这个是什么?孟显问道,我竟没见过。 孟蕴看过去一眼,略有些怔忪,少顷才说道:这是曼珠沙华。 顿了顿,都不等孟昭、孟显来问,孟蕴自己又说了。 我好像也没有在哪些草典、药经中看见过它。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他们齐齐转开目光,在孟蕴和孟彰两人身上来回看了看。 我也没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但我就是知道它的名字,端的奇怪 孟蕴这样说着,目光也跟着孟昭和孟显的视线落到孟彰身上。 它是长在阴世黄泉路旁的唯一草植。孟彰迎着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说,据说和阴世的河大有关系。 阴世的河?孟昭、孟显和孟蕴都很有些惊讶。 要知道,不是什么河,都能有资格被单独称之为河的。尤其是被冠以一界的定义以后。 那是真正勾连一界之地的河。 整一个天地内外,拢共也就三条河而已。 孟昭的目光在孟彰面上转了又转:阴世的河不是已经隐没很久了吗?据说还是被有心人给斩断了? 孟彰毫不心虚地迎上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大兄、二兄和阿姐这段时间都很忙,怕是没来得及关注阴世天地那边的动静。 阴世那边的河还是没有踪影,但这些出现在黄泉路边的碧草,却在黄泉路边、它们的草根下方积蓄了大大小小的洼畦。 洼畦孟蕴喃喃道。 孟彰点头,又说:也就是黄泉路边的那些曼珠沙华还少,洼畦又浅又小,不怎么明显。但日后,怕是就不一样了。 孟显先前都在沉默,这时候忽然看了看他,又看看边上的孟蕴,问:这曼珠沙华,对阿彰你和阿蕴有什么影响吗? 孟彰先看了看孟蕴,然后才转了目光回来答孟显的话:它与我有些关联。 第1282章 孟昭、孟显的目光陡然都深重了些,他们接着看向了孟蕴。 孟蕴收回不知为什么发散的心神:它大概是跟我也有些关联的,但我自己觉着 她认真地想了想,终于做出了判断。 这种关联很有些遥远。 孟蕴说着,目光又落在了她自己画出的纸画上。 它对我来说,和其他的草药好像也没什么分别。当然,它或许还是要比其他草药来得重要一些的。 听完孟彰和孟蕴的话,孟昭和孟显大体上也了解了。 阿彰,孟昭看住孟彰,那些曼珠沙华长势如今怎样了? 很好。孟彰说,又道,你们不必担心它,现下阴世天地那边阴神正位乃是确定且即将要到来的大势,没有人会对它们下手的。 略停一停,孟彰说:现在已经不是往时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齐都放松了些。 那就好。 但孟昭和孟显也没能完全放松下来。 他们看了看孟蕴的那幅灯画:那这 孟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他说这话是真的一点不心虚。 孟昭和孟显的目光就又回到了孟蕴身上。 担心什么,等日后事情就都明白了。她说,现在糊涂着大抵还是时机未到。 孟昭和孟显见他们两个当事人都不担心,也只能无奈地将这件事暂且记在心底。而且不论怎么说,他们是该要更专注当前。 阿蕴,孟显问,你这灯是要完成了吧? 孟蕴点头:还差裱糊和最后的修饰。 那就好。孟显笑着将原就放在孟蕴不远处的半成品铜镜给取了过来,我这里得要你来帮着搭一把手。 来做一面铜镜吧。孟显对孟蕴说,不论你要做成什么样子的都可以。 孟蕴很是利索地将她才刚完成的灯画放下,转手接过那半成品铜镜。 反正她这灯画才刚画完,还得等它墨迹干了才好做接下来的事情。 大兄、二兄、阿彰,你们的镜子都做好了吗?孟蕴扫视着大条案,目光最后停在孟显的灯笼架子旁边。 做好了,孟昭说,就等你的了。 孟蕴脸色顿时一肃:我知道了,我会尽快的。 说完,她果真就又挑了刀笔,抱着那面半成品的铜镜坐回去,埋头描刻起来了。 见孟蕴开始认真忙活,孟昭才重新看定孟彰。 孟彰没有避开孟昭的视线,只传音过去唤了一声:大兄? 孟显在边上看了看孟昭,又看了看孟彰,明智地保持沉默旁观。 孟昭的视线在孟蕴那灯画上转了一转:你先前犹豫的就是这个? 第433章 孟彰从来就没有想过能瞒得了孟昭,这会儿见孟昭问起,他也就点头:阿姐先前研究的都是阳世天地的药草的药性和君臣配合,我想着,或许阿姐的研究范围可以再扩大一些。 扩大到孟显的脸色也有些古怪,扩大到将阴世天地那边厢的药草的药性和君臣配伍也都囊括进去? 孟彰就偏转目光来看孟显:二兄不觉得这样才算是完满吗? 阿姐单只研究阳世天地的药草,未免太局限了。他说。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这话你跟阿蕴说起过了吗? 孟彰摇摇头,目光却是带笑落在孟蕴身上:事实上,现在也已经不需要我来亲口跟阿姐开口了。 孟昭和孟显看了看孟蕴,也很是赞同:你说得对。 几句话的工夫,孟蕴的铜镜也已经完成了。 不知是她的动作格外熟练,还是她心里早有定论,真就没有让孟彰他们等太久。 孟蕴将铜镜交付给孟显的时候,孟昭和孟彰也凑了过去看。 阿姐这纹饰孟彰觉得有些奇异。 孟蕴所制的这一面铜镜,竟然是以丹炉为核心、搭配各式祥纹修饰的。 孟蕴带着点得意地给孟彰解说:我这丹炉刻纹可不只是个空壳。它可以汲取药气熔炼成药汤养护修行者的肉身、魂体和道基。 孟彰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阿姐你这丹炉刻纹保留了汤方和药方? 他看着那丹炉刻痕的目光都变了变。 好家伙,这是要实现自动化啊。 孟蕴矜持地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也就是两个药方、汤方而已。调配药方、汤方所需要的药气还是要催动它的修行者自己提供。 孟彰赞叹道:但这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对于修行者来说,修行所需要的资粮可不只是天生地养的各种天材地宝,还包括由各位先行者总结、创造的知识。更甚至,后者还要比前者难得。 因为不论是修行的经验还是修行知识,都是被别人掌控、封锁的,可不比天生地养的天材地宝来得自由。 孟蕴终于不说话,含笑将孟彰的赞叹全数收下。 第1283章 待到孟蕴和孟显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他们手足四人的灯笼便算是全都完成了。 孟珏和谢娘子也终于提着他们自己所制成的莲花灯从旁边走过来。 孟珏将莲花灯放下,陪同谢娘子一道来赏玩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一字垂挂开去的花灯。 孟昭的是一个四角宫灯,宫灯四面绘的是童子童女像,仔细看还能看出孟昭四人的影子。 但这不是灯笼最为神异的地方。 孟珏和谢娘子深深看了一眼还未点亮的四角宫灯,但他们两人也没急着说些什么,转身就踱步来到孟显的花灯前。 孟显制的又是一个镜灯。镜灯与寻常花灯又不同,寻常花灯是以灯画裱糊灯笼表面以做修饰,镜灯则是在灯笼中镶嵌入镜子,也不必裱糊灯画,而是纯以镜子的背面纹路为饰。 铜镜惯来都是贵重之物,寻常人家拥有一面铜镜就已经很值得夸耀了,何况是要拿四面铜镜出来制灯。所以这镜灯最早就是各家世族、高门拿出来夸耀自己财富用的。 当然,太直白地夸耀自己的家财与身份也不是传承久远的世族、高门的习惯,他们更推崇含蓄和低调。 孟珏和谢娘子照旧没有对孟显的这盏灯笼做出任何评价,只一一细看那镜灯的四面核心纹饰,然后就转向了孟蕴的瓮灯。 在场不止有一人察觉到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在瓮灯灯画中的曼珠沙华上多停留了少顷。 他们仍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迈开脚步,走到孟彰的舟灯前。 定睛看了一阵,谢娘子忽然抬起手伸向了舟灯。 舟灯明明就悬挂在架子上,但谢娘子伸过去的手却一下子就穿过了花灯去。 就像这舟灯根本就只是一个影子似的。 果然如此。谢娘子终于开口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面上也未见惊奇,显然他们都是看出来了的。 孟彰这舟灯,并不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除了其上有滋补温养功效的精纯水元以外,这舟灯真正的用处是穿行梦境世界。 有这舟灯护持,修行者将能一定程度上穿行于无边梦海,直到舟灯上的梦道道蕴被消磨殆尽。 谢娘子转过身来直面孟彰等人:我听说你们在灯会结束以后,是要放灯的? 作为长兄,孟昭理所当然地站了出来:嗯,我们是有这样的打算。 毕竟今日是元宵佳节,我们用心制了灯,只将它们收起来叫它们积尘,倒不如放出去,叫它们也做一份机缘,或许还能帮助几个同道之人呢。 谢娘子点点头,又问:那你们是准备让它们逐水还是寄风? 当然是逐水。孟昭回答道。 谢娘子再点头:也能让它们送阿彰一程,挺好的。 谢娘子这样说着,回转目光看了看他们自己制的那盏莲花灯:你们放吧,我们这就收起来了。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谢娘子这话似乎隐了一些意思。 他抬眼看向谢娘子,正对上她含笑的眼。 孟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轻易将方才心底升腾起的疑问挥散。 不论如何,阿母总是不会害他的,他只静等着就是了。 谢娘子顺手将莲花灯悬挂在孟彰的舟灯边上,青色的莲灯与银白的舟灯相互映衬,蓬勃的生机与静谧的寂静便也就相互辉映。或者说,是莲灯上的蓬勃生机正在徐徐传递到银白的舟灯上。 孟昭、孟显和孟蕴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孟珏等着谢娘子在他身边站定:行了,这灯就先放在这里吧,待灯会开始了再带走。 孟珏携着谢娘子走了,只留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手足四人。 孟昭、孟显和孟蕴显然还想要再陪一陪孟彰,便问他道:我们接下来去做什么? 孟彰想了想:快到准备午膳时候了,今日的午膳,不若就我们自己动手吧。 自己动手?别说是孟昭和孟显,就连孟蕴都被惊住了。 君子远庖厨 然而,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未有更多的犹豫,直接就点头了。 那就我们自己动手。 什么君子远庖厨,他们不过是想要自己尽兴玩一玩,想要尝试自己不曾做过的事情而已,又没有真的伤害了哪个,怎么就不算是君子了? 至于传扬出去 笑话!这里可是孟府。 倘若连在他们自己家都没能管住家里下人、仆从的嘴,那他们也别修行了,先涨一涨自己的本事再说吧。 孟彰板着脸看孟昭、孟显和孟蕴,但到底是没能坚持住,面具很快就破碎,漏出些许笑意。 既是破了功,孟彰索性也就不装了。 你们都不多犹豫一下的吗? 孟显摇头:这有什么值当犹豫的?行了,说吧,你待要怎么玩? 孟昭和孟蕴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孟彰叹了一声,嘟哝道:你们但凡多犹豫一下,我也就打消主意了。 我们吃炙肉吧。孟彰说,眼底有止不住的渴望沸腾。 第1284章 炙肉,烧烤。 莫说是他还在生的时候,就是他入了阴世天地成了阴灵,也都还没有吃过烧烤。 阳世没有人用烧烤供奉他,阴世这里的膳食也没有给他准备烧烤的。 当然,孟彰真要是吩咐下去,孟府的奴仆还是会给他准备,但显见的不会多。而且一个人吃烧烤 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炙肉下意识皱起眉头的孟蕴瞥见孟彰那纵然带着病气也明亮着的眼瞳,忽然停住了话。 少顷,孟蕴笑了起来,当着也反应过来的孟昭和孟显直接道:当然可以。 我们自己动手吗?孟蕴一面问,一面看看孟昭、孟显和孟彰。 孟显也笑了起来:听起来好像很不错诶。 孟昭颇有些无奈地提醒:你们不能自顾自地拿定主意的吧。 所以?孟显、孟蕴和孟彰同时看向孟昭。 好歹也得先问过阿父和阿母吧。孟昭说,我们今日是要和阿父、阿母一道用午膳的。未曾问过阿父和阿母就直接拿主意,你们莫不是想要撇下阿父和阿母自己来吧? 说到最后的时候,孟昭都有些被吓到了。 怎么可能!孟彰先说道。 孟显和孟蕴面面相觑一眼,默默低了视线。 这明显的心虚模样又能瞒得过谁去? 孟昭和孟彰的视线当即就转了过来。 孟显和孟蕴同时抬起视线来,只是实在没能理直气壮迎上两个人的目光,便想着拉开话题。 我们当然是要问过阿父和阿母的,说来,午膳我们吃炙肉,那晚膳呢?晚膳我们怎么解决 孟昭和孟彰对视一眼,决定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一回,但 晚膳到晚膳时候再说,先用了午膳吧。孟昭笑了起来,午膳阿彰大概也是想要自己动手的,不过不知道阿父和阿母那边能不能答应。 孟显和孟蕴听着,顿时觉得不好。 不若就你们两个过去问一问阿父和阿母的意思吧。 孟显和孟蕴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待他们好容易回过神来,要想办法推拒,孟昭已经带着孟彰走了。 我和阿彰先去找管家,叫他给我们准备好东西。阿父和阿母那边就交给你们了 孟显和孟蕴待要留人,孟昭和孟彰却连影子都已经不见了。 孟蕴都不看孟显,转身就要走:做炙肉最重要的还是调料。啊,我想起来了,我小药园里就有些适合做调料的药草,我去 她才刚转身呢,就看见被她挡在身后的孟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正前方了,这会儿正对着她笑呢。 你去做什么?孟显笑着问。 孟蕴瑟缩了一下:我去,拔些药草制调料。 她这句话说得很慢,几乎是分了字词来说的,但即便是这样慢吞吞的话语,也没能叫孟显网开一面。 我记得你也没吃过炙肉吧,你怎么知道哪一样药草适合制作炙肉的调料?孟显问。 笑话,都是一家子手足,他们谁还不知道谁? 年幼时候,他们兄妹三个都没被允准吃炙肉,后来他们年岁是涨了,但有一个病弱的幼弟,家中膳食回回都特别注意,更是没有吃用过炙肉。 在家里时候没有,外出的时候也没有。 他家幼弟病弱,莫说是炙肉这样不克化的食物,就是家中炖煮得熟烂的肉菜,对于他家幼弟的身体来说都是负累。为了不招引阿彰,他们连在外头也很是自觉。 现在孟蕴拿这个来做借口脱身,未免太过敷衍了些。 孟显这样想着,看着孟蕴的目光越发柔和。 走吧。孟显说。 孟蕴眼见没有了希望,只能放弃地跟在孟显身后往正院那边走。 不公平,孟蕴低声嘟哝,大兄你就放了他去,我你就要留下。二兄,你这样偏颇不觉得亏心的吗? 孟显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不会。 孟蕴幽怨地瞥着他。 别想了,孟显道,我是不会自己去找阿父、阿母说这件事的。总得要有个人陪我一道。大兄要带阿彰去找管家,这不就剩你了么? 孟显压根就没提起过阿彰,孟蕴也没有。 我看是二兄你也拉不住大兄,所以就只能拖了我下水 孟显瞥了她一眼:那你是能拉得住大兄? 孟蕴不说话了。 她要是能拉得住大兄,眼下跟阿彰一道去找管家,只等着他们这边说服阿父和阿母的,就是她了。 正院里孟珏和谢娘子正坐在一处端着茶盏说话,见得孟显和孟蕴从外间进来而孟昭和孟彰不见踪影,便停住了话头看他们。 阿父,阿母。 孟显与孟蕴对坐在上首的孟珏、谢娘子行礼。 坐吧。孟珏点点头,怎么只你们两个过来,阿昭和阿彰呢? 孟显到底没舍得真让孟蕴跟他分担压力,便自己开口了:大兄和阿彰去找管家了。阿父,阿母,等会的午膳,我们有安排了吗? 第1285章 孟珏、谢娘子的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转。 才刚厨房那边才报了菜单来,现在应该还没开始动手。你们问起这个来,是想 孟显笑道:阿母,府上每日里的膳食总是那么些,今日是元宵,不若还是取个新意吧。 府上每日里的膳食总是那么些 听到孟显这句话的时候,孟珏、谢娘子和孟蕴的脸皮都是木的。 也不知道孟显是怎么说得出这样一句话来的,尤其是作为食不厌精、府上自己就录有厚厚几部食谱的世族高门郎君。 孟蕴一面自觉认输,一面又忍不住庆幸。 二兄这样的厉害,这回是真的该用不上她了 谢娘子好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个新意法? 孟显冲谢娘子笑得孺慕:阿母,你觉得,我们午膳吃炙肉如何?我们府上这么多年来,好像还没怎么吃过炙肉呢! 谢娘子默然一瞬:还有吗? 孟显能明显感觉到从头顶落过来的奇异视线,但他还是很坚强地将话说完:还有,吃炙肉还要看着别人动手也不过瘾,干脆我们就自己动手,您觉得如何呢? 谢娘子没说话,说话的是孟珏。 自己动手?你们确定你们自己动手做出来的炙肉不会吃坏了自己? 孟珏都不提孟显自己动手的成品能不能讨好得了他们被娇养惯了的挑剔味蕾了,直接问的是健康问题。 孟显能怎么说? 不会的。 但凡孟显的话语坚定一些,孟珏和谢娘子就相信他了。 你这话倒是不抖。孟珏面色古怪地点评了一句。 孟蕴并不能真的放任孟显自己直面孟珏和谢娘子的压力。更关键的是,如果孟显说服不了孟珏和谢娘子,他们就该要失败退去了。 那岂不就是要让阿彰失望?! 不会的。她说,抬眼迎上孟珏和谢娘子转过来的视线,阿父、阿母,有我在呢。我自认自己的药理还是挺好的,即便有什么不对,我也能给调理回来。 阿父、阿母,她拿出了杀手锏,你们不会是不相信儿吧? 孟显的视线鼓励地从低垂的眼睑递出。 孟珏和谢娘子看了看随着时间流走渐渐带上失落的孟蕴,又看看坐在另一边厢乖巧静默的孟显,最后无奈地摇头。 只此一次。 孟显和孟蕴顿时笑开:多谢阿父、阿母。 是不是只有这一次另说,但这一次,他们没有对阿彰食言。 没有。 第434章 孟显和孟蕴找到孟昭、孟彰的时候,他们还在跟大管家掰扯。 没办法,如果只是改动膳食菜单的事,都不需要孟昭和孟彰亲自出面,只消他们遣人传一句话便足够了。 这就是备受家中父母喜爱的小郎君惯常握有的特权。更何况孟昭还是孟府的嫡长子。 可孟昭和孟彰要做的是全盘更改午膳的方式,还是要自己动手做炙肉 饶是备受孟珏信重的孟府大管家也担不起这样的干系。但孟昭、孟彰当面,他也不能简单粗暴地一口直接推拒,只能委婉地拖。 见到孟显和孟蕴迈过门槛走来,认为得救了的不只是孟昭和孟彰,还有大管家他自己。 尤其是大管家还看见了跟在孟显、孟蕴身后的大婢女的时候,他的眼睛都亮了。 孟彰在旁边看得清楚,更是想笑。 孟昭无奈看他一眼:感情我在这里跟大管家绞尽脑汁周转,你都是在当热闹看的? 孟彰连忙讨好地冲他笑,眼中的推崇敬仰几乎都要溢出来。 孟昭只能摇摇头,转了目光去看孟显:如何? 虽然谢娘子身边的大婢女都跟着他们过来,结果明显,但孟昭还是想要问一问。 他还是很在意孟珏和谢娘子的态度。 孟显当然也知道,所以他直接回答孟昭:阿父和阿母说,只此一次。 孟昭真正地放松了下来。 我看阿父和阿母的意思是他们也会来。孟显又说。 孟昭已经料到了:那倒是无妨。 孟蕴站到孟彰旁边,冲他笑了一笑,然后对她的三位兄弟叮嘱说:虽然我们都有修为在身,我也在,没那么容易吃坏肚子,但到时候也得要多注意些,莫要随便乱来。 孟彰听得有些稀奇:听阿姐的意思,是阿姐连我都能医治了? 孟彰可是阴灵。 阴灵! 跟孟昭、孟显、孟蕴这些生人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何况孟蕴先前研究药性、药理也都是针对生人的,跟阴灵可不对症。 孟蕴看他一眼:不过是近来翻阅了一些书典,并不是多厉害,但你消用炙肉跟你进食其他的贡品也没什么不同。即便那炙肉有问题,对你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顿了顿,孟蕴又道:若不然,阿父和阿母可没有那么容易答应下来。 对于现在的孟彰来说,炙肉,哪怕是炙烤得半生不熟的炙肉,也只是尝个烟火气而已,可没有克化不克化的问题。 第1286章 孟彰就笑了:这样看来,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时都收敛了笑意,沉默着没说话。 孟彰抬头对上他们的视线。 不过是半年时间过去而已,孟昭、孟显和孟蕴的个子都长了些,只剩下孟彰一个还是那瘦小单薄、病气缠绕的样子。 但眼睛不一样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在恍惚中真正认清了这一个事实。 他们幼弟在生时,眼睛也亮,但那光被压着、被捆缚着,几乎都要被覆盖过去,而现在 现在那些覆压、捆缚、桎梏着他的东西已经换了。 看着是还挺好的。孟显率先露出个笑容应和,然而下一刻他的话音就变了,但是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等会儿阿彰你炙烤出来的东西都得进入我们几个的肚子里?他眼中的惊恐都要收不住了。 至于说丢弃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那可是他们家幼弟亲手炙烤出来的,哪里能丢?又不是真的会吃死人。 还不待孟彰说话做保,边上的孟蕴就笑了:如果二兄嫌弃的话,我都可以代劳的。 孟蕴说完,都不等孟显反应,当下就跟孟彰说道:阿彰,二兄的那一份就交给我好了,反正他也不想要。 等等,等等孟显的惊恐当下就换了一种。 可另一边厢的孟昭也不慢,他飞快地接了孟蕴的话头:阿蕴你就是个小娘子,饭量不大,何况待会儿阿蕴你也不是不会动手,你自己做出来的炙肉大半必定是要你自己解决的,阿彰这边原定要给阿显的部分你怕是吃不完。 还是交给我吧,他说,我吃得比较多,不担心吃不完。 孟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兄你 孟昭是一点不理亏,他迎着孟显的目光,坦然问:不是阿显你自己担心会吃坏自己的吗?你的那一份都交给我,你就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孟显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孟昭这会儿才重新看向孟彰,问:阿彰,你觉得怎么样? 大兄,孟彰很是为难,你这样逗二兄,不太好吧 孟昭摇摇头。 孟显看着孟彰的眼满是感动:阿彰,二兄果然没有白疼你。 旁边的孟昭和孟蕴终于忍不住,对视一眼,齐齐笑了起来。 孟昭转眼一看,找到大管家,问:柱叔,厨房那边可都安排好了? 大管家孟柱应:已经安排好了,奉娘子命,今日午膳安置在中庭处。 那我们就过去吧。孟昭点点头,看了孟显、孟蕴和孟彰一眼。 孟彰点头,和孟显、孟蕴一道跟着孟昭往中庭那边去。 就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原本摆放在中庭处用于制灯的种种物件已经被清开了,取而代之的是被架设起来正烧得旺的篝火。 若不是中庭左手处的门廊正垂挂着的那几盏孟彰他们自己亲手做成的灯笼,只怕没几个人能看出孟彰他们一群人先前曾在这里亲手制灯。 这天冷着呢,孟蕴率先在篝火前的草席处坐下,这篝火也正好给取暖了,不错。 孟昭、孟显和孟彰也各自入座。 这篝火架得大,即便草席铺开,孟彰他们手足四人也还能坐得下,甚至还能给孟珏和谢娘子留位置。 这边厢才刚想起孟珏和谢娘子,那边厢孟珏和谢娘子就从月亮门走进来了。 孟昭连忙带着孟显、孟蕴和孟彰起身相迎。 坐吧,孟珏先落座,问他们,等很久了? 孟昭摇头:没有,我们也才刚过来。 谢娘子一一看过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你们怎地忽然想要自己炙肉来吃了? 孟彰张了张嘴,但还没等他说话,谢娘子便又道:且先说好,只此一回,往后我可不会再陪着你们胡闹了。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几乎是同时缩了缩头,不敢做声。 孟珏见状,摇摇头劝:今日元宵,是新年佳节的最后一日,待过了这一日,我们也好,他们这些小的也罢,都要忙活正事去了。就容他们肆意一回,有什么不可?待日后 孟珏笑了起来:怕就是他们自个儿玩乐,不带我们俩了呢。 孟昭连忙低眉:儿不敢。 我和你阿母自然是信你们的,不必这样拘谨。孟珏侧身往后看了一眼,经过宰杀、切割、清洗的各色肉类已经被整齐地摆放在他们身后的架子上了,而他们手边的小案处则摆了一排盛着各色调料的小碟。 色色样样皆是准备妥当周全,只等人来动手了。 因是知晓主君要自己动手,所以孟府大厨房的各位厨子只是垂手守在他们身后,随时等待着提供支援。 孟珏摆摆手:这里用不着你们,你们且都去吧,我们自己来就行。 上至孟柱这位孟府大管家,下至守在更远处的最末等奴仆,俱都毫不犹豫地躬身退了下去。 第1287章 整个孟府中庭里,果真就只剩下了孟珏这一大家子。 孟珏将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个看过:你们先前说是要自个动手炙肉的吧,可都会? 孟显笑道:会的,会的,阿父放心。 孟彰看了看孟珏和谢娘子,又看看孟昭、孟显和孟蕴,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是在紧张。 少顷后,孟彰自己也就明白了。 这个时代里,父与子的上下关系很是严格,而且他们还是望族,规矩章条太多,即便他们这一家子已经是这个时代里难得的真正父慈子孝的家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远未到孟彰所熟悉的那样亲近随意。 他不由得心生慨叹。 在心下笑了笑,孟彰率先问道:阿父和阿母会吗? 当然,孟珏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孟彰看着孟珏的眼中有极其明显的好奇,但他明智地没有用更明确的话语询问,而是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语气词:诶? 孟昭、孟显和孟蕴低垂着眼,却默默在心底给孟彰赞了一声。 幼弟真聪明,这般询问不但不会触碰阿父和阿母的神经,让他们产生他们几个在指责他们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想法,又最大程度地激发了阿父和阿母的分说欲·望,能让他们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真的厉害! 孟珏懒得看孟昭、孟显他们一干儿女的小表情,转了脸过去和谢娘子对视一笑。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谢娘子接过话题,当时阿昭还没出生,郎君和我也才刚成亲没多久,我们在郡中待得无聊,又正读了一篇先人的游记,心中向往,便收拾行装出游。 谢娘子在这边讲说他们年轻时候的那些意气事,孟珏则转了身,从边上取来大块的牛肉,用几案上摆放着的调料腌制入味,然后将它挂在篝火上炙烤。 我们乘舟逐水而下,在水中洲陆偶尔停靠的时候,也曾兴起停舟游玩。也是那个时候,我们跟渔家学的炙鱼 只是炙鱼吗?孟蕴好奇问。 只是炙鱼,谢娘子失笑点头,又道,炙肉和炙鱼其实没太大的不同,不过是火候上要有所分别而已。 孟昭和孟显脸色有些古怪。 真的只是火候有些分别那样简单吗? 孟昭轻咳一声,问:阿母,若不然还是我们动手,你和阿父等着我们兄弟的孝敬? 孟显、孟蕴和孟彰齐齐点头。 谢娘子一时笑起,但在她还想要说些什么时候,孟珏却抬头了:你们信不过我们,我们还更信不过你们呢。行了,我们这边自有我们自己负责,你们还是多担心担心你们自己吧。 这已经不是孟珏和谢娘子第一次表露这样的意思了,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都不敢多劝,各自对视一眼,自己转身去取后头架子上备着的肉块。 牛肉、羊肉、鸡肉、鸭肉、兔肉、鹿肉 打眼看过去,尽皆是最肥美的那一部分。 而那边上同样已经准备周全的用来腌制的调料,除了细盐、茱萸等等粉末状的以外,还有蜂蜜、酸果汁这一类浆液状的。 饶是孟彰自诩自己来自一个物资丰足的年代,也没真敢说这些调料他都熟悉。 见孟彰停在那里打量着那些式样繁多的调味料,边上的孟蕴索性走了过去,一一指着那些调味料来教他认。 这些是由肉蔻、山奈、白芷、红豆蔻、草果等等香料调配出来的复合香料,你要用的话就撒上去。都是增香用的 那边是酒、玉蜂蜜、酸梅汁、醋,用毫笔刷上去就可以了。 想要什么味道的就加什么,不过要注意量。不要多了,也不要少了。多了齁天,少了淡,都不能入口。 不过,孟蕴低声跟孟彰说起她自己的小窍门,少了总比多了好,这些调味料少了还能往里加,但多了的话就不好往外减,所以一点点加会比较好。 孟彰受教,郑重点头,但他又提起一个问题:这些调味料一点点往里加的话,那腌制的时间要怎么算呢?腌制时间不够的话,不是不入味吗? 孟蕴莫测高深地回答他:这个就要看你的感觉了。 孟彰认真沉吟了片刻,明悟也似地道:所以如果不能把握住的话,腌制的时间越长越好? 孟蕴还没说话,她的另一边就传来了孟显的声音:对,就是这样。 她张了张嘴,正想要说话,更远处先传来了孟昭的话。 不对不对,肉块腌制时间不对的话,在炙烤以后就失了它们的那份鲜美了。 若是其他的事情,孟显或许就不会反驳了,但如今不过是炙肉的小事 可是大兄,孟显说,阿彰他才第一次自己动手炙肉,就别要求太高了吧。 不对不对,孟昭摇头,阿彰虽然才是第一次自己动手炙肉,但以他的资质,应该很快就能上手了,你不能只要求阿彰将炙肉做熟。 孟显眉头先是倏然皱起,旋即放松下来:大兄,我们今日不过是自娱自乐,不必带有太多的负累。 第1288章 孟昭愣了愣,却是点头:是我想错了。 他重又对孟彰说:阿彰,你且依着你自己的判断来便可。 孟彰认真听了这么一阵,到得此时笑着点头:大兄、二兄、阿姐,你们放心,我会仔细的。 顿了顿,他又保证说:我一定将它们做熟了。 孟彰说到做到,即便是最开始的那两份炙牛肉也顶多只是味道有点不对而已,熟是熟透了的,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那最初的两份炙牛肉孟彰都不敢送到孟蕴和谢娘子身前,最后叫孟昭、孟显和孟蕴给分了。 直到孟昭、孟显和孟蕴点头,孟彰才敢将那一份做好的炙肉呈送过去。 孟珏扫了一眼,一面捡起割肉的小刀,一面冲孟彰笑:可算是出了一份叫你满意的了? 孟彰不甚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第435章 孟珏又看他一眼,将那块炙肉分了开来,一半给了谢娘子,自己吃了另一半。 孟彰紧张地盯着孟珏和谢娘子看。 细细咀嚼口中的肉块少顷后将它吞咽下去的孟珏和谢娘子各自舒展眉眼,冲孟彰点头而笑。 很不错。孟珏说。 谢娘子也道:虽然不是很嫩,但味道丰富,口感新鲜,已经很不错了 是吗?孟彰很是欢喜,既然阿父和阿母喜欢,那就多吃用一些,我还给你们做。 孟珏和谢娘子先是颌首点头,随后又摇头。 孟彰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到坐在篝火另一边厢的孟昭、孟显和孟蕴。 阿彰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了?孟蕴道。 没有没有。孟彰连忙摇头,又道,我知晓了。 孟珏和谢娘子不只是孟彰的阿父和阿母,也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的。若都让孟彰孝敬了,那孟昭、孟显和孟蕴的那一份呢? 再有,孟彰的烤肉若都给了孟珏和谢娘子了,那孟昭、孟显和孟蕴岂不是就没有了? 孟珏和谢娘子在旁边笑着看他们手足四人玩闹,也不插手,只偶尔从那些被送到他们面前来的炙肉切割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咀嚼。 来,阿彰,也尝尝我这块。 我这里也有,阿彰,尝一尝 既然你们都想让阿彰尝尝你们的炙肉,那阿彰的这一份我就不客气了。 等等,放下它大兄,那是阿彰给我的! 对于这一场午膳来说,进食已经不是他们的首要目的,玩乐才是。 偏生可以阻止他们的孟珏和谢娘子即使人就坐在边上,也没有对他们说一个不字。 待到饭食饱足,孟珏和谢娘子率先离去,只剩下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围着篝火而坐。 孟蕴唤来府中婢仆,着他们在篝火堆上方支起架子放上炉子煮水。 并不需要孟昭等人多加示意,那一众将中庭收拾停当的婢仆悄然作礼而退,重又将这处地界还给了孟昭四人。 今日可真是尽兴啊孟显坐在草席上,悠悠看孟蕴捡出一份份灵果放入那炉子里,阿蕴,你煮的这是什么? 孟蕴答他:消食解腻用的果浆。 她又说:方才我们吃用的尽是大荤之食,得调理一下。只单单食用灵果也是可以的,可这天儿太冷了,单吃食灵果不是很好,我就想着烹煮些果浆。 等会儿你们都用一些。孟蕴看了孟昭、孟显一眼,尤其是大兄和二兄你们俩。 放心,我调配过了的,不会太甜腻。 孟昭和孟显这才没有多说什么。 但就是太尽兴了。总感觉,今日这情况有点不太对。孟昭说,他目光一瞥,看着已经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的孟彰,阿彰,你怎么不说话? 孟显、孟蕴的目光跟了过去。 孟彰回神,摇头道:没事。 他抬眼一看,对上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 无声叹得一叹,孟彰最后说:我只是觉得可能这世道留给我们的时间没有我们最初料想的那样充足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同时皱起眉头。 看着这三位与他一母同胞、眉眼极为相似的青年郎君和女郎,孟彰心头无端端生出一点状况外的猜想。 或许,他方才烦恼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他悄悄笑了一下,收回那发散的心思。 没有我们最初料想的那样充足孟昭思量半饷,阿彰你是说,阿父和阿母今日有意的纵容,其实是想要的让我们能在这最后的平静日子里随意做一些我们想做、想尝试的事情,以免日后遗憾? 孟彰没有点头,但却是默认了下来。 孟显有点不太相信,或者更准确地说,不愿相信。 怎么可能呢?他说,我看各家好像都没有完全准备好啊。 不论是皇族司马氏的那些支系,还是各大世族名门,更亦或是道门里的各支道统传承,乃至是阴世里的那些阴神神尊,不都还是在各自地盘里做准备吗? 他们这就要动手了?而且听阿彰话语里的意思,动乱最迟也会在明年春节前爆发? 第1289章 不,孟蕴沉吟片刻,摇头说,还真有可能的。 孟显立时转了视线往孟蕴那边看去。 是的,有可能。孟昭也点头,因为时间越是往后拖,皇族司马氏的那些藩王们成功的可能性就越低。 莫要忘了,阳世帝都洛阳宫城之中,那位贾皇后腹中正怀着前代东宫司马慎呢。 孟彰也点头:他们不可能一直拖下去的。 孟显想了一阵,都没想到推翻孟彰三人论断的证据,最后只能喟然一叹:你们都觉得他们会在今年动手,而只要司马氏的这些藩王动了,道门法脉也好,阴世地府也罢,他们等待的时机也就到来了? 孟彰同孟昭、孟蕴两人一起点头。 孟显觉得自己愁得连边上炉子里喷薄出来的水汽都甜到发腻了:那可真是 算了算了,他说,左右这事情也由不得我们。 孟显虽然甚是不满,但他自来想得明白,更不愿叫那些他自己左右不了的糟心事祸害自己难得的心情。 现下距离晚间的灯会还有些时候,我们去做些什么? 他这样问着,目光却先看向了孟彰。 孟彰摇摇头:我都可以。 孟显便看向其他人。 懒得折腾了,孟蕴说,还是我们自个儿坐在这里说说话吧。待过了今日,我们可未必能有这样余裕的时间和心情了。 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也都没有反驳,各自在座席处坐得稳当。 孟蕴笑了一笑。正逢这会儿那炉子上有浓重白气喷薄而出,她便起身,给孟昭、孟显和孟彰以及她自己一人分了一盏果浆。 果浆通体呈橙黄色,随着热气蒸腾,那馥郁果香也沁入心脾去。 即便只是这么一嗅,孟昭和孟显都觉得浑身轻快干净了些。 倘若那些司马氏的藩王真能那般果断,他们或许还真能给他们自己保留下几分优势,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孟显说。 接受了接下来这一年动乱将会爆发的消息以后,孟显当即就收拾了心情,转而认真去分析时局变化对他们的影响。 而这一切其实也很明显 对于今年就在转变族中处事方略的安阳孟氏来说,这变化是利大于弊的,毕竟群雄并起的纷乱时局中,很少会有人将他们这还没有完全占据一郡之地的安阳孟氏放在眼里。 可对于孟昭、孟显乃至是孟彰来说,却是未必。 动乱来得太快,而他们现下的修为和影响力都太薄弱,根本没有办法在这动乱中多做些什么。 自然的,他们也没有办法从那些虎视眈眈、觊觎已久的势力或个人中捞取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相比于孟显的憋闷,孟昭却要坦然一些。 也没有办法,时势如此。他笑了一下,这天底下,只有人等待时势变迁,没有变迁的时势等人的。 确实,孟彰默默接了一句,他们又不是天地的主角,哪儿能有这样的优待?不过 其实也未必。他开口说。 什么?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往他这里看了过来。 孟彰说:其实我们未必就不能赶上这一代的浪潮。 听得孟彰的话,孟昭想到了什么。 阿彰你是说,这一场时局的变乱,很有可能会持续许久,以至于能等到我们长成? 孟彰点了点头。 座中四人沉默许久,才有孟昭幽幽的叹息响起:这可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孟彰听着,只觉得放松了些。 不论往后的岁月里,他的这些手足会变成什么模样,但只眼下来看,他们就不是那种会为了自己的道途顺遂而希冀苍生受难的类型。 且只看着吧。孟昭最后说,我们现在也没有谁能够掌控这时势。 孟显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看向孟彰:阿彰,你在阴世那边会如何? 随着时局逐渐动乱,而安阳孟氏选择倾注大量资源和人手掌控阳世安阳郡,阴世天地那边的孟氏掌控力定然下跌。 孟彰在这春节期间待在孟氏族中寸步不出,便是因着这个。 但相比起孟氏在阴世帝都洛阳那边的掌控力而言,孟氏在阴世安阳郡里的力量还算是强大的了。 如果说阳世安阳郡这边占据了孟氏足有八成的力量和资源,那阴世安阳郡就分去了孟氏的一成五,所以阴世帝都洛阳那边只能握有孟氏最后的那五分余力。 先前族中和我们都没有问起你的决定,是因为族中本身也在摇摆,但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孟昭也问,你如今有想法了吗? 孟彰一直不做决定,族中也不好安排他。但族中不可能一直不过问这件事,到时候怕是会麻烦。 孟彰沉默少顷,却是回答孟昭道:我留在洛阳。 孟昭、孟显和孟蕴同时紧缩眉关。 没有当即呵斥,都算是孟昭、孟显和孟蕴克制的了。 时局动乱,阳世固然是战场的中心,但阴世那边也着实没有好到哪里去。尤其皇族司马氏晋武帝那一脉的力量几乎都盘结在帝都洛阳里,动乱一起,晋武帝司马檐是必要先清洗阴世帝都洛阳的。 第1290章 孟彰若留在那里 太学固然会庇护孟彰,但面对朝廷中枢,面对各大世族,太学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何况孟氏族中也没有多余的力量能够投放到孟彰身边去。 很危险的。 孟昭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情绪问:为什么? 若是要求学,动乱之中,阴世帝都洛阳里的太学都未必能够保得住那份清净和独立;若是为了家族,家族不是已经定下了深耕阳世安阳郡这边的应对策略了吗? 孟彰为什么就一定要留在阴世帝都洛阳那里? 饶是最熟悉孟彰的孟显,都没有想明白孟彰的意图。 孟彰沉默须臾,才道:因为大势。 大势? 孟昭、孟显和孟蕴眼中都显出了恍然。 大势。大势! 动乱之中,唯有帝都,才是九州炎黄人族大势所在。 孟彰见孟昭、孟显和孟蕴想明白了,话语说得就越发的流畅了,再看不出先前时候的那一分忐忑。 帝都,才是九州炎黄人族大势所在;而人族大势,也是天地大势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说,帝都这边的动静,不仅决定着九州炎黄人族的命途,也是这天地众生命途相当重要的一环。他说,我需要留在那里。 为了什么?孟昭又问。 孟彰回答道:为了族群,为了天地,更是为了我的道。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时都没话说了。 他们还能再说什么呢?孟彰的理由都涉及到他的道了。 阿父、阿母那里呢?孟昭又问,你待要如何说服阿父和阿母? 孟彰低了低头,片刻重又抬起:入夜出游以前,我将与阿父和阿母详谈。 孟昭、孟显和孟蕴又都沉默了下来。 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目光齐齐看向孟昭。 孟昭心下暗叹一声,却也只能回以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是的,孟昭无能为力。 他阻拦不了孟彰,也不能去阻拦。 既然孟昭在孟彰面前轻易败退,那孟显就决定自己来。可当他对上孟彰看过来的、清亮的眼时,他却发现自己找不到话语。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但到最后,孟显却终究是一个字都没有。 孟蕴到底是要比孟显明智,又或者说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拿定主意的孟彰,但她可以问得更多一些。 倘若洛阳动乱将你搅入其中,你可有办法应对?顿了顿,孟蕴先说道,族中显然是不能指望的,太学那边能够给予你的庇护必定也很有限。如果有人要趁乱对你出手,你待要怎么办? 孟蕴沉沉地、沉沉地盯着孟彰看。 你可别告诉我,你什么准备都没有,准备要学昔年的孔明摆空城计 孟彰回答她:我有准备。 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目光碰了碰,眉间的皱褶却没见舒展。 是谁?孟昭问,你给你自己准备的仰仗是谁? 孟彰没想要隐瞒孟昭、孟显和孟蕴,他转手将四样物件掏出来,一一摆放在他身侧的小几案上。 孟昭、孟显和孟蕴定睛去看,却原来是一枚桃果、一枚围棋棋子、一块醒木和一个小海螺。 这是?照旧是由孟昭在询问。 孟彰伸手一指那枚桃果,说:阴世天地里天生地养、占据天地神位的阴神神尊。 他手指往下一挪,指向那枚围棋棋子:这是先秦以前殷商王朝一系的联络信物。 接着他又指向那一块醒木:炎黄人族诸子百家里小说家一脉的信物。当然,愿意向我递出善意的,不止有小说家一脉。 最后,他伸手指向那一个小海螺:这又是阴世天地里擎灯鬼母的信物。这位鬼母座下有十大鬼婴胎灵,身边又在聚拢诸多鬼母、鬼子。 孟昭、孟显和孟蕴的眼神都在发愣。 孟彰将手收回,规规矩矩放在膝上。 暂且只有这些,但随着日后时局变迁,未必还不会有其他人找上门来。孟彰说,抬眼迎上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的视线,你们很不必担心我。 大抵也只有孟蕴察觉到那一顷刻间孟彰眼眸深处的异色了。 第436章 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用眼角余光去看左侧坐着的孟昭和孟显两人。 然而,孟昭也好,孟显也罢,他们面上都没见有什么异色。 孟蕴那一瞬息间陡然明悟:也许只有她留意到了。 但是,为什么呢? 孟蕴不觉又看向了孟彰。 可这一回,不论她再怎么留心察看,也未能从孟彰面上眼中看出些什么来。 看起来,只跟她有关。那她要追问清楚吗? 这样一个想法从脑海中晃过的时候,甚至都不及仔细思量,孟蕴自己就给完全否定了。 还是别了。 倘若事情真跟她有关,倘若阿彰真的想说、能说,那阿彰想来也不会遮瞒她。他不说,便是不能说、不好说。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追问? 待阿彰觉得时机合适了,她再听也不迟。 第1291章 时空长河的下游,奈何桥头守炉熬汤的娘子将炉盖挪开,用汤勺在里头轻轻搅动几下,拿了空碗来舀了一碗乘上。 她将汤碗递了出去:喝汤吧。喝了汤,好上路。 孟昭和孟显确实是没有发现孟彰那一顷刻间有哪里不对,他们怔愣的心神中余留的那部分全都被一个念头占据了。 阿彰这半年是不是过得太精彩了?可他除了在阴世安阳郡里的那短短时间外,不都是在太学童子学里跟着先生进学的吗? 他是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去跟这些人、神打交道的?更重要的是,孟彰自己的修为居然也没有落下? 孟彰只觉得孟昭、孟显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发的古怪,他忍了忍,最后终究是不想忍了,直接跟他们两人开口问:大兄、二兄,为何这样看我? 孟蕴索性就跟着孟彰光明正大地看向孟昭和孟显。 孟昭轻咳了一声,将自己的疑问说道出来。 孟显也点头,尽管极力克制了,可他声音语调中还是余留了几分怪异。 你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一时觉得放松,又觉得想笑。 诸位阴神神尊的话,是前缘;殷商一系那边是殷商那位末代商王想要尝试着在我这里得到些消息;人族诸子百家这边是小说家一脉觉得我这梦之一道与他们小说家践行的道理有所契合;至于擎灯鬼母他们 这该是很容易确定的吧?孟彰说,大兄、二兄、阿姐,我是夭折。 年幼而夭,命属鬼子。 他与擎灯鬼母座下的诸多鬼子原是同类。 孟昭、孟显和孟蕴沉默了一阵,忽然看定了孟彰:阴世神尊和人族先贤也好,殷商一系和鬼母鬼子一脉也罢,和阿彰你都有些隔阂。,危机来临,他们真的能给予你足够的庇护?阿彰你也真的能信任他们? 孟昭、孟显和孟蕴都不太能相信。 或许,阿彰还另有倚仗。只不过这一份倚仗他不方便透露。 孟昭、孟显和孟蕴心中各有猜测,但他们谁都没有说出口。 孟彰没有去说服他们,他用的是另外一种说法。 只要我能给予他们足够的价值,他们就会保我。他说,而他们既然各有所求,但彼此之间又缺乏足够的信任,那我不是正适合当这个联络人? 时局动乱之中,已经站在台前的势力想要争抢更多,还站在台下、隐在人群中的势力也想要在乱局中攫取到足够的好处和养分。 没有谁甘心沉寂。孟彰最后说。 孟昭、孟显和孟蕴都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确信这已经不是孟彰手边的摊子铺得太开、太大的问题了。 你站在网络的中央处?孟昭定了定神,首先问道。 不,孟彰摇头,我站在那些网络的边沿处。 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孟显的话只说了一半,但也已经足够孟彰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了。 我站在这一张张网络的边沿处,但这些网络自己在靠近、在拼接 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是无言。 是了,即便孟彰站在这些网络的边沿处,可当这些网络相互靠近、相互拼接以后,他原本站立的那边沿地带反而就成为了中枢的枢纽所在。 阿彰,孟蕴问,那你想好怎么在接下来那些网络掀起的风暴中保全自身了吗? 相比起其他的什么东西,孟蕴更担心孟彰的安全。 孟彰就叹了一声:如此动乱的时局,谁又真的能肯定自己可以出入险境而血雨不沾呢? 孟蕴不说话了。 孟彰就看着孟蕴:阿姐,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不会在日后后悔。 孟蕴垂眼,将手中杯盏端起,抿了一口原本甜津津但此刻不知道是什么复杂味道的果浆。 修行者修行,修的是力,是心,是道,也是在证。 证力,证心,证道。 如果有朝一日,那修行者悔了,那必定他的力、他的心、他的道也都败了。 初春的寒风刮过,却被篝火的热气逼散,到底是没怎么触动孟昭他们的神经,但孟昭和孟蕴都听到了孟显的话。 阿彰,稍后你去见阿父和阿母的时候,叫上我,我陪你去。 孟昭和孟蕴不由得侧目看去。于是正正好地,他们两人的目光隔着孟显撞在了一起。 我也一起。 我也一起。 孟彰怔了一瞬,旋即失笑:倒也不必。我想阿父和阿母应该不会责骂我胡来才对。 倘若是今年春节以前,孟彰或许还会有些担心,但现在,孟彰不担心了。 他们家阿父、阿母,大抵藏得比他还深。 孟昭摇摇头,坚持道:还是一起吧。 孟彰将孟昭、孟显和孟蕴一一看过,最终选择了妥协。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道笑了起来。 待一炉果浆分食完,孟彰再去见孟珏和谢娘子的时候,孟昭、孟显和孟蕴果真也跟了上来。 第1292章 孟珏也没有离开,就坐在正房端着茶盏跟谢娘子说话。 见得孟昭、孟显和孟蕴簇拥着孟彰走了进来,他眼神一定,随后才露出了笑。 怎么过来了?说完话了? 孟昭领着孟显、孟蕴和孟彰给孟珏和谢娘子见礼,然后依次分坐停当,才道:再过些时候就出门看灯了,我们陪阿彰过来与阿父和阿母说话。 看完灯,孟彰可就该返回阴世天地了 孟珏点点头,目光落在孟彰身上:看来,你是已经想好年后回到阴世天地那边做什么了啊 孟彰颌首,迎着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儿年后将回到帝都洛阳里继续学业,请阿父、阿母允准。 孟珏和谢娘子脸色不动,只看着孟彰。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时都屏住了呼吸,塑像一般等待着孟珏和谢娘子的反应。 决定了?是谢娘子在问话,不改了? 孟彰郑重应声:不改了。 孟珏将手中的茶盏放回到旁边摆放着的案桌上。 杯盏与案桌碰撞发出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但却震得孟昭、孟显和孟蕴的心脏乱了一拍。 那你可曾想好怎么在帝都洛阳那里保存自身了吗?孟珏问。 孟彰垂着眼答话:儿已经有些计较了。 孟珏轻哼一声,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淡淡说:有些计较?若真出了事,你倒是陷落进去了,只叫我们这些人替你担心而已 孟彰不敢说话了。 谢娘子也不替他分说,单只坐在旁边默默看着。 你决定留在帝都洛阳,那族中这里呢?孟珏又问,族中这里你打算怎么说服他们? 孟彰偷偷掀起眼皮往上方快速瞥了一眼。 说吧,见他这般模样,孟珏原本就没有如何冷硬的声音越加的软和了,你待要如何说服族中? 孟彰便开口道:我会对族中说,是为了让皇族司马氏以及各大世族不太过分干涉安阳郡这边孟氏的动作。 也就是说,孟珏的声音温度一下子就跌落去了,你要拿自己当孟氏的质子? 孟彰安静了片刻,才敢答话:只有我最适合。 他是整个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他在安阳孟氏族中的分量非同一般,安阳孟氏不会愿意舍弃他的。 当然,这些都是附加。真正重要的是孟彰的资质。 他这般资质,即便沦落成为阴灵,不是生人,这层身份也桎梏不了他。 将孟彰摆放在阴世帝都洛阳里,让那些人确信他们随时可以拿下孟彰,任安阳孟氏如何发展,也不可能脱出他们的掌控。 安阳孟氏会始终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但正如孟彰真正的倚仗不是他在族中的地位,而是他自己的资质一般,若果安阳孟氏为了族中的利益而不顾身在帝都洛阳里的孟彰、决意舍弃孟彰的话,他们也正好有机会将孟彰抢夺过来,收拢为己用。 他们将得到的,甚至不是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工具,而很可能是能够完全归心的绝顶天骄。 只要他们足够用心。 不需要你来!孟珏没甚好气地说。 孟彰没敢再反驳。 但不论是孟珏和谢娘子,还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都能看出来孟彰想要说的话。 他就是最合适的。 孟珏一时不想理会他,便转眼看孟昭、孟显和孟蕴:所以你们跟着过来,是要帮他说话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同样没敢多说一个字,默默低了低头。 孟珏哼了一声。 谢娘子看不过去眼,拉了拉他的衣袖。 孟珏低头,从袖袋里摸出一枚桃符递过去。 孟彰见眼前出现的桃符,不敢怠慢,连忙双手接过。 这桃符形式古拙,上面也只简单地刻了平安两个篆字。看起来 无甚稀奇。 孟彰捧着桃符,抬眼看向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谢娘子眼圈有些发红,但她还是冲他笑。 孟珏倒是板着一张脸,看起来格外沉肃。 真有哪个胆敢以大欺小的,你只管将它扔出去。孟珏说,可他很快又道,这枚桃符只是给你保平安用的,莫要真以为它什么时候都好使,仰仗着有它在就肆意妄为。 须知,再多的灵宝、再强的神通都保不住一个次次回回往死路上冲撞的人的小命。 儿谨记阿父教诲。孟彰说道,阿父、阿母放心。 孟珏叹了一声:我有什么担心的?不能放心的是你·阿母。 孟彰不说话,捧着那枚桃符就向着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大礼作拜。 你阿父给了你桃符你便好好收着。若有什么妨碍谢娘子亲自探身去将他扶起,送他回到座席处安坐,随后也取出一块绣帕来交给孟彰,你便用这个。 这块绣帕上绣着的,不是那等常见的花草、山石,而是一方灵境。 灵境中山水俱全,走兽、虫鱼、飞鸟应有尽有,别有天然风光。 第1293章 孟彰怔了一怔,不知为何,竟有一个名号从心头浮起。 《山河社稷图》。 但不消如何去求证,孟彰自己便否定了这个猜想。 怎么可能是那样传说中的至宝呢?即便她阿母真跟那位圣母娘娘有什么渊源,这帕子也不可能是那件至宝! 顶多,顶多也就是后世修行者依据传说中的那件至宝仿制出来的罢了。 将桃符放在旁边以后,孟彰接住了那方绣帕。 谢娘子又道:它护得住你。而且这帕子里头我还安置了许多东西,真有什么意外,那些东西也能给你应急。 孟彰看看摆放在边上的桃符,又看看手上捧着的这块绣帕,甚为无奈:阿父、阿母,我不是来跟你们讨要东西的。 我知道,谢娘子笑着点头,但这些东西原就是要给你的。 可是 孟彰默然一瞬,又往孟昭、孟显和孟蕴那边看了过去。 放心,他们也有的。谢娘子道。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样的道理,孟珏和谢娘子都很懂。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四人手足亲和、情分深厚,固然有他们本性的原因,但孟珏和谢娘子处事公正的态度也是关键。 孟昭、孟显和孟蕴听得,故意往孟彰这边投来感激的目光。 谢娘子拍了拍孟彰的手,自己重又回到了上首的位置。 这事,孟珏将话题带了回来,你可有跟族中说过了? 孟彰摇摇头:儿想先来问过阿父和阿母。 你那是在问过我们吗?孟珏带着一丝怨气道。 孟彰瑟缩了一下,不敢说话。 孟珏看他一眼,道:族中那里我会替你跟他们分说,不用你。 孟彰连忙道:多谢阿父。 这事情,由孟珏出面远比孟彰自己来更为便利。毕竟孟珏可是孟彰的父亲呢。 只望你是真的平安顺遂才好。孟珏摇摇头,又转了目光去看孟昭和孟显,你们呢?你们又是个什么想法? 孟彰眼睑低了低,掩去那略有浮动的情绪。 孟昭和孟显的目光碰了一下。 儿和阿显打算在年后就返回茅山去。孟昭说。 孟珏不觉得奇怪,只是又问了他们一回:族中要深耕安阳,留在族中会更容易获取安阳郡的话语权,你们真的还是要回茅山去? 孟昭和孟显一同点头。 孟珏深深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是要消减我们一家在族中的锋芒,还是为着其他? 其他。孟昭迎着孟珏的视线,阿父,我和阿显都觉得待在茅山那里更好修行。 孟珏不坚持了:且随你们吧。 孟蕴见得,连忙笑着逗趣道:阿父、阿母,这回可算是知道了吧?郎君们就是留不住的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无比赞同地点头。 第437章 得到肯定的小娘子眉眼顿时又更明媚了几分,她得意地给了孟昭、孟显一个炫耀的眼神。 孟昭、孟显配合地各自摇头,做出情绪低落的姿态。 孟蕴便向孟珏、谢娘子和孟彰示意。 看。 孟彰面上表情没绷住,唇角高高扬起。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也都一道笑了起来。 正房里的气氛越更欢乐。直到他们一家子用过晚膳,收拾停当准备出府赏灯,那面上的笑意都尚未完全散去。 来,孟显顺带帮着孟彰将他的舟灯从架子上摘下,又给往里填入盛了灯油的灯盏,最后再来看看你的这灯可还有哪里不满意需要描补的? 孟彰细看手中龙舟形状的灯笼一眼,摇头:再没有了。 那就好。孟显说,这才去检查他自己的那盏镜灯,一面检查,他一面又问孟彰,灯火呢?可确定要用哪一种火焰了? 哪怕不从石中火、木中火、水中火这一类兼具五行特性的灵火中挑选,也还有阴、阳相关的属性的。所以为了能让自己的灯笼更尽善尽美些,他们还得为它们配上合适的火焰。 不要那个。孟彰摇头,二兄,我跟你一道,去寻大兄讨一个火种来。 孟显的手顿了一顿:你也要跟大兄讨? 孟显一直以来都着意辅佐孟昭,他跟孟昭讨一个火种用在今日的元宵灯会上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孟彰 孟显觉得孟彰可以有更多选择。 孟彰却只冲他笑了一笑,随后直接伸手拉了孟显的衣袖,径直带着他往孟昭那边去。 孟昭也正在取火点亮他那四角宫灯。 大兄。孟彰引着孟显来到孟昭跟前站定。 孟昭看了看孟显,又看看孟彰,站直了身体,问:怎么了? 孟彰直接说:大兄,你手里的火种可能借我一用? 孟珏、谢娘子和孟蕴都看了过来。尤其是孟蕴,更是提着她的瓮灯也走了过来。 孟昭认真看定孟彰:你确定要用我手上的这个?若是想要用别的火种,我这里还有合适的,可以给你换。 第1294章 孟彰摇摇头:多谢大兄,我就要这个。 孟昭深深看了孟彰一眼,终于将手中的火种递了出去。 孟彰谢过,拿着那火种点燃了手中舟灯的烛芯。 孟显默不作声,待孟彰的舟灯亮起火光后,直接对孟彰伸出手。 孟彰就将那火种递了出去。 一旁的孟蕴跟孟昭说:大兄,你借火种不若也借我一用吧。 孟昭默然点头。 孟蕴一笑,果真就将那火种从孟彰手中接了过来。待她点燃了瓮灯中的烛芯,孟蕴才将火种交还给了孟昭。 捧着火种,孟昭团团看了他的这些手足一眼,最后转身直接向孟珏和谢娘子那边走去。 莲灯还在孟珏和谢娘子手上拿着,内里也已经安置了灯盏,只是还没有点亮而已。 他们似乎也在为挑选哪个火种烦恼着。 孟昭走过去,将手中火种往前一送:阿父、阿母,不若就用这个吧。 孟珏和谢娘子停住了话头,定睛看他,没有立时伸手去接。 你确定吗?孟珏问。 孟昭含笑点头:儿很确定。 正是因为今日乃是他们自个儿制作的灯笼,因为这灯笼意义甚为特殊,所以孟昭才要将这枚火种送出。 如果孟珏和谢娘子也用这一枚火种点亮他们手中的莲灯,那这火种的意义也就不一样了。 谢娘子这才伸手去接过那火种,将莲灯中的灯芯点燃。 孟昭将火种收起。退回去的时候,他对上了孟显、孟蕴和孟彰的目光。 孟昭一笑,将那盏四角宫灯抬起,冲着孟显、孟蕴和孟彰三人晃得一晃。 四角宫灯那绘着的、眉眼和仪态与他们手足四人很有几分相似的童子童女得烛光辉映,似乎也格外的灵动。 我这个长兄,是要庇护底下阿弟和阿妹的。他说,并不是要让底下的阿弟和阿妹全部为我做助力的。 孟昭又说:我记着,你们也都要记得才是。 孟显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孟昭一眼横过去:莫不是阿显你要乱我心境? 孟显连忙摇头。 孟昭这才有些满意了:那 孟显一个激灵,立誓似地道:绝不会有下次了。 孟昭再看得他一眼,目光往侧旁一转,落到了孟彰身上。 孟彰浑身一个激灵,站直身体直直迎上孟昭的视线。 他不敢躲,也不敢避,实在是孟昭此刻的气场太有些摄人了,孟彰只觉得自己的气场都短了三尺。 更关键的是,孟彰还没有忘记火种一事是他起的头。 孟昭看过他,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又问他们三人:可都已经收拾停当了?还有什么差了的、缺了的? 孟显、孟蕴和孟彰齐齐摇头。 孟昭便提着他的四角宫灯,引了孟显、孟蕴和孟彰站到孟珏和谢娘子后侧。 走吧。孟珏一声令下,便一甩袖袍,带着谢娘子提灯往外走。 孟昭和孟显一左一右地走着,将孟蕴和孟显护在中间。 灯会人多,他们可不放心让孟蕴和孟彰离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在孟昭和孟显的更外侧护持的,则是今日里特意点出的孟府部曲。 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从孟府走出,往长街外去。 因着此时夜色渐深,便显出他们手中灯笼的火光来,这灯火又映衬了灯笼乃至灯笼之上的道意与蕴意。彼此联结,相互辉映,更叫他们这一群人在黑夜中越发的瞩目。 才走出长巷,就见旁边宅邸的大门从里面打开,有人提着灯笼被簇拥着走出来。 也是浩浩荡荡的一大家子人。 孟珏打眼一瞧,笑着颌首见礼:七族兄也去看灯? 对面被簇拥在正中央处的郎君也笑着颌首还礼:今日乃是元宵,等会热闹,便领着家里人去走一走。 孟珏与对面的孟七郎君叙话时候,谢娘子、孟昭和孟蕴也各自在孟七郎君身后找到了同辈的族兄弟族姐妹。 只有孟显留在孟彰侧旁不动。 孟彰往那边看去一眼,传音问孟显:二兄,你不陪着大兄一道吗? 不必用上我。孟显说,先前大兄有暗下交代,让我照看好你,我真过去了大兄才该生气了呢。 孟彰无声地笑了笑:二兄,我也不是小孩儿了,不需要时刻被人看顾着。 孟显仍是站在旁边不动:不只是为着这个。 还有什么?孟彰问。 孟显看他一眼,引着他的视线去看那些若有若无观察着他们这边厢的那些族兄弟、族姐妹:我还得负责拦人。 孟彰沉默了一下:需要么? 怎么不需要?孟显说,阿彰,你就算少跟族中同辈的族兄弟、族姐妹打交道,也该是能察觉到他们的那些视线的吧? 孟彰低低叹一声,不说话了。 孟显看他一眼,踌躇少顷,问:阿彰你想要见一见他们? 孟显说的见一见,当然不是那种当着家中长辈的面结交的那种,而是私下里的、没有长辈在场的、更为随意一些的族中聚会。 第1295章 孟彰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很想。 孟显给了孟彰一个眼神。 你看,我就说你不想的吧。 孟彰自襁褓时期起就待在孟府中,少见外人,就算最开始是不得已,可到现在他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清净。偶尔像今日这样随同众人一道出行赏灯、游玩尚且没什么,可真要是让他跟其他人坐在一处闲谈,接受其他人的奉承吹捧 不是不可以,但总是不习惯,也不会喜欢。 孟彰在孟氏族中的地位特殊不说,这半年来也确确实实很是做了一些事,风头一时无俩,族中年轻一辈不论是服气的还是不服气的,对孟彰的观感都太过复杂,为了减少事端,避免败坏了他们的兴致,孟显觉得自己该拦一拦。 孟昭和孟蕴大抵也是一样的想法,但他们选择的是先发制人。所以事实上,孟显也不过是阻拦在孟彰身边、隔绝那些族中同辈兄弟的第二道防线而已。 孟彰定定看了孟显一眼,忽然问:二兄,族中有兄弟、姐妹很恨我吗? 孟显既觉诧异,又觉得很合理。 他家幼弟本来就是极其敏锐的一个人。但凡是他想要知道的、在意的,少有他不知道不理解的。 于是他点了点头:是有一些。 为着什么?孟彰先问了一句,随后又道,五石散? 那只是一部分。孟显说。 所以还有?孟显看似是在猜测,但说话的语气却明显甚是笃定,是受族中定策变动而被削减利益乃至某些筹谋不得不打消? 孟显没有做声,却是直接承认了下来。 孟彰点点头:原是如此。 孟显奇异地看着孟彰,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还不算是了解这个幼弟。 阿彰,你不生气、不委屈的吗? 会沉迷于五石散、会想到围绕着五石散为自己筹谋搜刮利益的,都不是什么好玩意。那些人怎么样看阿彰,孟显都不在意,只会想将他们清扫干净,不让他们跑到阿彰面前来脏眼。 但是其他的那些族兄弟、族姐妹 孟显快速舒展眉眼间的褶皱,掩下那深重的不喜与厌恶。 为什么要生气、委屈?孟彰平静反问。 孟显愣了一下。 小郎君提着灯笼站在那里,夜色虚虚拢来,又被灯笼的灯光驱散。于是,只剩下灯笼柔和、明亮的火光簇拥着他。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孟彰给孟显传音说,二兄你看,不论是天之道还是人之道,总数都是有定的,不过是在有余与不足之间流转而已。 利益同样也是如此。孟彰又说,有人得利就有人失利。我推动族中做下定策,旧策当然会被废弃。随着旧策被废弃,原本能从中得利的某些人自然也没有了他们可能到手的好处。 自然,族中推行新策,也当会有利益落到他们手里。可若是新策带来的利益不能添补旧策带给他们的利益,他们自然会生怨。 孟显沉默地站在原地听孟彰说话。 得了好会有夸赞,没能达到预期就会有埋怨,若叫他们有所损失甚至还会招致痛恨怒骂,不都是这样的吗?孟彰问。 孟显深吸一口气:理是这样的理,但是阿彰 嗯?孟彰发出一个单音来问,可他看着孟显的眼中分明带着笑意。 看得太清了不好。孟显竟发觉自己有些痛心疾首,你尚且年幼,年轻自该气盛,自该接受天下敬仰才对。 孟彰闻言,也不反驳,只定睛看着孟显。 孟显初时还不觉有什么,但久了就多少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孟彰摇头,却是问孟显:二兄你的年岁也不大,你会想要这天下人的敬仰吗? 当然!孟显一口回答。 孟彰看他一眼,摇摇头,收回视线。 怎地?孟显问,你不信? 当然。孟彰同样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孟显想了想,问:为什么?我哪里叫你觉得我不想要那敬仰了? 孟彰不客气地指出:二兄你自己啊。你要真是那样喜爱天下人的敬仰与夸赞,你为何会心甘情愿站在大兄的身后辅佐他,而不是自己站到前面去? 孟显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二兄,你也莫要说你这样更合符世人对二子的要求。孟彰说,庸人、愚人才会想要让自己去契合他人的要求,真正的强者、聪明人都是让世人去认同自己的理念。 孟显的嘴闭上了,少顷后,他才又给孟彰传音:阿彰,你这样是会很招人恨的。 孟彰一点不怕,他反倒笑了起来:那二兄会恨我吗? 如果你不是我阿弟 孟彰眼底的笑意却是不减:所以,二兄会恨我吗? 孟显恨声道:我现在就真的恨你。 恨你这张嘴! 我竟不知道阿彰你的嘴这般地叫人恨!孟显忿忿。 第1296章 孟彰眼底的笑是真的掩不住了:莫说是二兄你,我自己都不知道。 孟显面上的神色一时定格。 少顷后,他无奈摇头:阿彰你啊 孟昭和孟蕴也已经寒暄过,此刻正退回到他们这边来,跟着孟珏和谢娘子继续往外走。 阿显、阿彰,你们方才是说了什么吗?这样的高兴?孟昭传音问。 孟蕴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这在府邸外头就是不便利,总是得防着其他人的耳目。 哪里是高兴了?孟显委屈着,不对,高兴的分明只有阿彰,没有我! 孟昭和孟蕴对视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呢? 孟显憋了憋气,孟彰便回答道:二兄怕我伤心,在安慰我呢。 孟昭即便没有循着目光看过去,也仍旧能感觉到从另一群人中央不时投来的复杂目光。 所以你其实没有在伤心?孟蕴说着,看的却不是孟彰,而是孟显,是二兄平白操心了? 是啊。孟彰回答说。 孟显给了孟蕴一个无力的眼神。 孟蕴觉得心酸,又觉得好笑。 毕竟担心孟彰会被族中兄弟姐妹态度影响的,本来就不只有孟显一个。 想笑你就笑吧。孟显的无力都要满溢出来了,反正今日是元宵,大好的日子,高兴一点更好。 反正都这样了,他也不介意帮着孟昭和孟蕴将黑锅背起来。 这样的话风孟昭和孟蕴自然都能听得出来。 第438章 孟昭想要说些什么,可他才刚张嘴,他们这一大群人已经走过了另一座孟氏府邸,看到了那处府邸大开的门户低头垂手等待着主人家吩咐的随从。 或许也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门户之内有人往这边看了一眼。 孟昭清晰地看见那人视线在孟彰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听着那陡然加快的脚步声,孟昭也只能无奈地冲孟显一笑。 孟显还是站在孟彰身前小半步的位置不动,始终保持半保护姿势。 孟彰也没做声,只站在孟显侧旁。 他们这一大家子仍然是由孟珏、谢娘子领着孟昭和孟蕴上前叙话。 到底是要去看灯的,而且孟珏和谢娘子的态度也已经表现得那般明白,倒是没有谁真的越过孟珏他们的防线直接站到孟彰近前去。 一直到他们一大家子彻底走出孟巷,汇入人流之中,孟彰也仍然能得保清净,唯一受到的打扰也就是带了种种复杂意味的目光而已,不算什么。 楼上还有已经没有空座了,实在不好意思,但一楼的大堂里还有位置,客官要进去坐一坐么? 元宵咧,元宵咧,好香的芝麻元宵咧! 我们福运楼今晚有元宵文会咧,张茂才要往里坐一坐吗?诸位茂才都在楼里猜灯谜咧! 玉兔灯咧,虎灯咧、走灯咧,都来看一看咧,很好玩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走入汹涌人潮,被喧嚣人声淹没的时候,却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孟彰小小地笑了一下。 孟显在旁边看见,格外无奈:你倒是高兴了,也不看看我们方才有多狼狈! 孟彰晃了晃手里的舟灯,笑道:可我没觉得两位兄长和阿姐如何狼狈啊。 顿了顿,他又笑问:失望败退而回的,不是他们吗? 孟显没忍住,跟着孟昭、孟蕴一同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孟显说,我们可没叫他们得逞,我们才是胜利的那一方。 孟昭摇摇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他们身后去的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与谢娘子并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只专注着看这四周的灯景。 郎君,你看,这个灯笼瞧着很有意思啊 这画确实不错,孟珏转了目光去看谢娘子手指指着的那个灯笼,细细打量着灯笼上粘贴着的灯画,尤其是这花 孟珏的视线重又回到灯画中落在角落处的那盆兰草。 虽只是画得形似,但却也蕴了几分灵韵,应该不是凡物。 灯笼架子旁边穿青衣、扎文士头包的郎君也听见了孟珏和谢娘子的谈话,脸色既喜又惊。但待到他回过神来,这位青年文士的惊与喜尽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他在怕,很怕。 扫了一眼聚拢过来的人群,特别是其中那几个目光闪烁的,青年文士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的毫笔,简单整理了衣冠,从灯笼架子后头的条案处转出,对着孟珏和谢娘子拱手深深一拜。 陆丰见过孟郎君,见过娘子。 孟珏冲他安抚地笑了笑:这兰草画得很不错,你该是亲眼见过它的吧? 青年文士稍稍放松了些,他点头:丰曾在山中一块巨石侧旁见过它,只是不敢动手移栽,恐折损了它的灵性,所以 陆丰将头低了低,借着阴影遮挡去眼里的神色。 孟昭、孟显和孟蕴陪同孟彰在旁边看着,没有谁明目张胆地插话,仿佛将这件事全都交给了孟珏和谢娘子处理。 第1297章 当然,他们不明目张胆插话,那是因为他们都在暗下里给彼此传音。 若是阿父和阿母不点头,这陆丰回头怕是会有一场劫数孟显摇摇头,说。 孟彰却有些不同的意见:倒也未必。 孟蕴更赞同孟彰的判断:如果是早些时候,阿父和阿母确实不会多做些什么,但今年阿父不是站出来了么?阿父手底下还是需要人手的,而且族里也在尽力收拢郡中人心,阿父还是有很大概率会乘势收下他的。 虽然做法比较隐晦矜持,但陆丰的投主意图其实做得比较明显。 毕竟,这里距离孟巷巷口也没有多远,正是孟巷里的孟氏郎君出门赏灯时候的必经之地。在这里摆摊,不靠抢根本不可能做到。 倒也不是没有那等不带着什么特殊的目的,完全只想从手松的氏族郎君手里得到更多赏钱的摊贩。但那等目的纯粹的摊贩,选择摆放在他们摊子上的,多是更有野趣的小物件。 总之不会是陆丰这样的。 孟昭一眼看过陆丰灯笼架子上明显精心描绘、处处体现心思的灯笼,又在陆丰身上转了一圈。 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径自收回目光来。 陆丰显然是个有分寸的聪明人,他说,今日是元宵佳节,阿母又确实有几分喜爱他画的那兰草,阿父应是不介意成全他。 果然,那边厢孟珏说了几句话,伸手从灯笼架子上摘下那盏绘着兰草的灯笼递给谢娘子。 谢娘子含笑接过,提着灯笼和孟珏转身离开了那处摊位。 不消他们自己出面,自有跟随在他们几人身后的孟府大管家走向陆丰,将一枚玉牌交给陆丰。 陆丰手捧玉牌,向着孟珏、谢娘子他们这边厢躬身作礼而拜,久久、久久没有站直身体。 孟彰再往那边厢看得一眼,果真就见人群里原本目光闪烁盯着陆丰的几人悄然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抄手看灯。 孟显唤了他一声:走了,阿彰。 孟彰跟上了孟显的脚步。 阿彰,你在意那陆丰?孟显问。 孟彰摇摇头:不算的。 萍水相逢的一个人,哪怕他日后很有可能打上安阳孟氏的烙印,为安阳孟氏效力,孟彰也谈不上对他有什么在意的。 那孟显悄悄打量他。 孟彰对他摇头笑:我只是觉得,这个世道给人余留的上升渠道很有限而已。 这句话孟彰没有当面说出口,而是选择给孟昭、孟显和孟蕴传音。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俱都有些沉默。 他们都是聪明人,资质也很是不错,甚至称得上卓绝,纵然让他们跟天下的寒门子与平民子同场竞争,他们也不带怕的。 但他们不怕,能够接受,不代表别的氏族郎君甚至是世族能够接受。 没有人说话,气氛当即就显得沉闷了,哪怕是他们身处人潮之中,被喧嚣的人声簇拥,也没能驱散这份沉闷。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热热闹闹的背景,反而更凸显了他们之间这份安静的沉闷。 不说这个了,孟彰自己笑了起来,没甚意思。我们还是看灯吧。诶,大兄、二兄、阿姐,你们看这里的灯,竟然全都是果子诶,可真有趣! 顺着孟彰的视线,孟昭、孟显和孟蕴也不看见了远处那被一众孩童簇拥在中央的灯笼摊子。 那架子上垂挂着的灯笼模子做得很有巧思,竟然都是饱圆饱圆的果子形状。在这些果子形状的灯笼上方或下方,又巧妙地捆了些与它们相合的树叶做衬。 麻烦给我一个桃灯。 我要梨灯! 我,我要一个枣灯。 我也要一个枣灯! 面对童子们的要求,守着摊子的小娘子抿唇一一笑着应下。 有的,都还有,不着急 看见那个被烛火映衬得格外温柔的小娘子,孟蕴眼中的欣赏比孟彰的还要多。 确实有趣。她笑着点头附和,又问他,你想要吗? 孟彰笑着点头:要一个枣灯吧。枣子挺好的。 孟蕴便引了他,跟在孟昭、孟显的身后往那处灯笼摊子走去。 纵然孟昭和孟显都站在那群小童的后头,完全没有要插队的意思,但当他们走近,那些原本还在等架子旁的小娘子给他们递灯的小童回头看他们一眼,都纷纷退到一边去了。 这处灯笼摊子前原本还站得满满当当的,这一下子就被空出了一大片地界来。 没有人胆敢站在孟昭和孟显前头。 守着灯笼摊子的小娘子看见他们,脸上原本挂着的笑一下子顿了顿,少顷后才又撑起来。 几位也要买灯吗?她的视线在孟彰四人提着灯笼的手上转了一圈,但对上站在最前头的孟昭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自然,请问几位要哪一个? 孟昭和孟显让出位置来,显出原本站在他们后头的孟蕴。 孟蕴便上前一步,无比自然地看了一圈:劳烦小娘子给我取一个枣灯、一个桃灯和两个梨灯。 第1298章 见是孟蕴在说话,又见她态度宽和客气,守摊的小娘子暗下松了口气:小娘子要的是哪一盏?我给您摘。 孟蕴笑着颌首,果真就抬手从那灯笼架子上点了她想要的那几盏果灯。 将孟彰他们想要的果灯一一分出去后,孟蕴提着属于她的那盏桃灯,冲那小娘子点点头,带着孟彰重又退回到了孟昭和孟显的身后。 见孟彰这一大群人终于离开这个摊子往下一个摊子去,方才怯怯守在旁边不敢做声的小童连忙凑上来,围着那灯笼架子招呼小娘子。 阿姐,阿姐,我的灯 小娘子收起才刚交付过来的银子,温温柔柔笑着应答:莫急,莫急,都还有的呢。 转身去从架子背后摘灯的时候,小娘子的目光遥遥往外一送,看见被两个兄长护着、被幼弟依赖着的孟蕴,笑了一笑,收回目光。 阿姐很喜欢那小娘子的吧。孟彰抬头看孟蕴,问她,你的灯,要准备给她吗? 孟蕴摇摇头:喜欢不代表就要将这灯给她啊。 我们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她说,我们这灯是要在灯会结束以后放灯祈福的。这灯放出去,谁收到便是谁的缘法,谁能好好将它利用上,那便是谁的福分。 我怎么能随便干涉它? 孟彰了然颌首,低头去看他手上拿着的枣灯。 孟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这灯你要带回去吗? 也放掉吧。孟彰说,如此合适些。 孟蕴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元宵的灯会实在热闹,安阳郡郡城各处长街几乎都被一盏又一盏的灯笼照得通明。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从一条长街的街头走到街尾,又从另一条长街的街尾走到街头,手里拿着的东西也渐渐多了。 从最初他们自己制成的灯笼到从各处摊子上买来的他人制作的灯笼,从可食用的面人、糖画到不可以食用的草牛、泥塑,从绳编的络子到竹制的小摆件,但凡是有趣的,孟彰他们都买了一些。 当然,除了特别得他们喜爱的还在他们自个儿手上以外,大部分都由跟在他们后头的孟府随从帮他们拿着。 孟珏和谢娘子则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过偶尔见到他们自己喜欢的,也会将孟昭他们丢开,自己带着人找过去。 他们是一点不担心孟昭、孟彰他们的安全。 不过也是,别说这里是孟氏的安阳郡,就是不是,以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的能力,又有几个会在这灯会上出事? 孟珏和谢娘子可放心得很。 转着转着,孟彰他们便来到了另一条长街。 这一条长街仍旧挤挤攘攘地开着许多摊子,但相比起孟彰他们先前走过的那几条长街,这一条长街的摊位又更特殊一些。 这条长街的摊位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奇异的意蕴深藏。 但这都瞒不过孟昭、孟彰他们的眼睛。 道家、儒家、法家孟昭眯着眼睛,一个个地数过去,这是百家先贤的法脉都到了? 孟显和孟蕴都有些怔愣。 这些先贤法脉,都如此胆大的吗?孟显问,居然敢在元宵灯会上如此光明正大地冒头?! 他们甚至连遮一遮都懒。 孟蕴也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就不担心我们孟氏会趁机探查他们的底细,将他们卖给朝廷好让朝廷对我们这边的动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孟蕴这样说着,目光却黏在一处摊位上,怎么挪都挪不开了。 孟彰摇摇头,明明白白指出:我们孟氏不会。 还是那句话,孟氏如今正是要收拢安阳郡中名望与民心的时候,又怎么会愿意为了大晋朝廷可能会给他们的些许无视就卖了可能会成为他们孟氏助力的诸子百家法脉? 诸子的先贤位格从来就没有被打落,也没有人胆敢明目张胆地拦截、封堵百家传承,大晋朝廷用来掌控、压制百家传承的,从来都是没有明说却扎实存在的潜规则。 孟彰顺着孟蕴的视线找过去,果真就在那一处摊位上空捕捉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药气。 还是孟彰也算熟悉的气机。 虽然这一整条长街,这些潜藏在摊位深处的百家气机孟彰都算是熟悉。 他早前曾在阴世帝都洛阳的金銮殿处接触过。 当然,那个时候孟彰是隔空与这些诸子百家的先贤交流,也不能完全算是近距离地接触过。 孟昭和孟显看了看站在他们侧旁的孟蕴和孟彰,目光一碰。 过去吗?孟显单独给孟昭传音,向他讨主意,还是说我们直接避开不进去了? 孟昭看了看孟蕴和孟彰,先问孟显的意见:你觉得呢? 孟显的目光也在孟蕴和孟彰两人面上转过: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去。 他像是认真想过了,又像是根本不需要。 阿蕴想要跟医家的人交流,而阿彰,孟显说,阿彰已经跟诸子百家的先贤有往来了,我们现在再想要避开,已经晚了 我也是这样的意思。孟昭点头说,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或许应该先问一问阿父和阿母的意思 第1299章 不独独是孟昭下意识地找过去的视线定了定,就连他的话语都一时停了下来。 孟显好奇地顺着孟昭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孟珏和谢娘子正从他们旁边经过,往长街里走进去了。 走进去了 孟显几乎没压住眼底的笑意。 孟昭平静转过头来看定他。 孟显连忙一压唇线,将那笑意压了压,才说道:大兄,既然阿父和阿母都这样做了,那我们也别想那么多了吧? 孟昭的脸色恢复先前平缓,他颌首,率先迈开脚步往前走:那就进去吧。 孟显差点连孟蕴的脚步都没跟上,叫她给三两步甩在了身后。 还是孟彰在经过孟显的时候有良心地拉了他一把,他才没被孟彰给落下了。 大兄可真得罪不起,是不是?他悄声跟孟彰传音道。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点头也不摇头: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触碰? 孟显一滞,说不出话来,只能闷头往前走。 饶是如此,孟显的速度也并没有多快,起码不需要人小脚短的孟彰追着赶路。 孟彰心下一笑,跟在孟显身后真正走入长街。 或许诸子百家的修行者愿意在今日灯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安阳郡里摆摊别有他们自己的用意,但他们也绝对算不上敷衍。 他们也做灯,各色各样形制的灯,灯上装贴的灯画也各有特色。 像那道家摊子上的灯笼灯画大多都是山水图景。山水图景当然少见人烟,但绝对不算冷清乏味,孟彰甚至能从这些灯画中感受到另一种热烈。 不是属于人族的,而是属于天地万灵、属于道炁灵机的热烈。 偏生这种热泪又不是独立的,孤寡局限的。它是属于天地万灵,属于道炁灵机,可是它不拒绝人族。 孟彰站在属于道家的摊子前看那架子上的灯笼,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冲盘膝坐在摊子侧旁的主人家稽首一礼。 那原本闭目静坐的主人家睁开眼睛,也低头稽首与他回礼。 阁下大度,彰谨代安阳郡人士谢过诸位。 那位眉眼清秀却长眉垂挂的青年郎君笑着摇头:若果郡中真有人能窥灯画入道,还望小郎君能高抬一手。 倘若阁下能叫他点头,我自不会阻拦,但族中诸位长辈那里,孟彰说,就要看阁下能否说服他们了,我也只是晚辈而已。 长街各处摊位前的摊主尽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孟彰察觉,转了目光一一回望过去,然后微微低头,说:诸位亦是如此。 孟珏和谢娘子正站在一处摊位前,含笑看着孟彰那边厢,似乎对于孟彰的说法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临近的摊位前正好也有一些孟氏郎君在,这会儿见得,不由对孟珏叹道:阿珏,你家阿彰你就这样放手让他去了,都不多管教些的吗? 都不等孟珏反应,另一边厢的几位孟氏郎君都皱起了眉头。 这话怎么听着,味道有些不对? 孟珏笑着一眼横过去。 那位孟氏郎君心头一凛,顿时避开孟珏的视线。 我家阿彰原就机敏聪慧,很多事情只需点一点即可,很不必处处管教。孟珏淡道,何况我家阿彰现在已经是阴世的阴灵了,我庇护不了他多少,很多事情都须得他自己来应对,我现在处处管教他了,回头他在阴世那边碰上事儿了又该如何? 难道还要我或者我家娘子临时紧急联络吗? 那位孟氏郎君只觉得从孟珏那边落过来的视线无比锐利,几乎要将他所有的阴暗心思都给刨出来拖到太阳底下了。 其他的孟氏郎君见状,更是不愿插手。 这事情本来就是那位族兄弟失了分寸,如今叫孟珏堵回去没什么不妥,他们怎么能够插手?他们又不是更赞同那位族兄弟。 孟珏对其他孟氏族兄弟的态度很是满意,当下看他对面的那位眼神都平和了些。 再有,阿彰可是我孟氏的麒麟子,他有资格代表我孟氏一族说话,不是吗?顿了顿,孟珏做了恍然大悟状,是了,你家没有这样机敏的郎君,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引导似他们这等资质的小郎君成长。 这不怪你孟珏说道。 他话音轻飘飘的,态度也不算太过恶劣,可正是如此,才更叫对面的那位孟氏郎君面皮胀得通红。 孟珏又叹:依我说,你得空还是多花费些心思管教一下你家的小郎君吧,我听说他是惯爱服散的? 他还特别诚恳地劝:五石散那样的东西,我们都知道,就不是好的,再好的小郎君沾了它都要被祸害坏了。你还是早点管教吧,莫要到后头再后悔。 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 孟蕴惊奇地看了那边一眼,回头跟孟显传音问:二兄,我们家阿父在外头,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吗?真是好生厉害的一张嘴啊。 孟显给了她一个眼神,回答她:不然你觉得为什么阿父早些年可以带着阿母游离在家族之外? 孟蕴眨了眨眼睛,猜道:因为族里的那些族叔伯也不太愿意体验阿父这张嘴的锋锐? 第1300章 孟显笑着点头,又叮嘱她:这话你自己知道就好了,可莫要在阿父面前提起,阿父会不高兴的。 孟蕴脸色越发的古怪:阿父自己心里没有分数的吗? 有啊,怎么没有?孟显理所当然地回答她,但是自己心里知道,不代表愿意叫旁人道破啊。 孟蕴想了想,郑重点头:是这个道理,二兄你说得对。 孟昭看了那边絮絮传音的孟显和孟蕴一眼,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孟昭的脸色,心下哀叹一声,到底是没有侧过身体让孟珏的视线直直落在孟显和孟蕴身上。 他甚至还调整了一下站姿,将孟显和孟蕴更大程度地遮挡在他的身后。 孟珏再多看他一眼。 孟昭还是没有让开,半低着头默默看面前悬挂着的灯笼。 最后还是孟珏先妥协地挪开了目光。 孟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孟昭面前的摊主轻笑了一声,问道:郎君是喜欢这个灯笼? 他更是伸手摘下灯笼递过去:我见你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了,要是郎君喜欢的话,五十个大钱拿去。 孟昭看看这位周身萦绕着清净道炁的道家摊主,又看看被递送到面前来的灯笼。 这灯笼与孟昭自己制的那灯笼很有些相似,不过这个灯笼乃是八角的宫灯,跟孟昭那四角宫灯又有所区别。 孟显和孟蕴领着孟彰走了过来,见那摊主将灯笼递向孟昭而孟昭迟迟未接,双方就这样无言且隐蔽地形成了僵持的格局。 孟显想了想,伸手去拿那盏八角宫灯。 那摊主看了孟显一眼,倒也没有避开孟显伸出的手,叫他顺利地拿到了那盏灯笼。 孟显将这八角宫灯拿到近前细看。 宫灯八角,有八面,皆贴纸画,色色都是山水美景、灵秀天地。 先生,你家这宫灯,是仿制的传说中的八景宫灯? 看出来了?那摊主问,随后又谦虚地摆摆手,确实是那盏宫灯不错,但我手艺、道行不到家,比不得那件宝贝。 那,能有几分那盏宫灯的妙用呢?孟显追问。 那摊主看了他一眼,不客气答道:还有几分那盏宫灯的妙用?真要是有,我也不将它拿出来挂这里了! 小郎君,那摊主叹气,难道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一分钱一分货。一分钱,一分货! 我这灯笼只跟你要三十个大钱,你觉得三十个大钱很多? 孟显脸色直接凝固了。 孟昭没做声,只等着孟显的判断。 哪怕单只是一件玩物,也是彼此缘法的事情。孟昭不会在这等事情上随意干涉孟显的选择。 孟彰这时候正走到孟显左右。 见孟显还在苦恼,孟彰也跟孟昭、孟蕴一样在旁边看着,同样没有要干涉的意思。 孟显回头看了孟彰他们一眼,将拿着八角灯笼的手往自己这边收了收。 多谢先生,这盏灯笼我要了。 他话音落下,边上当即又有孟府的随从站出来。 他原该是要替孟显付钱的,但孟显抬起一只手来拦住了他:给我吧。 那随从将一锭银子放入孟显手上。 孟显摇头:给我大钱。 顿了顿,他又道:三十个。 那随从明白了些什么,他当即将那锭银两取走,转而掏了三十个大钱送到孟显面前。 孟显取了大钱转手就交给那位摊主:可是多了? 那摊主笑着接过这三十个大钱:没有,正是这个数。谢谢小郎君。 他扫了一眼孟彰等人,又看了看自家的摊位:还有哪个灯是诸位看中了的吗?若喜欢的话,尽可以带走的。这价钱也不贵不是? 孟显拿到了灯笼,也没再继续,只和孟昭一道在旁边站着,看孟蕴和孟彰选择。 孟彰也先看向孟蕴,孟蕴冲他举了举手上拿着的那个枣灯:我已经拿到我喜爱的了。 倒是阿彰你,若是喜欢的话,可以挑一个的。 孟彰摇摇头:多谢先生,可惜这些灯没有足够让我心动的。 那摊主也是很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孟彰不太赞同,我已经赏过了。 孟彰冲他稽首一礼,跟着孟蕴他们往下一个摊位走去。独留那摊主站在原地,默然看他走远。 直到孟彰这一群人都快要离开他的视线了,他才转过头来,跟他左右的摊主叹道:孟彰小郎君的心性果真不得了。也难怪他在梦之一道上的修行都能有这样精进的速度。 谁说不是呢?可惜了明明我们道门这边也有那位道君的传承,却偏没能吸引得了他。 摆在他下首的那位摊主也很是赞同地点头,倒是那位长眉道人保持着相当程度的不同意见。 道不同,当然不契合,还是莫要碰在一处了,不然怕是要两不安生,相互妨碍的下场。 另外几家摊主不是很赞同地沉默看他。 那长眉道人也就摇头,收回目光,竟是不再与他们争论了:我道门那位道君的梦之一道是从种种桎梏中挣脱,追逐破茧成蝶的理念寻求形、神、心的真正逍遥。而这位孟彰小郎君 第1301章 他求的不是逍遥,他求的是安乐。 还不是个人的安乐,而是由己及彼的安乐。 他们的道如此不同,何必非要将他们凑到一处去? 说来也是奇怪,这几位摊主的对话,尽管明白说道出口,可真正能听得到、听得清楚明白的,却愣是不足十一。 说来,孟彰倒也是那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听了一耳朵往那边看过一眼就收回注意力了。 快来,阿彰你看看,这里有人在说书呢! 孟显带着孟彰在一处茶楼门前停下,他往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面前都放着茶盏,可茶盏里的热气都已经尽散了,那些茶客也没有一个注意,仍自如痴如醉地听着茶楼中央处说书人正在讲说的故事。 这个故事好像写得挺好的,阿父、阿母、大兄、阿蕴、阿彰,我们也进去坐坐吧。 孟珏和谢娘子也来到了茶楼的大门前,他往里张望一眼,回头看向孟彰等人。 你们果真想听? 孟彰自觉孟珏是在问他,他先看了看孟昭、孟显和孟蕴,见他们都有几分期待,他便也点头:是的。 孟珏便带了谢娘子迈开脚步往里走:那就走吧。 这里是安阳郡,孟珏又已经接收了孟氏唯二强盛嫡支中的一支,是以即便这茶楼中每一个角落地挤满了人,这里也还有他们的地儿。 甚至不是大堂里的坐席,而是二楼的包厢,而且还是视觉最好、声音听得最为清楚的雅间。 孟珏一大群人涌入茶楼,很快在茶楼掌柜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入了雅间。 那小娘子摸索着点了灯,颤颤巍巍走过去,却见不远处的黑暗中伏着一大团阴影。她不由得更是心惊,几乎就想要逃回屋里了。 孟珏带着人分次坐下。 孟蕴自告奋勇,就要亲自取了净水来为他们烹茶。 如果她烹茶,那孟蕴烹茶所用的一应物什当然是要用自家带出来的,怎么都不可能用的茶楼备着的那些。 但孟彰往外头正在说书的那先生看了一眼,抬手拦住了孟蕴:阿姐,且等一等。 孟蕴停住动作,和孟珏、谢娘子等人一道看定孟彰。 孟彰将边上百宝格中放着的茶叶一一拿出来查看过,最后带了一罐茶叶和一桶净水回来。 孟蕴下意识伸手去接,可这不代表她不担心。 阿彰,你确定这茶楼雅间里备着的茶叶和水烹煮出来能入口? 我很确定,孟彰甚至重重点了点头,阿姐,在这里喝茶,用主家的比我们自己的要合适。 孟珏和谢娘子想到了些什么,往外间看了过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虽是比他们要慢一些,但其实也没有慢到哪里去。 孟珏回转目光看孟彰:阿彰,是所有进了这茶楼的人都应该如此,还是只有那寥寥几人特殊? 孟彰知道孟珏问的到底是什么。 他笑了一下,回答道:阿父,这茶楼是打开了门户做生意的。纵然客人与客人之间有着身份上的差别,可客人到底总是茶楼的客人,不是吗? 孟珏便都明白了。 孟蕴见孟珏和谢娘子没有异议,果真就收起了事前准备好的茶叶等物什,转而用了茶楼备好的。 当然,杯盏等物件还是要用他们自家的。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世族的倔强。 大概。 第439章 孟蕴本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世家女郎,对于饮食一类更是极为讲究,这些茶叶孟蕴没看过也就罢了,这一拿到手里细看,便轻易觉出了其中的不俗。 她不动声色地往雅间外瞥了一眼,又回转目光来看向孟彰。 孟彰察觉,抬眼回望过去。 孟蕴眼中带出了询问之意。 孟彰点点头,给出回应。 孟蕴低眸,果真再不犹豫,开始取了水来清晰茶炉。 净炉煮水,取水蒸茶醒茶,最后再烹煮 孟蕴的动作流畅连贯又别具韵律,只这样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孟珏、谢娘子和孟彰等人也都收敛了声息,去享受这一刻雅间里的清净。 到孟蕴取了滚烫的茶水分盏相送时候,哪怕还没有真正喝下茶水,众人的身心也已经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的清湛通透了。 孟蕴将最后一盏茶水送到孟彰近前,自己便坐了回去。 那里甲得了小娘子家的长兄报信,也不敢怠慢,当下点了人擎着火把就找了过去。到了小娘子家所在的那条巷道外,果真就找到了一个倒伏在墙根处的人。 故事说到这里,那位坐在茶楼正中央处说书的先生忽然停住话头,伸手抄起旁边岸上的醒木重重一拍。 啪的一声清响传遍了整个茶楼,直接落在听者的心头,将他们的所有心神从故事情节中唤回,也将他们心头那些被故事所牵引的激荡情绪尽数镇压。 整个茶楼的气机都是一清。 孟蕴看那说书先生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好生厉害的手段,她赞叹道,没有损伤听者的心神,也没有惊扰到他们的神魂,却能轻轻松松地让人从故事情节中挣脱出来,委实是了不得,了不得! 第1302章 孟显也跟上:确实很厉害。但我觉得这位先生更厉害的是 孟显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位说书先生,听着他开始说的话,赞道:他不仅仅是在跟茶客分说故事,他还在借着故事教导茶客些什么 孟昭郑重点头,并作出总结:他在行教化之事。 说完,孟昭、孟显和孟蕴齐齐定睛看着孟彰。 倒不是想要探究,他们看着孟彰的目光里就没有这种意思,他们只是在无声地向孟彰求证。 里甲招呼了几个壮实汉子,唤他们上前查看。衙役围上去,将倒伏着的人翻过来,却被那人面上一道狰狞的疤痕给吓得拔出刀来。却原来那人并不是等闲的青皮,而是镇外石行山上的强人。画像正贴在城门边上呢。 诸位客官细想一想,如果当时发现这强人的那位小娘子,没有多想一点就直接上去救人,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书的先生话风一转,问道。 才刚都在安静凝神听故事的一众茶客顿时沸腾了。 恐怕会凶多吉少 石行山上的强人诶,先前的章节里面不是才说了吗?石行山上的强人全都是亡命之徒,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小娘子真撞到他们手里了,哪还有什么活路啊?! 可不是!也就小娘子的机警救了她一命 行善也是要看人的。若是救了那强人,小娘子自己会如何不必多说,怕是还会拖累小娘子家里所有人以及街坊邻居。那些强人呐,都太狠了 我看你这话不对。救人救人,必定是那个人性命垂危、处境危急的时候,哪里还会有时间让你去看他究竟是不是恶人啊? 你说我这话不对,那你待要怎么说? 依我看,行善救人,真正要讲究的是方法。小娘子就做得很对,她救人,但不是自己去,而是告知了父母兄长,又上禀了里甲,知己不必冒险还把事情给处理了。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咧 小娘子这事做的是真的不错,但如果这人不是石行山上的强人,又真是状况危急到不能耽搁一点时间,结果就因为小娘子的这一番周转没能得到最及时的救助,最后真丢了性命,岂不也冤枉? 那你说待要如何?! 呃 孟彰听着有点想笑,岁月轮转、时空变换,很多东西都变了,人心也还是不变。 但这完全不影响他回应孟昭、孟显和孟蕴。 用更通俗的方式行教化之事,向来是小说家一脉的宗旨,他们也从来不遮遮掩掩,所以大兄、二兄、阿姐你们会觉得今日他们特别明显,不过是因为你们鲜少注意而已。他说。 不只是我们往日鲜少注意而已吧,孟显道,今日茶楼里说书的这位先生 孟显目光往大堂处一扫。 也很是了得啊。 孟彰笑着点头:小说家安阳一郡的主编,当然了得。 竟然是小说家在安阳一郡之地的主编?! 孟昭、孟显和孟蕴看着那位说书先生的眼神顿时就变了。 小说家一脉虽然在整个诸子百家中并不算太过强势,甚至一直被贬斥在主流之外,但他们这一脉实力还是有的。故此坐镇于一郡之地的小说家主编,实力最差也是阳神境界的大修。 阳神境界的大修啊,他们孟氏一族都还没有阳神境界的大修。当然,是明面上的。 在明面上,孟氏一族最强的孟椿和孟梧都只是元神道长而已。 虽然同样被尊为道长,但元神境界可是要比阳神境界低一阶,何况孟椿和孟梧都是阴灵,又比生人要逊色一筹 阳神境界的大修,孟蕴又要更认真一些,仍旧在茶楼里为来来往往的茶客说书讲古,这位先生是真的在游戏人间,还是有别的用意? 孟昭和孟显被孟蕴这么一提醒,当时眼神又更认真了几分。 孟彰想了想,说道:大概也是一种修行吧。 孟蕴很是赞同: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孟昭和孟显将他们两人的话听得清楚,不由就带上了几分忧虑。 如果说这位小说家的阳神大修是在做他自己的修行,那是不是意味着安阳郡一地中的事这位不可能袖手旁观?那他们孟氏最近深耕安阳郡一地,要将安阳郡掌握在手中的做派 不会触怒这位阳神大修吗? 两位青年郎君这么想着,目光一时转落向孟珏身上。 孟珏正低头品茗,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孟昭、孟显两人带着担忧的视线。 孟昭、孟显两人不意孟珏会是这样的一个状态,他们的视线当即又投向了孟彰那边。 孟彰却是冲他们笑:眼下这大晋是世族的时代。我们孟氏还能有掌握安阳郡的可能,但他们 孟彰摇摇头:他们但凡露出一点这样的意图,天下世家可就坐不住了。 孟昭、孟显两人先前是被这位小说家大修的修为给镇住了,完全没来得及考虑身份这一点。 是了,小说家这位阳神大修的出身和身份跟他们孟氏是不一样的。他们孟氏可以做的事,这位阳神大修做不了 第1303章 但这完全不能让两位青年郎君真正放松下来。 他们忽然又转了目光去定睛看着孟珏。 孟珏原还闲闲地品着茶听楼下说书,这会儿被两位青年郎君的目光催逼着,不得不抬头迎上他们的视线。 怎么了? 孟昭看了看外间大堂处的说书先生,却是有些不敢开口。 哪怕是传音,他也不敢。 因为他不敢猜他的传音能不能在层层亮起的保护禁制之下隔绝于阳神境界大修的耳目之外。 孟珏看他,说道:不用担心,小说家的先生们很守规矩的。 顿了顿,他又道:你看,阿彰方才就不担心这个。 孟昭和孟显闻言,齐齐转头看向了下首处坐着的孟彰。 孟彰冲他们点头:小说家的这些先生们确实都品性不俗。 或者说,能走到阳神境界的小说家先生们品性就没有几个是差的。不同的是他们的性情,而不是他们的道德标准。 何况,孟彰又说,这里是雅间,不是大堂。 雅间,乃是私人所属,在这里说些什么都是私密事,旁人若偷听才是他先失礼呢。 孟显眨了眨眼睛,问孟彰:阿彰,你这算不算是君子欺之以方? 孟彰回了孟显一个笑容,只不说话。 孟昭摇头失笑,待他收敛笑意,再看向孟珏的时候,他却果真就没有方才的犹豫了。 阿父,我们孟氏在顶尖层次的力量上面是不是还太弱了些?孟昭问。 孟珏叹了一声,反问孟昭:阿昭,你在拿我们孟氏一族跟传承自先秦以前的诸子百家比顶尖层次的实力? 孟昭也是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显便来给他打圆场:阿父,不是我们想要这样比,而是情况显然是要求我们非得这样比一比。 他又说:我们都知道,没有实力什么都守不住。 只凭时代的利好,是不够安稳的。 阿显你说得很对,孟珏点头,先肯定了孟显的说法,确实是这样没错。 孟显心里也很明白孟珏后头一定会有转折。 但在孟珏将话说完以前,他却出乎意料地将目光投向孟彰:阿彰,你觉得呢? 孟彰可是推动孟氏一族调整族中定策的一员大将,他对这个问题当然已经有过考量。 时代的利好虽然不够安稳,但却绝对是一股东风。孟彰就说,现如今的时势,安阳郡对于我孟氏来说,几乎已经是被送到我们孟氏嘴边了。 现在是世族的时代,是世族在掌控九州天下各处州郡。相比起小说家、法家这样的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法脉来说,孟氏确实一点都不够看。 可是在这安阳郡里,孟氏却又是最顶尖的郡望氏族。 孟氏若不取安阳,谁家能得? 至于这一股东风衰歇后,孟氏该要如何保住安阳郡这个问题 孟彰笑了起来。 如果直到时代的利好消弭,我孟氏的郎君还没能拥有从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觊觎下保住安阳郡的能力,那我们孟氏还是识趣一些自己体面离场比较好。 都站在时代的风口上享受时代红利了,都还没能养出足够的实力,那不是纯纯废物是什么? 孟昭、孟显陡然沉默了。 不止是他们两个,就连旁边的孟珏和谢娘子两人都被噎住了。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孟珏顿了顿,才确定了合适的形容词,直白。阿彰,你得委婉一些。 孟昭和孟显更加沉默了。 孟彰受教地点头:儿知晓了。 孟蕴默默地将孟昭和孟显面前的茶水换去,另外给他们斟上一盏,尽管那两盏茶水只是微凉,还未完全冷掉。 孟昭和孟显悄悄往孟蕴那边分去一眼。 孟蕴冲他们无声点头,很自然地转移开话题。 方才我们已经在坊市里看过花灯了,是不是也该往高处去走一走?我听说,在高处看坊市中的灯会特别好看的呢! 孟蕴说着,无声地向孟彰示意。 孟彰心下失笑,面上却也配合:真的会特别好看的吗? 谢娘子看着自家带着满满期待的小女郎和幼子,心里便发软:郎君,入云楼那边我们府上常年备着的雅间应该没有人在用吧? 没有。孟珏摇摇头,二十五弟前几日确实来问过我,但我没应他。 谢娘子便回转目光冲孟蕴和孟彰点头:稍后我们就到入云楼那边去坐坐吧。 入云楼孟彰还没去过,入云楼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高。孟显和孟蕴异口同声地回答孟彰。 孟彰偏了偏头:有多高? 楼高三十三层,将可入云。孟蕴说。 三十三层?孟彰对这个数字很快有了联想,象征三十三天? 是有这个意思的。孟显回答道。 孟彰点点头,又问:还有呢? 第1304章 孟蕴不说话,于是就换孟显来回答:入云楼临水,夜景一向不错,也热闹,坐在楼上特别有山人遥望红尘的感觉。 临水夜景、山人遥望红尘 孟昭、孟蕴连同孟珏和谢娘子一时尽都看定了他。 孟显绷紧脸皮避开了视线。 孟彰也不想陷他二兄于不义:吃食呢?那里可有什么上好的吃食? 孟显暗下松了口气,隐晦给孟彰投去一道感激眼神:入云楼的四日宴格外不错。 孟昭、孟蕴等人看着孟显的目光终于缓和了些。 四日宴?孟彰问。 春日宴、夏日宴、秋日宴和冬日宴。孟显说,四日宴。 孟彰听着,微微摇头:可惜 孟显就道:阿彰你要是想尝一尝味道的话,来日,呃 孟显才刚想给孟彰许诺,忽然就想起今年自己在安阳郡中待不到春日开始。 无奈何,他只能看向孟蕴。 孟蕴冲他得意地笑了笑,便即一整面上神色,跟孟彰说道:阿彰你若是想尝一尝这四日宴的味道,待来日春时、夏时、秋时、冬时来到,我定一席时宴给你上祭,也好叫你尝一尝这四日宴的味道。 孟彰当时就笑开。 阿姐,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我等着,你可莫要忘了啊。 孟蕴郑重点头:必不会忘。 孟蕴应答着,又顺手提起旁边的茶壶来给孟珏和谢娘子续上茶水。 却说里甲领着一众壮实汉子将那强人押送到县衙后,县衙里的县尉大喜,当即上报县尊为他们表功,还取了赏银来交付于他们。 里甲甚是公正,倒也没有独自吞没这笔赏银,而是各各摊牌下去了。便连那小娘子也分得不少。 小娘子用帕子将这些分得的赏银包起,回家便上奉于父母。 大堂中那位说书先生眼风一转,问:诸位客官,小娘子这一份赏银,你们说小娘子该不该分得?又该不该上奉父母?或者该当为小娘子自己留下一小部分? 茶楼又一次沸腾起来。 该得!小娘子才是最早发现那个强人且上告的人,怎么不该分得这份赏银了?!当然该! 我倒觉得不该。 凭什么?!不是小娘子,谁知道那强人在那里?!倘若那强人在天亮以前及时醒来离开了那地儿,寻了地方养好伤,被祸祸的不就是那一整个坊市的百姓?!小娘子救了坊市里的人,怎地就不该得这一份赏银了? 小娘子是上告了没错,但她和她兄长不是一家的吗?县衙的赏银也分给她兄长了,他们是一家子,不是该合在一起算?如何又要单独分一份赏银给小娘子?小娘子这不就是合计分得了两份赏银了吗?! 小娘子的功劳是小娘子的功劳,她兄长的功劳又是她兄长的功劳,他们是两个人,做了两件事情立了两回功,如何就不能分得两份赏?何况,你是不是忘了,在小娘子她兄长去找里甲上报的时候,是谁在另一边不远不近地守着那强人的?是小娘子和她的家人? 有这桩桩件件的功劳在,凭什么人家小娘子一家不能多分一份赏银? 依我看,那里甲才是不该收取赏银的那个人呢! 小娘子怎么不该上奉父母了?!孝为百善之首,小娘子深夜里惊醒家中父母,家中父母非但不责不怪,反而很认真地听了小娘子的提醒,还特意叫醒了家里人忙活,家中父母算不算珍爱小娘子? 既得家中父母珍爱信重,这回从里甲那里分得赏银,那交给家中父母以补贴家用,有什么不对? 何况小娘子家中还未曾分家,往日里家中各人赚取的银钱也会上交家中父母。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小娘子又如何能例外? 那大堂里的茶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辩得厉害的时候也争得热闹,和外头的热闹灯会比起来已经不差什么了,甚至茶楼这里还隐隐要更热闹一些。 有从茶楼前经过的游人被这热闹吸引,也陆陆续续地从外间走了进来。 原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茶楼当下越发地拥挤了。 不过也没有人在意,已经坐了半日听完整个章节故事的茶客也好,才刚刚从外间走进来连说书那位先生所问的问题都没有听清楚的新客也罢,都是抓住话题的一点便开始讨论争辩,声音还越渐的高昂激动。 倘若不是大家都还记得这里是茶楼,还在意他们自己的形象,怕是都要辩得唾沫横飞了。 大堂处的说书先生也不恼,含笑静等片刻,方才又抄起案桌上的醒木拍得一拍。 清脆的拍击声将那所有噪杂声音、心绪都给镇压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说书先生说完,也不等茶楼里的诸多茶客反应,当即就收了案桌上的一众物什,几步走下中堂消失不见。 诶?怎地今个余先生这么早就回去了?不该是再坐一坐与我们闲聊的吗? 对啊,余先生这急乎乎的,是要去做什么事啊 第1305章 也不定就是要去急着做什么事吧?今日可是元宵,余先生或许也想去看灯了呢。 但我们这么多老朋友都在呢! 大堂里的纷纷议论并未被雅间里的孟彰等人错过。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又齐齐转了目光来看孟彰。 阿彰,孟显先问,你特意引我们到这里来歇脚,真是只让我们在这里喝喝茶、听听书的? 孟珏和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往这边看了过来。 真的只是让你们在这里喝喝茶、听听书的。孟彰冲孟珏笑了笑,回答孟显道,不过除了这个以外,我也是想叫你们认一认路。 顿了顿,他说:事实上,在我走入这座茶楼以前,我也不知道今日在这茶楼大堂里说书的是这位余主编。 孟显不由有些好奇:你原本觉得会是谁个? 小说家一脉在这安阳郡中的某个编辑吧。孟彰说,宗旨不会是主编。 孟蕴点点头:难怪最开始踏入这座茶楼的时候,阿彰你也很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你是被这楼里那安静给惊住了呢。 最开始他们从外间走入来的时候,茶楼里的那些客人还都在认真听说书。除了这位余先生的说书声音以外,这茶楼当时静得再没有任何杂音了。 孟彰抿着唇笑了一下。 他还待要说什么,忽然就转了目光看雅间闭合的门扇。 不独独是他,孟昭、孟显和孟蕴,乃至是孟珏与谢娘子,也都转头看了过去。 笃,笃,笃。 规律的敲门声从外间传了进来。 孟彰拦下其他人,自己走上前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真是才刚从茶楼大堂里走出去的那位余先生。 也是小说家一系在安阳郡这边的主编,阳神境界的大修。 见得他,余先生也不惊讶,含笑问:可有打扰到小郎君了? 没有。孟彰摇头,侧身让出路请余先生入内,先生且往里请。 余先生走了进去。 孟彰将门关上,引着余先生往里走。 孟珏、谢娘子等人也都已经起身相迎了。 孟珏见过余先生。孟珏领着谢娘子、孟昭等人来与余先生见礼。 余先生也很客气地回了半礼:我不请自来,打扰诸位客官雅兴了。 哪里,哪里,才刚方在这里听完先生所说的一章书节,正心潮澎湃着呢,先生就到了。是我等的荣幸才对。 余先生也不在乎孟珏说的到底有几分实诚,他笑得一笑,推拒了孟珏让出来的主位,在孟珏对面的客席坐下。 除却谢娘子依旧坐在孟珏身侧以外,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都是依次在孟珏下首处就座。 我听见孟郎君和谢娘子带着府上小郎君、小女郎来喝茶,便想着过来见一见,也算是成全了彼此的缘法。 孟珏笑着点头: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薄霜茶楼妙绝的不止是声名在外的茶水和小食,还有这发人深省的故事。往日里错过实在是可惜了。 余先生也笑:哪儿是郎君的问题,是我们这薄霜茶楼往日里着实不够出彩,往后就不会了。 往后就不会了? 孟蕴心头一动,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孟珏已经在那里问起了:往后就不会了的意思莫不是余先生要在这薄霜茶楼里落脚了? 余先生颌首,说:这安阳郡人杰地灵,是能催发人创作灵感的好地方。我近来无事,又总觉落笔滞碍,便想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只是住一段时日吗?孟珏问。 余先生也不瞒着他:只是初拟的,具体情况,还得看后续,如今未曾真正定下。 孟珏了然点头,又笑道:我近段时间也是事多,再不及早先时候清闲了。先生既然要在安阳中多停留一段时间,那我也不怕错过了先生的说书还没地儿补。 余先生更见高兴:错过也不打紧,茶楼里有常备的留影符器。孟郎君要是喜欢的话,尽可以遣人来茶楼这边取一份回去。 孟珏肉眼可见地惊喜问:果真可以吗?不会妨碍到先生和茶楼? 不会。余先生说道。 孟珏犹豫少顷,到底是没能拒绝得了,就和余先生约定道:如此,便劳烦余先生了。 不值当个什么。余先生摆摆手,我们茶楼留了它来也是为了给诸位同好共赏的,不独是为孟郎君你一个。 孟彰看着孟昭、孟显和孟蕴在那里快速挑选关键词,又推导双方话语间透露的信息,兼之步步推敲对方的准线、立场以及态度,顿时觉得自己甚为清闲。 看看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如今精神多紧张? 尤其是孟蕴,更是凝聚了所有心神在分析记录。 也对,春节、或者说今日元宵过后不久,孟昭和孟显就要起身赶回茅山了。这边的事情尽都得由孟蕴接手。 包括族中,也包括府上的那些事情,都全归了孟蕴。 孟彰无声地笑了笑,端起茶盏虚虚呷一口水汽。 第1306章 孟珏便放松了些,另问起一件事来:先生方才在大堂下所说的那本故事,可是先生的作品? 倒不是。余先生摇摇头,是茶楼里其他新人的作品。因着他还无甚名气,所以交由我来登台,且待日后他积累了口碑,又进益了本事,才会叫他登台。 余先生说道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声:我现下思绪滞碍,写出来的作品总有哪里不足,便不动手了,免得将自己气着了。 先生对自己要求极严。孟珏肃容道。 余先生奇异地看了孟珏一眼,忽然笑开:哪是对自己要求严格了?不过是不想伤了自己的眼罢了。 反正现下我也不是没事做。他又说,待忙过了这段时日,我再执笔不迟。 先生所说的事情,便是要为这薄霜茶楼培养新人?孟珏甚为随意地问。 孟彰却看见孟蕴陡然又提起心神听得认真。 余先生也很随意地回孟珏:这只是一部分。 茶楼这些年来一直不甚景气,都是到了今年才见着些起色,楼里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余先生说,所以我还得尝试着将这边的架子重新搭建起来。 孟彰都看见孟蕴的目光止不住地往余先生面上瞥过去了。 那目光里带着的意思不明显,却也瞒不过孟彰。 你就这样将话说了?!真的就这样说了?! 孟彰心下笑意更重。 余先生的目光一时转了过来。 孟彰回了他一眼,余先生又挪开目光,转而去看孟蕴。 他似乎看出了些什么,眼中有惊喜,但更多的是惋惜。 孟彰当下凝神仔细打量着余先生,少顷后,他掩下那陡升的失望,收回目光。 余先生并不是真的从孟蕴身上看到什么更遥远的东西,他只是为孟蕴与他们小说家一系的研究方向相类而动容。 但相类的也只是双方的研究方向而已,真正关键的研究手段却是截然不同。 更准确地说,差太远了。 孟蕴是要通过药理的手段去调和七情,而他们小说家一脉却是以文载道。 尽管,这以文载道的说法其他诸子百家鲜少有人愿意承认了。 孟珏耐心地等了等,只在余先生心神归拢以后才又开始说话。 将架子重新搭建起来?孟珏问,这是一桩很大的工程吧,先生是要自己处理这件事吗? 倒不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位副主编呢。余先生道,这边很是重要,只我一个人在这边的话,楼里也担心我抢不过。 抢不过?! 孟蕴再次打点精神。不独独是她,就连边上的孟昭、孟显两位郎君也更认真了几分。 抢?孟珏显然也有些惊讶,他问,这安阳郡郡城里,难道是又要建许多家茶楼了吗? 余先生还是不瞒孟珏:茶楼也有。但除了茶楼以外,还有其他的。 孟珏思量少顷,问:譬如? 余先生回答道:譬如书画社、棋社,古董店等等等等。 书画社?棋社?古董店? 只单从这些描述来说,还真不能确定要入场的到底都是哪几家诶。 孟彰心下默默总结,又虚虚呷引一口水汽。 孟珏想了想,大概也明白了这些地方对薄霜茶楼的威胁所在。 每个人一天就只有十二个时辰,每天里的精神也是有限,如此不就是客人在这个地方多逗留一阵、多耗用了心力,别的地方就少了么? 孟珏当下就叹了一声:现下这世道,确实是大家都不好过啊。 所以,他会想要帮着搭一把手? 听得孟珏这话,余先生不禁生出了一丝期待。 但他只等了三息的时间,那丝期待便被斩去了。 日子总也还是要过的。余先生说,反正我们薄霜茶楼多少也占据了一点先机,倒也不是很怕他们。其他的,各凭本事就是了 孟珏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默默地坐在席上,又低头虚虚呷饮一口水汽。 待到他一口气吞下去,似是不准备再喝时候,边上孟蕴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将孟彰面前那盏已经全然冷却了的茶水倒去,另给他换上了新的一盏来。 先生说得很是在理。孟珏说道。 不然还能如何?余先生看孟珏一眼,说道,但孟郎君你家的情况总是要好一些的,你且安心便是。 孟珏摇摇头,倒不是很赞同余先生的话:哪里能安心得了?我家这边虽然如今声势不错,但正如我家二郎君说的那样,不过是借了时代的东风而已。 听得孟珏点到自己,孟显配合地露出了一个带点羞赧的笑容。 一时乘风起,不代表能一直振翅在云端。孟珏叹道,我家根底,还是太薄弱了些。 余先生却是抚掌笑:郎君这话不太对。 根底这事儿,时日长久了,时时用心总是会能变得厚重的,但这阵可以送上云端的东风 第1307章 他睁开了方才笑得眯起的眼睛:却未必一定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叫你抓住的。 关于这件事,余先生敢说诸子百家里,少有人够资格能这般说话的。 哦,不对,秀家大概是有资格的。 她们似乎比他们小说家一系还要更无望。 孟珏听着,神色一愣,接着他面上快速闪过一丝慨叹,伸手亲自取过茶炉来给余先生续上茶水。 余先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入喉茶水化作清气涤荡过四肢百骸,端的舒适。 第440章 好茶!余先生不觉赞了一声,看了看孟蕴,小娘子灵性、慧觉俱都不俗,日后必有所成。 孟蕴矜持地低头作谢。 余先生看过孟蕴,又转了目光一一看过孟昭、孟显和孟彰,面色越发感叹。 贵府上小郎君、小娘子俱各灵秀,皆是人中英杰,日后必定成材。贵族中其他小郎君、小女郎如何我还未曾见过,不好评判,但有贵府上这几位小郎君、小女郎在,孟郎君这一脉已然无有忧虑,孟郎君又哪里需要担心什么族中底蕴问题呢? 孟珏摇头,不甚赞同余先生的话。 方今世道,家族与个人都是在相互成就。他四人虽有资质,亦有成就,但若是少了家族做助力,难免会有些捉襟见肘。孟珏说,再说,他们资质如此,日后必定是要步步登高的,家族底蕴不够、眼界不够还不太能看清形势,岂不是要拖累他们? 说到这里,孟珏摇头,说:我是不允的。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就坐在边上,听得心里暖融,像是冬日浸泡在温泉里一样。 余先生也是听得动容,不由叹道:孟郎君确实为他们计量深远。 孟珏自己倒不觉得如何:只是为人父母而已。 余先生也知孟珏他们今日通家出行游玩,是为的与家人和乐,不好太过打扰,很快就起身告辞。 孟珏领着孟彰等人相送。 临出门前,余先生取出一片书签形制的叶符递送到孟蕴面前。 小娘子与我们茶楼很有些契合,日后得闲,不妨多来坐坐。 孟蕴看向孟珏,孟珏微微点头,孟蕴这才双手接过叶符,福身作礼:是,蕴多谢先生。 余先生摆摆手,最后看得孟彰一眼,真正转身走了。 关上雅间的门,孟珏等人重新在茶桌边上坐下。孟蕴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叶符,就要转手奉给孟珏。 孟珏摆手:你且收下吧。他说得也没错,你多来这边坐坐,对你大有好处。 孟蕴将叶符收好,坐回去时候看了孟彰一眼。 怎么了?孟彰问。 孟蕴就说:这一回,烦劳你用心了。 孟彰不太放在心上:不是我,他们见了阿姐你,也会将叶符送你的。阿姐的灵慧资质摆在那里呢。 孟蕴摇摇头,心里很明白有没有孟彰在侧旁,总是不一样的。 一加一是等于二不错,可也远大于二。 孟显见得,笑着冲孟彰挤眉弄眼,问他:阿彰,说来你二兄我才是与你最要好的那一个吧,什么时候也给你二兄荐一个?你二兄我不差的 对了,孟显视线往孟昭那边一瞥,还有大兄呢。 孟彰先是看向了更上首的孟珏。 孟珏摆手:这是你兄长他的事情,他要愿意,且只随他。 孟彰这才回转目光来看孟昭和孟显两人:大兄和二兄可是真的不愿改了? 不愿改了的。孟昭先道,向道门靠拢不是不可以,但明显会更麻烦。还是向阴神靠拢比较好。 孟显也是点头,很赞同孟昭的说法。 那大兄、二兄你们就且等着吧。孟彰说,不会太久的了。 听见孟彰这样的话,不单单是孟昭和孟显,就连孟珏、谢娘子和孟蕴都是面色一动。 不会太久的了?孟珏咀嚼着,深觉这话大有所指,是阴世里的诸位阴神神尊们终于要彻底动起来了吗? 先前那些阴神神尊们虽然也时有动作传出,可在所有明眼人看来,阴神神尊们压根就没动真格。 孟彰微微颌首:大概年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孟珏深深看他一眼。 孟彰避了一下。 阿彰,孟珏唤他,缓慢道,不管阴神神尊们做什么、怎么做,你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太学里。别胡乱插手,知道了吗? 孟彰一时不说话。 你眼下只在养神境界,掺和进这样的大事去怕不是连个水花都激不起就沉没了。孟珏说。 略停一停,孟珏又道:更关键的是,阿彰,你的道与祂们这些阴神神尊的道,并不完全契合。 这一句话才是真正的绝杀。 孟彰点头:阿父放心,我知晓的。 得了孟彰这么一句明确的话,孟珏果真也就放心了:那便好。 但孟彰也有一个问题:那大兄、二兄他们呢? 第1308章 孟彰定定看着孟珏,想要在他面上找到些什么。 孟珏却是脸色不变:他们倒不必担心,想做什么且做什么去。 孟昭、孟显脸色有些古怪。 孟蕴也多少有些不解,便替他们问道:为何啊?大兄、二兄和阿彰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谢娘子柔声道:因为阿彰背后牵扯多了点,不比你大兄、二兄简单。 孟昭、孟显和孟蕴俱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了,又是阴世阴神神尊的,又是各大鬼子鬼母的,又是殷商末代商王的,又是炎黄人族先贤诸子百家法脉的 各方势力搅拌捆扎在一起,孟彰背后可谓是错综复杂得很,谁知道孟彰倘若插手,最后会将事情引向哪个方向? 孟显再一次深刻认识到存在于他家幼弟身上脆弱的平衡。 孟彰迎着他们望来的目光小小地笑了笑。 孟显暗叹一声,却也有些想笑。 那平衡脆弱是脆弱,可好像在他幼弟眼里也并不如何为难 这般看来,孟昭也笑,说,我和阿显其实是要比阿彰你更自由的。 孟显点头,很是赞同。 孟彰片刻无言,随后却问:那大兄、二兄可有主意了? 孟昭、孟显同时回答他:自然。 孟彰看他们一眼,也没追问,只等日后再看。 又在这薄霜茶楼坐了一会,听外面锣鼓轰天、爆竹声声,孟珏打眼往外一瞧:怕是游灯的时候了。走吧,我们去入云楼。在那里看该更好些。 孟珏没有错判,从入云楼上往下看,整个安阳郡以城隍庙为中心,以长街为身升起一条又一条蜿蜒舞动的光龙。 光龙所过之处,诸邪退散、诸恶辟易,在那黑暗中更隐隐有祥光升腾着扫荡四野。 似是神威,又似天意,更像人心。 孟彰阖目,细细感受在那顷刻间由磅礴大力转为拂面清风的祥光,心中若有所想。 怎么了?阿彰。却是孟珏在担忧地询问。 无甚大事,孟彰摇头,只是觉得 孟珏、谢娘子等人齐齐看着他,并不介意孟彰恍然失神地斟酌着用词。 这天地好像缺少着什么,又好像没有。 除了孟昭这三个还有些迷糊,孟珏和谢娘子都当即领会了孟彰的意思。 孟彰看了边上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一眼,传音问孟珏和谢娘子:阿父、阿母,阴神已经要站出来了,那天神呢? 虽然人间与天界仍是处于绝地天通的状态,天神与仙人难以直接影响人间,可祂们真的甘心吗? 尤其是在阴神神尊们的正位天地大势即将来临的当下。 谢娘子不答,却是反问孟彰:你觉得可能吗? 孟彰顿了一顿,摇头。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随后齐齐低头,认真且仔细地看着孟彰的眼睛深处,似乎要一直望到他的心里去。 还没有问过你,谢娘子轻声问,怕吗? 孟珏补充着说话:一样的修行者,有着庞大家业的我们就是要比那些囊中空空的散修更多几分思虑。他们可以埋着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风雨也好,血火也好,什么都吓不住他们。 他们只有自己的一条命,所以可以去赌,成了自然满心欢喜,输了也不过就是落到阴世里,甚至是魂飞魄散都可以,反正他们就算一直赖活着也不是会有任何改命的机会。 光脚的不怕那穿鞋的,孟彰很知道这一点。不过他也没打断孟珏说话,只听着。 但我们不是。 我们有家业,有家族,我们可以有选择。孟珏的目光和谢娘子一样,从没有离开过孟彰的眼,我们能看得更远,可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同样还看见了很多、很多闭着眼睛莽冲的人所不能看到的危险和威胁。 隐隐察觉到危险和威胁的存在,真切地看着漩涡成形乃至自己一点点陷入漩涡之中的感觉,又怎么可能会是一样的呢? 怕吗? 怕的啊。孟彰轻声回答,也没有特意避开孟珏和谢娘子,就那样让他们看到他眼底如同跗骨之俎的恐惧。 没错,孟彰也是怕的。 即便他看上去完全没有害怕担心的必要。 无论是这些家人,还是炎黄人族族群,他其实都不需要担心。 他的这些家人,不论日后世道如何变化,总有疑似会在未来成为孟婆的孟蕴照看,有祂兜底,他需要担心什么? 炎黄人族也一样。 即便他什么都没做成,什么都没改变,炎黄人族也垮不了。炎黄 往上瞻仰,有诸多祖皇、先贤照看;往左右看,亦有同辈英杰在这个时代挥洒着自己的才学,要引领时代和族群往前奏;往下遥望,更有后辈英才在翘首等待着他们登场时刻的到来。 孟彰很重要,但孟彰也没有那么重要。 炎黄不是没有那等缺少了就可能会在时代的汹涌浪潮中崩溃扭曲的血裔。 可那不是他,太·祖才是。 怕什么?谢娘子问,同时伸手虚虚放在孟彰那瘦小单薄的肩膀上,尝试着用她自己的气息驱散孟彰心里的阴霾。 第1309章 怕孟彰说,儿怕辜负了自己,怕自己会面目全非,连儿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虽然不知道孟彰他们在说的什么,但他们也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原本闲聊的声音渐低,乃至到最后寂然无声。 他们将这一处空间留给了孟彰三人。 儿其实很怕。 人会懈怠,会满足,会自我诓骗乃至是自我麻痹。 只要自己能吃饱穿暖,只要眼前满目皆是繁华盛景、耳边尽是夸赞推崇,人就总会传递给自己一个信号 情况还没有那样糟糕。 我完全不需要着急,可以再缓一缓。 时间是一种错觉,空间也是。 孟珏和谢娘子目光碰了一碰。 孟彰闭紧嘴巴,不说话了。 它们总在告诉人还有余量。 时间说还有下一刻,空间说还有很余裕 孟珏和谢娘子也都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待着。 在这些错觉里,人就容易错判。孟彰说,错判时局,错判形势,错判他人,更错判自己。 然后,在这些错判中,一步步走上绝路。 谢娘子隐了叹息轻声呼唤:阿彰 孟彰凝神看她:可阿母,儿怕的甚至不是那绝路,而是迷途。 儿怕自己会在那迷途上迷失,以至最后变成一个连儿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厌恶憎恨的人。 谢娘子的双臂几乎都要将孟彰给圈起来了。 孟珏不似谢娘子那样担心,或者说,担心都被他给遮掩起来了。 会怕其实是一件好事。他说。 孟彰的目光动了动,转过去看他。 天道茫茫,人道渺渺,鬼道冥冥孟珏说,你看,道是无尽的。而我们却是细小又孱弱。 偏就是这样渺小无力的我们,要去追逐那磅礴浩淼的道,又怎么可能没有任何畏惧? 不独独是阿彰你,孟珏很认真,也很坦诚,就是我和你阿娘,也不敢说一点惧怕都没有。 知道得越多的人,就越是心存畏惧。 可下一瞬,孟珏却是笑了起来。 但怕又能怎么样呢?他说,怕,难道就甘愿停下来吗?!怕,难道就甘心束手就擒、闭眼等待着终结的到来吗?! 孟彰面上的情绪一点点收敛。 人心有七情,人念更是繁杂。惊惧、担忧、害怕、畏怯、憎恨都是发自人心的人念,它们可以被斩断,也可以被忽视,却不应该被彻底否定。 真正的无畏者,从不是宣告自己不生畏怯、未有忧虑惊惧,而是去承认,去接纳,然后去战胜它。 孟珏和谢娘子含笑等待着。 他们相信孟彰能够做到。 阿彰你也是做不到的。孟珏说,你也会向前走,那就走吧,别要停下,也别要抛弃那畏惧、那害怕。 走到迷途上也别怕,谢娘子接过话,你在你的身上、心上,更在你的道里。就算短暂的迷失了,你也总是能找回你的。 孟彰早已经成年,不再是会被成年人的宽慰骗到的孩童了,可当他听到孟珏和谢娘子的话,心里仍旧不免生出许多踏实来。 可以吗?他问。 当然可以。孟珏和谢娘子同时笑着回答他。 如果失败了呢?孟彰又问。 那就再找回来。他们也还是这样平常地回答他。 孟彰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他沉默许久,却还是问道:如果还是失败呢? 当然还是要再开始啊。孟珏和谢娘子即便猜到了,也仍旧如此回答他,那样地理所当然,就像不需要任何理由。 孟彰低头沉默良久,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能这样理所当然?为什么能这样坚持? 以血脉联系起来的因缘会随着肉身的衰败腐朽而了断,以温情维系的因缘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的淡忘而疏远淡化,世间没有那么多东西永恒不朽。 就算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非常、非常深厚的因缘也一样。 为什么他们就能一遍遍地尝试伸手呢?一直不放弃呢?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齐齐笑开。 要说是为了你或者其他别的什么,想来你也不会相信,谢娘子说,你一直看得很透。 甚至可以说是看得太透了。 所以我们直说的话,你应该也能理解。孟珏接过话头,没错,我们是为了我们自己。 为了你们自己?孟彰若有所思。 孟珏回答他:当然。叫你们几个一直在劫数里沉沦,可真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你们几个,一直在劫数里沉沦 孟珏似乎不知道他自己的话里到底透露了多大的信息量。 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不在意。 谢娘子也道:所以阿彰你看,我们都还没有问过你们几个的意思,就要来渡你们,这如何又不是我们自己的一厢情愿呢?如何又能说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呢? 第1310章 孟彰不知道该怎么说,少顷,他才能问出声来:阿母的意思是我们中曾有人自愿放弃过? 谢娘子则又是笑:当然有。 有的啊,为着自己所愿、所爱的人,在超脱路上顿足不前,甚至是折身回返,怎么没有过? 但这些事就不必她来跟孟彰说了。尤其是现在。 等后头他们修为足够了,自然就会将这些过往从岁月中捡拾起来。 孟彰脸色一时很有些古怪:孩儿也是吗? 谢娘子给了孟彰一个眼神。 孟彰想说不至于,但他后来自个儿想了想,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他现在站在这里,就代表着他过去确实是失败了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失败,结果总是一样的,说什么都是一样。不过 阿母,孟彰问,可会有牵扯? 他问得甚是含混,但这完全不妨碍孟珏和谢娘子理解。 现在你这是怕了?谢娘子笑着睨了他一眼。 孟彰只冲她笑得乖巧。 谢娘子摇摇头,甚为无奈。 若说人事,她说,你倒不需要那般担心,那些因果了断得很干净,牵扯不到现如今的你身上。 人事不牵扯 孟彰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所以就是会有别的事情牵扯到他? 孟珏摇摇头,拦住了孟彰,也拦住了谢娘子。 只这些便足够了。孟珏这样说,他低头盯着孟彰的眼看了半饷,满意看见那眼底中即便曾有过飘摇仍旧一直在燃烧着的火光,左右你也不是真的会因为害怕就在这个位置却步。 你也在找自己,做自己,最后成就自己。孟珏笑,这就很好。 阿父、阿母,孟彰低低问,你们不拦我? 孟珏失笑:拦你做什么? 谢娘子也在旁边笑,她手往上,虚虚抚着孟彰的头:别担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实在不行她说,也不过是你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而已。 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孟彰决定不去细究这句话背后的意味。 他往后退了一步。 谢娘子没有阻拦他,叫他轻易离开了她双臂圈拢出来的这一片小小空间。 孟彰振袖,双手抬起,在额前交叠,同时身体深深拜下。 他没有说话。更准确地说,所有的言语、感情都已经在这动作里了。 一拜,再拜,三拜。 边上静默旁观许久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俱都被这进展给惊住了,此刻愣愣看着孟彰动作,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反应。 面面相觑后,他们三人默默地将气息又更收敛了几分。 权当自己真的不存在。 孟彰三拜过,站直身冲孟珏和谢娘子笑。 孟珏和谢娘子也只含笑摇头。 孟昭、孟显和孟蕴心知这一桩事已然了解,尽都松了口气。旋即,孟昭和孟蕴两人齐齐将目光落在孟显身上,无声地催促。 孟显转眼看过他们,冲他们无声点头,接着他转眼看向楼下那条平缓的河流。 那被河岸两旁、和上花船灯火映得斑斓多彩的河流,此刻也已经点亮了烛火。 不错,已然有人开始在上流放灯了。 开始放灯便也意味着距离孟彰归去的时间不远了 孟显斩去心头陡然涌动的酸涩,面上笑容灿烂,不见阴霾。 有人开始放灯了诶!他回头跟孟彰招手,阿彰,要过来看看吗? 孟彰抬头看向孟珏和谢娘子。 去吧。谢娘子说。 我们不能给予你完全的承诺,料想来我们说了你也不会当真,但是 去吧,往前走。 因为即便没有了我们的护持,你也还是会往前。我们的护持,不过只是我们自己的宽慰,不过是你的一时休憩,并不能真正影响你,叫你生出懈怠。 所以,去吧,别为我们停留。 我们在前方等你。 孟彰点了点头,果真就笑着往孟显那边走了过去。 孟显原还脸色奇异地看向孟昭和孟蕴,怀疑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这会儿见得孟彰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他便也索性将那些杂念乱绪抛开。 快来快来,阿彰你看那盏灯,是不是很有趣?那上面画的是杏林吧?是有人要借今日的灯会放灯祛病了吗?嗯,或许 孟彰走到窗前的时候,孟显和孟蕴也到了。 往外间那条长河张望一眼,孟彰四人果然都看到了那盏孤零零漂流在河水上的花灯。 孟彰的目光一时随着孟昭和孟显的落到孟蕴身上。 孟蕴伸手虚虚一招。 河面上有细风拂过,但出乎意料的是,那盏在河面上似乎一颠一颠逐水流荡的花灯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咦?孟蕴脸色变了一下,更多了些郑重,好像不是那么简单诶 说着,她张手再招。 第1311章 河面上那缕细风陡然变得强盛,它旋转着将河面上那盏花灯拔起,一路卷带着腾上高空,飞入孟蕴手中。 孟蕴将那花灯接住,拿在手里上上下下地细看。 此时的花灯并不是孟彰记忆中后世的那些花灯,没有人会将自己的愿望用笺纸写下放在花灯里寄愿。 那对于要祈愿的人来说,显得不够虔诚,不够纯粹。 本也是,在这方神通耀世的天地,既要向神鬼、天地祈愿,最纯净、最虔诚的方式,从来都是愿念。愿念纯净自能触动手握神通者,不必其他的俗物。 孟蕴捧着那盏花灯细看片刻,又微垂眼睑细细感受一番。 这算是巧了。她放下花灯,睁眼对孟彰三人笑道。 孟彰偏了偏头:这盏花灯的主人,是跟阿姐有缘? 孟蕴笑着点了点头,将她自己那盏瓮灯拿了过来。 他求的不是一个人的药,也不只是想要祛一个人的病。 孟蕴托着那盏瓮灯,瓮灯灯盏中静静燃烧、未有任何跳动的烛火越过那裱糊的灯纸辐照在孟蕴的面上,融融的,特别的暖。 他既起大愿,孟蕴说,我有恰好在今年意动,便助这位医者一臂之力又何妨? 她将那盏画着杏林的寻常花灯往旁边的案桌推送,同时放开另一只手。 瓮灯灯盏顺着风飞出了入云楼,向着下方飘飘荡荡落去。 这就定了?孟昭问,不再多考虑一下? 孟蕴摇头,晃了晃手上的杏林花灯:我灯都收下了,不还人家一盏哪儿行呢? 孟显盯着孟蕴手中的杏林花灯半饷:你要将这盏灯带回去? 孟蕴叫孟显给问住了,她盯着手中的花灯好一阵子,也松了手,让风带着这盏花灯重新落到河面上。 倘若不是这盏杏林花灯灯笼里比之方才少了些什么,不会有人知道这盏灯曾被孟蕴收取过。 那还是算了。孟蕴说。 她连孟彰三人的灯都没能带回府里去,收这一盏花灯干什么? 还是让它继续在水里走吧。 孟蕴又说了一句,张目遥遥往下方长街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彰和孟昭、孟显一样,顺着孟蕴的视线看过去。 长街人潮依旧汹涌。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原本只在长街各处转悠的人潮有了一个相对明显的流动方向长河。 他们预备着要放灯了。 在这些或快或慢朝着河道而来的人潮中,却也有人逆着人流而走。 他正在远离这条河道。 蒋小郎中,你这就回去了?不多留一会儿?还没到散灯的时候呢? 那穿着朴素的小郎君很是和煦,听得这些招呼也不厌烦,极为耐心地应答。 时辰差不多了,再在这里待着,等会儿怕是要挤得狠。 挤不正是热闹么?有什么的。而且今年不比往年,今年那些大郎君有遣人在旁边看着呢,不用担心挤到人出什么祸事。 那蒋小郎君却还只是笑:虽是这样,但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何何况我也想早些回医铺呢。我兄今日都还没有看过灯,得叫他也看一看 蒋大郎中吗?倒是难为你们两位了。 那蒋小郎君很不赞同这话:这算什么难为事呢?!真正难为的 从来是面对病痛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 蒋小郎君倒也没有要将这样的话随便跟外人说道,便笑着抿唇,停住了话头。 他快步走出了人群,转入相当安静的街巷。 就在他远远看见那大大敞开的店铺门户时候,一阵寒风吹过,落下一盏似翁似碗的灯盏。 灯盏飘飘荡荡晃过小郎君眼前,在他道旁栽下。 小郎君什么都没看到,只一眼就被灯纸上描画着的草药给收去了心神。 这些是 小郎君不由得蹲下身去仔细凝神细看,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摆正那灯盏。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遥遥看着他那边。 他会带走吗?孟显好奇问。 会。孟蕴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位小郎君对药理的知识很是渴求。 孟显和孟昭对视一眼,孟显又问:那如果他不带走呢?阿蕴,你待要如何? 还要再将这瓮灯送到他面前去吗? 孟蕴摇头:如果他不带走那便不带走吧,再没有错过了缘法还要强行牵系的道理。 孟昭和孟显总算安心了些。 孟彰看看他们,又看向孟蕴,正正巧就看见了孟蕴颇有些无奈的笑。 孟蕴的视线和孟彰的目光撞个正着,她却很稳当,还冲孟彰又笑了一下。 二兄不必太过担心,阿姐有分寸的。孟彰收敛神色,劝孟显道。 孟显很有些无奈:怎地就单劝我一个?大兄不也是一样平白担心呢么? 孟蕴含笑看着孟显和孟彰两人的挤眉弄眼,却是问:行了,这事儿 她才刚开口说道一句,忽然就停住了话头。 却是那医馆门外的蒋小郎君终于有了动静。 第1312章 只见那小郎君站直身体,先用手整理了一下他那有些褶皱的衣裳,接着便叠手覆额,向着天地四方肃然作拜。 孟蕴敛容,也从座中站起,福身郑重还礼。 那蒋小郎君自是不知的,他郑重谢过后才蹲下身去捧起那灯笼,快步走入医馆里。 大兄,我回来了 待孟蕴重新入座以后,孟显才道:看来,阿蕴你跟这位蒋小郎君是有些缘法的。 孟蕴定睛看了那蒋小郎君许久方才收回视线:只望他莫要辜负这份缘法才好。 旋即,孟蕴问孟彰三人:你们呢?你们手里的灯可有主人了? 孟昭和孟显先看向了孟彰。 孟彰便说:还不曾。 孟蕴不免有些稀奇:阿彰你倒是不着急啊。 孟彰笑说:为什么要着急?我也未曾要借着这份缘分收取些什么。 孟昭和孟显也都很是赞同地点头:阿彰说得在理。我们着急个什么? 孟蕴多看他们一眼,自个儿端起了杯盏。 孟彰笑着将一碟小食往她面前推了推:这个味道更好些,阿姐,你也尝尝? 别再喝那茶水了,他们才刚从薄霜茶楼出来的,她竟忘了吗? 孟蕴的手一顿,果真将杯盏放下,转而去捡了一枚豌豆黄放入嘴里。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也都各自伸手,从那琳琅满目的小食中挑选出些来吃用。 孟显甚至还不忘帮着孟彰也挑了几块。 入云楼下那静静流淌的河水水面上,花灯渐渐多了。从最开始的稀疏几盏,到后来的密密簇簇似是开得灿烂的春花,算来也没有过去多长时间。 于是孟彰和孟昭、孟显、孟蕴他们也一道赏起这些花灯来。 那边那一盏 哪一盏? 就是东面那盏似月轮一样的花灯,看到了没有?就那盏。 果真是诶,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才在一处食摊前看见的吧?居然也这么快就放了吗?我还以为得是要等到灯会差不多散了,它的主家才会来放灯的呢 也未必就是那食摊的主家来放灯了,或许是哪个食客看着心中欢喜,特意跟摊主买了来的呢。 二兄你说得也有道理 咦?那盏花灯我方才竟是没有见过诶? 我们方才没有见过的?哪儿?哪一盏? 就那盏!看见了没有,那盏精舍模样的花灯。竟有人如此用心,将一整个精舍都给编制出来了。 阿姐,你这样的心动,莫不是打算来年也 当然不可能全学他的,但来年我们也确实可以多思量一些,很不必这般拘束。 孟蕴等了好半饷都没有等到孟彰的话,她便收回目光去看侧旁的孟彰。 孟彰回神,冲看过来的孟昭、孟显和孟蕴笑:能凑热闹的话,那当然是很好的啊。 担心就担心来年这世道怕是难得再有今日的热闹。 孟蕴深深看他一眼,却不点破,只笑道:那我们便这样说好了。 孟昭、孟显和孟彰齐齐点头。 孟蕴当下笑得更为暖融。 孟昭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脸色一顿。 孟彰的目光当下就落过去了。 孟昭一面凝神感应着什么,一面对孟彰他们解说道:我的灯,好像要送出去了 好像?孟显问。 孟昭不急着点头,少顷后才应:这回不是好像,是真的要送去了。 四面绘童子、童女画像的四角宫灯落在孟昭手上。 孟彰和孟显、孟蕴一样,都只静看着,并未出声干扰。 但孟昭自己却犹豫了。 打量着四角宫灯画纸上绘着的童子、童女画像片刻,孟昭左手抬起,虚虚在这盏花灯上方拂过。 不知从哪儿来的薄雾缠绕上那童子、童女绘像,一时将它们的面相、神韵尽都掩去,只留模模糊糊的一片。 饶是如此,也还是能从中看出这四面绘像的些许不凡。不过再想要从这些痕迹中寻找到孟彰三人身上,却是没那么容易了。 仔细看过这经了修饰的花灯,孟昭方才点头,同时松开托着花灯的手,让那花灯乘着风从这大大打开的窗户中飘落出去。 孟彰的目光追了过去,看着那四角宫灯飘荡着落在水面上,又顺着河水与其他的花灯一道向着河流的下游而去。 孟彰多看了两眼,还是没见到这四角宫灯的去处。他转了目光回来看着孟昭。 孟显和孟蕴也同他一样的好奇,这会儿看着孟昭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掩饰,大方坦荡得很。 孟昭当然也没想过要遮掩他们三个,但要让他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他确实也做不到。因为 莫要这样看着我,他很有些无奈,我自己也不知道。 孟彰和孟显、孟蕴不意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都有些惊讶。 连大兄你自己都不知道? 竟会有这样的事? 第1313章 孟昭也是点头:我也想不明白,但这就是我现下的感受。 孟彰看看孟昭,又看看孟蕴,心中一时升腾起许多猜测,但都被他给打散了。 这会儿大兄你也不知晓,那想来是因为大兄的这盏灯还没落到那个人手里。 现在那盏四角宫灯还在河面上漂着呢,没有搁浅,没有倾覆,也没有被哪个拾捡起,那便是没有个定论。 没个定论的事,孟昭即便是亲手编制这个四角宫灯的人,这份缘法的源头,又要去哪里找一个结果给他们? 第441章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定论?孟显问。 孟昭无奈点头。 这倒是和阿姐的那盏花灯不大一样啊孟彰也说道。 孟昭再点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它,孟昭索性就不多惦记这个了,他跟孟显和孟彰道,说起来,我这边迟迟未见定论,你们那俩盏怕也是大差不差。 孟显笑道:大兄放心,我有准备的。 他这样说着,却不见旁边孟彰的应和,不由往他那边分去了目光。 孟昭和孟蕴也都一道看了过来。 孟彰沉默了一下:我的灯,怕是已经有去处了。 有去处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惊了一瞬。 怎么个去处? 会落到哪个的手里去? 孟彰将他那盏舟灯擎了出来。 定睛看着这盏舟灯,感受到那烛火亦真亦幻地扑在脸上,孟彰的眼神也很有些复杂。 无边梦海。他抬眼,迎上自家手足的视线,它的归处是那无边梦海。 见孟昭、孟显和孟蕴张嘴要问更多,他便抢先分说。 它没有一个特定的持有者。 顿了顿,孟彰说得更明白一些:又或者该说,它的持有者还未曾出世。 孟显看看孟昭和孟蕴,接过话头:所以,它将会飘荡在无边梦海里? 孟彰点头,肯定了孟显的猜测:它将会在无边梦海中游荡,也偶尔接引迷失在无边梦海里的生灵。 孟显点了点头,问出他们三个最关心的那一个问题:它飘荡在无边梦海里,可会给阿彰你带来什么妨碍? 孟彰笑着摇头:那倒不会。 恰恰相反,有这盏舟灯在无边梦海里流荡,接引迷失在无边梦海中的生灵,护着他们渡过那诡谲多变的无边梦海,对孟彰也会有许多好处呢。 孟昭、孟显和孟蕴定睛细看孟彰半饷,见他面上眼底果真没有什么疑难,便也不阻拦孟彰,只看着他松手。 倏忽风起,带着这盏龙舟形状的银白色花灯落向入云楼下那条平缓的河流,汇入连绵不绝的灯流。 孟昭、孟显和孟蕴眨了眨眼睛,却没急着收回视线,继续追着那盏舟灯。 舟灯随着水流往下,却不知何时,被一片薄薄的夜雾徐徐圈拢。 那像是门户又像是屏障的夜雾横亘在水面上,却也没有阻拦那些流荡而过的花灯,包括孟彰的那盏银白舟灯。 可就是银白舟灯完全驶入这一片地界的时候,舟灯上一直很安静的烛火猛地一跳。 那片薄雾直接被锁在了原地,风吹不动,水流不去。 夜雾不动,银白舟灯却在徐徐靠近。 更准确地说,这银白舟灯正穿过梦境与真实的壁障,进入无边梦海之中。 孟昭、孟显和孟蕴甚至还能看到银白舟灯两边扭曲而瑰丽的空间。 那是 诶?那盏灯 那盏灯怎么会 不独独是入云楼里的各处,甚至是河道两岸各处,都有人低低惊呼出声。 一道又一道的目光汇聚过来,死死盯着河面上那盏银白舟灯。 孟昭、孟显和孟蕴下意识地皱了眉头。 倒是孟彰面色不动。 到底没有人胆敢动手拦截,只定睛看着银白舟灯流入无边梦海,看着那河面上的诡谲、瑰丽空间褪去色彩,看着那片被锁定的薄雾又再恢复流动。 孟昭、孟显和孟蕴的脸色方才真正缓和下来。 你倒是一点不担心。孟蕴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笑:他们又不是不长眼睛,怎么看不出这灯盏上用的材料? 那盏舟灯是孟彰亲手所制,用的材料都是孟府上准备好的,色色都是上品中的上品,即便那些人真眼拙,认不出来,他们也该能捕捉到舟灯上还未散去的气机。 既然这安阳郡中不会有人截留他的这舟灯,又哪里需要孟彰他担心? 相比起这个,孟彰倒还更在意另一件事。 他目光看定孟显。 孟显的脸色似乎也有一些古怪。 见孟昭、孟蕴的目光追着孟彰的视线看过来,孟显叹得一声,说道:我的灯好像也有去处了。 好像? 孟昭、孟蕴和孟彰听着孟显的这话,面色也跟着变了些。 二兄,你这话怎么说?孟彰问。 孟显取出他那盏镜灯,更为明亮的镜灯灯光一下子夺去了雅室里的灯火光华,霸道地将整个雅室映得通明。 第1314章 我这灯孟显叹得一声,似乎有人看上了啊。 孟昭和孟蕴眉头当即皱锁起来。 孟彰目光也是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往孟珏、谢娘子那边转了过去。 孟珏和谢娘子却仍旧坐得稳稳当当,这会儿正各自取了一块小食慢慢品尝。 他们根本就没有将这边的动静放在心上。 孟彰隐隐放松了些,但想了想,也不是很能完全放心。 以他阿父、阿母那种了不起就重头再来这样的态度,还真不能确定。 他们在意的显然是孟彰他们兄弟几个道心层面的得失,可不是一时的存亡功过。 看孟彰现下就知道了,如果阴灵的身份更能助益他们的修行,更能磨砺他们,孟珏和谢娘子两人也不会真拦着他们殒身 有人看上了你的这盏灯?孟昭在问孟显,你可知道是谁看上了? 孟显苦笑着摇头:要是我知道就好了。 那你可要继续放灯?这却是孟蕴在问。 孟显不曾有太多的犹豫:放吧。 这灯我们本来就是要放了去的,如今不过是有人看中,要收了这灯去而已,与我们最初的打算有什么不同吗? 确实也没什么不同,孟彰说道,只单从这一个方面来看的话。 但事情是这样简单的吗? 已经确定了去处的孟蕴的瓮灯和孟彰的舟灯也好,还未曾真正确定归处的孟昭的那四角宫灯也罢,细说起来那都是孟昭、孟蕴和孟彰借着灯笼向其他需要的人赠予机缘。 是孟昭、孟蕴和孟彰在赠予。 再看看孟显这里 他显然是成了接受赠予的那一个。 给予者和被给予者,是一样的吗? 孟显想得很开,他很快抓住了重点。 说来孟显眼睛亮亮,既是有前辈看中了我的这盏灯,那是不是说,我的这盏灯别有出彩之处? 孟彰头一个笑着点头应和:该是这样的没错了,恭喜二兄。 孟蕴也很快反应过来:说不得,这一次我们也能沾二兄你的光了。 孟昭也赞同点头。 孟显笑得越发的乐呵。他松开手,让那风带着这镜灯从窗户中飞出,平平落在那河面上。 镜灯的光特别明亮,即便是落在一条蜿蜒灯流里,它也是最为明亮的那一盏。 追着那远去的灯盏看了半饷,孟显率先收回目光。 二兄,你真不好奇么?孟蕴问他。 好奇是有一些的,但眼下灯已经放去了,也无妨。孟显答了一句,随后他想到了什么,问边上的孟彰,阿彰,你的舟灯入了无边梦海之中,那要是有一日,我们也入了无边梦海,我们是不是也能从它那里借得一点光? 当然可以。孟彰这样应答着,但还是有些心思留在孟显那盏镜灯处,二兄 孟显看了过来。 孟昭和孟蕴也在等着他的话。 二兄在制那灯的时候纵也希冀它能映心照神、洞彻阴霾,其实更多还是祈愿我等兄弟手足和睦友好、岁月不腐的吧? 那当然。孟显不假思索地回答他。 孟昭已经跟上孟彰的思路了。 阿彰你是觉得阿显这盏灯会落到某些人手里? 譬如似乎要拼个你死我活的皇族司马氏,又譬如那些为了家业、基业手足相残的各家世族郎君们。 孟蕴也终于想到了,她愣怔了一下,方才看向孟显。 孟显也有些懵。 倘若这盏花灯真的起了作用,叫他们醒悟过来,孟彰忽而笑开,那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孟昭、孟显和孟蕴俱都点头。 可不是么?能保存彼此的兄弟情分,不叫他们彼此厮杀,回头即便身死落入阴世,双方还能带笑相会,怎么都是好事啊! 孟显更是完全放松下来:那便随他去吧。 这份芙蓉糕滋味不错诶,阿彰你也来尝尝。他转手就将他自己面前的那份芙蓉糕分了些来送到孟彰近前。 孟彰低头看了一眼,轻轻吸气。 原本明亮有光、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小食快速褪去色泽和温度,变得干朽而冰冷。 孟彰细细品味片刻,赞同点头:确实好滋味。 孟显笑着又将更多的芙蓉糕给他换上:喜欢就多吃一些。 孟蕴摇头,也很快将一块蜜色的肉干挪到孟彰近前:这肉脯不错,阿彰也尝尝。 孟彰也一样吸气,片刻后点评道:好像有些干了。 是吗?孟蕴小小皱眉,却很利索地给孟彰换了另一种肉干,那尝尝这个。 这回的肉干确实很合孟彰的胃口,他冲着孟蕴连连点头:这个好。 孟昭确实没有孟显和孟蕴两个幼稚,但也不时往孟彰那边放上一两枚灵果,让孟彰换一换口味。 孟彰也都一一吃了。 到最后,入云楼这雅室里送上来的各式吃食有过半是叫孟彰给受用了的。甚至若不是孟彰渐渐放慢了进食的速度,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说不得还会再点上几席吃食。 第1315章 楼下的人声渐渐悄寂,但外间仍旧喧嚣,因为在那些风声中还有着另一种声音,就像那浓重的夜色中还藏了许多虚淡、飘荡的身影。 笃,笃,笃,笃。 门外有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响起。 雅室内原本就没有多少的动静彻底消失了。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尽都转了目光来落在孟彰身上。 孟彰停下动作,起身来到旁边备着的水盆里,就着里头的清水洗手,然后又用旁边的帕子拭去手上的水痕。 一举一动,宛若生人。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看着孟彰动作,眼底什么东西越渐深重。 孟彰来到孟珏和谢娘子近前,振袖叠手抚额,深深拜下。 孟珏和谢娘子都没有拦,坐在原地受了这礼。 如此三拜过后,孟彰方才重又站直身体。 时辰已到,孟彰说,儿该归去了,望阿父、阿母、大兄、二兄和阿姐多加保重。 孟昭、孟显和孟蕴强压着眼眶里的泪水,连连点头。 孟珏叮嘱道:阳世纷乱,阴世也不甚太平,你且得护好自己,小心行事,莫要倏忽大意。 孟彰郑重应了。 谢娘子则冲孟彰招手。 孟彰才刚靠近过去就被虚虚拢入她的怀抱中。 莫要轻信什么上古传承、远古机缘,谢娘子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却像是要深深刻印在他的脑子里一样,这天下才没有那么多的机缘。 还有,往后可能会有很多不相熟、不相干的人找你,不用太过在意他们。 他们要是守规矩,你就规矩招待他们便是,可要是他讲规矩,你也不必和他们客气。 孟彰听到这里,有些担心,却也有些想笑。 阿母你这话说得,像是儿都可以自己应付那些人一样。孟彰低声说,阿母就不怕儿应付不来吗? 谢娘子似是也笑了一下:真要是有那等人找上门来,你只管叫人就是了。 叫谁? 你心里会知道的。 孟彰不说话了,只笑。 门外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叩门声又一次响起。 还是四声。 孟彰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才刚将孟彰圈得更紧的手臂顿了一下,缓缓松开。 孟彰站了一会,才从谢娘子的怀抱中退开。 他偏头看向另一面站着的孟昭、孟显和孟蕴。 孟蕴眼圈的红色泛开,却还是叫她给忍住了。 在阴世那边要有什么需要,记得往我们这里递话。孟昭代表孟显和孟蕴道,阿父、阿母在族中,总有许多不便利的地方,但我们不一样。 孟彰点头。 孟昭又道:道观这边也莫要担心,我们会自己跟诸位阴神神尊联络的。 孟彰再点头,叠手而拜。 外间等候的阴灵还待要再抬手叩门,就看见门户从里面打开,连忙肃手低头作礼。 孟彰停住脚步,回身再看。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仍旧殷殷望着他。 他叠手再拜,转身远去。 入云楼下的河岸边上,孟梧的车驾正在往这边驶来。 落后孟梧车驾一个车身的,则是孟椿的车驾。更远处,又是安阳孟氏一众先人的车驾。 本也是,尽管孟椿才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族长,可孟梧还是安阳郡的城隍。 在孟氏族中倒也罢了,出了孟氏族中,真论起来,还是要孟椿避让孟梧三分。 孟梧的车驾在孟彰前方停下。 车帘被拉起后,孟梧的脸便露了出来。 阿祖。孟彰与他见礼。 孟梧冲他点头:上车来吧。 孟彰再一礼,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便在左右部曲的护持下驶上了阴阳路,往升起的浓雾更深处驶去。 与你阿父、阿母辞行过了? 嗯。 今日可曾玩得高兴? 很高兴,灯会很热闹。 我也看见了,不过每年都这样,也无甚稀奇。倒是我听说你们自个儿做花灯玩了? 大兄、二兄、阿姐和我都做了一个。灯会上有自个儿手做的花灯是要更高兴一些的。 是这样的啊那明年我也试一试好了。你们自个儿做的灯现在还在吗?什么个模样的?也叫我看看? 方才都放出去了,不在这里。 那倒是真可惜 浓雾越发厚重了,到得最后,莫说是那些车驾,就是人声都渐渐没有了踪迹。 纵再有风起,剜刮过浓雾,也未曾将这浓雾拉扯开,只浅浅淡淡地带起几丝几缕。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站在窗边,远望着那些浓雾,久久没有动作。 我们也回吧。直到许久,孟珏才招呼道。 孟显才刚要跟着孟昭后头走出雅室,忽然动作一顿,转头往某个方向看去一眼。 孟昭和孟蕴察觉,也都追着孟显的视线看了过去。 第1316章 只可惜,他们都不是孟显,竟是什么都没看见。 可就是这般,才叫孟昭和孟蕴心猛地漏了一拍。 孟昭和孟蕴对视一眼,强行按捺下来。 孟显这会儿也没能顾上他们,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锁定了。 有那着宽袖道袍、带高冠、背药囊的道人从夜色中沿着河道行走,不知是气机牵引还是心神触动,那道人忽然偏头,看向河面上那些顺游而下的灯流。 他定睛看了片刻,忽然抬手一招。 有灯笼从河面上飞起,落入道人手掌中。 灯笼火光烁烁,明亮异常,灯纸纹饰与其说是描画勾勒,倒不如说是刻印过去的。 不是其他,正是孟显的那盏镜灯。 道人将镜灯拿在手里半饷,忽而抚掌笑开:好巧思!好情谊! 他目光抬起,像是对上了孟显的眼,又像是只望着天。 这灯可否借我? 孟显目光转了转,看过边上的孟昭和孟蕴。 孟昭、孟蕴面上虽更多都是平静,但还是有警惕和担忧。 孟显心下缓和了些。 他才刚要收回视线,却下意识地目光一滑,瞥见更远处的孟珏和谢娘子。 他们两人并肩站着悄声说话,目光却 却在他身上? 陡然和孟珏、谢娘子的目光碰撞,孟显第一瞬间浮现的情绪是惊吓。 待他反应过来,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孟彰对孟珏与谢娘子的反应有些微不同寻常了。 他家阿父和阿母压根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简单。 孟珏和谢娘子见孟显的目光变化,面上眼底竟是半分异常都没有,还带笑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小郎君,这灯可否借我?河岸边上的道人很是客气地又询问了一回。 孟显连忙收摄心神,遥遥回答那道人道:不过一盏花灯而已,道长若是喜欢,只管带走就是。左右我这花灯也是放出去祈福的。 那道人得了应答,高高兴兴地将镜灯挂在药囊上。 如此,便多谢小郎君了。 只贫道也不好随便拿了小郎君的花灯,那道人看了看镜灯,问道,我看这盏灯上气机各有道性这样吧,小郎君想要什么样的回礼? 回礼?孟显有些不解。 道人耐心解释:我这里有道经一卷、药经一卷、阴灵食经一卷,小郎君你要哪个? 道经一卷?药经一卷?阴灵食经一卷? 孟显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但很快,他又冷静了。 只能要一卷。更重要的是 我只这一盏花灯,不值当道长的回礼吧? 那道人笑开:小郎君也是灵醒之人,自该知晓,这东西换得还是换不得,有时候并不全是看价值,还得考虑这交换双方的需求的。 孟显沉默了。 那道人也没有催促,只笑着把玩手上新得的镜灯。 多劳道长,孟显开口了,请给我一卷阴灵食经吧。 那道人目光抬起:我能问一问原因么? 孟显也不遮瞒他。 我家中有一幼弟,天资颖绝。可惜天不假年,早早令他夭亡。如今他在阴世中修行生活,我等鞭长莫及,便想着为他多准备些。 道人动作一顿:我看你们家中手足四人,天资都很是不俗,如何偏就只为你那幼弟多做准备?你们三个年长的就不需要了么? 孟显一笑:我等资质虽然不差,但也未到能只凭资质就闯出来的地步,这些准备当然也是需要的。 不过我们三个年长的都在阳世里,比之落在阴世里的幼弟总是多了许多机会和自由,不着急的。可我家幼弟就不一样了。 孟显这会儿说起来也还有些愧疚。 我家幼弟那般资质,即便是阴灵之身,修行速度也比寻常人来得迅猛,孟氏也好,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也罢,能给他的帮助越来越少。 如今能给他几分就且给他几分,待以后,怕是我们再想要给他些什么都不能了。 那道人默然片刻,再一次赞道:果真好情谊。 他说着,长袖一摆,便有一道灵光飞出,悬停在孟显身前。 孟显伸手去接,那灵光才舒展着露出内中的本相。 赫然是一卷灰白色的书典。 孟显定睛再看,却见那书典上用飘逸、阴渺的字迹写着四个字阴灵食经。 孟显郑重作拜道谢。 待他站直身体再看过去的时候,那河岸边上哪儿还有道人呢? 孟显怔怔站了片刻,才低头去看手上的那部《阴灵食经》。 抿了抿唇,他起身来到孟珏和谢娘子近前,双手将这部书典递呈上去。 阿父、阿母,你们且看看这个。他最后问,这食经如何?阿彰能用上吗? 其实他真正要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孟珏将《阴灵食经》接过来一页一页翻看过,又将它递给边上的谢娘子。 谢娘子也是翻过一遍。 能。 孟显暗下放松了些。 第1317章 他听明白了谢娘子的话这部《阴灵食经》没有什么陷阱,孟彰可以直接使用。 那我回头就将这部书典贡给阿彰。 谢娘子含笑颌首。 孟显拿着《阴灵食经》退回到孟昭、孟蕴侧旁。待他的视线触及孟昭、孟蕴两人,他才猛然想起了什么。 朝孟昭、孟蕴一礼,孟显低声道:抱歉,大兄、阿蕴,我没 孟蕴拦住了他的话:二兄快莫要说那些话了。你知道阿彰需要这一份资粮,我们就不知道吗?我们可也是阿彰的兄姐! 阿蕴说得不错。孟昭也道,即便方才换了我们在你这个位置上,我们怕也是一样的决定。 你要真是换了其他的,我们才会有意见呢! 孟显方才放下最后的一点担心。 孟蕴往外看了看,问:夜深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府里去了? 孟昭和孟显看向仍自坐着不动的孟珏、谢娘子。 谢娘子说:莫急,且再坐一会儿吧。 且再坐一会儿? 孟蕴小心看了看孟珏与谢娘子两人的脸色,抬眼跟孟昭、孟显碰了碰视线。 莫不是今夜里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孟梧的车驾驶上了阴阳路,却未走鬼门关,而是直接走城隍庙,通过城隍庙入阴世天地。 马车最终在阴世城隍府府门前停下。 孟梧不急着下车,他还在马车里坐得稳稳当当的。 孟彰见状,也就没动。 你果真还要去往帝都洛阳?不改主意了? 孟彰低头:孙儿留在帝都洛阳里才是最好的。 孟梧沉默须臾:这就是你给予孟氏的报还吗? 顿了顿,他又说:即便你这些年留在安阳郡中,族中也不会多说些什么。 孟氏,并不真的能约束得了你。孟梧说,我们都知道的。 孟彰抬头迎上孟梧的视线。 买那个是确实约束不了我,但阿祖,他说,我从孟氏族中拿走多少东西、拿走了什么,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些报还,不独独是给孟氏族中的交代,也是给我自己交代。 亏欠着旁人的感觉不太好。孟彰眉峰不动,但孟梧很轻易就确认了他话里的真实性,我不太乐意让自己背负着这样的心理修行。 孟梧久久没有说话,也只在最后叹道:你这般的性情,很容易叫人抓住把柄的。 孟彰笑了一下:阿祖焉知,那些人抓住的把柄,不是在帮着我解离自身的因果呢? 你这般孟梧想了好一会儿方才找到个贴切的词语,弄险,真不怕将自己给栽进去了? 孟彰笑容收了起来。 怕的。他这样回答孟梧,但这是最直的路。 孟梧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最后也只有一句话。 我算是知道为何你阿父和阿姐要站出来了。 大概是不知道要怎么跟孟彰继续待在一个车厢里,孟梧就要起身下车。 阿祖,孟彰叫住了他,阿祖不若再坐一坐? 孟梧才刚抬起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他定睛打量了孟彰许久,又往外张望片刻,终于皱了皱眉。 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孟彰不回答他,只跟他道:阿祖且耐心等一等便知道了。 孟梧再看他一眼,果真就不问了。 孟彰原还只是安静坐着,忽而察觉到了一股灵机遥遥传递过来。 他目光一转,寻着那灵机看过去。 这一眼便直接越过了阴世与阳世的壁障,看见了坐在入云楼雅室里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 却原来孟显等得无聊,索性唤来孟蕴在那雅室里就构建了一个简单的祭祀环境,将那部《阴灵食经》给贡到孟彰面前了。 孟彰看得摇头失笑,正想问他们这般做法不会犯了入云楼那边的忌讳,忽然就想起这一个雅室长年包给了他们孟府。 这又是哪里来的?孟彰索性换了一个话题,我才刚离开的时候不是还没有的吗? 孟显笑得一笑,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单给孟彰描述了一遍。 他见孟彰的视线往孟珏与谢娘子那边瞥过去,便又说道:我已经询问过阿父和阿母了。阿母说这《阴灵食经》阿彰你能用得上。 原来如此。孟彰叹了一声,却摇头,二兄,你既有这般的福缘,为何就不多替你自己谋算一二?我这里 都不等孟彰将话说完,孟显就道:大兄我和阿蕴这边总是另有门路寻找资粮的,倒是你那边多有不足,才叫人担心呢。 孟彰不甚赞同,还待要说些什么。 孟显甚为了解他,便飞快道:阿彰且放心,也就这一回了,往后可未必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孟彰看看他,又一眼看过边上的孟昭和孟蕴:你们且记得才好。 孟昭、孟显和孟蕴一道笑了起来。 第1318章 阿彰你且放心,他们这样跟他说,我们也是修行者,野心大着呢,哪能一次次地成全你? 就是,近来大概也就这一回了,你想要再多都没有了的! 阿彰你要是过意不去,便也多替我们留意着就是了。阴世那边,总也有我们这边没有的资粮的吧? 阿蕴说得在理,阿彰,你往后可以多替我们留意一下。 孟彰还能再说什么呢? 他郑重点头:我记下了。 孟昭、孟显和孟蕴面上笑意一顿,面面相觑半饷,才又笑道:那我们就等着阿彰你那边的消息了。 孟显再一推案上的《阴灵食经》,《阴灵食经》直接落入火盆中,嗡的一声烧个干净。 瓮盆里只剩下也片干净的灰烬。 孟彰袖袋却是倏然一沉,赫然多出了一部书典。 孟梧一眼就瞧见了,但他没有多问,仍自半阖目坐在那里。 夜色越渐深重,那些闪烁的暗绿火光也从最开始的密集变得稀疏,但汹涌依旧。 甚至较之更早前的那些,这会儿的暗绿火光还要更急切一些。 夜风中还急急飘出几句鬼话,勉强叫通晓的人听清。 快快快!再快一些,子时就要过去了! 现在你是知道催人了,刚才你怎么不说快些! 就是!要不是你刚才慢吞吞的,又怎么会落到后头去? 别多废话了!快些赶路吧! 与其还不如省些力气再跑快点,后头 后头? 坐在入云楼窗边的孟蕴听闻,张目往那些暗绿火光飘来的方向望过去。 他们的来处什么都没有 不对。 孟蕴陡然一瞪眼睛,神魂几近惊颤。 她到底还是个养在闺阁中的女郎,还未曾真正走出家族的荫蔽之下。 一股热气蒸腾而上,扑了孟蕴一脸。被热气裹夹着的茶香则在呼吸间自然地沁入孟蕴的肺腑,流荡过她的身体内外。 孟蕴缓过神来,低头再看,就见她面前被放了一盏热茶。 孟昭、孟显还在紧紧盯着她,时刻关注着她的状态。 没事吧? 孟蕴摇摇头,端起那杯茶盏来满饮。 见孟蕴面上肉眼可见地填充了血色,孟昭、孟显都放松了些。 往后莫要这样疏忽大意。孟昭忌惮地往更深沉的夜色处看了一眼,我们如今的修为还浅薄得很,可承受不住这等神威的冲击。 孟蕴也是心有余悸:幸好那些神尊没有恶意。若不然 事情可没有那么容易了结。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却都和孟蕴一般心知肚明。 这回,那些神尊可不只是没有恶意那么简单,祂们对阿蕴很称得上是宽容和善了。 我似乎在阿彰左右感知过这些神尊的神威。孟蕴悄声往孟昭、孟显处传音。 仿佛怕冒犯了哪位。 孟显用同样的声量、同样的方式回话:阿彰不是一直都没有瞒过我们的吗?他跟这些阴神神尊颇有来往,彼此间的情分也很有一些 料想来,孟昭也道,阿彰该是早知会有这一出的。 不过也对,那些阴神神尊出世已久,又背负阴世天地的职责,总不能指望祂们一直放任阴世天地里的职权失落吧? 必是要有这一遭的,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罢了。 选在这一年爆发孟显默默道,怕是会打乱很多人的盘算啊。 孟蕴叹道:只希望这些阴神神尊的突然爆发,能叫他们暂时安分一些吧。 孟昭对此不抱任何期望:难说。 不过阴神神尊们的爆发,确实宜早不宜迟。孟昭又道,眼下帝都洛阳那里,那位皇后正孕育着未来的嫡长皇子呢。 再晚,怕不是就要有人会以阴神神尊们有意插手炎黄人族内部正统传继的猜测对阴神神尊们动手了。 他们当然不可能直接打上酆都地府去,但他们可以出手拔除阴世诸位阴神先前做下的重重布置。 那是阴世阴神为了正位阴世天地而做出的准备,倘若那些准备被破坏乃至拔除,阴神神尊正位阴世天地的脚步就会被再度拖慢 孟显点头,也道:如今这个时机,也确实很适合。 炎黄人族内部当前更关注的,还是那正统大位传继的事,不会轻易调度人手去干涉阴神神尊的动作。 这些神尊们心中既有盘算,又能果断把握时机,显见未来不会有太大的波折,阿彰与祂们凑到一处,孟显道,我们也能更放心些。 说得像是他们担心了就可以改变阿彰的决断也似的 孟昭看了孟显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三人坐在窗边偶尔喝茶说话,看上去确实很是闲适自在,但不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外间那些在天地里等待着的一众阴神神尊们的能看破他们的伪装。 第1319章 那是牛头往入云楼那边厢看了一眼,阿彰的兄姐? 嗯。黑无常范无赦随意应了一声。 牛头哈哈一笑:果真也是些有胆识的,不差! 我才刚好像吓到小娘子了,祂大手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几回,扒拉出一个粗糙的泥碗来,便予她一份补偿吧。 说罢,牛头信手将泥碗往入云楼处一抛。 泥碗当即化作一道暗光飞过,从窗户直直投入孟蕴怀中。 孟蕴心神一跳,下意识抬手去接。 那泥碗乖顺地落在她的掌心中,甚至未见有半分摇晃。 这是 这是俺老牛予你的赔礼,有嗡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方才是俺老牛不察,吓着你了,抱歉。 孟蕴连忙从座中站起,遥遥冲夜色深处福身作礼。 本就是我冒犯尊神,尊神不怪罪已是我的幸事,如何还能收尊神的赔礼? 她还双手将泥碗高高捧起,等待着牛头将泥碗取回。 且收下且收下,牛头又说,:你要是不收,回头我见了阿彰可不好说话。 孟蕴就知道这里头必定有孟彰的缘故,但她本就不愿意为着自己的事情叫孟彰为难,当下就要再说话。 却是牛头更快了一步:何况小姑娘,你且自问,你对这泥碗真就没有任何触动么? 孟蕴的动作停了一下,但还是更将泥碗捧高了些。 这下子,非但是牛头,就连马面、黑白无常这些阴神神尊们的目光也落到了孟蕴的身上。 孟蕴亦有所感,却只道:请尊神收回。 牛头叹了一声,笑道:它是你的缘法,相比起留在我这里,它更愿意跟着你。 第442章 牛头此言不虚,就在祂话音落下的那顷刻间,原本粗糙、灰扑的泥碗表面却有一道灵光亮起。 纵然很快就又黯淡下去,可所有人都有明见,骗不得人。 孟蕴抿了抿唇。 且收下吧,牛头适时地道,便是你这会儿还给了我,回头因果牵扯之下,它还是回到你的手里。倒还不如现下就给了你呢,也省了大家一番折腾。 顿了顿,牛头又补充道:你要是过意不去 回头你再斟酌着报还就是了。 说到这里,牛头嘿嘿一声:左右,你我都不怕彼此走了账不是吗? 孟蕴想了想,终于将手收回,她也确实对这泥碗很是心动。 蕴多谢尊神。 牛头咧嘴一笑:我诨名牛头,小娘子你也这般唤我便是。 孟蕴只福身再拜,却不敢真的直呼其名。 牛头目光偏挪,看到了低垂着目光恭敬坐在那里的孟昭、孟显二人。 两位郎君也在这里啊 祂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两个牛角来。 牛角通体漆黑,质如墨玉。更关键的是,这牛角与牛头身上气机调和一致,分明就是牛头身上脱落下来的旧物。 听闻两位郎君如今在茅山里开山门,开创、整理的道统也有意沟通阴阳。祂将那对牛角往入云楼那边一推,这对牛角就予了两位郎君吧,多少也能帮上点忙。 孟昭和孟显都不推托,各自伸手接下了飞到他们近前来的牛角。 昭多谢尊神。 显多谢尊神。 牛头摆摆手,形迹又被浓重夜色遮掩了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连忙收摄心神,不敢再似先前那般肆意了。 见牛头心神回转,马面瞥了祂一眼:你倒是会抓机会,这下好人全让你给做了。 哪里哪里,牛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也就是碰巧而已。碰巧的 好事都让祂给占了,还不能叫兄弟几个说嘴两句?没有那样道理的! 心情着实是太好,牛头的嘴角忍不住又高扬了几分。 孟蕴那小娘子且不说,回头在阳世里碰上什么多弯绕多牵扯的事情,祂也可以找上门去叫孟昭、孟显两个帮忙兜转了不是吗? 祂往后能舒心不少呢。 何况还有阿彰。 祂与阿彰的兄姐交好,阿彰自也会更亲近祂几分。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黑白无常、郁垒和神荼这几位,但也该是诸多兄弟手足里数得着的。 哈哈!哈哈哈! 哦?阿牛今日很高兴啊 牛头还正自个儿想得乐呵呢,边上就传来了一道幽幽、幽幽的声音。 崔判! 牛头一个激灵,连忙收摄心神,更收敛面上表情,叫自己看着更严肃端谨几分。 是有点高兴,祂低头,快速回答道,自今日开始我们诸多阴神要真正行使我们的权柄,成为名副其实的阴神神尊,再不是先前的小打小闹试探往来了。我牛头作为阴神中的一位,自然倍感振奋。 祂这般说着,还猛地一震手中的长戟,震声道:我牛头,为诸位兄弟贺!为阴世天地贺!为天下万灵贺! 第1320章 哦?崔判官目光扫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祂,这么听着,你倒是够大义无私的啊 大义无私不敢当。牛头大声说,但地府里的兄弟,谁都说老牛我是个憨实的,哈哈哈 崔判官懒怠理会祂,目光一偏就落向了边上的马面。 马面当即就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道了一遍,然后又道:禀崔判,老牛祂说往后有两位郎君帮忙,祂能轻松许多呢! 崔判听完,做沉吟状。 牛头心中顿觉不妙。祂甚至都没来得及多给马面一个眼神,便急急地要来给崔判解释。 只可惜祂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崔判就已经抬手拦住了祂。 牛头你说得不错,有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帮忙居中调和,我们阴世这边的事情会好办很多。 哪怕是听得崔判这样的话,牛头也一点不觉得高兴。相反,祂脸上还多了几分苦色。 给生人打交道,事情杂乱、琐碎又麻烦,就算有孟昭、孟显帮忙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更要命的是,听崔判当前的话风 往后这一类事情就都交予你处理了。 牛头甚至都顾不上分给边上幸灾乐祸的黑白无常、马面这群阴神神尊一个眼色,当下就喊道:崔判,阳世虽然是生人的地盘,不是我们的根基,但如果我们阴神在阳世这边出了问题,也一定会影响到阴世地府的啊! 单只我一个,这些事情我真的处理不过来,就是有孟昭、孟显帮忙也不行,到时候有了个万一 我自己倒是无妨,怕就怕连累了我们阴世这一众兄弟手足,更坏了我阴世地府的好事啊。 不独独是边上的黑白无常、马面等,就连牛头自己,也是第一回 知晓祂的嘴皮子能有这样利索,脑袋能这般灵光的。 再有,再有,阴世地府里也不是只得我一个尊位阴帅。阿谢、阿范、老马祂们也都是阴帅。这些事情尽数交付于我手,岂不是怠慢、疏忽了祂们?崔判,这般安排,真不会离间我们这诸多阴神的兄弟感情?! 这话说得,旁边本来一脸笑容看着的黑白无常、马面等阴神脸色一滞,连忙就要来辩解。 可牛头哪里愿意理会? 祂只定睛看着崔判官,无比的大义凛然,无比的坦荡公正。 崔判仔细想了片刻,叹得一声:你说得倒也在理。 牛头脸色一喜,而边上的黑白无常、马面等阴帅则脸色急切。 这一幕幕,可叫更远处的两位门神看得直乐呵。 郁垒,你觉得马面、阿谢、阿范祂们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神荼笑着问。 郁垒只一笑,纠正神荼的话:你该问的是,牛头什么时候才会反应过来。 不对,不过下一瞬,郁垒自己就换了一种说法,应该说,祂们这些阴帅,要怎么分割这一摊子事。 可两位门神纵是这样说,心理却也已经有了一层共识 不论这摊事情要怎么分理,大头必定是牛头的,剩下的那些才会要诸多阴帅分管。 牛头亏是吃定了。 两位门神果真没有错判,一番来回掰扯以后,事情终于有了定论。 牛头抱着被塞过来的虎符欲哭无泪。 与祂一向交好、惯常同祂结伴而行的马面见祂着实凄惨,到底是没躲开祂,仍站在祂侧旁不动,还安慰祂:只叫你负责五洲之地已经很好了。好歹没将九州全塞给你不是? 牛头一瞪眼:我难道还得感谢你们手下留情,没真将整个九州的阴灵、恶灵缉拿事宜尽数推给我?! 马面只是冲祂笑笑,叫祂自个儿思量。 牛头更怒,发冠冲霄:马面,你莫要忘了,你与我乃是左右同僚,你我惯常一道行动,这些事情落到我手里,我忙得焦头烂额,为了不至于耽误旁的要事,我手上来不及处理的事情就得你来帮忙。 也就是说,我不好过,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我便这样的关系,你居然也不帮着我说话?好好好,回头你可莫要怨我! 马面叫牛头这么一说,也有些怒了。 我叫没帮你说话?! 我要是不帮你说话,你真以为你只需要负责这五洲之地?怕不是七洲都得交给你!你要不要回头想一想,方才是谁在帮着你尽力推脱! 吃马面这么一喝,牛头气势陡然一滞。 祂踌躇着,愣是好一会儿都不敢开口。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等到马面情绪稳定了些,牛头才小心问道。 没法子了,马面目光一厉,远远往入云楼那边看过去一眼,只能尽量看顾着孟昭和孟显这边了。 牛头精神一震,也想到了个中的关键,祂差点就高兴得要手舞足蹈了。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且不说相比起祂们俩来,孟昭和孟显以及他们未来的徒子徒孙才是最擅长处理阳世天地这边生人琐事的,要是能让孟昭他们可以专心应对这些事情,料想来这速度也会往上再提升一大截,还有孟彰那边 第1321章 孟昭、孟显以及他们现在还在初建阶段的阳明观道统都是孟彰所在意的。 真要是祂们下大力气帮了孟昭、孟显和阳明观,回头遇到事情撞在各位兄长手里,孟彰岂会见死不救? 有孟彰替祂们说话,诸位兄长在处理祂们的时候,也定会更软和几分。 果真还得是你啊,老马!牛头重重地拍了拍马面的肩膀。 马面直接将祂的手给抖落下去了。 得了吧,你这满肚子坏水的憨货! 牛头咧着嘴还想为自己辩白几句,却在须臾间收敛了所有神色,敛着眉看向前方:子时到了。 牛头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天地间陡然传来一阵无形的、悄寂的气机波动。 这股气机波动与往常的每一日新旧轮替时候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从前一日的最后一息转向往后一日的第一息。 但它又是那么的不同。 能容纳阴灵行走天地的阴气在快速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更契合生人的阳和之气。 这是天地在宣示阴灵已归阴世,阳世只适合生人。 马面也已将长鞭抽出,和牛头、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齐齐看向崔判官。 崔判官一整头上高冠,对天地四方深深而拜。 子时到,十五过,如今祂一甩长袖,捧出一封玄黑法旨高高举起,奉端正严明、至真至圣阴天子陛下法旨,清扫所有滞留阳世之阴灵怨鬼,着立即执行。凡阻挠、抗拒不尊者,杀、无、赦。 鬼王、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十大阴帅尽皆肃然作拜,唱道:喏! 轰然声起,几如雷鸣,震荡天地内外,直叫所有人一时侧目。那些还滞留在阳世天地的凶鬼怨灵只觉得神魂一阵阵发颤,几乎连形体都要飘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雷声?!这般厉害? 祸事了,祸事了! 居然是来真的?!那些地府阴神,真的要动手了? 也就那等无知无觉的凡俗还在喃喃狐疑。 这时节怎么会有雷声? 不知道,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吧? 外头这是怎么了? 然则鬼王、日游、夜游、黑白无常这些阴帅又如何会在意他们? 鬼王一扬手,便有鬼将得令,将一杆黑褐色的大旗高高竖起,大旗之下,阴气聚散成云海,而在那云海之中,一个个着甲持盾的阴兵直身站立,眼睛所在之处火光幽幽。 鬼王帅旗之下兵凶将戾,其他阴帅也不愿叫祂专美于前,是以很快,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等诸多阴帅也各自竖起将旗,将棋之下阴云飘荡,内中自有阴兵、阴将列阵候令。 鬼王只打眼一扫,心里便已经有数了。 祂冲着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咧了咧嘴。 即便祂眼有笑意,那张凶恶面容上也端的恐怖。 祂也不理会,又是冲着崔判一拱手:我去了。 祂转身,大步踏出,转眼已走出数十里之外,鬼王旗带着诸多阴兵、阴将跟在祂身后。 阴阳路铺展开,不走生人聚居的大城、小镇,只走荒僻不见人烟的小道,可饶是如此,这一路也还有许多视线追随着鬼王与鬼王旗。 鬼王只不理会,一意往东而去。 有那镇守城外的部曲擎着火把守在高高、高高的城门上,见鬼王、鬼王旗在城外而过,俱都是沉色戒备,不敢放松分毫。 直到鬼王、鬼王旗连同那一片浩荡阴云云海远去,这些部曲才有了悉悉索索的低语声响起。 活下来了。 是啊,总算活下来了。 在城镇的最高一处楼舍上,也有一群人舍了收拾好的坐席,齐齐站立着远远观望那一片快速远去的阴云云海。 我们真的不阻拦,就这样放了祂们去吗? 手搭放在刀柄上的县尉问旁边的县丞,目光却一下一下瞥着站在更前方的县令。 显而易见,县尉这话问的压根就不是他面前的县丞,而是县令。 县令约莫也是知晓的,但他懒得理会,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县令能置之不理,县丞却不能。 他暗自叹了一声:阻拦?怎么阻拦?只凭我们这些人吗? 也是县丞不想彻底得罪了县尉,不然他还有一句更狠的话给他真要阻拦你且自去,恰好这也是县尉的职责范围之内。 县尉心里也很明白,他在原地站立半饷,还是问道:可上面没有更明确的决定传递下来,真要是因为祂们爆发了什么凶案命案,我们怎么办? 县丞这下是真的明白县尉为何如此做态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他自个儿的官位,担心事情闹大了,他自己要成为那个替罪羊 能瞒就瞒着吧。反正 县令没有将话说完,但县尉心里已经明白了。 真要瞒不住,那叶就只能这样了。 县尉不是很满意,可他看了一眼县丞的脸色,到底是将所有话语都给憋回去了。 第1322章 有方才那句话,已经是县丞厚道了,再多 纵是县丞敢说,他自个儿就会信了吗? 县尉提着一颗不住往下坠落的心,望入那深沉至极、厚重至极的夜色之中。 在那夜色深处,似方才这般的凶危、霸道的阴云云海还不只一处,也不只是向着东方而去。 它足有十个,如今也正向着天地十方而去。 这天下 这天下,真是要乱将起来了啊。那县尉不敢也不能说完的话,孟梧却是都跟孟彰说道出来了。 孟彰脸色仍旧平静,他甚至对孟梧的这番论断不太赞同,不过他也没有直说就是了。 然则孟梧目光看来时候,却多少也猜到了孟彰的态度。 你不这样觉得?孟梧问。 既孟梧都问了,孟彰也不好什么都不说。 阿祖,你年前不是才说,这天下要乱了吗? 原就是要乱起来的天下,如今不过是多了一方势力入局而已,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实在不必将这些新入局的阴神们当做祸乱人世的凶手看待。 孟梧沉默了一瞬:你说得也在理。 顿了顿,孟梧看了孟彰一眼,再问他一次:诸位阴神神尊此番动作,必定会影响到各方的判断。族中原本还愿意在帝都洛阳那边继续经营的族人怕是要改变主意了。 一旦族中在帝都洛阳那边的人手削减,我们在那边的力量也会跌落。阿彰,你之后在那边也会更加艰难。如此,你也不改主意么? 孟彰面色仍是平淡,似乎不曾担心过这个问题。 族人们担心外间境况,想要回归安阳郡中,那是好事。他说,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他们。 孟梧皱了皱眉,还有待要说些什么,却叫孟彰一句话给堵住了。 左右,这些在当前节骨眼上回归安阳郡族中的族人,原也帮不上什么忙。 孟梧是真的没有话说了。 他难道还能强行辩词,夸大那些族人的本事和份量? 真要有这样的能耐,他们也就不会选择离开帝都洛阳回归族中了。可莫要忘了,早先时候他们也还是坚持要在帝都洛阳那边发展的呢! 孟梧遥遥往四下各望去一眼,看着那些原本该要奔往帝都洛阳的孟氏车驾和部曲在阳世天地那边诸位阴神闹出动静以后,陡然就转了个方向,散入安阳郡各处。 是各处,有的远离安阳孟氏核心聚居的街巷,有的直接就停在了郡城外间的别院。 也是,他们虽然是孟氏郎君,可长年久居帝都洛阳,在安阳郡中的业产多有疏忽,未必能让他们住得舒适安心啊。 且罢了。他不想再看,起身就要离开,让这车驾送你回转帝都洛阳吧。 还看什么看,阳世天地里皇族司马氏、最为顶尖的四大家族也都没有任何动静,显然是默许了这些阴神的行事,选择将他们的力量和重点倾注在彼此身上。 他在这里干坐着等下去也只是空耗时间,还不如早些回府里去呢。 孟彰抬手作礼相送:是,孙儿多谢阿祖。 抬手去掀开车帘的孟梧动作一顿,才真正走下马车:去了帝都洛阳以后要多加小心。那些人不愿意将力量分薄去处理阴神,不代表他们就真的愿意接纳阴神在自家的地盘上行走,更不代表他们不会利用阴神。 就算这些来自阴世的阴神不会随意插手阳世天地里生人的事务,只处理游荡、滞留在阳世天地的怨鬼恶灵,这些阴神的动作里头也仍旧有许多可以操作的地方。 未必能够为他们所用,直接为他们清扫、处决对手,为他们自己一方增加优势却是可以做到的。 孟彰心里自也明白,但他更相信阴神们早有预料。 为了这一日,阴神们不知道已经准备多久了,祂们怎么可能没有应对的安排? 孙儿会小心的,阿祖请放心。 孟梧没再多说什么,只有马车的车帘在寒风中微微拂动。 将小郎君送到帝都洛阳那边吧。孟梧在马车前吩咐道。 马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他扬鞭一震,拉着车厢的马匹当即扬蹄一踢,往前奔去。 孟梧就站在城隍府的台阶前,看着马车走过,也看着他名下的一众部曲或奔策在前,或环绕两侧,或追随在后,护持着马车远去。 你若是不放心 孟椿的声音在孟梧耳边响起,孟梧偏了目光看过去,嗤笑一声。 纵是他未曾说道出任何话语,孟椿也从孟梧的神色中领会到了几分嘲讽。 他便也沉默了下来。 直到马车完全走出了孟梧的视线,他才一甩袖,转身走入了打开多时的大门。 事情做下了就是做下了,孟梧的声音传入孟椿耳里,我不会不承认。左右,我又不是族长一脉,需要那张不沾尘埃的清白脸面。 孟椿摇摇头,迈开脚步跟上去:你还是怨我啊,阿梧。 没有在怨你,我只是在说我自己。孟梧的声音说,真要是怨你,你怕是连这里门槛都迈不过去。 第1323章 是吗?孟椿只是笑,我还以为你让我进府门,是因为我需要与你商量应对当前这番变故? 孟梧不答,只说道了一个事实:这回跟阿彰一道前往帝都洛阳的,还有阿渺。 这不是应当的吗?孟椿说。 孟梧奇异地沉默了须臾,不答是也不答不是,他只说:除了阿彰和阿渺以外,年前还在帝都洛阳那边安居的孟氏郎君原有五千户,如今年后回返帝都洛阳的孟氏郎君,除了阿彰与阿渺以外,只余两千户。 孟椿笑道:或许是年节时候的时间不多,他们年后还想要再跟族里的其他兄弟好好团聚一番呢。 孟梧也笑:是啊,好好团聚联络感情以后,难免觉得彼此都是血亲亲族,平日相隔两地、相处时间太短,恨不能日日往来呢。 孟椿脸皮不动,甚至还道:确实这般。但亲族和睦、感情深厚亲善,对于族中也是好事,不是吗? 孟梧脸色越渐阴沉。 是好事,可他们这三千户人就这般跑回安阳郡中,帝都洛阳那边便只剩下两千户,族中在那边的力量直接削减逾半。你不觉得这样对阿彰来说,很不利吗?! 孟椿有一点点想反问孟梧。 他难道真觉得这些原本还想着在乱局中捞取点什么却又很快被吓回去的族人,能给孟彰足够的助力? 你待要如何?孟椿索性也懒得跟孟梧兜转了,直接问他的目的。 孟梧说道:在动荡真正平息以前,族中须得全力保证阿彰那边的供应。 在动荡真正平息以前?全力?孟椿定定看住孟梧,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孟梧点头,完全没有在意孟椿的情绪。 孟椿约莫自己心里也知晓,定身竭力稳住心绪波动,他问:真的不能再让几分? 孟梧一个字都没回他。 孟椿站了许久,直到那些原本悄寂多年的宅邸在经历好一阵躁动后又安静下来,他才说话:可以。 孟梧这才有反应:如此,我便代阿彰谢过族中了。 孟椿扯了扯嘴角:应当的,毕竟阿彰可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呢。 倘若孟椿话语、表情没有那么生硬,大概场面还会更和睦些。 大兄也莫在这里与我干站着了,进府里坐一坐吧?孟梧笑着招呼道。 孟椿居然也不拒绝,果真迈开脚步走过城隍府的大门:那我便来讨一盏茶喝吧。 孟梧心下微动,面上却不见异色,也不要旁人,他自己领着孟椿便往里走。 或许是诸位阴帅在阳世天地里的动作太过引人注目,以至于孟彰的车驾靠近帝都洛阳时候,那官道上还有许多挂着各大顶尖世族符牌的车队在路上缓慢行进。 饶是坐在马车里,孟彰也能感觉到他们这一行车队越过那些车队时候落在他们这边厢的视线。 孟彰本人倒是没什么,但护持在马车左右的那些孟氏部曲们却被这些目光弄得精神紧绷,都快要变得一惊一乍了。 作为孟彰名下五百部曲中的唯一一位尉长,孟昌终于按捺不住,在再次越过一行庾氏车队时候,他拍马上前,靠近走在最前方的那位将领。 这位也是孟姓的将官,和孟昌一样,都是孟氏旁支里出类拔萃的英才。 正是因为一样的来历,这位将军对孟昌的态度很是和睦。即便孟昌贸然靠近,他也未曾生怒。 或许,也是因为他的郎主是孟彰的缘故。 孟彰,安阳孟氏族中的麒麟子,孟梧嫡亲的、最为出色的后辈。 可是有事? 这位将军亲善,孟昌却不敢逾越。 无事,只是 那位将军打量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转回目光继续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既无事,就且回去继续巡防吧。他说,带着几分提醒,眼下我们虽然已经在靠近帝都洛阳了,但还是不能大意,得小心些才好。 孟昌愣了愣,一瞬间也是想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说话,只在马背上一个拱手:是,昌谨受教。 孟昌策马退回了他自己的位置,又对方才默默替他补上空位的孟氏将领点头致意。 丁墨原还有些不解,待后头回过味来,却也是叹服。 这些老人,果真是比我们要来得老练。 作为孟梧麾下部曲,在孟梧不在的时候,他们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孟梧的态度。 他们的谨慎,就是孟梧的谨慎;他们的小心,就是孟梧的小心;他们的礼遇,就是孟梧的看重 我们也得好好学一学。孟昌说这话时候,脸色很有些复杂,也很有些慨叹。 丁墨很是高兴,但还是宽慰道:郎主也不是就真的不明白个中道理,只是先前未曾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所以才疏忽了而已。郎主如今醒悟,也是一件好事。回头能给主君省却许多麻烦呢。 孟昌也是放松下来:你说得在理。 自此以后,孟昌行事果真又更谨慎了许多。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孟彰才抬头往外张望了一眼。 第1324章 他看过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孟昌,笑得一笑,又低头继续翻书。 车队越渐靠近帝都洛阳,但在远远望见十里亭的时候,车厢里头也不抬的孟彰忽然开口道:在十里亭处停一停。 外间策马护持的孟氏将领飞快回神,应声道:是,小郎君。 车队的速度果真开始放缓,直至在十里亭外停下。 有人!纵身下马的将领不懂声色地抓住腰间长刀,平声往四下提醒。 来人衣着甚是简朴便利,但式样古拙,别有一番端正。 此人出身大家,乃是大家中极有头脸的近仆。 孟氏将领在心下做出这等结论的时候,姿态也放平了些。 他可是知道的,他们孟氏的这位麒麟子的交游之广阔,绝不是寻常同龄世族郎君能够比拟的。何况,是他们家的小郎君吩咐要在这里暂时停留 郎君有礼了。那位近仆含笑来到近前与他点头致意,随后他却是脸色一整,双手规矩并拢在腹间,弯腰向马车那边作礼而拜,奴拜见孟郎君,郎君,我家大王等候郎君多时了。 孟彰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往十里亭中张望一眼,孟彰回转目光对正凝神看着他的一众孟氏将领点头示意,然后冲那位近仆道:烦请带路。 那近仆又是一礼,转身带着孟彰往十里亭中走。 十里亭修得很是简单,但因着此处乃是帝都洛阳,所以到底也极为干净。 甚至有那心思细的,还能从中品出一二独属天地自然的雅致来。 孟彰收回目光,走到坐在亭子里自个儿喝酒捻棋的末代商王殷寿对面。 彰见过商王。孟彰振袖作礼。 殷寿点头还礼,又抬手引他入座。 阿彰客气,殷寿招呼他,且坐吧。 可要与我对弈一场?殷寿含笑问他。 孟彰摇头:彰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回返,精神不免疲乏,怕是扰了商王兴致。 殷寿也不勉强,随手将捻着的棋子拍入棋盘里。 棋盘中的棋局不见变化,一切似乎平静无波,可在那平静湖面下又似乎藏了点什么。 端的诡谲。 孟彰目光平平扫过去又平平收回,未有任何异色。 阿彰今年归家,可在家中玩得尽兴?殷寿问。 能与家人在年节同聚,一道欢度新春,总是高兴的,孟彰说,且那元宵灯会更是热闹,差点儿就叫人不想归来了。 殷寿听得,似乎也生出了几分向往。 人间烟火确实和暖叫人眷恋,但倘若只得一人作赏,那便不是热闹,而是孤冷了 殷寿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声息渐低,更在此后快速跟孟彰道歉:是寡人不是,偏让寡人自己的烦心事扰了阿彰你的好心情了。 寡人自罚一杯。他说着,当即便端起手边的酒盏满饮而尽。 孟彰没有阻拦,或者说,他心里很明白,他阻拦不了。 直到殷寿将杯盏放下抬眼看过来,孟彰才问道:商王今日特意来寻我,可是有话要问我? 第443章 张张嘴,殷寿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他自己想一想,竟是放弃了。 我果真是学不来委婉这一套,这位商王说,他把手中的杯盏放下,看着孟彰,诸位神尊既然开始清剿阳世天地,定然是仔细寻摸过了的。寡人有一言要问 诸位神尊手中可有妲己的消息? 孟彰心下暗叹,果真是为了这个。 他摇头:并无。 殷寿沉默须臾,点点头,拿过另一边的铜壶替孟彰把杯盏斟满。 自然不是酒液,是琼浆。 他替他自己斟的才是。 孟彰才举起杯盏,就看见殷寿似缓实快地灌下三杯了。 这会便轮到孟彰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掐着杯盏,久久没有动作。 殷寿将三杯酒水一气灌完时,情绪似乎也一并踏实下来了。 妲己修得九尾,当有九命,彼时她与寡人同时殒命,于寡人自然是丢却命与位,乃至 落到这阴世里,他把玩着杯盏,于她却是未必。 何况寡人于这阴世中寻找多时,也未见得她的魂灵,显见她不在这阴世天地里。 孟彰知晓此刻并不需要他带上嘴巴,只消他听着,他便也不作声。 却不成想,这阳世天地里竟也还是没能找到她,连你们这一众阴神查核也没找到她 莫看现下一众阴帅统兵清剿阳世诸多恶鬼凶灵使用的手段看起来简单粗暴到极致,只是率兵横推,可这些阴帅阴神私底下到底做了多少准备工作,纵是殷寿这个外人也可想见一二。 可是,这些阴神阴帅也没能在阳世天地那边找到妲己的踪迹 孟彰仍是不接话,直到殷寿摇头,起身准备离开,他才出声说话,却是与殷寿道谢。 彰谢过商王照拂。 明明早先还在长城边界处的末代商王居然出现在这帝都洛阳外的十里亭,还特意招待了一番自阳世归来的孟彰,不是想要为孟彰撑腰是为了什么? 第1325章 殷寿头也没转过来,只摆摆手:寡人也做不了什么。你且自去吧 至于继续寻找妲己踪迹这事,他相信孟彰自会留意的。 孟彰笑着抬手,端端正正与还在吃酒的殷寿一礼,转身走出长亭。 待孟彰上了马车,车队便很快又启程了。 殷寿这才转过目光,往渐渐远去的车队看了一眼,旋即他的视线便越过了车队望向更远处。 庞大而厚重的古城如凶兽般镇压在这一方诡谲阴沉的空间,不动不摇,直叫人为之侧目。 帝都洛阳? 哼,寡人之朝歌尚且尚且成了那般模样,你这洛阳,又能支撑得到何时? 话是这样说,但殷寿心底深处也跟着浮荡的怅然却无论如何都瞒不过他自己去。 孟彰的车队才走出三里地,就听到前方远远传来的琴音。 琴音初时悄寂轻渺,渐之欢喜激动,最后又绵长悠远,直到另一支琴曲响起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既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 不待孟彰吩咐,车队便在五里亭处停下。 琴音越发的欢喜欣然。 孟彰走下马车,向着五里亭中走去。 五里亭中抚琴、煮茶的几位文士尽都抬眼看来。 除了复又低眼去长抚琴弦激起一道长吟的谢远以外,其他的几位文士也都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相迎。 阿彰,你可算是到了 阿彰,你也到了。 来来来,阿彰来这里坐。 孟彰抬手作礼谢过,果真在谢远侧旁的空座处坐下。 一盏茶水被送到了孟彰的近前,孟彰点头致谢,便见那边的谢远也已离了琴座在桌边坐下。 诸位先生在这里坐多久了?怎地不见诸位的车队? 孟彰还特意张望了一下,到底是没见到各家的车队。 谢远摇摇头,叫住他:莫找了,我们也不是今日里才从阳世那边回来的。 哪里还有什么车队?车队都在各家的府邸里呢! 孟彰听见,眉梢一动:不是今日才从阳世那边回来的? 春节时分,阴灵一般都会在阳世天地里待到十五,直到十五的元宵过完才会回转阴世天地。毕竟,阳世天地里的阳气和生机委实很让阴灵眷恋 座中几位先生齐齐无言看他。 谢远也很有些无奈:你可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其中究竟。 边上一位先生也叹道:阿彰,今年你们安阳孟氏那边的动静可真是够让人侧目的啊。 孟彰面上显出两分羞赧:不过是知晓生民困苦,又正逢春节,便给予些许帮助而已,其实帮不上什么大忙。 谢远连同亭中各位先生俱都静默了下来。 生民困苦 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实则却无比沉重,坠得他们舌尖都无法动弹。 许久以后,谢远才低低道:安阳孟氏能给予些帮助也已经很不错了。总比 救得一人是一人,渡得一日是一日,总比在大好春节里饥寒交迫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走过阴阳路的好。 有一位先生忽然动手去收拾他前面摆放着的笔墨。 似乎也在同时收拾了心情,他很快笑了一下,说道:说来,这也不算是件坏事。 孟彰连同其他各位先生的目光都一道看了过去。 那先生仍是笑,喟叹道:有安阳孟氏榜样在前,其他世族大家倘若不想失却了人心人望,便也会陆续跟上。 哪怕他们的做派更多是为了邀名养望而不是真心实意想要为生民做些什么,总是生民得了好处的。那位先生说到这里,停了停,冲座中所有人笑道,这不也是我们所以会急急从阳世天地那边回转阴世的原因么? 诸多先生一时尽皆失笑摇头,更有人遥遥抬手点他:你啊你啊,这些话我们自己心里知道也就好了,缘何非得要说道出来?你这样说了,我们又如何 说话的那位先生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转眼看向孟彰,作悔悟状。 是我一时没忍住,竟是忘了这一茬,叫我们都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倘若说孟彰先前还只是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如今一看这情况,那猜测当即就破去遮掩的迷雾,直白而真切地暴露在他眼前了。 眼见已经有人道破天机,叫孟彰看得清楚明白,其他的先生也不掩饰了,当下个个摇头,面露惋惜。 唉,错过了这一回,往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叫阿彰亏欠我们人情呢。 可不是?早知先前就莫要那般渲染了,竟叫我们自己一时陷在情绪里尽数回转不过来 但,生民确实艰难 罢了罢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是等下一次吧。 对对对,等下一次等下一次。应该还会有下一次的。 我觉得也是,你们莫看阿彰如今年岁小,但他在孟氏族中的影响力可不低。起码比你我强多了。这一回不就是明证?! 第1326章 孟彰可就在旁边呢,诸位先生大家都没一个收敛的,直接就跟边上的同伴商量了起来,简直不将孟彰当人。 但孟彰不觉得无奈。恰恰相反,他感受到的,是另一种未曾言说的期待与热切。 他们在等待着、期盼着孟彰做得更多。 谢远摇摇头,低声跟孟彰道:阿彰,你莫要理会他们,他们只是跟你玩闹的,你且按着你自己的步调来就行。你还小呢,修行和学习才是你的要务。 谢远这话虽然压低了音量,却不是传音,没有诸位先生听不见的道理,但诸位先生却是一个个脸色不改,也完全没有反驳谢远的意思。 孟彰目光看过去时候,那些先生大家还特意给他回了一个微笑。 孟彰点头:你且放心,我知晓的。 谢远深深看他一眼,果真不继续说起这个,而是另提起其他事情。 去年的各处消息都递送过来。谢远从袖袋里摸出几本账册递过来,这些是我们从各处得来的,也已经进行过汇总了,你可要看一看。 孟彰接过账册,却不当即翻看,而是将它们拿在手里,目光看向边上的各位先生和大家。 几位先生大家一时俱都又笑了。 放心吧阿彰,这些账册,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可不是?阿彰你难道忘了?我们可是比你早从阳世天地那边回来的呢! 就等你了。放心,是个好消息,往年啊,往年我们可没有这么大的进展 孟彰笑了笑,这才低头去翻那些账册。 这些账册其实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孟彰、谢远他们自己名下的商行店铺低价售卖行云符降雨符等一干符箓的销售情况,一部分则是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组织联络各家大族高门以善心宽仁为名低价出售这些符箓的销售情况。 莫说耕种时的追水补水,就连秋收都已经过去那么久,这些数据才陆陆续续地来到谢远手上,又由他汇总记录成册交予孟彰等人过目。 孟彰不觉得如何,谢远却还是特意跟孟彰解释了一回。 这些账册里记录的,不独独只有行云符、兴雨符等等符箓的售卖情况,还包括了符箓售卖后各处州郡的秋收情况。另又有往年未低价售卖符箓时候的秋收情况以及各地阴灵的境况 因为数据比较庞大、复杂,而且也比较难获取,所以到这会儿,账册才能拿出来。 这些事情孟彰确实没有经手,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信息获取的难度。 尤其是后一部分。 那部分的销售情况是要从各家世族高门处获取的,想也知道那些人不可能会及时且周全地将数据拿出来。哪怕他们双方事先曾有过协定。 我知晓。孟彰一时停住手上翻页的动作,抬眼认真看向谢远,又看了看边上的那一众先生大家,有这些已很是难得,你们着实费心了。 谢远并一众先生大家很是受宠若惊。 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居中串联而已 而且,我们也是前几日才收到的这些账册。 前几日? 孟彰心神一动,抬眼往谢远看去。 谢远冲他点头,低声说:就是大年初一你们安阳孟氏的消息传过来没多久以后。 孟彰心下暗叹一声,又问:这些账册便暂时留在我这里如何?我回去再看。 谢远以及一众先生大家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时俱都连连点头。 谢远更是道:都放在你那边吧,我们都已经看过了。况且,它留在我们这里,总没有留在你那边来得有用。 孟彰目光不免就带上了几分奇异。 这话又是从何处说起的? 其中一位先生轻咳一声,却还是跟孟彰说得更明白些:他们本来就忌惮着你们安阳孟氏,若叫他们知晓这些账册被你讨了去,怕是他们更不会安心。 另又有一位先生说:若能叫他们提着这一份忧心为天下黎庶多做一些,乃至与你、与你安阳孟氏形成一种你追我赶互不落后的态势,天下黎庶该是能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呢。 孟彰笑得一笑,果真就将手边的几本账册直接收入了随身小阴域里。 那这些便都我收着了。顿一顿,孟彰又道,诸位先生且放心,我定会叫他们知晓的。 这些先生大家当下放松了些,但也没有太放松,甚至还很有几分愧疚。 若不是我们力薄,也不会叫阿彰你将这些压力都扛起来 孟彰摇头,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不过是各尽所能而已。再说了 他又道:纵我们做得再多,对于天下黎庶来说,也总是不够的,杯水车薪的事,很不必计较这些。 孟彰轻易将这件事情放下,倒是问起了另一件事来。 这些时日我都在阳世,阴世这边不曾太留意,这里现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见孟彰是真心想问,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便也放下了先前的重重繁杂心绪,飞快整顿心思来回答孟彰的话。 第1327章 相比起阳世天地那边来,阴世天地这里确实是平静些,但也只是表面,暗地里有先生摇头。 另又有先生接住话头,继续分说:暗地里其实也是混乱得很。 孟彰端起茶盏来抿去一口茶水,认真地听。 阴世天地这边,从炎黄人族内外来分,情况也不一样。炎黄疆域之外, 孟彰听着这些先生大家的话,渐渐地也理顺了当前各方的境况。 阴世天地中,炎黄内部的局势不甚稳当,多有动荡,着实不怎么乐观,可炎黄疆域之外也没好到哪里去。 人族之外的异类总还是彼此厮杀,这着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都习惯了,是以在没有什么变数出头以前,这些先生大家们都不会往那边多分去一个眼神,自然也不会特意跟孟彰提起。 叫这些先生大家们多警惕几分的,其实还是炎黄人族之外的异族。 炎黄之外的异族 孟彰的脸色乍看起来确实与寻常时候没什么不同,但不知为何,此时孟彰叫阴世天地里惨白的天光一照,愣是多出几分阴沉来。 他们该也是彼此厮杀才对,难道是有什么变数了? 谢远看了孟彰一眼,回答他道:暂时来说倒是没有,但我们察看过那些异族的气数,发现他们的气数在血色之外,竟还有几分勃发昂扬之兆。 勃发昂扬之兆?孟彰用很自然的语气好奇问,莫不是异族那边是要在厮杀争夺中杀出一个王国来不成?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 孟彰面上、声音里不见嗤笑,更多的是一种漠然。 还真是啊。 依诸位先生之见,还有多久他们草原的王者就出现了? 一位执着玉箫把玩的先生摇摇头:暂且还不确定,但想来不会很快。还有得磨呢。 其他诸位先生大家也都各自点头。 可即便如此,孟彰也还能够看破他们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的故事谁都不陌生,就眼下炎黄人族内部的境况,就那几乎要越演越烈的战乱,说不得就叫那异族做了一回渔翁呢! 草原王国也不能小觑啊 孟彰沉默许久,忽然抬眼看向草亭中的这些先生大家:眼下草原那边的气数还处在混乱之中,远未到能够分出胜负时候,更莫说要催生出一份王国气数来了,所以就眼下来说,我们还有时间。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品出了些什么,不禁听得越发认真。 草原那边异族甚多,异族之间又各分部落,支系不少,这里头,腾挪周转的空间也不少。 时间、空间都有,孟彰缓慢道,而不论草原部落之中,那一支部落要从血色中走出,都必须要经历过一番发展。这里头,就是我们可以插手的空当。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位先生缓慢开口:阿彰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趁着草原那边还没有完全成势,先行干涉他们草原王国的成形?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不是干涉,我们不干涉他们,只是教化。 草原里的异族粗蛮不知礼,不识天时无有规矩,我们同为人族,该为他们破除蒙昧才是。 没有一位先生大家插话,草亭中沉默了许久。 可是这样一来,倘若日后草原异族那边真叫他们建成了王国,恰巧又正逢我炎黄人族这边动荡不安,那我们 我们岂不就是亲手培养出族群的敌人了? 孟彰也是久久无言。 事实上,他自己也还有些犹疑不定。 是文明,还是国家;是传承,还是族群 我也只是这样一个提议。孟彰无声一叹,又说道,便就是我们不主动,草原上的那些异族,难道就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吗?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亦都不是庸人,他们心里自己也有计较。 草原上的那些异族以游牧为生,惯来逐水而居,没有恒产,没有定所,而人,自来就追寻着一份安稳一位先生说。 另一位先生也说:自汉光武帝以来,异族就一直向长城内迁。他们在长城内外一带的势力逐渐壮大 说到这里,这位先生的话头甚至停了一停,抬眼往前方十里亭的位置遥遥望过去一眼。 边上坐着静听的其他先生大家也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方看过去。 孟彰知道他、他们看的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才刚跟孟彰见过面的末代商王殷寿。 末代商王殷寿所以在走出殷墟以后就落脚长城边界,为的就是防范那些内迁的异族。 这些异族虽然已经内迁,在长城内外安居,渐渐脱去身上游牧的习俗,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与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完全断去了联络。 孟彰寻常时候空闲,也很舍得花费时间和心力去观察留意五胡异族的境况。他对这位先生说的这些也比较了解。 第1328章 不止是这些在长城内外安居的五胡异族没有跟草原上的其他部落断去联络,他们还在为草原上那些游牧部落提供部分必要的生活物资。 也正是因为如此,如今在长城内外安居的那些五胡异族,才久久未曾洗去身上的蛮杂气息,真正安分下来。 想到这里,孟彰自己心里也摇头。 这不能完全怪他们。 民族的融合,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情。 长城内外安居的那部分五胡异族固然野性难驯,但安坐在帝都洛阳里、头戴冠冕身着华服的这些执掌大权的贵胄们,又何曾将这些五胡异族当人看了? 不对,这样说不对。 那些贵胄们非但不曾将这些内迁的五胡异族当人看,就算是同为炎黄血脉的寻常百姓,他们也没有将人当人看。 顶多,也就是炎黄的寻常百姓要比那些内迁的五胡异族更强一分而已。 然而,这一分两分的,真正细论来,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孟彰这短时间想的这许多事情,到底不是这一众先生大家所想要跟孟彰讨论的内容,他们想说的是 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内迁的这些五胡异族们,也仍旧在将他们的见闻送回草原上去。而这些,也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草原上的各个异族部落,让他们向着我们炎黄靠近。 草原上的五胡异族向我们炎黄学习,蜕变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一位先生低低做出总结。 孟彰也恰在此时开口:如果我们能在这事情上推一把,说不定草原上的五胡部落还会更快蜕变成草原王国。 这似乎是,一位先生似乎领会到了孟彰的意思,他一面说话,一面抬眼对上孟彰的视线,好事? 另一位先生也想到了,他不禁抚掌。 确实,说不定会是一件好事呢。 草原那边的根基到底不足,就算他们真的有一支部落壮大到能够收拢诸多部落,最后统合起来的,不过就是一个王国。 最多,也就是一个王国。 王国,可以威胁得到炎黄吗? 其实不能。 炎黄再如何,也是一个帝国。 孟彰所知晓的五胡乱华所以会出现,除了五胡异族的势力壮大以外,还是因为炎黄自己内部的衰弱。 是内乱、内争导致的炎黄极度衰弱,才真正给了五胡异族机会,才叫他们能给予炎黄那般惨烈的伤痛。 这其中,五胡异族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 如果孟彰这里推了一手,让草原上的五胡王国提前成形,让长城里的炎黄人族、九州地界里的诸多贵胄提前感受到草原那边的威胁,情况是不是会有些不同? 但草亭里坐着的许多先生大家却不似这般乐观。 我觉得很难 我也觉得难。 孟彰悄然涌动的心绪飞快回落,只他面上不见任何端倪,静等着听这些先生大家的说话。 草原那边的异族威胁,真正吓得住我炎黄的,要数到汉武帝以前,在汉武帝以后,草原那边的威胁就降低许多了。即便草原真的再出一个王国,也不会有太多人真将他们放在心上警惕。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而且草原上的五胡到底是异族,他们是外敌,而我们这位说话的先生苦笑着摇头,而我们九州地界里的各位藩王乃至世族大家,才是大晋几位皇帝的内敌呢。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即便他们也对草原上的五胡异族保持警惕,但司马氏的那几位皇帝也还是会优先选择处理各地藩王和各大世族高门。除非 除非草原那边的五胡异族能在短时间内真正威胁到我整个炎黄人族,才有可能叫这些正在厉兵秣马的人调转枪头应对外敌。 纵是如此,也只是有可能而已。还不是一定呢! 那,我们一位先生看看左右,那我们就不管草原那边了? 他们什么都不做,就不眼看着草原那边的王国成形乃至壮大? 真的就什么都不做吗? 孟彰缓缓阖上眼睑。 他不是回转心神细细思量,去盘算、去计较其中的利弊,以便他最后做出决断。 他是收摄了所有的心神,静静观望着他神魂深处的无尽星河。 不,或许该说是他的道基。 在他的道基里,一方又一方或混沌、或清明,或强壮、或虚弱的梦境世界正在缓慢地汲取着他的灵气成长壮大。 而在无尽星河之外,又有一捧橙红的火焰静静燃烧。 看着这无尽星河,看着这捧橙红火苗,孟彰沉默片刻,到底心念具现,对着那捧橙红火苗轻轻一吹。 橙红火苗散出点点火星。 这些火星被轻风裹夹着落入了无尽星河。 沉寂的无尽星河一时活跃起来,一方接着一方的梦境世界生发,又以孟彰框定的种种可能快速推演变化。 这也是孟彰梦境道基的另一重用法。 以无尽梦境为根基,以某些条件为脉络,推演未来,算定天地。 这般用法效果是很不错的,但也有缺点。 第1329章 消耗太大。而且如果在推演之前给出的脉络条件不够详尽、细致,最后推演出来的结果只怕也会有很大的错漏。 幸好孟彰没有自大到以为凭借自己当前所收集到的些许信息情报,就真能用他这星河道基推演出真正的未来。 他只定睛地看,看那些可能会出现的未来。 片刻以后,他最后再看得无尽梦境中推演所出的结果一眼,便抽回心神。 阿彰? 见得孟彰睁眼,谢远低低唤了他一声。 不止是孟彰看了过去,就连边上的其他先生大家也都转眼往他这里看了过来。 谢远不理会他们,只问孟彰:阿彰,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或许我们还真可以提前在草原那边落子布局。孟彰这样说。 有杜姓的先生想了想,认真问:为了什么? 为了能在日后必要的时候,尽可能地影响那草原王国的决策? 诸多先生大家也都往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孟彰没有任何畏怯,也不见任何动摇。 他说:为了更易草原异族的风俗。 更易草原异族的风俗?好几位先生大家都很有些不解,只能奇怪地看着孟彰,等待他的解释。 更易风俗这个很重要吗? 更易风俗这事,说重要是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但孟彰所以会在意这一件事,还是因为 草原上的五胡异族那边,部落与部落、族群与族群之间时有战乱。待他们的部落、族群分出胜负以后,除了原本部落、族群所拥有的牛羊会尽归胜利部落所有以外,那些战败部落、族群原本的族人,会被囚作奴隶。 草亭中的一众先生大家俱都安静地听着,不论他们事先对草原上的这种情况有没有过了解。 奴隶除了需要帮助他们的主家蓄养、放牧牛羊以外,还是随便贩卖、打杀的物件。 孟彰声音低了低:草原上的一众规矩,比我们中原要粗蛮直接得多。 一旦草原那边的五胡异族乘着我九州衰落劫掠抢夺,我炎黄族人怕是会沦落为他们的奴仆。 孟彰一时停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 诸位先生大家面面相觑片刻,直接将视线转落在了谢远的身上。 谢远扛不住,便来问孟彰:阿彰你担心的就只是这个吗? 孟彰摇摇头:我担心的,是另一种情况。 另一种情况?另一种什么情况 谢远待想要继续询问,可他陡然对上孟彰的眼,却是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他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腔位置此刻竟然似乎也隐隐传出了一阵阵急促的跳动。 谢远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他来不及去想这些,他整个人的心神都被一种陡然升腾的恐惧给撅住了。 他久久地、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比充作奴隶更直接、更粗暴、更血腥的是什么呢? 充作食物。 被充作食物 莫要说这不可能。 谢远是读过史书的世家子,史书里曾明白地写下过岁大饥,人相食的字句。 哪怕不去翻厚重的史书,只看这世道、这地界,谢远也看见过因为饥荒而被充作菜羊的小孩儿的阴灵。 九州地界中的炎黄人族尚且有此等恶事,何况是比之炎黄要粗蛮凶戾得多的草原五胡异族? 谢远只觉得自己眼前所见尽是血色。 他面上修出的人气尽皆褪去,显露出来的是青白青白的阴灵身相。 他的异样如此明显,以至于边上一直留心着他的诸多先生大家也都被惊住了,莫名地就从谢远身上捕捉到了某种不可明言的提示,于是也陆陆续续地想到了一个相同的方向。 整个草亭里都沉默了下来。 除了那不断呼刮而过的阴风寒风以外,几乎再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阿彰你说得很对,一位先生霍然道,草原上的五胡异族,确实很需要教化。 另一位先生也道:开蒙昧于混沌,驯凶蛮于粗暴,说来也是我们这些备受庭训的人该做的事情呢。 不错,如果我们能做到,说不得这也会是我们的一番功绩呢! 孟彰和谢远同时往这些说话的先生大家们看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边上却也有另一位先生说话:我觉得这件事情,我们还是需要从长计议的好。 草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一时尽都停住话头,往那位先生看过去。 孟彰和谢远对视了一眼,都做好了准备。 此番大家不过是商量讨论着行事的,该得要有分寸,很不必直接吵闹乃至大打出手。 孰料孟彰和谢远担心他,那位先生却不担心他自己,他甚至还很平淡坦荡地说道:你们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君,该知道事情想要做成,急不来,也不能急,须得慢慢筹划才对。 譬如,草原里的异族部落那样多,我们该要从哪一个部落着手?他看着一位先生问。 又譬如,我们要教化草原各部落,更易他们的风俗,是不是该连同现下居住在长城内外的这些五胡异族也都一起教化?他又转眼看向下一位先生。 第1330章 另外还有,我们可曾想要要怎么去教化、更易他们的风俗?这其中的分寸倘若能够把握好,当能叫我们的行事更加便利才对。他接着再看向另一位先生。 孟彰不插话了,只安心地看着。 第444章 谢远也点头,同时开口道:除了这些以外,我觉得我们还要多考虑两个问题。 亭中一众先生大家便也转了目光去瞧他。 谢远神色沉着:第一个,教化教化,自是有教亦有化。草原上那些五胡异族也不是蠢物,他们有自己的野心和要求,不是我们说想要怎么样,他们就会怎么样的。要让他们接受我们的教化,我们必定要让他们看见利好。 亦即是说,我们总要拿出真正的好东西来帮助他们建设他们自己的部落。 谢远顿了一顿,又说:如此,在这个问题上往外延伸,我们也还有许多东西需要考虑。 譬如,他们算不算亲手为九州的炎黄人族培养出一个敌人? 谢远有一句话没有说得很直白,但他的担忧却也已经传达出去了。 异族野性难驯已有前证,后续若是不能保证异族族群与整个炎黄人族族群一体同心,那么成长壮大起来的异族族群必定会成为炎黄人族的一个威胁。 或许炎黄人族鼎盛昌隆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做些什么,可一旦炎黄人族衰落颓靡,那就说不定了。 一众先生大家甚至都不曾花费太多时间去考量,很快就陆陆续续点头。 你说得在理,还有呢? 谢远微微定神,又将他心头盘绕的一个问题说道出来:第二个,我们要叫谁去完成这一场教化? 他接着又说:不论是草原异族还是我九州炎黄,族群争斗真正的关键所在始终是阳世天地。 唯有阳世天地,才是一切厮杀、竞争的真正战场。 而我们这些人 谢远团团看了座中各位先生大家一眼:我们这些人少说已经落在这阴世天地里数十年了,我们对于阳世天地那边的影响力还剩下多少,想来大家心里自己都很明白。 我们要叫谁去完成这样一场教化? 听完谢远的这两个问题,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一时面面相觑,也都没有个主意。 关于是否应该教化异族这事,我觉得还是不须有太多犹疑的。一位先生开口打破了亭中的沉默。 亭中所有人等又都往他那边看了过去,连同孟彰也不例外。 那位先生冲孟彰微微颌首,继续说道:不论是个人还是族群,总有许多忧患。或是内忧,或是外患,无一例外。 无外患便有内忧,天地总是熔炉,而这天地里的所有人,生来也好,死去也罢,都是在这熔炉里煎熬。 若真有什么外患在,说不得还会让我们族群内部更加统一呢。 亭中各位先生神色微动,念及当前局势,纵面上不显,心下也是赞同居多。 何况异族就生活在草原上,实力虽然与我炎黄人族有些差距,可也是邻居,我们总是要与他们打交道的。 他们总不可能趁着当前炎黄族群还保持着实力层面的优势就对那些异族举起屠刀吧? 且莫说他们炎黄手段能不能真这般狠辣,就算他们果真可以做到 今日草原上的这些异族与他们炎黄族群毗邻,他们炎黄族群就要举起屠刀,来日雪山上出现异族,他们炎黄族群难道也要举起屠刀?再再来日冰原上出现异族,他们炎黄族群还要再举起屠刀? 世界那般大,他们能杀得过来? 况且,屠杀或许是某些异族、异类的惯常手段,却绝对不是他们炎黄族群的。 这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这位先生慢慢说话,心头显然已经有了定论。 眼下我炎黄人族虽然内忧已生,隐隐要爆发内战,但我们总体实力上还是能够保持凌驾。 这确实是我们当前所保有的优势,侧旁另一位先生也悠悠开口,很有几分感慨,虽然这种优势或许很快就会消失。 早先那位先生冲他点点头,又继续捡起话题:现在我们提前落子,还能说是教化异族,可一旦我炎黄内部战乱爆发,整体实力衰落颓靡甚至真叫人趁虚而入 到那个时候,怕就不是我们炎黄族群教化那些异族,而是那些异族吞并我炎黄族群了。 静默之中,孟彰看了看左手侧坐着的那一众先生,又看看右手边坐着的那些大家,知晓当前应是已达成了共识。 我们确实该把握好这一层先机才是。他接着又问,那这事该怎么落实、又该交给谁去处理 诸位可有推荐的? 谢远跟着孟彰的视线一一看过去。 果真在这些先生大家面前看见了或明显或隐晦的难色。 相比起孟彰来,与这些先生大家哥更为熟悉的谢远确实很明白他们的为难。 他想了想,跟孟彰说道:这件事情,是一定要由我们来做吗? 孟彰明白了谢远的意思。 第1331章 他想了想,很快摇头。 倒也不是。 教化草原异族而已,只要能达成效果,谁来做不都是一样的吗? 但其中的有些事情,孟彰自觉自己该跟他们分说明白。 教化异族这事,虽是冒了些风险,且必定会有不少碍难,但后头的好处却着实不少。 孟彰很明白完成民族融合以后的炎黄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也深切地知道在民族融合这件事情上做出卓绝贡献的人到底能在日后获取到怎样丰厚的一份回报。 可以说,只要推动民族融合的人站定了根本,一个民族先贤的名头是丢不了的。 史家刀笔说不定都会刻录上诸位的名号。 孟彰这话一出,果真就引起了这处草亭中一片莫名的躁动。 世人重望,而史家青笔刻名传路录后世,更是一份叫人无比热切、无比心动的名望。 如今在这草亭中坐着的各位先生大家固然是一时之人杰,才华、学识俱都不俗,足以叫世人侧目。可即便是他们,名留青史、彪炳千古这样的事情也仍旧是遥不可及。 但现如今,孟彰偏偏告诉他们说史家刀笔说不定都会刻录上诸位的名号。 这是何等的诱惑?! 这是何等的叫人心动?! 草亭中的躁动至此越发的按捺不住了,谢远却不一点不担心,他甚至还很是雀跃地转眼去看孟彰,想要跟他说什么。 可是当谢远看清孟彰面上表情时候,他雀跃的情绪也不由得一滞。 盖因,孟彰并不如何欢喜。甚至表情还很有几分莫名,叫人心头一阵阵沉闷。 怎么了?谢远悄声给孟彰传音问。 孟彰摇摇头,半饷不说话。 谢远的眉头皱了皱。 孟彰察觉,转眼往谢远这边看了看,忽然悄声传音问:远兄长,你觉得对于草原上的这些异族,是教重要,还是化重要? 谢远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定定看住了孟彰。 孟彰迎着他的视线,却也未见动摇。 霎时间,更多的念头在谢远脑海中迸溅。谢远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就像是那飘荡在狂风暴雨中的舟船,随时有被冲击、淹没的时候。 针对草原上的那些异族,是要用教化手段不错,可教和化却是两个不同的侧重,它们之间有区别。 特别大的区别。 若要侧重于教,那么他们的手段该更温和更亲善些;而若是偏重于化,那他们的手段就可以 是教,还是化? 定了定神,谢远找回自己的话语,但他给孟彰传音说的却不是他自己的选择,而是一个问题。 怎么忽然就偏移了态度呢? 孟彰心神回转,往他自己的那道基看过去。 无尽梦境世界中已经有一方方的梦境世界根据孟彰的不同念头推动演化,而随着这些演化的进行,梦境世界里的景象也在不断地推进、变化。 我见到了很多种可能。孟彰也只是这样回答谢远。 只得这一句话,更多的他是再没有了。 谢远深深看他一眼,也没问经过,直接问孟彰判断的结果:所以你觉得我们如今仍是将草原上的那些异族想得太好了? 孟彰脸色很有些复杂,但他还是点头了。 得了孟彰的肯定,谢远静默片刻,忽然对孟彰道:我知晓了,这件事便交给我们来吧,阿彰你就莫要插手了。 孟彰看向了谢远,想要说些什么。 谢远却是冲他笑:你年岁小,事情又多,不好沾手这些事情,我们来就好了。 可是那手段怕会比较阴损,很难契合这些先生大家的秉性。 谢远将这事情尽数揽到自己身上,若果这些先生大家不赞同认可,谢远跟他们之间的情分就要折了。 更紧要的是,谢远怕是还得被这些先生大家唾弃 这亭子里坐着的一众先生大家可都是秉性高洁的人,而谢远也是整个帝都洛阳里有数的琴岛大家。他们见不得、更不愿意自己去使那些阴损手段。 否则最开始提及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想的就不会是经受教化后崛起、壮大的草原异族要怎么才能更顺利地融入炎黄族群的问题了。而是 要怎么将草原上的那些异族一直分化、一直打压下去了。 谢远冲他笑了一笑,直接拦住了他的话头。 这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 谢远这样说,平淡又随意自然,仿佛就像是提及今日晚膳到底是什么这样细小的事情一样。 可孟彰却知道,谢远现下所说的这些话 与其说是在向孟彰解释,是他想要说服孟彰,倒不如说是他在向他自己做解释,他在说服他自己。 彼等异族惯来桀骜,比起从土地里获取粮食,他们更乐意自马背上刮取粮货,我们即便要教化、要接纳他们,也不能太过放纵了,须得在他们头上套个缰绳才好。 那缰绳拿在我们手里是放是纵、是囚是拉,合该是由我们说了算才对。 第1332章 我们不能真让异族坐大。未必就一定要屠尽他们,那不合我们的道念,也着实太过狠辣了。但半死不活、威胁不到我炎黄的邻居,才是好邻居 一切都是为了炎黄! 谢远每说得一句,他浑身的气机便沉淀一分,便也就果决一分,待到他将话说完 就连孟彰都没能在他的身上看见丁点犹豫迟疑。 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了。 孟彰久久沉默。 他却不是在斟酌着要去反对,他是在反省。 我到底还是太宽和了,手段有些软绵,更缺了点魄力。这不行,得改! 在自己族群的生死存亡面前,旁人没有那么重要。我原就救不了天下所有的人,最多、最多也不过是给予炎黄几分助力。而且就连炎黄的劫难,我都不敢保证自己可以帮助化解,让炎黄可以安然渡过 连炎黄都是如此,我又哪里来的余力去观照其他的族群?何况草原上的那些异族,说到底也是后续炎黄族群劫难的施加者。是他们纵马劫掠炎黄,是他们将我的同胞当做牛羊! 我可以宽仁,但这份宽仁所施加的对象,必定不能威胁到我炎黄 就算真有一日,要将这份宽仁遍及草原各族,那也是草原上的各族完成他们与炎黄的血脉融合、成为炎黄族群的一份子以后的事情。 孟彰和谢远两人都是今日这一场集会的焦点所在,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被人关注着,所以尽管这五里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方才还蠢蠢欲动、野心勃勃,可当他们看清楚孟彰和谢远两人浑身气机变化的时候,他们的声音也就慢慢地停下来了。 纵然孟彰仍在自省,这五里亭中的氛围变化还是让他抽出了几分心思来关注。 怎么了?谢远问。 阿远你是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了吗?一位先生试探着问。 是啊,阿远,你好像是有主意了?且说与我们听吧,我们大家正好商量一下又有一位先生说道。 谢远往孟彰这边看了一眼。 孟彰也才刚刚解读出谢远的意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边厢谢远便已经挪开了目光,对正等待着他的一众先生大家说道:我觉得,我们先前所想的那些,或许不是那么安全。 不是那么安全?一众先生大家皱起了眉头,脸色凝重。 是会有什么隐患吗? 谢远点头,问这些先生大家道:我们九州眼看要乱起来了,而一旦爆发动乱,我九州才刚从三国乱战中恢复过来的国力必定会遭遇重创。那很可能是我们九州炎黄最为衰弱的时候。 国力衰弱、内部动乱的我们,真能镇得住草原上那些再次强盛起来的草原异族吗? 不是说,我们将遣人入驻草原,教化各个部落吗?草原上的那些部落真要强盛起来,那些肩负教化责任的人必定能够在草原上占据相当的话语权,那个时候一位先生低低道。 那个时候,只要我们把握好分寸,不是能够协调好草原各族和我九州炎黄的关系吗?甚至说不定还可以借助草原各族反哺我九州炎黄,帮助我九州炎黄尽快恢复元气呢。 经过方才的自省,孟彰以为自己已经够天真的了,没想到这里还有更天真的。 居然还想着教化草原异族以后,借助强盛起来的草原异族反哺九州炎黄,帮助九州炎黄尽快恢复元气? 想得可真好,但做起来很难,太难了。 他并未插话,只看向了谢远。 果真,谢远这会儿的脸色已经沉下来了。 那得是我们能控制住局面才有可能促成的。可如果我们失败了,没能控制得住局面呢?!我们要去赌吗? 拿一整个炎黄族群的气数、命运去赌我们的成果,去赌草原上那些异族的良知和格局? 草亭里完全安静了,没有哪一个先生大家敢发话为那些草原异族做保。 谢远见状,也终于放缓了脸色。 今日我等齐聚这里,虽是为了给阿彰接风 他以及各位先生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孟彰。 孟彰也笑着冲他们颌首,甚为感激。 但这场集会到底是我促成,事情也基本有我在推动,我委实不愿意将诸位都带到岔道上。倘若真是最糟糕的局面出现了,今日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 谢远的声音还是那般的凝重。 怕都是我炎黄族群的罪人。 有先生大家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但最后他还是闭紧了嘴巴,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愿见各位落得那般下场,也不愿意担一个祸首的名头,更不愿意 看见我炎黄族群生灵涂炭,甚至面临亡族灭种的风险。 草亭里越加的静寂,但这天地中,不,是这帝都洛阳内外,却不是只有这处位于帝都五里外的草亭如此的静寂。 还有很多地方都像是被这里的氛围给传染了一般,甚至比这里还要更摄人。 第1333章 宫城殿落里,内城各处森森府邸,太学学府处,大小巷道中的悄寂院舍,或是庞大渊深或是短窄细微的虚空间隙,更远更远处的那些隐在高山深林里的洞府福地 那些从各处投来的目光,孟彰并不能完全确定他们的身份,但多少也有所猜测。 也是,眼下阴世天地的阴神神尊那般大动作,有心人又怎么可能不关注? 孟彰自己虽然只能算是个捎带的,但他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归来,方才还有末代商王殷寿在十里亭处相迎,那些目光自也会在他这边厢多停留一阵。 于是连带着谢远这一干人等也都落在那些人的眼里了。 倘若谢远他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那倒还罢了,可不是。 谢远他们讨论的是草原异族的威胁,是当下九州即将动乱的炎黄各方有意无意忽略过去的外敌! 没有用。 不论那各方对谢远这一干人等谈论、争辩的话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孟彰都不会觉得有多少人会上心。 很简单,对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来说,九州炎黄内部的其他人才是他们的对手。区区草原异族不值当他们重视,而且,谢远他们不是已经在对策了么? 这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偌大九州炎黄,似谢远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草原异族这件事交给他们来处理就可以了,委实不需要他们 他们最该做的,是尽快平复内乱。 只要九州炎黄内乱平息,莫说草原异族还没有真正壮大起来,哪怕他们做到了、坐大了,那也不会是九州炎黄的对手。 即便没有正式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孟彰也能将他们的心思猜到个七七八八。 他也压根没有指望过这些人。 非但孟彰没有指望这些人,就连谢远也没有对他们抱有幻想。他一直在竭尽全力说服的,是当下坐在草亭里的一干友人。 但孟彰 如果说在今日之前,孟彰也似谢远一样还抱着点希望的话,那这会儿那希望就尽都消散了。 清谈误国。 孟彰算是亲眼见识到了曾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批判的场景,心中不免有些厌烦,可他也不好直接起身离开,索性就半阖眼去观望道基中无尽梦境世界的演变进展。 那还更有趣,也更有用些呢。 坐在草亭之中,被一干先生大家簇拥环绕,孟彰毫无疑问是这人群中的一员,但随着谈话的深入,孟彰的存在感却越渐稀薄,无形的距离也在悄无声息地积攒。 谢远原该是能发现这种异常的,但他此刻全副心神都在主持这一场讨论,竟硬是给忽略了过去。 谢远这一干人等不曾注意到孟彰的细微变化,不代表其他人没发现。 一时间,各处亦有低语声纷纷响起。 孟彰这小郎君是怎么了?我竟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 说不定他是觉得无甚趣味了呢 我不这样认为。我倒觉得他是不信。 不信?是不信他们这些人能做到,还是怀疑这些人别有心思? 怀疑他们别有心思倒不至于。应该还是觉得他们做不到吧 你是说 那边的人里,确实有不少出身高门,各有各的背景和野心,但他们都是清白郎君,惯来喜好风花雪月,赞颂光明正大,不至于存什么借草原崛起的异族反制九州炎黄各方的想法。可也正因为这样,他们这些郎君能成事的可能也不大。 所谓慈则不掌兵,情则不立事,义则不理财,善则不为官。以这些郎君的性情,成不了事的。他们还是弹弹琴、下下棋比较好。 也不一定吧,谢家那郎君不是已经有觉悟了吗? 有觉悟又如何?且真能做到再说吧! 这些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间,忽然听见远远传来一阵风响。他们一时止住话头,抬眼去看。 那阵风从阳世天地撞入阴世天地,却不四散,而是径直走上了黄泉路,踩着黄泉路往阴世更深处而去。风中还夹杂着阵阵锁链碰撞的声音。 和他们这些从阳世天地归来的阴灵大不相同。 当然不一样。 他们这些阴灵是自个儿从阳世天地中归来,这些落在阴风里的阴灵却是被裹夹着、被拘拿着,不得不从阳世天地转入阴世天地,两者怎么可能相提并论? 不单单是那些本来就在等着这一幕发生的各方,就连心神渐渐沉定的孟彰,也都被这动静唤醒,回转心神投去目光。 这是谢远在孟彰侧旁喃喃道。 孟彰接话:是各位阴帅搜捕到的凶灵恶鬼被带回来了。 顿了顿,孟彰又道:这也只是第一批,接下来该是还有。 谢远及草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看着那阵阵阴风。 呼啸的阴风走上黄泉路,在厚厚的白雾中若隐若现,谢远看了许久,忽然低声说了一句:今夜大概会很伤。 当然会很伤。 孟彰虽然没说话,但对谢远的这个说法却很是赞同。 而且备受损伤的,不止是拒捕的凶灵恶鬼和负责缉捕的阴兵阴帅,还有那一干有意无意庇护那些凶灵恶鬼、一直在利用凶灵恶鬼清扫种种妨碍的诸多势力。 第1334章 草亭中的一干先生大家也都没有说话,脸色甚为复杂。 他们能说什么呢? 叫好吗?他们这些人背后的势力也是利用这些凶灵恶鬼的一员,没干净到哪里去。 可要他们出声谴责,又着实违背了他们的本心。他们何尝不知道阴兵、阴帅们如今缉捕凶灵恶鬼的做法,才是在真正庇护生民、平衡阴阳、令阴阳有序? 草亭里先前的热切就像是被雨水泼洒过一般,陡然去了大半。剩下的那点余温,也在快速消散。 孟彰目光悄然看过这些先生大家,仍是什么也没说。 从刚才开始,他就没对这些大家先生抱有太多的希望。 孟彰目光在谢远身上停了停,谢远察觉,也转了目光看来。 他们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了一碰。 谢远无声询问:怎么了? 孟彰摇摇头,却对着他笑了笑,然后才挪开目光。 他的心情终究没有被败坏到极处。 不论事能不能成,总算是有觉悟不是?这就很好了 而眼下更重要的,却不是这个。 孟彰的目光放长放远,追着那一阵呼啸的阴风走上黄泉路,走入那浓重白雾之中。 他看的却不是那些黄泉道上的阴灵,而是黄泉道两旁生长着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还未曾开花,只有幼薄纤弱的草叶。经了些时日长养,那曼珠沙华的草叶不再是带着勃勃生机的翠绿,而是浓得发黑的墨绿。 玉石一般的墨绿色泽庄重而暗沉,压得人的心头也跟着惴惴。偏它们也是诱人的,诱得人神魂迷离。 一道又一道的虚淡阴灵无知无觉地从黄泉路中走出,踏入那曼珠沙华之中,在曼珠沙华中沉沦,乃至被曼珠沙华不知什么时候探出的根须插入,成为它生长的资粮。 他们的身形逐渐变得矮小,魂体也变得虚弱。在那灵魂本源之外,无法承载的爱、恨、悔、怒、怨流荡而出,又化作浊黄的水珠滴落。 这些浊黄水珠在低洼处汇聚,渐渐积成一汪汪水畦。 孟彰知道,待这些水畦的水积满,待它们彼此汇聚,这里终将会变成一条河。 独属于阴世天地的、容纳承载所有爱恨怨悔的忘川河。 不过那都是往后的事,现在,这河甚至连雏形都还没有呢。 这第一批送渡过来的凶灵恶鬼只是开始,随着各路阴帅率领阴兵、阴将在阳世天地扫荡,一批又一批的凶灵恶鬼被镣铐锁着送上了黄泉路。 黄泉路上的阴风、镣铐声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阿彰,你还要看么? 谢远的声音从边上传了过来。 孟彰偏头看他,和他对上一眼,少顷,摇了摇头。 不看了,也没什么好看的。 谢远像是松了一口气,他招呼草亭中的其他先生大家:那我们便回城里去吧。 其他先生大家对视一眼,也都点头。 本是为了迎一迎孟彰这些先生大家才出城去的,孟彰也不能没有什么表示。 诸位可要到我府上去坐坐?他问。 各位先生大家很有些心动,但都拒绝了。 择日吧,小郎君你也是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回来,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我们就不叨扰你了,下次,下次必定上门拜访。 是啊,今日事多,小郎君不必顾虑我等,且去忙就是。 孟彰团团看过一圈,最后和谢远的目光碰了一碰。 谢远对他点头,更是道:我们也有些事情需要回去自己想明白,阿彰你很不必客气。待下次你再好好招待我们也就是了。 孟彰索性也就不坚持了。 草亭里的各位先生大家便都上了自己的马车,车队浩浩荡荡地往帝都洛阳那边驶去。 不过这浩荡车队在进入内城后就陆陆续续地散了,最终在孟府府门前停下的,到底还是只得孟氏的车驾。 孟彰走下马车,向先一步在孟府门前等着的孟庙走去。 我今日又涨一番见识了。孟庙慨叹着这样说。 孟彰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问他:伯父,那些还留在帝都洛阳这边的族人可都有登记齐全了? 这是正事。 孟庙神色一整,当即回答孟彰:名录都已经整理妥当了,现在就在我手上,你要看一看吗? 不必。孟彰摇头,伯父拿着就好。反正这些事情,日后都是要归伯父你处理的。 孟庙不太意外,但他还是比较好奇,索性就多问了一句:那阿彰你呢? 我?孟彰笑了一下,说,我自然是要专注修行和学业啊。 孟庙声音一滞,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我知道了。他只能这样说。 孟彰又提醒他:伯父,接下来时局不会太平稳,帝都洛阳更是混乱,你且记得收拢族人,莫要让他们随意掺和进那些人的争斗之中去。 孟庙点头记下。 如果他们不听劝说,执意钻入那些争斗中 孟庙听得更认真了些。 你也不用太拦着人,尽管放他们出去也无妨,但有一点,到时候出了什么事情,全都由他们自己担着,别找我们,更别牵扯到其他的孟氏族人。 第1335章 这话 说实在的,很有些心狠,但孟庙也无意为那些人求情。 他认真点头:我会跟他们分说清楚的。 孟彰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就劳烦伯父多费些心思了。 孟庙也跟着笑了:这事原就是我负责的,否则我自留在族中便是,何必来这里? 只是这一番对话的工夫,孟彰和孟庙已经跨过了门槛,走入孟府中庭了。 入了孟府,孟彰也更放松一些。 他停下脚步,转头往黄泉路那边望了一眼。 孟庙追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 伯父,在这帝都洛阳里的孟氏族人,该是跟如今还在那边各处逃逸的凶灵恶鬼没什么关系的吧? 孟庙刚刚提起的心放下了。 原来阿彰担心的是这个 我问过,也查过了,他们没碰这些事情。 或者说,曾经碰过的,如今都已经给切割干净了。 那就好。 窝藏、庇护阴世凶灵恶鬼这事跟孟氏,起码跟身在帝都洛阳里的孟氏族人没什么干系,能放下心来的就不独独只是孟彰,还有阳世天地里如今正竖旗缉捕的各位阴神。 烈烈作响的玄黑大旗下,两位盘坐许久的无常陡然睁开眼睛,看向天地十方。 第445章 天地黑沉又冻寒,但在这样的天地中,却有两位无常极为熟悉的气机分布在十方要地。 温度、光线天地中的一切在某一刻中越过了一道界线。 立在天地中央方位的十大阴帅之首鬼王腾身直立,在高山之巅俯瞰整个天地,也俯瞰所有生灵阴灵。 子时已过,丑时到。祂说,诸位还不动身返程,就莫要怪我等送诸位一程了。 鬼王话语落尽,还没等那一众滞留阳世天地的阴灵稳住心神,祂身后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的鬼王旗陡然当空拂下。 就在同一时间,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背后的帅旗也用同样森寒、冷冽的气势拂下。 轰! 宏大磅礴的道音须臾间遍传天地。其声不入凡俗之耳,其象不落凡俗之眼,但所有得闻、得见的修行者却像是被猛然间丢入了汹涌狂暴的漩涡之中,直面那绝不是凡人可以窥见的大恐怖。 站立在众生之上的更顶尖大修行者倒不至于还承受不住这等天地之威,但面对近乎在宣泄一样的天地神威,他们却都保持了沉默,完全没有要出手拦截的打算。 爆裂动荡的天地道蕴之中,独属于阴世天地的道则直接跨过阳世与阴世的壁障,以十大阴帅帅旗为枢纽侵入阳世天地。 更深重的黑弥漫,更浓厚的白雾飘荡,整个天地仿佛也在刹那间倒转,原本熟悉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无比陌生,连空气都在这一瞬息间变成了要择人而嗜的凶兽。 哪怕是麻木到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等死的人,也都被这空气中浸染着的危险激得浑身一阵阵发颤。 被搅乱的天地灵气最中央处,浓浊冷寒的阴气簇拥碰撞,化作一方又一方的阴域铺陈于天地虚空。 即便阳世天地里的众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阴域,甚至他们的眼睛都不能、不敢看向这些阴域,那阴域的名字还是霸道地刻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叫他们怎么都忘不掉。 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 自灵魂深处肆意蔓延的恐惧轰然爆发,所有生灵、阴灵几乎止不住地颤抖。 他们却不敢动,只能抬着头木木看着虚空,也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能看见。 一重重的地狱从剪影化作实质,从虚幻变作现实,从阴世走入阳世,乃至横跨阴阳两方天地。 诸位,请吧。 不是只有鬼王在说话,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各位阴帅也都在同一时间沉声低喝。 哗啦啦的锁链震动声、咔嚓咔嚓的剪刀开合声同时大盛,震得天地十方再无杂音。 在这些轰雷一样的震声中,一道道潜匿在阳世天地的身影从各处浮出,向着天穹上的十八重地狱飘去。 不是都躲着的么?怎么这会儿自己就跑出来了,真的没有诈吗? 孟彰很有些奇异,不由定睛去看。 只一眼,孟彰便明白了。 那些分别向着十八重地狱飘去的凶灵恶鬼,或许身上的阴气厚重磅礴,足可见他们的本身的修为非同一般,可此刻他们的眼睛都是茫然的,完全没有聚焦 跟在孟彰侧旁的孟庙也发现了,魂体跟着抖个不停。 好生可怕! 阿彰,祂们祂们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回答说:因为做成这一切的,其实不是祂们,而是那十八重地狱,是阴世天地。 孟庙很是花费了一段时间沉定心神方才敢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那些阴帅所在的位置。 有区别吗?他问。 这些阴神是由阴世天地孕育而出,得天地神位,能与天地大道相合。如今这一切虽然是阴世天地的伟力,但推动或者说造成眼前这一幕出现的,还是这些阴神神尊吧? 既如此,是阴世天地的伟力还是这些阴神神尊的伟力,两者有区别吗? 第1336章 还是有的。孟彰认真说,尤其对很多存在来说,区别很大。 孟彰目光一时放长放远,甚至越过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壁障,望入那一片寂静的人世间。 一道又一道的魂体还在从人世间飘出,茫茫然投入天穹上的十八重地狱去,看上去浩浩荡荡,几乎没有人能够挣脱这种天地伟力。 但孟彰知道,在这寂静人世间中,必定还有凶灵恶鬼藏匿,而且数量不会少。 甚至很多。 然而,不着急。 孟彰看向了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各位阴帅。 察觉到他的目光,被暴动的阴世天地道则遮挡去面容以及身形的阴帅也都转了视线看来,更冲他笑着点了点头。 孟彰微微低头致意。 不着急,夜还很深。 孟彰、各位阴帅阴神当然可以不着急,被十八重地狱收摄的又不是他们,但那些还在阳世天地中躲藏的凶灵恶鬼们却真是度日如年,只觉得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尤其是当那一声声近乎嘶吼一样的、满带着恐惧与痛苦的声音从十八重地狱传出来以后,更是叫他们连站都站不住,几乎跌坐在地。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放过我,求求你们,放过我 我知道错了,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不要进啊!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阿父!阿母!救我 很快,这些哀求声、痛呼声混杂在一处,乱得叫人分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又都说了些什么,但也正因为如此,那混合在一处、仿佛充斥整个天地的声音才越发的渗人,叫人心、神都麻木震颤。 到最后,当丑时走到尽头,鬼王再睁开眼睛去俯视整个阳世天地的时候,那些人甚至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结束了? 丑时终于过去,寅时到了? 这是终于过去了? 孟庙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即便如此,当这些话落入耳中的时候,连孟庙自己都险些认不出来。 孟彰摇摇头:还没有。 还还没有?孟庙目光颤抖。 孟彰沉默着点头,看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转身,肃容振兵,对着祂们身后的帅旗,也对着天穹之上的十八重地狱单膝跪下。 若山半崩,又似天半倾,原本就激荡汹涌的阴世天地道则越加暴烈,那似是深渊巨兽一般的十八重地狱陡然一震,旋即就似是张开了大嘴向着整个阳世天地咆哮一般,天地动荡,万象翻搅。 更恐怖的吸力牵引天地十方,激荡的天地灵气之中,一声声短促至极、甚至含混不清的声音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被截断,变作更凄厉、更惊恐的惨嚎声。 莫说是阳世天地,就算是阴世天地里安分归来的阴灵都维系不了身上的形相,不得不显化本相。 没有人胆敢出声,但绝大多数人都在心下暗暗庆幸。 幸好他们够守规矩,也够胆小,否则被吞入那十八重地狱的,还得多一群他们 可饶是知道自己眼下还算安全,各个阴灵们也不敢放松,打着精神睁大眼睛看阳世天地那边的动静,等待着这一场折磨的落幕。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天穹上激荡的风云方才平息下来,那似是飓风又似是大漩涡的磅礴吸力也都消失无踪。 那一张张近乎空白的表情呆滞了好半日,才终于找回了颜色。 过去了? 我们终于熬过去了?! 哈!哈哈!我们熬过来了!!! 但所有的情绪都被锁在胸腔脑海之中,根本没有哪个胆敢将之宣诸于口,就怕眼下还盯着阳世天地的那些阴帅阴神以为他们有意阻拦,将矛头转向他们。 须知,外头天色还是黑沉,长夜尚未过去呢! 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却也是懒得理会他们,祂们的目光检视一样扫过天地十方。 天地十方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丁点响亮的动静,像极了刚被收割过的草场。 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心下满意点头,旋即将目光投向站立在中央方位处的鬼王。 鬼王对四下点了点头,双手托出一封沉黑的法旨。 将鬼王这一动作看得清楚的十方修行者眉心一跳,都认出了那一封法旨的样式。 也不可能会忘记的,早在两个时辰前,鬼王才拿出过一份形制一模一样的法旨来呢! 果真,鬼王手托这一份法旨,站起身来直面天地。 也只有祂站了起来,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还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 奉端正严明、至真至圣阴天子陛下法旨,诸炁分阴阳,各有所依,各有所别,正如生人居阳世而阴灵住阴世,各不逾越。然自天地分别以来,阴世天地孱弱,不足以收容天地阴气,乃至阴气弥散阳世天地,又有阴灵滞留阳世,搅乱阳世秩序,致阴阳紊乱,多生祸端。 为平衡阴阳,保生人与阴灵各安天地,今着令阳世天地诸般弥散阴气归返阴世天地,日后无旨不得越界。钦此! 第1337章 听得这一封法旨,早有心理准备的大修行者倒也就罢了,那些还在云里雾里的修行者们却都被惊吓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阴神神尊,居然要喝令天地,收阳世天地诸般弥散阴气归返阴世天地?! 这也是能够做到的吗?! 还有那些阴神神尊这么狠的吗?居然直接釜底抽薪? 事情做不做得到,根本不需要那些修行者操心,就像此刻鬼王也压根没多给那些修行者一个眼神,唱完手中法旨的内容后便将法旨往上一抛。 沉黑色的法旨直上天穹,在天穹那十八重地狱中央停住,旋即抖了一抖,刷地打了开来。 一个个灰白色的天地神纹铺陈在沉黑色的帛纸上,没有任何灵光,却仿佛烙印在天地,映照在人心中,叫天地与每一个生灵都看得清楚明白。 那法旨在半空上悬停片刻,忽然有天地神纹从帛纸上跌落,化作一朵朵灰白色的火焰灼烧着虚空。 那火焰的火苗明明没有触及到任何具体的物象,却发出了一声声噗嗤噗嗤的声响,就像它们真的在焚烧着什么。而同一时刻,虚空中,不,是天地的本质,有什么在被快速改变。 或许还有很多很多的修行者不明所以,但站立在天地众生之巅的大修行者却都很清楚,那是天地大道。 是天地大道在被焚烧,是天地大道在被修改,是天地大道在被纠正。 随着天地大道的纠正,天地当即自生感应。 阴气归返阴世天地,阳气大盛填充阴气留下的空缺,阳世天地中新诞生的阴气也只停留七日就往阴世天地的方向流泻 天地中的阴阳在快速被平衡。 孟彰初时也在定睛看着阳世天地那一封沉黑法旨,看着那一个个灰白色的天地神纹演化神火灼烧虚空,但渐渐地,他双眼瞳孔神光沉沉,心神似是不知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跟随着这阳世天地的变化而变化的,是他周身的气机 这是入悟了! 孟庙心中既惊又喜,但他更不敢打扰到孟彰,悄无声息站起身来往后退去。 才刚在门边站定,他又觉得不够安稳,索性直接退到屋舍外头去了。 见得孟庙从里间出来,孟昌、青萝、罗先生、甄先生等人俱都一惊,齐齐往孟庙地方方向看过来。 怎么忽然从花厅里头出来了,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吩咐他们的吗? 他们都还未来得及发声询问,当下就被孟庙给拦住了。 孟庙以手势相引,带着孟昌、青萝、罗先生、甄先生等人远离了这一片屋舍。 阿彰在里头入悟了,我怕打扰他,就出来了。对了,你们也别只在这处地方守着,去其他地方,别让什么人过来。 孟昌、青萝、罗先生、甄先生等人都郑重点头,各自领了人往安排下来的方位赶了过去。 过不得多时,孟府的所有阵法、禁制都给打开了,每一个方位都有人持守顶尖法器坐镇阵台。 孟庙最后看了一眼阳世天地半空中灼烧的天地神纹,也不再迟疑,往他负责的那一处方位赶去。 阴天子的这一道法旨并不长,是以过不了多久,那一个个灰白色天地神纹便已经全数落下,当空只留下一封沉黑色的帛纸以及那帛纸右下角处盖印着的一枚朱红印痕。 朱红印痕其实也没有在沉黑帛纸上滞留太久,但它也不似那些灰白色的天地神纹一般跌出沉黑帛纸才有变化,它直接在沉黑帛纸上化作朱红的火焰燃烧起来。 这火色极其纯净明耀,晃得人眼一阵阵发白,照得天地通明,几如大日遍照。 沉黑色帛纸被直接烧成了一柱青烟。 这柱青烟直入天穹更深处,仿佛通入天地至玄至冥之处。 不知是巧合还是算到了极致,当天地间第一缕晨光从东方亮起的那顷刻,那柱青烟正消弭去最后一点痕迹,正如那些灰白色的火焰齐都燃尽了。 至于那陈列天穹的十八重地狱,也早已没有痕迹了。 第二缕晨光、第三缕晨光、第四缕晨光 当晨光驱散去那夜色,阳气活跃灵动充塞天地,沉寂了一整夜的生灵才像是终于从梦里醒来一样,重重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等他们出门见了邻里,看见对方面上的倦色与尚未散去的惊惶,却是连询问都没询问,只冲着对方扯出一个苦涩的笑。 你也这么早啊? 是啊,春节过完了,得上工了。 这水好像还没化开吧,码头上还有船货需要人手么? 要的吧,我昨日还听那码头的老王头说的,但今日也不知主家会不会改变主意。 寻常百姓便是这样的,连活下去都艰难,也顾不上太多其他的东西。反正不论这天地再怎么变,他们也没有多少可以失去的东西,但各大名门望族就不一样了,有一家算一家,几乎都快速离开自己的府邸,往各处地界散去。 他们需要清点损失,需要知道自己族中尚能调动的阴灵到底剩下多少。 可这些世族高门的郎君也只敢在纸面上简单估算,并不敢直接找过去察看那些阴灵的状态。 无他,因为他们能感觉到,天地间有谁的目光遥遥落在他们身上,正盯着他们看。 第1338章 尽管如此,待到各处的消息汇总过来以后,这些世族郎君们也都沉默了。 怎么办?有人吞了吞口水,问。 什么怎么办?已经被拘走的凶灵恶鬼是不可能再找回来的了,只能看看能不能从其他什么地方补充上这部分缺失的人手了。 可是 可是什么?你要是有别的高见,你说!你说出来我们听听。 只这一时,各家各族的郎君就都争辩起来,各有各的理,也各有各的说法。 他们似乎是在争,也似是在辩,而不论争还是辩,都总是清谈。 他们在尝试着,或者说习惯性地,要用清谈的方式来寻找解决事情的办法。 不过这也就只是世家望族中的一部分而已,另还有相当一部分世家望族不断地提出一个个解决的办法,又快速地权衡盘算过其中的可行性,罗列以作备用。 我等多年备下的阴灵部曲经此一遭基本算是废了。 没有人能够否认。 天地道则被修改,这阳世天地基本已经不适合普通阴灵生存了。就算是那些大鬼、灵鬼还能勉强滞留,也做不得什么。 有阴世天地的那些阴神神尊在盯着呢。 他们要调动这些大鬼、灵鬼,除非能确保不会被各大阴帅带着阴兵找上门来,否则什么事都别想干。 我们需要其他的人手补全这部分的空缺。幸而这些说话的郎君顿了顿,掩去某个字眼,动手也不算是太过突然,总算是给我们事先留了些时间做准备。 但就算是这样,现下我们收拢到的人手也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填补这部分的空缺。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人力。 人力 现如今还游离在各方之外的散修几乎已经没有了,我们很难再收拢他们的。 用强硬的手段可以吗? 不可以,散修之中也多有强者,而且这些散修来历太过庞杂了,我们未必能够摸得清他们的根底,万一撞到某个大修行者的手里,我们怕是讨不到好。 炎黄人族里的散修不行,那妖族、灵族、异族的修行者可不可以? 将异族引入我炎黄九州?不行! 为什么不行?!早先三国时候不是还有白马义从吗?义从大多就是异族。当时可以有义从,为什么眼下就不可以有新的义从? 现下不同以往。现在我们九州地界里的异族已经够多了,而且这么多年来,这些迁入长城边界内的异族都还没有完全驯服,如果再往炎黄九州中接引异族,异族凶性未消,实力、势力都在膨胀,怕是会给我九州炎黄带来大麻烦。所以,不行! 异族不行,那异类呢?妖族、灵族这些异类呢?也不成么? 这 如果这也不成,那我们要从哪里补足人手?你说!我们要从哪里补足人手?! 补足人手空缺的事情,我们可以再想办法。对了,我们自家蓄养的奴婢不就正好可以用的吗?而且奴婢人数更多,或许可以 奴婢?亏你能想得出来!且莫说那些奴婢能不能够培养出来足够的能力,也不说这其中需要花费我们多少的资粮,只说一条,时间。 我们现在有的时间,够那些奴婢磨砺出足够的手段来吗?! 可是,异族和异类 异族、异类虽然也会有大问题,但他们找过来就基本能用,我们也很不必担心他们不拼命。至于说之后要怎么处理这些异族、异类的问题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以后的事情 日夜游神索性也不听了,只简单将各处的动静整理过,递送到鬼王跟前。 一并跟在鬼王处查看这些资料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这些阴帅俱都沉默了。 牛头往阴世那帝都洛阳中孟府的方向看去一眼,嘟哝地说话:这事,我们算不算是坑了阿彰一把?阿彰一直以来,好像就很头疼那些族群的事情的? 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俱都沉默着,没有谁说话。 说来,倘若不是日夜游神也有同样的担心,祂们也不至于特意将这样的资料顺道整理了递送过来。 鬼王也好,日夜游神也罢,所有的阴帅们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瞥向黑白两位无常那边。 黑白两位无常自知躲不过去,也是,谁叫祂们这一群阴帅中,就数祂们俩跟阿彰的来往最为频繁,交情最好呢。 且放心,白无常谢必安当下就道,阿彰不会怨我们的,他很明白我们这事非做成不可。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阿彰真要有怨气也会寻那些世家郎君去,诸位兄弟且安心便是。 鬼王、日游夜游等一众阴帅果真是放松了许多。 日游神看看左右,又看看阴世帝都洛阳那边一眼,还是压低了声音说话:你们说,阿彰头疼烦心的这件事,会不会真是他们炎黄的劫数? 各位阴帅对视一眼,神色间都显出了几分头疼。 第1339章 看着像是。鸟嘴说道。 豹尾也是连连点头:你们看,阿彰是想办法要处理这个问题的吧?眼下他们炎黄内部的某些人像是要再往炎黄的九州地界再迁入其他族群以做刀锋,阿彰原是可以在一切开始之前做出应对的,不论他是要阻止,还是要施加限制,总是会有动作的。 豹尾摇摇头,继续说道:但你们看,就是那么巧,阿彰经了昨夜见大兄修补天地道则有感,竟然入了静悟。 阿彰他若能尽早醒来,及时做出应对处理倒还好,可如果醒转得太晚,事情怕是就会很麻烦了 鱼鳃完全不抱希望,直接就做出结论:那不用想了。阿彰没那么早醒来。 黄蜂也很赞同:阿彰的悟性原就可怕,何况现下大兄借着天时出手修补天地道则,近乎将天地道则直接拖到阿彰眼前来了。而除了这个以外 黄蜂抬手虚虚一捻,紫青的天地功德分出一缕落在祂的手掌上。 我等阴神今日平衡天地阴阳,修补天地道则,有大功德。阿彰虽然已经转世了,但他已经在黄泉路两旁种下了接引阴灵的彼岸花。这天地功德,有他一份。 同时,黄蜂的目光一转,望向了黄泉路旁那些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继续生长的曼珠沙华,阴世、阳世两方天地正在快速达成平衡,这种平衡又在推动阴世天地的壮大。 有个影子的曼珠沙华也好,连个影子都还没有的河也罢,都在这种壮大中得到滋养,现在也在成长。 鬼王、日游夜游等阴帅听得,也在心下暗自叹气。 有阴天子大兄出手展现天地大道,有与阿彰大有渊源的草和河的壮大滋养,有天地功德加持,再算上阿彰原本就很了不得的悟性,更远的修行且不说,单只他今日这一场静悟,收获就绝对不会少。 即便心里早有同样的准备,可当祂们真的听到这样的推论的时候,黑白两位无常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又是大有长进?白无常谢必安问,可是阿彰前些时日才完成了一场突破,如今又是大有长进 黑无常范无赦接过话:阿彰他修行进展这般迅速,真的不会动摇他的根基吗? 脸色原不太好的鬼王、日游夜游等一众阴帅竟也尽都笑了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也担心得太多了吧?!日游神直接揶揄道。 夜游神也道:是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两个带孩子带上瘾了,操着当父母的心,时时日日、处处担忧呢。 黑白两位无常忍不住瞪眼,一个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高帽,一个振袖拿出了自己的哭丧棒。 牛头原是想要躲的,看乐子不就很好,却冷不防边上传来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直接将他往前推出了一寸距离。 即便牛头很快就稳住了身形,也已经来不及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看着塔。 包括日夜游神,更包括几乎亮出家伙事的黑白无常。 牛头咧着嘴笑,目光一面瞥着边上的马面,一面正色、认真道:可不能这么说。要知道,阿谢和阿范两个家伙照顾的可是阿彰。莫说是祂们俩,就是换了我们几个来,谁又不是处处照看着,样样操心着的!? 马面同样认真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黑白两位无常的脸色这才开始缓和。 鸟嘴和鱼鳃等也都很是配合地连连点头。 日夜游神目光别开,不敢去看边上的这些兄弟手足。 待场中的气氛缓和下来后,鬼王才站出来。 阿彰的根基一直都很扎实,何况这次他的修行中,滋补草和河的是阴世天地本源,阿彰的修行再快些,在分享过来的阴世天地本源面前,也绝无可能有什么妨碍。 而且阿彰还分到了天地功德。这玩意儿有多好用,我们大家自己心里都有数,真不用太过担心他。 黄蜂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阿彰眼下是养神境界,他得今日这机缘和资粮,最终养成的神,到底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真的很有些好奇啊。 鬼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的目光齐齐落在了祂的身上。 黄蜂很有些无辜地回望过去:怎么?你们难道就不好奇吗? 还未待黑白无常两位有什么反应,牛头当即就点头了:老牛我还真不好奇。 黄蜂发出了一个单音:欸? 牛头就嗡声回答祂:阿彰修行养成的神只跟他自己的道有关,就算由此牵引诸多烙印,也都是他这一世的修行功果。我好奇这个干什么? 老牛我只要知道阿彰他是我们的兄弟就行了。 马面也点头,目光还一下一下地看着黄蜂。 黄蜂看看这样的牛头、马面,又看看其他深表赞同的阴帅,无奈摇头:牛头你这会儿可真是会说话啊,倒叫我看起来不像样了。 鱼鳃提醒祂:黄蜂你很不必担心这个。 豹尾也补充道:因为黄蜂你原就有些不太像样。 第1340章 黄蜂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自己的尾指,不说话了。 别再拉拉扯扯了,现在我们还是都来说说要怎么办吧!鬼王将话题收拢回来,我们既然知道阿彰的心思,又知道他此刻忙着,总不好不帮他看着的吧。 总而言之一句话,回头他们不好跟阿彰交代。 哪怕阿彰不会有一句埋怨也一样。 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当即收摄了心神,认真来讨论。 我们是阴神,这些族群的明争暗斗,我们着实不好插手。鸟嘴先说道。 黄蜂悠悠放下自己的手指:是不好明着面插手。 鸟嘴冲祂点点头,又转回头去继续说话:我们不能做的事,就该找能做事的人。 黄蜂笑了笑,定睛看向了黑白两位无常。 其他一众阴帅也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我们知道了,白无常谢必安点头,我会去见孟昭的。 白无常谢必安说了会去见孟昭,果真是一点不拖沓,当晚就找到阳世天地的孟珏府邸去了。 因着上元节这一晚的变故,孟昭和孟显两个的行程也拖延了。 在离开安阳郡返回茅山以前,他们多少是要给孟珏帮些忙的,若不然,怕是孟珏还不知道得忙到什么时候去了。 当然,这些凶灵恶鬼以及阴世天地诸位阴神神尊的动静,孟昭和孟显也确实需要留意。 他们这茅山阳明观,原定可是要充当行走阴阳两方世界的使者的。 察觉到白无常谢必安的气机忽然出现在孟府大门外,孟昭直接擎了灯,带着孟显出来相迎。 尊神驾临,昭不胜惶恐,有失远迎,还望尊神莫要见怪。 白无常谢必安细看眼前不卑不亢的两位青年郎君一眼,笑道:我今日过来,本就没有事先知会尔等,哪里能算是尔等失礼?且住了吧。 我有话要与你二人分说,寻一个地方吧。 孟昭和孟显脸色一整,直接将白无常谢必安迎到了孟昭的院子里去。 孟蕴不在。 白无常谢必安只看得一眼,也没多问,直接在院舍里的亭子处坐了。 孟昭给白无常谢必安送上茶水,白无常谢必安饮过一口,便将今日里祂们收拢到的那部分消息跟他们两人说道了出来。 孟昭皱了皱眉头,当先问起阿彰:尊神是说,阿彰眼下又闭关了? 孟显面上也显出了肉眼可见的担忧。 很不必担心。白无常谢必安倒是耐心,祂将诸般理由都跟孟昭和孟显分说了一遍。 直到孟昭和孟显脸色缓和过来,祂方才停了。 孟昭和孟显谢过白无常谢必安,终于也有心思去注意方才白无常谢必安说的那些消息了。 沉默良久,孟昭向白无常谢必安道谢:多谢无常神尊,烦劳尊神特意跑这一趟了。 白无常谢必安一点没放在心上:不过是传个话罢了,哪儿是什么大事?何况 祂看了孟昭和孟显两人一眼:你们孟氏昨夜也还配合。 比起其他的世家望族来,安阳孟氏真的是很配合了。 第446章 孟昭和孟显听得这样一句评价,并未觉得如何高兴,甚至还有些发愁。 他们孟氏昨夜确实配合,未曾允许阴灵在子时之后仍在阳世天地滞留,都早早叫孟椿、孟梧等孟氏先辈带走了,自然没有太大的损失。 虽然后续也同样需要想办法补充这部分空缺的人手,但情况基本上还在掌控之中,不会太肉疼。 可他们孟氏如此,不代表其他各大世族高门的情况也是一样。而眼下听着白无常谢必安的话,只怕是真的很糟糕。 他们事前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的吗?孟显问。 不会吧,那些世族高门这样懈怠的吗?! 自然是有的。白无常谢必安笑说,不过他们赶不及而已。 明明是自己这边被钻了漏洞,可白无常谢必安却是一点也不生气,面上还是带着喜乐的笑。 赶不及 孟昭、孟显的视线碰了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什么情况下会出现即便提前收到了消息,也还是赶不及,以至于局势几乎脱离自己掌控的结果? 要么是他们本身的体量太大,来不及转向,转向也只能转移极少极少的一部分,无力挽回更大的损失;要么是他们自己太过于傲慢,压根没将这事情放在心上,以至于造成这种结果。 白无常谢必安也没有在孟府这里待太久,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孟昭、孟显亲送白无常谢必安到府门外。 尊神,有一个问题不知我等可不可以问 白无常谢必安一点不在意从四下有意无意落过来的目光,轻笑着点头,大方道:你们且问。 孟昭便果真问了,他定定看着白无常高冠下的眼:各位阴神已经在收摄天地权柄,那你们可需要在阳世天地这边设立庙观供奉? 白无常谢必安就知道会是这一类的问题。 祂笑笑,也不放过这样一个宣告的机会。 第1341章 我等承领阴天子陛下法旨,专职负责维护阴阳两方天地的清净和平衡,维护轮回,无意消受阳世天地的牲祭,故此,不必为我等设立庙观。 孟昭并不觉得意外,起码不比正观望着这边厢位置的那大部分人来得意外。 他就点点头,又问:那香火呢? 阴世的这些阴神神尊们不立庙观,不受牲祭,那香火呢?香火也不要了吗? 这回白无常谢必安却是不说话了,只噙着笑看孟昭和孟显。 孟昭和孟显便都明白了,他们低头致意。 送走白无常谢必安以后,孟昭和孟显转身往回走。 看着徐徐合拢的孟府大门,又看了看已经消失无踪的白无常谢必安离开的方向,盯着这片地界的很多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无言。 散了吧,看来这位无常尊神今日现身,不是为了拘拿滞留阳世的凶灵恶鬼。 散了吧,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莫要真惹了主人家生气,人家方才已经够有心的了 别真逼得人家撕破脸面。 门内的孟昭、孟显察觉到一道道的目光移开,也很是松了口气。 走吧,孟昭招呼孟显,且先回我那里去,我们再好好盘算一下。 孟显点点头,果真就跟着孟昭回到了他的院子,直接在孟昭的书房处坐下。 不将阿蕴也找回来吗?孟显问。 孟昭摇摇头:阿蕴如今正和其他族中小娘子在一处忙着,不好突然将她叫回来,有我们俩也差不多了。 孟显便不提这一茬了,他直接问:大兄要如何盘算? 我们从头开始。孟昭说着,又左右看了看,取来文房四宝在书案上摆开。 不待孟昭动手,孟显直接拿过砚台和墨条,就着清水一圈圈研磨。 孟昭便提了笔,蘸了墨,在那铺开的白纸上很快留下几个字凶灵恶鬼。 经了昨夜一场,如今各大世族高门手中掌着的、专门用于处理阴私污浊之事的凶灵恶鬼是要废了。 孟昭这样说着,提起的笔又再次落下,在那旁边又写上几个字。 异族,异类。 他明显犹疑了一瞬,才在这两个词下方分别点上一个墨点。 孟显看了一眼,也道:异族,先前已经在内迁,如今若又再加以牵引、重用,只怕会有大麻烦。 孟昭点点头:可若是弃了异族而选异类 孟显看着孟昭手中的毫笔挪移,在异类正下方落下两个字,他皱着眉头,念:道门。 孟昭道:若有异类在炎黄九州肆意出没,它们要能做到秋毫不犯倒也就罢了,如果它们做不到,那 那便是妖魔!孟显接过话去,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愁,妖魔横行,祸乱人间,道门便有足够的理由走出山门洞天,在人世间行走。 孟昭也说:为了方便道门子弟在外行走斩妖除魔,也为了利益百姓,让他们可以有一个明确的寻求帮助的地方,寻找合适地方建立庙观势在必行,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如此,孟显低低说,世族高门也好,中枢朝廷也罢,都拦不住道门,再不能将他们堵在山门洞天了 孟昭盯着这面前纸张上写着的各方,忽然又动手,在凶灵恶鬼上方提上四个大字。 阴神神尊。 孟显很快想明白个中的关键:炎黄九州中,眼看着就要爆发内乱,若再有妖魔纵横,我九州炎黄百姓的日子会更是艰难。如此艰难的世道,百姓如浮萍野草,没有强有力的依傍和护持,必定会寻求灵魂层面的庇护。 而正正好,阴世天地的诸位阴神神尊才叫我们知晓了阴世的刑罚惩戒 孟昭点点头,虽没有继续提笔,却也在这一刻合了孟显的声音低低吐出两个字:信仰。 孟显又说:我炎黄人族的信仰,惯来是必有祖宗一份的,但如果祖宗也无法给予他们庇护的话 即便该给予祖宗的那一份信仰、香火不会少,但也不会太多。是必定要分出部分去供养能够庇护他们的神尊的。 孟昭也说: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神尊可以在这一项里划去。 祂们不在阳世天地设立庙观,不受生灵牲祭,应该就是想到了一重,无意卷入炎黄香火、信仰争夺的漩涡之中。 香火 孟昭才堪堪听清这个字音,孟显就自己停住了。 显然,他也很明白,与其说是阴神神尊们要承享这些香火,倒不如说是不入品、不得神位的阴兵阴将们在承享。 所以最终,九州炎黄的这些信仰,都会归于道门、归于先前隐匿的各位天地尊神?孟显的眉关又更紧了紧,难道在凡俗的乱战之中,我炎黄九州还要爆发一场信仰层面的争夺大战?! 大概率是这样的了。孟昭沉沉叹了一声,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阿彰为什么一直以来都那样忧心了 第1342章 实在是苦难太多、太大、太棘手了。 好不容易退去一重苦难,又叠加上一重,而且眼看着新叠加的苦难还将引爆更大的动荡 我九州炎黄何辜,要经受这一重重的苦难! 孟昭原也心头沉沉,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可就是在这样的沉默中,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在那纸张上滑过,看见他自己才刚写下的那些字。 这一个个文字本来没甚奇异的,但孟昭愣愣看了一阵,眼前忽然就闪过一道单薄矮小的身影。 阿彰! 孟显猛地抬头看向孟昭:阿彰? 怎么忽然叫阿彰?阿彰难道不是还在阴世天地那边的吗?而且还是深受触动正在定中参悟?他不该、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啊。 孟昭却是对上孟显的视线:阿彰都没有放弃,都还在尽力寻找出路,我们难道就要认输了吗?! 孟显直接叫孟昭问住,一时愣愣怔怔看着孟昭,说不出话来。 我们做兄长的,又不比阿彰是个阴灵,凡事要先越过阴世天地才能影响干涉阳世 我们的情况比阿彰好太多了,阿彰都还在坚持,还在想办法,我们就要认输,就要将所有的压力、麻烦尽都推给阿彰吗?! 不能! 语言比思想更快,对于孟显来说,还是极少有的体验,但当话出口,即便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孟显也没有一点后悔。 他更强调一样重复道:不能。 如此便是。孟昭将目光转回到那张白纸上,亮得几乎要烧起来的眼睛死死盯着,阴神神尊。 孟显的心神已经回转,当即追上孟昭的思路。 是了,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神尊,就是可以被我等搬动的镇石。 他的语速快极了,快到若不是他的吐字足够清晰准确,若不是孟昭足够熟悉他,怕是他说的什么孟昭全都听不清。 有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神尊在,生人再如何折腾,都还有轮回、有阴世刑罚保持一定的公平。由此,也算是给予了绝望的炎黄百姓一点希望 虽然这点希望根本就如萤火一样渺弱。 而我们兄弟能做的,也就是尽力协助各位阴神神尊们护持这一点萤火。孟显说到最后,脸上那迷茫、困顿终于显出了些许光彩。 他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希冀。 待到熬过最开始的那一层混乱阶段,不论是信仰层面的争夺,还是中枢朝廷的内乱和动荡,应该都能重归秩序的吧。 能吗? 孟昭没有答话,目光一点点挪移,落在了那异族两字上。 孟显没等到孟昭的赞同,不由得狐疑地看了过去。顺着孟昭的视线,他也看到了那两个字。 顿了顿,他的脸色刹那间比那张铺在书桌上的纸张还要白。 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他一时想得太好,竟是忘了他们。 且边走边看吧,孟昭只能这样说,离乱、纷扰大局之下,我们能做的,本来也不多 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 孟昭将蘸着墨汁的毫笔搁下,将那纸张取过来折叠了:这件事,我回去跟阿父说的。阿蕴那里,等她能空出闲来的时候你再跟她说吧。 孟显慢了一拍才点头。 孟昭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立即去寻孟珏,陪着孟显在书房里静坐了许久。 还是孟珏将人赶走的:大兄你去找阿父吧,我不妨事的。 孟昭听着这话只觉得好笑。 这里是我的书房吧?你赶我? 就这样的状态,还敢说自己无事。 孟显沉沉叹了一声:那若不然,我走? 他说是这样说的,但身体却像是那扎了根的树一样,稳稳当当地立在书案边上一动不动。 孟昭没好气地摇头:你果真无事? 孟显嗤笑一声:我好好的呢,能有什么事? 孟昭深深看他一眼,果真就起身往外走了:那我真就去找阿父了。 临出门前,孟昭才留下一句话:对了,既然你在这里,而且还有闲心胡思乱想,我那玄字号书架上摆着的资料就请你帮忙整理一下吧。 想来这些资料该是够你忙活到我回来了。 待孟显想起要去抗议的时候,莫说是这处书房了,就是一整个院子都找不到孟昭的身影了。 孟显着实无奈,却也只能站起身去,找到玄字号书架翻看上面的卷宗。 越是翻看,孟显的脸色越发憋闷。 怎地这么多?不是今日已经整理过一回了吗?居然还有?! 这边厢孟显只觉得头皮发麻,那边厢的孟昭却是步履轻松,整个人像是舍下了什么包袱一样。 他这轻松惬意的模样,看得孟珏都忍不住跟着发笑:这般的高兴? 孟珏看了看寮房里的其他人,那些人当即就笑着站起身,各自找了理由往外走,将这一片地界让给了父子二人。 阿显在儿的书房里呢。孟昭笑着回答道。 第1343章 孟珏摇摇头:你将原本该你负责的卷宗文书推给他了?做得这般过分,也不怕阿显跟你生气?阿显自己手上的那部分文书本就不少了。 孟昭静静说:忙些好,忙就不会乱想了。 孟珏看他一眼,招呼他落座。 是有什么事吗?忽然过来这里找我? 孟昭不信孟珏不知道才刚白无常谢必安到来的事情,但孟珏这么问,他也就简单且明晰地将事情描述了一遍。 他袖袋里藏着的那张纸张也被掏了出来给孟珏递过去。 孟珏将那纸张打开,一面听孟昭的话,一面定睛细看。 所以你们的想法是? 孟昭沉默了一下:我和阿显的想法是,用心经营好阳明观。 这就是他们能做好、能做到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说实在的,孟昭从未有今日这么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无力。 孟珏扬起唇角笑了笑:既然你们想好了,那便去做吧。 孟昭看孟珏一眼:阿父。 嗯?孟珏应声。 孟昭却是道:你跟阿彰也是这么说的吧? 是啊,孟珏直接就承认了,我和你阿母也一直都是这样跟他说的。 孟昭好一阵子不说话。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不知哪里不对。不可否认的是,得了孟珏这样一句话,孟昭心里踏实了不少。 孟昭没有在孟珏这里多留。孟珏可要比他们忙多了,孟昭也不好浪费孟珏的时间。 但离去以前,孟昭不知怎地,忽然唤了孟珏一声:阿父。 嗯?孟珏还是平常一样回应他。 孟昭虚晃着神,问出一个忽然占满他心神的问题:您会做些什么的,是吗? 孟昭以为自己会很快听到答复,可他等了又等,耳边却只有一片空白噪音。 他不自觉瞪大了眼睛,茫茫然看着孟珏。 孟珏正看着他,但那双眼睛里的 却是无悲无喜、不沾染一点尘埃的平和。 自然,总不会叫你们兄弟没个去处。孟珏又说,回去吧,阿显在府里等着你呢! 孟昭愣愣点头,转身走出了寮房。 孟珏回转目光,直接越过天地的壁障,看到此刻阴世天地那帝都洛阳里的孟彰。 孟彰还在定中,周身气机正随着他对天地大道的参悟而变幻无停、演化万千。 仔细看过一阵,孟珏满意点头,将目光收回。 巧了,对于孟彰当前的状态,孟庙和孟珏一样的满意。虽然因为孟彰的静悟来得太过突然,有不少的麻烦需要他来收拾。 而头一个就是 哦,都送帖子过来了?孟庙看着这一封封被递送过来的帖子,现下待在这帝都洛阳中的孟氏子,一户都没少? 管家在他旁边垂首恭立,听得孟庙的问话,他应道:全都送来了。 孟庙懒得去一一翻看这些帖子,直接将它们往前一推:都拿走吧。 管家上前,将案上那一封封帖子收入木匣子里。 给他们回信,明日辰时中来府上一趟。别的也不必多说,届时自有结果。 管家躬身应了。 孟庙叮嘱他:眼下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都乱得很,我们得小心谨慎些,起码在阿彰出关以前,将我孟府、这阴世帝都洛阳里的一众孟氏子管束住了,别给阿彰胡乱添麻烦。 管家正待要再应,就感受到孟庙格外严肃的目光定定看着他。 你且记住,在这阴世帝都洛阳里,阿彰才是最重要的。 他好了,这孟府才会好,这阴世帝都洛阳里的孟氏子才会好,我们也才会好。知道了吗? 管家抬起头迎上孟庙的视线:仆知道。 孟庙看了他许久,才缓和下脸色,冲他点点头:去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来处理呢。 管家躬身一礼,抱着木匣子退下了。 得了孟彰府上管家的答复,回到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孟氏郎君心头都安稳踏实了不少。 他们敢于在这样的节骨眼选择回到帝都洛阳,而不是待在孟氏祖地安阳郡,自然也是有他们自己的倚仗的。 可是再多的倚仗也不嫌多的啊。 孟彰,他们孟氏的麒麟子,就是所有选择停留在阴世帝都洛阳的孟氏郎君都不愿意放手的倚仗。 即便单论年岁,孟彰才是合该仰仗他们的那位。 正是清楚彼此的心思和计较,所以当这些孟氏郎君早早赶往孟彰府邸时候,他们是真的对这种所有孟氏郎君齐聚一堂的情况没有任何意外。 十五族兄,你也来了? 是二十九族弟啊,我才刚到。这不,马车还在那里呢!一起进去如何? 齐去,齐去! 孟彰这府门前一时好生热闹,热闹得叫各方纷纷侧目。 幸而这些孟氏郎君也没要在孟彰这府门前久留,很快就在管家的指引下去了厅堂所在。 厅堂早已被清空,只有一个个蒲团摆开,别样的严肃和干净。 第1344章 第一位站在厅堂门槛前的孟氏郎君见得,脚步停了停,转眼去看引领他的管家。 管家微微侧身,伸手做引:郎君请。 那孟氏郎君沉默了一瞬,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迈开脚步走进去,在预留给他的蒲团上坐下。 厅堂里干干净净的,没甚消遣,他索性也就阖目静坐。 有他做样,接下来走入这一处厅堂的孟氏郎君也都很安分,没谁多生事端。 这状况着实是叫孟庙放松了不少。 然而,孟庙自己心里也很有数,这些孟氏郎君所以如此乖顺,全都是因为这座孟府的主君,而不是他。 既然其他的孟氏郎君如此客气,孟庙也没非得要折腾人。 走吧。他站起身,对站在他身前的管家和青萝道。 管家和青萝两个齐齐一礼,果真跟在孟庙身后一起去了花厅。 孟彰闭关修行不出,他们两个作为孟彰的亲信,勉强可以代表孟彰。 而且如今也确实是他们三个勉强支撑起整个孟府的运转。 孟庙走入了厅堂之中。 厅堂最前方的位置也设了两个蒲团,一主一副。 孟庙看也没看那个放置在正前方的蒲团,而是在较偏侧的副位处落座。 管家和青萝分站在孟庙左右两侧,目光注视着身前已尺的空地。 孟庙看得下方的孟氏郎君一眼:人都已经到齐了?那现在便开始吧。 诸位叔伯、兄弟同时往这边孟府递帖子,可是有什么事?孟庙带上笑容,态度很是客气友好,虽然眼下阿彰是在闭关,但我还在,诸位叔伯、兄弟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 他又说:若是有什么我能处理的,我一定没有二话。 孟庙的话说得那样明白,言下之意也没有多少遮掩,立时就叫厅堂里的各位孟氏郎君心领神会。 有他能帮忙处理的,孟庙没有二话,但若果他也不能处理那就只能对不起了。 厅堂中坐着的一众孟氏郎君目光碰撞,你推我我推你,竟是直接找到了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孟氏郎君上。 见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那位孟氏郎君也没觉得多少意外。 本来也是,这一个厅堂里,不,如今身在阴世帝都洛阳里的孟氏郎君中,就数他辈分最高。他不出头将事情扛起来,谁个愿意冒头? 这位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当先笑得一笑,问孟庙:阿彰果真是又闭关了? 他很是上心的样子,甚至还能从他面上看出些忧虑来。 阿彰不是前些日子才闭关过一回吗?这一个月时间都不到,就又闭关?他问,如此频繁,不会动摇阿彰的根基吗? 孟庙张眼往下一扫,见大多数的孟氏郎君都掩不住面上的担忧,他却是笑了起来,显出十二分的放心。 不过是闭关而已。又不一定是突破境界,阿彰心里有分寸的。他想了想,反问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诸位叔伯、兄弟也是知道阿彰的,难道你们觉得阿彰是会为了修行的一时进益而动摇自己根基的那种人? 厅堂中坐着的各位孟氏郎君下意识地摇头。 他不是。 怎么可能?! 孟庙倒收敛了面上的笑容:这不就是了?诸位叔伯、兄弟只管将心放回去就是,阿彰比我们所有人都来得清楚他自己的情况。 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也是一时舒展了眉眼:阿庙你说得对,确实是我多想了。那 他一眼看过孟庙以及立在他左右两侧的管家和青萝,又开口道:在阿彰出关以前,我孟氏在帝都洛阳这边的事宜,就都由阿庙你来决断? 孟庙没有什么反应,只说:也不全都是交付于我。有很多事我也是拿不了主意的,得询问阿祖和梧叔祖的意思。 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不便多问,便也不再试探,转而利索地将当前他们这些族中郎君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问来。 我们这趟从阳世天地那边带回来的那些部曲,要怎么安排,阿彰事先可有个说法? 孟庙就知道会是这件事,他更坐直了身体。 厅堂中的其余孟氏郎君也都打起了精神,侧耳认真来听。 谁都知道,这些部曲可不是寻常的孟氏部曲,而是安阳孟氏自立族以来一点点积攒起来的、长时间滞留在阳世天地里的凶灵恶鬼。 没错,就是昨日夜里,被各位阴神神尊花费大力气针对的那部分凶灵恶鬼。 安阳孟氏因着孟彰的缘故,赶在阴神神尊们正式发力以前,将那些为他们所用的凶灵恶鬼给带回阴世天地里。 倒确实是要比其他各大世族望门、宗门法脉少了许多损失,但孟氏由此也多了一个麻烦。 那就是,他们需要安置这些凶灵恶鬼。 总不能将这些凶灵恶鬼带回阴世后便叫他们就地解散吧,那不是既浪费又给他们孟氏添乱吗? 迎着各位孟氏郎君的目光,孟庙当先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有。他说,在阳世天地时候,阿彰就曾经和我说起过这个问题。 得了这一枚定心丸,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心思也安定了几分。他们更有耐心去听孟庙的话了。 第1345章 孟庙却是先问他们:这部分部曲,诸位叔伯、兄弟手下都有多少?可有更详细、更准确的名录? 有。 有的。 答话的孟氏郎君一个个从袖袋里摸出册子来拿在手上,向孟庙展示。 孟庙一眼看过去,整个厅堂坐满了的孟氏郎君,手里赫然都捧着一本名册。 一个都没有漏下。 就连孟庙心下都不禁升起了几分感慨。 果然不愧是胆敢在这样混乱局面下,待在帝都洛阳中寻找机会而不是退回祖地的,个个都准备周全,滴水不漏。 孟庙心里慨叹的时候,整个人也放松了些。 留在帝都洛阳里的族人足够聪明灵醒,做事足够周全细致,他能少很多事。他可不是阿彰,扛不住太大的风浪。偏生眼下阿彰闭关了,他得自己将事情给担起来 头扎锦纶的那位孟氏郎君又做了一回代表:可是要交予阿庙你? 不是交予我。孟庙摇摇头,示意站立在他身后的管家和青萝动手,是暂且由我等整理,登记成册后再另行分派。 厅堂里的各位孟氏郎君听得,也都没有多问,任由走过来的管家或是青萝取走他们手上的名册。 另行分派?阿彰先前可有更多的说法? 孟庙想了想,也决定给这些族中叔伯、兄弟透漏些消息。 这些族中叔伯、兄弟有心思在自己族里的事情折腾,总好过跑出去折腾其他的事情啊,就眼下外面的形势,谁知道哪一脚迈得不对就踩进陷阱里了? 阿彰提了一些,说这些部曲经历比较坎坷, 听到坎坷这个形容词,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愣怔了一下,旋即默默在心里给孟彰叫了一声好。 坎坷这个词,实在是用得太灵性了。 对他们的安排须得仔细,不好笼统地一概而论。 所以? 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用眼神无声催促着孟庙。 孟庙目光示意也似地在被堆放在他面前的那些名册处转了一圈。 所以在将这些部曲登记造册之后,还得细细梳理他们的经历,然后才好确定他们的去处。 想起了什么,孟庙又很快补充。 是了,阿彰还说过,这些部曲也是为我安阳孟氏立下过许多功劳,我们不好薄待了人家去,所以他曾说过,在真正给予这些部曲分派以前,我们还须得先问过这些部曲本人的意见。 阿彰的意思是,尽量给予这些部曲优待。 孟庙说话的时候,厅堂里坐着的孟氏郎君一个都没吭声,全都在听。甚至直到孟庙将话说完好一阵子,厅堂里才又有人说话。 阿彰的这些优容,是给名册上的所有部曲的吗? 孟庙多看了说话的那个孟氏郎君一眼,笑得一笑:待梳理过他们的经历之后,自然就有数了。 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这下尽都在心头默默点头:这般安排才合符阿彰的性情嘛。 阿彰年岁小,虽然也知道水清则无鱼,可他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真要是说他可以高高抬手放过那些做事太狠绝的家伙,这里也没几个人会信的。 阿彰有说过要怎么安置那一类部曲吗? 这个阿彰倒是没有说过。孟庙摇了摇头,但他迟疑了一下。 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看得清楚,当下就有人试探着唤了孟庙一声:阿庙? 孟庙回过神,迎着下首看来的目光:其实阿彰一直以来都比较在意草原上那些异族的事。 孟庙也只有这一句。 说完这一句话后,他便闭嘴了,任由那些目光一遍遍地往他这边看过来,他也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见得孟庙这般反应,厅堂中的一众孟氏郎君也不催促了,或是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或是与临近相熟的族兄弟无声交换目光,反应不一而足。 孟庙亦不催促他们,给了这些孟氏郎君足够的时间梳理心绪和思路。 反正他确实没有说谎。便是有人将这话拿到阿彰面前去问,孟庙也不带一点心虚的。 他甚至还有心思去观察下首坐着的这些孟氏郎君的表情变化,猜测他们此刻的心思。 他们中,有人能跟上阿彰的思路和脚步,将目光投向那些草原异族身上吗?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 如果他们孟氏族中真的有更多这样的人出现,阿彰日后或许能够更轻松些。 孟庙悠悠畅想着,直到时间差不多了,他才再开口唤回厅堂中各位孟氏郎君的心思。 各位叔伯、兄弟还有什么事情要说的吗? 厅堂中各位孟氏郎君的心思快速回转,同时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位头扎锦纶的郎君身上。 那位孟氏郎君仍是不推托,当下直接问孟庙:阿庙,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 孟庙一整脸色,说:仍是那句话,我们须得尽量收缩人手,专注自身,别轻易掺和到那些事情里去。一切 等阿彰出关了再说。 第1346章 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脸色不见太多的变化。显然,他们对于孟庙的回答也没有什么意外。 就只是这样?即便如此,还是有孟氏郎君不太死心,我们不多做些别的? 别的什么?孟庙便问。 别的计划。那孟氏郎君扛住从厅堂各处投来的目光,直视着孟庙的眼睛,说。 第447章 孟庙笑了一下:就眼下的混乱局势,有什么计划能应对得了? 厅堂中的孟氏郎君们哑言片刻,也是摇头失笑。 是啊,就眼下的混乱局势,就这般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势力入局的浊乱世道,有什么计划能完美且及时地处理所有的变数? 莫不如还是随机应变。 孟庙团团扫视过一眼,问:你们可还有什么问题? 一位孟氏郎君抚了抚衣袖,站起身来先冲上首拱手一礼,然后又各向左右拱手,才问孟庙:我有一问,可否请庙族兄给个准话? 孟庙无奈说:希望你别要太为难我吧。 饶是正等着他回应的那位孟氏郎君都快速地闪过了一丝笑意,但他还是重整表情,问得端正且严肃:倘若这天地里有我们难得的机遇呢? 我们也不要伸手去取吗? 孟庙定了定神,也顺道活动了一下肩膀。 即便他现下这只是魂体,并不是曾经的肉身皮囊,在这种气氛之下,他仍然感觉到了几分紧绷。 你要如何去判断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所谓机遇,真的就是机遇,而不是某些精心设计的陷阱呢?孟庙问。 那位孟氏郎君看着他,神色未见任何动摇。 孟庙看他坚持,心下暗叹。 是了,眼下坐在这厅堂里的孟氏郎君,有哪一个不是怀抱野望的呢? 他自己不算。 他是跟着孟彰,为了帮助孟彰处理一些杂事的。他以及他这一支的前程,说是在这帝都洛阳里,倒不如说是系在孟彰的身上的。 倒是这里的一众族叔伯、族兄弟,他们是要在帝都洛阳的漩涡中寻求自己的机会的,如今簇拥在孟彰周围,不过是外间风浪太大,想要寻求孟彰的庇护和指引而已。 他们不一样的。 关于这种情况,阿彰也曾经有跟我讨论过。孟庙这样说,他还特意顿了顿,给这厅堂中的所有孟氏郎君凝神的时间,阿彰曾经说过,若果族中各位族亲真能有这样的机会,他不会阻拦。 孟庙不自觉地模仿出当时孟彰说这话时候的语气。 机遇和缘法都是各人的福缘,阿彰不愿、也不想做这样的事。 虽然这是孟彰的表态,是当前坐在这里的各位孟氏郎君想要听到的答案,但或许是孟庙的语气、神态甚为殊异,以至于厅堂下首坐着的那些孟氏郎君都没显出什么喜色,还在等待着孟庙接下来的话。 更准确地说,是孟彰的话。 但眼下时局特殊,利与弊、好与坏随时有可能被颠覆,或许前一刻还是福缘的机遇和缘法,下一刻就会演变成灾祸、劫数。 谁也说不定,谁也拿不准。孟庙将孟彰的话完整地复述出来,不愿意有一点的含糊。 若是我们族中谁个真的感应到了机遇缘法,这是好事,很该祝福贺喜才是,但也正因为这种不定性,所以收取、接触这些机遇缘法的时候,也是在拿我们孟氏的所有人一起压注做赌 孟庙的所有心神都在极力模仿当日孟彰说话时候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下首那些孟氏郎君的表情。 但一左一右分立在他身后的管家和青萝却不是,他们的视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稍稍抬起,隐蔽而小心地观察着下方的郎君。 幸而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这些孟氏郎君的心情还算平和,未见什么怨忿。 他们二人也不做交流,各自悄然将视线压下,恢复惯常的恭顺模样。 这回着实是管家和青萝想多了。 在这个世族与皇族共分天下的时代里,为了家族利益、安危舍弃个人利益和安危是再常见也最理所应当的事情。尤其是哪家都像是陷在风暴里的船舟的当下。 会对这种事情敏感、想要防范于未然的孟彰,才是与这个时代被奉为常理的思想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阿彰的意思是,孟庙继续分说,各位族中儿郎在摘取机遇以前,最好先通禀族中,待族中分辨、确认过再做行动。 机遇和缘法收取以后,若是那能分的,族中酌情分取,最高收取七成,最低 各位孟氏郎君虽则神色不动,却也隐隐可以感觉到周遭气氛的变化。 比之先前来,此时又要更紧张了几分。 只取一成。孟庙像是完全没有察觉,神色自如地继续往下说,若是那等不能分的,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孟庙的话都还没有说完,下方的孟氏郎君已然感觉心神中响起一道又一道的轰雷。 若是那等不能分的,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机遇尽归有缘人所有, 第1347章 有缘人所有, 幸而这里的孟氏郎君俱都不甚简单,他们很快稳住了心神,继续去听孟庙的话。 必定还有下文。 必定还会有条件! 族中族中可不是那等做慈善的。 但为了支付族中出手的代价,若果收得的机缘不能分享,只能独有,那么取得那份机遇的有缘人得有所偿还。或是须得为族中出力多少年,或是另行上交什么修行资粮 具体到底是要怎么处理,得看到时的具体情况如何,不一而定。 总之,必是要报还族中的。 孟庙这话不说倒还罢了,可他这样说,反是叫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脸色接连动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真的是阿彰的话? 不不不,很快有人反应过来,改口问:阿彰这样决定,族里居然也能答应,没有反对和拒绝? 还是那句话,孟彰年岁小。 年岁小的小郎君,生前还长年卧床不起,纵然再是聪颖,也还是能保留下属于小儿的纯善。所以更关键的问题应当是,族中居然会同意? 族里的族长和族老,居然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孟庙迎着这些不敢置信的、满是哗然的目光点头:族里已经答应了。 顿一顿,他不知是强调还是在简单重复:阴世天地里,这帝都洛阳的孟氏诸事,已尽托阿彰之手。 他目光同时平平往下一扫:这就是族中的决定。诸位叔伯、兄弟若是不满意 可以,自己从族谱中除名。没有人会阻拦你。 不满意?从族谱中除名? 所有的孟氏郎君都是连连摇头,厅堂中响起一个个声音,但并不噪杂。 我们不是在想着这些,只是担心安阳郡那边的态度而已。 是啊,祖地那边可是很少有能给予我们这般自由的时候呢! 哪里是很少有?!根本就是从来没有过。这回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我们这回也算是开眼界了。 族中对阿彰可真是信重啊 纵是有这样的夸赞、感激话语回荡在耳边,孟庙也仍旧不放松,非得一个个仔细看过去,确定这些孟氏郎君的态度以后,他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也只是稍稍放松一下罢了,谁知道下面这些族人里是不是在搪塞、糊弄他? 但他们愿意搪塞糊弄人,基本上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至于说其他,那就得看后续他们各自的手段了。 孟庙等了等,等到下面各位孟氏郎君的情绪平复,他方才又说话:为了便利族中尽快且合理地做出判断、审核,烦劳诸位叔伯、兄弟在递交提议以前,尽量将相关的资料和信息准备妥当。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听得孟庙的要求如此简单,所有孟氏郎君甚至都没有如何考虑,当下就点头,连连做出保证。 阿庙你放心,我们会尽量收集资料和消息的,不会轻易就叫族里出手。 是啊,如今我安阳孟氏在阴世这边的处境着实微妙,正该处处小心,将每一分力都用到极处才好。 阿彰处处都为我们想到了,我们也定不会叫他为难。你且放心就是。 孟庙也只听着,直到厅堂中的声音渐渐平息了,他才说:既然各位叔伯、兄弟也都听明白了,那可有什么异议? 若是有的,现下便说道出来,趁着族中的大家都在,正好能商量。若是没有 这事就基本定下了,日后不得再起事端。 孟氏各位郎君尽都摇头。 我等没有异议。 便就这样定下吧。 我等在此地共约,若有人胆敢暗地里生怨且捣乱的,当视作背叛我孟氏,当除族,斥为孤魂野鬼,撕碎魂体,绝其供奉香火。 不得不说,不论是除族、斥为孤魂野鬼,还是撕碎魂体、绝其供奉香火,对于阴灵,尤其是出身世族的阴灵来说都够狠的。但不论是提出这种处决的,还是将它听得清清楚楚的,都没有一个神色动摇的。 孟庙将这些孟氏郎君的表情尽皆看在眼里,他起身,叠手一礼:某与诸君共勉。 下首各位孟氏郎君也都肃然起身,叠手回礼:某与诸君共勉。 至此,自觉了却一桩大事的孟庙顿时放松许多。 诸位叔伯、兄弟可还有其他事情要说的?孟庙问。 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又一次被道道目光催促也似地盯着。他虽坐得稳当,却也只能开口问:我们过来之前,曾听说阿彰又闭关了 这位孟氏郎君一面说话,一面让目光扫过厅堂最中央位置空着的那个蒲团。 可是真的? 孟庙应:是真的。 本来也瞒不住的事情,孟庙更没有必要说谎。 听得孟庙这回答,不少孟氏郎君都皱起了眉头,不是很赞同。 阿彰这就又闭关了?如此频繁的闭关,真的不会动摇他的根基么? 第1348章 孟庙当然知道他们担心些什么。 毕竟从实际意义上来说,这里坐着的各位孟氏郎君,就是看好了孟彰的现在和未来,才会冒险回到这处漩涡中心的。孟彰的安危与前程亦决定着他们的安危与前程。 如今孟彰的根基有可能被动摇,这又如何能让他们不为之忧心忡忡呢? 可理解归理解,孟庙却也不能放任这种情况发生乃至是持续下去。 这是阿彰机遇到了,不好强行压制。孟庙说,诸位叔伯、兄弟就算没有修为在身,也对修行之事甚为了解,当知道这事情由不得阿彰本人。而且 孟庙脸上的缓和陡然收起,神色淡淡的,竟也多了几分摄人:这是阿彰的修行,是进是退,阿彰他自有分寸,也当有他的权衡,各位叔伯、兄弟还是莫要过多干涉的好。 我们毕竟不是阿彰自己。 整个厅堂鸦雀无声,久久没有人应话。 你们说,是也不是?最后,孟庙这样问道。 是。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率先接话,得了孟庙、管家和青萝一个温和亲善的眼神。 见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尽皆俯首,孟庙只觉得心头莫名激荡,仿佛孟氏在阴世帝都洛阳的所有力量真的都被握在了他手里一样。 也只是仿佛而已。 孟庙的眼神虚虚一晃,片刻后又再次凝实。 有一点,料想诸位叔伯、兄弟心里该都是明白的,他目光陡然一变,沉沉压向下首的所有孟氏郎君,对于我孟氏来说,帝都洛阳这边的任何事,都比不上阿彰的修行和安危来得重要。 只要有阿彰在,只要阿彰的修行能够顺利,我孟氏就有兴盛的希望,就还有再度崛起壮大的机会。这才是我孟氏一族最大的机缘和福缘!所以 我希望各位叔伯、兄弟记得轻重,莫要因小失大,反累了我们孟氏,坏了你们自己。 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在告诫厅堂中的各位孟氏郎君,其实更像是孟庙在警醒他自己。 因为坐在当下这个位置上的孟庙,才是真的最容易被挑起野望的那一个。 各位孟氏郎君似乎也很是明白,各自往上方孟庙处扫去一眼,又低头应声:是。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各位叔伯、兄弟就都散了吧。孟庙缓和下脸色,孟府里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分理,恕我不便招待诸位。待日后得闲,庙定与诸位叔伯、兄弟设宴赔礼。 孟庙说得客气,可那各位孟氏郎君又如何真敢应下?各个摇头摆手,都很是体贴亲和。 待到这些孟氏郎君各自散去,一个个辈分甚高的孟氏郎君压根没去找自己家的牛车,直接就跟着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上了他的马车。 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心里无奈,却也不好赶人。 尤其他自己心里明白,若不是他在族中的辈分足够高,还有更多的孟氏郎君想要挤上他的马车来呢。 他索性就抬手在车厢的某个位置按了一下,整个车厢内的空间顿时开始拉伸拓展,堪堪将一众挤上他马车的孟氏郎君给容纳进去。 好了,有什么事且说罢。只一点,我这马车也只是寻常马车而已,并没有太多特殊的布置。所以那些太过紧要的话就莫要在我这里说了,我怕保不住各位。 当然,他更怕的是自己也被拖着陷了进去 马车里坐着的各位孟氏郎君敷衍地点了点头,旋即就有人开口道:族中真的能答应? 莫说是你,我初初听到的时候也真不敢相信。族里居然真能放手让我们去做?他们什么时候也能这样胆大了?! 我也是,我还真以为安阳郡那边要蛰伏不动的,没想到啊 有孟氏郎君摇摇头:倘若只是我们这些人等,安阳郡那边是怎么都不会允许的。但谁叫,阿彰也在帝都这边呢? 是啊,尤其是看眼下这情况,阿彰的修行是压不住的,俨然是迎势直上的势头。安阳郡那边多番顾虑之下给阿彰松一道口子也是很正常的。 说到底,我们还是借了阿彰的势啊 哈哈哈,很是。也不知晓那些退回安阳郡去的家伙知道我们这边的情况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不能亲眼见一见委实是可惜了。 好了。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见他们将话题越扯越远,便出声喝止,又将话题给收回来,你们挤到我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些的? 倒不是。一位郎君连忙一整脸色,我们是来问那些部曲安置的事情的。 其他孟氏郎君齐齐点头。 我们就是想问一问,这些部曲 可会有可能分落到我们自己的手上? 是啊,如果有这些部曲在手,我们也可以开拓那些小阴域了 开拓小阴域倒确实是一个好想法。毕竟如今我们手里多了一批人,而其他人则还需要整理这一阵时间的混乱,需要专注于错综复杂的局势,必然要将自家力量收缩,小阴域那边他们顾不上。正是我们的机会! 第1349章 那头扎锦纶的孟氏郎君听得也很心动,但他很快摇头:他们腾不出人手和精力来开拓各处小阴域,难道我们就可以了?莫要忘了,这些部曲只是暂时归拢到我们手上的。 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恶性未改,如果不是我们仰仗着孟氏,只凭我们自己,是不可能压得住他们,也不可能叫他们驯服的。想要调用他们,还是先将内部梳理过一遍再说吧。 一位孟氏郎君摇了摇头,叹道:阿彰虽然年岁小,但行事确实周全,这些事情他都帮我们想到了前头 确实,这回我们是真的处处仰仗阿彰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早早夭折的小郎君而已。 日后都小心着些吧,莫要坏了阿彰和我们自己的情分这半是感慨半是提醒的话,说得车厢里的各位孟氏郎君一时哑然。 族兄你这样说,是真的觉得我们会冲动大意?放心,我们纵是不顾族中,也得顾及自己,顾及自己的血脉子嗣啊 车队渐渐远去,又散入各处孟府府邸,不多时各自安静下来。 孟庙立在厅堂中央,遥遥看了半饷,收回目光:这府里内外的事情就交付两位了,两位须得更用心一些。 管家和青萝尽都躬身作礼,郑重回应。 至于我,孟庙说,我会盯着他们的。 阿彰这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关。在阿彰出关之前,我希望我们孟府、孟氏在这帝都洛阳里的各位,不会平白闹出什么事端来。 孟庙自己知道很难,但他也只能尽力。 而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往太学童子学里给孟彰请假。 罗学监在他自己的寮房里接待了孟庙。 也是直到孟庙走入罗学监的寮房、将寮房的门扇给闭合上,他方才感觉到自己整个魂体以及心神都太过紧绷了。 罗学监很能体谅他,亲自给他分了一盏茶。 饮过这一盏安心定神的茶水,孟庙也终于能放松了些。 将空了的茶盏重新放在几案上,孟庙诚心跟罗学监道谢:多谢学监。 罗学监看他一眼,摇头,却是问他:孟彰果真是又闭关了? 孟庙点头,罗学监低头在旁边翻了翻,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假单递给他。 拿去吧。 孟庙双手接过。 他低头看了一眼,假单上果真没有写上限期。 罗学监又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孟庙摇摇头,将假单收起:没有了,学监想得甚为周到。 罗学监看了看他,拉开书案上的一处抽屉,从中捧出一道卷轴来递向孟庙。 孟庙见他动作仔细慎重,当下也不敢怠慢,双手来接。 这卷轴借予孟彰,待孟彰补完课业以后再交还童子学里。 孟庙不过才低头看过一眼,眉心便即猛地一跳。 难怪罗学监会是这般的细致,难怪还特地交代说这不过是暂借阿彰,待阿彰补完课业以后又得交还童子学学舍里。 这可是《庄周梦蝶图》! 尽管不是庄周一脉传承根本的正本,只是仿本中的仿本,也仍然很是宝贵。 起码安阳孟氏就没有。也没有安阳孟氏的哪个郎君有幸得以一见。料想似这等的珍宝童子学乃至整个太学也没有多少。 学监放心,孟庙郑重说,我会告知阿彰的。 罗学监点点头。 孟庙又站起身,端端正正向罗学监拜了一礼:阿彰暂且不在,某谨待阿彰谢过学舍看重。 罗学监说:孟彰也是我童子学的学子,我们身为学舍的师长,如何能眼看着他困顿在原地?何况这幅图卷不过是借予他,日后须得再还回来的。 纵使罗学监这样说了,孟庙还是很感激,态度也是颇为恭敬。 罗学监的话音一时也平缓了不少。 接下来你孟氏在这帝都洛阳里,可有什么定计? 孟庙当然知晓罗学监这样的问话已经算是在释放善意了,但眼下他也只有苦涩一笑:我们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定计?左不过是守住自己的一亩半分地,什么都不插手、什么都不理会就是了。 他压低了声音:不管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只要我们不接茬,自当可以保得一夕安寝。 罗学监看向孟庙的眼带着点惊奇:你自己想的? 我哪里能拿这样大的主意?孟庙摇头,自然是阿彰和族里事先商量好的。 罗学监也觉得这才合理,叹得一声:虽是如此,可你们也够胆大的。 如今这世道,确实是世族与皇族在共分天下,没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哪怕是皇族司马氏也不好直接对世族动手。 可皇族司马氏动手犯忌讳,容易惹起众怒,不代表其他世族动手也一样。 世族与世族之间动手,只要不是一夕屠门灭族,仅仅叫败落者衰亡乃至是凋零到血脉尽灭,就是可以的。 你们孟氏一族这个春节,罗学监也低声说,着实是太刺眼了些。尤其是上元那一场灯会以后 第1350章 孟庙抿着唇,强自压下那些愤懑:难道是我们哪里做错了吗?! 罗学监沉默半饷,摇头:不,你们没有做错。 任是谁个来,都没有理由说他们孟氏做错了。 孟庙原本已经压下稍许的愤懑当下就被点燃起来:所以我们做对了、做得足够好,也是我们的错,要针对、打压乃至是直接封禁我孟氏?! 罗学监长长叹了一声,反问孟庙:世道如此,你再是不甘、不服又如何?你难道有力量去反抗吗? 孟庙许久没有做声,到最后才闷闷说:我们会有的。 罗学监顿时觉得好笑,他也果真笑了一下:是啊,只要孟彰能够顺利成长起来,你们当然会拥有那样的力量,但是 孟庙不解,茫茫然迎上罗学监的视线。 如果真有那一日,你孟氏真的煊赫荣耀到再也没有谁家可以随随便便指责、针对、打压和封禁你们,当你们孟氏立于顶尖世族之列,当你们再遇上似今日的你们一样能比那时的你们做得更好、做得更对的其他世族,你们孟氏真的就能秉承公理与道义,乖乖地割让出利益去?! 孟庙怔愣住,久久、久久没有做声。 罗学监被坏了心情,也懒怠于孟庙掰扯,只冲着他往门的方向单手一引:既已无事,孟郎君便自去吧,我这不留你了。 只一点,这位学监说,孟庙郎君,看在今日你我这一聚,我便也多嘴说一句 你最好想明白,你真正偏向的到底是哪一方。 直到退出了罗学监的这一处寮房,被吹过来的寒风扑了一脸,孟庙方才回过神来。 他深深看了罗学监的寮房房门一眼,拱手拜得一礼,也没再在罗学监这里逗留,转身寻了路往太学外头走。 或许是孟庙的错觉,越是往外走,他就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越多,情绪也越是复杂冷淡。 孟庙不敢细看,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直到上了马车,他整个人的心神方才松弛下来。 没有得到他的吩咐,驾车的车夫甚至连马鞭都不抖一抖。 走吧,回府里去。 马车这才开始动了。 遥遥看着挂了孟府符牌的马车驶出太学,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也还是立在栏杆前,没有动弹。 还不回去吗?时辰不早了,再迟一些先生就该要来了。桓睢懒懒问,却是一味把玩着手上的小弓,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往边上分去一点。 不急,还有些时间呢。王绅应他一声,视线却还遥遥看着孟氏马车消失的方向,你们说,这孟彰每日里到底是怎么修行的?怎地这就又有进益了? 庾筱偏头看他一眼,问:他每日里是怎么修行的我不知道,但他每日里是怎么学习的我们基本也看到了,如何我们就是没有他进益多? 王绅动了动眉头,不由得问:阿筱你今日是从哪里吃了的火气?竟这般容易动恼? 庾筱如何能承认? 她只说:哪里是我今日容易动恼,分明是你自己说的全是废话。 桓睢甚至都没看他们两个,只跟谢礼碰了碰视线,忽然目光一远,看见正从学舍走出、往学监寮房那边走去的顾旦。 那是孟氏阿彰曾经的伴学书童?桓睢说,他倒是个记情的。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却是一点不意外。 谢礼道:倘若不是顾旦足够记情,他也不会入了孟彰的眼。 庾筱也点头:得孟彰所看重的人,原本也不简单,你待日后就知道了。 桓睢一撇嘴,问:也包括你们和道门那几个同窗么? 王绅这才偏了头去看他:所以你是觉得你自己不值得孟彰高看一眼? 桓睢哼了一声,掀起眼帘斜瞥向王绅:我有没有那等资格、有没有那等实力,难不成还都全由能不能入他孟彰的眼来做评判标准?! 我何曾是这个意思?王绅倒是不生气,真要这般轻易就被点燃怒火,他不知已经气恼过多少回了,你要再是这样胡搅蛮缠,那我们便不必多说了,免得平白浪费口舌。 桓睢又是一哼:分明是你辩不过我。 谢礼和庾筱已经习惯他俩之间的这种争吵了,都懒得理会他们,一个个转眼去看另一边厢的位置。 果然,在另一边厢的亭子下,他们找到了同样目送孟氏马车远去的李睦、明宸和林灵那几人。 但他们没找到出身酆都地府的石喜。 明明先前还在那里的 庾筱和谢礼对视一眼,庾筱问:你看见石喜了吗?他哪去了? 谢礼摇摇头:才刚他还跟李睦他们走在一处的,现在不见人影了 王绅皱了皱眉,也跟着转了目光去那边找。 还是桓睢懒懒给了个答案:刚才那顾旦去找学监的时候,那石喜也在往那边走。而且相比起顾旦来,石喜的速度更快一些。现在的话 石喜该是已经站到罗学监面前了吧。 第1351章 王绅和庾筱同时转眼去瞪桓睢:你既看见了,早先为何不提醒我们? 桓睢是一点不让他们:你们事先也没叫我特别留意他的动向吧?如今这副问罪的模样是什么态度?何况,我就一定要知会你们吗?你们可莫要忘了 我桓睢也是桓氏的嫡系郎君,可不是那些翼附于你们的寒门子和平民子! 他脸色更是倏然冷下:你们且将态度给我摆正一些。若不然 我看我们也不必凑在一处了。 眼见这里气氛又一次闹僵,眼见还是要自己站出来做这个和事佬,谢礼就觉得心累。 可是,再心累,该做的事情也还是得做。没有他在中间添补周全,王绅、庾筱和桓睢三个得僵持到大家重新回到童子学学舍里坐下。 且都收收脾气吧,如今不是我们耍性子的时候。谢礼看看王绅和庾筱两人,又看看桓睢,我们身上各自都担着家里的任务,若因为我们的缘故误了家里、族中的事宜 纵是我们上面还有人护着,也定讨不了好,甚至还会连累他们。 都消停着些吧。谢礼这样说。 王绅、庾筱和桓睢面皮动了动,似是都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叫谢礼给伸手拦住了。 别逼着我挑破。谢礼这样说,我已经够配合你们的了,你们再这样来回折腾,我可就不奉陪了。 王绅、庾筱和桓睢顿了一顿,果真就整理了面上神色,换上另一副稳重姿态。 谢礼心下暗叹,决定下次也这样直接了当地宣告自己的态度。 他是真的怕了这三个家伙了。 我要问,石喜到底是什么时候去找罗学监的?王绅问,似乎完全没有看见谢礼很有些复杂的表情。 桓睢这回也没敷衍,直接回答道:比顾旦要早一盏茶工夫。 早一盏茶工夫? 王绅、谢礼和庾筱同时侧目看着桓睢。 石喜走得那样早,桓睢又亲眼见到了,居然也没有提醒他们一句?! 你到底什么意思?!庾筱沉声问。 桓睢将手中的小弓松开,小弓在他掌中跌落又被系在桓睢手腕上的红绳拉住,在半空中来回晃悠。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见你们都在盯着那孟氏的马车出神,还以为你们在认真计较、盘算些什么,就没打扰你们。 如此而已。 庾筱冷笑一声,盯紧了桓睢的眼,问:好一个不打扰。我且问你,桓睢 你的童子学伴读书童现在在哪里? 第448章 你的童子学伴学书童在哪里? 如果没有差错,他自然该是已经在罗学监寮房外头等着石喜了 可桓睢又怎么会轻易回答她? 我的童子学伴学书童在哪里,难不成还需要时刻回禀你?桓睢撇了撇嘴,我怎么不记得,你庾筱还是我的上官了? 你!庾筱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绅和谢礼各自动了动身体,一左一右挡在庾筱和桓睢中间。 桓睢,桓十九郎,谢礼说,莫要再挑事,如果你们龙亢桓氏真的还有心维护世族体系的话。 王绅也说:如果你龙亢桓氏不愿再与我等共盟,你们可以直说。 桓睢盯着王绅、谢礼看了一阵,又偏转目光看向满眼怒火的庾筱,忽然笑了一下:所以这会儿就全都是我的责任了? 王绅、谢礼脸色不动,却也说:庾筱,道歉。 庾筱脸色陡变,但最后她还是咬着牙说话:是我的责任。 我越界了。 桓睢惊奇地看了庾筱一眼,下意识开始考虑紧抓着这件事不放能不能逼怒庾筱。 可惜 他暗叹一声,到底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打算。 庾筱也是颍川庾氏精心教养出来的小娘子,她既然已经选择了低头,又怎么可能愿意叫自己情绪失控让先前的忍让都前功尽弃? 他步步进逼反而显得他逼人太甚了。 罢了,他说,下不为例。 庾筱眼底怒火汹涌翻滚,几欲喷薄而出,但最后都被镇压下去了。 王绅问:你的伴学书童呢?桓十九郎,你的伴学书童现在在哪里? 王绅可不同庾筱,尤其在庾筱因为同一个问题被桓睢给反咬一口以后 桓睢扬起唇角:现在的话他大概是在东厢房那边寻公输先生请教什么疑难吧。 你们也是知道的,他就是对那些攻城器械很敢兴趣,总会有许多疑难。幸得他还算有些天分,能入到了公输先生的眼。不然我还得头疼要去找谁给他答疑呢! 王绅、谢礼、庾筱三人眼下关心的可不是桓睢那伴学书童的天赋问题,而是他当前在做的事情! 你的伴学书童现在真的只是在向公输先生请教学业上的问题?谢礼问。 桓睢给了他们三人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第1352章 还没等王绅三人做出反应,桓睢利索一甩手,猛然抓住那个把玩的小弓,将它妥帖收入袖袋里,站起身往回走。 时间差不多了,你们要继续待在这里就继续待着吧,我回学舍去。 王绅三人谁都没动,只看着桓睢和对面亭子里的李睦等人陆陆续续走入童子学学舍里。 龙亢桓氏 越发的嚣张了。庾筱这样说,除却眼底映出的薄薄火光,竟是看不出她如何地生气。 没办法,谢礼默默道,上元那一夜,我们三家的力量折损太过,他龙亢桓氏自觉拿捏住了我们三家,又怎么愿意再伏低做小、忍气吞声? 庾筱冷笑:果真是一群丘八!自觉得志就趾高气昂,也不怕被人连着他们那一身皮给扒下来。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谢礼脸色有些凝重,你们真觉得桓睢这桓十九郎是如此傲慢无智之人? 你是说王绅问。 这几天以来,龙亢桓氏一直小动作不断,似刚才桓睢桓十九郎的挑衅不过是寻常事,并不罕见。我们谢氏觉得,桓氏有可能是在试探我们的后续动作。谢礼说。 后续动作?庾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谢礼点头:我们在阳世天地那边折损了大量凶灵恶鬼,必须得要有后续力量补充。桓氏该是想要知道这些。 王绅和庾筱都不说话,沉默了好半饷。 我们哪儿够资格知晓这等秘要,桓十九郎可真看得起我们啊庾筱说。 王绅摇摇头:龙亢桓氏当然不会抱有这样的幻想,但桓十九郎却是未必。他现下 可是正闲着呢。 庾筱倒是还想要辩驳,但她思量片刻,总觉得她的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待要如何去说服王绅和谢礼? 所以这桓睢是闲着没事干,便不管有没有果子都要打上一杆? 谁知道呢?反正桓睢也好,龙亢桓氏也罢,都不是那等愿意安顺的。王绅这样说。 事实上,王绅能说出这样的话,某种程度已经表明了他以及琅琊王氏对整个龙亢桓氏的态度了。 庾筱和谢礼当然很明白,所以他们也只问:那我们现在 他盯着我们,王绅咬着牙说,我们也盯着他。我们三家折损极大,他龙亢桓氏难道就幸免了?!难道就只有我们需要补充力量,他们龙亢桓氏就不需要了? 不过是人盯着人罢了,且看谁个更厉害一些!他这样说着,横眼看向边上的谢礼和庾筱,不会我们三个合力,还会输给他一个桓十九郎吧? 看着王绅眼里的怀疑,谢礼和庾筱都再拖沓,当即就点头了。 只是也有一点,谢礼很是关心。 如果龙亢桓氏真的偏向了皇族司马氏了呢? 王绅几乎没怎么考虑,直接就道:各自上报兄长和族中就是。他们会有决断的,我们别添乱就好。 庾筱和谢礼当然没有意见,很是赞同地点头。 庾筱更是笑了一下:他不背离我等尚且罢了,倘若真是他们做了什么,呵,定要叫他好看。 王绅默默看向了谢礼,谢礼无声摇头,王绅也就没多说什么了。 只希望龙亢桓氏真的没有更大的野心,否则 世族也好,皇族也罢,怕是都落不到好。 王绅只是隐隐这样担心,但待在转生法阵里、时睡时醒的司马慎却在短暂的清醒时间中更警觉地明白劫数的逼近。 阿父 回应司马慎的并不是他想要见的晋武帝司马檐,而是皇后杨氏。 你找你阿父?皇后杨氏往前几步靠近法阵,站在法阵的边沿处,你阿父现在在忙着呢,阿慎你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的吗?我去找了他来怎么样? 司马慎想要睁开眼睛去看皇后杨氏的表情,但转生法阵此刻正温柔地包裹着他,要将他的意识带入黑甜的沉睡之中。 如果他一定要睁开眼,那他一定支撑不了多久就会睡过去的 司马慎索性也不勉强,他更担心自己不能将想说的话说完。 既然阿父忙着,就不打扰他了。司马慎说,阿母,是外面又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这一回好像睡得有点久 皇后杨氏的神色动了动,但很快掩去:应该是快要到你的出生时日了吧,所以你睡得更久一些,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司马慎听着皇后杨氏将话说完,却跟她说:阿母别瞒着我了。我先前虽然一直睡着,可也不是完全不知事。告诉我吧,阿母 我不可能一直被瞒着的。他求着皇后杨氏,现在你跟我说明白了,日后我才好做出应对,不至于忙乱出错。 皇后杨氏抬手隔着法阵虚虚摩挲了下司马慎的脸颊。 随着转生法阵的运转以及司马慎降生时日的临近,他的魂体渐渐褪去少年郎君的棱角,变作白白胖胖的婴灵模样。 第1353章 皇后杨氏每回见到,都只觉得心头发软,何况如今司马慎还在央求她 前不久的上元元宵夜,诸位阴神在阳世天地直接动手缉拿逾期未归、故意滞留阳世天地的凶灵恶鬼。 既然已经开了口,皇后杨氏便也不多瞒着司马慎:阴天子甚至喝令阳世天地的阴气归返阴世,断绝了寻常阴灵滞留阳世的基础。 那些阴神神尊的手段皇后杨氏总结道,比我们原本料想的还要厉害。 那是你们。司马慎默默道,我从不敢小觑了祂们。 但紧抓住这些对错无济于事,司马慎直接将它略过。 我们损失很严重? 很严重,皇后杨氏回答,得了你的提醒,我们已经在做调整了,但因为先前铺开的摊子太大,想要收回来须得更多的时间。而这些阴神神尊们的动作又都太快了 我们始料未及之下,也被拘拿了不少兵将。 司马慎静默片刻,问道:我们保留下了几分人手? 十二部兵将,皇后杨氏艰难将最后的几个字吐出,只留下了三部。 也就是说,司马慎说话也很艰难,原本驻留在阳世天地的所有阴兵阴将,我们只保留下了四分之一? 皇后杨氏没有说话,默认了下来。 我们这一支吗?其他人的呢?司马慎连声问道,其他人那边的情况如何? 说到这个皇后杨氏的表情就好看了很多:我们这一支算事先有所准备,情况虽然也不太好,但也没太差。 起码是比起司马氏的各支支脉情况要好很多的。 司马氏其他支脉的情况还要更糟糕,多的之保留下六一,少的连一成都没有。 原本知晓司马氏其他支系情况更糟糕的司马慎还想要高兴一下,但听得这般惨状却是无论如何地开心不起来。 即便支系不同,可这总也是属于司马氏的力量。折损如此惨重,司马慎也真的心疼。 太心疼了。 幸好这只是驻守在阳世天地那边的阴兵阴将司马慎最后也只能这样说。 皇后杨氏也很有些慨叹,但相比起司马慎来说,她倒没觉得怎么可惜。 反正都不是他们这边的力量,轻易不能为他们所用,那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值得可惜的。折损了这些力量,那些司马氏支系说不得还会更安分一些呢。 相比起那些来,皇后杨氏更担心的是眼前的司马慎。 阿慎,阿慎?阿慎 司马慎闭着眼摇了摇头,终于应她:阿母? 阿慎,你还能撑得住吗?不成的话就先睡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阿母。司马慎不答,反而又唤了皇后杨氏一声。 皇后杨氏应他:嗯? 司马慎说:阿母,我可能撑不到我们原本算定的八月十五了。 皇后杨氏连忙说:撑不到就撑不到吧,别要勉强,哪怕早产,哪怕没了这份天时所汇聚来的福运也是一样的。 司马慎扬了扬唇角,很有些无奈:阿母你且得好好跟阿父说,莫要让他急了。 皇后杨氏一口就应了:我晓得,你不必记挂这件事。 趁着这会儿又有一些清醒,司马慎连忙将自己要问的事都给问了出来。 阿母,我们折损那么多将兵,其中的空缺可有办法填补? 短短时间哪里能填补上这些人手空缺?只叫阳世天地里余留的心腹暂且顶着罢了。虽然这阵子他们手忙脚乱的,很是出了一些差错,但暂时来说也没什么妨碍。皇后杨氏说。 司马慎只略想一想,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这一支固然是人手缺失,固然是错落甚多,但对比起他们这一支来,不论是王谢庾桓那些顶尖世族,还是各位王伯、王叔,情况都比他们来得糟糕多了。 那些人此刻正忙着收拾、填补自家里的空缺呢,哪儿来的闲工夫抓他们这边的错漏? 所以,事情好坏都是对比着来的。 他们家里情况再差,也比其他各方来得好啊。 那就好,那就好司马慎说着说着,又感觉到了一浪浪浓重的睡意向他催逼过来。 他连忙打点起精神,再问:阿母,你和阿父往后要怎么打算?一直让那些缺漏空着吗? 即便知晓此时的司马慎还闭着眼,皇后杨氏也摇了摇头:我们打算放出宫人。 宫人?司马慎略一思量,也很是赞同,但他多少还是有些顾虑,那些宫人的忠心可以保证吗?伯祖父和祖父 皇后杨氏说:你祖父那里不必担心。若是你叔父还活着,你祖父的立场确实也很难叫人放下心来,但你叔父他已经在阴世里了。 阳世那边虽也有你叔父的子嗣,可你叔父和你叔父的子嗣是不一样的。皇后杨氏说,份量先就不一样。 顿了顿,皇后杨氏又说:何况,你祖父已经默认下来了。 第1354章 司马慎停了停,才问:能确定吗? 皇后杨氏说:当然能。 司马慎便也点了点头。 皇后杨氏又道:经了那么多年,阳世宫城里积攒了太多的人手。如今散出去,正好给贾氏的心腹让地方,也叫她能更好地照顾你。 即便有经年的宫人在,司马慎问,也是不够的吧?剩下的空缺,阿母,阿父和你又打算从哪里填补? 皇后杨氏沉默了片刻:阿慎你该是已经猜到了吧。 果真是异类的精灵吗?即便睡意深重,司马慎的话音里也透出了十分的无奈。 道门的人如何就不能用了呢?司马慎又问,阿母,他们就那样叫你和阿父忌惮吗? 皇后杨氏不答司马慎,而是问他:你不是也已经翻看过黄巾之乱的那些记录了么?道门有过那样的先例,我们怎么不能多加防范? 倒是你,皇后杨氏说,阿慎,你不觉得你对道门的那些人太放心了吗? 司马慎不太想和皇后杨氏争论,他也已经没有这样的精力了。 阿母,道门的修行者自有他们心中的道。他们更有底线,不同于一般的 恰好,皇后杨氏也没想跟司马慎争吵。 你所的底线,是他们自己守着的,还是别人有意无意钳制着、叫他们不得不守着的? 司马慎一时无言,他只能道:可是在我炎黄九州中引入异类精灵,给予它们在炎黄九州中行走,乃至是对我炎黄人族监管的权利,真就不会叫它们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说到这里,司马慎的话语缓缓加重语气:阿母,你和阿父莫非就忘了长城之内那些难以管教的异族了么? 那些异族尚且不过是获得了在长城之内生存的权利而已,可这些异类,这些异类却还有监管炎黄人族的权利! 他家阿父和阿母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再有,阿母,阿父和你既然在阳世炎黄九州中引入异类精灵,那你们就没有想过这也会成为道门各位修行者走出山门的理由? 你们不是在忌惮着道门的吗? 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皇后杨氏缓缓抬手,宽大的凤袍袖袍高高、高高垂下。 异类不成族,于我炎黄人族威胁不大。即便有个别逾界了的,我们自个就能拿捏了它,用不着其他人来插手。 她说:你实不用太过担心。 司马慎虽然还闭着眼,但脸色却苦得像是能拧出汁水来:阿母,你和阿父不担心炎黄族群,难道就不在乎我吗? 皇后杨氏顾不上那才刚舒展开就又被急急折叠的凤袍,她将身体更往前凑,差点就贴上了法阵表面:我们当然记挂着你。你且放心,我们不会将你置于危险之中的。 我们会控制好它们的,绝对不会让它们失控。 万一呢?司马慎问。 这世上哪里没有万一呢? 没有万一!皇后杨氏说。 司马慎静默少顷,终于徐徐问道:阿母,你和阿父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若不然,若不然她如何来的这种信心,确信不会出现任何的纰漏和意外? 皇后杨氏忽然叹了一声,问司马慎:你听说过招妖幡吗? 招妖幡?司马慎险些被拖出了那浓重的睡意中,传说中,曾为圣母女娲娘娘所有,曾被用在殷商末年时期的那招妖幡? 皇后杨氏不过才堪堪点头,刚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就又听得司马慎的一连串问题。 真的是那传说中的招妖幡?你和阿父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是正品吗? 不,不可能是正品的!正品招妖幡不可能会被流出!所以是仿品?阿父和你自己打造出来的? 不,也不可能。哪怕是仿品,招妖幡也不是那么容易制出来的,而且阿父、阿母你们也来不及了。所以是从别人手里得来的现成的? 皇后杨氏无奈叹气。 司马慎听见,开始显出凌乱的话语当即一滞,他张了张嘴,最后只问:阿母,你和阿父联络过镇守在长城边界处的末代商王了? 皇后杨氏点了点头。 司马慎还是看不见,可这一点不妨碍他接收到来自皇后杨氏的信息。 如今这阴世天地里的各方,或许还会有谁藏有招妖幡的仿品,但晋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最容易得到、也最可能得到的招妖幡仿品,也就只有这一处来源了。 无他,相比起其他各方来,那位末代商王更自负,也更有所执、所念。 你们让出了什么?司马慎问,或者说,你们答应了他什么? 因着司马慎的情绪过于激动,连同层层构筑、既是幻护也是囚锁的转生法阵也被激起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阿慎你且莫要太激动,冷静下来,快冷静下来。皇后杨氏生怕转生法阵会受到司马慎的影响以至于出现什么纰漏,急急安抚道。 第1355章 所以,阿母,你告诉我,阿父和你答允了他什么?!司马慎也知其中凶险,但他还是更惦记这一个问题。 不得到答案,他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心来的。 皇后杨氏当然也知晓,她暗下一叹: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你快冷静下来! 司马慎的情绪这才渐渐回落,转生法阵的涟漪亦跟着平复下来,着实叫皇后杨氏终于放松了些。 那位商王并没有要求我们什么。皇后杨氏说,他只是要我们在你降生那一日,同时在阳世的帝都洛阳中显化神狐法相罢了。 在我降生的那一日,要阿父和阿母你们在阳世的帝都洛阳中显化神狐法相司马慎实在灵醒,很快就把握住了殷寿这位末代商王的真正用意。 他是想要在人族中恢复狐族瑞兽乃至神兽的位格? 因当年殷商崩灭而失去的瑞兽乃是神兽的位格,殷寿这位末代商王想要给祂们拿回来? 皇后杨氏默认了下来:所以这真不是什么大事。 怎么可能不是什么大事?!司马慎更是激动,阿母,阿父和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们司马氏一族还剩下多少皇朝运数? 因为我,因为我司马氏一族的内乱,因为不安分的异族,更因为我司马氏一族本身就存在的那些问题 我们司马氏一族对皇朝运数早就已经不再剩下多少了,再要在狐族这件事上花费皇朝运数,阿母,你真的觉得我们司马氏一族的皇朝运数够用吗? 一旦皇朝运数出现亏空,乃至大量流失,司马慎那原本白白胖胖的脸皮开始扭曲,阿母,我们司马氏一族也就够我这一搏而已。 我若失败,司马氏一族也就烟消云散了。甚至不单单是司马氏一族,怕是大半个炎黄人族都要被搭进去。阿母,你们 转生法阵表面激荡起的涟漪比起方才来扩大了足有十倍有余,但这一回皇后杨氏却没有再尝试去安抚司马慎,而只是站立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司马慎。 她在等待司马慎自己平复情绪. 阿母,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有司马慎颓靡的声音响起,阿父和你,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阿父和我到底是怎样想的皇后杨氏轻笑一下,问司马慎,听说过昔年那位魏武帝说过的一句话吗? 听到皇后杨氏的话,司马慎不自觉重重一拧眉。 听到魏武帝的名号,他便也已经想到了。 他是真的想到了。 宁叫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皇后杨氏的眼神爱怜地在司马慎的面容上梭巡,她轻声说:阿慎,你本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搏。 若连你都失败了,那这司马氏,那这炎黄九州 司马慎只觉得脑海中一阵阵剧烈的刺痛。 是能代代传继,还是就此覆灭,又与我等何干? 阿母!司马慎后悔了。 他真的后悔了! 阿母,我错了。他近乎喃喃自语,阿父、阿母,我错了。儿真的错了!儿不该告诉你们的,儿 皇后杨氏低眼看着蜷缩着的、可怜的司马慎,眼中仍是满满的、接近溢出的怜爱。 不用怕,阿慎,皇后杨氏安抚着说,就算我等真的没有那份天命,所有的罪责也都只会落在你阿父和我的身上。你和你两个弟弟都会好好的。 这是我们拿的主意,是我们做的决定,与你等无关。 皇后杨氏又笑了一下:你看,你现在不是也在尝试着阻拦我们吗?你不过是没有成功而已。 至于你两个弟弟 你二弟性如稚子,他什么都没做错,唯一做的错事是他坐在了那个位置上。但那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是你阿父和我推着他在哪里坐下的。 你三弟虽然不如你二弟无辜,但你三弟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司马氏藩王,他不是皇朝之主,事情找不到他身上去。 说到这里,皇后杨氏又抬手虚虚抚了抚司马慎的脸颊。 你看,你阿父和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你不用太担心才是。 那司马慎颤颤巍巍地问,那你们呢? 他也只能问这个了。 问司马氏一族,问这天下,问炎黄人族,都是没用的。根本触动不了他家母后的心,求不来她的回心转意。 阿慎你果真是孝顺的。皇后杨氏叹道,但不用担心我们 司马慎嘴唇动了动,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最后他只能问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们不是还有机会,我们不是还有足够的时间寻找生路的吗? 皇后杨氏道:这都只是你天真的臆想而已。 司马慎缓缓转了面来正对着皇后杨氏。 皇后杨氏却说:事实上,在你与我们半坦白开始,你阿父和我就已经明白了。 第1356章 什么机会,什么生路,都是假的,都是虚妄 你或许可以跳出来,因为你是真的没有沾染太多。皇后杨氏这样告诉他,直接戳破了他怀抱着的最后一点幻想,但你阿父和我却不是。 司马慎眼睑动了又动,动了又动,但到底没能掀起来。 阿母 皇后杨氏轻笑一声:何以做这般小儿姿态?快且住了吧。你现下还在转生法阵里呢,做出这般模样来,难道还要你阿母走入转生法阵里去安抚你不成? 阿母!司马慎急促地唤了一声。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皇后杨氏道,你近来可还需要些什么?我瞧着这转生法阵的动静太频繁了些,好像是被那些阴神影响到了 司马慎摇摇头:我倒还好,阿母你和阿父不用太担心我。 果真?皇后杨氏还是不放心地问。 司马慎颌首,又将他所感知到的那些阴神的动静简单地跟皇后杨氏说道了一遍。 虽然听阿母你的描述,祂们阴神在阳世那边的动作很顺利,但也正是因为太顺利了,所以祂们才要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些所得。 司马慎又说:首先祂们从阳世天地那边拘拿归来的凶灵恶鬼就很不好处理。 倒也是,皇后杨氏点点头,也很是赞同,那些凶灵恶鬼一个个戾气十足、孽力深重、本身实力也不差,想要将他们调理顺当,不花费相当的时间和心力可做不到。 尤其这些凶灵恶鬼的数量也极其庞大,他们的身上 司马慎淡淡接话:他们的身上,还明里暗里藏了各家的许多后手,想要将这些后手拔除出来,可也没有那么简单。 略停一停,司马慎又道:我听闻阴神那边动用了十八重地狱? 那些凶灵恶鬼即便被镇压在地狱里,也还须得有判官审判他们的罪过,这些也都是很拖人力的。 只这一项,那些阎王、判官等等阴神,就轻易脱不开身来。 至于那位陛下 司马慎不敢直呼那位阴天子的尊号,只能含糊过去。 祂上元那一夜才用阴世的道则调和阳世天地道则,虽然眼下看起来阳世天地和阴世天地都还算安稳,没什么太大的法则动荡痕迹,但这恰恰说明,皇后杨氏接过司马慎的话,那位眼下正忙着镇压两方天地的法则动荡,腾不出手来料理这些杂事。 司马慎不点头也不摇头,甚至嘴角露出一点苦笑:阿母,你和阿父不是也看得很清楚的吗?为什么就非得要 不等司马慎将话说完,皇后杨氏就转移了话题。 既然那些阴神都没时间、也没空闲分出人手来收归转生法则,为何这转生法阵又会时常出现些动静? 她难掩担忧:阿慎,你眼下的情况真的没有问题吗? 司马慎再是无奈,也只得先安抚了皇后杨氏。 阿母放心,司马慎说,我眼下的状态确实还好,不至于会影响到了转生的。 若是真的有什么滞碍,我定会上禀阿母你。 皇后杨氏与他确认再三,才算是愿意继续相信他。 趁着这个档口,司马慎连忙将他比较在意的问题问来:对了,阿母,孟彰那边呢? 他现下是什么情况? 司马慎一面等着皇后杨氏的答案,一面在心底暗自揣测。 孟彰与那些阴神神尊大有干系,如今阴神神尊进一步筹谋正位天地,孟彰他应该也能借此机会收取些什么,讨得什么好处才是。 何况眼下那些阴神神尊明显也缺人手 孟彰现下靠过去的话,正好帮上那些阴神神尊的忙,也正好能以这样一份功劳在诸多阴神神尊齐聚的地府里真正分去一尊神位。 不过也未必 孟彰看起来不是太愿意成为阴神神尊的样子。 他似乎更乐意也更想要保留炎黄人族的身份。 他若当了阴神神尊的话,确实不至于完全放弃炎黄人族这个族群身份,但为了保证阴神神尊对万灵的公正,炎黄人族这个身份就须得要被层层淡化 他未必真就愿意。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帮着搭把手,但不会承接阴神神尊的身份,而只收取阴世天地分予他的阴德。 司马慎脑海里在短短几个呼吸间转过了许多的念头,但最后都被皇后杨氏的一句话给全部截断了。 那孟彰眼下已经闭关了。皇后杨氏这样回答他,据说是他在上元那一夜观那位喝令天地有感,眼下正在孟府府邸里闭关参悟静修。 司马慎怔了一下:他又闭关了? 嗯。皇后杨氏应了一声。 司马慎想到了什么,霍然坐起身来:阿母,阿父和你这些时日以来,没给那孟彰下暗手吧?! 第1357章 皇后杨氏看着这样急躁又带着些惶恐的司马慎,心里既是无奈又极为心疼。 你不是已经接连告诫提醒过你阿父和我了吗? 第449章 放心,皇后杨氏这样说,我们记着你的话呢。 司马慎面向着皇后杨氏的方向,紧闭着的眼睛还在盯着她,似乎要直直望入到她的心底去。 阿母,阿父和你就算都还记着我的话,但到临了临了,不还是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哪里有真将我的话听进去?! 皇后杨氏沉默少顷,忽然幽幽问:所以阿慎你这是在怨你阿父和阿母了? 司马慎又盯着皇后杨氏看了半饷,默默地躺下去:儿哪里敢? 儿只怨自己无能、无力罢了。 救不得他们。 皇后杨氏看了司马慎片刻,忽然很是认真地说:我们真的将你的话听进去了。就像这回,你阿父和我,我们确实都没有对那孟彰小儿出手。 司马慎仍旧蜷缩着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只这样,我就该感到高兴了吗? 其实这也正好,皇后杨氏看着司马慎,缓慢说,他闭关了,你阿父和我就不必再费心思去怎么安排他了。 省了我们很多事呢。 司马慎心神猛地一跳,旋即才缓缓平静下来。 看吧,果真就是这样,他家阿父和阿母,都是个顶顶胆大的。居然还想着安排那孟彰? 就不怕孟婆先将他们给安排了?! 最最紧要的是,阿父和阿母就算安排那孟彰,也不过是能安排他一时,甚至都未必能够成功安排他。可如果是孟婆来安排他们一大家子 成功率且不说,只单说这时间的问题,孟婆就可以给他们安排到无尽轮回的尽头去! 阿母,司马慎无奈唤一声,你们可莫要乱来。 皇后杨氏越发心疼。 若不是他们皇族势败运糜,他们家阿慎仍是尊贵无双的东宫太子,仍会是一令下而百景从,无人敢缨其锋芒,又怎会忌惮旁人至此,唯恐哪里错了分寸,以致招来大祸? 行了,阿母我也就不逗你了。皇后杨氏笑说,你不过也就是个小郎君而已,莫要担心太多。尤其你这会儿还在转生法阵里。 小心这会儿用神过度,平白损耗你的元气。 况且你现在不多享几分清净,等你转生阳世,有得你后悔的。 司马慎幽幽叹了一声:这事不该怪阿父和阿母的吗?若不是你们那样不叫人放心,我会总惦记着 皇后杨氏也是半饷无言。 待司马慎心神一个激灵,猛地回转过来时候,他赫然已经小睡过一会儿了。 阿母他唤了皇后杨氏一声,嘟哝着埋怨,所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让我自己睡过去 皇后杨氏想了想,也不辩解,只问他:你总不愿意睡去是还在惦记着那些 说吧,你还想跟我说什么说完了好早点去睡了。 杨皇后的退让并没有叫司马慎志得意满,反倒让他心头一阵阵泛酸。 阿母,但该说的话司马慎还是要说,孟彰突然闭关,或许有很多其他因素在同时影响,但这事也是在警醒我 时代的大势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阿父和你往后做事,都要记得多做几重防备,莫要因一时便利顺遂就放松警惕。 杨皇后全部接纳下来:我们知晓,你睡吧,别太勉强了。 司马慎笑了一笑,终于没再抗拒那睡意,被它牵着陷入了梦乡之中。 阿母,我并没有羡慕孟彰。 阿父和你给我的也很多,一点不比孟彰他的父母、兄姐给他的少。 你们信我 杨皇后抿着唇,连连点头:我们知道。我们信你。 司马慎到底蜷缩着白胖的身体睡着了。 杨皇后取出帕子小心拭去眼下的泪痕,仍旧在转生法阵外坐了,守着司马慎一一翻看手中的卷宗。 晋武帝司马檐找过来的时候,正好就是杨皇后收回温柔看着法阵里的司马慎的目光,低头再去取来一份卷宗的间隙。 怎么不回去要在这里守着是有谁在打阿慎的主意吗?司马檐压低了声音问,也怕吵着了转生法阵里的司马慎。 杨皇后摇摇头,将方才司马慎说的话给他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她重新转眼去司马慎:我其实怀疑,我们会不会对阿慎太残忍了 阿慎他是个好孩子。相比起那些权势、尊荣,阿慎他分明是更想救我们 晋武帝司马檐打开双臂将杨皇后搂进去:不是我们要对他残忍,是这时局根本就没有给予我们更多的选择。 杨皇后安静地听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话,久久没有作声。 事实上,从我们不甘心,决意将皇位从二弟手里抢过来的时候;当我们失去阿慎,选择将阿钟推上去的时候,我们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到如今 第1358章 晋武帝司马檐的声音很是平静,听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 我们只是看起来还有退路而已。 看起来可以有罢了,实际上有没有,只得他们自己清楚。 晋武帝司马檐低头看了看靠在他怀里的杨皇后,问:跟着我走上这条路,娘子你后悔过吗? 后悔过吗? 杨皇后笑了,抬手拂过她头上的九尾凤钗:这条路不也是我在走的吗?全都怨你赖你的话,我还有戴着这支凤钗的资格 当然有!晋武帝司马檐笑了起来,虽顾忌着边上转生法阵里睡得香甜的司马慎,但他面上笑容还是无比畅快大气。 杨皇后在他怀中眯着眼眸也是笑得温婉。 单只这般来看,他们二人倒也不失为一对璧人。 郎君。许久,杨皇后低低唤了一声。 嗯?晋武帝司马檐应。 阿慎既然那般忌惮孟彰这小儿,恐怕我们还真不好动他。不若便暂且罢了吧杨皇后说。 她也确实不太忍心过份催逼司马慎。 晋武帝司马檐沉默半饷,才道:你要改变主意了? 杨皇后叹了一声:阿慎他是真的很担心我们。而且 她一时压低了声音:我担心后面会有什么落在阿慎、阿钟他们身上。 他们自然是不怕的,他们连魂飞魄散的准备都做好了,还会担心其他?可如果那等报复不是落在他们夫妻二人身上,而是冲着他们的子嗣去 我总还是有几分担心。 杨皇后又说:我们再护不得他们倒也罢了,却不好再给他们添太多他们应付不来的仇敌。 我怕会绝了他们的生路。 晋武帝司马檐良久没有说话,杨皇后也没有催逼他,陪着他安静。 罢了,便依你吧。 晋武帝司马檐松开环抱着杨皇后的手,虚虚在身前一抓,捧出一面明镜也似的尺长玄黑宝符。 他拿住宝符静默许久,忽然用力。 刀剑难伤、水火不侵的宝符当即如同彩云般崩散,碎片玉屑一样分飞,其中脱出一条尺长的玄黑九爪神龙。 神龙被猛然惊醒,双瞳豁然睁开,映出一片亦虚亦实的世界。 这条尺长的玄黑九爪神龙像极了 晋朝的皇朝气数之象。 晋武帝司马檐注视着这条尺长玄黑九爪神龙,低头躬身一礼,却开口如口含天宪。 散了吧。 尺长的玄黑九爪神龙深深凝望着他,仿佛在确定他的真正心意。 晋武帝司马檐神色岿然不动,如山石般迎接着来自尺长玄黑九爪神龙的审视。 玄黑九爪神龙低低咆哮一声,放开紧拽着的九爪,一缕气机当即弥散飘荡开去。 而祂不管不顾,环绕着晋武帝司马檐盘旋三周,忽然纵身冲天而起,向着虚空腾飞。 待玄黑九爪神龙彻底消失无踪,那一缕气机也正好飘飘荡荡,散去最后一点凝实。 杨皇后和晋武帝司马檐一起看着这缕气机彻底弥散:再没有了吗? 没有了。晋武帝司马檐摇摇头,朕耗费许多人力、物力,也就只聚拢了这样一缕气机而已。 顿了顿,晋武帝司马檐又说:你我不得不承认,论起对自家小郎君的保护,他家一点不比我们做得差。 即使如此,杨皇后说,那几家也应该会收存有一缕。 她忽然轻轻笑了起来:若是那几家真对他出手,那场面 一定会很好看。 晋武帝司马檐摇摇头:也未必。 那几家的人惯常就比我们能忍,他说,我们都按捺着没动手了,他们几家又怎么可能会做? 那倒是。杨皇后摇摇头,掩不住眼底的惋惜,可惜了 想到了什么,杨皇后又问晋武帝司马檐:陛下,你取了那孟彰小儿的气机来,原定是要叫谁动手的? 晋武帝司马檐却说:朕也没想着叫谁来动手。 杨皇后眼神中带出了几分怀疑。 是真的。晋武帝司马檐这样说,原本朕是要留着它打算找个合适时候给朕替劫的。 替劫 饶是杨皇后,听得晋武帝司马檐这种打算,都是连连摇头。 陛下你这是惹事不嫌麻烦大啊! 晋武帝司马檐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正朕都要魂飞魄散了,也不介意多带点人一同上路。 杨皇后思量少顷,还是摇头:只怕孟彰这小儿没有那么容易入劫。届时怕是还会出现什么纰漏 晋武帝司马檐平淡说:不论到时会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也已经不在朕的掌控里了,便只看各自的天命罢了。 杨皇后叹了声,唤道:陛下 他夫妻二人自顾自在这寝宫中说话,却未曾发现从阴世天地各处、阳世天地安阳郡中,甚至是时空长河的下游处,都有一道道目光投注而来,含着各式的情绪凝望着他们。 第1359章 这些视线没有人发现倒也就罢了,若是落入谁个的眼中,叫他看见,也是足够他心悸难安的了。 但这些视线也没有在他们二人身上滞留太久,它们很快被挪移开去。 而除了来自阴世天地的各位阴神神尊是完全收归回去以外,另外的那些视线却是直直望入无垠虚空之中。 祂们的视线甚至离开了这方世界的边界,进入那蒙蒙茫茫的天外混沌。 那天外混沌处,却正有一股广袤难言的磅礴气机萦绕流连,经久不散。 却是适才正有一位大罗仙从这方天地边界的小混沌经过。 但凡孟彰那缕气机消散得再慢一点,都要被那位大罗仙看见了。 虽然这位路过的大罗仙与孟彰并无什么因果,不是那些特意来寻孟彰的人,但万一呢? 孟珏、谢娘子和孟婆收回目光,遥遥对视一眼,又都各自微微颌首。 且先替阿彰记下吧。待来日,自有阿彰与他们一笔笔清算 正这般想着,这三位忽然眸光一动,寻着阴世天地帝都洛阳孟府的位置找过去,恰恰便望见盘膝坐在那里的孟彰眉头动了动,头颅往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所在的方向偏了偏。 孟珏、谢娘子和孟婆当即反应过来。 也是,孟彰当前处在悟道状态,正是与天地联系最为紧密的时候。 倘若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只是简单聊上几句倒也罢了,可他们直接散开了属于孟彰的气机。 有这一缕气机作为锚点,即便这两人所在的地界有重重法阵在护持,又如何能完全阻隔孟彰的感知? 更何况,在这两人的前面还正有一方转生法阵呢! 转生法阵牵引的是阴世天地的法则,也是阴世天地的转生法则汇聚、运转的所在。不正正好就撞到了孟彰的枪口上?! 是这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坐在尊位上太久了,也是他们太小觑了阴神的能耐,以至于他们完全无视了自己的谈话会被当事人听去的可能。 孟珏、谢娘子和孟婆又多看了那边厢的孟彰一眼,确定他只是冥冥灵觉感应下投去一点无意识的关注罢了,并不是真的受到打扰,也就很快散去目光。 他们甚至都没有再多给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一个眼神。 盖因孟彰也就只那么往晋武帝司马檐他们俩人的方向偏了偏头,如此而已。 孟珏原是正在和谢娘子谈话的,这会儿既已无事,便也重新将那话题捡拾起来。 明日得多备上两份礼。孟珏这样跟谢娘子说。 谢娘子也是心领神会:是东巷长街那座绣坊和北边长街上的书铺要揭牌开业了? 孟珏点头:就在这两日里了。 谢娘子轻笑,问:他们两家没选在同一家开业我原还以为他们俩家要为这件事争一争的呢! 孟珏也笑,他说:这两家日后有的是较劲的时候,又怎么会非抢在这一日?真个闹出些什么不谐来,不是将对方给得罪死了 也对。谢娘子也说,秀家和儒家虽然惯常总指责对方小肚鸡肠,可也正因为这个,他们惯常都不会将对方真逼怒了 谢娘子话是这样说的没错,但她自己心里知道,这两家也就能勉强维系表面上的平静而已。实际上,秀家里的那些大家、贤者,呵,可恨透儒家了。 孟蕴从外间进来,福身作礼与孟珏和谢娘子问安。 坐下吧。谢娘子招手引了孟蕴在她身侧坐下,听闻你昨夜里点灯熬到了丑时去? 孟蕴连忙低头作忏愧状:只这一回!我也就昨夜里忽然悟通了些疑难,没忍住 阿母,儿知错了。下次不会了。 谢娘子却不信她:下次不会了?呵,下回你总还能找到别的理由来搪塞我! 孟蕴不由得悄悄瞥向另一边厢坐得端正的孟珏,朝他求助。 孟珏只抬眼回了她一个带笑的眼神,便又自顾自低头去饮茶了。 这一刻,孟蕴无比地怀念孟昭、孟显和孟彰,她的兄弟们。 他们就不会像阿父那样见死不救! 孟蕴纵再盼望她的兄弟们可以如天神降临一般救她离开谢娘子的责备,也只能接受现实,乖乖领训。 直到谢娘子终于将她的惩罚落下,孟蕴才像是得救一样朗声作保:阿母放心,十二遍《药经》儿三日后就能呈送阿母案前。 谢娘子无奈瞪她一眼:我是真要你誊抄的《药经》?!我是要你长个记性! 孟蕴的目光飘了飘,聪明地岔开话题:阿母,你和阿父方才是在说什么?我恍惚听到你们说要备礼 谢娘子没甚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却在孟蕴笑得眉眼弯弯的讨好表情下放纵了她。 我们是在说郡城里自春节过后就一直在准备的那绣坊和书铺。 毕竟孟蕴既认错又认罚了,她能如何不过 谢娘子深深看了孟蕴一眼。 或许该换另一种惩罚了不然总叫她誊抄《药经》,说不定对她来说并不是一桩惩罚,而是一样放松的消遣呢! 孟蕴还未察觉到自己日后的命运,只应着谢娘子的话说:是那两家儿听薄霜茶楼里的先生说,那两家惯常多有怨气。他们是预备着要在同一家开业还是怎么地 第1360章 大抵是看热闹的人总不嫌事大,孟蕴压着眼底的笑意,问孟珏和谢娘子:阿父、阿母。如果他们俩家真的打算在同一日开业,我们孟氏是要上哪一家去撑场面我们这一支还有我们这一家又要选的谁? 感觉书铺的儒家那边会是安阳孟氏的选择,可是孟蕴自己作为小娘子,天然又对秀家更有几分好感。而且 秀家对他们家阿彰也很照顾啊。 谢娘子只一眼就看出孟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她警告也似地瞪了孟蕴一眼。 怕是要叫你失望了。谢娘子说,他们俩家没打算在这一场较劲。开业的日子各自错开来了。 虽然是紧挨着的一前一后两日,两家开业的情况日后也免不了要被拿出来比较,但总算不是在同一日。 孟蕴听得谢娘子这话,失望之色果真溢于言表。 这真是 谢娘子的视线轻飘飘落过来。 孟蕴当即换了个说辞:太好了! 谢娘子的目光这才收了回去。 孟珏笑着将茶盏放下:阿蕴。 孟蕴立时收敛了面上表情,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因为上元那一夜的动静,世族须得另想法子填补自身实力的空缺。而他们会拿出来的办法 孟珏笑着摇了摇头。 必然会动摇他们的立身根基。这些,你们几个都能想得明白。 孟蕴缓缓点头。 与皇族共治天下的世族给出了漏洞,先前一直被时势镇压着的各方不可能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道门是,诸子百家也是。 谢娘子接过孟珏的话说:或许是因为你大兄和二兄更专注于道门,也是因为他们二人太相信世族对天下的控制力了,以至于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诸子百家。 孟蕴听到这里,有些按捺不住,她说:阿父、阿母也没有提醒大兄和二兄吧? 孟珏和谢娘子神色依然平和,并不为孟蕴这话语中的小小指责而气恼。 也得叫你大兄、二兄自己醒转才好。谢娘子更是笑着说,左右他们俩也不会因为这个吃什么亏。 孟珏也道:他们也就是一时没有转换过来而已,等时势再变,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们俩人当前只是在向道门靠拢,跟诸子百家这边厢来往更多的 说到这里,孟珏就将话头停下了。 他和谢娘子一道含笑看向孟蕴。 孟蕴如何还能不明白 她肯定且直接地说:是我。 我们这一家子里,跟诸子百家这边走得更近的,是我。 孟彰或许也和诸子百家的联系颇为紧密。但孟彰只代表了他个人,不似她,基本是在代表他们一家子人在跟诸子百家的那些先贤大家来往。 孟蕴顿了一顿,借着这个机会快速整理自己的思绪。 那我她问,阿父、阿母,我是不是不该对哪家有太多的偏颇 我往后离他们各家远一点 孟珏和谢娘子都是失笑摇头。 你就只想到了这一种方式谢娘子一面问,一面伸手轻轻推了推孟蕴的眉心。 孟蕴怔了一怔。 孟珏就说得更明白一点:想要表示公平、想要做到不偏不倚,还有另一种方法的。 孟蕴看看孟珏,又看看谢娘子,忽地心头灵光乍现:和谁都亲近,和谁都交好,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平! 孟珏和谢娘子齐都笑了起来。 孟蕴也跟着笑了一阵:是儿糊涂了,没想到这一处。不过 她的眉头忽然皱起:阿父、阿母,诸子百家皆有所求,若我们都与他们交好,那我们该如何平衡与他们之间的往来 再有,倘若诸子百家所请各个别有差异,他们时分时合的 我们又要如何去平衡这中间的分寸 孟珏和谢娘子将孟蕴面上眼底的困扰看得清楚明白,却半点不为所动,甚至还更添了几分笑意。 这就是阿蕴你需要解决的问题了。 孟蕴陡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我需要解决的问题我自己 交付到她手里的事情的限度跨越这么大的吗? 明明阿彰在时,她也不过是跟在阿母身边随便学学管家事务的小娘子而已。 就算阿彰落入阴世,大兄、二兄选择在茅山立观修行,她家躲闲许久的阿父终于出山接手他们这一支、这一脉的诸般事务,她也只是从谢娘子手里接来他们自家府邸里的诸多家事罢了。现如今是怎么地 居然要她再主理他们这一大家子和诸子百家之间的来往! 是,他们这一大家子如今满打满算不过是六个人,看着人数不多,可人少不等于事就少啊! 万一她哪里应对不妥,闹出什么偏差,伤了诸子百家同他们的情分,最后误了家里人的事情可怎么办? 孟珏和谢娘子像是丝毫不担心她的承受能力,迎着她的目光点头:当然,这是你的修行。 第1361章 孟蕴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受现实:真的都交给我了 是。孟珏和谢娘子齐齐点头。 孟蕴抚了抚手上拿着的锦帕,将它被抓出的褶皱抚平、抚顺:如果我没能维持诸子百家中的平衡,心有偏向,而且还将这种偏向落到实处呢?这样也没有问题吗? 孟珏和谢娘子面上笑意不减,也未见有如何的忧色:是的,都没有问题。只要 只要你承受得了后果。 孟蕴眉头锁得更紧,视线一回一回地在孟珏和谢娘子的面上梭巡过,仿佛要捕捉住出现在他们面上的所有细微表情变化。 但最后要承担那后果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还有大兄、二兄和阿彰,还有阿父、阿母你们。 这等近似威胁一般的话语对孟蕴来说是过线的,也是罕有的,甚至是孟蕴有记忆以来头一遭这样跟孟珏和谢娘子说话,但孟蕴一点悔过的意思都没有,仍自死死盯紧了孟珏和谢娘子两人。 我们知道。谢娘子说,但这没有多少妨碍。 孟珏也点头。 孟蕴沉默许久,一点点将过于外溢的情绪收回。 你们对大兄、二兄和阿彰也是这样说的吗?她嘟哝道。 谢娘子却是笑着点头,理所当然地应她:是啊。 孟珏还跟孟蕴道:我们很公平的,没有偏向谁。 谁说的!孟蕴才不相信他,明明你们就是在偏向阿彰。 阿彰就什么事情都不需要理会,他只忙他自己的事情! 别以为她就不知道了,阿彰不论是待在阴世安阳郡中,还是去帝都洛阳,又或是往其他地儿去,阿父和阿母都不会拦他,也没有更多的要求 这不是偏爱是什么 谢娘子摇头,好笑问:你难不成还嫉妒起阿彰来了 你也就只敢在我们面前这样说说而已,真要站在阿彰面前,真要是面对关乎阿彰的事情,你其实也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孟蕴一时哑然,半饷才嘴硬道:我才没有。 等孟蕴情绪平复下来,先前大多时候都在看着的孟珏才说:我们真的没有骗你。 孟蕴缓缓抬头看他。 我们眼下对阿彰没有要求,是因为阿彰他自有要求。而阿蕴你 孟珏说:是因为你需要有这样的要求。待到你对自己有要求了,也就不需要我们来给你提要求了。 孟蕴半饷才低低问:阿父、阿母,我输给大兄、二兄和阿彰他们了吗? 孟珏和谢娘子听得孟蕴这句话,抬起视线往时间长河的下游遥遥望去一眼又快速收回。 这一眼快到连就坐在他们侧旁的孟蕴本人都没有察觉。 当然没有。孟珏这样说,谁说明悟得早就是赢家了的?路还长着呢。 谢娘子更是道:事实上,赢的是你。 如果说孟珏的话听得孟蕴连连点头,深表赞同的话,那谢娘子说的这话留给孟蕴的却只有质疑。 阿母,你是又在逗我玩的吗?! 不等谢娘子说话,孟蕴就又说:你要是再这样玩的话,我可就要生气的了。 罢了罢了,谢娘子只说,是阿母错了,你莫要生气。 孟蕴的脸色这才回转过来。 她想起前事,连忙又问谢娘子:阿母,近来安阳郡郡城中开业的,就只有这俩家吗? 谢娘子心喜孟蕴思维敏捷,便回答她:当然不。 再过半个月,城西那边会有一家磨坊、一家铁匠铺、一家医馆开业。 磨坊,该是农家;铁匠铺,这个暂时不太确定,有可能是墨家,也有可能是兵家,毕竟她都还没有去亲眼见过;而医馆这里 应该也没什么质疑的了,医家。 只他们这几家吗?孟蕴问。 谢娘子摇头:当然不。不过其他几家的形迹暂时都还比较隐蔽而已。 或许只有等他们站出来,你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也不定。 孟蕴还是不信谢娘子的话。 以她家阿父、阿母的能耐,恐怕已经抓住这些百家法脉的踪迹了,只是不跟她提起,要她自己去发现而已。 我自己找就是了。她说。 孟珏和谢娘子又是一同笑起:那你且记得多用心些。 孟蕴狐疑地看了看他俩,沉吟片刻,她又往谢娘子的方向凑了凑,小心问:阿母,听你和阿父的意思,这段时日往我们安阳郡这边跑的诸子百家法脉数量不少 谢娘子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含笑看她:这个得要你自己去看。 虽谢娘子没有透漏任何口风,但孟蕴心里已然有了她自己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呢?安阳郡虽然也是一座郡城,可它在天下城郡之中不过只属于二流而已。 若不然,这一座安阳郡也不会被他们孟氏占据着慢慢经营,最终发展成他们孟氏的祖地。 为什么这天下风云并起的时候,这些炎黄先贤法脉都要往这边跑呢? 第1362章 他们在这安阳郡里看到了什么吗? 孟蕴这样问。并不像是在问孟珏和谢娘子,因为她就没想过要在他们那里讨到答案,她更像是在询问她自己。 她在找她自己的猜测。 而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如果大多数的诸子百家法脉都往安阳郡这边跑,如果他们在这边搞出什么大动静来,会不会将皇族司马氏的目光带到安阳郡这里 到得那时候,他们安阳孟氏真能如他们自己所盼望的那样,远离这一场由皇族司马氏各支藩王野心掀起的动乱么? 孟珏和谢娘子仿佛看出了孟蕴心底的忧虑,孟珏说:所以阿蕴,你的动作很关键。 孟蕴怔怔看着孟蕴和谢娘子,猛然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如果孟蕴能够稳得住安阳郡中的诸子百家法脉,叫安阳郡能于那些纷争中隐形,脱出那些司马氏藩王的注视,那安阳郡自然能在乱世中保得一份清净。 可反过来,如果孟蕴没能做到,反而让那些藩王将目光投过来,叫他们对安阳郡动心 那么即便安阳郡还是归属孟氏,没有轻易被他人夺走,孟氏怕是也须得付出足够的代价。 孟氏如何,孟蕴也不是不关心,但情况也就那样了。但孟蕴真正担心、在意的还是,如果叫孟氏这边的变故和牺牲影响到了孟昭、孟显和孟蕴 孟蕴的脸色陡然一整:阿父、阿母放心,我会尽力控制好的。 不,她自己忽然改口,我一定会控制好的。 孟珏和谢娘子也没浇她冷水,而是点头:那我与你阿母便静等着看你的动作了。 孟蕴郑重点头,也不等离开,当下就开始思虑自己近日来做过的那些事情。 其中以她与薄霜茶楼的相处为重点。 她须得想明白,自己这些时日以来同薄霜茶楼那些先生来往的时候,有没有过于亲近了。 她更须得想明白,以这段时日以来她同薄霜茶楼的往来为标准,接下来该怎么与其他诸子百家的法脉来往。这其中的分寸到底应该在哪里。 其中给她和薄霜茶搭桥引线的孟彰可以成为她稍稍更偏向、更亲近薄霜茶楼的原因。但绝对不能过份。 只是即便如此,孟蕴还是有些不甘心。 她家幼弟是想着她的修行才帮着她跟薄霜茶楼从中串联的,只为着阿彰待她的这份心,她也对薄霜茶楼多存几分偏爱。 第450章 谢娘子一直看着孟蕴的脸色,见她面上的不甘几经洗礼冲刷仍旧盘桓不去,心里也就明白了。 薄霜茶楼在我安阳郡中经营已久,与我安阳孟氏更多几分情谊再是正常不过了。 孟蕴听得谢娘子的话,眼眸顿时一亮。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孟蕴轻快地说,往后任是谁来问,我都这一句话回他。 谢娘子摇摇头,又提醒孟蕴:总还是需要注意分寸的,不能太过了。 孟蕴欢快笑着应:阿母放心,儿必定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 待到孟蕴陪着他们用过早膳告辞离开,孟珏对谢娘子说道:你到底还是心软了。 谢娘子也不否认,但她说:只是阿蕴,也影响不了什么。 孟蕴在这一方世界已经证得大罗道果,纵是他们多纵容几分,也无伤大雅,不似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处处都得小心着来。 滴水穿石,孟珏摇头,不甚赞同谢娘子的话,还是要多注意些。 谢娘子默认下来,她忽地抬头,同旁边的孟珏一道看向天地之外的混沌。 混沌凶险,涵盖一切有、一切无,上下不分,左右不明,虚实亦无界,晦明无定。 然而此时的混沌里、那有无之间,赫然出现了一片道与理分明、六气阴阳回环的虚空,虚空之中又站了一人。此人穿道袍、戴莲花冠,裹夹着那片虚空一起靠近这方天地。 他们果真来了谢娘子低声道。 虽则如此,孟珏和谢娘子的脸色仍是平和,不见多少担忧。 不过是才找过来而已,距离真正确认还早着呢。孟珏说,何况他们想真的进入这方天地,也没那么简单 但是阿彰谢娘子目光回转,往阴世天地那边望去,微微皱眉,也不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孟珏也往阴世天地看去,正正望见闭关参悟、近乎与天地交感的孟彰皱紧他那短小淡薄的眉。 或许是天人交感,也或许是灵机牵引,此刻的孟彰竟然在无意识间面向那道人流云子所在的方向。 他似乎就是在冲着那道人流云子皱眉。 也不见孟珏和谢娘子如何动作,天地诸炁运转流荡如常,却在悄无声息间抹去了些什么,叫孟彰的眉梢复又自然而然地舒展开去。 天地之外伫立的道人仔细打量许久,似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迈开脚步想要往前走。 但他这一脚尚未踏出,便又稳稳站定了身体,望向前方,稽首作礼:流云子拜见将军。 也是同一时间,这道人流云子所在的那片空间须臾落入混沌之中,直接将混沌与天地的那一隅地界让出。 第1363章 而随着流云子的声音落下,那一隅地界赫然立着一杆玄黑大旗。 大旗通体只得一色,除却这仿佛是被层层垢血染就的玄黑以外,竟再无别的修饰与点缀。 它也不需要有任何的点缀,就连初成时候被捧出奉到君王驾前御览时候叫人惊叹不已的织工与染工都被这玄黑浸遍,遮去了那最初的面目,再看不出它的原样,但那从内而外、自然而然渲染出去的煞气仍旧骇得人心神俱震,两股颤颤。 以至于这杆大旗只消立在那里,那片间隅所在的虚空就已经换了天地,仿佛变成了一处惨烈、死寂的战场。 可即便如此,那杆玄黑大旗旗面上的秦字篆文依然霸烈,如山如日镇压万象。 于是玄黑大旗之下,又都风平浪静,安谧静和,甚至透出几分安宁舒缓之感。 道人从哪里来?有声音从大旗之下传来,道人流云子循声看去,也才在那大旗的虚影下见到一位着甲持槊的将军。 道人流云子一见那甲、那槊,眸色也不由得沉了沉。 我自是从那洪荒而来。流云子笑言道。 大旗下的将军脸色不动,只又问:道人自天地之外而来,驻足于此,可是要进入此方天地? 道人流云子再次笑着点头:将军所料不差。 那将军又问:既如此,那道人手中可有陛下赦令? 这道人流云子尴尬地摇头,却是问,这方天地可也是你们炎黄人族的支系所在?也是你们大秦疆域所属? 那将军被遮掩在头盔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但道人流云子却分明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多了几分寒凉。 道人既知我炎黄人族,也知我大秦将军再问,那你手中的陛下赦令呢?烦劳取出叫某家一观。待查验无误后,道人自可随意。 道人流云子不动。 那将军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立在原地,完全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 道人流云子凝视那将军许久,忽而斜斜往他身后的天地瞥了一眼,道:倘若道人我没有看错,那天地早已不是你大秦所治理。大好疆域已落入他人之手,缘何将军也还要在此处拼死拦我? 将军难道不知道,道人我要取走将军及你麾下这十万精兵最后一线生机,并不是什么难事? 道人流云子并不曾说谎,玄黑大旗下的将军和与他合力、几乎与他一体的那十万精兵心里都很明白。 不是他们拦下了道人流云子,而是摧毁他们这一部将兵所需要支付的代价拦下了他。 但没有人退缩,甚至没有人生出一点动摇。 玄黑的秦旗下,他们只注视着道人流云子,沉默得如同那亘古不动的山石。 那将军朗声一笑。这笑声甚为豪迈,也极其平和。 我们当然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只知道,身后就是家国,就是后裔。 或许岁月轮替,曾经他们自己的后裔凭着他们的福荫一展胸中豪气,治理着这片土地,而如今福荫耗尽,他们沦落成为芸芸百姓中的普通一员,早不复往日荣耀显赫,甚至是艰难觅活,但那又怎样呢? 如今治理着他们身后土地的,难道就不曾有他们的后人?难道就没有他们麾下兵卒的后人? 昔日他们聚在大旗下,披甲出征时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而今再聚大旗下,再披甲出征,难道就不是与子同袍了吗? 所以,即便治理与被治理的人早已颠倒位置,即便代代风云换后人,这后人也还是后人。 那年,麾下兵卒们为了他们这些将领的后辈子嗣荣光浴血奋战;今日,他们这些将领自然也能为了麾下兵卒们的后辈子嗣荣光半步不退。 那将军脸上笑容陡然收起,沉声再问:道人,某最后再问一次,尊驾可有陛下赦令? 道人流云子脸色也是沉沉,身侧虚空那些时刻交织、不断演化的道与理似乎也停滞了须臾。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再看得那杆玄黑秦旗一眼,道人流云子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 混沌之中没有远近,没有高下、先后,但道人所退的这一步,却清晰地映照在了他所站立的虚空之中。 那将军咧嘴笑了一笑,身形直接没入玄黑大旗之中。 也只有那一杆玄黑秦旗依旧被煞气鼓荡,赫赫立于天地与混沌的壁界。 道人流云子立身混沌之中,眸光几番晦明。 可他抬眼看身前,身前又哪里是只有这一杆玄黑秦旗呢? 在这杆玄黑秦旗的远处乃至更远处,还有一杆杆与它极为相类的大旗无风而自立。在这一杆杆大旗的背后,另又有一尊尊庞大金人伫立。 在这些金人的更远处,无数绵延将兵簇拥环护着大气古拙的皇驾 饶是道人流云子,此刻也不禁眨了眨眼睛,用以缓解陡然升腾的不适。 顾不上拭去面上的血泪,道人流云子低头躬身,向着皇驾所在作礼而拜。 待他站直身体再望去,那混沌与天地的边界处,也就只有一片苍茫流荡的道炁,又哪里还有其他什么呢? 道人流云子深深往天地中看得一眼,转身走入混沌里消失不见。 第1364章 再看阴世地界中的孟彰,他虽然仍是皱着眉,可周身气机终究是松泛了些。 孟珏与谢娘子也同时收回目光。 走了。谢娘子说,但她很快又道,这才只是个开始 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有更多的人寻上门来,即便他们自己都还未能确定引动他们因果的源头,到底是不是真在这方天地里。 这原也是寻常事。孟珏倒是极为平和,你更该为这个开始高兴才是。 倘若连这个开始都没有,那岂不是说阿彰这一世连触碰前生积累功果的机会都是没有?她该高兴的。 谢娘子想了想,倒也果真笑了起来。 阿彰这算是终于开始了,阿昭和阿显那里可还没有消息呢!也不知道他们俩又什么时候才能开始。 慢慢来便是。孟珏说,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书卷。 谢娘子摇摇头,回转目光跟他说:阿彰这里正式开始,我们也算是与嬴政牵扯上,日后龙族祖龙回归,他与龙族祖龙这祖龙位格的争夺,我们也能顺势入局了。 孟珏点点头:只这些还不够,还得看后续阿昭、阿显和阿彰的修行。 顿了顿,孟珏又说:炎黄人族这边对此事一向很重视,胜算很高。不过也不着急,阿昭、阿显和阿彰的修行还远着呢。何况 孟珏笑了笑:龙族祖龙到现在也还没有任何痕迹,显见藏得很好,慢慢等着吧。 谢娘子很是赞同:确实,他藏得比我们家这几个还要好呢。 这不,阿彰不就在道果关联的那些人处露了痕迹,叫着循着踪迹开始摸索了么? 孟珏只得抬眼,无奈摇头:祖龙那家伙的位格的分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我们家这边能比的吗? 祖龙要敢冒头,其祖龙位格碎片所得者,乃至是其族群都得找过去。如此情况,他又怎么敢轻易露出痕迹? 那倒是。谢娘子点点头,旋即又笑道,但我还是很希望他出来走一走的,这事早了结,也不用拖着人家。说起来,我还是很喜欢炎黄人族的这嬴政的 是个好孩子。 孟珏更觉无奈:因为那嬴政要抢去祖龙的位格?因为他的安排庇护了我们这几个小的?还是因为你还记得当年他、祖凤和祖麒麟三个的胁迫? 谢娘子理所当然地说:怎么可能只是这其中的一个两个?当然全都是。 你啊。孟珏叹得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样子。 谢娘子瞥他一眼:别说我,难道你就能全忘了当年我们跟他们之间的恩怨和因果?难道你觉得祖龙他果真回归,我们这些人还能有好日子? 孟珏沉默片刻,缓缓翻过一页书纸去:祖龙若果真有要回归的意思,跟他碰上的也不会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而是新一辈长起来的这些人。 不等谢娘子说话,孟珏便快速道:就像阿彰他们想要回归,再找过来的也不会是他们往日里的那些老对手,而是新生代的后辈一样。 谢娘子敏锐地抓住了孟珏的重点:所以你想要让阿彰他们帮忙代劳? 如果真碰上合适机会的话。孟珏这样回答道。 谢娘子沉默着不说话。 孟珏便又说:这对于阿彰他们来说,也算是个机会。 那该是很久远以后的事情,谢娘子说,待祖龙漏了痕迹再说。 祖龙不出,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着实不必太惦记着这些事情。 孟珏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 阿彰这回的修行进展颇为顺利,且天时、地利、人和俱全,颇有几分天命的意思 孟珏眸底阴阳二气显化日月盘旋回环,隐隐有窥破万象的形迹。只可惜,它们又尽都被压住了。 我怀疑阿彰这里不需要我们再等多久了。 谢娘子也说:阿彰的话,这一世该是可以了,但阿昭和阿显 谢娘子小小地蹙眉。 他们俩怕是还不太能确定。 且等着吧。孟珏说,左右阿彰是能叫我们放心的。 谢娘子想了一阵,最后一笑点头。 抬起手来虚虚放在身前,她缓缓打开,现出手掌上方流转不定的道炁。 这道炁至尊至贵,不过只得一团,竟也能覆压整个天地,震慑万千道则法理。 我看阿彰这一场静悟,大抵是要补足他的本源,完全完成他在这炼气入神阶段修行的。谢娘子瞥一眼孟彰那边,有些犹豫,那他的这一份昔年本源,是不是该还给他了? 孟珏也往阴世天地的孟府府邸中望得一眼。 不过在瞬息间的沉吟以后,孟珏便来劝谢娘子:很不必如此着急的,你现在就将本源归还给阿彰,阿彰的魂体可承受不住。 谢娘子张了张嘴。 孟珏都不消她来说话,就直接道:我自然知道你会事先做下布置,不会真让他的这些昔年本源压垮了阿彰,也不会让它扭曲了阿彰的道途,叫他走着走着又回到当年的道路上,但是 第1365章 孟珏摇摇头:即便你处处都考虑到了,还是有相当的压力堆积在他的神魂之上,还是会不知不觉拖慢他的脚步。 其中影响可不少。 谢娘子摇摇头,也不是很赞同孟珏的判断。 我觉得不然。谢娘子说,你也说了,阿彰这一场静修,是要补足他的本源,彻底完成他炼气入神境界这一阶段修行的。 可不论再如何补足,阴世天地再如何眷顾看重,它所能帮助阿彰补足的,也只有曾经属于曼珠沙华的那一份本源而已。 这部分本源,相对于此方天地的其他阴灵来说,确实已经很是不俗,就连此方天地里另有大机缘的阳世生灵也会有所羡慕,可再如何,也不过是能在这方天地中夸耀而已。 真拿到其他大千世界里去,尤其是放到洪荒天地里,阿彰将要补全的这一点本源又算得了什么? 阿彰当下不知道,没有办法去追平天地本身的差距,但有我们在,却不能不多为他布置。 略停一停,谢娘子又说:我们日后既然能给阿蕴补全了,阿彰这里又有机会,便更不该厚此薄彼。 比起阿蕴来,阿彰的路其实还更难。我们得多替他计较些。 我哪里就没有多替阿彰计较呢?孟珏觉得有些好笑,可你也得看实际情况的啊。 阿彰他眼下承受不住这部分本源的重量。 有我看着。谢娘子一眼横过去,而且 就算阿彰他眼下承受不住这部分本源的重量,谁又说他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孟珏神色微动:你是说无边梦海? 无边梦海乃是一方世界自孕育以来所有生灵梦境汇聚之所,横贯古往今来,涵盖四海八荒,若有无边梦海作为支撑以及缓冲,确实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略一权衡过,孟珏就摇头了。 无边梦海不成,他说,对于阿彰而言,无边梦海的变数太多了。 谢娘子仍是坚持:可同样对比起来,阿彰的根基更重要。 孟珏也同样地不愿退让:不添上这一份,阿彰的根基也已经够支撑他一纪元以内的修行了。后续纵还有需要,我们也可以另行寻找机缘给他补上。 甚至如果阿彰的修行进展顺利,便是我们都不插手,只凭他自己的气运与缘法,也未必不能成事。 他完全不需要冒这种风险! 谢娘子看着孟珏,孟珏也看着谢娘子,两人俨然成了双方对峙的格局。 阿父,阿母。 还是一道从时光长河下游传过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二人的角力。 孟珏和谢娘子齐齐转眼望过去。 那守在火炉前的娘子说:这事情对阿彰的道途影响甚大,不若就交给阿彰自己来决定如何? 她叹了一声,又说:我们与他再如何亲近,在道途之上,亦不过是外人。我们的判断 娘子摇摇头:也未必就完全精准。 合该如此。孟珏当先答道。 谢娘子虽然没有应话,却将她手上托着的那一份先天道炁往孟彰所在抛送出去。 那份先天道炁遮瞒过所有人的感知,无声无息地落向阴世天地中的孟府处,似滴水入海般没入孟彰周身气机。 孟彰眉梢再是一皱,复又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沉,可他的神智又似乎仍然清醒。 真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状态。 孟彰清醒的那一缕心念这样想着。他这一缕心念高坐在灵台之上,又漂浮于天冥之中,与阴世天地至高亦至尊的天道等同。 那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此告知他,但孟彰自己并不能真的确定下来。 不过他也没有去彻查探究的意思。 没有意义,也懒得花费力气去在意。 孟彰的更多心神都在追逐着那一缕触动他灵觉的天地道则上。 他在追随着天地思潮的起落,也在追寻着天地道则的变化与更易。 他俨然化作了一缕从草叶间升腾而起的风。 那草叶生长在道路旁,生长在水洼边,所以这一缕风便也沾染了尘烟、裹夹了水汽。 它向上,转入了茫茫的白雾里,拂过麻木行人枯槁单调的寿衣,更蜿蜒着往上,悄无声息间携了行人眉心一点悔与恨直上云天。 云天之上有更多的水汽,更多的悔与恨。 它们从阳世、阴世天地的各处而来,堆积在这灰蒙蒙的天穹中。 可不论它们再如何挤压,这些水汽、这些悔恨终究也没有化作雨水降下。 就像是那些最普通最寻常的、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的浮黎苍生一样,所有激荡的、沉闷的情绪都只能堆砌在心头,它们也只能化作雾挤压,充斥在这一方天穹里。 是了,这阴世天地啊,鲜少有雨。 孟彰心神所化的风和着他的那些同伴一道,在厚重的、苍茫的、灰蒙的雾中游走,时而看那郁结的沉坠,时而看那松解的消弭 他似乎有了很多的想法,他似乎也有了很多的别样情绪,但也因为这样的情绪太多、太杂、太模糊了,以至于他自己也难以梳理,分辨不出什么来。 第1366章 难以梳理就难以梳理吧,反正他也没想要梳理。 孟彰的心神甚至都没去在意那些随种种灵觉所知、所见、所感生灭的念头,他只追逐着那道则的变化,合在那天地无尽道炁之中,化作风流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几个月,孟彰心念所化作的风终于又回到了草叶之间。 这风也确实奇异,在云气中与云气一道碰撞挤压的时候,不会凝结成雨水落下,可当它碰到了那翠绿翠绿的熟悉草叶,却化作一滴滴浊黄的水珠沿着叶脉滚落,最后滴在草根旁,与其他的水珠一起汇成水畦。 像极了走到生命尽头时候,似乎才在回望自己人生的隅隙间坠落下来的泪。 这水汇聚了太多的情绪,混杂了太多繁复的心念,以至于它太重也太过于浑浊,叫人打眼一看就觉得心头滞闷得吓人,就叫人觉得人生空茫无趣,不若就这般怠惰到人生的尽头。 孟彰的心神随着这水一起沉寂。 他的心神也仿佛消退去了所有的活力,要就这样在无趣与空茫之中等待着意识的最后寂灭。 他似乎也在渴求着真正的终结。 在那越来越深重的沉寂中,在那越渐寡淡的乏味之中,孟彰的一点心神动了动。 那是不甘,那是怒火。 真的就这样终结了吗? 真的要放弃这难得的超凡脱俗的机会吗? 他真的就甘心了吗? 甘心接受自己的寂灭,甘心让自己消弭在岁月与尘烟之中? 不 不。 不! 孟彰心头的不甘滚动了一下。 于是,在他的心神感应之中,他也终于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不甘。 这些不甘来自过往,来自现在,也来自未来。 它们不是孟彰一人所独有,不是只由他一人所衍生。而是万灵众生所共有,是万灵众生所衍生。 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它们都会来到那里。 自它们于天地初生时候出现以来,它们就一直沉寂,沉寂地汹涌着,沉寂地咆哮着。 它们并不等待任何人,但它们也没有拒绝任何人。 所以今日,它们也接纳了孟彰,它们更点燃了孟彰。 那种种的不甘于是真正地点燃了孟彰心头的怒火,它们焚烧着孟彰的理智,也唤醒了孟彰的理智。 孟彰醒了过来。 他狰狞地咆哮,撕扯去往日的沉静,也烧去了前世今生养出来的气度。 他癫狂也似地咆哮,就像这浑浊水洼里的每一张厉鬼凶面。 他发疯地搅动着自己周围的一切,要将那些所有砸碎砸烂,最好把它们像他自己的理智一样全部烧尽。 若不是浊黄水洼里的水面依旧平静,只怕这一片黄泉路都会化作绝地。 孟彰的一缕心念高悬,清醒地映照着癫狂、凶暴的另一部分心绪。 他在体会,在解析,在整理,也在收束。 而天地在接纳他,在引领他,也在补全他。 不甘、愤怒、憎恨、痛悔 每一种情绪,孟彰都拥抱过,都释放过,也都点燃过,以至于到了最后,孟彰的魂体就像是被放入宝炉中煅烧过一样,周身都开始沁出一种别样的通透意味。 可是孟彰却不知什么时候又皱起了眉头。 缺了些什么 还缺了些什么! 孟彰下意识地想去寻找。 虽然这种缺失不至于会造成太大的空洞,但孟彰却莫名地清楚,倘若这种缺失被补足,他当能获得莫大的好处。 不着急。 孟彰下意识地按捺住他自己,刚要开始摇晃的心境似是被什么稳稳托住一般,又平定下来。 或是繁复错杂、或是磅礴广阔,映照在孟彰心神中的道与理仍然清晰,仍是自然顺畅地被孟彰所吸纳,化作孟彰修行进展的一分资粮。 也是这个时候,孟彰的意识之外忽然落入一道先天地而生、尊贵神圣、亘古不动的道炁。 那道炁茫茫蒙蒙,似是不为谁而动,亦不曾被谁所收容,可它落入孟彰识海之中,却似是回到了它自己的归处。 道炁轻轻一动,便似那消融的雪,那化解的尘灰,絮絮落入孟彰的意识。 只那一隅隙的功夫而已,这道先天道炁居然就要浸入孟彰的识海,直接触及孟彰的真灵 孟彰本该震惊,但绝对凌驾于所有感情的那一缕清醒心念却捕捉到了一份欣喜。 这一份欣喜甚为奇怪,它不是穷人乍富的惊喜,而更像是原本就属于他的一部分在分离、崩解太久以后终于又归来了的失而复得。 它源自于孟彰自己的真灵,似是孟彰的本能。 而这一份本能,它在催促着孟彰卸下一切防备与抗拒,重新接纳那归来的一部分。 但唯一清醒的那一缕心念到底是撑住了。 孟彰拦下了那迫不及待要融入他真灵的这一道先天道炁。 他原以为自己要费很大的力气,但出乎他意料,这一道先天道炁竟然很是乖顺。 它停下了融入孟彰真灵的动作,在孟彰的识海中收敛显化。 先天道炁乃是至宝,本无形无相,随心显化。而它此刻映照在孟彰心神之间的形相则是一颗宝珠。 第1367章 宝珠通体混沌,却自有一片宝光萦绕环护。 孟彰甚至都不需要去细想,当即便知晓这宝珠表面萦绕的那一片宝光此刻绝对不是环护先天道炁本身的,是在环护孟彰。 环护孟彰的心与念,环护他的道与理,保证他当前根基的纯净粹美。 这先天道炁可以作为孟彰的底蕴支撑起孟彰的根基和位格,但却绝不是当前的孟彰可以消化和动用的。 若不封锁、隔离起来,孟彰这一身的根基都要被这先天道炁给同化了去。 而同化则只代表了一种结果不论孟彰对自己将来的修行有什么样的规划,不论孟彰往日是什么样的身份来历,和这一道先天道炁又有着怎样的渊源,他此后都只能沿着这道先天道炁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这绝对不会是孟彰想要看到的。 他的那一缕心念化出身形,抬眼定定看着那颗由先天道炁显化而来的宝珠。 或许也是孟彰当前的状态比较特殊,此刻所显化的他的双眼淡漠纯粹,说不出的高渺遥远。 孟彰就睁着那样的一双眼睛,立在广阔到不见边界的识海中,定睛看那一颗宝珠。 阳世天地里的孟珏和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重又转了目光来,与时光长河下游处的守炉娘子一道看着他。 孟彰竟也转了目光看来,隔着时间、空间,他们在对视。 即便孟彰未必知道自己在看的这个方向到底都有谁,未必知道与他对视的那个人或是那些人,此刻都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是遵循着灵觉,看向那个方向,与那个方向所在的某个或是某些人对视。 这一场对视由孟彰完成联结,又凭他落下句号。 孟彰率先挪开了视线。 他重又看向了收敛一切伟力与灵应悬停在他对面五丈范围外的那颗宝珠。 也不是那颗宝珠不想再更靠近一些,而是这已然是孟彰当前所容许它靠近的极限。 不知到此刻状态殊异的孟彰到底都想了些什么,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但他终于还是冲着那颗宝珠抬起了手。 宝珠雀跃地往前一蹦,直接出现在孟彰打开的手掌之上,被他并拢的五指轻易拿捏住。 孟彰拿住这颗宝珠,将它拿到自己眼前细看。 然而,不论他如何翻来覆去地查看,他也只能看到这一颗宝珠,只能看见萦绕环护在宝珠周身的宝光,再没有其他。 孟彰很快也就放弃了。 我还不能接纳你。孟彰开口说话。 他当前的状态过于殊异,以至于他的话语里除了最直白不过的意思外,竟然没有带上任何一点情绪。 宝珠周身的宝光似乎动了动。 我的魂体还太单薄孱弱,承载不了你。孟彰似乎知道宝珠的意思,他复又道。 宝珠周身的宝光安静一瞬,旋即嗡嗡抖动,像是在激烈地反驳着。 孟彰神色不动:你当下能出现在这里,一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护住了我,二也是因为我当前的状态。 孟彰正在悟道,且是在与天地同在、与天地交感的状态中悟道。 此刻在承载着你的,不独独只有我自己,还有这方阴世天地。孟彰道。 只我一个,承载不了你。 宝珠再一次激烈地震动着宝光。 当然,只要在我脱出这种悟道状态以前,你完全投入我的真灵之中,由真灵承载你,确实就没有什么问题。 真灵是什么呢? 真灵是生灵根本,是随着生灵一世一世轮转不休、不磨不灭的烙印。 它的本质之高,远超寻常人所想象,用它承载一道先天道炁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只要赶在孟彰脱离当前悟道状态以前投入到真灵中,这道先天道炁就不会成为孟彰的负累,不会挤压孟彰的魂体和意识。 宝珠这次竟然安静了下来。 它似乎也听出了什么。 但当下不完全是我能不能承载你的问题,而是孟彰说,我要不要承载你的问题。 时光长河下游守炉的娘子倒也就罢了,孟珏和谢娘子却是对视了一眼,一瞬间不觉生出些忧心来。 莫不是他们俩好心反坏了事? 他们错会了孟彰的意思? 第451章 那边厢的孟彰又开始说话了。 我当前确实是不足的,确实是还欠了些东西,而就连我自己,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需要补足些什么。可我能确定 我需要的,不是你。 宝珠周身萦绕的宝光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俨然反应不过来。 孟彰却是别开视线,不再去看宝珠,而是看着随灵机感应映入他心神中的诸般幻象。 他看见那被茫茫灰雾笼罩的天穹,看那铺满了黄泉路旁的绿草,看那绿草草叶上凝聚的浊黄水珠,看那绿草根茎侧旁由水珠汇聚成的水畦,乃至是水泊。 他一一看了过去,就像在看早先时候随着道则演化而流动游走时候的他自己的灵觉。 他看了很久,但开口却是说:也不是你们。 随着这句话落下,那还在与天地同在、正在与天地交感、沉浸在天地道则之中的孟彰的大部分心念却是猛地一颤,心神渐渐抽离。 第1368章 不,其实也不算是在抽离,应该是开始了挑选。 他在快速远离这些幻象,追逐着某些更吸引他的东西。 这也没有太为难他,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所想要的。 喜。第一次从亲长手中接过糖饼,在嘴里咬破时候糖饼从舌尖传递入心肺的满足与欢喜;洗干净手上的泥土,从师长手中接过书典的期待与激昂;拿着喜尺挑开新娘子顶上红盖头的羞赧与乐呵 怒。好不容易凑足了银钱买下的田地才刚刚落契就被人抢走的恨怒;家中才刚刚长成的妹子不过是出门一趟就被人强行掳走的暴怒;安分行走在大街上只因没有及时给青皮让开路就被人一脚踹过来的怨怒,正开门迎客却被人提着刀冲进来押到牢狱里的惊怒 哀。还没来得及好好奉养老人就接到噩耗的哀痛;好容易寻到门路要成为世家门客却来不及照拂家人,反而被卷入了世家内部的纠纷中成了弃子连自己性命都没保存下来的悲哀 在天地的道则演化之中,人的心念和思绪就像是混在水里的沙石,时而与水流同行,时而又沉积在水流的某些低洼地带。 孟彰轻易就寻到了它们。 而也是在同时,孟彰正在寻找的那一部分心神便即蜂拥而上,落入这些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月的情绪之中。 倘若只是孟彰一人的心神落入这些情绪之中,那无异于溪水入海,转眼就会被淹没同化,根本不会有幸存的机会,但这会儿孟彰的状态着实特殊。 他的心神沉入这些情绪中,却是载沉载浮,始终没有彻底沉沦淹没下去。 他在游走,在寻找。 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工夫,他很快就从那些杂乱、繁琐、深刻的情绪中找到了他所想要的东西。 系在这些情绪上的愿。 喜是因为如愿以偿,怒是因为愿景被迫中途斩断摧折,哀也是因为愿景的缺失与落空而孕育 种种情绪的诞生与沉积,都与人的愿有关。 这些愿,这些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的愿,在昔日它们的主人尚且在生时候,也都属于梦的范畴。 是他们的梦,是他们的念想。 孟彰的念就沿着这些情绪,追溯与它们密切相关的梦,也追溯着这些已经遗落在岁月里的念想。 但孟彰没有去碰触,甚至也没有去贴近。 他的念停在那一个个愿景、念想之外,远远地眺望。 就像路过的行人在道路上一时停下脚步,去观赏那从围墙里探出些枝桠来的花木。 这些花木有很大一部分甚至都已经不再生长,余留在那里、映照在孟彰心神间的不过是一缕残色,但孟彰仍然能感受到这些花木曾经的勃勃生命与无尽瑰丽。 它们的主人曾经那样殷切地期待过,那样虔诚地盼望着 岁月冲刷了他们曾留下过的痕迹,但却刷不去他们的执。 这些执念留存了下来,于是这些梦、愿景也就遗留了下来。 孟彰凝视着这些愿景、梦境,轻声说:请尔等助我一臂之力。 孟彰敛袖,端端正正拜了一礼。 一礼拜下,孟彰魂体上忽然亮起一片橙红的火光,接着又升起一片草木的浅褐,再接着是一片浊黄的水光。 火、木、水 火是出自燧皇之手的人道赤火子火,木是长在阴世天地黄泉路旁的彼岸花,水是阴世天地中还未真正成形的忘川河河水。 这三重灵光并不是刺目耀眼,非得要霸烈地占据所有的光彩,它们是沉寂的,是黯淡的,是浑浊的。 哪怕是那赤红的人道子火也不曾例外。 但正是这样暗沉的灵光,才正正契合了这些沉积在广阔阴世天地、介于有与无之间浩瀚情绪,才能以相对温和的姿态接触这些浩瀚情绪。 一直在快速汇聚、缓慢消弭的浩瀚情绪沉默片刻,陡然开始震动起来。 一浪一浪的潮汐向着四周拍去。 最初的时候那潮汐虽然极大,但毕竟比较缓和,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潮汐却是以层级指数在往上攀升,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凶,越来越狠,像极了才刚从长眠中苏醒过来的凶兽。 自天地开始孕育生灵以来就一直在沉积的磅礴浩瀚情绪是毋庸置疑的绝对凶兽,在它的面前,孟彰则是渺小孱弱得可怜,只一点细微动静掀起的余波就能将他彻底覆灭崩碎。 孟彰甚至都不能留下丁点属于他的痕迹。 但面对这样摧毁一切、覆灭一切、冲刷一切的大恐怖,孟彰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凝望着那些汹涌着像山丘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平静至极,连眼风都没有一丝摇晃。 赤红的火光率先冲出,拦住了那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 赤红火光也就只比孟彰的身量高出半个个头,这点身量的抬升在浩瀚庞大的情绪浪潮面前抵不上半点用处,但赤红火光立在几乎要倾覆整个空间的情绪浪潮面前,却硬生生扛住了所有冲击过来的压力。 或者说,在赤红火光面前,这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翻覆天地的、狂暴癫狂的情绪浪潮就如同撞见了父亲的小郎君一样。 尽管狂暴癫狂不至于全部被安抚,但却已经消去了最尖利的那一层锋芒,杀伤力骤跌。 第1369章 更奇异的是,孟彰竟神奇地从这些扑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中感觉到了委屈的存在。 诚然在这些情绪浪潮中各色情绪、心念无所不有,可它们先前时候分明都是混杂在一处的,远没有现下孟彰所感觉到的那样清晰。 孟彰眨了眨眼睛,视线在那片赤红火光上多停顿片刻。 在赤红火光之后的,是浅褐的木属灵光。 如果说赤红火光为孟彰消减了那情绪浪潮的敌意,让孟彰能够更轻松自如地正面这些情绪浪潮,那么这一片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就是在帮助孟彰更进一步地吸纳、消化这些情绪浪潮的力量。 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当下迎风便涨。 它快速拉长、拉高,更是开始反向包裹那些冲过来的情绪浪潮,过滤网一样将戾气和怨气太重的、孟彰当下还无法吸纳或是承受的情绪拦截下来。 可它也并不完全只是过滤作用,它也在帮助孟彰消解、削减那些坚固洪浑的情绪,直到它们可以被孟彰取用为止。 浊黄的水光则更在那浅褐色的木属灵光之后,它扬起,就像是那涛涛奔行在天地间的大河。 孟彰此刻固然是如同漩涡一样飞快且高效地承接这些奔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但这些情绪浪潮实在是太多也太大了,不管孟彰再如何承接吸纳,他真正所取用的亦只得万一,仅是九牛一毛,于数目庞大的情绪浪潮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 何况在这些情绪浪潮之后,还有更多更多沉积的情绪。 若是没有这一片浊黄水光,哪怕孟彰有赤红人道子火和彼岸草种烙印护持,他也必是被吞没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雪崩了,山腰处的一处小冰洞能幸免? 浊黄水光在帮助孟彰承接。 承接那些孟彰一时无法吸纳、却又无法阻拦的磅礴情绪。 有了这三重神光的襄助和加持,孟彰的状态当下就稳定了下来。 任那些汹涌磅礴、无边无尽的情绪浪潮如何拍击冲撞过来,孟彰也是它们绝对的彼岸,不曾再有任何的动摇。 孟彰的道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原本就散发着微光的无尽星河越渐的璀璨明亮。 星河道基甚至还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张。 经由道基转化而出的精纯元气倒灌也似地涌入孟彰识海,孟彰的神魂在快速地壮大。 从最初的虚虚渺渺一道没有轮廓的影子,到显出完整的轮廓,再到整个影子开始填充 几乎每一个时辰,孟彰这神魂都会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化。 而这些变化,便是孟彰在养神境界真切而稳实地迈出的脚步。 他这样步步走过去,也不知省却了多少的时间与苦工,着实是羡煞旁人。 然而孟彰此刻完全没有将这些修行的进益放在心上。 他眉眼仍然没有一分动荡,径自定定望着那些情绪浪潮的来处。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浪潮面前,孟彰渺小如同随时会被吞没颠覆的微尘,本无从确定情绪浪潮的真正来处,更遑论是要与它们对话了。 但孟彰就是开口了。 当然,他不是在与这些杂乱、磅礴的情绪浪潮交流,他是在跟这些情绪浪潮背后的杂念,更准确地说,是依存于那些细若微尘的愿景的残念交流。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再拜。 汹涌暴躁的情绪浪潮还在一片一片地无情击着护持孟彰的那三道灵光,恍若未闻。 碎玉般迸溅的情绪杂念在孟彰左近映照出瑰丽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冷漠。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三拜。 他腰背深深弯下,双脚像是深深扎入土地中的树根,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一息、三息,一刻钟 耳边轰轰的嗡鸣忽然就停了,左近周围静得直叫人心慌,但孟彰却反而放松了些。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嘶哑的、清脆的 各色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裹夹着各不相同的情绪凝练成震耳欲聋的轰雷声。 在这些声音之外,还有一道道目光垂落下来看定孟彰。 这些目光之中或许没带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大抵他们也确实懒得带上感情看孟彰,可饶是如此,也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 孟彰固然早已不是生人,可被这仿佛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目光看着,一时也难免心神开始散乱。 稳住了心神以后,孟彰抬起视线。 他也站直了身体。 因为我可能是你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听得孟彰的话,那些残念杂绪愣了好一阵子,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你?了却我们诸般愿景的机会? 呵呵哈哈哈 似哭又似嚎的笑声陡然爆发,将孟彰陷在了那无尽的质疑与嘲讽之中。 你一个阴灵 跟我们这些残念杂绪说什么你是我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你可真是敢说。况且 第1370章 你觉得有意义吗? 孟彰眉峰不动,他看着前方激荡汹涌的虚空,平静说:我已经说了。 至于有没有意义孟彰的面容终于动了动,悲悯得以从中漏出,叫那些杂念看了个清楚明白,那不在我,只在你们本身。 那些杂念残绪一时没有了言语,以至于这片空间都处在一种奇异的沉默。 孟彰心下微叹,耐心等待。 时间洗去了太多太多,但曾经偏执的、坚持的、无奈的,却怎么都没办法彻底消融,眼前激荡在孟彰面前的,便是那一切的余留。 哪怕曾经的主体都已经消亡,甚至彻底被遗忘,它们也还在这里徘徊,在这里回荡 你打算怎么做?不知等了多久,孟彰终于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听得这样一句意料之中的话语,孟彰心中并不见得意,他只是心念一沉一引。 璀璨的道基在他魂体中亮起,那光甚至从他魂体内部映照出去,将孟彰整个魂体笼罩住。 由朦胧星光汇聚而成涛涛星河从天尽头垂下,在孟彰周身将孟彰护住又向着天的另一端奔腾而去。 整个空间似乎都被这条星河给割裂了开来。 孟彰抬手,虚虚托起三两颗星辰一样的梦境世界。 诸位看这些梦境如何? 那些杂念残绪涌动须臾,问:你是要让我们入你的这些梦境? 孟彰点头: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都没有诸位施为的地方。 阴世天地倒是包容了它们,可也仅仅只是包容而已,叫它们维持当下的状态确实无虞,但凡它们想要多做些什么,它们也是做不了的。 唯一能够承载它们、容许它们放手施为的,只有比阳世、阴世天地更低一个纬度的世界。 而梦境世界,恰正是它们的首选。 但是 我们即便入了你的梦境世界,那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于我们真正所求所愿根本没有任何的影响! 绝大部分的残念杂绪还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可有一部分更敏锐、更聪明的残念杂绪却已经抓住了孟彰这一个提议的不足。 或者说,漏洞。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惊疑,孟彰脸色却未有任何变化。 诸位觉得你们自己是什么? 听得这个问题,那些残念杂绪的眼神又变了变,但他们谁都没有回答他。 孟彰也不计较,近乎自顾自也似地继续:往事不可追,诸位也已经逝去不知多少年,连阴灵都已经不是了,只剩下一些执罔、残破的念头,还待要改变些什么?诸位还能改变些什么? 整个空间的温度快速下跌,没有什么寒风呼啸席卷,也没有什么雪花飘飘而坠,但冷意就是纠缠了上来,非要将孟彰的念与意也拖入无尽的绝望与寒凉之中。 孟彰半步不让:诸位眼下能做的,早不是要如何让自己的昔日愿景实现,不是去照拂自己的亲朋与所爱,而是 放过自己。 孟彰这话刚刚落下的时候,偌大一片空间没有任何变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冻结了一样,时间、空间、念头、想法,等等等等的这些,统统都被冻结了。 直到某一个瞬息,这种冻结才终于被破开。 不可能! 不!! 我不!!! 天崩地裂一样的怒吼声爆裂地冲击孟彰的心神,原本开始安静下来的情绪浪潮再一次汹涌激荡,更癫狂更凶狠地向孟彰所在拍击过来。 孟彰稳稳地立在原地,身上橙红、浅褐、浊黄三色灵光如同天堤耸立,硬生生将那些一浪又一浪激荡的情绪浪潮给拦截了下来。 也不是只他当前的修为和位格就足以在这些激荡、汹涌的情绪浪潮中护住孟彰,而是这些残念杂绪自己乱了。 它们中的一部分在疯狂地嘶吼咆哮,一部分在癫狂地想要毁灭,一部分又在沉默地呆滞 这些杂乱的力量即便再如何磅礴厚重,其杀伤力也不足以威胁到孟彰。 事实上,如果孟彰愿意,他完全可以现在就离开。 这些杂念残绪留不住他,也无力阻止孟彰对它们的掠夺和侵蚀。 然而孟彰只立定在三色灵光之下,看着这些残念杂绪发疯,也 陪伴着它们。 何况孟彰本来也不着急。 从天地四方堆积、汇聚在这里的残念杂绪太多太多了,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久远年代的余留,况这些残念杂绪的偏执程度也各不相同,故而几乎每一刻都有残念杂绪崩灭破碎。 这些崩灭破碎的残念杂绪中,固然有部分依旧四下流散,成为其他残念杂绪的资粮,但也有些许被孟彰所动摇,流向孟彰所在,被孟彰身边护持的三色神光过滤然后吸纳消化。 即便不消耗孟彰早先的储备,他也仍然有补充。既如此,他着急什么? 时间流逝过去了,没留下任何的痕迹,又或者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任何意义。 无尽的悔、痛、恨、怨冲击着孟彰的心念,仿佛要将他也拖入这深渊之中。 第1371章 情绪是会传染的,人的认知也是由种种信息搭建起来,当信息的茧房呗冲击,人的认知同样会被撼动。 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改变的,尤其孟彰前世与今生也沉淀了太多太多的不甘与遗憾。但幸运的是,孟彰有足够广阔的世界。 那是他前生给他留存下来的珍宝。 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之内,深藏在梦中湖泊倒影里的藏书楼那一部特殊的书典忽然从书架上飞起,悬空打开,露出那一行行墨黑的文字。 没有灵光闪烁,没有神采冲荡四方,但这一本书籍打开,孟彰开始摇晃的自我认知便再次稳固下来。 毕竟,那是孟彰已经被盖章定论的过去。 而过去,不改。 在这一本悬空的书册之外,孟彰不久前才刚刚收到手里的那颗宝珠也自顾自地流转莹润宝光。 宝光毫微,却也在与那本深藏在梦境最深处的书册相互映照,将孟彰的过去死死锚定护持。 一直护持着孟彰的赤红人道子火神光虚虚一跳,那被种种情绪冲击而迸溅出的赤红火星倏然汇聚,化作一朵莲台出现在孟彰脚下。 孟彰低头看得一眼,也不拒绝,盘膝坐下。 看孟彰俨然做好了与他们长久拉扯的准备,那些激昂、汹涌的残念杂绪都不由得顿了一顿。 你,你就非要跟我们在这里耗? 为什么?你是为了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已闭上眼睛的孟彰将他的眼睑抬起。 我是为了我的道。他那样的平静,以至于他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梦道,他在那些狂暴的、无尽的呼啸哀嚎抽泣中说话,乃是植根在亡灵之中的大道。是万灵与天地交感、又在万灵心底有意无意间酿造出来的奇珍。 我参梦道,自当立足于万灵众生,而不只是天地。 那呼啸不绝的哀嚎、抽泣、咒骂不曾停顿,却也有话从中传出,落入孟彰耳中。 你也不过是阴灵! 阴灵知道吗?!你的根基太过孱弱了!你走不远的!哈哈哈,我们的一样!走不远的! 没有路了呜呜呜,没有路了 孟彰神色不动:有的。 就在我的脚下。 橙红、浊黄、浅褐三色神光照亮这一片空间,也将孟彰的脸、眼清楚深刻地映入他们混沌的意识里。 我还在往前走。 这就是路。 那些残念杂绪中又有话传出。 你?呵呵呵,哈哈哈 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儿!连阳神都不是的家伙,竟然狂妄说你脚下的就是路?! 随着这些话带出,一同向着孟彰冲撞过来的,是又一重磅礴浩大的嘲讽轻蔑。 当然是路。孟彰却是不为所动,是我的路。 孟彰顿了顿,也知道这些残念杂绪陷在单独一种偏执情绪中太过,想来已经是不剩下多少脑子了,便说得更明白一些。 旁人走的路,就算走得再高、再远、再受人认同、多得人跟随,那也是旁人的路。于我除了有些指引和借鉴意义以外,其实不大相干。 对面的残念杂绪久久没有传出连贯的、有实际意义的话语来。 孟彰也不着急,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睡了过去,又似乎一直都保持着清醒,这是一种很奇异但孟彰好像也很习惯、很熟悉的状态。 一直与他心神牵连着、裹夹着他的阴世天地的道则与法理自然而然地笼罩过来,任由他参详体悟。 孟彰便也去参详体悟,直到那些残念杂绪又有话语传出。 你也说你脚下的才是你的路,旁人的路走得再高、再远、再多受人认同、得人追随,也不是你的路 孟彰睁开了眼睛。 小儿,我们如今连个阴灵都不是,路彻底的断了你的路就算再往前延伸,那也是你的路,与我们又有何相干 我们为何非得要入你梦中?! 孟彰头一次悠悠叹息出声:或许是这样的没错,但你们如此煎熬下去,又真的值得么?受尽折磨、不得解脱的,可仍然是你们自己 而且你们入我梦中,并不是全然丧失自我,只做我的梦中人。如有机缘你们或许也可以在我的梦境中了却昔日痴惘,补全自身残破的根基。 说到这里,孟彰停了停,身上又冲出一道朦胧灵光。 诸多残念杂绪被吸引了注意,不觉定睛望去。 那朦胧灵光托起一方方空幻世界,这些空幻世界也不是其他,而正是孟彰的梦境世界。 这些梦境世界界域各不相似,大的囊括九州八域,小的仅得一村之地;梦境主体也多有不同,稀松寻常的是炎黄人族,稀奇古怪的是各色异类;便连其中梦境世界的框架也各有差别,有的是上古时代聚部落而居,有的则又更接近当前时局,皇族与世族共天下 哪怕是这些残念杂绪,也不得不承认,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空幻世界确实引人遐想。 第1372章 更叫他们心动的,却还是发生在那些先他们一步投入这些空幻世界里去的残念杂绪的变化。 那些已经神志泯灭的残念杂绪落入各个空幻世界中,空幻世界顿生感应,非但快速以残念杂绪为根基塑造形体,甚至还回溯记忆,将残念杂绪余留不多的记忆中的相关人与事一并具现显化出来。 甚至就连那些残缺记忆中被遗忘的、空洞漏缺部分也被空幻世界给自发补全了。 故此只这般粗粗看去,入目也是满眼繁华,一色的欢喜安乐。 尤其这繁华安乐不是昙花一现匆匆而逝,也不是松垮粗糙摇摇欲坠,它是平实的,是自然的,可以随着岁月的变迁结成沉甸、富足的果实。 那些进入了空幻梦境世界中的残念杂绪已然泯灭了意识,但徘徊在孟彰空幻梦境世界之外的诸多残念杂绪们,却能看见他们显化昔日形体的面上舒心安乐的笑。 小儿,你说的机缘和机会呢?!有残念杂绪沉声问道。 明明是被质问的那个,孟彰却一点也不见急切之色,他反问:诸位便如此着急么? 谁知道小儿你是不是在虚言诓骗我等?!莫名觉出几分心虚的那些残念杂绪静默少顷,传出这样一句话来。 孟彰摇摇头,但也抬起了手。 既如此,诸位且细看。 有稀薄却存在感十足的萤光在各个空幻世界中亮起,分明尘沙般渺小,但每一个看见这些荧光的残念杂绪也能在第一时间想明白它们的意义。 这些荧光不意味着任何东西,它们展现出来的,只是那些融入孟彰空幻梦境世界的残念杂绪当前的状态。 而他们这些旁观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些荧光正在一点点地亮起。 也意味着那部分残念杂绪的状态正在改善。 当然,并不是所有投入孟彰这些空幻梦境世界的残念杂绪的状态都在快速恢复,但起码有部分是这样的。 在孟彰汲取、消化那部分情绪浪潮的时候,藏在这些残念杂绪更深处的、残破的生灵烙印也从孟彰那空幻梦境世界中汲取资粮,缓慢而坚定地补全自身。 生灵烙印当然不是生灵的真灵烙印,真灵烙印乃是生灵的根本,历经万万载岁月洗礼也不磨不灭,而生灵烙印却只是生灵一世的刻印,它当然可以会消解会磨损。 按道理来说,生灵烙印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真灵烙印的,只要真灵烙印永存,生灵烙印破损便破损了,并不真叫人心疼。 左右这一世的生灵烙印出了问题,凭借真灵烙印也还可以寻找机会转生投胎,再塑一世生灵烙印。 可生灵总是痴惘,总有诸般不舍、不甘和眷恋。 一世阳寿、阴寿尽了以后,真灵烙印自然是沉积于命运长河河底,等待着再一次的生死轮转,但这一世所凝练的生灵烙印却在这阴世天地中徘徊。 亦即是孟彰如今眼前所见的诸多残念杂绪。 即便入了你的梦境世界,也不是所有的我们都能够恢复 这便是他们在强词夺理了,再如何过份也没有要求人能保得住他们每一个的。 即便孟彰没有道破这一点,这些残念杂绪自己也明白,是以他们这话说着,自个儿声势倒是跌落了几分。 孟彰并不生气,只笑了笑,说:总比诸位在这里空耗根基好不是? 那些残念杂绪一时又没有了话语。 孟彰自顾自回转心神,再度沉入那玄妙无边的道则法理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孟彰周身护持的三色神光也在发生变化,橙红神光越发明艳,浅褐神光则变得深沉,而那浊黄神光则更甚,隐隐向着渊黑的方向变化 至于孟彰座下那橙红莲台,更是有细长的火苗蹿起,灵动又耀眼。 显见,即便孟彰和这些残念杂绪仍然处在僵持状态,他的修行也甚为顺利,并未被影响。 或许是那不时蹿起的火苗勾起了那些残念杂绪朦胧记忆中对温暖的渴求,每当这些火苗蹿起,向着四下舒展的时候,孟彰那三色神光吸纳、消化诸多意志泯灭的残念杂绪的速度都会猛涨一截。 似乎压根就不是孟彰身边的那三色神光在吸纳消化,而是这些意志泯灭的残念杂绪在向着三色神光扑涌过来。 难以想象,在这生灵绝迹、神志混沌错乱的地界,竟也有如今这飞蛾扑火之举。 小儿,你就非得要跟我们在这里干耗下去吗? 将孟彰的心神往这边拉回一些以后,诸多残念杂绪像是找到了他的破绽,忙不迭地说话。 眼下阳世天地也好,阴世天地也罢,都乱着吧? 各家都在往里伸手,都想要攫取大势,捞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或是道则法理,或是天地果位,或是道统法脉,或是明威利益 他们都在争,而且争得正激烈,争得快要红了眼。 他们这争斗最后的结果,怕是能落定整个天地接下来好一段漫长时间的格局的吧? 你就只在这里干坐着,不趁着这个时机往里头插一手? 孟彰此刻的心神极其高远苍渺,虽是在静参天地道则法理,也镇压在这些残念杂绪之中汲取修行的资粮,但他一直未曾与天地脱节,自然也知晓外间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中的局势变化。 第1373章 这些残念杂绪并未说谎。 更甚至,眼下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的局势比他们所述说的还要来得混乱。 最直接也最明显的一个例子便是,如今怀胎七月的皇后贾南风仅只这最近一个月便遭遇了十九次意外。 若不是贾南风背后的贾氏还算得力,若不是有昔日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留下的手段,恐怕皇后贾南风这一胎早就经受不住了。 只即便如此,现下的贾南风也不得不卧床养胎,尽力保存腹中胎儿。 这许多事情都倒映在孟彰的心神中,让孟彰不至于因为眼下闭关的状态就真的与世隔绝。 我坐在这里自然是因为这边对我来说更重要些。 外头的那些大局、大势就不重要了吗?!他们问。 孟彰竟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茫然,他不禁生出几分好笑,同时又有些骄傲。 大局、大势当然重要。他说,但大局也好,大势也罢,并不非得由我一个人来把控,才能将他们引导至我所期待的方向。 那些残念杂绪越发糊涂。 你说的是你的家人和朋友? 他们想了好一阵,猜测着问。 孟彰摇头:不止。 那还有谁? 孟彰这会儿却不回答了,他摇摇头,说:还有谁,都有谁,其实没那么重要。 那些残念杂绪还是不能理解:怎么会不重要?怎么可能不重要? 孟彰等了好一会儿,等到这些残念杂绪这一阵喧嚣俺安静了些,他才说话。 因为真的不重要。他说,不论是亲友,还是对手,他们都在尽力引导。既是如此,他们的身份是什么,与我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真的就重要吗? 那些残念杂绪大抵是真的没料到会在孟彰这里听得如此一个答案,半饷竟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真的只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小郎君? 孟彰失笑,少顷,他半真半假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不只是吧。 那些残念杂绪又被噎住了:真的? 孟彰笑而不语。 那些残念杂绪彼此躁动了一瞬,索性就不理会他,直接将他无视了去。 孟彰也不介意,继续自顾自与天地共感。 阴世天地的道则法理动荡越发激烈,但这些激荡又都被地府诸多阴神神尊层层镇压削减,并未真的能影响乃至危急万灵众生。 万灵众生仍在无知无觉地继续着他们的平常生活。只有那些偶尔伴随着天地道音落入万灵众生心灵中的地府戒律在宣告着天地的变化。 孟彰对这一切也算是甚为清楚。 不独独是因为他此刻的特殊悟道状态,也不只是因为诸多阴神神尊们一直将祂们的进度都展示出来,任孟彰观看甚至是体察一切变化,更是因为如今还在簇拥着他的诸多残念杂绪。 每有一条地府戒律成形,这些汹涌激荡的残念杂绪浪潮便会陡然一缓。不论是怎样呼啸、怎样凄厉的浪潮,都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赖以存续的根本,势头大跌。 虽然每次过不了多久,这样的缓势就会被再次被抹去,但一消一涨之间的动静太过显眼了,孟彰根本不需要如何多费心思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几番轮转下来,孟彰周遭的压力都生生消减了几分。 可孟彰也高兴不起来。 他坐在三色神光之中,静静望着那些不过平缓片刻就又恢复汹涌激荡之势的残念杂绪浪潮,神色悲悯。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触痛了这些残念杂绪。 小儿!这番天地变化不就是你想要见到的吗?!为何又是此般作态!你还不够满意吗?!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本就激昂动荡不已的情绪浪潮越发的澎湃凶恶,那巨大的情绪浪潮猛力撞击在孟彰周身那三色神光上,几乎快要将三色神光撞出涟漪来。 若不看岿然不动的三色神光,只单看那些浪潮的势头,俨然是不将孟彰整个人吞没埋葬便不罢休的模样。 不见孟彰有任何动作,三色神光自然舒张,将陡然升腾的压力尽数承受下来。 我曾听闻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孟彰说,天地律章变化其实也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论的,不是吗? 将孟彰团团围住的诸多残念杂绪似乎也都被这一句话镇住,久久没有说出完整的话语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 浑话!哈哈哈,不过是浑话!填饱了肚再被砍死和空着肚子就被砍死是一样的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次不消孟彰来等诸多残念杂绪冷静下来,那些残念杂绪中便有一道诡谲气机冲出,浩浩荡荡几乎覆压他们所在的这一方虚空。 孟彰循着那般动静看过去,却是望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那片黑暗大渊一般,将什么都吞吃干净了。 不论是光线,还是空间,乃至是情绪波动又或者别的什么,统统都吞吃干净,没留一点痕迹和映照,直叫人看得心神俱悸,无意识躲闪避让。 第1374章 小儿。 有声音从那大渊中传出,辨不清那声线是男或是女,是老或是幼,是哀怨或是怒恨,孟彰只能听到些明面上的意思,其他的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你是想要渡化我们吗? 孟彰沉默着,在一道道无形无质的视线重压之下,连心念的权衡和判断似乎都被冻结。 不是。孟彰索性放弃了多余的思考和判断,只遵从本心的回应做出答复,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修行。 从最早开始时候他就说了,请他们助他。 我也渡化不了任何人。孟彰从来很清楚这一点,诸位落在这里,基本上能舍去的都已经舍去了,只剩下一点执念在这里徘徊挣扎。 是以只有你们自己愿意放下,甘心放下,那诸位才能真正的放下,但凡有一点不甘不愿,都无甚效果,我又能做得了什么? 那大渊一度没有回应,连孟彰也不知道这大渊里的存在如今是什么样的态度。 他只耐心等着。 小儿,也不需他等太久,那存在就又传出话来,若我等入了你的这些梦境世界,在其中补足根基慢慢寻回过去,你又待要如何处理我们? 你是会放我等离去,还是要将我们继续留在你这许多梦境世界里? 这个问题孟彰曾经也思考过,这会儿他们问起,他便也不多作拖延,直接便将他的答案说道出来。 诸位倘若顺利将生灵烙印修补妥当,那诸位接下来的去处自然该由我与诸位多番评判度量以后才会再做决定。 怎么评判?那大渊中的存在甚是客气地问。 孟彰认真想了想,回答说:我听诸位阴神神尊说,地府中有孽镜台以映照众生因果业障,有生死簿以论断生灵阳寿、阴寿、出身、跟脚 不论是大渊里的那位存在,还是其他同样在留心听着的残念杂绪,都已经从这些话语中猜到了孟彰的意思。 为了省却诸多麻烦,不若诸位届时也在孽镜台上走一趟如何?再一并看看生死簿上作何种裁断。毕竟如果诸位还想入轮回往生的话,便还是该与其他阴灵一般待遇才合适。 那大渊里的存在思量片刻,又问:除了入轮回,我们便没有其他去处了么? 当然不是,孟彰就笑,待诸位的生灵烙印修补完全,再通过得那多番评判度量,自然是诸位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的,如何就只能入轮回? 诸位尽可放心。 不等这一处墨黑大渊里的存在说话,茫茫沌沌的虚空中不知从哪出又冲出一缕白雾。 这白雾飘飘荡荡、迷迷蒙蒙,本是甫一出现就要融入这方虚空去的,但它楞就是显现出来了,似是生生为自己另行开辟了一方天地。 孟彰目光定了定,虽不觉得意外,但也郑重了几分。 而除了这一缕白雾以外,其他各个方向也有异象显化。 这些异象或成鬼火,或成剪影,或作水泊,或成血河,色色不同,样样有异,但无一例外,俱都看得人心神震怖。 偏孟彰心里又明白得很,眼下这些站出来的存在,不过是这片浩瀚情绪汪洋里孕育出来的诸多强横异类的一部分而已。 更甚至或许仅仅是祂们之中寥寥几个代表。 必定还有更多、更强的异类未曾现身。 小儿,不是那位隐在渺渺茫茫白雾中的存在开口,而是立身在剪影里的那位先说话,你说我等此后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可是真话?你就不怕我们满腔怨气不消,又在这天地中掀起万千杀劫来? 你该是能想到,那剪影中的存在哼了一声,又说,如果真叫我们放开手去,我们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的。 迎着这些或成形体或只有一点念头想法的存在的目光,孟彰泰然点头。 不错,他说,我确实也想到了一些,但是 我觉得,既然我能放了你们去,到时候也该是能将你们给拿回来的。 孟彰说这话的时候言语、表情俱都平常,就像是在描述一个再理所当然也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般,完全不觉得这件事做起来到底会有多难,也不觉得他自己会做不到。 小儿,剪影中的存在似是笑了一下,你不会是太过于小看我们了吧? 真以为祂们是什么闲杂人等,能让他一个小儿后辈随意拿捏的吗? 孟彰态度也很是坦然。 我当然不敢小觑诸位前辈,他摇头,说,但我觉得,这样的事情我该是能做成才对。 第452章 那剪影陡然变化,不是简单的气机波动,而是连带着那剪影所在的虚空都被荡起了涟漪。 于是,空间与空间出现了重叠,时间与时间相互勾缠碰撞,错乱的道则与法理相互碰撞,甚至隐隐显出混沌之象。 幸而这些乱流只是混沌最初的一点影子,并未真的能到显化混沌的程度。可饶是只到这一处,也足够让人心惊胆颤了。 一旦真的叫这处地界化生混沌,混沌吞噬空间、时间乃至此间种种道则法理,乱秩序而化纲常,只怕真会叫这一处所在都被混沌所吞噬,乃至于成为另一处堪比归墟的禁地。 第1375章 晚辈知晓诸位前辈的手段与能耐,也知晓单凭晚辈自己,或许未必真能拦下诸位笃定一念的前辈,但晚辈既然敢放口让诸位前辈任意选择去处,必定不会全无准备。 孟彰这样说,忽然又笑了一下。 况且,若事情真发展到了那般局势,想来除了晚辈一人以外,晚辈的亲朋与好友该也是愿意帮助晚辈收拾局面才对。 那大渊、白雾、剪影等等诸多异象中的存在俱都一时哑然,好半饷后才有声音传出。 我以为,小儿你该是不愿意叫旁人插手这些因果才对 孟彰叹了口气,说:想不到晚辈与诸位前辈相处寥寥,诸位前辈便已经这般了解晚辈了。 不错,若是有可能,晚辈也不愿意随便叫人插手晚辈身上的诸多因果,但是 孟彰话音一收,语气当即变化。 相比起让诸位前辈在外间肆意妄为以致祸乱天地,彰更宁愿事前多花费一些心思和力气。 他又是一笑:反正也只是再多筹谋几分,并不如何为难。 这一下,反倒是隐在各处的诸多存在没有了言语。 孟彰言语里的真假和虚实,祂们听得出来,也各有自己的判断。 孟彰没有在跟祂们开玩笑。 他是说真的。 直到好半日以后,这方喧嚣噪杂的虚空中才再次传出了完整的话语。 小儿,你就不怕我们下暗手吗? 一道又一道带着别样意味的视线瞥过孟彰那些虚虚张开的空幻梦境世界,最后和孟彰的目光撞上了。 那溢于言表的无声威胁绝对不曾给予人错会的可能。 孟彰摇头,不答反问:诸位能做到吗? 那些与他定睛对视的目光陡然绷紧,沉重浓烈的情绪覆压过来,几乎要将孟彰的心神都拖入那无尽汹涌的汪洋深处。 那本也是祂们葬身的地方。 如今,祂们也要叫孟彰与祂们一起沉沦。 孟彰目光不动,甚至还显出了些许笑意。 诸位做不到。 或现身于左近、或隐藏在汹涌情绪浪潮之下的诸多存在中,有人被怒火炙烤,嘶吼出声:小儿你真个以为我们就怕了你?! 孟彰眼底笑意加深,只不说话而已。 那声音传来的所在直接燃起了彤红的、点燃心念的火焰。 是怒火。 那怒火一点就着,浩浩荡荡蔓延出去,不时还有爆裂声炸响,轰得人心神也跟着一跳一跳,须臾间就占据去半壁的空间。 也就是那怒火烧起的同一顷刻间,孟彰这一缕意念外安静悄寂的宝珠周遭环绕着的宝光直直照入怒火之中,随同怒火一并浩浩荡荡铺展开去。 得这宝光加持支撑,橙红的怒火竟是快速褪去自身的色泽,白蜡腊的火焰不过虚虚顺着那无端而起的冷风轻飘飘拂过,便已经将虚空烧出一片空洞来。 不见有什么声响传出,那片空洞的周遭便已经空了大大一圈。 孟彰抬眼看过去,正正对上那诸多存在惊魂未定的眼。 他客气地笑了笑,也不催促,给这些存在留下了充足的、平复心情的时间。 毕竟,再没有谁会比祂们自己更清楚这一片得到宝珠宝光加持的怒火的可怖了。 饶是如此,待到祂们这些存在再次站出来同孟彰交流的时候,祂们也再没有往那片空洞所在分去一点眼神,更不要说是那一片似是猛兽虎视眈眈的怒火了。 小儿,便直说了吧,你待要我等如何? 听到这样一个问题,孟彰笑了一下,倒也没有再故意拿捏祂们,非得要见一见人家低头的模样。 一颗颗星点也似的梦境世界从孟彰身上升起,在他头顶上方悬停,蜿蜒成细长且繁密的星河。 星河中层层叠叠铺开的星光渺茫孱弱,却也浩大壮阔。然而,即便它们都如此矛盾了,那股莫名的和谐连绵感觉仍是挥之不去。 我先前便已经说过了的 他说:请诸位入我梦中暂留。 从来不算安静平和的情绪浪潮一时压不住,竟也从各处、大大小小的漩涡暗处蹿出缕缕橙红怒火火苗。 这些存在是真的再压不住祂们心头的火气了。 但压不住又如何呢? 还没等那些橙红的怒火火苗彻底燃烧起来,甚至孟彰那边白蜡腊的火焰也还没有太大的反应,那些橙红色的怒火火苗便一个哆嗦,自个收敛着蜷缩成点点火星沉入汹涌的情绪汪洋中消失不见。 见得这般变故,哪怕孟彰什么话都还没有说,那诸位存在也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憋气。 这是什么?! 这就是完全的、彻底的、再明白不过的、绝对不会被误会的位格压制! 眼看着这一片地界又要陷入僵持状态,某一处漩涡中忽然传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孟彰随着其他的诸多存在一道往那处漩涡看过去。 漩涡本是以逆时针顺序一遍遍轮转翻搅着的,可随着那声叹息传出,漩涡陡然停滞,然后开始沿着顺时针的方向倒转着翻搅。 逆卷气流翻腾中,一道人影从阴暗处攀爬而出。 第1376章 那人影连面容都模糊了,只得一双眼睛暗沉得像是要吞噬掉所有投射而来的光影,暗沉得吓人。 饶是孟彰,初初打眼一看,也被那双眼睛吓了一跳。 那双眼睛里的死气几乎要浸入虚淡的魂魄里去了。 修聻的鬼? 尽管据《幽冥书》记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但孟彰自入阴世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行走在这条修行道路上的鬼。 这条修行路 实在是跟人走死路要做鬼也差不多了。 如果说人死后成了鬼还有修成鬼仙的可能,那从人到鬼又至聻就是一条真正的不归路。 可,如果能走正道,谁又甘愿往死路上去?如果不是满腔愤恨难解,哪个又不愿意放过自己?! 孟彰心下一叹,面上却不显分毫异色,只平静颌首见礼。 人家也不会需要孟彰那一点无用的怜悯。 晚辈见过前辈。 那人影幽幽看了孟彰一眼,倒也客气点头回礼:便是见了我,孟小郎君也不改主意么? 不独独是这一位,随着她的现身,各处情绪浪潮的暗处又有一个个漩涡倒转,从中攀爬出一个个虚淡模糊却满身死气的身影。 这些身形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各不相似,但无一例外,都是死气缠绕,深入魂魄之内,乃至于那些死气像是从他们魂体最深处弥漫出来的一般。 这一个个的,竟都是要行走在聻道路上的阴灵。 孟彰摇摇头,说:诸位前辈现如今还不是聻。 还不是聻。 还不是聻 我等还不是聻,所以小郎君就不惧我等了吗?那女郎问,似真似假的,竟是连她自己一时也分不清了。 孟彰倒是正了脸色,颇为认真。 并非惧与不惧的问题,他说,不过诸位若是聻,事情处理起来会相对麻烦些。 那女郎顿一顿,在开口时意味难辨:只是相对麻烦些?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我还未曾见过聻。 那女郎再看他一眼,问:小郎君是想要见一见聻吗? 孟彰想了想,说:见一见倒是想的,但现在大概还不是时候。 等日后吧。 等日后他的修为再高些。 那女郎深深看得他一眼,另开口问:真就这样坚持?小郎君,见了我们,很多事情你也该能想明白了,纵然这般 你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另行寻找其他的法子? 那女郎抬起幽冷死寂的眼睛瞥了孟彰头顶霸道铺展开去的星河。 又不是只有这里,能帮助你践行你这梦道。 孟彰神色不动。 前辈说得没错,他道,平铺直叙,不见多少情绪的波动,真要是想,我该还有别的办法。但是 孟彰回转目光,看了一眼那护持着他的三色神光中那一抹褐色。 这里就是最合适的。 不是不能避开这里,另外邀请合适的人选相助,但是,只有这里是最适合他的。 曼珠沙华,可是伴奈河而生的异葩。而奈河里的河水,却不只是阴世天地孕育化生的异水,它里面还混同着天地间万物万灵沉积汇聚的各色情绪与感情。 除了这些执着于各色情绪、沉浸在旧日所遗留的情绪不得解脱的残破生灵烙印以外,阴世天地里还有哪些存在是可以帮助孟彰供养这颗草种生长的呢? 再没有了。 那女郎也是无言,片刻后,她拢了拢衣袖,抬手交叠与额前,娴熟又规矩地拜得一拜。 孟彰略想一想,到底没有避开,竟是直直站在原地生受了。 不是孟彰不知礼,实在是因为孟彰心里知晓,这一礼不是简单的礼,它其实是一个协定。 彼此说定,各不背离的协定。 如此,便烦劳小郎君照看了。 孟彰叠手覆额还礼:前辈放心。 那女郎站定,再团团看得周遭一圈,纵身化作一缕沉黑的水雾荡入星海中消失不见。 然而,也就是那一顷刻间,孟彰头顶那片星海一颗星辰星光大盛。 熠熠星光辉映间,隐隐可见一方精心收拾布置的园林。 园林的门户半闭,而那门户前,不知什么时候落入一缕沉黑水雾,灰雾聚合间,一位年方二八的女郎便显出了身形。 若说姿仪容貌,这女郎确实也甚为不俗,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要数那一双眼睛。 倒不是其他,着实是因为那双眼睛里的死气太沉、太重,也太根深蒂固了。 女郎自己似乎也有些糊涂,想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站在这里了。还没等她理顺自己的思路,那本闭的门户忽然就被人从里间推开。 五娘子?你怎么自个儿站在这里了?!快进来,我们正要去寻你呢! 穿一身侬绿云锦的女郎被两个婢子簇拥着走出来,见得她当时就笑了开来,更热情地疾走几步,伸手拉了她过去。 那两个婢子便也拥着她一同走入了园林里。 第1377章 女郎也不知为何,竟是半句话都没有多问,稀里糊涂地就被带着走入了园林的中央。 园林中央,满树的花正开得灿烂。 春日正好,花蕊娇嫩,绿叶翠润,满眼满目皆是生机。但人惯来便喜爱凑热闹,于是那花簇、翠叶之间便也挂上了各色的花帕和络子等物。 五娘子也才堪堪走入这园林中,还没多细看,手上便叫人塞了一个红丝编制而成的络子。 不是说了一起玩的么?怎地连个帕子都没带出来?别不是没准备吧,算了算了,这个给你,权当是你准备的。 来来来,我们去系春! 五娘子连话都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便又被人带着拉到那些花枝花树里头去了。 快来快来,我瞧着这里的桃枝开得尤其的好,比方才宋娘子她们寻到的梨花开得还要好些呢!尤其这处还有些空当,正好将络子系上去 诶?哪里哪里?哇,这枝花枝还真是开得很不错诶。也正好衬这络子 还隐在情绪汪洋各处漩涡中的存在不太了解那五娘子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但从她并不如何坚定的拒绝中也能看出几分了。 五娘子现下是进入孟彰的梦境世界里去了,而且看起来情况也很不错 起码看起来很安全。 那么,他们呢? 他们要不要也跟上?还是说,仍是要拒绝,继续跟孟彰这小郎君犟下去? 孟彰当然知道他们还在权衡,但他自觉自己已经给予他们足够的时间思考判断了,现下,是该他们做决定的时候。 他看向了他们,但没有多作催促,只静等着。 拗不过的有人摇着头,也从漩涡中逆流走出,投入孟彰那恍似无垠的梦境世界去。 于是,又一颗星辰大亮。 梦境随着暴涨的星光展开、推动,渐渐也有几分真实世界的模样。 罢了,罢了。 一个又一个漩涡逆流,一颗又一颗的星辰被彻底点亮。星光层层叠叠,也朦朦胧胧,似真似幻,似实似虚。 这些梦境世界皆是由孟彰一念所衍生,又随他所构建的逻辑发展,与孟彰的关系可谓是无比紧密,近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这样的联系下,梦境世界的繁荣、昌盛自然也开始推动着孟彰的修行往前一步步精进。 然而,正如大树必生长于沃土之中一样,孟彰修为的不断精进也是扎根于孟彰扎实的根基和厚重的底蕴积累之中的。 随着孟彰修为的一点点精进,孟彰的底蕴与积累便也开始快衰减。 尽管孟彰的这些底蕴和积累还经得住消耗,不至于短时间就成为孟彰的缺陷,反过来拖孟彰的后腿。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孟彰修为的不断提升,那种趋势也将必定会成为现实。 修行本就是如此。 于认知的信息中构筑世界,构建人格,搭建道路,然后将世界、人格、道路真正践行,使之出现在真实世界中,烙印于真实的天地。 一切的基础,都在生灵己身所体察、捕捉到的信息之中。 而这些信息,也不是凭空得来的。 它们是孟彰在日常里的储备,也是孟彰的真实感受与体悟。 它们或许可以被重复利用,也时常会因为外界的种种触动而迸溅出别样的异彩以至于成为另一种信息,但它们的可利用次数总是有限的,是会变得匮乏的。 孟彰现下也是这般的境况。 但值得庆幸的是,孟彰当下正与阴世天地同交感。 天地之所见为他之所见,天地之所感为他之所感,天地之变亦为他之所变。 而这些,又都源源不绝地被孟彰的意识整理、分类储存,成为他的修行资粮和积累,更成为了支撑孟彰那些梦境世界孕育、发展的资粮和助力 至此,一个粗糙但完整的循环便成形了。 孟彰与阴世天地同交感,搭建和维系阴世天地的无尽道则与法理经由孟彰的意识转化、汲取,源源不断地为孟彰提供资粮和积累,这些资粮和积累则成为孟彰最好的养分,推动着孟彰那星海梦境世界的演化,同时不断完善孟彰的修行。 孟彰的境界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点点提升。 或许也正是因着这种循环的构建,孟彰的意识渐渐被抽取,不知不觉便尽数投入到维系着个循环的过程中去,再没有多少余裕工夫分给那些潜藏在各处情绪浪潮漩涡中的诸多存在。 那些存在面面相觑,一时都很有些无言。 所以,现在他是不理会我们了? 我们现下该如何?是趁着这个时候离开,还是 隐在漩涡中的诸多存在无声且悄寂地交流着,似乎难得地连各自周身缠绕不去的死气都给消淡了几许。 现在走是可以的,但是,我们走了以后,真的还可以像从前一样积蓄积蓄等待吗? 那些兀自旋转、仿佛不理会世间任何变故的涡潮之中,有声音幽幽传出。 这其实也才是他们这些残念愿意跟孟彰在这里僵持的真正原因。 我们都知道,这方天地在变化,它再不是我们往日里熟悉的样子 第1378章 整一个情绪汪洋似乎都低沉了,风儿悄寂,浪潮缓缓。 不论我们是要报仇,还是只要坚守,我们都需要先想办法看清这天地的变化,否则什么都不必说了。 情绪汪洋各处一时没有了声息,但有更多的目光从那些大大小小的涡潮中望来,定定投落在被三色神光护持住的小郎君身上。 他就能帮我们? 他真的能? 不过是一介小儿罢了。 小儿 是的,对于潜藏在这浩大情绪汪洋中的诸多残念来说,孟彰不过就是一介小儿罢了。 即便再算上孟彰手上的那枚曼珠沙华草种,他也还是小辈。 嗡嗡的闷声从情绪汪洋各处响起,竟又掀起了几分嘈杂的声浪,但在那杂乱颠倒的声音中,却也有些话语清晰地撞入这些存在的心神之中。 再是晚辈,正值天时,承逢大势,他也能压着我们低头。 就像他们现下一般。 这小儿明显是打定主意了,他也不介意花费时间跟我们耗下去,但我们呢? 我们能跟他一起拖在这里吗?有人问。 叫这个声音一问,当下这情绪汪洋中就有怒潮兴起,横击虚空。 为什么不能?!要承负大势、顺遂天命的是这小儿郎,又不是我们,我们凭什么不能跟他在这里一直耗着?! 就是!我们多的是时间,但这小儿郎呢?!他能跟我们一起在这里拖着?他不需要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这些存在怒,还有人比他们更怒。 你们能不能脑袋清醒一点?!是浸在那些憎恶、愤怒的情绪里头以至于烧坏了脑子么?连该看清楚的都看不明白? 那声音近乎怒喝着,更高、更大、更汹涌的怒潮拍击出去,一下子就将早先掀起的那些浪潮给拍打镇压了。 这小郎君是阴灵,阳世那边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与他一个阴灵都没有太大的相干,所以他本来就不怎么能插手阳世的事情。至于阴世这里 阴世天地将成大变不假,但掀开这一场大变、促成这一场大变乃至于执掌这一场大变的,又不是只得这小郎君一个。 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外头多得是阴神在忙活。 这小儿跟我们僵持、对峙很久了,你又见过他着急了吗?见过外头阴世天地的变化停止又或是中断了吗?! 没有! 都没有。 整个情绪汪洋中再没有一位存在多有言语,都被这一道怒吼给压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能跟我们耗。他耗得起。我们呢? 对,我们当然也可以!但这样一直耗下去,这小儿可以不耽误他的修行,不断精进修为,提升己身,但我们不行。 我们会被他拖住。 我们会被他打扰。 耳边听着怒吼,眼中看着那快速在黄泉路旁蜿蜒铺开的绿草,隐匿在情绪汪洋里的诸多存在终究是没有反驳。 或许旁人看不出来,但他们不会。 他们看得很清楚,那黄泉道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得比早先这小儿郎没站到他们面前时候要快多了,也长得更好了。 或许是因为这阴世天地的改变,或许是因为汲取了他们这边厢的力量,或许又只是因为那孟彰小儿郎如今这连续不断的修为推进 但不论到底是什么原因,结果都很明白。 天地在改变,他们需要另寻活路。否则,都不必等到他们修成聻,他们就会被那铺开的曼珠沙华给吞没了。 只是 尽管处境再分明不过,尽管前方已经没有了更多的选择,也并不是所有存在都想要去抓住那条活路。 沉溺在岁月、仇恨、憎恶、怨毒、愧恨的诸多残破生灵烙印们,尽管看着还有个囫囵人样,但内里 真没有几个是清醒理智的。 嗤。当下就有存在嗤笑了一声,你想要攀活路,想要入那梦中去,想要背叛你的过去、你的记忆,那你且只管去便是,与我们在这里多费些什么口舌?! 就是!我们乐意在这里跟他耗,便这般一直耗着怎么了?!反正我们走的是聻的路,我们是要成为聻,还怕死么? 这小儿乐意堵在这里,想要让我们成为他的资粮,那他就来啊。我们都在这里,就看他要如何吞吃消化了我们。总之,想要让我们自动自觉踏入他的梦境,成为他的梦中人,背叛我们的过去,模糊我们的记忆,不可能! 我就看看,他这小儿能在这里跟我耗到什么时候! 尽管各处不断有漩涡支撑不住,逆流倒卷,最终化作一缕水雾投入孟彰头顶的无垠星河之中,点亮星河里的一方梦境世界,但是 这片情绪汪洋中浪潮激荡片刻又平复下来,竟显出了几分诡异的平静。 就像是这些存在真正下定了决心,要与孟彰展开一场漫长到不知尽头在何处的对峙和拉锯了。 孟彰全无所觉,他也并不在意,自顾自坐在三色神光之中,沉浸于无尽的道则、法理与逻辑里,乐此不疲地体悟着,摆弄着。 第1379章 那一方方梦境世界,也是他掌中之物,随他念动生灭,随他所想演变。 道则、法理和逻辑自然而然地刻印在他的魂体上,快速且坚定地推动着他本质的抬升与蜕变。 这确实也是道之之妙所在。 眼见孟彰这边的修行渐入佳境,从各处空间、时间所在投来的目光便各自回转。不再似早先时候那般定定看着,只偶尔转过来一眼,以确定孟彰这边无甚差错。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又觉得有些无奈。 黑无常范无赦整整巧抓了凶鬼在鬼门关前走过,见得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面色,便略停了一停,笑问:两位兄长还是不放心? 郁垒摇头: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阿彰这会儿可好得很。 被黑无常范无赦锁住的凶鬼原本正垂头无声哀叹,当下也禁不住抬眼瞥了瞥两位门神。 黑无常范无赦却是懒得理会他,只跟两位门神道:我知道了,两位兄长是担心阿彰答应过的无边梦海那处的门户之事。 那被拘捕的恶鬼晃了晃脑袋,又晃了晃脑袋,却还是听不清黑无常范无赦所说的那句我知道了后头的话。 心知这是黑无常范无赦不愿叫他们听去了,那凶鬼便没再多尝试,继续垂着头哀叹自己的命途。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连丁点眼神都不往那凶鬼身上分。 阿彰这一回闭关,怕是没那么容易结束,无边梦海那处的门户这事郁垒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开始。 黑无常范无赦盯着两位门神看了一眼,忽然问:两位兄长着急了? 神荼摇摇头,对黑无常范无赦道:无赦你不必激我等,这一点儿时间,我们还是能等的。 郁垒也道:何况眼下我们都忙着呢,就算真还惦记着无边梦海那处,也着实没有多少余力去落实。总还是得等,我们惦记也没用。 郁垒话才刚说完,话音都还没消减呢,神荼就又接话了。 你也别指望我们会落下阿彰,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也是阿彰的好兄长,才不会只让你们在阿彰那里添光呢。 黑无常范无赦的脸皮抽了抽,正想要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靠近,当下便缓和了面上的表情。 郁垒、神荼抬起视线往前方看去,果然就看见了正往这边走过来的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身旁也跟了几个阴灵,但相比起黑无常范无赦身边那个被枷锁锁住的凶鬼,白无常谢必安身旁的这几个阴灵倒是体面了许多。 非但没有枷锁上身,甚至还体有灵光,隐隐泛出异香。 都不消细查,只看一眼便知,跟在白无常谢必安身旁的这几个阴灵,必是功德深厚之人。 我们如何是这个意思?白无常谢必安接了神荼的话头,直接道,两位兄长多虑了。 郁垒、神荼看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问:所以这段时日以来,走上黄泉路,落入奈河中叫那曼珠沙华长得更好的凶鬼、恶灵,也与你二人无关了? 白无常谢必安笑了笑,甚为无辜地说:我等兄弟十人呢。人手这般多,做事的效率高一点不是应当的么?何况我等正遍行阴律,就该是将那些犯下罪孽的恶鬼凶灵抓捕回阴世地府接受判处的时候。 那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势 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巧合,巧合。 哼。郁垒没话反驳,也只得闭嘴。 神荼看过黑白两位无常手边的阴灵,却是撇开了方才的话题,转而问道:如今阳世天地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我看两位兄弟今日里带回来的阴灵,似是不比早先时候那样多了? 说起这个,黑白两位无常也是既欢喜又无奈。 滞留、藏匿在阳世天地里的恶鬼和凶灵大半已经被接引回来,只剩下少半还在躲藏。 黑无常范无赦说:那些藏得比较严实,再想要抓捕,得多花费些时间和心思,只能慢慢来。 白无常谢必安也道:因着我们的缘故,阳世天地那边也很是动荡了一阵,剩下的事情能慢慢来也不错。 总不能让被祂们追捕的恶鬼凶灵一直刺激着阳世天地。 郁垒叹道:阳世真要能平静下来倒也不错,但问题是 神荼接话:问题是,接下来阳世天地的动荡怕是还得继续。 黑白两位无常也是沉默了片刻。 说起来,白无常谢必安往帝都洛阳所在看过去一眼,那司马慎,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出生了吧。 祂这话初听确实很像是在问旁边的三位阴神,但再品却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黑无常范无赦不答,只将目光投向了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处。 相比起祂们这些阴帅来,对这件事更为了解更敏锐的,大抵还得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毕竟,阴灵重新投胎转世,理论上也是在跨越生死的门户,是从阴世天地再次回到了阳世天地。 司马慎现下的情况,自然还得是两位门神更清楚了。 第1380章 见两位无常目光投来,两位门神也没有想要帮司马慎遮瞒的意思。 开玩笑,司马慎是祂们什么人,又是什么样的品格,值当祂们为他遮挡? 郁垒说:倘若按照正常的生长时间,再有两个月,也就是说今年十月他就该出生了。但是 白无常谢必安带着一点笑接住郁垒的话:但是? 神荼颌首,说:但是那司马慎似乎不想要按照正常的生长年岁来。 黑无常范无赦一下子将更多的线索串联起来:他是想要提早出世,还是准备拖延时辰。 无论是提早出世还是拖延时间,对司马慎来说显然都有不少的好处。当然,相对的也会留下些隐患就是了。 譬如,如果司马慎选择提早出世,那么他就能打断他们司马氏其他支系的布置,给他自己抢占先机。不过早产显然孕育时间不足,难保不会折损司马慎未来的根基和气数 又譬如,如果司马慎选择拖延出世,在母腹中多待三五个月,那只要他们稍稍拨弄舆论,应该就能将一些神话色彩渲染到他的头上。 外带神话色彩,内存司马氏皇族气运,足够他们为司马慎在最短时间内夺取到相对丰厚的民望了。 当然,一旦司马慎这么做了,便意味着他们给予了司马氏各脉藩王更多筹备的时间。 但不论是提早出世还是延后出世,总是比按时出世来得妥当。 按时出世,就意味着寻常,也意味着司马慎降生的时间容易被人为推算锚定。 司马氏各支藩王里,几乎就没有人不在盯着这件事。 他们就等着这个机会对司马慎下手呢。 郁垒笑了笑,说:他们准备提前。 黑白两位无常点点头,又问:有更准确的时间吗? 神荼摇头:你们真当我们能精准地抓住那司马慎的一举一动呢! 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眼底都浸着笑意:所以,他是准备提前到什么时候呢? 黑无常范无赦虽然没有多说话,但看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眼睛也带着笃定。 郁垒得意地哼了一声,果真大方地揭开了谜底:你们可曾听说过阳世天地里的一句话七活八不活? 白无常谢必安了然:所以司马慎打算在怀胎八月的时候降生,也就是说九月时候出世? 黑无常范无赦蹙了蹙眉,倒不是不信郁垒的话,而是 司马慎会这般弄险? 不是说在怀胎八月出生可能折损司马慎根基这件事弄险,而是说司马慎选择在怀胎八月时候出生也容易被人猜中,进而弄巧成拙的弄险。 神荼说:司马慎该就是要跟那些司马氏藩王斗心眼。他们都在算呢。 你猜我会不会选中怀胎八月时候出生?我猜你会以为我在怀胎八月时候出生,那你觉得我是不是在误导你黑无常范无赦说,这样地斗心眼? 白无常谢必安却是颌首说:该是这样的。 顿了一顿,祂又叹道:司马慎手中持有的力量不足以彻底镇压整个司马氏一族,更不足以说服司马懿他们支持他们,便只能这样迂回曲折地争取胜算了。 郁垒和神荼听得白无常谢必安的话,目光轻巧一碰,唇边同时扬起弧度。 必安你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做法? 白无常谢必安机敏地定神,抬眼望入两位门神的眼底。 看到了什么,白无常谢必安笑道:倒不是,还得看人。 似司马慎他们这般,我确实是懒得看的,也厌倦看他们你来我往,但若换了个人,祂说,似是阿彰的话,那倒也不会。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虽然不曾得逞,但也没有太过失望。 不过是逗趣而已,真还能指望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入套么? 白无常谢必安想起了些什么,眉眼更弯:说起来,阿彰推算全局的时候,其实更多是嬉闹的感觉。 虽然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都有相同的感觉,但这不代表祂们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 好啊,必安,原来你平常时候都是这样看待阿彰的,回头我们告诉阿彰去。 白无常谢必安半点不惧,祂说:你们且去,顺道再告诉阿彰,也说说你们是怎么看他的。我看阿彰筹谋算计像在嬉闹,你们难道就不是一样的心思? 真以为自己就能逃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停滞了少顷,对视一眼后默契地将话题轻巧撇开。 罢了罢了,似这样的话很不必特意跟阿彰提起,郁垒说,阿彰若不曾另遭变故,也该是能像我们现下这般坐看风云起,而不必处处谨慎,事事周全。 听郁垒这般说,神荼也叹了一声:如何就不是呢?何况,阿彰先前那般筹谋布局未必不是在锤炼自己的本事和手段。 我们不过是比阿彰多长了些年岁而已。当时我们尚且力薄的时候,不也得处处小心谨慎?便是如今我们真熬出头,眼看着要成就大势了 郁垒接住话头:在我们之外,阴天子大兄和各位阎君兄长不也还在为我们提防着? 第1381章 都一样的。 白无常谢必安亦是沉默一阵,说道:眼下外间阳世天地中虽然多有波澜,但对我们阴神来说,局势却还算不错,很不必太过担心。 黑无常范无赦也点头,说:现在需要处处筹谋,小心梳理算计的,是阳世天地里的那些人。 虽说不是与我们全无相干,黑无常范无赦说,但确实跟我们这边影响不大。 我们只消静看着就是了。 黑白两位无常又将视线看过来,其中白无常谢必安就问道:我们兄弟十人近日常在阳世天地各处来回奔走,竟是没多留心我们阴世天地里的近况 白无常谢必安将目光放长放远,团团看了一圈:如今各处可还妥当? 黑无常范无赦则补充一样地说话:那些藏匿着的大小阴域碎片里的阴灵可有胆敢冒头捣乱的? 相比起白无常谢必安来,黑无常显然更杀气腾腾。祂不过是闻着话而已,手上原本垂落的锁魂枷又给抬起来了。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面上带着笑。 那些人么,郁垒道,倒是难得地安顺。 神荼也是摇头:用不着你们,我们一众兄弟都在看着呢,那些人真个有什么移动,我们一众兄弟老早出手了。 郁垒说话时候还很有几分惋惜呢。 我其实是巴不得他们动手的。祂说,我都还没有尝试过直接用门将他们的整个阴域都给锁起来。 郁垒说着,又看向了旁边的神荼,说:上一次你动手我就也想试试的,就是太可惜了。 神荼脸色平淡,眼底却很有几分得意:感觉确实很好,门一关,直接就将他们给堵在自己的阴域里头了。 不论是他们自己想要出来,还是想要送东西出来,都得自己想法子。 白无常谢必安显然也是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情景,跟着笑了起来:我也还记得呢,那些人开不了门就只能各处找窗子。 神荼抬手,说:门确实是没有的,窗倒是有,但那得他们自己慢慢开着。 黑无常范无赦盯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了少顷,忽然插话问道:两位兄长,窗真的就不能成为门吗?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忽然坐直了身体,反问:你猜? 黑无常范无赦默默地盯着两位门神,只不说话。 神荼叹了一声,只能说道:窗确实也可以成为门,但那得有前提。 这会就轮到白无常谢必安戳破祂们了:可窗户只是用来通风透气的,供人交通联络、递送物件往来的,从来都是门户。 说起这个,神荼就有些憋闷。 两位兄弟既然记得这件事,难道就忘了当日那些人在想办法破开我关上的门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叫谁从那孔洞中通行么? 黑白两位无常略一回想,也有些无言。 那个时候,确实没有任何人或者物件从那千辛万苦破开的孔洞处通行 黑白两位无常看了看明显更为可惜的两位门神,默默地又将话题带了回来。 所以近日来,阴世天地这边都还算太平? 郁垒和神荼俱是点头。 若不然,我二人还能待在这里与你二人闲话? 黑白两位无常被两位门神说服,都更安心了些。 那就好,那我们就能静等着看阳世天地那边的热闹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特意纠正了黑无常范无赦的话:是我们这些兄弟能静等着看阳世天地那边的热闹,不包括你们这些阴帅。 郁垒提醒道:阳世天地真的乱起来,你们必定也要跟着忙起来的。到那个时候,你们真的还会有看热闹的闲心?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俱都一滞。 真是烦劳你们特意提醒我们一回了。白无常谢必安无奈说。 郁垒道:不客气,不客气。 倘若祂眼底的笑意能更收敛一些,黑白两位无常就真信祂的话了。然而,祂并没有。 神荼倒是有些好奇地问起:我听说阿彰的两个兄长是预备着要帮助我们沟通阴阳的。怎么,他们的那处法脉还没有着落么? 哪有那么快?白无常谢必安说,这才过去多久,他们的法脉才刚刚在茅山站稳脚跟,还有得等呢。 第453章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听得这答案,倒也不见几分失落。 本来也是,想要培养人才都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运气,何况是由人才、英杰支撑起来的法脉? 可惜了。郁垒说,他们终究是赶不上这个机会。 白无常谢必安却不是很赞同祂的说法。 也未必,祂说,且不说他们各方不知道要争斗到什么时候才能平息下来,就说他们之间终于厮杀出结果的时候谁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况呢。 黑无常范无赦须臾间领会了白无常谢必安的意思。 万一真成了鹬蚌相争之势,或许孟昭、孟显他们也正好能当一回渔翁。再说了,纵然局面最后没有闹得那么酷烈,各方撕咬攀斗之下,亦必定会清出一部分空隙。 第1382章 正好就适合让他们这些新生法脉发展。黑无常范无赦说了这么一长串,最后道,总是会有机会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略想一想,便也承认了。 实在不成,我们帮着搭一把手也行。郁垒看向了黑白两位无常。 我们会留心。白无常谢必安直接说,黑无常范无赦也是颌首。 孟昭、孟显和孟彰毕竟是孟彰这一世的血亲兄弟,哪怕孟昭、孟显无能卑弱到实在扶不起来,看在阿彰的面子上,祂们也得多看顾几分。 何况孟昭和孟显还没差到那份上呢。 再有,孟昭、孟显他们的茅山阳明观法脉是预备着要走沟通阴阳这一个方向的。茅山阳明观法脉壮大、多出英才,对阴阳沟通方面也有很大的帮助。 头一个受益的,可就是祂们阴帅和门神! 祂们当然得多看顾一二啊。 想到眼下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越发压不住的形势,饶是惯常挂着笑的白无常谢必安,那面上的笑弧也都快要跌下来了。 我们兄弟二人手上的阴灵还得送到诸位兄长那边去,就不跟两位兄长闲话了。 白无常谢必安招呼了一下黑无常范无赦,最后还叮嘱了两位门神一回。 司马慎转生这件事,两位兄长也多上心些。我们诸兄弟中,还是要数两位兄长在这方面最敏感,也最便利了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亦不推托,利索点头。 盯着呢,放心。郁垒道,必不会叫他误了我们的事。 黑白两位无常放心地点点头,不过很快白无常谢必安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祂和黑无常范无赦对视一眼,迷蒙无常的道蕴从祂们身上升起,须臾间圈住这一片虚空。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没有阻拦,静等着黑无常范无赦和白无常谢必安说话。 司马慎背后的存在近来可有什么动作?白无常谢必安问。 黑无常范无赦也凝眸盯紧了两位门神。 没有。郁垒摇头,回答说。 白无常谢必安的眉头锁得更紧。 没有? 司马慎可是都快要转生了 祂,当然也有可能是祂们,居然还没有更多、更明显的动作吗? 旁边的黑无常范无赦也问:其他诸位大兄可有什么话? 郁垒和神荼这两位门神还是摇头。 也没有。 黑白两位无常眉关这才稍稍放松些:罢了罢了,既然诸位大兄都没有更多的叮嘱,那便先就这样吧,想来祂们心里是有计较的。 祂们 这些兄弟静等着就是了。 范无赦、谢必安两位无常对视一眼,拱手与不远处的门神作礼而拜,各自领着身侧神智迷蒙的阴灵往黄泉路去。 虽两位无常没再特意叮嘱,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还是又更往司马慎那边多投注了几分注意。 只是不论祂们如何留心,司马慎那边总也不见更多的异动。 且等着吧,郁垒甚为耐心,左右眼下是我们占据上风,我们不着急。 神荼也笑:我们的耐心是被磨出来的,他们却不一定,真要比起来,还不定是谁更胜出一筹呢。 这一等,就等到了司马慎的转生完成,将要降生的那日。 且不论其他,便是那日阴世龙庭的天象较之往常,也更多了几分躁动。 阴气翻滚不定,时而沉沉蔼蔼仿若浓雾重云,时而稀薄胜缕显出阴世里罕见的空晴广阔之象。 神荼、郁垒这两位门神,连同如今散在阴世天地各处忙碌个不停的诸位阴神神尊们,一时都停了手上的动作,往大晋阴世帝都中央多看了两眼。 这就开始了?神荼脸上带着两分奇异,问。 郁垒倒是平静颌首:开始了。 神荼沉默片刻,半是问旁边的郁垒,半是自语:你瞧见什么了吗? 都不消往祂那边多看一眼,郁垒也懂神荼此刻是在问的什么,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用意。 气运。郁垒目光仍自凝望着那帝都中央处,口中却说,放三十六华彩,高远华贵又沉寂昏昏的神道气运。 神荼叹了一声:天庭不是还没有完全商量好吗?怎地天庭气数先出来了? 谁知道呢?郁垒说,或许是正筹谋天庭里的哪一位神仙嫌弃天庭那边动作太慢了,想要快一步抢占先机吧。 不是只有一位吧。神荼仔细打量了那边虚空半饷,推翻了郁垒的判断。 郁垒没太在意这个,只道:一位也好,几位也罢,总是这一回事,没什么不同。 神荼略一思量,也觉得郁垒这话说得很对。 司马慎此次转生再入阳世,本是冲着重整他们司马氏那家国山河去的,现在这样 神荼若有所思道:是撞入人族和诸位仙神的棋局里去了? 大概吧。郁垒不太在意司马慎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和处境,祂想的是另一个问题,这件事,我们需要特别知会阿彰吗? 第1383章 神荼一时也有些犹豫。 祂关心的重点倒不是需不需要知会阿彰,而是要不要提前且特意给阿彰递送消息。 你觉得呢? 我觉得郁垒认真想了想,最后说,阿彰眼下在闭关,不好拿这些琐事来打扰他的修行。还是等阿彰出关以后再说吧。 但真等到那个时候再给阿彰递送消息,不会误了阿彰的事吗? 神荼拿目光一下下扫过郁垒。 郁垒就说:我们可以将这消息透漏给孟昭和孟显两个。 神荼眼睛顿时一亮。 随着各家落子布局、时局动荡各方冲突加剧,这天下是必定要乱起来的,祂们能为阿彰做的不多,只有尽可能地帮助阿彰保存下他在意的血亲。 亦即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几人。 顶天了再多加一个孟梧。 剩下的,都得看他们安阳孟氏自己的造化。 待稍后无赦和必安过来的时候,我们跟祂们说一声就是。神荼说。 郁垒也点头。 可饶是这般将事情定了下来,祂心头也不见如何松快。 我原以为这一盘棋没那么快开始的,但不成想 那些个神仙竟也如此地耐不住。 神荼闻言,抬头眺望天穹。 不是阴世天地那常年暗沉冷寒的天穹,而是人世间那春秋流转、云雾蒸腾、百象变换的天穹,更是那仙神居所、天上宫阙所在。 天庭现如今只是一个框架,比我们阴世地府差太多了。郁垒说,也所以,你看。 那司马慎身上所携带的天庭气数极为虚浮,几乎要飘散开去,也就借着某些关联勉强维系而已。 神荼不由也定睛看了片刻,即便那放三十六色华彩的神道气数已然隐去不见,寻常人难以复见。 祂仍摇头道:虽是如此,可那天庭气数与司马慎的联系仍旧极为牢固。 不是一般人能够摧折的。 顿了顿,祂又说:起码你我兄弟,在没有找准关键之前,想要拆解、摧折这种关联都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尤其祂们还必定会因为这样的贸然插手而平白招惹因果、增长仇怨。 其实也不奇怪,郁垒说,人世时局越是动乱,人心便越是不安定,人的气数、福运也越发的震荡起伏,自然就更容易被有心人所攫取。 那些仙神不愿意错过时机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理解归理解,神荼叹道,但众生未免太苦了些。 郁垒却是摇头:与其说众生凄苦,倒不如说是炎黄人族的命数飘零坎坷。 毕竟那幕后下子的仙神盯上的明显是炎黄人族的气数。 这盘棋局中入局的第一枚棋子,也是裹夹了最多筹码的重要棋子,并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携带了炎黄人族相当一部分底蕴去参与族群正统之争的司马慎! 司马慎神荼也是摇头,且不说司马慎能不能赢下这一场正统之争。就算他真的成功将他们司马氏的各支藩王镇压下去,完全收拢天下民心,他的事也还未算结束。 你是说他清扫这大晋江山以后还要以人间帝皇的身份同那些道士、仙神再斗一场以定下人神尊卑之别? 郁垒问,不等神荼答话,祂又先说:这不是必然的吗?天庭的那些个仙神已经盯上了人世,又怎么甘愿轻易放手? 不论他们炎黄人族最后是谁坐到了那个位置上,都是要来跟那些天庭仙神斗一场的吧。了不起就是将那一切争端都隐藏到水面之下而已。 神荼默然点头,旋即又笑:那都是他们阳世生人和天庭仙神之间的事了。与我们阴世地府不甚相干。 郁垒看祂一眼。 神荼有些奇怪,止住了面上的笑:怎么了? 郁垒语调一时带着几分古怪:你是怎么想的,以为阳世生人跟天庭仙神之间的争斗会与我们阴世地府无关? 神荼一整脸上神色:难到他们之间的争端还会将我们阴世地府都一并给牵扯进去? 郁垒将视线挪开。 天地分三界,当天庭仙神或者阳世生人镇压下了他们的对手,他们真的愿意放任阴世地府独立在外吗?他们真的不会想要一个 三界独尊?! 神荼眉关骤然深锁。 他们的野心这般大? 郁垒哼笑一声,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们不会吗? 不会?! 开玩笑! 真当神荼还是当年初初被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天真小阴神呢? 会!神荼点头,再看向那大晋阴世天地中央所在的目光陡然多出了些晦涩。 现在那司马慎还没有正式降生,他的母体此时正是打开宫道的时候。郁垒说,倘若我们真想做些什么的话,来得及。 为什么谢必安和范无赦这两位无常要把紧盯司马慎转生这件事交付给祂们二人? 眼下这般便是理由了。 第1384章 新生儿通过宫道离开母胎的那个过程,也是转生的阴灵跨过生死门槛的时候。这个阶段,两位门神有着得天独厚的便利。 不论祂们想要做什么,如何做,都少有人能够发现,更别说要阻止了。 神荼目光往侧旁一落,正对上郁垒蠢蠢欲动的眼。 愣了少顷,神荼忽然转眼向地府深处望了望。 地府深处安静如同往常,不见有什么动静。 神荼看得到的东西,郁垒自然也很是明白。 祂暗叹一声,面上眼底的意动便也尽数敛去。 看来各位兄长没打算在这盘棋局上掺和一手 在这件事上,神荼倒是比郁垒放得开。 不掺和也好,祂说,我们如今正在收拢轮回的权柄,如果司马慎这一次转生身上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我们的嫌疑就是最大的。 到时候,那些人免不了就盯上我们了。而我们 神荼说:眼下我们一众兄弟最要紧的,还是收拢散落的阴世权柄,创立阴司。除了这个以外,其他的,尽都可以暂时舍下。 郁垒也很快收拾了心情。 我又如何不知?祂说,只是难得这样一个机会摆在面前却要看着它错过心里可惜而已。 神荼摇摇头,并不去说祂,只道:左右那是阳世炎黄人族与未来天庭仙神的争锋,且随他们自个去。说来 嗯?郁垒转眼看来。 神荼眉眼间泛出笑意:幸好阿彰与这司马慎一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身上的这些麻烦,沾染不到阿彰那里去。 郁垒却是不似神荼那般乐观。 总是炎黄人族的事情。祂摇头,阿彰放不下的。 神荼却说:起码阿彰不会是需要冲在最前面的那些人。 这就很好了。 郁垒沉默须臾,也是赞同点头:那倒是。 孟彰已经是一个阴灵了,在他足够强大以前,他已经是退出天地的中心棋局。哪怕他再惦记着阳世炎黄人族,他也做不了更多。 万万里江山瑰丽秀绝,却总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而偏巧,阿彰就在那些被换下的旧人里。 神荼再一次提醒郁垒:记得仔细辨认那些天庭气数的正主,日后待阿彰出关以后,都给阿彰送过去,好让他有些准备。 郁垒连连点头,同时手上动作不停,真将那些缠绕在司马慎魂体上的天庭气数正主一一记录下来。 龙虎山、终南山、武夷山、皂阁山 神荼一眼扫过去,有些无言。 照你这般记录法,道门各家有名有姓的法脉就没一个不在的。记得再详细准确一点吧。 郁垒这回不是很赞同。 太清一脉的楼观道不是就不在呢么? 况且这些天庭气数又不是单独的一位、两位仙神就能掏出来的。是得要这些法脉的法主同意了才能分割出去的。我们只记录一个两个仙□□号没用。还不如将整支法脉告知阿彰。 神荼没甚好气:既如此,那你倒不如直接跟阿彰说到底有哪家没往这里中伸手的呢。 顿了顿,神荼又道:也就太清一脉没太大的动作,可三清法脉里,那玉清法脉和上清法脉是真的没少往里头伸手。 不过就算是这样,神荼也不觉得太清法脉可以被忽略,太清那边也还是要多留心些。 按你这般说法,郁垒道,这道门里的三清法脉,不对,是这三界内外但凡数得着名号的都需要多盯紧些了? 神荼不以为忤,反问祂道:难到不是吗? 郁垒的手停下来,目光连连梭巡过自己罗列下来的名单,也是无言。 名单就在眼前,所有道门法脉里,果真是除了太清一脉外就没一个缺漏的。 而除了诸多道门法脉以外,还有很多隐遁多年的神君夫人。 暄暄赫赫的,倒是热闹得很浏览着这样一份名录,郁垒慨叹也似地道。 单只这般看着,神荼都觉得自己头脑隐隐发疼。 我怀疑有资格插手的,都要往这里头动作了。 郁垒说:你觉得如今没有冒头的那些人,只是没有看中司马慎又或者挤不进去,所以另行选人了? 神荼点头。 郁垒就叹:希望阿彰到时候不要被影响了心情。 神荼将手上的那份名录递还给郁垒让祂收起,目光则往大晋那阴世帝都的孟府看了过去。 事实上,祂说,我怀疑阿彰现在已经知道了。 郁垒顺着祂的目光看过去。 片刻后,祂也是叹道:是啊,阿彰此刻正与天心相合。恰是天心在我亦在、天心知我亦知的境况,他若着意惦记,这事情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去? 纵然修士定中与天地合,对外间诸事少有察辨之能,但对于修士甚为上心惦记的那些事,他们的灵觉总会更敏锐些。 这一会儿没注意到,等他出关以后也一定会发现。 第1385章 事实上,两位门神想得没错。阴世帝都洛阳那孟府里,看上去正阖目静坐无知无觉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往帝都洛阳宫城中央处偏了偏头。 看那方向,正正又是司马慎当下所在的位置。 而那其实还不是全部。 在片刻之后,闭目静坐在那里的孟彰又悄然往几个方向停了停。 那些方向的尽头所在,又都有一道道宏大华贵且相当厚重的气机静静盘踞。 倒是那些气机不见任何反应。 也不知道是对来自天地各处的目光习以为常了,还是压根儿就没有留意到这一道合入天光、容于轻风中的一如自然的目光。 不过司马慎倒是真的未曾发现这暗下的喧嚣,他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沉沉睡意拖拽着,陷入了深重的睡眠之中。 晋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立于转生法阵之外,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法阵中央的司马慎。 随着时间的流逝,转生法阵也催动到了极致。那生与死的道则法理碰撞得越渐激烈,偏又别有一种和谐自然的协调道蕴萦绕壮大。 直到某一刻,转生法阵的阵基和阵纹被那忽然蹿起的冷白灰寂的火焰覆盖上。 那火焰轻柔似雪,安静则似无声打开的花瓣。但转生法阵内外被它沾染上,却快速地气化、湮灭。 更甚至,就连转生法阵所在的这一片虚空,也像是被谁擦过一样,所有的痕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不见丁点余留。 皇后杨氏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伸手像是要抓住了什么。 可哪里还有呢? 眼前、手中,只有沉寂冻寒的死气被她的动作无意识带动着,在她指尖敷衍地荡了荡,又平息下去。 晋武帝司马檐走上前去,将皇后杨氏的手捞入自己的手掌里。 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没事的,不用担心。 杨皇后往那格外空无、格外干净的地方看了半响,方才回眼看晋武帝司马檐:真的不用担心吗? 晋武帝司马檐的心神无声颤了颤,但他有意无意忽视过去,只点头,笃定且自信地回答道:当然。 真正不曾有过任何担心和挂碍的,其实还是当代晋帝司马钟。 他此时就正睡意朦胧地站在立身高的铜镜前,打开手让身边的宫人替他穿衣。 怎么今日要起的这么早?他眯着眼睛抱怨,我才刚睡下。 身边的宫人却不怕他,一面利索地替他整理身上的冠带,一面替他解释道:陛下,是皇后娘娘要生了。 要生了?晋帝司马钟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才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一些被人三令五申强调提醒过的事,是我又要多一个孩儿? 宫人手上动作一顿,抬眼仔细打量晋帝司马钟面上的神色。 晋帝司马钟睁着一双眼睛回望过去。 那双眼睛里还有许多困顿和倦怠,但它格外的干净。 干净纯稚如同小儿。 他压根就不知道,皇后贾氏若真顺利诞下嫡子,但凡这个嫡子不是太过愚钝,或者似他一般,那么头一个被嫡皇子威胁的,不是旁人,而恰恰正是他自己。 旁边捧着托盘等待的内监无声低头,视线收得死死的,根本不敢往旁处漂移。 生怕哪里不对招了旁人的猜忌惹下祸端。 倒是那正躬身为晋帝司马钟整理冠带的大监先回过神来,他笑着回答晋帝司马钟道:是呢。陛下又要做父皇了。 晋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那些浅薄、模糊的记忆中搜刮许久,不太确定地说:那赏? 内监心下无奈一叹,面上却仍是带笑:陛下,那是寻常妃嫔诞子的时候。如今入了产房的,是皇后娘娘。 您须得亲自过去看顾。 我?晋帝司马钟很有些吃惊,连带着那睡意似乎都消散了些,亲自看顾? 我,我,也能看顾人? 内监笑着道:怎么不能?陛下质秉纯稚,能干得很。何况皇后是陛下的妻妇,如今皇后娘娘入了产房,正是分·身乏术的时候,陛下能过去守在娘娘产房外,能帮娘娘很大的忙呢。 晋帝司马钟似懂非懂地点头,一时顾不上其他,当下就迈开脚步往外走。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找皇后!快快快! 幸而这个时候内监已经替晋帝司马钟收拾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晋帝司马钟冲出去,也不碍什么。 这只是当下,这些内监宫人也着实不敢就这样放晋帝司马钟一个人冲出去,连忙小跑着追过去。 幸而晋帝司马钟也没走出多远,就自个儿放慢了脚步。 等后头的宫人追过来,晋帝司马钟自己就咧开嘴笑:我,我忘了皇后在哪里了 领头的内监也不觉得奇怪,急走两步抢到晋帝司马钟前头为他引路。 陛下,且随某家来。 晋帝司马钟乖乖地走在宫人之后,一路踏着灯光往椒房殿中去。 椒房殿早早就备下了产房,当日皇后贾南风羊水一破便被送进去了,半点不耽误事儿。 晋帝司马钟这一行人到达椒房殿的时候,椒房殿内外灯火通明,但却是忙而不乱,打眼一瞧就先叫人安心。 第1386章 晋帝司马钟不觉异常,但跟随着他左右的那些宫人明显放松了些。 皇后是在里面?晋帝司马钟问旁边的宫人,脚步却没有停顿,径直往宫门那边走。 是的,陛下,提着宫灯的大监一面躬身应话,一面抬眼跟守在宫门前的宫媪对视一眼,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只他面上也不显,示意其他内监跟上晋帝司马钟往椒房殿中去后,自己在原地站定。 杨公公。穿着女官服饰的宫媪福身见礼,脸色始终沉重。 那杨公公心下已有准备,当下只问:太后娘娘还没到? 贾宫媪垂着眼睑:太后娘娘遣人过来请走了燕娘子,如今燕娘子正在长乐宫中陪着太后娘娘。 杨公公的脸色越发地沉重。 燕娘子是谁? 贾南风皇后的生母,贾氏当代主母,更是在贾南风皇后生产期间待为执掌握于她手中的半枚虎符的那个人! 太后杨氏说是来请燕娘子,哪里只是请的燕娘子这个人? 请的根本就是那半枚虎符! 燕娘子入宫,本是为了陪伴贾南风皇后生产,为了安定贾南风皇后的心神都,如今却要离开椒房殿去往长乐宫,在另一层面上安定贾皇后的心神。 是单只帝都各处不稳,还是连同宫廷内部都不甚妥当?杨公公问。 贾宫媪抬眼,叫目光跟杨公公的视线碰了碰:若果宫廷内部不算妥当,夫人就不会离开椒房殿了。 这一日椒房殿才是最要紧的,倘若连宫廷内部都不甚安稳,燕娘子又怎么会放心离开椒房殿? 只我也有一言要问杨公公。贾宫媪看定了杨公公。 杨公公一时站直了身体:你问。 值此之时,贾宫媪问,问得甚为赤·裸,杨氏可信否? 杨公公多少有点震惊贾宫媪的大胆,但也很能理解。 都什么时候了,倘若再遮遮掩掩、拐弯抹角地来,就真不怕会出什么问题?! 杨氏杨公公郑重颌首,当前尚可信。 而且,他往那宫门尚未闭合的椒房殿看了一眼,陛下不是已经到了吗? 杨公公措辞甚为严谨,且尤其的有说服力,也正因为如此,他得到了贾宫媪,更准确地说,贾氏的信任。 贾宫媪深看他一眼,转身从侧旁取出一盏小灯。 或者说,小灯台。 当着杨公公的面,贾宫媪点亮了小灯台。 小灯台中那幽蓝的烛火亮起的顷刻间,端坐在长乐宫正殿含笑与太后杨氏有来有回闲话家常的燕娘子眼波一动,面上的笑意便敛起。 那张没有了笑意的银盘面容当即就透出了几分端重肃正。 可是愿信我了?杨太后也跟着正了脸色,却问道。 燕娘子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沉闷的撞击声在大殿中响起,不是很重,却端的摄人。 更摄人的是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厚重气机,不过甫一显露,就为这座庄重肃穆的宫殿平白增添了七分杀气。 当其时,与其说这长乐宫还是宫廷内苑,倒不如说这里是点兵的校场。 当定睛细看,这宫苑还是内宫宫苑,内中布置庄重中偏柔和,却不真是那粗犷空阔、肃杀凶暴的点兵校场。 当燕娘子将手中的物什向杨太后推过去的时候,当那物什脱出燕娘子手掌的遮挡,真正暴露在杨太后眼前的时候,那原本以为是幻觉一般的凶暴杀气又在眼前摇曳,旋即没入那只有一半的令符之中。 燕娘子也很是郑重:陛下已经到了椒房殿,有他在南风左近陪伴看顾,我、我贾氏,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杨太后笑得一笑。 说得好像刚才非跟她东拉西扯就是不接话茬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但杨太后也很能理解。 没有晋帝司马钟在椒房殿中,贾氏又怎么愿意暂且交出这半枚虎符呢? 他们可也怕杨氏不愿嫡长子出生,将他连同贾南风一起摁死在椒房殿里,让椒房殿来个一尸两命啊。 然而如今晋帝司马钟到了就不一样了。 有晋帝司马钟在手,如果杨氏胆敢背叛盟约,他们不介意再效仿魏公来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 左右,贾氏是不可能给出筹码后一星半点都捞不着的。 杨太后将手往袖袋里一伸,待到她将手收回来的时候,又有一物被放在了她们两人面前的几案上。 这是另一半的虎符。 燕娘子心知肚明,却是连眼风都不多动一动的。 说来也是奇怪,当只有一半的虎符出现的时候,饶是这座长乐宫都被它搅得气机动荡,直似换了一番天地。可两枚虎符同时出现的时候,这长乐宫反而不见了异样。 只单这样一看,怕是都要叫人以为这里面的两枚虎符都是假的了。 但不论是杨太后,还是燕娘子,她们心里都清楚,正是因为这两枚虎符都是真的,才是如今这般情状。 杨太后脸色早已变得极其沉肃。 她一手拿住刚从她自己袖袋里摸出来的那半枚虎符,一手拿起刚才燕娘子推送到她面前来的那半枚虎符,双手缓缓合拢。 第1387章 没有任何不合,两枚虎符严丝密缝地拼凑在了一起。 吼! 似虎啸又似雷鸣,更像是军旗呼啸、大囊劈空的声音在长空中回荡。 兵气、煞气骤起,却只在这宫殿中凝聚,并不曾轻易外泄。 也是,若是这般轻易就叫这些簇拥在虎符左右的异象外溢,岂不是就将自家的动静都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不是兵诡之道。 杨太后的手不自觉地收了收,才将那虎符重又收入袖袋中。 她站起身来,俯视着坐在那里的燕娘子,问:娘子是要在这里等信,还是与我一道往外间走走? 即便虎符已经收起来了,可这般被俯视着,燕娘子还是差点生出了些错觉。 站在她眼前询问她的,并不是长年居于深宫之中的内宫妇人,而是一位真正于沙场征战、杀伐不忌的将军。 定了定神,燕娘子从座中站起,平视着对面的杨太后。 枯坐殿中总是空守,还得要劳烦娘娘分割人手特意看顾,不若就随娘娘一道去吧。若有需要的,我多少也能帮上些忙。 杨太后看她一眼,却是问:可曾带甲胄了? 燕娘子目光不动,但她身后自有一列侍婢站出。 这些侍婢手中各有托盘,其上摆放着的,却正是一副寒光闪闪的披挂。 那寒光不是簇新的、未经风霜血雨的新成铁色,而是破损后又重铸的百战寒芒。 杨太后的视线在那副披挂处多停留了片刻,也是赞道:好一副百战霜甲! 燕娘子矜持地点头,目光也看过侧旁已经奉到杨太后近前的披挂,说道:娘娘的披挂也不差。 侧旁也早早换上披挂的宫媪、力妇听闻,都挺了挺胸膛,握紧了手中的长槊。 燕娘子目光扫过,心里便有数了。 这些宫媪和力妇同他们贾氏族中养着的那些力妇一般,都是从战场中磨砺过的,不怕事儿。 当下时局急忙,不是闲话的时候,杨太后和燕娘子都没多话,各自换上披挂,拿了长槊和强弓,清点了各自带着的人便往椒房殿去。 她们倒没有踏入椒房殿的范围,而是在殿外就将整个椒房殿给护住了。 椒房殿外原也有人守着,这会儿见她们一行人到了,当下就松了口气。 只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敢懈怠,先是查验过杨太后手中的虎符,又仔细确认过她们一群人的身份,方才将防线给让了出来。 娘娘恕罪,末将失礼了。为首的将官拄着长槊跪下请罪。 只还没等他真的跪下去,就被杨太后亲自扶起来了。 桓将军如此方时恭谨用事,又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桓姓将军这才就着杨太后的力道往上站起。 杨太后团团扫了一眼,见地上还有些未曾扫去的血迹,脸色微沉,问:是有人想要闯宫? 正要回禀娘娘,那桓姓将军答道,一炷香前,有一位五品女官领一什宫女从殿外而来,言称 那桓姓将军面上不见异色,但只听他这么说起,杨太后心里便已有了些预感。 言称彼乃长乐宫奉诏女官,奉长乐宫太后娘娘旨意前来查看皇后娘娘景况。 叫她猜了个正着! 杨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低沉摄人的气压以她为中心,不断吞噬左近的新鲜空气,险些让边上簇拥环护着的宫人、力妇呼吸不过来。 长乐宫奉诏女官?杨太后声音沉沉,却道,可曾查验过其身份符印了? 桓姓将军身体不动,回答道:某查验过,身份符印确切无误。 杨太后却说:她们没能踏足椒房殿。 桓姓将军又答:太后娘娘日前曾亲面交待臣下,一旦椒房殿中传出消息,即刻封锁椒房殿,非娘娘、陛下亲身而至,椒房殿许出不许进。 边上听着的燕娘子便知道自己早先时候为什么能够那么轻松从椒房殿里出来了。 她微不可察地看过杨太后和桓将军这一众人等,又悄无声息地别开目光。 杨氏和桓氏确实值得警惕,但不是当下。当下,他们算是盟友。眼下他们贾氏真正需要戒备警惕的,是其他人。 即便他们贾氏跟杨氏、桓氏的盟约也不是绝对的牢靠稳固,但坚持个十几年总是可以的。 十几年,足够椒房殿所出的嫡长皇子长成了。 而在这之前,不论是杨氏还是桓氏内部自己出了岔子,都将由他们自己处理。他们贾氏可以旁观,可以察辨,但不能真正插手。 燕娘子守住了准条,杨太后和那桓姓将军也没有特意遮瞒她。 杨太后当下就道:除陛下这行人等,孤并未再派遣任何人踏足椒房殿。 更遑论是要在今日这紧要关头遣奉诏女官来椒房殿了。 桓姓将军没有说话。 杨太后眼风往侧旁一落。 自有着甲挎弓的女官从旁边走出,拱手作礼而拜:属下等离开长乐宫以前便曾清点过长乐宫各级宫人,未曾有长乐宫女官带宫女缺勤,请娘娘明见。 孤自是信你。杨太后颌首,又道,但此间之事不可不清查。阿常。 第1388章 在长乐宫女官次席处,有人应声而出,亦是拱手见礼。 臣在。 此事便交予你负责了。杨太后说,洛阳宫苑之内,但凡牵涉此事者,不论身份,不论过往资历,无不可查。 那女官肃容领命:臣接旨。 杨太后的脸色方才缓了些,她挥手让那两个女官退回队列,又看住桓姓将军道:此间交付我等,椒房殿外就烦劳诸位将军多加费心了。 那桓姓将军明白杨太后的意思,应得一声便带着自己的部下臣属往外退守,将此间地界让给了杨太后等。 不消杨太后如何安排,自有女官走上前去接手桓姓将军等人留下的防守要位。 燕娘子。杨太后看了一眼,也不多言,只唤边上的燕娘子。 燕娘子作礼应声:太后娘娘。 此间有将军和孤看顾,应不会轻易叫人闯入椒房殿中去,但 杨太后没有讳疾忌医,一时直接将话跟燕娘子说得七分明白。 燕娘子也见了,纵是我长乐宫管教严明,也还有人胆敢在今日借我长乐宫名头行那歹毒恶事,何况是陛下身边? 当今晋帝司马钟的情况摆在那里,纵是杨太后自觉自己在他的事情上用了十二分的心思,也不敢担保能完全隔绝他人的手段。 但椒房殿不比长乐宫,甚至不比这洛阳宫苑。 椒房殿是贾南风的地盘,而现在晋帝司马钟就在那里 娘娘所虑极是。燕娘子纵然很相信椒房殿里的人,但多少也还是担心。 连长乐宫的女官都有人胆敢冒名,何况是椒房殿里的人?何况是以纯稚出名的当今晋帝司马钟? 她也不说卸下身上的披挂,直接就拱手与杨太后告辞。 那臣妇这便告退了。 杨太后放人之前还更多叮嘱了一句:见到皇后的时候,且让她安心生产便是,外间的烦心事不必她操心。 最要紧的是她和她腹中的嫡皇孙。 燕娘子感激一拜,带着贾氏一族的人就退入椒房殿中。 杨太后望着燕娘子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方才悄然叹得一声。 可惜了,若果不是杨氏这几辈都没有足够出色的血裔 娘娘。 守在杨太后侧后方的女官中走出一人,担忧地看着她。 我无事。杨太后摇了摇头,又问起椒房殿外驻守防护的兵事,交接可曾顺利? 那女官应道:很是顺利,阿苗她们已经将要紧的关卡接替过来了。 杨太后这才满意点头:叫她们多上心些,今日必定要守住椒房殿。 那女官郑重应得一声,转身退走。 杨太后收敛了精神,在早已布置好的凤帐里坐了。 现如今既然还不是杨氏站到台面上的时候,那就继续隐忍便是了。左右当今的晋帝司马钟是他们杨氏所出,而现在将要出世的晋帝嫡长子即便不是杨氏女所出,他内里也是上一代杨氏女所出的正经嫡长子 杨氏的影响力还在。 这便足够了,接下来,无非就是积蓄力量,继续等待而已。 燕娘子不意外间担了一部分防守重责的杨太后竟然还分神想这些,眼下她只惦记着椒房殿产房里的贾南风。 皇后娘娘怎么了?一靠近产房所在的院子外,燕娘子便招了旁边守着的大宫女,问。 那大宫女见得是燕娘子,也不遮瞒,当下就回答道:皇后娘娘的情况如今很是顺利,但产婆说,宫道才开了三指,还得再等一等。 燕娘子定了定神:应也还没到时候。 往左右看了一眼,她又问:陛下人呢? 那大宫女回答道:在正殿里守着呢。 燕娘子往那正殿看得一眼,再问:他不曾要求入产房? 提过一回,被秀姐姐给引开了。那大宫女显然知道燕娘子是在担心什么,当下就又道,还不曾叫陛下身边的人踏入过产房呢。 燕娘子这才放心了些:秀雁可曾核查过跟在陛下身边的那些宫人了? 那大宫女郑重点头:娘子放心,秀姐姐查过了,身份都没什么问题。 顿了顿,那大宫女又道:他们自踏入了椒房殿以后都很安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那便好,燕娘子将早先长乐宫女官被冒名的事情简单跟这大宫女提了提,又叮嘱道,那些人在这宫苑中经营得太久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在哪里躲藏,更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动手脚,还是得多小心些。 等眼下这一遭过去了,就好多了。 那大宫女肃容应声。 燕娘子抬脚想要往产房里去,但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披挂,到底是没迈开步子,只跟那大宫女一道守在产房外。 产房里不时传来痛呼声,同时还有产婆的安抚和劝导,燕娘子听在耳里,只觉得痛在心头。 她自己就在产房中挣扎过,知道这里头到底有多痛,有多凶险,但这会儿听着产房里头的动静,却觉得今日之痛、之担忧恐惧,更胜往日。 第1389章 这不是多少曾做过的准备就能消减得了的。 倒是椒房殿正殿里坐着的晋帝司马钟,坐得久了只觉得无聊和困顿。 往常这个时候,他早躺在床上睡着了,今日却要在这里干坐。 更要紧的是,他还什么事都不能做。 再一次被轻推着唤醒以后,晋帝司马钟抬手揉搓自己的眼睛,问旁边的杨公公:皇后还没有生出来吗? 杨公公低声哄道:还得再等一等呢。陛下不若喝一口茶吧。 晋帝司马钟倒是好脾气,他点了点头:拿给我吧。 杨公公将一盏彻得浓浓的茶水递送到晋帝司马钟面前。 晋帝司马钟初一看见那杯盏中茶水的颜色,当下就要拒绝。 不好看,我不要了。 往常也就罢了,但这回杨公公还真不敢顺遂晋帝司马钟的心意。 贾皇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腹中的皇子生下来,如果要一直等下去 他们总不能一次次推醒晋帝司马钟吧。 陛下,这茶水颜色虽然不好看,也苦,但它能提神啊。喝了它就不会那么容易睡着了。 这样哄着,杨公公还从身侧的小宫人手边接过几碟糖糕放到晋帝司马钟面前。 陛下喝了茶,就能吃甜糕了些。 那花花绿绿的甜糕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晋帝司马钟的的目光。 真的?公公不骗我! 杨公公笑着回道:某不骗陛下。 晋帝司马钟这才接过了那盏茶色深重的茶水。 茶水入口的那瞬间,晋帝司马钟整个人的五官都扭曲了。但他还是将杯中的茶水往嘴里大大灌了几口,才将杯盏给推到了杨公公面前,然后自己伸手去抓摆在几案上的甜糕。 晋帝司马钟用的力气不少,那杯盏几乎是被撞入杨公公怀里的。 杨公公好容易接住塞过来的杯盏,低头看了一眼。 好家伙,晋帝司马钟喝得太凶,连杯盏中原本积了小半个杯子的汤渣都少了一半。 杨公公抬眼再去找晋帝司马钟的时候,晋帝司马钟正抓着一块块糖糕吃得无比欢快。 杨公公本想要劝,最后也之能摇头,将手边的杯盏放下,另取了帕子过来备着。 晋帝司马钟吃得高兴,却是连睡意都忘了。 好吃,好吃 公公,我下次还要。 杨公公却不能这样放纵他:陛下,夜里吃用太多甜糕对身体不好。 晋帝司马钟虽然已经被劝导过很多回了,但他还是像第一回 听说那样不解地问:为什么说对身体不好?我现在也没有哪里痛啊? 杨公公很耐心地劝:陛下不是吃过甜糕后睡不好,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后来白日又头疼犯困?这就是对身体不好。 晋帝司马钟凝神想了想,也没想起来到底是不是有过这回事。 但杨公公既然这样说了,他也就信了,乖乖地点头:哦。 杨公公却没能放心那么早。 果不其然,待晋帝司马钟将一碟子糖糕吃完,他自己伸手就去拿另一碟,同时还对身边的杨公公道:公公,我明天还要吃糖糕。 杨公公再一次耐心安抚晋帝司马钟。 如此循环过几回以后,晋帝司马钟正要再开始一次循环,却是毫无预兆地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转头望向某个方向。 杨公公下意识跟着晋帝司马钟的动作转头。 只在下一瞬,杨公公当即反应过来那是产房的位置。 杨公公正待要开口请晋帝司马钟过去,却见晋帝司马钟的表情难得的沉静。 杨公公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只陪着晋帝司马钟静坐。 其实也是这顷刻间,距离椒房殿正殿不远处的那座产房中忽有一声龙吟响起。 那龙吟似是自九天而来,又像是从幽土传递而出,晃晃荡荡,冥冥忽忽,险些叫人以为这一切都只是错觉。 在那影影绰绰、似有若无的龙吟声中,一股神气自九天而来,坠入产房之中消失不见。 噗。 一声细响之后,又是产婆欢喜的声音:出来了。生出来了,果真是个皇子! 产婆利索地拿过剪刀将脐带剪断,小心地将新生儿清洗过,然后才将他倒提起,不轻不重拍打在他的屁股上。 遍体彤红的新生儿眯着眼睛啼哭出声:哇哇哇 初生婴孩的啼哭在产房中响起,虽不是很洪亮,却足够的清透有力。 而在那空冥之中,那不是常人肉眼所能直接观察的气运所在,随着这一声婴啼响起,原本隐隐有分裂迹象的大晋气运金龙忽然神采大振,昂头仰天发出一声高高长长的龙吟。 龙吟声横荡四野,浩浩荡荡压向同样显化而出的气运异兽。 首当其冲的,并不是同大晋皇室相互联络交通的那些锦鸡、白鹤、象、熊,而是与大晋皇室一脉相承的各支蛟龙。 但这大晋嫡支势头高昂,旁支却也不弱。 尤其这大晋皇室嫡支高昂的势头不过是借嫡长皇子之势抬了一把,其中根本没有改变,又如何能让已经积势多时的各个旁支轻易退让? 第1390章 故而不过下一瞬,那被直接冲击想要覆压过去的各支蛟龙便也都舒展蛟躯,抬头高高冲中央的那条九爪金龙嘶吼过去。 吼 吼。 吼! 此起彼伏的蛟龙声或许确实多有杂乱,而且看上去也的确比那中央的九爪金龙还要逊色几分,但双方这一番硬碰硬,那九爪金龙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九爪金龙凝神定定望着那与它对峙的各支蛟龙,目光中竟灵动至极地显出几分煞气。 那些蛟龙却也是凶横,斗大的蛟睛直直对上那九爪金龙的龙睛,真是半点退让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那九爪金龙长吟一声,盘旋着消失不见。 九爪金龙隐去,那各支蛟龙却仍在原地盘旋,似是在斟酌着什么,也似是在犹豫着。 稍过得片刻,有蛟龙不耐烦地回身隐去,但也有蛟龙对视着默契地向彼此靠近,试探着相互盘旋环绕。 不过这些高远之处的变化,也不是寻常人能够窥见的。便如此刻椒房殿偏殿那产房楚的一众宫人、产婆。 她们仍在忙而不乱地围着贾皇后和这新诞生的嫡长皇子不断地忙活着。 产婆听着这声音很是满意:嫡皇子养得很好。 另一个产婆将襁褓递了过来,那捧着新生儿的产婆才刚想要将孩子放入那襁褓中,忽然发现了什么,竟是抱着新生儿往后倒退两步,同时喝道:那是什么?! 当即又有几个宫女抢到两个产婆之间,三人护住了抱着新生儿的产婆,两人直接抬手,往那个正要将襁褓抛出整个人往前扑过来的产婆锁住。 还没等那产婆多说些什么,那两个宫女已经直接将人给往外拖了。 新的襁褓很快被送了过来。 饶是知道这个新的襁褓一定已经经过很多次周全又细致的查验,这产房里剩余的人也还是不放心,愣是又仔细检查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新生儿送入襁褓之中。 另一旁自又有医女过来,分别替襁褓中的新生儿和躺在产褥上的贾皇后问诊。 贾皇后其实也就只脱力昏睡了少顷,没过多久就醒转过来了。 此刻,她躺在新换上的被褥里,怀里紧紧抱着襁褓,目光小心而仔细地梭巡过躺在襁褓里的小孩儿,连一丁点都分不出去。 问出来什么了吗?她问。 或许是因为才刚生产多少还有些神思倦怠,又或许只是因为如今躺在她怀中那襁褓里的小孩儿,她的声音极其轻柔温和,几乎听不出半点煞气。 就是太轻柔太温和,都不像是平常的贾皇后了 但躬身守在侧旁的女官、宫女、宫媪却不能真的就此放松下来,恰恰相反,她们的神经还更绷紧了许多。 娘娘恕罪,那产婆已经断气了 贾南风不觉得奇怪:人断气了,那她的魂呢?她的魂莫不是也无了吧? 那一众女官、宫女、宫媪都低下头去。 贾南风气得笑了:人没留住,魂也没了?果真是够忠心的。 可,不论是谁,想要害我儿的,绝对不能放过。 给本宫查! 本宫就不相信,他们真能将自己的痕迹清扫得那样干净! 这产房中的一众女官、宫女、宫媪俱各低头,躬身沉肃应道:仆等领命。 第454章 以椒房殿为中心,一场波及整个阳世洛阳帝都的大清洗正在快速成形。 但人家既然出手了,就不可能没有做好失败的准备。 当装着新生儿的襁褓被小心安放在贾南风枕边的时候,当晋帝司马钟和燕娘子还在为了不能亲眼得见新诞生的小孩儿时候,洛阳各处或清净或嘈杂的隐蔽地界,都有人收回遥望的视线。 失败了。嫡皇长子顺利出生 唉,果然还是失败了。 做好准备吧,接下来的日子只怕会很难熬 嫡长皇子顺利出生,看起来没波没澜我们或许都小觑了晋帝这一支所积蓄的力量啊。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真就皇座上坐一个傻子都还能镇压整个天下?!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个傻子或许才是如今晋帝一支能镇压各方的原因呢 你是说杨氏和贾氏?确实,这一回,杨氏与贾氏都下了很大的力气。 呵,杨氏和贾氏 可纵使是杨氏和贾氏,也不过是一方氏族,对上司马氏各支藩王的冲击能支撑一时,难道还能支撑一时?!且看着吧,他们得意不了多久的! 杨氏和贾氏短时间倒也罢了,长时间叫他们支撑应付那些司马氏藩王,只怕就会出问题了。 杨氏和贾氏本身有没有这个能力继续应付下去且不提,单只他们族群中的人心,恐怕就会是大麻烦 各种语气、话音不一却意思一致的话语从不同地界中低低传开,虽然总在离开这一丈、一室之地以前就被锁住了,并不能真正落到外人耳边。 但这其实无甚影响,毕竟各家都自有自己的判断。 第1391章 就像是当前远在茅山阳明观中的孟昭、孟显二人。 站在观中观星台上的孟显站得有些久了,索性便就地坐了下来。 他甚至还招呼低着视线盯紧他的孟昭:大兄,来坐啊。这样还更舒坦一些呢! 孟昭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孟显丝毫不惧,还又招呼了孟昭一次。 孟昭无奈地松了肩膀,衣袖一摆,在孟显侧旁坐了。 孟显咧开嘴就笑。 孟昭懒得分给他一个眼神。 大兄还在担心?孟显也不在意,依旧嬉笑着问,同时还放松地转了转脖子。 仿佛刚才抬着脖子遥望洛阳帝都所在及各处累着了他一样。 孟昭是真一点回应都不想给,但孟显还又催促地唤了他一声。 大兄? 孟昭只能开口:你是能不担心的,尽管眼下这一场纷争已经明显不只局限在世族和皇族之间了。 孟显无奈地偏头看向孟昭。 大兄啊 孟昭仍是没看。 孟显道:大兄,纵然局势扩散乃至是持续崩坏,是你我二人担心忧虑就能挽回,就能处理得了的么? 孟昭不说话了。 孟显轻笑一声,转回头来。 他双手撑在身后,身体后仰,头则顺势抬起,让目光自然而然望入黑沉不见月色、更没有星光的夜空。 孟显慢慢收起了面上挂着的笑意,却没再提起那些事,而是另说起了他们的幼弟。 也不知道阿彰如今闭关是个什么情况,可还顺利? 听到提起孟彰,孟昭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应该还算顺利的吧,前些时日黑无常神尊过来的时候,不是还很轻松的么? 孟显又笑了起来。 也是,黑无常是阴世里的神尊,消息惯来灵通,倘若阿彰那边真遇到了什么难题,祂总不会一点都不知道。 是这样。孟昭应了一声。 孟显刚想要开口,孟昭就像是猜到了一般,先一步开口拦住了他的话头。 我已经托请过两位无常,不必那般勤快地将我们这边的消息递送到阿彰那边去。 孟显乖觉地闭上了嘴巴。 孟昭一时也没有再说话。 孟显陪着孟昭坐了一阵,才又开口说话。 他说得很慢,很轻,但今夜里的风不大,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风,于是便也让孟昭将他的话都毫无阻拦地听得清清楚楚的。 今日里那位嫡长皇子出生得很是顺利,只从天象和气数变化上看,基本没有遭逢什么像样的劫数 这不是杨氏和贾氏护得严实就能够说得过去的。 孟昭安静了那么一会儿,到现在却是没能继续下去了。 他点头:我也看到了,是有清正浩大的力量在加护。 孟显叹了一声:道门。 孟昭顿了顿,目光往同在茅山处的其他几座道观位置转了转。 是保生攘灾的大醮。 孟显也说:不是在这茅山上举行的。 三清山。孟昭说,自上个月开始,那几个道观法脉就不断有长老下山,到现在都没有回山。 孟显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开始了。 孟昭点头:是啊,要开始了。 碰撞开始了,不是在日后,而是就在近前。 那些司马氏宗室藩王不会容许嫡长皇子长成,乃至是去收拢所有能够为他所用的力量的。 而要做成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尽早动手。 越早越好! 越早,这些宗室藩王的成功率就越高,可一旦拖下去 结果就由不得他们了。 孟显又沉沉叹了一声。 孟昭不需要多给一个眼神,就知道孟显想的是什么。 既然没有时间给我们这观里的弟子长成,那索性也别将他们关在这茅山上了。 孟昭将那个在自己心里翻来覆去琢磨过不知多少回的决定说出来。 孟显转头,诧异地看向孟昭。 孟昭没有看他:那些宗室藩王要动手,眼下不过勉强维持平衡的世道会直接崩乱,再加上如今若隐若现的妖祸 接下来死的人会很多。 停了一下,孟昭补充道:很多很多。 孟显明白了孟昭的打算:大兄你要直接带他们入世行走? 孟昭点头。 孟显想了想,到底没有阻拦:我也一起吧,既然要让他们边学边修行,那索性就都带走。 孟昭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会想要留在这茅山上? 留在山上干什么?孟显反问。 孟昭带着孟显的视线往外团团走了一圈,看的也不是什么,而正是那些同样落在这茅山上的各家道观。 孟显就明白了:留几个下仆在这边看着就行了。用不着我。 哪怕有他在,这些道观法脉也还是跟他们隔着一段距离,不会真的与他们交心。何况眼下都什么时候了? 那些有心在国政上插一手的道门法脉,还正是防范他们的时候呢。又怎么会愿意带上他们一起? 第1392章 道不同啊。孟显摇着头说,我们前一阵子才处出来的交情,能留下一点情面我们就偷着乐吧。 孟昭也觉得很是可惜:算了,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莫要留在这茅山上招他们的眼了。 孟显这一回却是不答应了。 他看着孟昭,摇头道:我们分开走。 孟昭斜眼看他。 孟显道:时局纷乱,各处显见都是不会安宁的了,你我分开走,还更能将我们茅山阳明观的名声传扬开去。 一起走,反而是浪费了。 孟显看着孟昭,又说:大兄,我是知道你的,你虽然不能也不愿和他们一样在国政这些大事上着手,但你也不甘心眼看着我茅山阳明观被淹没在其他茅山道观法脉里。 事实上,这一份骄傲不独独是孟昭有,孟显也绝对不缺。 都是茅山上的道观,就算他们才刚到没多久又怎么样,真就愿意这样低一头?甚至让那些道观压着叫人连看都看不到他们?! 他们丢不了这个人,更不能让他们家的阿妹阿弟跟着他们一起落在人后! 孟昭沉默许久,到底点头了:可以。 不过他也有一个前提:我往北走,你往南去。 孟显听得,第一个反应是不同意。但孟昭眼睛一瞪,直接说:要么你就往南去,要么你就跟着我一道走。 亦或者,你自己留在茅山也可以。 孟显也瞪眼睛,但不论他自己还是孟昭,心里都很明白最后的结果。 可以。他最后果真也只能道,我往南,但如果必要,我也会往北去。 孟昭叹道:你又是何必? 你若不允,孟显说,大兄,那我这会儿也不管是南是北了,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孟昭拗不过他,于是就道:可以,但你我须得保持联络,且你不能隐瞒你的行踪。否则 孟显本是要直接答应下来的,但见他这么说,倒是又有点想要听听孟昭要怎么对付他了。 孟昭哼了一声:我会直接知会阿蕴,叫阿蕴治你。 孟显整个人都僵住了,再开口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没必要吧,大兄?没必要将阿蕴给牵扯进来吧? 孟昭却说:我也觉得没必要,但你觉得瞒得住阿蕴吗? 孟显一时哑然。 如果孟昭、孟显离开茅山地界,选择在全国各地行走,那孟蕴必定是不可能放心得下他们的,是要时刻查看他们行踪的。也必然是要为随时支援他们做好准备的。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说好要往相对安全些的南边走的孟显忽然转道往北,孟蕴会不过问?会不担心? 不可能的。 就算孟显能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辈子。而一旦在孟蕴那里露了破绽,孟显就很难收场了。 我知道了。他妥协道。 孟昭隐蔽地松了口气。 南边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给孟显更多发挥和掰扯的空间,孟昭当下就开口转移话题,就时局来说,确实没有北边那般混乱,但那边的法脉传承较之中原北边来说要诡谲许多,尤其是越往南走,越是如此。 孟显知道孟昭说的是什么。 中原越是往南,越是靠近南越。而南越之地,向来多山多雨多虫祟,是异类的乐园。 说是比北边安全,也只是相对于当前时局来说的罢了。倘若放在太平年景,南边还要比北边来得凶险。 你带着人往南走,也须得要多加小心,绝对不能轻忽怠慢。 孟昭郑重警告他,最后更是道:你该也是知道的,一旦你出了什么事,去救你的一定会是阿蕴。 孟显听着听着,将支撑在背后的手都给收了回来,整个人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知晓了。 孟昭定睛看他一阵,见他果真上心,这才罢休。 既然我们要带着观里的弟子下山行走,那便就分一分吧。你想要带哪些人在身边?孟昭另提起正事。 在真正要紧的事情上有了共识以后,剩余的那些琐碎事情压根占不了孟昭、孟显两人太多时间。 这不,都还没到天明呢,观中其他杂事都被他们两人给有商有量地处理好了。 所以,你们明日就要下山? 跟孟昭、孟显联络上的孟蕴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险些就没能反应过来。 孟显稍稍往后退出一步,将孟昭给推在了前头。 孟昭拿眼角余光瞥过他,却到底没有跟着往后退,坚强地站在了原地。 嗯。他面上也不见什么破绽,很是严肃地应道,枯坐在山上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往外走一走。 孟蕴的眉梢皱得更紧。 孟昭又道:我也是见了那时常来往联络的两位无常才想通的,我们这阳明观一脉既然是准备走沟通阴阳的路子,就不该枯守在山上。 我们须得入世,须得真正地为那些阴灵生人联络。若不然,一直坐在山上不见生人,反倒是落入岔道里去了。 第1393章 孟显佩服地看向孟昭。 孟昭悄悄地挺了挺胸膛,眉眼更见神采。 大兄你说得很对孟蕴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映照出来的孟昭、孟显两人,或许,我也不应该一直坐在安阳郡中。 孟昭、孟显心下顿时一惊,孟显更是直接看向了孟昭,用目光催促着他。 阿蕴,你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孟昭试探着问。 孟蕴叹了一声,也不瞒着孟昭、孟显两人:近来研究药理有些收获,拟下了一些药方和汤剂,但是 至今都还放在书房里,没有真正地合药过。 孟昭眉头不见松泛:你想要病人? 孟蕴点头。 孟昭略想了想,当下指点道:那也不需要往安阳郡外去啊,阿蕴你在安阳郡中不就可以尝试吗? 孟蕴目光动了动,问:大兄你的意思是? 义诊。孟昭说,阿蕴,你研制、调配的这些药方汤剂,该是为了治病的吧。 孟蕴默默地点了点头。 整个安阳郡中,缺医少药甚至是无法问诊的病人多得很,不需要往安阳郡外去。 更重要的是,孟昭道,你的药方和汤剂要见效,是需要药材配合的。 你在安阳郡中,有孟氏配合,一切都方便得很,但是离开了安阳郡,少了孟氏 孟显也在旁边连连点头:大兄说得对,阿蕴,你跟我们是不同的。 我们阳明观不需要太多的东西,带着人支着幡就可以上路,但你 你一个医者,缺少了药材再想治病就没有那么容易的。 你且先在安阳郡中试一试。到时候,不论是你本身的学识不够的问题,还是药材药性不足的问题,都可以在孟氏的配合下解决。 你也不愿意因为你的缘故,反累了那些害病的人吧? 孟蕴思量许久,到底是点头应了下来。 那我就先在安阳郡这边试一试 孟昭和孟显都悄然松了口气。 孟蕴似有所觉,抬起眼睑来看着他们。 两位青年郎君整个身体绷紧。 阿蕴,孟显尝试着带开话题,你这段时日以来拟定了很多药方和汤剂了吗? 孟昭也道:有多少了?都没问题的吗?不若也让我们看一看吧。 孟蕴盯了他们一阵,才缓和语气答道:有将近一百章了。 我与郡中的各位医药大家推演过,药理和药性上都没有问题的,就是还没有真正开始治病,不知道具体能发挥出几分的药效 原来如此,孟显慨叹一般赞道,阿蕴可真能干啊。居然能在帮着阿父与阿母管理家里以及族中的时候,同时兼顾自己的学习和修行,很厉害呢。 孟蕴目光忽然飘了一下。 孟昭和孟显见得,猜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了变。 阿蕴?孟昭唤道。 孟蕴的目光避开孟昭,声音稍弱,应:大兄。 孟昭的目光不曾离开孟蕴左右:你似乎有些事情瞒着我? 孟显仔细打量过孟蕴,他们兄妹之间隔着数百里之遥,又哪里真能看出些什么来?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孟显吓唬孟蕴。 说吧,你如今修行如何了? 孟蕴目光游移,就是不看孟昭和孟显两人。 见得孟蕴这般姿态,孟昭和孟显哪里还有疑问? 所以,你这段时间忙着操办家事协理族务,忙着研究药理药性,推演、拟定药方汤剂,跟郡中各位医药大家交流学习,就是没有顾及得上修行? 孟蕴知道躲不过去,不等孟昭和孟显来说,她自己先低头认错。 是我错了,我下次不会了。 孟昭叹了一声,转眼看旁边的孟显:在去往北边以前,我看我先得往家中走一趟了。 孟蕴心下一动,悄然瞥过孟昭的脸。 孟显不经意抬眼,同孟蕴的视线撞上。 孟蕴给了孟显一个眼神,孟显略怔一怔,很快领会过来。 原本已经到了他嘴边的话语当下就给改了。 应该的!他斩钉截铁地说,大兄,你回到家里以后,可得多提醒阿父和阿母,若不然,我看阿蕴的修行就会给耽误了。 孟昭不觉有异,斜眼偏头看向孟蕴:阿蕴,你可曾听到了? 孟蕴低落地点头:知道了。 孟昭这才放过了她,但他也没有发现,待他将目光移开时候,站在他身侧的孟显却是飞快地和对面的孟蕴碰了一碰视线。 北边凶险。凶的不只是即将到来的兵争,更是人心;险的不只是时局,更是那些如今尚在举旗犹豫的各方。 孟昭要往北边走,他们拦不住,也不能拦,但他们可以在孟昭涉入那些险地以前,先尽量帮着孟昭做好准备。 最简单也最必要的就是,让大兄见一见阿父和阿母。 在阿父和阿母那里,大兄必定能得到些帮助,至于其他的,还得再看! 第1394章 被自家孩儿盯上的孟珏和谢娘子若有所觉,但目光扫过,也只是对视一笑。 确实,阿彰那里他们都给了些帮助,没道理孟昭和孟显两个就没有的。 阿昭既然会回来一趟,东西到时候再给他就是了。至于阿显 谢娘子笑道:阿显看上去不愿意回来啊。 孟珏摇头:罢了,到时候给他放在路上,让他自己拿就是了。 谢娘子看了孟珏一眼。 孟珏就笑:罢罢罢,就都交给你来,我不过问就是了。 谢娘子这才满意地点头。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悠悠地叹气:养孩子就是这样的,才刚刚长成点,就总待不住,非得往外跑。这也便罢了,遇到事情居然也只想着自己扛,压根就没想过家里的老父和老娘。 知道的,会明白这是孩子自己主意大,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的父母很拿不出手,非得要他们这些小孩儿自己支应呢! 孟珏听着这些话,不由得同情地扫了一眼那尚在茅山上的孟昭和孟显两人。 但即便是不为着家里这些小的,只为着他自己,孟珏觉得还是要开口帮着说一说话。 这两个大的确实是主意大了,但小的不还是挺好的么?尤其是阿彰。阿彰还是很听话的。 说到阿彰,谢娘子的脸色倒是和缓了些,只可惜那怨气也没见消减多少。 阿彰倒确实是比较听话,但他那就是太机灵,摸着点痕迹了才肯跟我们开口的,若不然,只怕又是他两个兄长的样子。说不得还要比他的两个兄长来得倔 孟珏眼角抽动了一些,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谢娘子又是叹了一声:不知是不是你我养孩子的问题,他们这一个两个的,居然都是这样的性格? 孟昭、孟显和孟彰细说来确实都差不多,但,这不是还有一个孟蕴呢么? 电光火石之间,孟珏抓住了谢娘子话语中的一点破绽,可他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等了等,等到谢娘子话语停下,他才问:那你是已经想好怎么安排阿昭和阿显两个了? 谢娘子这次倒是笑了起来:你且等着看就是了。 孟珏跟着笑:那行,我便看着。 其实不独独是孟珏和谢娘子为孟昭、孟显接下来的出行做了准备,当再次来访的黑白两位无常听说孟昭和孟显将要下山的时候,祂们两人也是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两枚符令分别递出去。 孟昭、孟显看着递到他们面前来的那两枚符令,一时也有些发愣。 拿着吧,白无常谢必安笑说,本来就该给你们的,只是见你们先前都待在这茅山上专心修行、教养弟子,便想着多留一留,好再能蕴养一段时日。 随着阴神们正位天地,不断收拢权柄、运转权柄,祂们的神威日渐厚重,自然代表着祂们的符令、权柄也都一日日圆满。可以说,祂们的这些随身物件也是一日强过一日。 这两枚符令,黑无常、白无常是早准备要给孟昭和孟显的,不过是想要再多蕴养一阵,才拖到了今日而已。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你们拿着它在身边,其实也是代我们在行走天下,巡视四方。 孟昭和孟显都转眼看向了黑无常范无赦。 经过前一阵子的清扫,酆都声威大振,但也正是为此,剩下的那些凶魂恶鬼才躲得越发的严实了。黑无常范无赦说,我们兄弟很难找到他们,但你们却未必。 他们不怕你们这些小子。 你们带着它,其实也是在帮我们。 孟昭摇摇头:尊神好意,我们兄弟如何能不明白? 他领着孟显郑重拜得一礼,双手接下了两位无常递过来的符令。 这两枚符令,说是符令,其实只是两张巴掌长的白纸。 轻飘飘、虚荡荡的两张白纸。 这两张白纸,一张写着一见生财,一张写着天下太平。 单只这么一看,这两张白纸似乎连立都立不住,风一吹就飘走了、撕破了。可曾亲眼见过黑白两尊无常本相的孟昭和孟显却压根不敢小觑了这两张白纸。 若不是知道黑白两位无常没可能将祂们本相上那戴着的官帽取下来直接给他们,他们还以为这两张白纸是从那两顶无常官帽上裁剪下来的呢。 实在是那覆压在他们心神、感知上的压力,真的太像太像孟昭、孟显曾经见到两位无常本相时候的样子了。 两位无常见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面上不由得就带出了几分笑意,尤其是白无常谢必安。 倒也用不着那般小心,虽然它们看起来是有几分像那纸钱,但它确实不是。 孟昭和孟显齐齐露出个羞赧的笑容,飞快将手中的符令收起。 这符令你们拿着了该用的时候就得用,别只一味收着。白无常谢必安多叮嘱了两句,别怕给我们找事。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事实上,我们还正要找祂们呢。 孟昭和孟显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两位无常视线的那一刻,他们就明白了。 第1395章 当下,两人郑重点头:尊神放心,我们兄弟明白的。 黑白两位无常齐齐笑开:那才好,我们兄弟正好找那些人算账呢。 知道黑白两位无常快要归去了,孟昭连忙抓住这个机会问孟彰的近况。 阿彰还没有出关,白无常谢必安说,但看上去情况很不错。 嗯?孟昭和孟显好奇地看祂。 黑无常范无赦说:黄泉路边的曼珠沙华虽然还没有开花,但也长得很好呢,而且越长越好。 孟昭和孟显都不是蠢人,只这么一听,当下便知道那黄泉路边的曼珠沙华与他们幼弟有着莫大的关联。 那可真是太好了。孟昭当下抚掌而笑,旋即又问,两位尊神,不知那黄泉路边的曼珠沙华,要怎么才能长得更好呢? 若果可能,他们还是想在修行上多帮着孟彰些。 即便只能帮上一点也无妨。 帮一点是一点啊。 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一眼,到底是给孟昭和孟显透露了些。 曼珠沙华长在黄泉路边,虽然不尽然仰仗外间,但倘若走过黄泉路边的那些阴灵生前的经历更多、更缤纷多彩,它们便能长得好一些。 孟昭和孟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郑重谢过两位无常。 待到两位无常离开以后,他们二人对视一眼,都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看来,还是得要让世道清平,百姓安乐 盛世啊,眼下这般世道,不容易。 也不能这样一直闷愁下去,孟昭和孟显很快就打点起精神。 如今这情况,也只能边走边看了。世道如此,你我尽力就是。不过 孟昭先笑:说不得阿彰还用不上我们帮忙呢。 孟显听着,也笑:是啊,阿彰很厉害的。 决定先专注自己的孟昭和孟显很快就处理完阳明观中的一应杂事,各自带这几个弟子下山去。 茅山上其他道观的人察觉,都站出来遥遥相送。 走到山脚下的孟昭、孟显停下脚步,回身相望,片刻后,两人抬手理了理身上袍服,手指掐诀,遥遥躬身拜谢。 这一拜以后,孟昭和孟显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茅山。 茅山上的各处道观中,都有或长或短的叹息声悠悠响起。 虽然都是道门法脉,但终究是,道不同 也终究是,都需要在这红尘浊世中打滚磨砺过,才能炼就真正传承万古的法脉。 孟昭和孟显也没有同行太久,甚至只去到茅山山脉下的一处城镇外,别要分别了。 孟显掐诀,作礼而拜:大兄,万事珍重。 孟昭回礼:二弟,你也一路小心。 至此,两人一行北上、一行南下,各自往诡谲风云中走去。 可孟昭和孟显心里却并不惊慌,因为有一点他们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他们今日都路虽有分别,但道却始终紧紧相合。 既如此,又有什么可令他们惊惧惶恐的呢? 才不过两日,孟蕴就在安阳郡城外接到了归来的孟昭。 大兄。 孟昭仔细打量站在十里亭中的孟蕴,眼底一片迷雾终于破开,他不由得自嘲一笑:我说呢,阿蕴你怎么会真因为其他的事情耽误了自己的修行,原来是在诳我的。 对孟昭的这种指责,孟蕴却是不认的:大兄,那都是你自己的猜测的,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孟昭一时气结,可等他仔细回想过去,他却又说不出话来。 片刻以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啊 孟蕴冲他温婉地笑了笑。 孟昭叹道:说吧,你们这非要我回来一趟,是为的什么缘故? 孟蕴伸手来拉孟昭的衣袖,带着他往停在草亭外的马车走。 至于跟在孟昭身后的那几个弟子们,自然有孟蕴身边的侍女指引。 想让你先回家里一趟。毕竟比起叫你自己一个人直接冲入那些涡潮之中,倒不如先来族中这边看看各方的动静。 其实孟蕴并没有太用力,但孟昭就是跟着她上了马车,在马车上坐了。 我以为那些道门各支脉应该很是光明正大,没有如何遮掩才对。 道门自来都是正统,哪怕是当年道门被太平道的黄巾军拖累,遭到皇朝正统一再限制约束的时候,道门的动作也都是光明正大、大大方方的,如今也更不会行那鬼祟之举。 孟蕴顺手将一份卷宗塞给孟昭:大兄你确实也没想错,道门是没怎么遮掩,但各处州县府衙,也没有哪个胆敢出手阻拦的。 其实这一段时日里,从各处洞天福地中走出的,并不只有孟昭和孟显这一行人。 这些从各处道场中走出的修行人基本倒也安分,纵然也有人嬉笑怒骂、不屑于俗礼凡规,但他们也没有冒犯律法,行事都还算规矩。 证据就是,哪怕这些道门修行人被一双双目光盯着,也终究没有真的闹到府衙大堂上去。 孟昭将那份卷宗拿在手里,并不急着打开来翻看,而是先问:阿显那里有了吗? 第1396章 孟蕴理所当然回答:我已经送一份誊抄过的副本过去了。 孟昭听得,一时也没说话,只那般无声地、默默地凝望着孟蕴。 孟蕴也没避让孟昭的视线,她道:大兄,我请你回来,自然不会只是为了这一份卷宗。 孟昭便问:那是为了什么? 孟蕴不答,只另说起了一件事:阿彰在回返阴世闭关以前,曾经叮嘱过我一件事。 孟昭怔了怔,不由得问:什么事? 阿彰说,孟蕴看着孟昭道,如果我遇到了什么棘手的、自己处理不来的问题,可以去请教一下阿父和阿母。 大兄,孟蕴说,我觉得这句话我应该跟你说一声才对。 阿父和阿母?孟昭很有些不解,一时陷入了沉思。 孟蕴点头:阿父和阿母。 第455章 孟昭握着卷宗沉默许久。 这会儿正待在府衙里忙碌的孟珏手上动作不停,却悄然抬起了头,遥遥往安阳郡城门外看了过去。 他很快收回视线,不过在那一顷刻间,他又偏转目光往孟府里看得一眼。 这一眼,正正就和谢娘子的视线撞上了。 谢娘子平静地看着他。 孟珏本来也没想说些什么,这会儿更是干脆利落地闭嘴。 谢娘子便转了目光去看那正在往安阳郡城里走的马车。 我原是不想惊扰了阿父和阿母的,但是孟昭摇了摇头,很快拿定了主意,阿彰虽然年纪比我们都小,但在某些事情上,他却比我们几个做兄长的都要来得敏锐。 罢了,我稍后就去拜见阿父和阿母就是了。 孟蕴终于放下心头的那点担忧,真正地笑了开来。 孟昭失笑摇头,一面去翻手中的卷宗,一面问孟蕴道:都跟我说说吧,这几日里各家到底都是个什么动静。 其实孟昭所想要知道的那各家动静,基本都被整理妥当,罗列在他手里那份卷宗上来,只要他一翻看,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但孟昭问了,孟蕴也就耐心地答了。 距洛阳帝都那位嫡皇长子出生已经过去五日时间,两日前,杨太后和当今晋帝在宣室殿为这位嫡皇长子举行了盛大的洗三宴。 洗三宴中,虽然贾皇后还在休养,但司马氏皇族各支藩王都有携重礼出席。 孟昭梭巡着卷宗的目光没有停顿,却笑了一下:这一场洗三宴的场面一定很是热闹。 孟蕴也笑:传闻是这样的,但很可惜,我们都看不见。 孟昭抬起视线,隔着手里的卷宗看了孟蕴一眼,问:怎么?你很想见一见那嫡皇长子? 孟蕴点头:据说那嫡皇长子是司马氏上一代的嫡皇长子再度转生而来,我对这一位,确实很有些好奇。毕竟 孟蕴面上眼底的笑意一时敛去大半,尽管如此,她面上还是不见凉薄,更多的还是暖色。 这位嫡皇长子曾经可是想着将阿彰收拢在手下为他所用的呢。 孟蕴轻声说:这般慧眼的皇室俊杰,我当然想亲眼见一见。 孟昭扬起唇角笑了笑,但视线却重又压回到卷宗处:听你这么一提,我都对这位嫡皇长子好奇了。待日后机会合适,确实是该见一见的。 想了想,他又说:或许,这个机会也不远了? 孟蕴领会到了孟昭的意思:大兄是说,这位嫡皇长子明年的周岁宴? 孟昭点头:洗三宴宣室殿、长乐宫和椒房殿都办得这样热闹了,周岁宴自然也不会轻忽,到时候,说不得我们也能去见证一下。 孟蕴不由得好奇:大兄你有把握? 新生儿出生以后的洗三宴和周岁宴 洗三宴是要让亲朋好友见证一下新生儿的康健,周岁宴则是要展示新生儿的灵性慧质。 而为了尽可能地让新出生的这位嫡皇长子摆脱他父皇的影响,皇族搞不好真会让这位嫡皇长子的周岁宴来一个与民同乐。 可尽管如此,能去参加这位嫡皇长子、见证这位嫡皇长子资质的民,也不可能真是寻常的黎庶 把握不把握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准,孟昭说,只看接下来这一年时间里你我兄弟三人各自的修行如何了。 孟蕴不免有些失落,更紧要的是,她想起了一个重点。 即便我们真的参加了,碰见那位嫡长皇子,我们也做不了什么。那般的场合下,他一定会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孟昭却不觉得泄气:总是先要见一见人的,至于要不要做点什么,又要怎么做,日后且再看,日子还长着呢。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真让孟昭、孟显和孟蕴对那位嫡长皇子做些什么,他们也做不来。 那嫡长皇子不论怎么说,到底是肩负万民生息、百姓所望,在他悖逆这份冀望、受万民责难以前,他们顶多也只是给他添些堵,叫他心里不痛快而已。 第1397章 不过这样也足够了。 毕竟那司马慎也没真对他们家阿彰做些什么,就是给他添堵,找了些麻烦而已。 孟蕴心情松快了些,又跟孟昭接着往下说。 虽然这宗室的各支藩王基本都赶往帝都洛阳参加嫡长皇子的那场洗三宴了,看上去依旧保持着对皇族正朔的恭敬,但 这都是表面的。在那暗地里,这些宗室藩王其实都在不断地来往联络。 孟昭问道:当着长乐宫和椒房殿的面? 孟蕴想起这件事脸色也有些发沉:不是只当着长乐宫和椒房殿的面,是当着全天下诸多世家望族的面。 这是羞辱。孟昭轻声说。 如何不是羞辱呢? 当今晋帝嫡长皇子出生当日曾有人出手收买产婆,要阴害才刚刚诞下的嫡长皇子一事,虽然没有广而告之,甚至还被椒房殿和长乐宫联手压下了,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又还有谁不知道呢? 又,还有谁猜不到洗三宴上出席的各位宗室藩王中,必定有那一日的凶手呢? 但知道又怎么样? 长乐宫也好,椒房殿也罢,他们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当日被收买的产婆确实没能得手,可长乐宫和椒房殿的人也都没能抓到人家的马脚,更遑论是要抓住真凶了。 这便也罢了,可在洗三宴前后,这些宗室藩王居然还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地相互串联勾搭,要准备针对朝廷、针对当今晋帝一脉! 寻常人都忍不下这样的闷气,何况是长乐宫和椒房殿那两位。 那两位 据他们安阳孟氏这些年来收集到的资料来看,可不是那好脾气的。 这是羞辱。孟蕴也说,而她很快又轻声道,但不论是长乐宫还是椒房殿,都忍了下来,没出手教训。 孟昭并不觉得轻松,恰恰相反,他的心情还更沉重了几分:那两位忍了下来啊 今日这一而再的羞辱,那两位确实是忍了下来,但她们是真的就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吗? 不会。 她们只会将这件事记下,像生咽金铁一样,只要一日未曾将这两份羞辱还回去,她们就会一日惦记着,变本加厉地给他们记挂着,直到最后清算的那一刻。 而那一刻,必定是暴烈至极、凶残至极的一刻。 那些宗室藩王如何个反应?孟昭问。 孟蕴回答说:有些保持沉默,有些继续嬉笑怒骂,你来我往地联络沟通,未见有太过明显的忌惮。 不过我瞧着,在暗地里,这些宗室藩王都各自加强了防范。 其实更准确地说,是清洗。 孟蕴隐去话语中的叹息,只道:但凡是跟宣室殿、长乐宫、椒房殿、杨氏、贾氏相关的,基本都在被猜疑。看起来那些宗室藩王这几日都在纵情享乐,可他们行宫内外的氛围,实际上都很是沉郁。 根据帝都洛阳中传递出来的消息,只这几日时间,从帝宫宫城和各处藩王行宫、府邸中运出来的尸体足有数千具之多。 数千具孟昭听得,眼角也在一抽一抽地跳。 那嫡长皇子才出生五日而已,五日!居然就已经有数千人因为他直接间接地丢掉了性命? 孟蕴这一会的声音也很是沉重:是的,据说这几日里,帝都洛阳中拉运尸体的驴车几乎就没有断绝过。而且 还有很多尸体尚未被运到乱葬岗里。 孟昭和孟蕴一时都只能沉默。 整一个马车里,只剩下车轮辗压过车道的声音。而除此之外,竟再没有任何声息动静。 就像 历史与时代的洪流冲撞而过的时候,根本不会在意那黎庶和苍生被辗压而过时候激起的那片血色,也不会在意那久久未曾停止的呻吟与怨恨。 直到马车驶过郡城的大门,孟昭和孟蕴才像是被惊醒一般。 不等孟昭来催,孟蕴便继续往下说道。 嫡长皇子的那场洗三宴,说来,除了司马氏皇族那些宗室藩王出席以外,也还有各家望族、氏族的掌权郎君和娘子。 如今在帝都洛阳里有名有姓的家族,几乎都到了,没有缺人的。 顿了顿,孟蕴特意笑着说道了一句:听闻比寻常时候那参加大朝会的人还要齐全呢。 孟昭也就跟着笑了一下:果真不愧是嫡长皇子,才刚出生而已,便已有这般脸面了。 既然那些人都见过这位嫡皇长子了,那他们可有什么话说? 孟蕴知道孟昭要问的是什么,她答道:听说这嫡皇长子很是健康,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是能够长成的。 意外这回事 孟昭说:那便是看他们各家的手段了。 孟蕴赞同地点头。 如今真就是看双方彼此的手段了。 看,是宣室殿、长乐宫、椒房殿、杨氏和贾氏那边的手段更高一筹,顺利保住这位嫡皇长子健康长大,还是宗室藩王那边更厉害,将这位嫡皇长子又送回阴世去见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 第1398章 不过,既然道门各支法脉已经派人下山了,还给那位嫡皇长子加持了自家的气数和护佑,那很显然,司马氏各支宗室藩王今后再算计谋划的时候,便该要再多算上道门这一家。 而双方实力这么一计算下来 如果那些宗室藩王没有更多仰仗的话,结果怕就不会多合他们的心意了。 第456章 可事情又哪能这样顺利呢? 根据近段时日以来陆陆续续汇聚过来的消息,孟蕴继续说,齐地中有上古大巫一脉传人出没;楚地也有楚巫现世,汝南那里好像也有墨家的传承者的踪迹 孟蕴说着说着,自己也是摇头:这天下不太平,各路牛鬼蛇神也开始冒头了。 孟昭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其实认真说起来,现如今从道门各处洞天福地中走出来的道士,也是孟蕴口中的牛鬼蛇神。 不过最后孟昭还是轻易略过了这个话题。 齐地是齐王的藩地,而齐王 老齐王司马冏可不是旁人,而是晋武帝司马檐的嫡亲兄弟。不错,就是备受三代晋帝喜爱、最后却被晋武帝司马檐抢走了皇位的那位司马冏。 上古大巫自来追随人族正统。 虽然司马氏得位不正,这人族正统的名号备受质疑,但他们家的人毕竟坐在皇位上呢 孟昭隐去这不好说出口的话,直接道:不论是那上古大巫一脉的传人是自己找到齐地去的,还是齐王下大力气请出来的,可有他们在那齐地出没乃至是直接辅佐齐王,一定会对当今的正统名位造成冲击。 楚地那边的问题也很棘手。孟蕴也说,楚地自来与中原就存在某些隔阂,楚巫在楚地根深蒂固,而楚王 虽然说整个楚地都是他的藩属,可他毕竟是中原藩王,跟楚巫一系总有些嫌隙。 说到这里,孟蕴摇了摇头:其实楚王若是真的有能耐掌控整个楚地倒也罢了,但怕就怕,楚王其实只是被楚地架起来的傀儡。真正在背后把控一切、想要割裂我华夏中原的,是楚地那些故旧。 讲过齐地和楚地,孟蕴又说起汝南。 相比起齐地和楚地,汝南那边乍一看上去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细看其实也很不好处理。 孟昭颌首,也说:因为墨家。 孟蕴说:汝南那边站出来的,似乎只有墨家一系,但在彻底探查确认以前,谁也不知道水面下还藏了什么。 孟昭转眼看了看孟蕴。 孟蕴知道孟昭想要问的是什么:关于汝南那边,我也问过薄霜茶楼的余先生了,可余先生没有回答我。 孟昭听得,脸色也很是严肃:在汝南那边的,还真不只有一个墨家,而是整个百家? 孟蕴摇摇头:不好说。 孟昭沉吟片刻,目光重又回到打开的卷宗上。 他还在继续看,但孟蕴却不再在旁边分说了。 因为真正要紧的,孟蕴方才基本都已经说过了,剩下的那些 司马氏的宗室藩王多有异动不假,真正能对帝都洛阳里的当今晋帝一系造成冲击的,其实也就这三个藩王。 剩下的藩王都是凑热闹的。 他们就是瞧见了机会,又不甘心错过,便学着齐王、楚王、汝南王这三位准备举旗,希冀着能火中取栗。 可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 孟昭将这些卷宗上的内容看完,默然许久,终于将卷宗又重新卷拢起来。 孟蕴看着他。 孟昭张了张嘴,可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摇头。 是,除齐王、楚王、汝南王之外的其他司马氏藩王压根没有多少胜算,可他们一旦也跟着齐王、楚王和汝南王举旗兴兵,原本就乱成一锅粥的天下时局必定会更加的混乱。到时候 孟蕴无声偏转视线。 马车行驶过长街,街边那喧嚣热闹轻易越过马车那厢壁的阻隔,闯入孟昭和孟蕴耳边。 一旦时局开始崩乱,眼前的热闹能保留下几分呢? 大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孟昭回神,顺着声音看过去,对上孟蕴的视线。 他摇了摇头:其实还没有想好。 还没有想好? 孟蕴有些惊讶。 孟昭冲她点头,解释说:不是说要先回来见一见阿父和阿母吗?我想先听听阿父和阿母的意见,然后再下决定。 孟蕴恍然:大兄要在红尘中行走,要尝试沟通阴阳,要教导弟子 孟昭点头。 不如先在这安阳郡中落脚? 嗯? 孟昭抬眼,看定孟蕴。 孟蕴还在尝试说服孟昭:大兄你看,你刚从茅山上下来,其实对这些事情都还不算太熟悉,总是需要地方练习练习的。 既然如此,不如就选了这安阳郡? 选了这安阳郡? 孟昭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看上去,安阳郡这个地方,确实比较合适才刚下山的他。 第1399章 首先,他们孟氏是安阳郡中首屈一指的望族,当之无愧的地头蛇。在这里暂且落脚,先行摸索、熟悉沟通阴阳的种种隐秘,教导身边的弟子,确实是可以最大程度减少风险。 再有,有孟氏在安阳郡镇着,这一郡之地暂且还算安稳,起码不像其他的郡城一般,常有妖魅出没 我会考虑的。孟昭说道。 孟蕴抿着唇笑了一下。 孟昭又道:但我得要先见过阿父和阿母再说。 孟蕴点头:那是自然。 孟昭看了一眼眉眼带笑的孟蕴,轻轻叹了一声。 孟蕴便问:大兄,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事,不过孟昭摇了摇头,总感觉有些对不起阿显。 孟蕴怔了一下。 孟昭说:我本是打算在见过阿父和阿母之后就往北去,一直走到帝都洛阳的。但现如今,我又开始考虑要不要暂时在安阳郡这里落脚的问题。 孟蕴也反应过来了,心虚地低了低头。 你我二人现在都在安阳郡中,且我还想着要在安阳郡多停留一阵 倘若阿显也在便罢了,可惜不是。他现在正带着几个弟子一路往南边去。 孟昭摇摇头,说:这样两箱对比着,不就是你我待在这安全稳当的安阳郡,独将阿显一个人给丢出去应对外间的波云诡谲了吗? 我俩,似乎真的很不仁义 沉默片刻,孟蕴幽幽道:这其实也还罢了,更关键的一个问题是,阿父和阿母。 孟昭默默地、默默地点了点头。 大兄,你和二兄同时出行,虽然是一人往北、一人往南,但是 但是下山了要北去的孟昭还惦记着返回安阳郡中拜见阿父和阿母,孟显却一点都没想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南边去。 这样一对比,旁人会怎么想不知道,但他们家阿父和阿母会怎么想,他们却是都可以想见的。 孟昭和孟蕴面面相觑着,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一阵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孟昭和孟蕴在孟府里见到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和谢娘子都坐在正房里,见得孟昭和孟蕴从外间进来也不奇怪,只是转眼瞥了瞥他们,便又各自收回视线去看面前的棋局。 回来了? 孟昭和孟蕴肃容,直接在孟珏和谢娘子面前跪下了。 他们速度之利索,连跟在谢娘子身边侍候的婢女都来不及送来软垫。 孟珏和谢娘子的动作同时停住,棋局也不看了,直接转了头来看定他们两人。 你们是闯什么祸了?孟珏问。 孟昭叩了一个头,说:阿父,孩儿思虑不周,只记得自己在下山后经过安阳郡之时回家拜见阿父阿母,没将一同下山的阿显也带回来。 是孩儿粗疏,请阿父、阿母责罚。 孟昭的话刚说完,没等孟珏和谢娘子有任何反应,就跪在他边上的孟蕴也叩一个头:阿父、阿母,是女儿办事不够周全。 女儿得知大兄要北上以后,就想着大兄或许会经过安阳郡,于是给大兄传信,请他回来一趟,竟是完全忘了二兄那边。 是女儿没办好事情,请阿父和阿母责罚。 孟珏和谢娘子听完孟昭与孟蕴的话,脸色一时有些复杂。 孟珏扫了跪在面前的孟昭和孟蕴一眼,目光落在那个棋盘上。 他只看着那个棋盘上,多余的话是一个字都没有。 可他的态度如此明白,谢娘子又如何会猜不到? 她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只看定孟昭和孟蕴,许久以后,她叹了一声:既然如此,那你们就抄《弟子规》与我吧。 抄《弟子规》倒不是问题,关键是数量。 往日里他们兄妹犯错都是要被罚抄《弟子规》的,他们都已经很习惯了。除了自小多病、长年卧床的孟彰以外,他们兄弟三人,谁个没被罚抄过《弟子规》呢? 还是那句话,关键的是数量。 至于抄多少谢娘子沉吟一阵,你们自己看着办。 孟昭和孟蕴这才又叩了一个头:是。 谢娘子缓和了脸色:起来吧。 孟昭和孟蕴这才站起身来,在孟珏与谢娘子的下手处落座。 孟珏这才将目光看过去:我听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准备要北上? 孟昭点头。 孟珏又问:去洛阳? 孟昭再点头。 孟珏沉默少顷,再问:那你预备在家里待多久? 孟昭抬眼飞快扫过孟珏的脸色:孩儿还不能确定。 孟珏就说:既然这样,便多住几月吧,几月后,你们再北上。 孟昭一口答应下来:那孩儿就几个月之后再北上。 孟珏不置可否,摆摆手打发人去洗漱休息。 待孟昭和孟蕴退出正房去,这处屋舍里只剩下了孟珏和谢娘子两人,孟珏才重又看向两人面前的棋盘。 第1400章 既然阿昭和阿蕴都已经将责任揽去了,你也就别下那么狠手了吧。 谢娘子掐着棋子的手顿了顿,到底给棋子换了一个落位。 第457章 即便阿昭和阿蕴将责任分了去,可阿显也不算是完全无辜,再不收一收他的性子,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人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们来? 孟珏也不是不担心,但这会儿他不能不帮着点。否则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只顾着怎么寻找活路的阿显怕是更想不起他们。 阿显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你我都是知道的,要改也得慢慢来,你总不能指望他某一天忽然变了个人般时刻惦念着我们,每日只跟在你我身边吧? 孟珏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满脸惊恐:等等,你不会真想要在阿显身上尝尝含饴弄孙的滋味吧? 尽管谢娘子知道孟珏说这些话都是为了劝她对阿显更大度些,莫要过多苛责,但听着孟珏这话,她心头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阵怒火。 我生养了四个儿女,如今好不容易也将他们拉扯大,算是勉强有了个安排,便盼着过一阵含饴弄孙的安乐日子怎么了?不可以吗? 迎着谢娘子带了些危险意味的目光,孟珏无比识趣地摇了摇头:可以,当然可以,再理所当然不过了。 谢娘子看他一眼,呵笑一声,转眼又去看面前几案上摆着的棋盘。 棋盘上棋局还停留在谢娘子拍落棋子的状态,但细细看去,棋盘上光影扭曲,隐隐映照出一处山林所在。 那山林林深草高,绵绵无尽像极了林海。而在这广阔林海中,却又有两道纵光极速略过,一前一后跑得飞快。 跑在最前头的灵光虽不算多么强横,但也不弱,关键是它相当纯净,显见必是出自大家,但落在后头却死追不放的那一道灵光却是浑浑蒙蒙中裹夹着血色,绝不是什么善茬子 孟珏目光飞快在那棋盘上瞥过,见跑在前头的那道灵光看着处境凶险,但实际还算安全,明智地没再挑火。 而在他即将要另行寻找话题的时候,他脸色顿了一顿,忽然就带上了笑意。 也不独独是他,就连原本还带着些许怨气的谢娘子的脸色也顿了顿,显出几分古怪。 这两人的目光同时转落到棋盘处。 棋盘上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光影立时凝实,直接映照出那片山林,更显出还在山林中急速穿梭游走的一前一后两道纵光。 但这次孟珏和谢娘子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这两道纵光,而是不知什么时候随着山风一同出现在这片山林的某个念头。 没见孟珏和谢娘子有什么动作,那个明明合入天地、仿佛与天地混一的念头直接显出本相。 矮小单薄的身量、白玉一般的肤色 那个念头不是旁人,而分明就是如今正在阴世中闭关的孟彰。 可即便如此,孟珏与谢娘子见到出现在那里的孟彰的一点念头竟然也不觉得奇怪,而是都笑了起来。 阿显惯常就喜欢在阿彰面前做出成熟可靠的兄长模样的吧?如今他这样狼狈的时候,却偏叫阿彰给撞了个正着 谢娘子笑得极其幸灾乐祸,就差没直接跟孟显点明孟彰就在侧旁这事了。 孟珏轻咳一声,勉强找回一点慈父的良心:我看阿显也跑了这几千里地了,不若就到此为止吧 谢娘子定睛看了一眼莫名出现在那里,且也在追着那两道纵光而去的孟彰的念头,到底是答应了。 罢罢罢,便到这里吧。谢娘子说,真要我说,还是得多给阿显些教训,居然要叫他还在闭关的幼弟担心他 孟珏帮着可怜的孟显说一句公道话。 这也怨不得阿显。阿彰如今在定中,与阴世天地相合,而现在那阴世又正巧是那些阴神正位天地、收拢权柄的时候,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沟通、联络那么多年来算是真正开始走上正轨,阿彰定中的心念会出现在阳世天地这里并不奇怪。 真正倒霉的其实还是孟显。 孟显惹恼了他阿母,让他阿母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教训,这不,人就倒霉到随随便便就招惹上了一个修为不俗、性情暴躁的旁门散人,因为一株灵草被人追得就差上天入地? 他都这样倒霉了,一身运道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阿显和阿彰是嫡亲的兄弟,又共同建立茅山阳明观法脉,气数联系自来相对紧密。阿显运道沉降,阿昭和阿蕴被他们两个有意无意遮掩,最终被隐瞒了过去,当然是到现在也察觉不了阿显的处境。 但阿彰不同。 心念与天地相合的阿彰此刻特别敏锐,他与阿显的关系素来又更亲近些,所以即便他人还在定中,混入阴世天地的诸多心念中也还是有一点被牵引着找过去了。 虽然 他觉得对于阿显来说,或许他更宁愿自己被人上天入地地追着打,也不愿意叫还在入定闭关中的阿彰看到他此刻的狼狈模样。 孟珏沉沉地叹了一声。 谢娘子看他一眼,手在棋盘上轻轻叩了叩。 我都已经答应轻抬一手了,你还待要如何? 孟珏猛地回神,连声道:我不是在愁阿显的问题,事实上,我是在愁阿昭的事。 第1401章 谢娘子脸色缓和了些:阿昭 阿昭的问题比阿显确实是还要棘手一些。谢娘子沉吟片刻,说,慢慢来吧。 孟珏也只能点点头。 少顷,他忽然张眼往孟昭和孟蕴的院子看了看。 怎么了?谢娘子好奇问。 孟珏就说:没有,我就看一看,阿彰会不会出现在阿昭和阿蕴的左近。 也来看看孟昭和孟蕴现下的状态什么的。 谢娘子当下就摇头:不在。 孟珏说:看来阿彰眼下的状态是既清醒也不清醒啊,连阿显和阿昭、阿蕴两边的差别都分不清楚。 孟显那边固然是被追得极其狼狈,但事实上谢娘子的分寸把握得很好,也就是看着凶险而已。 而孟昭和孟蕴这里,待在府里抄《弟子规》确实安全,可孟珏和谢娘子罚抄《弟子规》没定个准数,全凭孟昭和孟蕴自己把控,所以认真细究起来,孟昭和孟蕴这边的处境其实还更混沌不清。稍不留神,那就是个困局。还是个祸福难料的困局。 看着凶险实则安全无虞与祸福难料的困局,这两者细说来分明还是后者更凶险诡谲一些,可阿彰的心念随阴世天地显化却偏是出现在阿显那边,而未曾到阿昭和阿蕴这里看一眼,这如何不是既清醒又不清醒呢? 孟珏多少有点愁。 谢娘子略想一想,摇头说:你这样想怕是有些不对。 孟珏抬眼看她。 谢娘子说:你眼下只看到阿显和阿昭、阿蕴两边状态的不同,祸福变幻不定,却忽略了阿显和阿昭、阿蕴两个的不同。 孟珏眨了眨眼睛,作恍然大悟状。 是了,阿显并不知道追在他后头的那个散人对他其实没有杀心,又或者说他不想跟那三人掰扯,所以对上那散人的时候,阿显自个的心情就很是急躁,其中又多少带了点不安。 而阿昭和阿蕴 他们如今是待在府上,面对的又是你和我,他们知晓我们不会真的害他们,心情自然很是安稳。 是了,是他们自己的情绪的不同给了阿彰不同的反馈,从而让阿彰做出不同的选择。 谢娘子懒得看孟珏作态,只随意点头,随后又多往阴世天地那边看了一眼。 孟珏见得,便劝道:阿彰眼下应是没什么问题,你倒不用这般担心。 谢娘子摇摇头:阿彰好像过于偏重情绪方面的判断了。 其实不意外,孟珏说,阿彰他如今是阴灵,阴灵更易感。 不论是天地无处不在的影响,还是所有生灵有意无意辐射出去的情绪,都在影响着他。 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阴灵又很是固执。 固执地相信自己的感知,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乃至渐渐滑向偏激。 不过阿彰应该能把握住分寸的。孟珏这样说。 谢娘子默然片刻,也是点头。但她随后又说:看来日后再教导阿显的时候,要多注意一下了。 别没将阿显怎么样,先扰了阿彰那边。 孟珏笑了笑:权当是为了阿彰吧。 虽然就孟珏自己来说,孟显身上那毛病不大不小,其实也不需要那般的较真。 谢娘子没说什么,却说:那阿昭那里你想好了待要如何了吗? 阿显身上的问题是不大不小,而且看他往日里的样子,略提点一二他自己就能调整过来了,但阿昭不行。 阿昭是那种越是提点越是在意然后越是容易走偏的人。 他的问题你可不能像阿显一样处理。谢娘子先说道。 孟昭略略收敛了面上的表情,带点郑重说:放心,我醒得的。 谢娘子便不多话了,她低着目光,忽然叹道:阿彰如今这状态,怕是他想知道、不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孟珏却没有谢娘子那样担心:基本情况是这样没错,但那些想知道、不想知道的事情尽管都在阿彰的感知中走过一遍,也不是就一定会干扰到阿彰的。 这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阿彰自己的意志。 谢娘子摇摇头:我就怕阿彰感知到、捕捉到的信息多了,反将他自己给弄糊涂去。 旁的倒也罢了,这一点孟珏是很不赞同的。 娘子,你说这话之前,还记得你看见过的黄泉路旁那曼珠沙华吗? 谢娘子轻咳一声,别开目光去。 第458章 孟珏也知道谢娘子是真担心孟彰,见谢娘子这般情状,便也放轻了声音。 黄泉道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势极好,娘子很不必担心他才是。真说起来,阿昭身上的问题还要比阿彰那边来得麻烦呢。娘子不若多担心担心阿昭? 我何曾不将阿昭的事情放在心上,但是谢娘子叹一声,又说,他们四人之中,阿彰是最小最弱势的那个,由不得我多操心几分。 况且,当下的阿彰表面看起来情况还算不错,可实际上处境也不算极其稳当。 第1402章 谢娘子目光重又落在棋盘上,看的却不是那似乎狼狈实则安全的孟显,而是缀在他们两人后头、乘着山风向前的孟彰。 阿彰如今合入天地,与天地同息同游,好处确实不少,但他如今无知无觉的样子,却也很容易落入有心人的算计中。 谢娘子说:都不用太花费心思筹谋算计,只轻轻巧巧地推一把,叫阿彰他恰好撞入某些隐秘场合,窥见一二机密乃至阴私,哪怕阿彰原本与人没有什么仇怨,也会成为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叫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你说,你我二人不多帮忙看着些行么? 孟珏张了张嘴,到底没点出阴世地府一众也分了些注意力看顾孟彰的各位阴神们。 说到底,那些阴神再如何尽心,又哪里比得上他们二人? 罢罢罢孟珏只能妥协,随你就是了。不过阿昭和阿显那里,你也该尽量一碗水端平才好。 不然,怕是会平白给他们几个增添许多波澜。 谢娘子颌首应了。 我知,你且放心。 放心不放心的,也就这样了,还能如何呢? 孟珏不提这件事了,他也往棋盘处看了一眼,瞧见孟彰,一时也笑道:阿彰这回,怕是会很满意。 谢娘子跟着轻松笑开:那也得等他出关了才能醒觉。 孟珏摇摇头:怕不尽然。 嗯?谢娘子不解,顺着孟珏的目光定睛看了一眼。 那缀在孟显和那旁门散人后头的孟彰冷不丁眨了眨眼,于是那双原本浑浑蒙蒙的眼睛便多出了一丝神采。 孟彰他虽然沉在定境之中,心神中的绝大部分都沦陷在天地那无尽的道则法理之中,剩余的一小部分又停驻在阴世天地那汇聚的无尽情绪浪潮里,但偶尔的偶尔,他的一点心念也是会醒转,看这天地,看这万灵万象。 他是睡着的,但也不是完全熟睡。 饶是谢娘子,一时也不由得心生慨叹。 不愧是以奇诡著称的梦道。 忽然醒来的孟彰不过打眼一瞧,便接受了自己当前的状态。 就算他明明该待在阴世天地里的洛阳孟府,睁眼醒来人却似乎站在了阳世的土地上。 当下更紧要的,是前头纵光急走逃命的孟显。 他心念一动,想要追上去。 不见山风如何狂卷,也不见原地有什么别样的气机流动,但站在山风里的孟彰愣就是直接出现在了孟显的手边。 二兄,往这边走。 突如响在耳边的声音险些吓得孟显都趔趄了。 好容易稳住身形,孟显当即转了个弯,往孟彰指引的方向去。 孟显才走了少顷,忽然看见前方有一株足有三人宽的古树。 走过去。孟彰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孟显依旧没有迟疑,更是眼也不眨就冲了过去。 他没有撞上那株大树,而是入了另一片空间。 孟显自己也惊了一下,这才停了下来。 后头追着孟显的纵光不知其中就里,只以为孟显已经去往更前方了,当下越过那株大树继续往前追。 孟显小心往后头张望两眼,也怕那人追进来。直到好一会儿过去,后头也没再见到那道纵光,他才算是放松了些。 阿彰,是你吗?他压低声音问。 孟彰也在这一株大树里,且就站在孟显的左近不远处,可他就是未曾回答。 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孟彰那双眼睛中的神采已然沉落下去,倒是混蒙重新升腾,遮蔽了他的双眼。 他竟是又已经睡去。 孟显等了等,没等到回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不由得更小心打量起周围。 他没看见就站在不远处的孟彰,小心翼翼地开始探索。 大抵也是担心孟显,孟显一动,只站在那里的孟彰便也跟着往前走,竟是寸步不离的意思。 谢娘子的目光就在大树里孟彰的身上停了好一会儿。 连孟珏看孟彰的眼里也多了些惊奇。 阿彰如今这状态,可委实是有些奇特 谢娘子也点头:很敏锐。 紧接着,她自己就纠正了自己的话语:接近于本能的洞察力。 真是可怕。 孟彰如今就这个修为,原本是没那么容易发现那株古树的神异的,但他偏就是能赶在谢娘子引导孟显以前,先一步察觉到那边的异样,随后更是直接出声指引孟显行动。 这里头乍一看极其简单自然,可细细看去,却是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头一个,孟彰是怎么察觉到那株大树的不同的;再来,他又是怎么知道那时候直接撞上去就可以进入这株大树的体内空间的;最后,他是怎么敢直接让孟显撞入去的 比那些拥有寻宝天赋的异种还要来得灵敏。孟珏也道。 谢娘子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愁:这种状态下的阿彰,如果是清醒的,说不得能将他自己的私库再给多增加好几个呢。 孟珏看她一眼:你替阿彰惦记着他的私库,我却觉得这样的他就该更专心悟道才对。 第1403章 谢娘子闻言,也是低叹:我如何不希望呢 孟珏也是片刻沉默。 只看孟彰眼下的模样,就该知道这一切还得看孟彰自己的执,然后才是天地。 天地若愿意成全,情况自然就不一样了。 但不论怎么样,一时半会儿他们不必太过担心孟彰是真的。 孟珏再多看孟彰一眼,目光便落到了还在小心翼翼往前摸索的孟显身上。 阿显的教训已经够了吧? 谢娘子没有回答。 孟珏不由得偏眼看她。 谢娘子没理会孟珏。 孟珏将叹息隐去,只说:你就算是仍旧觉得不满意,也该看在阿彰面子上缓一缓才对。 你看,阿彰很担心他二哥啊。孟珏顿了顿,又说,阿显那性子就是那样子的,你便是要他改,也得慢慢来才好。 太急了,怕会弄巧成拙。 不知是孟珏哪一句话说动了谢娘子,还是谢娘子更怕真因为孟显而影响了当前状态极其特殊的孟彰,她最后道:罢了,便暂且缓一缓吧。 孟珏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样的话,阿彰该能安心多了。 谢娘子低低哼了一声,两眼不曾离开那棋盘处的孟显和孟彰,却也不忘叮嘱孟珏:你也说了阿昭的问题比阿显这边棘手,到时候,你可不能太手软了才是。 严厉一些,她说,或许才能将他们的性子给掰回来。 孟珏连连点头应声,看着像是真将谢娘子的话给听进去了。 可惜,仍旧蒙不过谢娘子。 谢娘子看他一眼,沉沉叹得一声,别开目光去。 孟珏便软和声音道:我都记着呢,你别太着急。 谢娘子眼底快速闪过一丝沉痛。 阿蕴这一回你我是不用操心了,阿彰纵然多了几分波折和跌宕,可看上去似乎还算稳妥,你我只需看顾着些便好。但就是阿昭和阿显 我,我是有些急了,谢娘子自己说,抬手隔开孟珏,自己侧面整理情绪,你不必理会我。 孟珏默然片刻,偏转了目光去。 谢娘子其实也没花费多少时间,她再转回头来面对孟珏的时候,神色便已很自然了。 说来,你我也确实不需着急。 孟珏配合着笑,问: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谢娘子便说:左右你我都只是这一世显化,只消负责他们这一世的事,回头若他们若果真还是不成,也是别个你我来照看着,不再是你我了。你我很不必替他们烦心。 孟珏甚为无奈,他摇头:别个你我也还是你我,如何能说替? 谢娘子却不理会,面上噙着一点笑意看那棋局中的孟显和孟彰。 孟显又不是眼下状态特殊的孟彰,如何能察觉到那高渺的视线? 何况,如今状态特殊至极、敏锐至极的孟彰,不也一样没能察觉到孟珏和谢娘子两人的注视么? 孟显小心探查了许久,到底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了出去。 出现在孟显眼前的,赫然是一整座山林。 撞入一株古树,小心警惕着走了半日,竟看见一整座山林 若不是孟显自己就是那个当事人,只怕旁人说了他听,他也只当自己在听志怪故事呢。 站在这山林前,孟显回头看了看。 后头不是他走出来的黑暗,而是一片山壁。 他不急着往前走,而是先伸手摸了摸那山壁。 山壁触手坚实,倘若孟显真要撞过去 伤是伤不着的,但痛肯定会痛。重要的是,痛过之后他应该也出不去。 这不是出路。 孟显心里很明白。 他再转过身去,看着前方的山林。 只能往前走了。 孟显迈开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他走了,孟彰却停留在原地。 不是在那石壁里,也不是在孟显走过的那一片黑暗,而是就在这山壁前的松树下。 他睁着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定定看那山林中央处。 不见风过,不见叶落,孟彰的身影却忽然散去,就像他来时一样消失,无痕无踪。 第459章 不过也就是这个时候,那山林最中央处一座以篱笆围拢圈划出来的小院里,却有正在低头忙活的女郎抬眼张望过来。 显然,不论是孟彰的到来或是离去,都瞒不过这一处所在主人家的眼睛。 石壁前哪里还有人影呢? 一丝隐晦至极的遗憾滑过又消失不见,快得险些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女郎也是真的不敢叫人家看见。 这两个人族的郎君可都是那位前辈的子嗣,就算他们之间有资质、道途的高低差别,可又哪里由得到她来挑选呢? 倘若真因为她的缘故,叫这两兄弟生出嫌隙乃至是矛盾,她怕才是真正的没有活路呢。 女郎收拾情绪,又再一次审视了院子内外的情况,确定处处布置妥当,才将还在路上慢慢摸索的孟显引了过来。 可饶是如此,当孟显真正站到她面前的时候,也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了。 第1404章 无视面前青年郎君身上的狼狈,女郎打开院门,就要将站在外间的孟显给请进来。 郎君是从哪里来的?这地方荒僻得很,平日里少有人来的。 孟显脸上的笑容透出明显的苦涩:我也不知,原还准备往罗城去的,结果不知怎么的,就陷在这山林里了。今日打扰则个,还望女郎见谅。 但他在原地站稳了,没往里走。 我就不进去了,还请女郎指点,我如今该怎样才能走出去。 女郎也不勉强,当即就利索地给孟显这样那样地比划了一通。 她像是很有诚意的,但孟显即便是只这样听着,也将女郎的话语都听得明白了,却还是没能在脑海里构建出足够清晰且确定的路线。 苦恼又尴尬地尝试了几遍以后,孟显索性放弃了。 显听不明白。 女郎仔细看他一阵,索性拎起了手边的竹篮挎在臂间:单只是这样说怕是郎君你也弄不明白,这样吧,我亲自带郎君你走一趟。 孟显愣了愣,似乎也没想到女郎如此热心,一时不免很有些迟疑。 如此,会不会太打扰麻烦女郎了? 太热心了,孟显真的担心眼前这族群不明、年龄不明的精魅别有用心。 女郎听得孟显的话,也停了脚步,似乎也在思考着什么叫她困扰的问题。 麻烦倒是不麻烦的,就是会有些繁琐的规矩要先处理一下。 她抬眼看了看孟显,叹得一声后,竟然直接坦白了她的身份和来历。 郎君不必担心,妾乃是这山中生长的一株摄青攀空藤。妾自生灵以来就在山中修行,委实没有什么棘手的血债,就是 孟显不觉这女郎竟如此的坦白,他想探知的、不想探知的信息全都被送到他面前来了。 尽管孟显性情放肆大胆,也没敢有过这等的妄想啊。 在那一个刹那间,孟显非但没有放松,甚至还滋生出了更浓厚的怀疑。 只不过他略想一想,也就知道他自己的那疑心属实有些多余又无力。 不论眼前这女郎到底是不是摄青攀空藤,不论这女郎跟他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也只能点头。 若不然,他只怕也得在这虚空界域里跟人两眼相望。 不意女郎竟有这样的身份来历孟显借着这一两句废话的间隙,飞快地寻找真正的破局办法。 而不论他怎么想怎么看,最简单又最为难的办法,竟然是回转安阳郡。 他张了张嘴,莫名生出些颓气。 遥遥关注着这里的孟珏和谢娘子见得,齐齐皱了皱眉头。 孟珏更是对谢娘子道:你怕是真要弄巧成拙了。 谢娘子的眉梢紧紧拢起,也是很愁。 你待要怎么办?孟珏问。 谢娘子忽地回转目光往近处正摆开架势准备抄书的孟昭和孟蕴看了一眼:叫阿昭去迎一迎他吧。 孟珏的视线也跟着转了回来,他正要点头呢,忽然眼睛又是一动,看向了孟显那边。 却原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孟显的心绪波动异常的缘故,一道虚合天地的单薄身影同样出现在了篱笆的左近。 不错,就站在孟显的不远处。甚至很近,跟孟显只有一臂的距离。 孟显差点没被吓疯。 他下意识直接迈出一步,将孟彰和那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隔绝开来,同时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掐了一个卷轴。 那卷轴更是在将要打开的边缘。 说得更准确一点,但凡那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有一点异动,孟显手里的卷轴就会直接爆发。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感受到那熟悉的空间波动,也不敢有什么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刺激了精神极度紧绷的孟显,反而叫孟显将这卷轴给激活了。 倒也不是说孟显的这个卷轴会将她怎么样,这卷轴里封存的虽然确实是一道空间秘术,但女郎不用看都知道,那就是遁挪类型的,不属于攻击类。 当然,就算是攻击类的秘术,它也不会对她造成困扰。 谁叫他们摄青攀空藤,才是玩弄虚空一道的行家之一呢? 可这不代表孟显激活卷轴中封存的秘术以后,不会真的给她带来麻烦。 恰恰相反,她还不想因为这样的缘故见到那位前辈。 谁都知道,护崽的母兽惹不得。 如果孟显真的在这里激活了那卷轴中的秘术,虚空道则碰撞之下,被她镇压了多年还算安分的底下那片地界碎片,怕是也会跟着爆发。 她倒是能有信心保住他们三个,但她不能保证这样的空间碰撞,会不会影响到当前状态显然很是特殊的那个小郎君 慢来,慢来。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定睛看着孟显的眼睛,不断安抚着他,更将此中的问题都跟孟显分说个明白了。 她相信,比起她来,更怕的会是对面的那个。 果真,她才刚将话开了个头,快速领悟了她意思的孟显连确认都不曾,当下就将他手里拿着的那卷轴给收回去了。 但手中没有任何足够应对当前处境的手段、偏又有幼弟在身边的孟显精神紧绷到了极致,目光死死盯着那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生怕她有一丁点动作。 第1405章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只能站定在原地,连呼吸都尽量放轻到不会刺激到当前这孟显的状态。 孟显应是很快想明白了个中的关键,尽管他目光仍旧死死地盯着身前与他隔着一道院门的女郎,但他的情绪却是快速稳定下来。 被挡在孟显身后的孟彰眨了眨眼睛,内中蕴出神光。 他又醒了过来。 二兄,孟彰的声音传入了孟显的耳中,安阳郡。 孟显才回头,正看见眼睛再次被混蒙遮掩的孟彰身形消失的那一瞬间。 他心脏骤停,少顷才明白眼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险之又险稳住了自己的心境,孟显头一件事定睛去看孟彰身形所在的位置,没见到孟彰再出现,他当下松了口气。 但这并不能让孟显真正放松下来,反而更叫他皱紧了眉头。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好奇地打量着他。 孟显回过神来,也没心思和她多做攀扯,直接问:女郎是想要跟我一起离开?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当下笑着颌首,又引着孟显的目光在她臂间的篮子转了转。 我很有用的,你带着我走不亏。 孟显显然没多考虑这亏不亏的问题,他只又问:我自己一个人走的话,是真的不能离开这里吗?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奇异地打量他:倒也不是,但你真的要自个儿离开这里吗? 真不要她? 孟显叹一声:我如今实在不宜提心吊胆,多谢阁下好意。 哪怕摄青攀空藤自觉自己已经猜到这青年郎君可能的决定了,但当她真正见证的那一刻,她还是被震了一下。 兄弟她近乎喃喃自语问,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孟显员是不想回答的,但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定睛看着他,他不得不张嘴。 对于不同的人,兄弟自有不同的定义和理解,但对于我来说,兄弟是血亲,是休戚与共的手足。 兄长需要匡扶,幼妹和幼弟需要保护。 兄长需要匡扶,幼妹和幼弟需要保护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低低重复,但很快有说,可你也是弟弟和兄长。 你不也需要兄长的保护?不也需要幼妹和幼弟的匡扶? 孟显倒也没有否定。 不错,我在为人弟与为人兄的同时,也在为人兄、为人弟,但就方才而言,我不觉得我需要来自幼弟的匡扶。 恰恰相反,他更该保护好因他而出现在此地的幼弟才是。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思量片刻,缓慢地点了点头。 孟显再问:叨扰前辈许久,不知显是否可以离开了? 当然,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先是点头,然后从臂间的篮子里拿出一支翠藤来递出去,拿着。 孟显没有伸手。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很明白孟显当前的想法,她解释说:你拿着它,它自会给你指引出口的方向。 孟显仍然没动。 如果你不想带着它,在离开以前将它放下就是。而如果你想要留着它,带走也没问题。 孟显这才将那支翠藤给接了过来。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站定在原地,看着孟显的身影快速远去。 顺着翠藤的指引,孟显果真找到了虚空交织的间隙所在。 而等到他真正走出这一处间隙的时候,他手中空空荡荡,不见有什么东西。 倒是那虚空间隙处,被插了一抹翠绿。 第460章 摄青攀空藤所化的女郎一声不吭,当即便跪了下去,整个上半身深深贴住地面,两眼也低垂,兀自等候着。 遥遥一道目光落下,片刻后又挪开。 那女郎方才站起身来。 孟显不曾理会后头发生的那些事情,才刚刚回到山林呢,就想要寻路往安阳郡走。 若不是一时感受到不远处遮蔽着的几道熟悉气息,孟显怕是都没想起来自己身边原还带着几个弟子。 他急着赶路,不好带着这些弟子一起走,正愁着呢,就撞见了来阳世天地这边拘魂的黑无常范无赦。 事实上,这些阴帅们每日频繁在阳世天地出没,可谓忙碌得很,孟显撞见祂们还遇见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范神尊。 孟显当下便设坛,请了黑无常范无赦过来。 黑无常范无赦摇摇头,索性懒得再花费工夫去纠正孟显的称呼,只问道:有事? 孟显直言请祂帮忙照看一二。。 黑无常范无赦倒不在意这点小事,当下就应了,但祂还是有些好奇。 你不是要带着他们往南边去的吗?怎地又要将他们托付给我?祂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说来黑无常范无赦确实很有些担心。真要是孟显在祂面前出了什么事,祂不太好回去见孟彰。 是那青山散人还在追索你? 孟显抿着唇看了黑无常范无赦一眼,先是摇了摇头,旋即按捺不住问:范神尊,阿彰他的修行真的还算顺利吗? 黑无常范无赦当即拧紧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说,有事的不是你,是阿彰? 第1406章 孟显没立时点头,而是凝神仔细看着黑无常范无赦。 黑无常范无赦是真的闹不明白了。 不可能的啊。 这一段时日以来,黄泉道路旁的曼珠沙华长势没见有什么不妥,甚至还很是热闹,那股势头,就像是春日里蓬勃生长的野草一样,怎么可能会是孟彰的修行出了问题? 何况,酆都里的各位兄长也没见有担心阿彰的啊 仔细琢磨、思量了片刻都没找出些端倪来,黑无常范无赦索性看定了孟显:阿彰的修行该是还算顺利才对,倒是你,你是不是弄错了? 对于这个问题,孟显确实也不太能确定。 所以我才要回安阳一趟。 黑无常范无赦摇摇头:那便该是你的弄错了。 尽管祂对着孟显是这样说的,但回过头去,黑无常范无赦还是不忘跟白无常谢必安、牛头、马面这一众酆都阴神碰头的时候多提上一嘴,叫祂们也上心些。 相比起孟彰那边的修行真出了问题,孟显还是更希望他自己弄错了。 他连行踪遮掩都顾不上了,一时马不停蹄地回转安阳郡。 孟显的气机出现在安阳郡外的时候,被锁在府里誊抄《弟子规》的孟昭和孟蕴险些没能反应过来。 阿显? 二兄他这是自己回来了? 孟昭和孟蕴面面相觑得一眼,正想要商量一下是不是该去请命影一迎归来的孟显呢,那边厢孟显的气机已经直接出现在府门外了。 孟昭和孟蕴这个时候都意识到不妥了。 他们直接丢下手里的毫笔,起身出门。 两人在院门外碰了个头。 阿显回来得这么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见到孟蕴,孟昭头一句就问。 我也不知,二兄这趟是回来得太急了,她们还没来得及打探消息。孟蕴摇摇头,跟在孟昭身后急忙往正房去。 尽管如此,孟蕴还是尽量说服孟昭,也说服她自己。 不过二兄应该没事,她说,他虽然回来得急,但周身气机还算平稳,未曾有衰落的迹象。 衰败就更远谈不上了。 孟昭面上神色略有些缓和,但脚步还是不见停顿,甚至还更快一点。 他的忧心在见到站在那里的、完完整整的孟显以后就消散了些。 然而,当他看见孟显面上的脸色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可能放心得太早。 领着孟蕴端端正正与孟珏、谢娘子见礼,孟昭默不作声地在孟显侧旁站了。 孟显匆匆给了他一个眼神,又定定望着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 阿父、阿母,阿彰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们知道吗? 孟珏看了他一眼,气不是,笑不是。 你不是已经问过那位黑无常了吗?怎么,你觉得祂骗你? 孟显摇头:我只怕祂们未必真的清楚阿彰现下的状态。 孟珏叹得一声,表情缓和下来:人家没骗你。 谢娘子也说:阿彰真的没事。 孟显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 孟昭和孟蕴在旁边听得有些迷糊,只是不好贸然插话,眼下觑着空档,当下便问:所以究竟是什么事?为什么要特意确定阿彰那边的状态,是他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落在了孟显身上。 于是孟显便又将那一连串的事情给孟昭和孟蕴说了,最后,他更是道:虽然阿父和阿母以及黑无常神尊都说阿彰眼下处境还算稳当,不需要担心,但我总觉得不太对。 阿彰他明明是在定境之中,可他对外界的信息真的太过敏锐了。我不过是精神紧绷了些而已,竟也能引来定境之中的阿彰的部分心念,如果我真的遇到足以威胁性命的危险呢? 孟昭和孟蕴虽然没有说话,但面色也不甚好看。 这一回平白招惹阿彰来去、叫他在定境之中也不得不分神的,是孟显,那来日呢? 如果他们来日也遭了事,是不是也会在他们身边引来那还在定境中参悟的孟彰? 而且阿显这回算是有惊无险,所以阿彰也能自由来去,没沾染上什么事,可如果不是呢?如果阿显是真的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里,是不是在阿显之外还要再搭上一个阿彰? 只这样一想,孟昭和孟蕴两个人就觉得心都被揪紧。 孟昭和孟蕴不自觉地抬眼望向上首的位置。 迎着他们的视线,孟珏又是一叹,说:你们该知道为什么都说万劫阴灵难入圣了吧? 这也是阴灵在修行中会撞上的劫,谢娘子也说,而且还是他们随时可能发生的,不可预料的劫数。 阴灵失却了肉身,只剩下魂体,他们这般状态,可不只是要常日遭受外界庞杂信息的冲击而已。 那不过是阴灵所遭受的种种外劫之一。 这只不过是外劫?孟蕴艰难问,所以,还会有内劫? 谢娘子点头:阴灵失却肉身这重渡世宝筏,自身种种念头亦很难约束,时常冲击正念。就像这一回。 第1407章 若是往常时候,谢娘子说,阿彰就算会因为察知道你们的状态不对,担心你们的安危与处境,他也可以控制住,优先处理他自己的事情。 待他那边暂且告一段落,能够腾出手来了,他才会第一时间来了解你们的情况。怎么都不该是像现下一样,只是一点点情况不对,他便直接找到阿显那里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更关键的是,从谢娘子这些话里,他们也已经确认了一点阿彰如今的问题是因他本质而出现的,已经不是好不好解决的问题了,是根本就没办法解决。 那怎么办?孟蕴问,叫我们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做? 这就是你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孟珏说。 孟昭、孟显和孟蕴愣愣看着孟珏,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谢娘子瞧着无奈,只能出声提点:阿彰是阴灵,他修行总是会遇到很多很多的问题。这些问题或许是寻常修行者都会遇上的,或许又是他作为阴灵所不能逃避的,但不论是哪一样 都必然是需要阿彰自己去面对,去处理的。 他想要走出来,就不能逃避,就只能往前走。 谢娘子的声音顿了顿:至于你们 我想你们该是知道该怎么做的才是。 孟昭、孟显和孟蕴沉默一阵,各自缓慢地点头。 他们确实是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也有一点 阿父、阿母,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押后处理,但有一件事我们却不能拖了。孟昭看了看孟显,又看看孟蕴,代表他们跟孟珏与谢娘子请教,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尽量避免因为我等而影响定中修行的阿彰呢? 孟昭是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合适的办法。 如今这世道,莫说是要在外间游历、见证生死的孟昭和孟显,就算是老老实实待在安阳郡里的孟蕴,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不会遭逢到危险,保证自己的情绪和处境不会惊扰到那正在定境中修行的孟彰。 家中、族里所收藏的种种秘术神通也好,来自阴世地府诸位阴神神尊秘而不宣的法仪手段也罢,都没有能完美处理这种情况的。 抱着一丝莫名的期待,孟昭定定看着孟珏和谢娘子。 如果这里真有谁可能藏有处理这种情况的手段的,那一定就是他们的阿父和阿母了。 孟蕴和孟显的目光也投向了孟珏与谢娘子。 阿彰有意无意的提示,总不会是没有意义的吧? 孟珏没有应声,倒是谢娘子的目光轻飘飘在他们兄妹三人面上转过一圈。 孟昭、孟显和孟蕴心中的狂喜完全压倒了那顷刻间的错乱惊慌。 所以,阿父和阿母真的有办法?! 太好了,他们不会因为他们自己这边的什么事情而随便影响到正在静修的阿彰了。 第461章 请阿母赐法!孟昭郑重一拜。 谢娘子也没再拖沓,果真将一道秘法取出。 孟昭打眼一看,却是《藏身隐念秘章》。 这秘法甚为隐晦高深,孟昭这不过是粗粗一看便觉得云深雾绕的,一时难以窥见真要。 他不自觉沉着心神仔细琢磨,在将这秘法分给孟显和孟蕴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同孟显和孟蕴叮嘱道:这秘法很是艰涩,回头我们大家好好琢磨一下,看看该怎么尽快修成入门。 孟显和孟蕴俱都认真点头。 谢娘子没吭声,倒是孟珏有些心软,提点道:你俩的《弟子规》可还记得吧?即便得了这新的法门,也莫要忘了准时将那些你们要抄的《弟子规》送到正房这边来。 孟昭和孟蕴先是神色一苦,旋即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应了。 似乎逃过一劫的孟显并不觉得庆幸,甚至还很有几分不安。 《弟子规》?他小心问,阿父,是大兄和阿妹做错了什么吗? 要被罚抄《弟子规》? 孟昭和孟蕴听得,一时不由得齐齐转了目光过去看他,眼神幽幽。 孟珏给了孟昭一个眼神。 孟昭清了清嗓,不好意思地将个中的事情简单给孟显说道了一遍。旋即,他又跟孟显道歉。 是我忘了阿显你 不怪大兄,孟显摇了摇头,我也没想起来。 他对着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又是拜得一拜:儿不孝,请阿父和阿母责罚。 孟珏还没说话,边上谢娘子就问他:罚了你,你就能改? 孟显闻言更是羞愧,但他也更认真了:能。 谢娘子这才高兴了些:罢,你也跟着他们抄书去吧。 孟显很是松了一口气。 待到兄妹三人离了正房,能凑在一处好好说话时候,孟显才露出了几分疲态。 孟蕴见状,连忙催他去休息。 比起孟昭和她来,孟显这几日才是真的奔波劳碌。更重要的是,他这心一直都是提着吊着的,很少有能放松的时候。 孟显也不坚持,他说:那我便先回去歇半日了。这《藏身隐念秘章》,就烦劳大兄和阿蕴你们先琢磨着。 第1408章 孟昭也催他: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个,快些去歇一歇吧。 孟显为他自己辩解了一句:这《藏身隐念秘要》,我等能早领悟一刻,阿彰那里便能早安稳一刻。而且我觉着 以阿彰眼下的状态之特殊,说不得我们这边的参悟和修行,能给他的那边不少帮助呢。 他认真道:没道理只能阿彰受我们的状态干扰,没有得着我们的好的。 孟昭和孟蕴听得也是一愣。 仔细想一想,阿显这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啊 阿彰是阴灵,又是在与天地同参的特殊状态之中,很容易受到他们这些得他挂心的人的影响。既然如此,他们的修行乃至是状态,应该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到阿彰才是。 会很难的孟蕴这样说着,但面上眼中带的并不是迟疑,而是跃跃欲试。 孟显道:难是难的,但这事若是能成,对阿彰、对我们都该有不少好处。 孟显和孟蕴的目光同时落到了孟昭的面上。 孟昭却是有些迟疑:你们只想着好处,竟都没仔细考虑其中的忧患。万一我们这边出了什么差池,非但没能帮上阿彰,还给他添乱了呢? 你们是真的放心阿彰啊?! 孟显听得,一时不免生出了些退缩。 孟蕴往孟显处看得一眼,暗下摇了摇头。 二兄果真是精神不继,这般轻易便被大兄给牵着走了。 但是大兄,孟蕴坚持道,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啊。 孟昭皱眉看向她:怎么说? 孟显也强撑着打点了精神来听。 就二兄先前提起的那些事情来看,我等兄弟手足之间,该是除了真正心神不守、倍感生命危险时候,才会唤醒阿彰的一点心念,引他前来相助。 孟蕴脸色很有些动容,但也很是无奈。 这是阿彰对我等的心意。她很快又道,从这一方面来看,哪怕是在与天地同参的深定状态中,阿彰对我等也是多有几分留心的。 亦即是说,如果我等在这个时候修行上有所突破,或是得了什么收获,该也是能够将这些体悟和收获分予阿彰一份的。 孟昭和孟显听到这里,都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特别是孟显。 明明这个主意是他在某一个顷刻间的灵光一闪,如今竟是孟蕴比他还要坚定,还要深信 孟昭看了看边上的孟显,见他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便问:你真觉得这事能成? 孟蕴认真点头。 孟昭顿了顿,又问:为什么? 孟蕴认真想了一下,竟是无果,她怔了怔,旋即失笑:我也不知。 孟昭和孟显更觉得头昏。 我也不知?好一个我也不知! 待孟昭回过神来时候,便正对上孟昭和孟蕴的目光。 他两人正殷殷看着他 都等着他的决定呢! 孟昭沉默一瞬,抬眼往正房那边看了看。 孟蕴快一步点头:我们是该先问一问阿父和阿母。 孟显下意识摇头:阿父和阿母先前没有特意提点,显然是不太支持我们这种想法的,不若还是我们自己拿主意吧。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剩下的半句都被孟昭的手给直接堵住了。 是的,孟昭这次真上手了。 孟显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妨碍说了些什么。 他伸手将孟昭的手拿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又跟他和孟蕴道歉:是我失言了,多谢大兄。 孟昭和孟蕴同时松了一口气。 你既是真累狠了就少说话。孟昭小心翼翼地看了正房方向一眼,没见正房处有什么动静,这才回转眼神来。 不独独是他,孟显自己也是心有余悸。 他连连点头,同时闭紧了嘴巴。 孟蕴将岔开的话题拉回:所以,我们要怎么办? 问,还是不问? 问!孟昭一咬牙,这事不紧紧只影响到当前状态的阿彰,还有日后。甚至是阿彰的大半个修行道途。 不问清楚,他们怎么敢贸然动作?那是在拿阿彰的修行在开冒险。 我去正房。孟昭直接站起身,对孟显和孟蕴说。 孟显和孟蕴也都郑重点头。 孟昭又去了正房,只是那义无反顾的姿态,看得孟珏和谢娘子都是摇头失笑。 我们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至于吗?孟珏摇头。 倒是谢娘子这回替孟昭分辩了一句:到底是觉得自己长成了,该独当一面了,如今却偏要回头来找老父亲、老母亲拿主意,是有些抹不开脸面的。 孟珏偏头看她,稀奇:你这回倒是懂了? 谢娘子哼笑一声:我本来就很懂。 孟珏又看了她一眼。 谢娘子没理会他,叫了外间等着的孟昭进来。 倒也没有让孟显和孟蕴等多久,孟昭就面色轻松地回来了。 第1409章 打眼瞧见孟昭面上那脸色,孟显和孟蕴心头也是一定。 阿父、阿母如何说?孟显当下就问。 孟昭点头:阿母说可以。 孟蕴也问:那阿母可曾说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旁的倒也没什么,孟昭说,也不必急着开始,只消在想要给阿彰分享体悟和收获的时候,行一场祭礼即可。 祭礼? 孟显和孟蕴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要。 孟彰是阴灵,身在阴世天地中,如今又正跟阴世天地同参,他们作为阳世天地的生人,将自身收获和体悟作为祭品供奉过去,确实需要行祭礼。 形制上可有要求?孟蕴问。 阿母说这个须得我们自己判断。孟昭说,若是我等觉得要同享给阿彰的收获和体悟多一些,那便摆一场大些都祭礼,若不然,中等和小型的祭礼也可以。 孟显和孟蕴便也都明白了。 我觉得头一回,孟昭看了看孟显和孟蕴,可以我们三人凑一凑,一起给阿彰设祭。后头待我们各自有所收获,再分开来便是。 他们兄弟手足三人悟性虽然都不差,但亦存在差别,若果是次次都凑在一起 孟昭暗下摇头。 倒不如分开来呢。 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都各自点头。 事情顺利定下,孟昭也是松了一口气:那我们就各自回去想一想,准备给阿彰分享些什么。 阿母说过了,孟昭又说,阿彰修梦道,纵然我等所修所得所悟各有不同,梦道也都能容纳得下,叫我们不需要太过担心。 孟显和孟蕴又更放松了些,当下各自带上笑意。 那可就太好了。 回头我收拾收拾,都给阿彰他送过去! 孟昭含笑点头。 待孟蕴离去后,他不太惊讶地看见孟显多留了一阵。 说吧,他道,有什么话快些说完。 孟显一笑,那藏不住的倦乏便都收了收:阿蕴 孟昭凝神打量他,孟显面上不见异色,除了倦怠外更多的却是担忧。 阿蕴没有问题。孟昭认真说。 孟显盯着他看了一阵,混沌与清醒交缠的心神中不知该说是顿悟还是莫名的预感,电光火石间迸出一个念头。 他倏然一笑:那就好。那就好 孟昭就很有些无奈,他失笑摇头:阿显,你只是阿蕴的兄长,不是她阿父。 孟显不以为杵:是是是,阿父在,长兄在,暂且轮不到我来担这个父责。 孟昭绷不住一叹,亲自送了孟显回他的院子:累了就好好歇着吧,还用不着你呢。 第462章 沉在定境中与阴世天地、汹涌澎湃的无尽情绪浪潮同感又对峙的孟彰忽然伸手捻指,拿住了一缕倏忽而至的香火。 定神看得片刻,孟彰笑着摇了摇头,将这缕香火吞食了去。 几乎是顷刻间,他那张惯常带着几分苍白病弱的脸陡然升起一抹血色。 血色久久凝在他的脸上,凭空叫他也显出些独属于生人的鲜活。 说起来,这缕香火的效果如此明显,并不全是因为它的质粹精纯,更是因为它内中裹夹着的属于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的精气、体悟与希冀。 他们已经不是在给孟彰上祭了,他们就是在邀请,就是在分享。 他们邀请孟彰与他们交感,要将他们所有的体悟、收获和他分享。 孟彰静默半饷,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他不想困在这里。 他想离开。 离开去见一见这大好山河,去那热闹人间走一走。 他被困很久了。 从降生在这方世界开始,他就一直被锁着。 被锁在孱弱的身体里,被锁在床榻、院舍之中。 与其说他这一生是锦衣玉食的望族儿郎,倒不如说他是被养在金笼子里的金丝雀。 从生到死,他一直被困锁着。 他想走 他想走! 陡然拔高的炙热火焰烧起,暴烈而癫狂地焚烧过孟彰的心湖,灼烧着他的理智。 是,自入了阴世以来,他终于能够修行了。 他不再似生前那几年般孱弱病痛了。 他有修为在身,有名望在身,有扶持在身,他似乎掌握了自由。他似乎可以随自己心意做事,想怎样就能怎样。 他的一言一行可以轻易决定某一个人甚至是某一部分人的命运。 比起生前,他强大而舒爽;比起前生,他更是强大而尊贵。可是 可是! 他并不觉得如何高兴。 他被锁着。 而如今,他想去走一走。 孟彰小儿!哈哈哈!你的心开始乱了!你也开始乱了 孟彰小儿,你看见了吧?你根本就不似你自己所以为的那样满足,你其实满怀不甘! 不,你其实也在憎恨! 你憎恨着这世界,你甚至憎恨着你自己! 第1410章 哈哈哈,孟彰小儿,你根本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样从容 孟彰小儿,你原来也一直在骗着你自己! 果真是好笑。哈哈哈,太好笑了! 本就激荡汹涌的无尽情绪浪潮越发的喧嚣嘈杂。那各色各样的、带着无尽恶意的声音蛮横而直接地撞击过来,根本不愿意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孟彰坐在白色莲台上,被三色神光簇拥环护,却只凝望着那近似沸腾的无尽情绪汪洋。 倘若有人在此时定睛细看,那他必定能够发现孟彰的眼睛其实并不似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平静。 他的眼底也有火在烧,他周身的气机也在波动。 初初开始时候,那火是极小的,那气机的波动也极为平缓,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火从小小的一簇变成了一片火海,那气机都波动更是忽高忽低,变化幅度、那变化频率都被拉高到了极致。 就像是孟彰此刻时而拉紧、时而放松的心神,其变化之剧烈与庞大,几乎是每一刻都在崩盘,又在那极限的边缘处被拉扯着重塑。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极致的混乱与无常之下,孟彰却是忽然笑了起来。 没有声音,只是轻轻拉扯了一下唇角,根本没有什么明显或者实质的动作。 但偏就是这样的一个笑,却轻易镇压了那激荡无尽情绪汪洋下传来的那些满含嘲讽与恶毒的声音。 那些藏在大大小小、数之不尽的漩涡中的残念杂绪都不说话了。倘若不是还有那错乱的、无意义的呜咽和呻·吟做底,只怕这片地界就要出现开天辟地头一遭的鸦雀无声了。 是的,我一直都被锁着。孟彰开口了。 他的眼底还有火在烧,烧得无比暴烈,仿佛要将眼前所有的一切拖着尽数湮灭。 生前锁在孱弱的肉身里,被苦痛、不甘煎熬着,死了后来这阴世 我也并未能真的得到自由。 我也满怀不甘。 我也想要毁灭。 毁灭所有我所见,毁灭所有看见我的,拖着这世间所有一切乃至这天地沉沦无间。 我也不想再去管那些事情。不论是世族,还是族群。 我没有那么崇高。我已经死了,也不觉得这个世界、这方天地真就缺了我一个 我也憎恨自己的无力和孱弱,憎恨自己根深蒂固的认知。 那片无尽情绪汪洋在听,那些肉身已经湮灭、甚至连灵魂都残破的、只剩下生灵烙印死死咬住一口气不愿意割舍的残念杂绪在听。 无数年月以来被磨灭被覆盖只剩下某种偏执的心湖似乎头一次稍稍平息下来,不那么汹涌,不那么激荡。 于是,也终于叫他们久违地感受到了满意。 就是嘛,这世道,哪有真正的圣人? 哪有什么贤良人呢!都是吃着别人的肉、喝着别人的血生长,然后高高在上地指责、鄙夷那些失败者。 说着帮助,说着陪伴,说着援手 其实都是换着另一种方式,要在另一个层面上对他们进行收割,是想要继续在他们身上压榨出最后剩余的一点价值。 呵呵呵,这世道,没有真正的贤良人。 孟彰又笑了,没有什么意义,他就只是笑,然后他说:我想要出去走一走。 那才刚平静了片刻的无尽情绪汪洋陡然翻搅起来,左右晃荡间掀起遮天的浪潮。 你要走?! 孟彰小儿,你竟然说要走?! 留下来!你留下来! 你明明说过,要在这里等的,说要等到我们愿意放下的那一日的 孟彰只看着这片激荡的无尽情绪汪洋,对着那些暴怒的残念杂绪说:我只是出去走一走,并不是不会回来。 何况,我还在修行,能走出去的,不过是我的部分心念而已。 顿了顿,他又说:就像你们一样的部分心念。 那才刚被孟彰的话语安抚少许的无尽情绪汪洋又一次爆发,且这一次的爆发比之方才时候也不逊色多少。 那就带上我们一起。 我们也去。 对对对,既然你散出去的是跟我们一样的部分心念,那你带上我们,应该也不难。 除了这样语气强硬的劝说、要求以外,这些残念杂绪里甚至还有引诱孟彰的。 孟彰小儿,你非要待在这里跟我们磨,不就是想要渡化我们?这样,你带我们出去,说不得我们就将多年以来的心结给解开了呢? 那得省你多少事啊是不是?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倒是颇有意味地重复着这些残念杂绪对他的称呼:孟彰小儿 那些残念杂绪中有灵醒的,当下就给孟彰改口了:孟彰。 孟彰仍是神色不动。 他面上还带着笑,但那笑似是讥诮,又似是怨毒,更似是懒散。 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一刻孟彰的心头到底都是什么样的情绪在盘踞,似乎所有残念杂绪在他面上瞧见的,都是他们所想要知道的、所以为的。 第1411章 我带你们出去,你们就真的能够解开心结,愿意真正寂灭了吗? 那诸多残念杂绪有人沉默不应声,有人却连连答话。 当然,当然。 孟彰轻声道:我怎么不信呢。 那些残念杂绪却像是瞧见了他的意动一样,连连赌誓要再推一把。 我还是信不过你们。孟彰摇头,又自顾自也似地道,我也不想要有任何人随行。 他只想要自己走。 只他自己一个,抛开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思量,所有的责任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入睡,原本以为这睡意会抗拒他,但只是一瞬,那睡意便淹没了他,带着他沉入无所知、无所觉、无所想之境。 然后,孟彰忽然就醒了过来。 但他的状态非常特殊,孟彰醒来的第一时间便发现了。 他的意识是多元的。 多元而且独立。 就像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孟彰,而是同时存在数个、数十个乃至成千上万个。 是的,就连孟彰自己,都不确定这一刻到底同时存在着多少个他。 每一个他都保持着独立的认知和思考,但同时,每一个孟彰又都清楚地明白所有的孟彰都是自己。 而且因为孟彰此刻还一直保持着与阴世天地同感的状态,所以他竟有阴世天地是孟彰,阴世天地中的万灵诸炁也是孟彰的认知。 无理,但又合理。 孟彰没有去分辨其中的逻辑,也没想去弄清楚这一切的联络。他只是循着自己的心意走了出去。 每一个孟彰都在往外走。 包括阴世天地,包括诸炁,包括万灵。 阴世天地走入了阳世天地,阴世诸炁相互交通联络,万灵彼此交流沟通。 但同时,阴世天地也好,诸炁、万灵也罢,又都一如他们往常,并没有任何的变化和异常。 孟彰的这些心念像是真实,又像是幻梦。 真实的他、不同的他走入了别人的世界,幻梦的他则停留在原地,似微风拂面,又似白驹过隙,不曾对任何存在施加丁点影响。 他的愤怒、他的不甘、他的憎恨,所有恶意都化作火焰灼烧着世界,然后又合入他那些层层铺展开的梦境世界之中,成为那些梦境世界成长壮大的资粮。 一如他的那些悲悯、不舍、温和,他的所有善意。 孟彰开始了一场纵意任性的自由梦境。 第463章 也说不清到底是梦境开始以前还是开始以后,总之当孟彰神思恢复清明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座大殿前。 那大殿是一整片宫殿群落的中心所在,而这片宫殿,却又是坐落在一片幽深厚重的黑暗之中 说不上来周遭那片黑暗中藏着的是什么,但孟彰心里却莫名浮现一种认知。 这里一定是除阴世天冥之外整个阴世天地中最尊贵、最神秘的地方。 不过略往那黑暗中看得一眼,孟彰的视线又转回到面前这座大殿上。 而这一座大殿,又是这片地界中最为威严庄重的所在。 如果他是要来拜见什么人,又或者说有什么人想要见他,那么祂一定是在这里面。 轻盈的脚步声忽然清晰地撞入耳膜,但还没等孟彰收回发散的心神呢,就有人来到了孟彰的近前。 那是一个老人。 准确地说,那是一位巫。 孟彰并不如何费力,便确认了这位老人的身份。 他站在原地,也不作声,就静静地望着那位巫。 那位巫面上没有笑,但孟彰没从这位巫的身上感受到什么敌意。恰恰相反,面对孟彰时,这位巫是恭敬的。 不是仆从对尊上的恭顺,不是凡类对神祗的谦卑。 而是恭敬,是巫对天地造化所成、天地菁英孕育的灵的恭敬与拜服。 但他见到孟彰,与孟彰见礼后唤的却是小郎君。 小郎君来了?陛下才刚刚从定中回转呢。 孟彰这么一听,心里也有了几分明悟。 他点头致礼,说:既然如此,烦劳巫替我通报。 那巫摇摇头,侧身给孟彰让出了路:陛下先前有过交待了,小郎君进去便是。 孟彰便也没有拖沓,道谢一声越过这位巫往大殿里走。 直到孟彰跨过门槛,仿佛走入了另一片空间,他还能感觉到站在身后的人的存在,感觉到他投注过来的视线。 大殿中说是广阔,但孟彰也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找到的目标。 就在那大殿上首处,就在那一座沉黑的云台上,有人穿一身沉黑广袍闭目养神,不知是倦怠了还是趁着这难得的间隙稍作歇息。 孟彰停住脚步,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上前。 还是高坐在云台上的那位睁开眼睛,冲着他看过来,更带笑说道:怎么站在哪里了?过来坐。 很自然的亲近,很随意的态度。 孟彰便也走到近前去。 他原本是已经想好怎么正式跟这位阴天子陛下见礼的,可随着他和祂之间的距离拉近,他竟然对他原本想好的所谓礼数周全的应对产生了怀疑。 发现自己的动摇的时候,孟彰自觉自己是该慌的,起码也该要尽快找到合适的应对措施,可是他竟然发觉自己很平静。 第1412章 平静轻松得就像是他在面对孟昭。 他心下摇摇头,却也没有如何坚持,顺从着阴天子的示意在他近旁坐了。 我原本也想着该见一见你的,但最近事多忙乱,竟就拖到了现在。阴天子也很是无奈,祂摇摇头,又看着孟彰问,怎么样,近来一切可好? 孟彰放松地坐,也很随意地答:挺好的,没什么人能打扰我,也没有什么真正麻烦事来扰我,很好的了。 阴天子定睛看他,片刻后点点头:如此便好。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祂又问。 孟彰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打算。就是想趁着一切的混乱被引爆以前,在这所剩不多的安宁日子里,好好地睡一觉,梦一场。 等我梦醒,怕是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好心情了。 不会。阴天子摇头,说,有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在呢,总能给你尽量兜底的。 孟彰失笑:所以大兄你看,连你也只能说尽量兜底。 阴天子引着他的视线去往外看。 说来也是神奇,这处大殿广袤盛阔,宫殿之外又是厚重至极、幽远至极的黑暗,可他们两个张眼往外看的时候,映入他们感知中的,却是一整个阴世天地。 就仿佛,这里便是整个阴世天地的中心所在。 阴阳轮转、两仪平衡是天地至理,但其实,动与静也是。 孟彰心神一动,原本看着外间阴世天地的目光便回转到了阴天子的面上。 阳世若是动乱,阴世便须得保持一定的治理,若不然 阴天子也转回目光来对上孟彰的视线:这天地万灵众生,又哪里还会有活路呢? 孟彰肉眼可见地又放松了些。 不过他很快又问:如今我阴世天地,算是清平明治吗? 阴天子失笑,祂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虽然这话由我说出来多少有点自夸的意味,但我还是觉得,这段时日以来我们兄弟都还算是称职的。 孟彰也极赞同地点头,但这不妨碍他指出一个事实。 尽管如此,可各位兄长们也确实还没能将酆都的影响辐射到整个阴世天地。 阴天子点了点头:毕竟还需要时间。 说完,祂又看了孟彰一眼:你这是觉得我们太清闲了,想要再催一催我们吗? 孟彰听得,默默摇头:我也不知是催诸位兄长好,还是不催诸位兄长好。 毕竟听阴天子话里的意思,一旦酆都诸位阴神的力量贯通整个阴世天地,阴世天地局势能够维持一定程度上的平稳,阳世天地那边便要真正地乱起来呢 阴天子轻叹一声:动静平衡是整体,也是局部,也很不好控制的。 孟彰眼睛瞪圆,不敢置信地看着阴天子:大兄好大的野心。 竟然还想要控制阴阳两方天地之间的动静平衡。委实是好胆。 阴天子笑看他,仿佛看穿了他心里的所有想法:难道你就没有生出过这样的想法? 孟彰别开视线:太难了。 但不是没有可能。阴天子说。 孟彰才刚挪开的目光又转了回来:大兄有几成把握? 阴天子清咳一声:三分。 孟彰非但没有被这个答案扑灭心中的某些野望,反而叫它借着那不知从何处生出的风开始肆意生长。 三分,三分! 三分真的不少了,起码阴天子祂不但敢想,还能在这样胆大的野望上保有三分成功的把握。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极力平复下心中激荡的情绪,孟彰便要来开口跟阴天子请缨,但他话才只说了一半呢,就叫阴天子一个眼神给堵住了。 还用不着你。祂说,我们一众兄弟费心劳力筹谋布置那么久了呢,真要是连你都要用上,那岂不是显得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太过无用了? 孟彰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半饷以后,他才道:可我若什么都不做,一直待在你们的庇护下,岂不是又显得我很无用? 是的,孟彰耍赖了。 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耍赖的,尤其还是对一个仔细说来不算太熟悉的人耍赖。 但孟彰偏偏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他就是很自然、很简单地选择了这样回应。 阴天子和孟彰面面相觑,片刻后,阴天子先笑着摇头。 罢罢罢,若真有什么需要的,我们必定也会叫上你。只不过,就当前来说,祂道,你最重要的不还是修行? 孟彰没说话。 阴天子道:且等你的境界提高上去再说吧。只你如今的修为,你纵是有心,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吗? 孟彰忽然幽幽问:如此说来,诸位兄长真的还有能用得上我的时候吗? 当然有。阴天子一口回答他说,不过在那之前,你需要先得成长起来。 在那之前,我更应该要耐心接受诸位兄长的庇护?孟彰问。 第1413章 这一回,他的目光不再只是落在外间的阴世天地,更是穿越了阴阳的间隔,扫过更远的阳世天地。 他的每一个目光着落点处,都有一个他自己。他混在天地之中,偶尔潜藏,偶尔现身,随兴而走,随心而为。 他走入嘈杂的城池,在闹市中寻一处茶楼,倚窗看着街上的热闹;他也走在荒野里,看那机灵的松鼠抱着摘来的松果飞快穿行在树梢;他也挤在孩童里,蹲在地上看村中的妇人捣弄糍粑 但他也并不只是走过这些凡俗地界。 他还随着人潮,追着游神的队伍摇头晃脑往前走;他也学着那些提着竹篮、装着香火供品的妇人,小心走过长而狭窄的山道,去那山顶上的道观参拜;他也沉着脸,缀在披红挂彩的队伍后头,去看一看娶新娘的洞神 他去看,他去玩。 喜了便要笑,怒了便要打,累了便休憩,无聊了便自去寻找乐子。 而除了这些孟彰以外,一个个他还似乎放纵了自己的所有好奇心,哪里险要、哪里藏得严实他便往哪里去。 他不是一定要去寻得旁人小心遮掩起来的秘密或是财宝,可一旦叫他好奇了,他便要追上去,小心地、仔细地探查个究竟明白。 他像是要放逞胸中的少年意气,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见证这天地所有的瑰丽,要用自己手上的刀去斩破这人世中的种种不公与压榨。 他在这天地间放纵奔跑,更在这人世横冲直撞。 可这天地广袤,岁月悠久,埋藏着多少秘密、蛰伏着多少豪杰、隐藏着多少虫祟,谁又知道呢?谁又能够数得清呢? 或许有人可以做到,但不会是孟彰。 起码不是当前的孟彰。 但孟彰现在还安安生生、稳稳当当的,根本就没有受到远超他当前所能承受的压力。 而这一切,就得益于那一层层落在孟彰身上的华彩。 第464章 饶是地府的阴天子,在跟孟彰的说话的时候,也被他身上的层层叠叠神光给晃了眼。 孟彰自己所修、从内而外亮起的那道道神光暂且不论,从各处加持而来的那些神光却是真的惊人。 安阳郡孟氏一族的护持尚且可以说是祖辈积攒下来的底蕴,但剩余的那些 有诵书声、辩论声此起彼伏传出的人族太学一脉;透出沉沉老迈气息的、隐隐汇聚玄鸟之形的殷商一系;灼灼烧起、光华澄澄又气韵悠长无尽的炎黄燧人氏一系;显出炎黄人族各行各业、根基深厚且磅礴扎实的炎黄人族百家体系 它们的气机或是庄重,或是威严,或是蓬勃,或是厚重,不一而足,各有不同,但无一例外,都簇拥笼罩着孟彰,肆无忌惮地向世人宣告着他们对这小郎君的偏爱。 有这些气机护持左右,阴天子很清楚,祂们一众阴神所给予的庇护真没有孟彰以为的那样多。 事实上,阴天子很坦白地跟孟彰说,你如今的自由,并不全是因为我们。 孟彰怔了一怔,似是未曾料想阴天子会直接这样跟他说。 阴天子又是笑:所以阿彰你看,你现在确实是颇为弱小,但也没有很弱。而我们 我们是给予了你庇护,可你也并不真的全都需要仰赖我们。最起码,阴天子抬手虚虚点向孟彰,叫那一层层簇拥环护着孟彰的气机显化出来,他们并不是为了我们,才加持于你的。 这些来自各方的气机加护,如果放在寻常时候,孟彰大抵不会多留心。 因为它们并不很显眼,而孟彰也早已习惯了。 可当它们被人点明,完全将它们展现出来以后,这些气机的存在感便陡然变得强烈,叫人再不能轻易将它们忽略过去。 孟彰也看着自己身上这些亦虚亦实的光华。 它们一层一层地覆盖在他的身上,光一样,叫孟彰乍看起来像是披了一见七彩天·衣。 你这些年,也不是虚度的。阴天子又说,只单看这些,你这一年不到的时间已经远胜过旁人百年千年的修行了。 孟彰抿了抿唇,说:到底只是他人看好,仅是外力,不是我自己所真正修持所成的力量。 阴天子失笑:难到你还想着用一年不到的时间走完人家数百年数千年的修行不成? 孟彰没有说话。 阴天子眉梢一动,更凝神去看他,不由得道:你竟然还真曾这样想过? 孟彰叹道:不过是一点妄想罢了,大兄放心,我明白的。 阴天子定睛看他许久,方才缓和了眼神。 我信你。祂说,顿了顿,祂到了嘴边的话语又给改了,不过你还是莫要太过相信自己才好。 这话说得 孟彰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检讨。 罢了罢了,不必为这个烦恼,阴天子说,我找你来,也不是叫你愁这个的。 孟彰便问:那大兄是? 阴天子看着他,说:你自己不知? 孟彰笑着,将目光放长放远,看见那些散落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各处的他自己。 我只是在入梦。 第1414章 梦醒了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和影响,不在我, 阴天子何尝不知? 我以为,你不会忽然生出这样一场梦才对。 孟彰明了:那大兄现在见了我,可在我身上找到那些残念杂绪的影响了? 阴天子叹了一声:没有,你做得很好。 可不是很好么?他和那些沉淀许久、始终维系一点执念不散的残念杂绪们,竟然是那些残念杂绪被他影响,而他自己一身清清爽爽,丝毫不见烦扰和动静的。 这般坚韧强大的自我,便是阴天子,也没见过多少。 尤其孟彰细说来,还只是一个才刚入道不过一年的小阴灵。 孟彰笑得一笑,又问:那诸位兄长可是能够放心了? 阴天子失笑:我曾听人说过炎黄人族中流传已久的一句话 孟彰神色动了动。 养儿生百岁,常忧九十九。阴天子说,我也是想不到,便是我们这等由天地孕育的阴神,也会有这样的烦恼。 孟彰叹了一声:我也没想到。 阴天子定睛看他片刻,忽然给他推过去一盏茶水。 孟彰被那鼻端萦绕的槐花香气缠绕,低头看去,却见手中杯盏正有几朵槐花舒展沉浮,很是诱人。 别太为这件事发愁。阴天子自己也端起了一盏茶水,慢慢缀饮,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感觉可谓是很难得的,正好能帮我们补全些不足呢。 孟彰的目光便抬起,从那盏茶水落到阴天子的面上。 我是说真的,祂说,并不是在诳你,你自己该也能想得明白。 孟彰就说:但诸位兄长这会儿不是正该一心掌握自己权柄的时候吗? 已经能够分出心去考虑更远的问题了? 阴天子说:难到因为我们如今才开始正位天地,就不能去为自己日后的道途盘算了? 孟彰略想一想,也是摇头,叹道:当然是可以的。 法理总不外乎人情。阴天子说,我们兄弟虽然掌理阴世天地权柄,但如果一心运行权柄而不曾多加考虑,我们兄弟也是会被权柄磨去感情,最终归道的。 那对于我们兄弟来说,其实也是一重劫数。 人性与神性孟彰低低叹息。 我们兄弟须得保持神性与人性的平衡,人性不可过重,但也不能没有,且还必得要有能扎根的锚点,阴天子颌首,看着孟彰笑,又说:所以阿彰你很不必太在意这些东西。 孟彰默然点头:我知晓了。 是知晓,而并不是完全接受。 显然,即便孟彰已经想明白了他在某些层面上对于这些阴神神尊的帮助,他也并不打算理直气壮地接受这些阴神神尊给予他的爱护。 阴天子只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坚持,另叮嘱他说:梦是空,但也可以不空,你在外间行走,可也得多加注意才是。 切莫因着你身上这些加护就真的无所顾忌。 孟彰点头应了。 阴天子便抬手,对着孟彰虚虚点得一点。 翠绿的灵光自孟彰身上升腾而起,又像是从阴世帝都洛阳孟府处的孟彰魂体处投来,轻易压过那些交织在孟彰身上的各方气机。 在外行走总是多有麻烦,你且带上这个。 一片翠绿的桃叶出现在孟彰眼前。 很眼熟啊 孟彰看了看面前的这片桃叶,又看向了阴天子。 阴天子冲他笑:不错,这就是早前时候郁垒和神荼祂们给你的烂桃桃叶。你将它带着,真碰上了什么事也好应对。 孟彰也没有多说,抬手便将那烂桃桃叶收入袖袋之中。 也是在这一顷刻间,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出没的每一个孟彰身上的袖袋里都平白多出了一片翠绿桃叶。 你如今是在各处行走阴天子含笑问他,我这道场惯常也少有人来,如何,要在我这里多看看吗? 如果不会太打扰的话孟彰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阴天子说:自然不会,你且随意便是。 祂还给孟彰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其他诸位兄弟的道场你想去也尽可以去。 孟彰更高兴了,但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各位兄长现下都在外面的吧?我就这样过去,也可以的吗? 阴天子说:有什么不可以的? 孟彰一时哑然。 阴天子看着他,摇头笑道:祂们忙是忙了点,但你要真是过去了,祂们也可以分出一点心神来招待你。 就像我现在一样。 孟彰指出一点:但大兄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却拖到了现在吗? 这话还是阴天子刚刚跟他说的。 阿彰你果真是够敏锐的。 阴天子失笑摇头。 我先前确实是分不开身。祂说,我须得镇压一部分时空的缝隙。 第1415章 孟彰皱了眉,不曾想自己竟然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他沉默片刻,问:大兄你就这样直接告诉我了? 阴天子反问:不可以吗? 孟彰少顷后叹道:当然可以。 大兄要镇压的那部分时空缝隙,就是在外面吗?他看向了大殿外深沉至极的黑暗。 阴天子先是点头,旋即又摇头:在,也不在。 孟彰似懂非懂,也不扯开话题,只问:那时空缝隙威胁很大吗? 阴天子说:直接威胁倒是没有多,就是后面的影响会比较麻烦。 孟彰问道:佛? 阴天子说:算是吧。 算是?那除了佛以外 孟彰沉默了一阵。 大兄,佛最早是在哪里出现的呢?草原还是藏·地? 阴天子倒不奇怪孟彰会对佛的出现产生兴趣。 草原。藏·地那边暂且还没见影子。 看来,他自己或许算不上是来自时空缝隙的影响,但司马慎一定是。 阳世天地中炎黄九州与草原的边界线处,忽然出现了一个孟彰。 他背对着炎黄九州,面向茫茫的草原。片刻注视后,他迈开脚步走入了那草原之中。 阴天子显然也看见了那个孟彰,他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放松了。 那些佛的手段很是诡谲血腥,你在接触的时候多注意些,没有提前准备莫要轻易靠近。祂叮嘱孟彰道。 孟彰点头应了。 尽管孟彰已经提前得到了阴天子的提醒,也从曾经的记忆中找到零星印象,可当他真正跟这些草原的佛门修行者接触时候,他险些没忍住一阵阵生理作呕。 第465章 手上拿着的用、用以进食的碗不是瓷碗,不是陶碗,更不是铜碗、银碗、金碗,它是骨质的;被精心刻绘随后悬挂起来郑重供奉的所谓唐卡,它们的材质不是纸或者布,而是皮;灯盏里盛着的、用以照明的灯油,不是桐油,是脂油。 而这些拿来制作法器的骨、皮、脂,则统统取材于一个物种。 人。 人的骨、血、皮、肉,等等等等,都是他们法器的材料。料想来,若不是前段时日阴世天地中的诸位阴神神尊正式正位天地,取回权柄收拢阴魂恶灵以平衡阴阳,孟彰相信他必定还能在这些草原僧侣的身上看到以阴灵为材料制成的法器。 又或者该说是所谓的护法神。 孟彰在这些草原僧侣的身上看到了浓郁到黑沉的怨气。 这些草原僧侣没有一个周身的气机是干净的,全都怨气缠身,无非就是多少罢了。 孟彰走过大大小小的草原部落,见过一个个修行佛门法脉的草原僧侣,越看,他越是沉默。 他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佛门法脉在经过几次兴衰起落后才能真正扎根炎黄九州了。 就眼下这野蛮生长、肆无忌惮的佛门法脉,不可能会被炎黄人族所接纳。 所以得改,得删。 不做任何的改变,这初始的佛门法脉只会流于血腥与恐怖。充其量跟南方的苗蛊一个等级,甚至都不能跟诸子百家法脉比拟,遑论是更尊崇的道门和祭祀法脉了。 怎么样,放心些了吧?牛头问。 孟彰转身,对突然出现在他身侧不远处的牛头和马面点头见礼。 眼下是不需要担心,但再过得些年月,就未必。不过那都是日后的事情了。孟彰道,彰见过两位兄长。 牛头和马面随意地摆摆手。 你感觉怎么样?可还好?马面也问孟彰。 孟彰知道祂问的是什么。 还好,虽然是恶心了点,但没什么事。顿了顿,他说,两位兄长放心,我在这天地各处行走,也很是长了些见识的。 牛头和马面对视了一眼,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祂们又不是谢必安和范无赦那两个,跟孟彰多有来往,交情不浅,虽然都是阴神,都是以兄弟相称,可祂们跟孟彰还是很陌生的。 那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牛头问,要继续在这草原里走一走吗? 孟彰沉默片刻,点头:是需要在这边再多留一阵。 我想多看一看草原。 这草原上的人族也好,灵也罢,都还比较血腥野蛮,真没多少能入孟彰的眼的。唯二能叫孟彰多留心几分的,也就是这草原上各族的族史演变和这片草原本身了。 若有人为此要说孟彰高傲,那孟彰也不否认。 那你就随意吧。牛头说,若果有什么需要,尽可唤我老牛和马面,我们常在这边的。 孟彰早先时候见到牛头和马面的时候就想问了:你们两位兄长会长时间守在这草原上? 牛头和马面对着孟彰露出了一个带着疲倦的笑容。 孟彰无意识地身体后仰,他问:诸位兄长中,不是鬼王、日游神、夜游神等共计十位兄长行走阴阳两方天地锁拿和引渡阴灵亡魂的吗?单只这草原上便分了你们两位兄长在,那岂不是剩下的地方不都得由其他的八位兄长负责? 第1416章 祂们处理得过来吗?还有,这草原地界,真就须得要牛头和马面同时负责? 牛头咧着嘴冲孟彰笑:如果可以,我们甚至还想要跟其他八位兄弟换一换呢。 当这草原是什么善地吗?! 孟彰定睛看了牛头和马面片刻,又瞥过那些悬挂供奉起来的唐卡,多少有些明白为什么要是牛头和马面负责这草原地界了。 牛马在这草原上可是大畜牲,象征着财富,天然便贴近草原人族的生活,自然比鬼王、日游神、夜游神祂们来得合适。 更何况,佛门那边有一个马头明王。虽然跟马面差别很大,但如果祂们这些阴神有心布置的话,未必不能帮马面从位马头明王乃至是佛门那边捞取些好处 我没有这样大的野心。迎着孟彰的视线,马面说,我们兄弟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孟彰沉默片刻,问:这是诸位兄长的意思? 顿了顿,他又说:哪怕已经从那马面明王的存在窥见了佛门的野心? 马面明王,又称马头金刚、马头菩萨,乃是佛门观音菩萨千千万万化身中的一种化相,是六观音之一,更是畜生道的教主。 而畜生道,又是佛门所谓轮回六道之一。 那是等佛门势成以后的事情。现在牛头想要这样告诉孟彰,可祂话才刚说了一半,自己就停住了。 孟彰直直望着祂的目光太清冽了,牛头心知自己要说的话无法说服他,那还不如不说了呢。 马面将牛头的话接过来:其实是我们也暂时没空处理佛门这边的事。 孟彰转了视线去看马面。 马面冲孟彰笑了笑: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很多,局势也乱得很,佛门那边虽然也算是威胁,但它的威胁还在后头,在未来。 而我们如果没能先处理好当前的种种,又哪里还能谈什么未来呢? 孟彰也是无话可说。 片刻后,他叹得一声:但佛门对阴世权柄虎视眈眈甚至是志在必得的,我们若没有足够的手段应对,日后怕是要沦为附庸。 不,沦为附庸或许还不是最严重的,怕就怕阴世的权柄一旦被分走,阴律乃至阴阳平衡会被动摇曲解。 牛头和马面不曾觉得孟彰危言耸听,祂们也是真的相信孟彰的示警。 看上去固然是孟彰对佛门了解得更多一点,可祂们也并不愚钝,能看得出佛门的野心。更何况,祂们这方大千世界与外间诸多大大小小的天地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络沟通,祂们听说过、也了解过佛门的德行。 可就正如祂们所有人都明白一样,现在的阴世地府压根没有余力去处理佛门。 能留牛头和马面两尊阴帅镇压,已经算是祂们当前能做到的极限了。 两神一人尽都沉默。 还是马面先收拢了心神,祂问孟彰:你在这草原中游玩,可有更详细的准备? 孟彰摇摇头:我预备寻一个方向探索。 马面点头,问:那你需要舆图吗?这草原尽管看起来地形简单,不似炎黄九州一样又是林谷,又是川岭,又是平原,又是江湖一样复杂,可也危险得很。 若有谁真轻视了它,那必是要吃大亏的。牛头也道。 孟彰当即领悟牛头、马面这两位阴帅的提醒。 要的。 于是孟彰便从牛头、马面这两位阴帅手里得到了一份信息格外详尽的舆图。 或者说,是整个草原的解说。 从草原各处的地形到草原上各个部落势力分布;从草原中各位摩弄风云的大修士到根深蒂固的各支势力;从草原各个部落的历史、实力到草原上诸多异类、异族的来路与根本 等等等等,草原中比较重要的信息,基本都在这一份舆图上了。 孟彰翻了翻手中的这份草原舆图,也是暗自惊叹。 既惊叹于草原势力的群魔乱舞,也惊叹于牛头、马面这一众阴神收集信息的本事。 孟彰也有跟阴世洛阳童子学里的各位同窗组建队伍,一起学习天下舆图。然而就是他们从各大世家望族、道门法脉、太学藏书等等地方找过来的学习资料,都不及孟彰手上这份草原舆图的信息来得详细真实。 或许连十份一都没有。 这样一份资料他问,两位兄长就拿出来交付给我了? 牛头理所当然地问:为什么不能直接给你?你不也是我们的兄弟吗? 马面也道:这是我们一众兄弟收集、整理后归拢的草原相关资料,是我们兄弟共有的。阿彰你也是我们兄弟,自然可以随意取用。 孟彰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只道:我不会让这份资料随便泄露出去的。 牛头和马面都笑了起来。 顿了顿,孟彰又说:如果之后我搜集到新的资料且得到了证实,我也会补充上去的。 牛头和马面都道:正该如此。 孟彰低头再看看这份舆图,问两位阴帅道:两位兄长,草原这边的舆图有了,其他地方的舆图,可也有? 当然是有的。牛头说,你可想要? 第1417章 孟彰先是一惊,随即心神就平静了。 他将手上的那份草原舆图收起来,仔细放好了。 不必了。 牛头和马面细看他一眼,确定他是真的没有想要更多舆图的资料,便且作罢。 阴帅的事务本就繁忙,何况是在这片野蛮凶煞、几无教化的草原上。 事实上,如果不是孟彰方才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差,牛头和马面这两位阴帅都未必会在孟彰面前现身。 若有事,只管叫我们。在离去以前,牛头不忘叮嘱孟彰道,别跟我们客气。 孟彰笑着点头应了。 送走两位阴帅,孟彰果真随意便寻了一个方向出发。 不过要说孟彰的前进方向过份随意,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其实也不对。 才刚刚与孟彰分别的牛头和马面停了脚步,回头往孟彰所在看过去的时候,两位阴神神尊眼底都带上了点笑意。 果然,阿彰他这就往那些胡族去了。 咦?马面有些惊疑,问,阿彰这是去的鲜卑部落? 第466章 孟彰是往鲜卑部落去了。 但不独独是鲜卑,匈奴、羯、氐和羌这四个部族孟彰都去看过。 诚然,因为三国时代的炎黄乱战,相当一部分的炎黄人族从九州逃出,在这茫茫草原中扎根。 他们绝大部分人停留在草原中最为强大的这几支族群,也理所当然地为这五支族群带来了炎黄的诸多人文理念、学识和技术。 匈奴、羯、氐、羌和鲜卑五族由此而发生了蓬勃的变化。 他们在不断碰撞,不断磨合,更在不断发展,以至渐渐形成一种有别于炎黄九州乃至是长城边界内外的社会体系。 走过一遍五胡的孟彰站在一处高岗上,眺望着广袤阔朗的大草原,眼中有异彩闪烁又渐渐平息。 五胡依然凶蛮不改,但炎黄人文理念、学识乃至技术的到来,却给五胡这柄凶刀套了一个刀鞘。 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这些来自炎黄的人文理念、学识和技术的不断消化和融合,这个刀鞘还在不断蜕变。 它不但稳住了刀刃的凶性,甚至还在不断地蕴养这柄凶刀,让它越发的凶戾摄人。 可这也是一种别样的生命力。 它沾着血,带着野性,足够凌厉,足够凶狠,更足够动人。 这样的一份生命力,说实话,在现如今的炎黄九州里是看不到的。 不是没有出现,而是从开始就被镇住、压住了。 炎黄九州如今是世族的天地。 即便孟彰自己这一世就是一郡望族的嫡支郎君,他也依然得承认世族已经成为了炎黄族群发展的桎梏。 当所有得用的、好用的技术都被世族掠夺封存,当有限的土地被世族大口大口地撕咬吞噬,当天下黎庶被世族和皇室共同牧养且眼看着又在准备进行一场收割 炎黄九州哪里还能见到如此勃发的生命力呢? 就连那些看上去似乎很是富饶的各处皇族藩地,也都在悄然酝酿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跃跃欲试。 也是,盯着朝廷中枢垂涎欲滴的这些所谓蛟龙,又怎么真愿意看见朝廷中枢所辖的地界一派和睦兴盛? 而也正是炎黄九州地界当前以及未来肉眼可见的混乱状态,才给了这五胡部族机会。 孟彰一时再抬眼往匈奴、羯、氐、羌和鲜卑这五个部族看过去。 大概这些部族里也已经有明眼人看见那可能会出现的机会了,所以他们才有意无意地开始蓄力,相互之间多了几分容忍和谦让。 相比起他们彼此,到底还是占据富饶土地、一代代努力积攒下粮食钱财、不知何等富有的炎黄九州,才更叫他们心动。 但就像是孟彰在进入草原以前就有过的判断一样,孟彰依然不觉得匈奴、羯、氐、羌和鲜卑五族联合起来就能奈河得了炎黄。 他们还远未有这份能耐。 真正给了匈奴、羯、氐、羌和鲜卑这五个部族机会的,还是炎黄九州自己。 是他们自己衰弱了,才让这五胡部族能在他们的地界上肆虐。 如果炎黄九州能够破去自身的桎梏,不需要太多,也必定足够镇压得了五胡部族。 这就得看司马慎的手段了。 孟彰转了目光遥遥往阳世洛阳帝宫所在看去。 洛阳帝宫那一片地界,也有孟彰抬起视线相望。 距离或许间隔太远,但这完全不影响孟彰的交流。 但虽然同是孟彰,他们眼底的神色却并不相似,甚至可以说是差别很大。 站在草原高岗上的这一个孟彰眼底还算是平静,但身在阳世帝都洛阳里的孟彰眼中却堪称漠然。 这平静和漠然差别极大,但孟彰却没太放在心上。 盖因他完全能够理解这种差别的出现,于是他便也能够接受这事实。 不过是寥寥半月光景,他已经走过很多的地方,看见过很多人,也真正见到了人心的幽微晦涩。 他亲眼见过有人将才刚出生的女婴沉入尿桶中溺毙,他亲眼见过有人将所余不多的钱财全部拿来买酒,却完全无视了家中饥寒交迫的妻儿父母,他见过叔嫂偷情,见过良家在半开的门户后迎入一个个汉子 第1418章 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不,即便是在阳光照耀着的地方,这土地也有许多不忍言的事情发生。 而这些事情,都映在了入梦的孟彰眼底。 有些事他只能看着,有些事他不会只看,可尽管如此,孟彰也还是很快变成了如今的孟彰。 无能为力的事情看得多了,人便会容易怀疑自己,也更容易动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孟彰心若明镜一样,也很快就拿定了主意。 他可以寻找旁人作为锚点,譬如现在每日给他上祭、帮助他修行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他们当能作为孟彰的同龄血亲给予绝对的帮助。 散在阴世天地各处的诸多鬼婴胎灵也可以,因为他们是当前整个世道最无辜也最纯洁的受害者,他们当能最大程度地激发起孟彰对公正正义的追求和向往。 但孟彰没有出现在阳世安阳郡中的孟府,也没有回转阴世天地去寻找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他闭上眼睛,然后身影开始虚化,然后出现在他自己的墓穴里。 尽管因为孟彰属于夭折,孟珏、谢娘子等人为他布置墓穴的时候处处讲究规矩,未曾有一点逾越,可他这墓穴还是收拾得很不错。 尤其是风水灵秀绵长,给孟彰很是增添了不少的好处。 孟彰对自己的墓穴其实也是好奇的,毕竟他也没有来过这里。 但当下可不是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时候,孟彰没睁眼,只是略一抬手,那刚要暴起的镇墓兽便又安静下去了。 没有了旁人的打扰和拦截,孟彰很轻易就躺入了棺椁里。 是的,他直接躺了进去,他那已经彻底冰凉的尸身像是睡袋一样套在他的身上。 如同往日在生时候一样,孟彰盖着薄衾沉沉睡了过去。 当他睡着的那一刻,散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的孟彰全都隐去了身形,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牛头和马面当下被骇了一跳,仔细查探过后才终于放松下来。 吓得我,我还以为是阿彰他不知道冒犯了哪位,叫人给悄无声息地锁起来了马面跟牛头嘀咕道。 牛头晃了晃祂的大脑袋,也是惊魂未定:可不是?!我刚才都差点要叫阴天子大兄过来了。 待那惊吓平息下来以后,涌上来的便是好奇。 牛头望着孟彰墓穴的位置,问边上还没有离开的马面:梦道的修士都是这样的吗?明明是与天地同感、同梦,居然也还能在梦中再入梦? 马面说来其实也不是很懂,但祂说:梦中梦,应该算是正常的吧。毕竟普通的梦中梦也很常见啊。 牛头默默地看着马面。 你都说了那是普通的梦中梦。现在孟彰这样子,像是能归入到那一类的吗? 马面却说:那不然? 牛头叹了一声。 马面叮嘱祂:我们是要多照看着阿彰些,但也不能看得太严实太清楚了。你须得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彰他也是修行者。 牛头如何能不清楚? 我知晓了,不会去探究阿彰的。顿了顿,祂又说,自然也不会让其他人来窥探阿彰。 马面笑了一下,说:阿彰既然已经离开这草原回到炎黄九州那边去了,那接下来就是由无赦和必安两个接手,希望祂们这段时间不会太忙才是。 牛头却觉得情况不太乐观。 你与其盼望这个,倒不如盼着阿彰这回能睡得久一点,最好睡到他们消停下来。 马面看祂一眼,摇头:你倒是想得好。 也就这样想想而已牛头摇头。 孟彰确是又入了梦。 这次的梦中是一片湖,湖上有舟,湖中有楼,是藏书楼。不过这湖水虽清澈,却干干净净地找不到藏书楼的影子。 显然,这里是梦湖,是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 孟彰上了舟,舟动了。 平静的湖面陡然被风掀起一片不大不小的浪潮,直接将龙舟连同孟彰一起吞没。 被吞没了的龙舟带着孟彰在湖水中行走,穿过湖水与湖水之间的间隙,最终在一滴湖水之中停下。 当孟彰走下龙舟的时候,面前赫然又是一座藏书楼。 孟彰脚步不停,直接走入这藏书楼中,在二楼的书架里找到那本被端端正正摆放在书架最中央位置的书籍《孟清章》。 随着蒙在这记忆中的尘埃抖去,那一页页的过往便也浮现了出来。 孟彰看得很慢,就像是这书页中的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他此前从未留心过的信息。 他看得如此认真,以至于原本那渐渐沁入他神魂的寒意都开始崩散。 到他终于翻过第一页的时候,他面上基本已经看不出什么异色了。 只是孟彰也没有分心他顾,继续专注地翻看着手中的书籍。 好不容易第一遍看完,孟彰下意识想要将这《孟清章》转回去再翻一次,但他手才刚捻上书页,当下便停在那里不动了。 孟清章固然是他的过去,是组成他、构建他的重要部分,但现如今的他并不只是孟清章 低头盯了手中的书籍封面片刻,孟彰忽然抬起空置着的左手,他虚虚一摄,便又有一本书籍落入了他的手掌里。 第1419章 孟彰将手中的《孟清章》放下,将《孟彰》拿了过来翻开。 相比起《孟清章》来,《孟彰》要薄了很多,看上去没有多少信息量。 孟彰倒不介意,将《孟彰》拿在手里也是一样看得认真。 第467章 不论是《孟清章》还是《孟彰》,翻看着两本书籍事实上都没有花费孟彰太多的时间,起码等他将这两本书籍放下来的时候,时间距离孟彰进入这方梦中梦那阵子,也才过去了半日。 《孟清章》和《孟彰》这两本书籍放在面前,孟彰却只是沉默。 他站在书架前,不离开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藏书楼中不知什么时候亮起的烛火照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直到某一刻,他忽然抬手做捻拿状。 一本外观乍看与《孟清章》和《孟彰》没有什么不同的书籍就被他拿在手里。 却是《孟彰2》。 但和《孟彰》不同,《孟彰2》翻开后赫然是一片近似幻彩的空白。 在这片空白里,却又有一页页光影快速浮现又快速消失,也无序,也规律。 显然,这便是属于孟彰的、远还未到真正落定的未来。 接下来相当的一段日子里,孟彰的日常陡然就变得规律起来了。 入梦行走阴世、阳世两方天地,见天地也见众生,然后在他的心灵渐渐蒙上尘埃后便另入梦去往他自己的本源梦境,翻看《孟清章》、《孟彰》和《孟彰2》三本书籍锚定自身,待心灵上的尘埃被拂去,便又去阳世、阴世两方天地行走,见天地见众生 在这一遍一遍的循环之中,不知不觉,孟彰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驻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第一次他找去本源梦境翻书之前,在阴世、阳世两方天地中待了半月余,可当他第二次回去翻书的时候,却是坚持了将近一个月,到他第三次翻书的时候,中间是又间隔了两个月。 从半个月到一个月再到两个月,这其中的时间间隔拉长,代表着的可是孟彰心境稳定的提升程度! 而心境层面的磨砺和提升,对于修行者来说却又是最难的,不是平常的修行和技艺的打磨所能够比拟。它不仰赖修行者的悟性,起码不仅仅只仰赖于悟性,更包括了韧性。 偏生韧性这玩意儿,不经历摧折和磨难是怎么都看不出来的。 某种程度上,锤炼自己的韧性,基本都能跟自虐画等号了。 就连牛头、马面这等看着他一路闯过来的前辈们,每每见到他在阳世、阴世天地中游荡的时候,脸色都很有几分怪异。 我们要不要劝一下? 偶尔碰头一次的白无常谢必安再往孟彰那边看得一眼,问其他的阴帅道。 日夜游神等一众阴帅面面相觑得一阵,齐齐看向了为首的鬼王。 鬼王定睛望着祂们,反问:我们劝了阿彰就能听我们的? 所有阴帅都沉默了。 鬼王道:既然如此,我们还劝什么?! 黑无常范无赦闷声道:会不会听是一回事,我们劝不劝又是另一回事。 牛头看看两位无常,又看看其他保持沉默的各位阴帅:呃,我看必安和无赦说得挺对的,我们劝了,别管阿彰会不会听,那也是我们的一份心意啊。 鬼王幽幽道:心意是心意,但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心意也只是心意而已。 日夜游神、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全都沉默了。 这道理,这其中的教训,曾经被封印镇压了漫长岁月的诸多阴神神尊们可谓是很明白的了。 而且在阿彰他这一回的梦游天地中,获益匪浅、勇猛精进的又不是只有孟彰自己一个。鬼王的目光往阳世天地的安阳郡看了看,孟昭、孟显和孟蕴也是得了大好处的。 日游神说: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三人对阿彰本也极好。 夜游神也说:他们为了帮助阿彰也是下了大力气的,阿彰能一直支撑下来也多亏了他们。现在他们从阿彰那里得到相应的回馈,亦是理所应当。 说来,豹尾望向黑白无常和日夜游神,罕见问起炎黄人族里的事,那炎黄人族这一代嫡长皇子已经出世了吧?如今那皇族里的情况如何了? 鬼王、日夜游神等阴帅尽皆目光一动,望向祂来。 豹尾迎着这些手足兄弟的目光,平静地站在原地。 若不是为了阿彰,祂才懒得理会炎黄人族这边会变成怎样呢。 够呛。叫日游神说的话,也就只有这个评价了。 夜游神娴熟地从日游神那里接过话:从那嫡长皇子出生至今不足半年,业已遭逢三次大凶险、八次小凶险。 洛阳城外的乱葬岗已经连续扩建了十二次。直到前段时日,那乱葬岗的地界才没有再大幅度往外扩张。 鱼鳃沉默着听了这么一阵,也插话问:是那些人愿意消停了? 不是,夜游神摇头,是杨氏和贾氏杀得太狠了,那些人的手底下没能及时补充上来。 对于炎黄人族的相关消息,鸟嘴倒是不想豹尾、鱼鳃和黄蜂那样闭塞,祂还能帮日夜游神给祂们三位补充一二。 第1420章 在那新扩张的帝都洛阳城外的乱葬岗边缘处,日前出现了一座京观。。 京观?京观! 鱼鳃怔愣许久,摇头道:太狠了。 黄蜂不太赞同鱼鳃的说法:只是京观而已,相比起往日里他们的手段来说,已经是够温和的了。 倘若是说的别家,鱼鳃是怎么都要跟黄蜂贬一辩的,但祂们眼下讨论的主要对象是杨氏和贾氏,那他们这次的处理方式,还真能说得上温和的了。 无他,实在是相比起当下杨氏和贾氏的应对手段,往日里的阳世和贾氏还要更凶狠毒辣。 起码这一次,杨氏和贾氏好歹没将这些人的阴灵也拘拿起来,非要将人炼得渣都不剩才算了结。 也确实是。鱼鳃点点头,再看向鬼王、日夜游神和黑白无常这五位近段时日以来基本驻留在炎黄九州的阴帅,眼中竟多出了几分怜悯,现在你们算忙完了吗? 还没有呢。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笑容越发的灿烂,豹尾你们是要过来给我们支援和帮助吗? 豹尾认真点头:如果需要的话。 黄蜂也道:能尽快将这些阴灵引入地府中处理就尽快吧,让他们大量地、长时间地滞留在阳世,怕会出大意外。 不知道你们近来有没有注意到,黄蜂说,近来在天地中诞生、活跃的族群越来越多了。 而阴气、死气、戾气、怨气,惯常是他们中的一部分最习惯利用的成长和壮大的资粮。 不及时处理应对,待他们的这些资粮越积越多,怕是很容易会形成连锁反应,到时候 鸟嘴看了看鬼王这一众阴帅:恐怕你们还要更忙。 鬼王、日夜游神和黑白无常这几个面上或许看不出什么,但彼此对视间也已经达成了共识。 我们会注意的!鬼王直接说,随后又问道,不过就目前来说,可能还需要你们抽空帮忙搭手处理。 豹尾、鱼鳃和黄蜂也都郑重点头,应下这件事。 都是你我份内事,应该的。黄蜂说,旋即又问起祂比较担心的问题,不过依你们所见,这司马氏皇族能够给阿彰争取到多少时间呢? 豹尾、黄蜂也都一同看了过去。 孟彰最缺的就是时间,因为对于他来说,越是能将一切矛盾冲突彻底引爆的时间往后推移,那他就越是能积蓄胜算。 他现在所做的这些,其实也有一部分就是在抢时间。 杨氏和贾氏乱杀过一通,应该能够将局势镇压过一年吧。夜游神说。 从往现在实力空缺的洛阳宫城里递送人手,填补或者更隐蔽地遮掩起来安插暗子,到将这些暗子合理且自然地送到他们想要拿住的位置,再到由成功安插的暗子站稳脚跟、发展新的暗子 一通流程走下来,满打满算最起码也能维持两三年的平静了吧。但居然只有一年的时间吗? 黑无常范无赦却是补充说:或许还不够一年呢。 其他诸位阴帅听得,都默默点头。 缺时间、恨不得能一下子长大和强大起来的,这阴阳两方天地可不是只有孟彰一个。 那嫡长皇子也是。 而且因为他才刚出生,还在襁褓之中,他更需要有足够的时间成长。 在这方面上来说,孟彰的情况倒是还要比那嫡长皇子更宽松更自如一些。 那嫡长皇子也更容易被人针对。 即是说,如果杨氏和贾氏没能成功为他们自己攫取先机和优势,将时间尽可能地往后拖,那么他们这晋武帝一脉必将会遭逢狂风暴雨的袭击。 一旦叫汝南王这些司马氏宗室藩王得势,那他们晋武帝一脉统统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杨氏和贾氏的手段足够狠辣,等其余的那些有心人忘记这扩张的乱葬岗,忘记了那乱葬岗里堆砌的巨大京观,再次跳起来,料想她们也不介意再来一次这样的血色清洗。 一轮一轮地杀,一次次地重复轮回,总是会叫那些有人心胆寒到不敢轻易有过多的动作。 但这样一轮轮地掀起清洗,必会积累厚重杀孽和怨气,也必将会大幅度削减杨氏、贾氏两家乃至是整个大晋朝廷的气数与福缘。黑无常范无赦说,说不定大晋这炎黄人族朝廷都要崩溃。 所以他们这些人就是在拼各自的底蕴。 拼到最后看谁先死。 白无常谢必安脸上也不见了笑容:不论他们这些人各自的谋算如何,又是否能够如愿,受苦的 始终是这炎黄九州里的黎民百姓。 第468章 我等兄弟说这个作甚? 不等沉默的鬼王、日夜游神等其他阴神神尊说话,白无常谢必安自己先笑了。 豹尾、黄蜂、鸟嘴、鱼鳃这四位阴神神尊对个中缘由却是都心知肚明。 孟彰。 若不是因为孟彰极其看重炎黄人族,祂们纵然对这个在万灵众生中都极为强势的族群多有瞩目,也不会关心到这种程度。 祂们都不太想让孟彰难过。 第1421章 鸟嘴看了一眼豹尾、黄蜂和鱼鳃,忽然问道:我在招引羽族亡魂的时候,好像听说 近些年来炎黄九州里忽然出现了许多稀奇事儿,是真的吗? 豹尾、黄蜂和鱼鳃同时看向了鬼王及日夜游神等其他阴帅。 鬼王面色不变,先就直接点头应:是这样没错。 不过净是些怪梦、噩梦什么的,再不就是些精妖灵魅在后头,算不得什么大事,且由得他们阳世生人自己处理就是,不需我等阴神插手。 顿了顿,鬼王定睛注视着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这三位,说:这原本也与我们阴世地府无关,不是吗?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四位阴帅沉默片刻,又悄然瞥过其他诸位阴帅,坦然点头。 我等明白了。不过我等希望在炎黄九州出现的那些羽族、麟族、走兽等精魅阴灵的时候,诸位兄弟能够帮我们将他们送回阴世地府。 尽管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等四位阴帅对炎黄九州里的消息颇感兴趣,但那里面的水着实太深了,祂们贸贸然探听很容易会被拖入浑水之中。 还是罢了。 左右等这些精魅亡灵来到阴世地府以后,还有什么消息是祂们打探不到的呢。 虽然是不能在第一时间探听到某些事情的消息内幕,但胜在安全啊。 阴世天地,尤其是阴世酆都地府所在,可是祂们这些阴神的地盘! 在祂们自家的地盘上,哪怕祂们探听到的消息稍微深入了些,只要祂们自己不到外头招摇,就不怕有人会拿祂们怎么样。 小事而已。鬼王看了看日夜游神、黑白无常这四位,见祂们未曾反对,便答应了下来,我们应下就是了。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等四位阴帅听得鬼王这回答,却都是奇异地沉默了一瞬。 鬼王当下便知道,豹尾方才的话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祂暗下叹了口气,问:有什么话,你们不妨直说就是。都是兄弟呢!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交换了一下视线。 黄蜂嗡声道:炎黄九州里的那些噩梦、怪梦,果真都是阿彰干的吧。不过我打听过了,被噩梦、怪梦困扰的那些人都还好好的,不伤不残,没怎么着。 不能算阴灵搅扰阳世。 鱼鳃也道:怎么能算?我们都知道,阿彰现在正睡着呢。就算那些噩梦、怪梦吓人了些,但也只是吓人了点,没哪个真的因为这梦丢了性命的。 更何况,我听说那些频繁做噩梦、怪梦的人,一个个阴德稀薄、业力怨气缠身,原也不是什么好的。 反而是日夜入梦之后,在那噩梦、怪梦中自省,开始悔过乃至是偿还了的。 豹尾一面看着其他各位阴帅的脸色,一面道:能在这一世就了断这一世里的部分因果,偿还部分孽债,不必等到死后入了阴世酆都才开始清算,这是那些人的机缘。 是好事。 鬼王、日夜游神这几位就很有些无奈。 炎黄九州这些噩梦、怪梦的事情不是一日两日了,甚至不是一年两年,而是近十年。 如果真有人要抓着这件事为难阿彰,那这十年间就不会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明显就是各方,起码是炎黄人族内部默许了的! 既然是被默许,那这件事就该悄无声息地结束,像它当时就悄无声息开始一样,它不需要被特意提起,只等事情慢慢结束 等等! 提起这件事,鬼王眼神陡然一凝,看住了豹尾,你是想说什么? 迎上鬼王的目光,豹尾说:我没想说什么,就是一点。 阿彰在炎黄人族的事情上用心太过了。 这不应该。 黄蜂也说:阿彰他是我们的兄弟。 我们,在这一句话中被黄蜂加重了语气。在场的所有阴帅,没有一个是听不出来的。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白无常谢必安张了张嘴,正想说话。 阿彰跟我们几个不同。鸟嘴拦住了白无常谢必安的话,是天下间万灵族类太多,所以我等几个兄弟才需要分割职权,各自负责引导各个族类的亡灵阴魂。 鸟嘴重复着一句话:阿彰跟我们几个不同。 他不需要。 也不应该。 所有阴神都知道,阴世天地里的河,是唯一的。 阴世天地是依循时间或者按照空间分割了不同的界域,但阴世天地的河,或者说河的概念,是唯一的,是仅有的。 所以作为河的灵,孟彰的职权不应该被分割,也不可能被分割。 他甚至应该收束,应该整合汇聚。 也因此,孟彰他不该有偏爱。 一片静默之中,到底是鬼王站了出来。 好了,这个问题我们诸多兄弟已经争论过许多次了,如今再争论大概也是跟往常一样的没有结果,总还是得看阿彰自己的。 黄蜂想要说话。 却是鬼王的声音更快:也得要看阴世天地。 第1422章 在这句话之后,又是鬼王转过来的视线。 阴世天地将阿彰送入阳世转生,不会没有道理。我们耐心等着就是了。 且别告诉祂,祂们真的连这点子耐心都没有。 黄蜂将那到了嘴边的话语都给憋回去。 豹尾、黄蜂、鸟嘴、鱼鳃。鬼王一一叫过祂们,低叹着安抚道,你们的担心我知晓,各位兄弟知晓,阴天子大兄更是明白。 你们且安心,不会叫除了炎黄人族以外的族群没个着落的。我们更不会叫阿彰的根基缺损。你们该相信我们才是。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这四位阴帅默然许久,齐齐低头来跟鬼王等认错。 是我们心急了。 鬼王如何能苛责祂们? 确实是心急了。鬼王笑道,阿彰眼下也才只修行堪堪十年时间,连我等修行年岁的零头都不到呢。 就是,阿彰不但年岁小,修行的年头也短呢,我们不该太急的。白无常谢必安笑着接话,也幸好这些个话题都是我们一众兄弟私下里在讨论,没有直接说到阿彰跟前去。 不然叫阿彰跟着我们一起着急忙乱,乃至于错了他的修行,那就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错了。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心神微震,一时都觉得庆幸。 是啊,也幸好祂们众兄弟谁都没在阿彰面前提起这些事,甚至都没在他面前露出些痕迹。不然 正怔神间,鬼王又已经点祂们四个的名了。 豹尾、黄蜂、鸟嘴和鱼鳃快速整理了心情,同时应声:是,兄长。 鬼王问:兽族、麟族他们现今怎么样? 却是鬼王将事情揭过去,重新将早就偏移开的重点收回到祂们一众兄弟齐聚的目的上了。 豹尾和黄蜂、鸟嘴、鱼鳃等对视一眼,回道:总体上万灵各族都还算平稳,与往年没什么不同,但细节处也有波动。像狼族、羊族、马族等似乎在快速壮大。 体现在生死这一方面便是 近年少见他们族群中有亡故的,我等收拢亡灵阴魂的时候还发现这些族群里陆陆续续都有强者诞生,形势很是不错。 牛头和马面这两位默默对上扫视过来的目光。 狼族、羊族、马族等族群的壮大,固然有他们族群本身的原因,但也脱不了草原人族那边的干系。 要知道,狼族、羊族、马族等族群,可是匈奴这些草原人族的图腾和信仰。 在匈奴、羌族这些草原人族强盛壮大的时候,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狼族、羊族、马族这些族群自然也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 除此之外,顿了顿,豹尾又说,水系龙族似也在整兵。 祂对鱼鳃点点头:近来我们收拢的水族亡灵阴魂也比往年多了不少。 我等怀疑,龙族那边似乎想要重拾在炎黄人族那边的影响力。 龙族? 诸位阴神神尊的脸色都有些怪异,但仔细看去,似乎也没有多少意外。 龙族也觉得是时候归来了? 只是在做准备,在试探而已。 在这个方面,诸位眼下忙着正位天地的阴神神尊们可谓是相当的有发言权。 说不得还是我们给了他们信心呢。 各位阴帅齐都笑了起来。 都是被镇压、被迫退让的远古时代的人,凭什么这些阴神就可以夺回祂们的名位和权柄,他们不可以,他们一定得缩在四海海域? 没道理!忍不了,更不能忍! 不用搭理他们。鬼王说,这些事自有人族处理,他们龙族不出水也就罢了,一旦上了岸,呵 真以为现在还是他们龙族威压四海的那阵子呢。 阴神们倒也不是多在意龙族,祂们更关心的是另一点。 龙族那边蠢蠢欲动的事,要不要跟阿彰说一声?白无常谢必安问。 鬼王略想一想,少顷摇头:不必,就阿彰当前的状态,我们不好随意打扰。更何况,阿彰现在未必就真不知道这事了。 白无常谢必安想了想,也不坚持,笑着颌首应了。 事实上,鬼王确实也没有说错,孟彰知道这件事。甚至他还知道,在如今闹得暄暄赫赫的司马氏各支藩王里,就有龙族在背后扶持。 孟彰没打算阻止。 毕竟炎黄人族和龙族之间的渊源早在先祖黄帝时期就已经定下来了的。现在才来阻止太晚了,也无甚用处。 且不如就随他们去。 左右龙族也绝对不可能将炎黄人族收为他们的附庸。 当年他们就做不到,现在他们就更不用想了。 孟彰当前专注的只有一件事。 整理。 整理他自己;整理这一场梦中所见的种种,包括信息,包括知识;整理他的其他梦境世界。 梦境是由人心神中的一点灵光混同他所捕捉到的种种信息构建而成。故此,随着孟彰在这一场大梦中所见、所闻、所感的信息越来越多,越来越详尽,他那道基中所酝酿的三千梦境世界也在快速地被填充、被完善乃至发生蜕变。 第1423章 而这一切,也在推动着孟彰修为境界、神通法术乃至是他的那根星河发带的晋升。 所以待到这一场十年大梦即将醒来的时候,孟彰已然养神圆满,距离阴神成就只差一步。 或许在下一瞬,也或许是在梦醒后,总之,阴神境界对他来说已然是触手可及的东西了。 孟彰不着急。 他甚至将修行都暂且放下了,只在阳世天地兜转。 他见过孟珏和谢娘子,陪他们在书房里翻看递送过来的各种文书。 他见过孟蕴,陪她义诊。 他见过孟昭和孟显,陪他们铸就法坛礼拜阴世天地里的各位阴神神尊。 他也独自一人行走过高山深谷,见过那些长在荒僻奇殊地带的族类,见过那不为人所知所见所闻的奇异风光,就像他见过的那极为寻常的人家烟火与猫狗家禽 这些种种,皆是道,也是梦。 他拜访过神,去见过仙,也见过隐藏在山野的大贤。 当然不是所有的仙神、大贤都对他的造访欢迎至极,但祂们中的绝大多数也不会将孟彰拒之门外就是了。 十年梦过,孟彰心知睡意渐去,他人将醒来,便趁着最后的那点昏沉在似睡非睡、将醒未醒之际请来一点赤火。 那赤红色的火苗在他面前燃烧,又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推开一处门扉。 门扉后是一处广阔大殿,中以垂帘间隔,又有烛火点缀,格外空旷壮阔。 孟彰迈过殿门的门槛,往大殿中走去。 层层叠叠的垂帘之后,是一座粗犷的石台。 是王座。 而那石质的王座上,有人半阖着眼安坐。 孟彰在最后一重门帘前站定,垂眸看着脚下铺砌的石砖,耐心等待。 孟彰?上首的人睁开眼睛往下扫了一眼,坐直身体问。 是。孟彰应得一声,双手交叠于额前,附身下拜,后辈子孙孟彰,见过先祖。 上首那人坦然受礼,却问:你知道我是谁了? 孟彰答:晚辈曾在人祖观里感受过诸位先祖的气机。 那上首的人就笑了:也对,你是去过人祖观了的。 这话才刚落下,殿中那原本灰暗却干净的墙壁上便显出一幅幅壁画。 瑶光之星星光大盛贯月如虹,则有妇孕,后于若水诞一儿;及长,贤名远达,乃辅少暤;少暤崩逝后败共工氏,始承炎黄人族一系共主之位;始都穷桑,后迁都商丘 一幅幅歌颂过往功绩的壁画绵绵密密铺满整个大殿的三面墙壁,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空当。 而这些壁画拱卫的中心不是其他,正是坐在上首石座处的北帝颛顼氏。 那么,你特意求见我,所为何事?颛顼氏问。 孟彰没打算做些旁敲侧击的事,他直接就问:彰有事想请教北帝陛下,故而斗胆请见。 颛顼氏看他一眼,笑说:你是想问司马慎的事? 不等孟彰应话,他就又道:不错,我确实是帮了他一把。 孟彰抬起目光往石座上看去。 那位面容更显古旷的祖王饶有趣味地回望他,更带笑问道:听说你素来聪颖,那要不要来猜猜我为什么会帮他? 对于这个问题,孟彰心里早有过很多种猜测。而其中最合理的那个 陛下是有意要重演旧事? 北帝颛顼氏,这位能被后人尊为三皇五帝之中的一位,固然是能力卓绝,功绩深广,但他那诸多功绩中最著名的一件,毫无疑问是绝天地通。 当然,绝天地通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断绝天上神与地上人之间的联系,令人神有别,而是确立专门的祭祀制度,由人主选定的官员有序祭祀天地各方神灵。 乍一听上去,似乎这位北帝陛下的手段比较软和,毕竟不是真正地绝天地通,隔绝人神,但仔细想去,这一手怎么看怎么都是强硬。 他不但将祭祀众神的权利从当时的各个部落收回到联盟共主手里,更明确定下了天地众□□位与次序。 尤其是后者。 前者只能算是联盟共主对联盟中各部落的管理和辖制,属于炎黄人族部落的思想统一,但后者,却是以人主的尊位明确定下炎黄人族的祭祀轮次,定下天地众神在炎黄人族祭祀中的高低与尊卑。 说得直白一点,那分明就是以人定神。 如果这位北帝颛顼氏当年还算和气,那他定下天地众神祭祀名位的时候,或许是他客客气气地跟天地众神商量着定下来的。可如果不是 你们这些后辈有一句话我还是挺喜欢的。北帝颛顼氏说,国家大事,唯祀与戎。 那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位置确实该变一变,但是 他说着,目光却是从孟彰身上移开,落向他身后遥远的大门外。 要怎么变,该怎么变,既然是我炎黄族群的事情,自然就该由我炎黄人族决定,不是吗? 国家大事,唯祀与戎。 祀,乃祭祀,是精神层面的力量,亦即文化和思想体系;戎,乃兵戎,是武力、兵力层面的力量,亦即兵锋和军事体系。 第1424章 故此,祀与戎,又是文明的根本与立足的倚仗。 是。孟彰只能这样应,他说不出违心的话,也已经完全感受到这位先祖的不满。 而这种不满,似乎、应该、根本就是冲着世家去的。道家和佛家固然也让他多有不喜,但都不是这位注意的重点。 这位的重点在世家。 世家 北帝颛顼氏似乎察觉到孟彰心思的波动,回转目光看孟彰:他们囚锁炎黄人族足够久了。你说呢,孟彰。 他不是在询问他,语气平平淡淡的,根本就是一个陈述句。 世家的出现、壮大有其必然性,就像王朝以及皇朝的出现尤其必然性一样。 孟彰回答说,对上北帝颛顼氏的目光也是平稳,没见什么心虚畏怯。 也确实没什么需要感觉到心虚和畏怯的。 没错,孟彰他是安阳孟氏的小郎君,妥妥的世族子弟,但北帝颛顼氏自己难道就不是开创家天下那位炎黄人族共主的长辈了吗? 一高坐上首、一恭顺站立下方的两个人,尽管一个面容古旷一个眉眼稚嫩,对比强烈,但对视的目光却是极其相似。 相似到绝对不会让另一个人误解了对方当前的态度。 默然对视片刻后,这一大一小两人又同时偏移了目光的焦点。 这次陛下的目的是什么? 孟彰不猜了,他直接问。 北帝颛顼氏小小地笑了一下,不再逗他。 炎黄人族是时候再来一次祭祀方面的调整了。 孟彰相信这位祖王的话,但他又问:只有这样吗? 北帝颛顼氏的目光又一次转落在他的身上:还有,现在族群内部的风气我不是很喜欢。 太绵软了。 太绵软了 太绵软了? 孟彰陡然抬起视线直视上首的人。 上首的北帝颛顼氏就迎着他的目光,说:怎么?我不能这样做? 孟彰率先收回了视线。 晚辈以为,陛下未曾做到那般程度。 就算这位以及其他更多的炎黄先辈对当前的族群格局和形势很是不满,他们也做不出亲手将族群放在火上烤,好要族群完成浴火重生的蜕变的。 他们更做不到。 毕竟除了被尊为祖王的三皇五帝这几位外,炎黄人族族群里,还有很多为族群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先祖呢。 他们顶多就是顺水推舟帮了司马慎一把。 北帝颛顼氏的眉眼动了动:哦?你真这样觉得? 孟彰脸色不动。 北帝颛顼氏定睛看他片刻,目光中意味不明。 你倒是相信我。他说,我还以为随着年月的流逝和相关记录的缺失,你们这些后辈在面对我们时候总会有许多猜测和疑虑的。 没想到 孟彰也没有多作辩解,只说:陛下是我炎黄人族先祖祖王。 那又怎么样?!北帝颛顼氏哼了一声,我炎黄人族的先祖和祖王可是很不少呢。 第469章 那又如何呢?孟彰说,再多的先祖和祖王,都不会轻易背叛炎黄。 小孩儿。 北帝颛顼氏笑了一下,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但他说:我们那么多的人,也时常会有争斗。 是争斗,不是争论。 相互之间下狠手的时候也不少。他又说,我们的争斗开始以后,可未必还能顾得上部族。 更甚至,在正式开始争斗的筹谋阶段,我们就未曾顾虑过部族的损失和伤亡。 孟彰沉默许久,到他再开口时候也还是只有那句话:那又如何? 这下轮到北帝颛顼氏沉默。 好半饷后,他摇头,说:如果不是确定你的本源里存在着相关烙印,我是真不相信你居然也曾是由天地孕育的神灵。 孟彰还没张口说话,北帝颛顼氏自个就先岔开话题了。 罢,既然你今日来到了我面前,我便且答你一回。 孟彰就压住了话语,只听。 我等与司马家那小孩儿目的并不完全一致,他是想要为他司马家消解罪孽,要将他司马家从绝路死路中救赎出来。 我们没这样的心思。 孟彰从不曾怀疑这点。 区区一个司马氏,哪有这样的分量?哪来这样的价值? 他司马慎能回到这个时间节点,最初的起因是他自己的机缘,后来则是他确实说动了我们中的不少人。 孟彰心下明了。 这位北帝祖王,就是被司马慎说服的炎黄先祖之一,而且必定是其中份量最重的一个。 我们这些人的所求不多。北帝颛顼氏说,或者说就只有一个。 重整炎黄部族祭祀。 成就真正支撑我炎黄万万世流传不衰的根基。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北帝颛顼氏垂了垂眼睑,复又陡然抬起,直视孟彰,但若要让我炎黄真正不衰不朽,则只有祭祀。 第1425章 孟彰压下心神间的鼓荡,直视北帝颛顼氏,不避不让。 北帝颛顼氏笑了起来。 你果然也是赞成的。 饶是直面北帝颛顼氏这位炎黄先祖的压力,孟彰也站得笔直,就像那背梁不止是他自己在支撑。 祭祀,是文明的锚点。他说。 北帝颛顼氏抚掌大笑:不错,不错,不错! 所以你知道我等为什么会推司马家那小孩儿一把了吧。 孟彰郑重点头。 虽然在炎黄部族的传续与发展之中,几乎就没有不重要的时刻,但这魏晋南北朝时期,仍然是那无数重要时刻中的关键。 这个时期,是世家封锁知识、王朝囚困肉身的时期;这个时期,是胡族蛮夷践踏炎黄衣冠的时期;这个时期,更是道门的仙、天庭的神和西天的佛各自开始真正登上历史舞台,嵌入炎黄部族文化根基都时期。 也因此,这样的一个时期,也分明是炎黄文化体系夯实与发展的重要时期。 错过了这样一个时期,日后再想要有就难了。 想到这里,孟彰心神陡然一跳,记忆几乎就要开始翻页,顺着那突如其来的一点灵光找寻到相关刻印的记忆。 但,被孟彰自己压住了。 有北帝颛顼氏在上首呢,孟彰怎么敢胡思乱想? 北帝颛顼氏深深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而是从座中站起,乃至是从那高高的位置上走下来。 他在孟彰不远处停下,直视着他问:所以,你要一起来吗? 孟彰才刚平复下来的心神又一次剧烈震荡。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陛下是问的我,还是地府酆都里的诸位阴神? 北帝颛顼氏又一次笑了起来。 他像是被孟彰逗笑的,又像是满意。 孟彰一时间竟不是很确定。 但不打紧,北帝颛顼氏没打算糊弄他。 当然是你。他直接说,我只问的你。 孟彰更糊涂了。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间,连孟彰自己都觉得很有些新鲜。 既然已经说开了,北帝颛顼氏也就不曾遮掩。 地府酆都那边,自然会有人在合适的时候去走一趟,不必我来,也不会是这个时候。而且 北帝颛顼氏说:在当前这个时间线,你的份量更重。 也是这一句话,压下了孟彰那些不住浮动的繁杂心绪。 他奇异地忽然完全清醒了。 彰,多谢陛下及诸位先祖的看重。 北帝颛顼氏也不客气地领了这声谢,旋即又问:那你的回答呢? 孟彰沉默着,快速回转审视自身,可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我真的能做到? 不怪他茫然。 或许对于炎黄部族来说,孟彰是有足够自信的。 这个民族或许多灾多难,但它存活着。 一直一直存活着,在其他曾与它同时代、同样曾有过辉煌历史的民族都消亡以后,它还存活着。 它甚至不只是存活,更在血与火、在打压与砥砺中再度伟大。 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历史的舞台。 但对于孟彰自己,他却未必有相同的自信。 世族郎君的出身、天地孕育的曾经烙印,大概是能支撑起一个生灵的骄傲,让他能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蕴养出俯视其他生灵的骄傲,可在孟彰身上,做不到。 孟彰来自信息时代,他知道生来孱弱的凡灵能在智慧、知识的支持下做到什么地步,他甚至不敢凭借自己的局限认知去量度凡灵的极限。 毕竟他曾经庸碌半生,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多的是人比他璀璨。 多的是人比他坚韧。 我真的能做到? 北帝颛顼氏不能理解孟彰的这份茫然,但对于孟彰,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宽容。 你不是在这样做的吗? 他这样问孟彰,然后等来了孟彰一个茫茫然的眼神回应。 北帝颛顼氏此刻真正确定了什么,他一时停住将要说出去的话,仔细打量孟彰半饷,不说话了。 这一刻,他选择给予孟彰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由他点破不是不可以,且还肉眼可见地必将收获到来自孟彰乃至是他身后的所有存在的善意与感激,但 对于孟彰自己来说,终究还是他自己想明白好得更好。 况且孟彰他走的还是梦道。 诡谲、空幻、无端的梦道,需要有一个足够坚韧、足够稳固的根基。 而这个根基,必定也只可能是孟彰他自己。 他耐心地等待。事实证明,孟彰并不需要他等太久。 我不确定我正在做的,是不是合符陛下你的预期,孟彰说,但我确定我正在做的这些事合符我自己的预期,而我还会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按照自己的心走,不停地走。 北帝颛顼氏并不生气,他甚至是很高兴的。 这样就行了。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孟彰定睛看了面前不远处的北帝颛顼氏一阵,收回目光,端正而郑重地冲他一拜。 第1426章 多谢陛下。 北帝颛顼氏受了这一礼,但随后他也交手作礼,同样道:多谢。 孟彰怔了一下,当即就往侧旁避让开去。 北帝颛顼氏也不阻拦,含笑看着他。 待送走孟彰以后,这一处空荡荡的殿宇亮了起来。 是殿宇四下的墙壁壁画在放光。 璀璨的华光中,那一张张刻印在石壁上的人面开始变得鲜活、灵动,到最后,甚至还有人直接从壁画中走了下来。 他们有的是北帝颛顼氏的下属,有的是北帝颛顼氏的追随者、后来人,有的更是北帝颛顼氏曾经的对手乃至敌人。 但这一刻,他们都来到北帝颛顼氏的这一处殿宇,在他左右落座。 陛下。 北帝陛下。 颛顼氏。 北帝颛顼氏俱都点头颌首回应。 待到所有人入座,这又一次集会正式开始了。 陛下,我等接引在九州各地的守藏史已经在着手整理各方藏书了。料想来即便九州中爆发动乱,这些藏书也会被安全转移。 北帝颛顼氏点头,又看向下一人。 陛下,九州现下各处世家、望族对自家的藏书看管仍然严密,我等短时间内还没有突破。不过这些年来,也有几个望族在更替衰落,我们寻找机会复录了他们的藏书,收获也很有一些。 很有一些,便显然是不多。 北帝颛顼氏也明白,但他没有苛责。 人族内部自有规矩,即使是他们,也不能贸然破坏。 或者说,也正是因为是他们,所以才不能贸然破坏。 那就继续。北帝颛顼氏说,不着急,现在九州那边局势还不错,且,司马慎会配合你们的。 被北帝颛顼氏目光注视着的人点头应了。 北帝颛顼氏这才转眼看向下一个。 道门这方面,陛下,我们这边进展依然说话的人低了低头,才将后半句话给说完,不是很顺利。 北帝颛顼氏叹了一声:应该的,慢慢来就是了。 实在不成的话,顿了顿,北帝颛顼氏说,我亲自上门拜访道门的三清山就是。 低着头的人猛地抬头:陛下! 其他安坐在席中的人也都陡然将目光看了过来。 倒是有那曾经的对手问:颛顼氏,你有把握能说服得了三清山那边? 北帝颛顼氏说:自然。 见其他人也都很有些困惑,北帝颛顼氏便解释道:混沌中尚且有五太轮转,天地便不会有沉寂的时候了么? 待到天地沉寂,连灵气都稀薄甚至是散化了的时候,他们也得担心一下他们家道门道统的存续问题。 这左右簇拥的人一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第470章 陛下是说那末法时代? 北帝颛顼氏微笑不语。 其他人等俱都绷紧了脸,强压下心头急促的悸动。 末法时代啊!无灵无法的末法时代 当下仙神镇世,自然是神通广大者为强、为尊、为贵。但到得末法时代,形势却是大不同。有人沉吟过,快速整理思绪说道。 那时候,天下必定是人道的天下。 那先贤抬眼,看向北帝颛顼氏:到那个时候,不论是哪个道统法脉的道,都必定需要融入某个族群之中,才算得以延续。 陛下明见万万载,我实不如也。 北帝颛顼氏摇摇头:我的思虑未必就足够周全,还需要你们帮助完善呢。 既然颛顼氏你有把握,那位北帝曾经的对手道,那三清山那边就尽都交付你了。我们只等你的消息。 北帝颛顼氏叹了一声:尽管道门法脉的理论梳理和阐述确实是由道门的修士自己来会更清晰简便,但我们炎黄族群内部,也不能完全就摞开手去。 我们自己也须得有相应的准备。 殿宇中的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北帝颛顼氏的话。 与其说北帝颛顼氏要的是炎黄族群自己的准备,倒不如说是炎黄族群内部的钳制手段。 陛下放心,炎黄族群的道门是炎黄族群的道门,不是三清法脉的道门。 北帝颛顼氏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 听得有人开口,北帝颛顼氏及殿宇中的其他人等就又转了目光看过去。 我炎黄部族祭祀大事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教育,那人团团看了殿中众人,目光也回到了北帝颛顼氏的身上,不知陛下可曾跟师道的诸子先贤沟通过了? 北帝颛顼氏点头:自然。 他更是笑道:我甚至已经见过他们那些诸子先贤都颇为看好的那小孩儿了。 座中很多人恍然:那位近十年里很是显眼的小孩儿? 孟彰? 孟彰啊 见北帝颛顼氏面上的赞赏之色,座中大多数人对这个小郎君的印象都好转了几分。 第1427章 陛下已经见过他了? 北帝颛顼氏说:你们过来的时候他才走的。 哦?那倒是可惜,我还想要见一见这位小郎君呢。有人握腕叹道。 北帝颛顼氏劝道:你手上的那些事都还没有处理好,且先等着吧,日后有的是机会。 也只能这样了。那人说道,又问北帝颛顼氏,陛下,那小郎君果真可以成为我等的同道中人? 北帝颛顼氏收敛了面上的神色,郑重点头:他虽然年岁不大,但很重视教育。关键在于,他从未曾在往外传播知识的时候私下夹带,更不曾刻意引导些什么。 很难得了。 听着北帝颛顼氏的话,殿宇中的各位先贤也都了然。 当下就有人叹道:那小郎君出身安阳孟氏,乃是世家中人,又同阴世酆都地府里的阴神颇有牵扯,就是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因果,他也愿意将自己的所知、所学、所见重新整理编排教导出去,而且还不在这些教导的内容中做什么手脚,确实很是难得。 陛下,你方才见他的时候,一定邀请他了吧?又有人含笑问北帝颛顼氏,如何?孟彰那小郎君答应了吗?什么时候陛下也叫我们跟他见一见? 这些同道、臣属对北帝颛顼氏可谓是信心十足,但这一次,北帝颛顼氏却只能迎着那投递过来的目光摇头。 那孟彰小郎君拒绝了?怎么会? 不可能的吧? 北帝颛顼氏分说道:他倒也没有拒绝,只是还没有答应下来而已。 左右的目光凝望着他。 北帝颛顼氏说:孟彰他似乎很惊讶,就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 左右沉默了片刻,才有人若有所思地开口问:我怎地听着陛下这话有些奇怪? 北帝颛顼氏笑着摇头:不奇怪,因为我就是这个意思。 孟彰这小孩儿,他似乎对他自己,欠缺了一些信心。 北帝颛顼氏这话可谓是一块巨石砸落在潭水里,惊起好大一片水花。 孟彰他对他自己欠缺了一些信心?不可能的吧?他可是阴世里被现下的炎黄部族交口称赞的骄子。他居然也还对自己欠缺了信心? 北帝颛顼氏也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这就是事实。 殿宇中的各人彼此交换着视线,都是一脸难言模样。 还是北帝颛顼氏自己笑道:或许还是我等积威过重的缘故呢。 下首有人默默驳道:但孟彰他不是没有见过我炎黄部族里诸子百家的其他人。 北帝颛顼氏眼睛都不眨:他是很见过一些人不假,但他在那些人面前时候,都是一副后学末进的姿态,是承接学说的其中一环,却不是我这样,直接就邀请他加入的。 下首众人听北帝颛顼氏这样说,脸色非但没有缓和,反而还更多了几分难言。 所以,果真罪魁祸首还是你么,陛下? 那依陛下之见,下首又有人问道,待那孟彰小孩儿思量妥当后,他会如何答复我等呢? 北帝颛顼氏沉吟少顷,缓缓笑开:他会答应的。 哦?有人脸色微动,问,陛下如此看好那孟彰小郎君? 很稀奇么?北帝颛顼氏不答反问。 下首中很多人都在摇头。 北帝颛顼氏就笑说:这便是了。何况,在我炎黄部族里,看好这小孩儿的,也不只有我一个。 陛下是说有人很快想到了,燧祖? 北帝颛顼氏颌首:他手里现在就握有燧祖送出去的子火了呢。 燧祖送出去的子火 能叫燧祖送出去一缕子火,确实算了不得,不过,很快就有人直指其中真正的关键,得到燧祖的子火不算什么,能养好那一缕子火,叫它烧得更好更长久,才是最厉害的。 是这个理,北帝颛顼氏先是点头,旋即话语一转,但那小郎君确实也将燧祖的那一缕子火养得很好啊。 那火北帝颛顼氏在孟彰拜请求见的时候就仔细查看过了,养得真的很不差。 火光烨烨,沉而不浮,凝而不散,甚至隐隐有生出火根的意思,可见这小孩儿短短十年时间里,哪怕没有特意去做,也在炎黄部族中汲取到了足够的养分,做下了相当的功绩。 可那小郎君这十来年不是都有人想说了些什么,但很快自己就恍然了,是了,这十来年里,我炎黄部落九州地界,梦道道则很有些活跃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等着就是了。左右看那孟彰小郎君这十来年的做派,总是会有来到我们之中的一日的。 北帝颛顼氏也是这样一个意思,他说:所以我也没有催他,让他自己想明白。 对于北帝颛顼氏的这种处理,座中的众人虽然没有什么意见,但还是特意提醒了一下他。 但陛下平日里还是得多看顾那位小郎君几分才好。 第1428章 你说得在理。北帝颛顼氏脸色也是一动,手掌抬起轻轻一拂,那几位也一直在盯着部族呢。 一道烙印从这北帝宫中飞出,循着气机追了出去,直直没入孟彰的魂体之中消失不见。 北帝颛顼氏放缓了脸色:行了,孟彰那里应该稳了。接下来继续吧。 簇拥着北帝颛顼氏的诸位炎黄先贤、先祖各自整理了表情,果真将话题又给重新带了回来。 草原各部及周边诸多小国的祭祀传承不足为虑,但是座中有人取来一尊金佛递送到北帝颛顼氏面前,陛下,这佛门,我等须得警惕。 北帝颛顼氏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佛像,也不去寻人找来那佛门的相关典籍,直接抬手往前点出。 他的手指尚且未曾触碰到那尊金佛,那金佛便即亮起金灿佛光,佛光中自有佛唱声传出。 其声虔诚,其意空明,自有解脱大乐从心中升起,轻松飘然,引人向往。 北帝颛顼氏皱了皱眉头,心念陡变,于是那金佛映照的佛光、佛唱赫然又变换了一种意境。 北帝颛顼氏心念再变,那金佛佛光、佛唱也跟着变化,自然且周全,不见一丝漏缺不谐。 北帝颛顼氏看着那尊金佛的目光当即就变了。 你说得很对,这佛门确实也该警惕起来。 他抬手将那尊金佛收起,同时目光转落下去。 将佛门的那些典籍收拢一份吧,着人研读理解,但也要注意着些,莫要让这佛门的道理将我们自己的道念都给更易了。 北帝颛顼氏提醒说:这佛门的道理很有些不俗,起码就感染力方面,我觉得道门的法与理比它还要差一些。 下首众人闻言,齐都端正了脸色。 是,陛下放心,我们会注意的。 北帝颛顼氏颌首,又问他们道:那你们谁来负责佛门佛理这边的研读和整理? 陛下,可否交予我来 北帝宫中的集会远还未到结束的时候,但这已经跟孟彰无关了。 起码在当前,是这样的没错。 这会儿的孟彰还躺在他自己的棺椁里,闭着眼睛看忽然出现在他识海中的那一道北帝烙印。 定睛看了许久,孟彰抬手碰触赤红的人道子火。 那北帝烙印像是归巢的倦鸟一样投入赤红人道子火之中,安安稳稳地停在火焰的侧下方位置,再没有其他的动静。 第471章 再一催,则如臂指使,顺心随意。 孟彰终究是将那枚北帝烙印连同人道子火一道收起了。 坐起身,孟彰从棺椁中走了出来。 而那具历经十余年时间之久却仍旧肌肤毛发俱全、宛然若生人的尸身则被留在了原地。 孟彰都没有回头,肃容抬手,向着天地四方俯身而拜。 这是在拜谢天地。 没有天地,没有这阴世、阳世两方天地,孟彰这一场大梦成不了。 三拜毕,孟彰又肃容转身,寻到炎黄部族祖地位置,同样叠手覆额,端正拜了三拜。 这一次,则又是在礼拜炎黄部族的各位先祖。 没有他们的支持和默许,孟彰很多事情是做不了的。 最后,孟彰寻到安阳郡中孟府所在的方向,敛容抬手端端正正拜了三拜。 儿拜谢父亲母亲。 孟彰这一场大梦做了足有十年余。 在这十年余时间里,孟彰实在是太自由了。 旁的地方不敢说,但这炎黄九州地界,真就是没有他不敢去、不能去的地方,也没有他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 到现在,这炎黄九州地界里也还有很多人饱受着梦靥的困扰。而这些人中的绝大部分,或是位高权重,或是身份贵重,都极其不简单。 但偏偏就是这样能量极其庞大的人,却日复一日地落入梦靥中,非得出现足够叫侧目的变化,才能从那些梦靥中解脱出来,得到他们渴求已久的安眠 可以说,这一场叫很多人不满意、唯独称和了孟彰心意的大梦所以能够维持十年之久,阴世阳世两方天地、炎黄部族的各位先祖大贤以及孟珏和谢娘子都是大功臣。 尤其是孟珏和谢娘子,他们几乎替孟彰抗下了阳世大晋地界的所有压力。 难得腾出半日空闲等在府中的孟珏和谢娘子遥遥抬手,就想要将人扶起,但到底是叫孟彰将礼行周全了。 不必如此 孟彰只是冲着孟珏、谢娘子方向遥遥一笑,随后整个人便消散在虚空中。 他却也未曾从梦境中醒来。 孟彰直接出现在阴世那无垠的情绪汪洋里,坐在三品白莲莲台上,看着那无垠情绪汪洋中或大或小的漩涡,就像他十年前入梦之前所做的那样。 他确实还没醒来,但他归来的波动却直接惊扰了漩涡中的一道道残念烙印。 只可惜,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敏感性。 孟彰的归来惊动了他们,却不足以让他们察觉到时间的差异。 他们只是睁着眼睛在漩涡里看孟彰,定定地看着,不先开口,也不先动作,仿佛是在跟孟彰进行一场别样的对峙。 第1429章 孟彰只扫一眼,并不多加理会。 他直接从白莲莲台上站起,端正肃穆地向地府酆都所在拜了三拜。 他这又是在拜谢阴天子、十大阎君等一众阴神神尊。 阴天子睁开眼睛往孟彰那边扫了一眼,摇头:哪儿就值当你这般郑重了 孟彰听到了,回答说:值当的。 阴天子摇摇头,不与孟彰争辩,却是坐直了身体,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祂、十大阎君、诸位判官、十大阴帅、五方鬼帝等等等等,各个阴神神尊尽都转了目光看过来。 他们在等。 等待着见证孟彰的又一次突破。 而在阳世天地里,孟珏、谢娘子连同得到消息的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也同样在耐心等待着。 或许,这应该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护法。 毕竟在过去的十余年里,孟彰是真的任性,也是真的会得罪人。 孟彰或许也有所察觉,但他并不在意。 那些来自各处的、或是亲善或是憎恶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他统统都不在意。 他只在这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混沌时刻,平静地等来了一场甘霖。 一场只洒落在他灵台紫府的甘霖。 散着灰白蒙光的雨滴淅淅沥沥落下,从天地四方而来,从黎庶百姓而来。 得到甘霖垂降滋养,孟彰的魂灵仿佛被洗涤,又仿佛是被夯实,也开始氤氲出一片灰白的灵光。 然后,靠近孟彰魂体的那片灰白中的灰色似乎被催逼着往外弥散,剩下白在他魂体周边圈拢。 亦即,孟彰周身的灰白灵光正在变成更为纯净、也更为厚实的蒙白。 这种蒙白自孟彰的魂体开始扩散,循着孟彰的种种因缘而去,将那种种色彩也给净粹了一遍。 孟彰那星河道基以及那星辰发带,在这一刻,就是这层蒙白镀染的重点。 它们的进度也很是缓慢,几乎是一点一点地在转变,但不得不说,即便速度缓慢,这种镀染的进度也还在坚定地推进着。 随着星河道基和星河发带的蜕变,一层又一层的梦境世界以孟彰为中心展开,空幻又牢固地霸占了整一片虚空。 潜藏在无垠情绪汪洋漩涡中的那些残念杂绪不知处于什么原因,竟也没有移开目光,而是沉默地、定睛地,在那一方方或是平行或是交错、或是相似或是迥异的梦境世界中寻找着。 但或许,在那一顷刻间,怕是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的是什么。 是那些曾经与他们一同在这汪洋中挣扎沉沦的残念杂绪终于找到了他们自己所想要得到的圆满,还是想要看着他们的这些曾经的同类又一次失望崩溃,乃至陷入更绝望的深渊之中挣扎 那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世界在变得真实,变得完整。 哪怕他们都只是遥遥观望,也似乎能看见那梦境世界中的主角越渐真实的五官轮廓,看见那梦境世界中褪去僵硬显得灵动的风、消去死沉显得飘逸的雨。 在那风、那雨、那阳光中,更灵动更鲜活的,却又是人的眼。 几乎是每一个瞬息间,每一次眨眼过后,那些眼睛里透出的神采都是不同的,是随着时间和环境的不同,给出相应反应的鲜活与真实。 那是他们已经久违了的、都要完全遗忘了的、只在下意识间的反应 无垠广阔的情绪汪洋还是没有一刻安静,仍然被各处响起的哀嚎、凄泣的杂乱声音搞扰,但在各处漩涡深处,大概也只有那些残念杂绪自己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心情。 悔恨、失望、自厌、绝望 这种种情绪又引动周遭汇聚堆积的情绪,碰撞出更激烈更暴躁的浪潮。 一时间,本就不曾安静过的情绪汪洋竟又动荡了许多。 但孟彰却不在意这些。 更准确地说,孟彰现下来不及注意这些。 随着那一方方以他的念、他的意衍生而成的梦境世界变得更真实鲜活,磅礴的阴气从各处汇聚而来,近乎倒灌一般注入孟彰的星河道基,又经过星河道基转化,凝练成更精纯的元气构筑那星河道基深处的一颗似实非实、似虚非虚的种子。 亦即孟彰的元神道种。 不知过了多久,这颗道种忽然一顿,便即在下一瞬放出蒙蒙白的光。 在那更接近日与夜交替时候的天色的神光中,道种收缩膨胀又收缩又膨胀。 如此几番以后,道种如茧一样破碎撕裂,显出中央位置的孟彰的阴神来。 是的,孟彰的阴神。所以单只凭肉眼看过去的话,那片蒙白神光中便就是什么都没有,空茫干净。 概因阴神便是那样无形无质的存在,不论是感知还是接触,全凭自身一点灵光,肉眼如何能够看见呢? 但阴神却又是那真实不虚的存在。 孟彰定睛凝神,起阴神而观照自身,立时洞察内外,周身一应堵塞滞碍便全都落在他的感应之中。 待他心念流转,周身力量自然呼应贯通,没有任何阻隔怠慢。 成功凝练阴神的他比之突破以前,岂止是强盛十倍?根本就是以指数在跃迁。 这一刻的孟彰,真正有了升维的感觉。 就是陡然挣脱枷锁和束缚,进入另一片广阔天地的那种豁然开朗感觉和无所不能感觉。 第1430章 待他悠悠回神的时候,连孟彰自己都不禁失笑摇头。 突破的感觉是很好不错,但他现如今也只是成就阴神而已。后面道路漫漫,还有得他走呢! 收束心神,孟彰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星河道基中。 随着他修行突破、境界跃迁,孟彰这一座星河道基也在进行一场跃迁式蜕变。 除了这些梦境世界变得更真实、更鲜活、更完整以外 孟彰下意识闭上眼睛,催动阴神感应他自己的星河道基。 如果说孟彰的突破让他的道基开始演化世界,从最初像是幻影一般的梦境世界演变成接近全息一般的半拟真世界,那么孟彰的阴神就是这些半拟真世界的天道。 包括那些以来自情绪汪洋的诸多残念杂绪为中心构筑的梦境世界。 固然,在这些梦境世界里,作为梦境世界中心、核心的残念杂绪本人仍然握有一定的梦境世界控制权,但孟彰,作为这些梦境世界的重要支撑者,他才是那最重要的掌控者。 他若真个翻脸 绝没有谁能够在他的梦境世界里搅出什么浪花。 简单地体会了一下控制权以后,孟彰便暂且将这件事放下,转而专注另一件事。 星河道基的后续运转。 孟彰的阴神高高盘踞道基上方,俯瞰着整一个星河道基。 他其实并不如何为难。 毕竟,他才刚从一场与天地相合的大梦之中醒来。 或许就算这场大梦一梦十余年,也不足以推动孟彰在阴神境界的修行,但它绝对给孟彰在这一层次境界的修行提供了很多便利。 第472章 恰似当下。 当下的孟彰,便能以这堪堪成就的阴神完全把控星河道基里的所有梦境世界。 所以,只要他愿意支付相应的代价,这些梦境世界里的一切,都悖逆不了他的意志。 他乃是至高。 当然,毕竟这些梦境世界是孟彰道基的一部分,倘或轻动 没遇上什么事也就罢了,算孟彰幸运。但万一撞上了什么,哪里伤了损了,被撼动的可就是孟彰的根基。 查看过这些由星河道基演化而成的诸多梦境世界,孟彰的目光稍稍往外一偏,在外间那无垠情绪汪洋大大小小、数之不清的漩涡中扫过。 不着急。 一顿饱比顿顿饱可差得太远了。 孟彰很快收拢发散的心神,转而去体察他身上的那些物件。 最先抢得他关注的,也不是其他,而正是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 孟彰阖眼,下一瞬便出现在他的那重根本梦境世界中。 这一重梦境世界仍然是那梦湖占尽了梦境的六成精粹。 余下的四成才分落给梦境世界中的其他部分,如藏书楼,如梦湖外的远山,也如梦湖上的龙舟。 但奇异的是,尽管随着孟彰的修为突破,更多的力量被牵引着灌入了这方梦境,重构梦境,也支撑梦境,但与梦境中其他堪称脱胎换骨的部分相比,这梦湖乍一看上去,居然与往常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孟彰也很有几分稀奇。 他盘坐在龙舟的船舷上,低头去看那梦湖里的湖水。 湖水并不很清澈,反而更多了一层像雾一样的蒙白。 定睛看了片刻,孟彰伸出手去试了试湖水。 湖水的温度很低,冻得孟彰下意识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更清醒了。但偏偏孟彰仍在梦中,并未曾被这股沿着手指直冲心神都寒意冻醒。 真的就很奇怪。 孟彰将手从湖水里收回来时候,看着湖水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异色。 如果他所料不差的话,这梦湖里的湖水,也会随着他的晋升而不断蜕变。到最后,这湖水或许也会成为一种异水。 像弱水、一元重水那样的。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龙舟摇动,带着孟彰一路往前。 它在湖中一座小岛前停下。 孟彰便也下了龙舟,走上这座湖中岛。 湖中岛里其他都是寻常,只有岛中央处插着的一根树枝很是奇异。 孟彰在这根树枝不远处站定。 孟彰突破,他的根本梦境得以蜕变,这一根燧木幼株也得了大好处,生机较之早先时候更浓郁了三成,还抽枝发芽了。 孟彰对这根燧木幼株的变化很是满意,索性也将他自己体内潜藏的那缕人道子火给请了出来。 橙红人道子火甫一在空中舒展,那根燧木幼株上原本还很是稚嫩的芽叶顿了一顿,似有感应地往孟彰身前的人道子火方向偏了偏。 孟彰心神一动,径直放开了手中的人道子火。 人道子火却在孟彰手掌上踌躇了少顷,方才飘飘荡荡地离开孟彰的指掌,落在燧木幼株那新生的芽叶上。 燧木幼株的芽叶不过新新长出,通体色泽不似其他老叶一样深重,但稚嫩的橙红也恰好与那缕人道子火相得益彰。 那人道子火晃了晃焰身,才像是终于寻找到了一个更舒适更惬意姿势似的,停在燧木芽叶上不动弹了。 它像是睡了,又像是在借助燧木幼株的本质在快速消化体内积压的能量。 但孟彰知道,等到这缕人道子火从燧木幼株的芽叶上脱落下来时候,这一缕人道子火便算是有根了。 第1431章 有了根的火从来都不好应付,哪怕孟彰手上的这一道根本就只是一缕子火而已。 将人道子火安置妥当,又检查过燧木幼株的生长状态,孟彰便要回到龙舟处。 走着走着,孟彰停下脚步,往梦境世界的边缘看了过去。 他笑了起来,满意地发现他这方梦境世界与外头那无边梦海之间的阻隔又更厚重了许多。 这意味着不论是外头无边梦海本身的变化,还是无边梦海中受各种影响衍生出来的梦兽,它们对孟彰这根本梦境世界的威胁都被削减了一个层次。 这就很好。 孟彰又驾着龙舟巡视过一遍这梦湖世界,才算醒转过来。 梦湖世界中没有风,但那小岛上生长着的燧木幼株却总有偶尔几颗火星从枝叶间炸出又飞回。 显然,人道子火并没有随着孟彰一同回归,而是还驻留在岛上这株燧木幼株上,借着燧木幼株的特性不断温养壮大。 在查看过根本梦境世界之后,孟彰的注意力便落在了他的本命灵器星河发带上。 本命灵器原就会跟随修行者的修为蜕变而蜕变,所以并不需要孟彰多费心神,星河发带中孕育的诸多梦境世界便已发生了质的变化。 也就比孟彰那星河道基中的诸多梦境世界蜕变稍逊三分而已。 但不打紧,随着时间流逝,这一点差距会被星河发带的自我完善抹平的,甚至都不需要孟彰另行花费心思。 孟彰沟通星河发带,只心念一动,便见星河发带处有一点星光大亮。 星光漫照之下,一片光影舒展,相互之间似要构筑成形,甚至是构建出真正的实体来。 不过在这些光影彻底凝实以前,孟彰就先将催动星河发带的念头挥散了。 无他,实在是消耗有些大了。 饶是孟彰才刚刚完成突破,状态正是最强盛的时候,也不过是支撑了短短九息时间,体内力量就已经耗去了两成。 虽然真要继续下去,孟彰也不是不能将星河发带里的其中一方梦境世界给构筑出来,叫它以界域的形式存在,但也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 当下的孟彰,还需要继续说服情绪汪洋里的那些残念杂绪呢。 在孟彰的这件本命灵器之后的,更让孟湛在意的,则又是收在他魂体里的褐色草种。 黄泉路旁的奇葩,曼珠沙华的草种。 褐色的草种顶端一抹生机萦绕,周游循环,灵动可爱,显然也是得了不少的好处。 孟彰只略一打量,心里便有数了。 果然,等他张目往黄泉路旁看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那道路旁的草毯又往更远处延伸了足有百里之遥。 就连那草毯下的沉积浊黄水流的低洼一时也多了不少。 尽管这些水洼还远未到能勾连在一起形成溪流的程度,但这般看着,也似乎已经能够看见希望了。 孟彰默然看了一回,既有些满意,又有些不满意。 满意在于,或许河还太过遥远,但溪总是已经能够望见了。只要他的修行继续下去,只要黄泉水不断积累,溪也好,河也好,总会有它们现世的时候。 不满意在于,这曼珠沙华与他的联系似乎过于紧密了些,以至于孟彰在修行进度方面的消息压根就隐瞒不住。 就像眼下这般,这边厢孟彰才刚修成阴神,完成修为的突破,那边曼珠沙华就已经长势大盛,又往黄泉路旁的那些荒土扩散开去了。 日后孟彰是玩不了扮猪吃老虎这一套的了 孟彰心下暗叹,到底将这一点念想给撇了开去。 罢罢罢,扮猪吃老虎也不是只能用在修行进度上。他要真有心想玩,便多藏一些、再多藏一些就是。 孟彰从梦中醒来。 他眼皮一掀,目光往下一扫。 这片情绪汪洋中依旧惨叫、哀嚎、恸哭、怒骂,杂声不绝,吵吵嚷嚷的完全没有个安静的时候。 但这一刻,看着那目光扫过,各处大小漩涡都沉寂了些。 一梦,就是十年时间过去了。孟彰叹了一句,又朗声问,十年过去,诸君可还安好? 没有人回答他。 孟彰也不生气,他耐心等了等,方才往下继续问:今日能在这里继续与诸君相伴,账极为高兴。不知诸君之中,可有想要改变主意入我梦中世界的? 你问有没有,那当然是有的。但不论是踌躇还是畏惧,一时半会儿的竟都没有人应声。 孟彰目光遥遥看过,并不着急。 却见他脑后映照出一片星河,星河之中星辰列宿,又是一重又一重的梦境世界铺展显化。 是我多费口舌了。孟彰说,诸君若有意,且请自入梦境之中。 这话落下的时候,孟彰的眼睑也落下了。 他似是又睡了过去。 情绪汪洋里大大小小的漩涡仿佛各自凝滞了一瞬,又仿佛没有什么变化,但孟彰却是连眼皮都没有动一动。 泡沫破碎一般细微的声音从各处传出,有水气从那些漩涡中升腾,冲入孟彰展开的那些梦境世界去。 吵闹与寂静,破碎与成形,截然相反的两面此刻形成了鲜明又强烈的对比。 又或许,这样的对比原都是寻常,只是因为其中各人的心思不同,便激起了不同的情绪和心思罢了。 第1432章 你们待要如何选择?是跟了他,成为他那些梦境世界中的一份支柱,还是只在这里等着,等我们的最后消散? 没有声音回答他。但那不代表这些残念杂绪没在听,更不代表这些残念杂绪就没有做出决断。 概因就在这一段沉默了,孟彰背后映照出来的那一片星河里,有一缕缕的细微星光亮起。 有人择中了孟彰的梦境世界,并投身进去了。 而且这些人显然不只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批又一批。 呵,我道你们该会坚持跟他一直耗下去的,耗到一方油尽灯枯为止的。没成想,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有这么多邻居妥协了 却是我高估了你们。 第473章 有漩涡凝滞一瞬,随后声音幽幽从中传出。 如何才算是不让你高估? 没有回应便也罢了,却偏听到了这样一个回答,早先说话的声音都停住了。 如何才算不让我高估?!那漩涡气得似有寒气四溢,将周围三丈处的情绪水潮也一并给冻结了。 你们能坚持自己的存在。不轻易向那孟彰投降,投入他的那些梦境世界去,便算不让我高估你等! 算你们还是我的同类! 算你们还不曾背叛你们的过去。更不背叛你们自己! 在这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喝问声之后,又有声音冷笑。 所以我们就要这样一直不上不下地僵持着,不能给自己、给那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你们真觉得这孟彰就能让你们终结过往的恩怨与仇恨?!你们未免 他们竟然当着孟彰的面就给争吵起来了。 饶是孟彰,一时也觉得很是新奇。 他索性也不打扰,就合着眼坐在莲台上,由得他们自己发挥。 但孟彰起码真的有在做!你们别说你们没看见那些人在噩梦中挣扎的模样。你们也别告诉我们你们不知道小郎君在背后承受的压力! 这么多年看过来,你们见过谁似他这样的?你们又觉得,下一个似他这样的小郎君,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别的不说,你要告诉我这孟彰在背后承受了压力?好笑!承受压力的是他吗?分明就是他的那对父母而已! 笑话!若不是为了小郎君,那两位会理会我们的这些事? 这些漩涡中有残念杂绪在不断争吵,但有更多的残念杂绪却是不声不响地投入孟彰的梦境世界去,成为孟彰那些梦境世界故事发展中的一份子。 而随着这些残念杂绪的归拢和依附,孟彰的那些梦境世界竟然又渐渐多出了几分厚重。 到孟彰自己捕捉到从心神中陡然蹿起的倦意时候,孟彰却睁开了眼睛。 他这久违的动作镇得整个情绪汪洋都静了一瞬。 小子的负累已经抵达当前的极限,得暂作休歇了。他叠手向着面前的情绪汪洋一拜,多谢诸位这些年的看顾。 情绪汪洋里的漩涡很是安静。 孟彰不以为意,叠手再拜,座下白莲莲台便直接带着他化作一道白光离开,往阴世帝都洛阳所在的孟府而去。 也是到他的气机彻底远去,这情绪汪洋中才又有条理清晰的话语传出。 这下好了吧,孟彰小郎君回去了! 回去便回去了,少了一个他,那些阴神也不会再时不时就将目光转过这边来,我们还更自在呢! 更自在?这话骗骗别个也就罢了,拿来骗自己就没意思了。 唉,这次孟彰小郎君离开了,下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呢 你应该问,还会不会有下次! 下次总该是有的,那孟彰小郎君也是个执拗的 那就等着吧。 所有的声音都被留在了身后,孟彰统都不在意了。 白莲莲台带着他落入了孟府里。 察觉到忽然出现的熟悉气机,孟庙险些没反应过来,僵滞在原地好半饷才抄起手中的卷宗气势汹汹地循着气机找过去。 孟彰初初见到孟庙的时候,也很有些不敢认。 比起孟彰闭关以前,孟庙可谓是老了足有十岁。 天可怜见,孟庙早已经是阴灵了,岁月竟然还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地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庙伯父?孟彰问。 孟庙心下哼了一声,也很无奈地点头应:是我。 孟彰这才反应过来请孟庙入座。 孟庙在他对面坐下,手里拿着的卷宗本是要直接摔下去的,但在脱手的前一刻,孟庙抬眼再看了看孟彰,手上的动作就换了,安安生生将卷宗放在面前的案桌上。 他又将它往孟彰的方向推了推。 孟彰看了一眼那卷宗,不接。 这里面的是? 孟庙也不催他:是这些年来我们孟氏一族收到的责问名单。 孟彰还是没伸手,他甚至收回了视线。 我听说我阿父和阿母已经给处理了。 事情是基本都叫孟珏堂弟他们二人都给处理了没错,但族中将这些名单罗列出来,甚至送到他这里,显然是要叫孟彰自己多看看,叫他日后不要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第1433章 孟庙在心下又是摇头。 但眼下看来,族中无疑是想得太好了。 孟庙很是无奈。 阿彰,你老实跟我说,他叹着气问,是不是往后你修为再突破时候,都要来上这样一出? 孟彰听得这个问题,定睛很是打量了孟庙一阵。 如果我说是,他问,族中会将压力都给担起来么?而不是像这回一样,压力都落到我阿父和阿母身上? 他这话虽然声音很有些清淡,但孟庙一时半会儿竟是连动都不敢动。 为着不叫族中唤醒我,我阿父和阿母这些年着实拿出了不少好东西。孟彰小小地笑了一下,那望川楼中的传承壁画很好用吧,能在短短十年不到的时间里催生出三十位阴神修行者呢。 孟庙的脸不由得低了低。 孟彰轻笑,不再看他。 孟庙尝试着去辩解:族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阿彰,你该也知道,这些年,你那噩梦纠缠的人实在太多,其中身份尊贵、来历不凡的人更是占了绝大部分。 他们自己以及他们背后的力量都在向我安阳孟氏施压,甚至还有很多直接出手了的。我们安阳孟氏这十来年的日子也不算好过 事是这样的事,道理也确实是这样的道理,但孟庙的声音还是渐渐低了。到最后,他甚至说不出话来。 孟彰安阳孟氏麒麟子的身份是整个族中定下的。 是整个族中定下的! 早在当日定下的时候就已经说好了孟氏必定支持孟彰,可现在呢? 现在孟彰一场闭关修行,中间闹出来的波折和随之而来的压力却基本都覆压在孟珏和谢娘子两人身上了。 这又算什么? 但孟庙还是想要为孟氏辩解。 阿彰,族里真的已经尽力了。 孟彰叹了一声,也放缓了语气:我知。但是庙伯父 他抬起视线看着对面的孟庙,目光直接看入他的眼底。 这一次我修行,族中算是勉强撑住了,下一次呢? 下一次又如何? 若我招惹了更大的麻烦,这些麻烦逼上门来,族中又待要如何? 他见孟庙不作声,也不恼怒,只近乎叹息地说道:庙伯父,我好像太会、也太能惹祸了。 孟庙不由得问:你就不能克制一点? 孟彰摇头:克制不了。 孟庙待又要说些什么呢,孟彰已经先说话了。 我在修行中见天地,见黎庶苍生,也见本心。我的本心告诉我,我看不得那样的场景。我做不到什么都不做。 你见到了什么? 孟庙长了张嘴,有心想问。 孟彰却不答,只沉默地望着他。 能见到什么呢? 采生折割、偷蒙拐骗、阴谋诡计、烧杀掳掠、谋财害命、蹂躏欺压 这太阳底下,原本就没有多少新鲜事儿。 唉。孟庙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声,只得问,你待要如何? 孟彰说:我觉得,安阳孟氏是时候该分宗了。 孟庙飞快地皱了皱眉头。 虽然早先时候棕叔祖就已经提过一回,但这样的大事我还是不能拿主意。 孟彰点了点头,很是理解。 孟庙又看他一眼:我会帮你转呈族中。 孟彰谢过他。 孟庙摇摇头,忍不住问:这件事,你阿父他知道吗? 孟珏才刚出关没多久吧?他真的已经跟他阿父商量过了吗? 果然如他所想,孟彰很快回答道:我还没有跟阿父说过,但料想来,他和阿母应该已经想到了。 孟庙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孟彰回神,从孟庙笑了笑:接下来的事情便劳烦庙伯父你了。 孟庙无奈地点了点头:应当的。 顿了顿,孟庙又看了孟彰一眼。 阿彰你这回突破,是修成阴神了? 孟彰点头。 孟庙几乎是当即就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我们府上可要举办一场喜宴? 不必。孟彰摇摇头,眼下阳世不安稳,连带着阴世都不甚安宁,还是安静些好。 孟庙想想,也觉得在理。 但另还有一件事 那你在童子学那边的学业呢?这个又待如何? 说到童子学那边,孟彰一时也很有些为难。 他这趟闭关历时十余年,时间确实很是不短,起码太学那边的童子学生员已经换去一批了。 他问:我这么多年不销假,童子学那边可有什么话说? 孟庙摇头,说:没有。 孟彰沉吟片刻,又道:这事情待我稍后去拜见学监再说吧。 事实上,除了这些杂事以外,孟彰的目光在长城边界处转了转。 另还有一件事,孟彰也需要处理。 不过那又是稍后一点的事情了。在那之前 第1434章 孟庙瞧了瞧他,猜道:你要先往阳世去拜见你阿父和阿母? 孟彰笑着点了点头。 孟庙叹了一声:也确实应该。 他说着,伸手就要将孟彰面前那份看都没看过的卷宗拿回来。 孟彰给拦住了:它便暂且留在我这里吧。 孟庙就没再伸手,但他多少有些好奇:你要看? 孟彰点头。 总得知道到底是谁那么不要脸,明明错的是自己这边还要找上门给别人施压的。 第474章 是为着这个原因 孟庙又是暗自叹气,跟孟彰说道:与其问这个,你倒不如问一问到底有哪家没找上我们孟氏来的呢。 孟彰这么一听,也就明白了。 感情在这天地里,自觉认错悔改的,才是那稀缺品。 孟庙见他已经明白,便也没准备再多说些什么,但在他告辞离去以前,他还是犹豫地多看了孟彰几眼,欲言又止。 庙伯父有话要说?孟彰索性自己开口问。 孟庙脸色一定:阿彰,你所提议的分宗划分的标准可是已经定下了? 孟彰一时没有回答。 孟庙心里就有数了。 这一次孟氏的分宗,必定不会是以血脉、派系来划分的。 起码在孟彰心里,不是。 孟庙停了停,又问:阿彰,如果我想归入梧叔祖这一宗系,你可能接纳? 孟彰笑了一下:伯父品行清正,能力不俗,若能归入我们这一支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孟庙下意识松了口气,旋即就抓住了孟彰话里的意思。 所以,孟彰心里的分宗标准,果真是以品行和能力来划分的? 不不不,在能力方面,阿彰应该不会要求得太过严格。毕竟在孟氏族中,庸碌寻常但老实肯干的族人也很不少。若那些人有意归附,阿彰也必定不会狠心拒绝。 可是这样一来,便又多了个问题 阿祖未必会点头。孟庙说。 如果品行端正的族人都被孟彰他们这一支给收拢过去,那留给他们宗长一支的岂不就只剩下些歪瓜裂枣?那宗长一支成什么了? 再还有,孟氏一族立族岁月长久,品行端正的族人与品行不良的族人彼此间可未必能撕撸得太清楚干净。他们都是混杂在一处的。 孟氏族中分宗,孟彰想要只收纳品行端正的族人,拒绝那些品行不端的家伙,族中本身态度如何不说,便是各家族人,怕都不能满意。 孟庙看向孟彰,想劝:阿彰,水至清则无鱼,你 孟彰就笑:我自然不会这般直接跟族中挑明,不过是稍稍粉饰一下言语罢了,没什么难的。但是庙伯父,我并不觉得在这事情上可以放松标准。 孟庙被长袖遮掩着的手指紧了紧。 这事不独独是我自己的要求问题,还是新的孟氏分支本身的发展问题。 孟庙皱着眉头,却不说话,耐心听孟彰分说。 孟彰道:任何一个族群,一支力量成长壮大的最初,都必定有一套核心信念。这套核心信念将帮助他们聚拢人心,齐心合力应对一切困难。 孟庙想了想,默默点头。 而我们孟氏的新宗支,也需要这样的一份核心。顿了顿,孟彰说,若不然,只将孟氏族中随意地按照各种资粮、人情、血脉划分两个孟氏宗系,那跟将孟氏一族直接分作两份有什么不同? 孟庙这样听着,也觉得在理。但是 他看着孟彰:我孟氏分宗这件事,族中早在十年前便已经有消息流传。这十年时间,族里的各家多多少少都活动了。你这样忽然更改族中分宗的标准,必是会打乱很多人的计划。 这些空耗的人力和资粮,都会化作怨气冲着你去的。阿彰,你真的想明白了? 孟彰未见惧色,他甚至还带上了笑:我知道。 孟庙默默地看他:阿彰你又何必呢? 孟彰收了面上的笑意,低低跟孟庙说:庙伯父,过去这十余年里,我是真的看到了很多很多。这些不忍卒睹的事情里,有很多也牵扯到我们安阳孟氏的族人。 孟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要怎么跟孟彰说,这世间很多的金银都沾着血,他们安阳孟氏那么多的田产、庄园、矿产、灵药、奇葩,也不全都是规规矩矩拿着干净银钱买过来的 孟彰闭了闭眼睛: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没那样奢望过,但我还是想,起码我这一系的宗支,手段不会太过酷烈残忍。 孟庙沉默了很久,叹气:阿彰,你这些话我今日没有听说过。 哪怕是孟彰这样被确定的孟氏麒麟子,这样的话传出去,在孟氏族里也绝讨不到好。 孟氏推举麒麟子,择选良才骄子倾注资粮全力培养,是为了能叫成长起来的英才庇护他们的,而不是要他来俯视鄙夷他们的作为的。 尤其,孟彰还是个阴灵 孟彰笑了笑,但也承孟庙的好意:多谢庙伯父。 第1435章 孟庙摇摇头,往外迈出的脚步一时又停下。 阿彰。孟庙唤了一声。 孟彰抬眼看过去。 你对族中也生厌了么? 孟彰沉默少顷,说:庙伯父,我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想过这些问题了,我原本也以为我知道这里头到底都有什么事,我也以为我能接受,毕竟我也是孟氏的儿郎。但我后来发现 我自己没有那样高的承受能力。 又或者说,这时代真的太挑战他的底线了。 孟庙心神猛地一跳:你,你待要如何? 孟彰见孟庙面上眼底的惊慌,心里微暖。 伯父且安心,我做不了太多。 孟庙瞪他。 就他这十来年间折腾出来的事,居然也叫做不了太多?! 但孟彰确实也没有说谎,他理直气壮地迎着孟庙的视线看他。 还是孟庙率先收回了目光:那便最好。 我会尽力帮你转圜。他说,你,你做事也莫要太着急了。 孟彰应了一声。 待孟庙的身影彻底走出他的视线,才有念头快速在他心神间滑过。 我又能做得了多少? 略收拾收拾,孟彰提了一盏纸灯便走出了书房。 一缕寒风卷过,案桌上放着的那份由孟庙带过来的卷宗纹丝不动。显然,它非但没有被这风吹卷过,甚至都没有被孟彰拿起来过,直接就给摞在那里了。 惨白的灯光给孟彰开出一条幽窄的道路,引着孟彰回到了阳世安阳郡的孟府里。 这一回,孟彰没找孟显,也没去见孟蕴,他直接来到孟珏的书房外。 书房里还亮着灯。事实上,如果孟彰没记错的话,打从十年前开始,孟珏书房的灯火就再没有在丑时(凌晨一点)前熄灭过。 孟彰在书房外停了脚步,却只举着灯,连敲门都不敢。 还是书房里的孟珏亲自来给他开的门。 回来了就敲门啊,站在通明的灯火之中,孟珏看着他摇头,或是直接推门进来也可以,但你那样干站着是要干什么? 孟彰抬起视线看他。 孟珏摇摇头,让出路来叫他往里走。 你这样子叫你阿娘看见,还以为我拿你怎么样了呢! 孟彰迈开脚步走过门槛,跟在孟珏后头在书房里的坐席处坐下。 孟珏亲自给他端了些点心来。 都是他爱吃的。也不知道孟珏在他那里放了多少。 孟彰的目光在孟珏袖袋里转了转。 孟珏大大方方任他看:晚间时候我才收着的,你放心吃用就是。 孟彰点点头,果真取了一块豌豆黄放在身前轻轻吸食其中精气。 孟珏又给他分了一盏茶水。 怎么今日回来见我了? 只一句话而已,孟彰便已从中品出了许多酸味。 他不由得多看了孟珏两眼。 孟珏含笑看他,像是无知无觉地等着他的回答。 是有些事情。孟彰先说,随后他定了定神,一鼓作气要将话说完,阿父,这十年来,我 孟珏却将他拦住了:这十年,你玩得可高兴? 孟彰愣住了,眼下意识抬起,怔怔望入孟珏眼底,被那里头的笑意压得心头一坠。 是挺高兴的。孟彰只这样说。 他也没说谎。 这世道确实远比他曾经所以为的还要荒诞无望,但他做了他想做的事情,倒多少也发泄了心中的郁气。 不能不算高兴。 孟珏定睛看他片刻,也有了自己的判断:看来还是不甚高兴啊。 孟彰想要说什么,但孟珏看得他一眼,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若心里还是不痛快,那你便更努力些修行吧,待到你的修为足够了,事情也就简单了。 孟彰闷了一阵,沉沉道:也不会简单的。 孟珏眉梢一动,发出一个单音:哦? 人心很不容易满足。孟彰说,我是,其他人也是。 孟彰略停一停,又说:我能圆满的,其实只是我自己。 孟珏却说:能圆满一个已经很不错了。 孟彰无话可说。 孟珏笑了笑,率先将话题带回来。 说来,你今日回家来是有什么为难事? 孟彰只是眉眼动了动,孟珏就笑:若不是为难人的事,你也不会直接来寻我不是?说吧,我在呢。 孟彰便将孟氏分宗的事情说了。 分宗孟珏沉吟着,目光在孟彰面上转了转,最后说,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头给你处理就是。 孟彰却想要摇头。他跟孟珏说起这件事,只是单纯的想要争取孟珏的同意,可不是要孟珏来替他出面解决这件事的。 孟珏却说:这件事本来就与我有很大的关系啊。 孟彰看着孟珏。 孟珏回望他,叹气:阿彰你莫要忘了,孟氏分宗之后,我才会是孟氏新一支宗系里的族长。 第1436章 他们这一支里,实权几乎完全落在孟珏手上了,分宗之后他不是新的支系的族长谁是? 孟彰说:我是孟氏的麒麟子。 孟珏笑着回他:但你已是阴灵。 说得好听点,是你已是阴灵;说得不好听的,分明就是你已经死了。 第475章 孟彰抿着唇,一时没有说话。 孟珏就笑,又给他推了两碟点心过去。 你还小呢。 孟彰看看他,又问:阳世天地这边的新宗系,族长是阿父,宗子会是大兄,那阴世天地这边的呢?我们这边又怎么算?! 对于这个问题,孟珏似乎也早有了想法。眼下孟彰问起,他便也很利索地回答了。 我与祖父商量及族中商量过了,族里分宗只分割阳世这边,阴世那里暂且不动。 孟彰瞬间了然:即便安阳孟氏分了两支宗系,也始终是同一个祖宗。 安阳孟氏的根基本就薄弱,如果再将族中根底彻底割裂,怕是会得不偿失 孟珏面上笑意更深:就是这个理。 孟彰很有些茫然,掐着块点心停在那里,片刻没有个动静。 孟珏也没打扰他,索性就由得他自己出神。 直到孟彰神思回转,他才再开口,却是另开话题。 你这回闭关了足有十年余,学业怎么个打算? 孟彰险些没能反应过来:啊? 学,学业? 孟珏很认真地绷紧脸,点头:你的学业。别告诉我说,你觉得自己修为有所突破就能够完全丢下学业不管了。 不,不不不,孟彰连连摇头,当然不。 定了定神后,他当即便老老实实交代说:我回来之前曾经和庙伯父商量过,待处理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杂事以后,我就回童子学那边销假。 至于学业问题还得看童子学那边的各位先生怎么个打算。 这原也是应该。 孟珏点头,又问:可需要我或者族中出面? 孟彰略想了想:应该不需要。 不需要。 他见过北帝颛顼氏。而这位祖王,大概率对太学有着很强的把控力 既然孟彰都这样说了,孟珏便也就放心了。 那便看看童子学那边的各位先生怎么安排。孟珏说,倒是你 回到童子学那边,恐怕就不太好跟其他的生员打交道了。 无妨。孟彰这样回答,脸色也是淡淡,不见什么热切,更不见多少失落。 孟珏仔细看过他,又问:你早先不是一直惦记着西山那边的集会?这么十来年都没时间,今年该是能得空了怎么,要去凑凑热闹吗? 孟彰摇了摇头:不了,我的学业落下太多,得补上。 早年间他确实对《西山宴》这样的文人雅士集会很好奇,总想去见识见识,但现在嘛 也就那样了。 孟珏几番计较,到底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他道:既如此,你就尽力补足学业吧,其他事情,不必太过着急。 孟彰点头应了。 孟珏再留孟彰再坐一阵,便放了他去。 孟彰从孟珏这里出来,略略感应一番,确定这会儿的孟蕴还没有歇息,便找了过去。 他才刚敲门呢,孟蕴的声音就传过来了:进来吧,正等着你呢。 孟彰推门走了进去,灯下拿着书册的小娘子便抬眼看过来,眼中盈盈笑意宛如秋水,虽清清湛湛的,却到底沉淀了几分暖意。 但孟蕴见着孟彰的那一瞬却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阿姐。孟彰走到近前去,在她对面坐下。 孟蕴仔细看他半饷,沉沉叹了一声:你啊 孟彰只笑:我且不是好好的吗?现下还成功突破了呢! 你这叫好好的?!孟蕴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说这话之前,真的有好好看过现在的你自己吗? 孟彰含笑看着她,并不说话。 孟蕴越发的无奈。 你去见过阿父了?阿父怎么说你?她问。 孟彰回答说:阿父问我学业。他叫我接下来这段时日专心读书呢。 孟蕴心下很是松了一口气:那你回去以后就专心读书,旁的事情,能少插手就少插手。 孟彰只笑,说:我尽量,尽量 孟蕴更想叹气。 阿彰,你莫怪阿父和我拘着你。她说,实在是你这十来年间见到的、听到的阴私太多了,连你的气息都阴冷粘稠了,多读书,尤其是多读读诸子百家的经典,当能替你洗净你的气息。 孟彰也尽是点头。 我自是明白。他更是连连给孟蕴做保证,待我处理了那些积压下来的杂事,我就会回去专心读书的,必定不会再乱来。 你最好是真的明白,也真的能做到。孟蕴说道。 第1437章 孟彰做受伤挫败状:阿姐不信我? 倒不是。孟蕴果断地说,只是你但凡做了,便总能找到理由来说服旁人。我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 孟彰很有些委屈。 孟蕴看他一眼,放下手中的书册起身走向靠墙摆放的一块几案。 那几案上放有一个炉子,如今正咕噜咕噜地往外喷着水汽。 孟彰早看见了,不过是到这个时候才光明正大将目光长久停留在那里而已。 孟蕴将炉盖打开,往里仔细张望一阵,然后便从旁边拿了汤勺和瓷碗过来端出一碗墨黑的药汤。 孟彰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眯起来了,身体更是无意识地往外仰了仰。 但没有用。 孟蕴重新回到座中坐下时候,很顺手就将这一碗墨黑的药汤推送到了孟彰的面前。 阿,阿姐,我刚才从阿父那边过来的时候,已经喝过茶水了,现在我不 孟彰连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孟蕴脸色不变,只道:没关系,我这不是茶水,而是药汤。 阿姐,我不孟彰还待要挣扎。 孟蕴目光抬起,发出一个单音:嗯? 孟彰避过孟蕴的视线,更不想去看那碗墨黑的、特别叫人糟心的药汤,但他又不能将目光偏移开去,便只能叫自己更仔细、更认真地去观察那瓷碗上的纹路。 这个瓷碗虽然已经不是孟彰生前惯常用的那些,但,真的好像。 孟蕴像是猜到了孟彰这会儿心中的想法。 你的那些药碗都已经给你收入墓穴里了,而这一个是新制出来的,它们甚至不是同一批瓷窖。你只管放心用就是了。 还是说孟蕴拖长了声音,你打算将它给直接倒了? 孟彰当然知道不成,但他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想伸手。 孟蕴便垂了眼,失望又委屈。 这药汤虽然只是安神汤,但里头种种药材的君臣佐使都是我仔细推敲过的,其中使用的药材我也自己亲自仔细挑选过,好不容易才熬煮出这么一碗来,如今竟然是白费了心力吗?我可真是 孟彰默默伸手将面前这碗墨黑的药汤给挪了挪,然后将它端起拿到面前来用力吸食。 药汤的温度快速跌落,不多时竟冷得触手生寒。 孟彰将手中完全失却了热气的汤药放下,脸色绷得死紧死紧。 像是下一刻就要直接吐出来一样 孟蕴也很是心疼,当下就给孟彰端来一盏甘醴。 你现在都已经不需要服食那么多汤药了,竟然还没能缓过来吗? 孟彰再说话时候声音都是哑着的:这就不是能习惯得了的事情。 孟蕴盯着孟彰看了一阵,见孟彰周身气机都干净清冽了些,不由得道:但你不得不承认,它管用啊。 孟彰不想跟孟蕴说话。 他只闷头啜食着手中甘醴。 孟蕴心下又是叹了一声,说:你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过来我这边以前就先去多钻研几遍各位先贤的经典就是了。 孟彰现在不是生人,是阴灵,纵使他身上有什么问题,多通读钻研各位炎黄先贤的经典也能处理,不一定非得过来她这边喝她一碗药汤。 孟彰抬起眼睑看了看她:你不是已经推算出一剂完整的药方来了?我若不过来,你待要怎么验证药效? 尽管后半句话孟彰没有直接说道出来,但孟蕴却已经很明白了。 总会有阴灵来试的,不一定得是你。孟蕴说。 孟彰没看她。 孟蕴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另外说起其他。 她说的倒不是什么紧要事情,很是琐碎平淡,琐碎得根本不像是久别重逢的姐弟两人。 我昨日里上山时候得了一节乌笋。却不是我自己寻到的,是竹林中两只竹鼠引着我去的。 你也知道乌笋难得,既然是仰赖它们我才拿到手的,当然就得多谢人家。我正愁着呢,它们就请了我去它们的巢穴那边。 你倒我在竹鼠巢穴里见到了什么?一只走火入魔的竹鼠精! 他们其实就是来找我求助来的。而那乌笋,正是他们给我的诊费呢! 说来非但是我,大兄和二兄这些年行走天下各处,也很是碰到了一些精魅妖怪。说来你也是这两日才出关的,早先时候一直都在天下各处行走游历? 那你见过大兄和二兄了,听说过他们两个的那些事儿了吗? 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直了身体,听见孟蕴这话,他便问:阿姐你说的是大兄夜宿野庙中却遇到神女招婿的事情?还是二兄捉妖降魔却被迷了心智误以为自己是个女郎的事? 孟蕴目光都亮了:你果真知道!! 快快快,将你见到的那些都映照出来,也叫我看看大兄和二兄他们当时的模样。 孟彰不应:阿姐,我没看见。 孟蕴如何能够相信?但不论她如何催促利诱,孟彰就是不答应,一口咬定了自己没看见。 第1438章 孟蕴最后都无奈了:你这又是为何啊? 第476章 孟彰就冲她笑,也只冲她笑。 为何?当然是因为不能说。 说实话,孟彰这十余年里真的看了很多很多。 不止是孟蕴方才提起的孟昭、孟显那两回事,还有更多他们两人的糗事儿,甚至更多人更多人的糗事儿他也都知道,但他不能说。 这个口子是不能开的。 孟蕴定睛看他一阵,也只能叹着气妥协:好吧好吧,不说便不说。 孟彰亲自给孟蕴杯盏里添了水。 孟蕴端起杯盏饮去少半,这件事情便揭过去了,连两人间的气氛都没影响多少。仍是孟蕴声音轻快地跟孟彰说起这些年来的琐事,孟彰也很耐心地听着,偶尔应答两声。 阿姐。 但在天色将明,孟彰要归去以前,他还是正色低低唤了孟蕴一声。 孟蕴抬眼看了过去。 孟彰也很有些犹犹豫豫:那位吴郡来的顾十五郎 孟蕴初初还不太明白孟彰的踌躇呢,到这个时候就全都了然了。 她不自觉避开孟彰的视线:他是来这里寻一味奇药的,找了大半年都没找着,我就是想着帮帮他 没其他什么事儿,阿父和阿母也是知道的。 孟彰掩去眼底的异色,心里去很有数了。他张张嘴,原是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谁知道这个顾十五郎会不会就是孟蕴成为孟婆这条道路上的关键人物呢? 他眼下是说什么都可以,问题是万一。万一影响到了孟蕴的道途,他要怎么办? 思来想去,孟彰不免就多了几分心事。 孟蕴瞧得清楚,当下就冲孟彰摇头:你啊,年纪轻轻想这样多,就不怕空耗了心神? 怕也是怕的。孟彰很诚实地说,但我修的是梦道,正要发散思绪呢。若不多想,怕是问题会更多。 孟蕴越发的无奈:你啊 于是孟彰临走之前又被她塞了好几张汤方。 这个你带回去,叫近身的人时常熬煮了来喝,别有意无意总糊弄过去。 孟彰很不想要,但推不过去。他隐去叹息跟孟蕴提议:阿姐,你得了空,不妨多研究研究药膳吧。药补不如食补啊。 孟蕴瞥他一眼:我倒是无妨,怕就怕你到时候连膳食都一并厌弃了。 孟彰连连摇头:不会不会,必定不会。 孟蕴多看了他两眼,总算是信了。 那行,我回头琢磨琢磨 孟彰当下就笑了。 孟蕴看着孟彰连连摇头。 待送走孟彰以后,孟蕴瞧了瞧外头的天色,索性不回屋去睡了,直接收拾收拾起身去了正院。 正院那边,孟珏和谢娘子早就坐着一起说话了。 见得她来,谢娘子当即冲她招手:快过来坐。 孟蕴坐了过去。 谢娘子便问:昨夜里阿彰回来了? 孟蕴点头:回来了,我瞧着他还好,就是神思间还很有几分晦涩,我给他煮过药汤喝过,又叫他带了几张汤方回去,只要他好生喝着,应该是没什么大碍。 谢娘子还是很有几分担忧:阿彰很不喜欢喝药。 孟蕴却是摇头:阿弟再不喜欢也是会喝的,他并不讳疾忌医。何况,阿父还叫他多读书呢 孟珏在旁边听到,就说:他见的阴私太多,自己想得又多,多读书,尤其是多读诸子先贤的各家经典,对他很有好处。 孟蕴连连点头,也很是佩服:阿父说得很是,而且这法子也不错。起码是要比我那些药汤更叫阿彰容易接受的。 孟珏就笑:那你就多学着些。 这天底下的病症,孟珏又说,对症的才是治病良方。并不一定要拘泥于百草 孟蕴一听,当下也有些愣怔。 她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我记下了。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眼底都很有些笑意。 孟蕴没看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说道:看到的太多,知道得太多,又不能跟别人说,不好跟别人说,统都只能积压在自个儿的心头,长久下去怕是会成了心病 孟彰现在魂体中肉眼可见的晦涩,就是一种症状。虽然还是浅显轻薄,但长年累月这样积攒下去,对孟彰的影响怕也不少。 更甚至,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成为阿彰的心魔、碍障了。 该想办法叫他发散疏解了才好。 又或者,叫他忘了那许多事,也是一种解决的法子 孟蕴这么说着,自己就陷入了思绪之中,连跟孟珏和谢娘子说话都很有些心不在焉。 幸好孟珏和谢娘子也不点破,只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闲聊,更是早早就将孟蕴放了去,不强留她。 孟蕴跟孟珏和谢娘子告辞,起身出了正院,一路往她自己的院子去。 第1439章 看那脚步,更是很有些迫不及待。 孟珏和谢娘子留在身后,含笑看着孟蕴远去的背影。 阿蕴这边总算是又有新一步的进展了 既然这样,谢娘子说,那顾十五郎那里,还需要再推一把吗? 孟珏有些举棋不定,便问谢娘子: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个问题谢娘子显然已经想过很多回了,眼下孟珏问起,她便直接说,我是觉得不必要。 你果然是这样想的。孟珏叹一声,却是说,但情劫这事,今日不渡,明日也总要渡的。现在,可不是我们当年了 谢娘子却不太担心这个。 真要说的话,因七情六欲而起的劫数哪一个不能算是情劫,非得就要有这样一个郎君掺和进去?! 孟珏没有说话,平和地看着她。 是谢娘子自己改的口:非得就要有这样一个人掺和进去? 我不觉得是一定要有,孟珏说,但现在看情况,那顾十五郎显然很可能会是。 谢娘子抿了抿唇。 孟珏就问:你想要阻拦? 孟彰早先时候的为难也出现在了谢娘子的身上。 她斟酌犹豫很久,才无奈道:且行且看吧。不着急。 孟珏看了看她,便也点头:那便先看着。 谢娘子说:回头我会吩咐下去,族中郡城里,你也叫人多看着些。别叫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小儿女的心思,其实是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的。尤其是某些关键时候,旁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给催化了。 好。孟珏什么都没说,直接就给应下了。 他们这边厢的干净利索,倒是叫才刚回到阴世帝都洛阳里没多久的孟彰吃了一惊。 但他很快也想明白了其中的究竟。 也好,毕竟这些事情,本来也只看阿姐自己的心意。 孟蕴要是起了这样的心思,谁来大概都挡不住,可要是孟蕴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随便插手恐怕才是坏了事情。 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不论是大兄还是二兄,都是一样的处置了。左右 我只是个弟弟。 哪有弟弟管兄姐这些事情的。 上面还有阿父和阿母看着呢。 孟彰拿定主意,算是彻底放下一桩心事了。趁着这会儿心情正好,孟彰便开始处理些那些堆积了十余年的杂事。 这十余年来,他一直在看。该看的不该看的,跟他有关的与他不相干的,他都看了听了,多少也很是学了一些东西。 这会儿他处理起事情来,也很算是得心应手。 起码帮他分担族中事务的孟庙、分担家中各种事宜的外管家孟丁与内管家青萝以及他座下部曲的孟昌都被惊到了。 在又一次捕捉到孟昌投过来的目光时候,孟彰索性停住话头,问他:怎么,可有什么不对? 孟昌当即收敛面上表情,更连连摇头:没有,没有的事。 孟彰又看他一眼:那就好。 这十余年间军中的一应簿册我都已经看过,孟彰说回正事,出入和各种大功小功清晰无漏,很是不错。 倒是我这十余年一直闭关,耽误了这边的事情 孟昌忍不住打断:主公! 孟彰抬眼看他。 孟昌却是半点不退让:主公的修行乃是正事、大事,我等臣属不过是略等些时日,有什么紧要的?主公言重了! 孟彰定睛看他片刻,倏然笑道:我知道了。 我看你们的功劳簿册已经分算明白,就等着我这边了? 孟昌这些部曲臣属的安排运转惯来是有章程的。孟彰在时如此,孟彰不在时也是如此。当然,孟彰不在、没有得到孟彰批复的情况下,军中的处理就会相对特殊些。 譬如跟孟彰在时相比,孟彰不在时候,部曲里各支各部的俸禄份例都会如数下发,不会有什么耽搁阻碍,但军中赏赐方面就会有部分押后。 无功时倒也罢了,不过是依循惯例罢了,关键在有功时候。不论大功小功,相关赏赐都会只下发七成,剩下的三成等得到孟彰的批复才会处理。 但这也有一桩好处。 那押后发放的三成功劳赏赐,一般会在得到主君批复之后顶格乃至是加厚发放。 孟彰现在说的就是这个。 孟昌应一声,说:是。 孟彰就说:那就都发放下去吧。 顿了顿,他又说:加五成发放。 孟昌朗声道:属下代诸将士多谢主公! 加五成发放,很不少了。尤其是他们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征战一些小阴域,收获本来就不少,现在更是得孟彰开口,加厚五成赏功,这如何不叫孟昌欢喜? 孟彰看他眉开眼笑,也没多说什么,只提醒道:各处的抚恤金银也莫要轻忽。 第477章 孟昌陡然端正神色,应道:属下谨记,必不敢忘,主公放心。 第1440章 孟彰缓和了表情:那便好。 孟昌很快离去,独留孟彰自己在那里再一页一页翻看过这些年来各部的行功簿册。 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春末,战一部野卒于红苔小阴域,杀敌五百,部卒伤两百余,亡百余人。经查,常出没于红苔小阴域的部卒并非寻常散兵游勇。 其装备严整,兵锋锐利,行止之间极有章程。后探实乃汝南王所部, 孟彰皱了皱眉头,心里着实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那些司马氏藩王既然起了心思,又怎么可能没有相应的准备? 孟昌他们在红苔小阴域里遇上的这一部野卒,恐怕也只不过是那汝南王所做准备的冰山一角而已。 而且这十余年间,他入梦见天地、见众生,类似这些痕迹、动静他也已经看了不少,现在这些,真没什么稀奇的。 不过连装都装得不怎么用心了,想来距离他们这些爆发的时间也不远了。 孟彰默然良久,将手中的簿册翻过去。 他才刚从书房里出来,迎面就碰上正往这边走的管家孟丁。 小郎君,孟丁将手里拿着的两份帖子递送了过来,这是外头刚送来的拜帖。 孟彰甚至都不曾多看,就已经认出这几张拜帖是从哪里来的。 殷商的那位末代商王、谢远和小说家一系的编辑。 无他,实在是这些帖子上他们的气机太明显了。 孟彰才刚出关第二日,这三位的拜帖就送过来了 不得不说,在孟彰那样折腾了十余年以后还能在他消息传出的第一时间给孟府这边递拜帖的,也是真的很有诚意了。 给我吧。孟彰伸手将这些帖子拿过来,转身就往书房里走,我这就回帖叫你们送去。 对了,他叮嘱说,帖子送回去的时候,态度亲近些。 孟丁当即就明白了,他郑重点头:是。 想了想,他直接问孟彰:小郎君,不若就仆亲自走一趟? 孟彰应道:也可。 孟府,或者说孟彰的诚意,殷寿、谢远这些人在见到孟丁的那一刻就领会到了,当即就笑了起来。 怎么是丁管家你亲自跑这一趟?谢远更是直接问道。 孟丁就笑:我们家小郎君知晓谢郎君担心他,便允我跑这一趟呢。说来若不是我家小郎君才刚出关,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料理,怕是我家小郎君更愿意自己来一趟呢。 谢远摇头:他既忙着,我这边也可以再等一等,不必这样着急的。 我也是这般劝我家小郎君的,但我家小郎君说谢郎君待他甚厚,他也不能轻慢了谢郎君,这不,我就代我家小郎君跑这一趟了。孟丁说。 谢远失笑摇头,亲自将孟丁送出门去。 孟丁坐着马车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正正在大门处撞见了孟庙。 孟庙看他一眼,问:你从哪里回来? 孟丁就答了。 孟庙沉默着不说话,孟丁便陪他站着。 孟庙看了他一眼,率先迈开脚步往前走,孟丁就也跟在他后头。 你现在还称呼阿彰小郎君?转过一个拐角、左右无人时候,孟丁听到孟庙的话从前头传了过来。 孟丁低头,无声笑了笑。 我是郎主送到这边来帮着看顾的。顿了顿,孟丁又说,待到小郎君寻得他自己的管家以后,我手上的这些事情再交付出去,就可以回郎主那边了。 孟庙停了脚步,偏头回来看他。 孟丁低头,客气避开孟庙的视线。 孟庙仍自看着孟丁,一瞬不瞬。 孟丁暗叹一声,飞快地说:庙郎君,你很该明白,我已经错过时机了。 若是他能早在这边初开府时候就认了新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现在? 他哪里还有机会? 孟庙却是摇头:这你便错了。 孟丁下意识地抬了抬视线,又在对上孟庙目光以前错了开去。 你的能力很是不错,若你愿意开口,阿彰会留你的。孟庙这样说。 这十余年间,他、孟丁和青萝三人是拼尽了全力才维持着这府里的清净安稳,不叫其他人将手伸过来打扰到孟彰的静修。 倘若因为这些不甚重要的缘故叫他们三人缺失了一个,那就太可惜了 孟庙再看孟丁一眼,迈开脚步走了。 孟丁独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才也离开那里。 孟彰坐在书房里,遥遥往这边看了一眼,却未曾说话。 他也是在等,等孟丁的选择。 孟丁本就有选择的权利,更何况这十余年时间里,孟丁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孟彰更不愿意逼迫他。 左右,他也还有时间和余裕呢。 孟彰先去见了殷寿。 殷寿没有出门相迎,他就坐在自家的客厅里,看着孟彰在内仆的引领下走进来。 你来了?他问孟彰。 孟彰点头:我来了。 第1441章 这位末代商王踌躇片刻,竟是一时笑开: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怎地就先来见我了?其他事情不急吗? 孟彰看他一眼,回答说:也着急的,但总是要一件件慢慢地来。 也对。殷寿点了点头,也很知道自己都是在说废话,他定了定神,今日头一次对上孟彰的视线,那你说吧。 孟彰顿了顿,才开口:若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还是殷寿自己拦住了孟彰的话:你且说吧,再这样拖延下去,我怕拖到十年百年以后都还没准备好。 你果真是有她的消息了?殷寿又问。 孟彰回答说:算是。 殷寿定定看住孟彰。 孟彰说:当年殷商败亡之后,摘星楼起火,有人在灰烬中看见一团白光从朝歌飞出,往西去了。 往西?西岐?殷寿似乎想到了什么,真是她自己走的? 孟彰摇摇头,竟是另说起了一件事:我从一些杂念中听闻一件旧事。 殷寿还愣怔着,此刻下意识就问:什么? 那位伯邑考公子曾在西岐旧居为一人设下庙宇祭祀。孟彰说,不过那庙宇极小,名头也不甚响亮,故而香火便不大鼎盛,只勉强算是个家庙。 只说到这里,孟彰便停住不再往下了。 可这也已经足够。起码足够殷寿想明白曾经的脉络了。 所以是伯邑考?是伯邑考帮助妲己续上了她的命脉,让她不至于在阴世里沉沦? 是真的沉沦。 毕竟妲己可不是殷寿。 虽然殷寿才是殷商的末代商王,是把控不住时局以至于丢失了大好江山的那一个罪魁祸首,可他毕竟是殷商的正统血脉,是自家的孩子,即便殷墟里埋葬的各位商王对他再对他各种看不过眼,也总还是会给他存身之地,不至于真拿他如何。 妲己则必定没有这样的待遇。恰恰相反,她要真是也入了殷墟,殷商的各位先王必定容不下她。而他 不得不承认,他未必能护得住她。 木楞着坐了许久后,殷寿才收拢回一点心神。 所以这么多年来,妲己一直在伯邑考那边? 他很是茫然,又很有点怀疑。 可伯邑考那边我也遣人查看过,没看见有妲己的行踪 孟彰摇头:苏娘娘确实也不在那边。 殷寿盯住了孟彰:你能确定? 孟彰沉默一阵,才又说:秦时始皇曾遣船队出东海求取长生药的事,商王可知道了? 知道。殷寿说,却不对秦始皇的做法作出任何评价。 孟彰说:据说,有人在船队上看见了一尊白狐。 殷寿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妲己在那船队里,也跟着出了海? 这次孟彰就不回答了,只默默地看了殷寿一眼。 殷寿倒像是想明白了,瞬息间面色扭曲,既痛又怜。 是了是了,她本来是轩辕墓里出来的,掺和进我殷商与姬周之间的争夺,先就恶了轩辕陛下;因为行事太过,致使狐族声名狼藉,九尾狐直接丢失瑞兽神兽位格,跌落妖怪一流,又不容于族群 见弃于人族,不容于狐族;不入黄泉,不上碧落。 她最后,也就只能出海去了。 孟彰低着头,只听,什么都没说。 殷寿自己慢慢将那些错乱的心情都收敛了。 既然妲己出了海,那我慢慢找便是。他说,又跟孟彰道,这件事到这里便算结束了,孤先前允了你的,接下来都会一一给你送过去。 除了那些以外,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孟彰迟疑片刻,问殷寿:有几个问题困扰我多时了,不知我可否能从商王这里得到答案呢? 殷寿看了孟彰一阵,叹气道:你一定要答案?可知道有些事情,从来都不是一定要辨个清楚明白的? 孟彰安静少顷,迎着殷寿的视线回望过去:但是知道总比不知道来得明白,不是吗? 倒也是。殷寿确实也很能理解孟彰的心情,他最后说,也罢,我便给你说一说吧。 这世界不是洪荒,我也只是本尊的一段剪影。 殷寿的第一句话便语出惊人,雷霆般炸响在孟彰的耳边。 阐截之争存在,天庭也在,但都在洪荒,不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阐教也好,截教也罢,更甚或是天庭,他们的力量都被隔绝了。 这就是殷寿的第二句话。 这世界有主,殷寿说,它是用来渡人的。 这就是殷寿给予孟彰的第三句话。 第478章 直到孟彰从殷寿处离开,他的心神还有大半琢磨着殷寿的那三句话。 这世界不是洪荒,我也只是本尊的一段剪影。 阐截之争存在,天庭也在,但都在洪荒,不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阐教也好,截教也罢,更甚或是天庭,他们的力量都被隔绝了。 第1442章 这世界有主,它是用来渡人的。 首先可以确定,哪怕是剪影的存在,这边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洪荒中的某些动向。否则,殷寿这位末代商王也不会在这里费力寻找苏妲己的踪迹。 其次,剪影有着一定的自主性,不是说作为剪影就会完全或者每时每刻受到本尊的影响。 起码孟彰在那殷寿身上看不到莫名的怨愤。 别管殷寿的形象是不是被有心人歪曲污名化了,作为商王的他也必定是骄傲恣意的。倘若他自己不能自主,哪怕掌控着他、影响着他的是另一个自己,他也必定不能像现在这般泰然。 所以孟彰完全不必担心如果他也是剪影,是不是会在什么时候受到了不知在哪里的本尊的影响这个问题。 说来,他自己在洪荒世界那边还有没有一个本尊在都是个问题呢! 孟彰自己在心里小小地嘲笑了一下,缓解去那些别扭。 再次,他这回着实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洪荒世界里最发怵的、属于圣人的力量乃至是影响都被隔绝削弱了,说明这方世界力量体系的顶尖层面还有很大的余裕空间可以折腾。 在这方世界真正的主人容许的前提下。 因为这世界有主啊。 想想,连洪荒世界的圣人的力量和影响都被隔绝削弱了,那原本会被圣人及祂们座下弟子所占据的空间,不就被释放出来了吗? 如果能得到这方世界真正主人点头甚至只是默许的话,那这世界里的所有人都可以登顶才对。 但这里头也有问题。 它是用来渡人的。 类比来看就是一个故事的作者为他的主角准备好了所有的一切条件,就等着他的主角从碍难与磨砺中走出来登顶了。 世界的主人就是这故事的作者,祂想要引渡的人就是这故事的主角。在这个故事(世界)里,任是谁来,都不能阻挡了主角的发育飞升,否则 就看哪个角色能扛得住作者的制裁了。 那么,现在真正的重点来了谁,会是那个故事中的主角? 孟彰下意识地闭合了眼睛,在心头叩问。 他自己,有可能吗? 有可能吗 一个答案晃晃悠悠地从心底漂浮上来。 不是,我不是。 那,谁会是? 相比起前一个问题来,这一个问题的答案却没有那么艰难,它非常自然又非常突兀地直接出现在他的心头。 他姐,孟蕴。 在那一刹那的明悟以后,很多问题也都有了答案。 能隔绝、削弱圣人力量和影响的,一定不会是普通狠人。寻常的大罗是绝对做不到的。必定是更古老者。 看,炎黄九州这里,可是到现在都始终没见到佛教的踪迹呢。他们还在草原处努力扎根生存。 佛教的背后,难道就不是圣人了? 可愣就是佛门,如今也还没有将自己的触角探入到炎黄九州范围内。 是他们不想吗?呵。 孟彰眼下所知的、能超脱时间与空间、做到永恒时空一切自在的大罗者,只有未来的孟蕴。 对,现在的孟蕴身上当然必定存在着大罗的威能,但她在当前时间节点上还没有成就大罗,她还在路上。 而既然这个世界有主,且它是用来渡人的,那么这方世界中能够肆无忌惮挥洒自己大罗者的威能的,就只有两位。 构筑故事的作者以及祂的主角。 而孟蕴 就算祂是孟婆,想要做到如此完美地隔绝各位圣人的力量和影响也很难。 当然不是全无可能,毕竟孟彰也不曾在神智清醒的状态下真正体会过大罗者与圣人的力量和威能,又怎么敢如此绝对地妄言? 可孟彰知道,那必定是很难很难的。 所以与其叫他相信孟蕴是作者,倒不如让他相信孟蕴只是主角,而在孟蕴的背后另有作者呢! 如此种种思绪跳跃着逐渐清晰,孟彰的心神也沉淀了下来。 他姐孟蕴是主角。 他姐孟蕴是主角那他这个主角的弟弟,怎么都能算是重要角色吧? 他是存在着沾光的可能,会被作者高抬一手的吧? 又或者说,相比起其他的角色来,他更容易得到主角和作者的帮助? 孟彰几乎就要高兴起来了。 但在他笑起来的前一瞬,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道人影。 司马慎。 重生的司马慎。 不知真假、但确实是开启了二周目的司马慎。 他又是怎么回事? 孟彰才刚刚要舒展的眉头又渐渐皱了起来。 司马慎是这个故事中的变数。但他的出现,一定是作者默许的,毕竟他起码没有被天降陨石,而且看着后续也没有要享受这种待遇的意思。 所以他是怎么回事呢 孟彰还在想着,马车却停了下来,随后是车夫的声音恭敬从外头传了进来。 郎主,到了。 孟彰坐在车厢里,整个人心神一滞。 到了。 到了! 到了 第1443章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主角接过了作者的权柄,开始在她自己的故事里泼墨挥毫,好了却自己的遗憾? 这个念头在孟彰心头萌生且快速占据他大半心念的那一瞬,时空无声停滞,时间长河的下游处,那娘子抬起半张脸,笑得无奈。 阿弟啊,你想那么多作甚?好好修行才是正经。 她说着,摇了摇头,手中拿着的汤勺抬起,在釜边轻轻一敲。 无形的道痕以祂为起点,自时间长河的这一端飞速上溯,落在那边厢还坐在马车里的孟彰处。 待时间再次开始流动,孟彰眨了眨眼睛,听见外头马夫传来的声音。 郎主,到了。 孟彰应了一声,从马车上下来,走向迎过来的谢远。 远兄长。 阿彰,你来了。这么长时日没见,你果真是不一样了。 孟彰失笑摇头:哪里就不一样了? 谢远摇摇头,却不急着说话,而是将人往府里头请。 走,我们进去说话。 孟彰颌首,跟着谢远走入了谢府里。 周围旁观的其他谢氏郎君遥遥相觑,却是好半饷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果然是安阳孟氏的孟彰? 那孟彰果然已经成就阴神了? 这孟彰小郎君果然是够厉害的 三个果然,几乎道尽了这一刻各位谢氏郎君心中的复杂。 可他们的这些反应,孟彰和谢远却是都不在意的。 谢远引了孟彰在书房坐下,亲自给他煮了茶来,又仔仔细细打量过他,才总算是安定了心神。 孟彰就笑:远兄长放心,我真无事。 谢远叹了一声:你在阳世折腾出那样大的动静,能是叫人能轻易放下心来的吗? 孟彰端着茶盏笑,不说话。 谢远再看他一眼,不提起这茬子事了。 这十来年里,我们这边也很是做了些事情,你可要瞧一瞧? 他碰了一大叠的账册过来堆在孟彰面前。 孟彰连连摇头:不用,不用。 谢远见他这副模样,脸上不由得也泄出了些许笑意。 这十余年间远兄长莫看我都在闭关,但这阳世、阴世里的大事我也都是知晓的孟彰说。 谢远并不觉得奇怪,但他还是摇头,更劝孟彰说:阿彰,这阴世、阳世里藏着的秘密太多了,你 他话说到一般,自己就停下来了。 我说这个干什么呢?谢远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不是他。 他不敢做的事情,孟彰敢。他不能做的事情,孟彰能。尤其,孟彰的背后可比他多了份依靠呢。 想起这十余年间硬生生为孟彰扛住天上地下各方压力的孟珏和谢娘子,谢远默默地改了主意。 你真的不看一看?他的视线重新回到了面前的那堆账册上。 孟彰摇头: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 我信各位同道。我更信远兄长。孟彰这样说。 谢远无奈地叹了一声,抬手将这些账册又都给塞回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 不看便不看吧,我且收着,待日后 他的话才刚说到了一半,忽然停下,目光愣怔看着孟彰伸出来的手。 孟彰那向上抬起的手掌上,正悬停着一团浮光。 浮光里,是一道又一道的身影。 这是谢远张了张嘴。 孟彰说:这些事我在阳世天地行走时候见到的可以招纳进来的同道。 谢远愣愣看着,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如今有诸位阴神神尊正位天地,阴灵已经不能随意滞留阳世天地了 托梦可以,但出没阳世乃至滞留阳世,没有个能说通诸位阴神神尊的理由可不行。 就连孟彰他自己在阳世天地行走的那十余年,也不是直接以阴灵之身行走阳世,而是通过了入梦的方式。 他是梦天地,不是行走天地。 孟彰看了谢远一眼,目光很有几分奇异。 谢远心下倏然明了。 哦,哦哦,我知道了,我会看着的,他伸手,将那道浮光从孟彰手上接了过来,若能托梦我就尽量托梦与他们尝试交流。 倘若不成,那待到他们落到阴世里,我们再尝试接触。 阴世是一切生灵的归所。只要这些人不能层层突破修为,最终驻世长生,他们总是要到这阴世里来的。 谢远不着急。 第479章 孟彰是很相信谢远这方面能力的,他更不担心。 嗯,这件事便交托给远兄长你了。 谢远也不觉得意外,他笑着说:原也没想着指望你。 孟彰怔了一下。 谢远就叹道:我们没路了,但你不同,你还有。 他眼中的羡慕即便已经收敛得很好了,但还是泄露出来,叫孟彰看见了。 孟彰沉默片刻,劝道:还有的,只要你还不放弃,就一定还会有,阴灵也 第1444章 谢远看着他笑,眸光沉静。 孟彰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知道,即便孟彰的修行可谓一路高歌猛进,但他们是不同的。孟彰不会是阴灵中的那个开道者。 这回就轮到谢远来安慰他了。 放心,其实我也不算是完全放弃我自己了。 孟彰抬起视线看过去。 迎着他的目光,谢远说:儒家修行,立身、立功、立言。 我现在不是就在立功么? 谢远将那一份份账册摆到自己面前,又将孟彰方才递过去的那缕浮光一并摆放过去,故意皱着眉头肃着脸跟孟彰说话。 你莫不是想要告诉我,我这般劳心劳力都不能算是在完成自己立功的修行吧? 这些,不能算是我的功业?! 孟彰眨了眨眼睛,慢慢笑了起来:怎么不能算?当然算啊! 那可不就是了!谢远满意地收回目光,又给孟彰续上了茶水,然后才问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忙活?是要继续修行,还是要怎么样? 孟彰摇摇头:阿父叫我读书呢。 孟珏?读书? 谢远回过神后,不由得感叹道:珏伯父这安排确实很妙。那你是要回太学那边?你当年在读的童子学里面的人基本都已经换过好几轮了吧? 虽然说太学那童子学里的学制基本与寻常书塾很是相像,里面的生员必定要通过先生的考核才可以结业升学,否则就要留在童子学里继续学习,学到学生自己不愿继续学又或者童子学里的先生忍无可忍将人清退为止,但是 这一晃已经是十余年过去,童子学那边基本没有了孟彰的熟面孔。 那里面的学生如今可全都是太学里这几年新录入的生员。 还没有确定下来。对于这个问题,孟彰其实也很有些烦恼,还得等我与童子学里的学监商量过再说。 谢远若有所思地点头,问:你有考虑过自学吗? 自学? 谢远就说:以阿彰你的资质与天赋,还有你这十余年间的积累与见闻,自学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处才对。 不得不说,谢远提出这项建议的时候,孟彰不是不心动的。毕竟,自学别的先不说,自由是一定的。但孟彰自己认真想了想,却又给否了。 不适合。他说。 谢远奇异地看着他。 孟彰解释说:童子学里的每一位先生都是瑰宝。他们能教给我的,绝不只是各家经典里的道理和知识,还有很多很多。 谢远失神片刻,自嘲笑道:是了,倒是我想得少了。既然这样 他另给孟彰一个提议。 你不若向童子学里申请一个助学的资格? 助学?孟彰想到了童子学里见到过的一些先生侧旁的助学,很有些心动,真的可以吗? 谢远却比他有信心。 怎么不可以?阿彰你可是孟彰啊!放心吧,只要你往童子学里递交申请,童子学那边必定不会拒绝的。 谁能拒绝孟彰? 事实证明,谢远想得很对,童子学做不到。 几乎是在孟彰试探着跟童子学里的罗学监开口的第一时间,罗学监便点头答应下来了。倒是孟彰自己一愣一愣的,险些没能反应过来。 罗学监将孟彰面上的表情看得清楚,不由得失笑:怎么,奇怪我怎么会直接答应你? 孟彰看了看罗学监,诚实点头。 罗学监向他伸出手。 孟彰没有动,干看着罗学监的手指虚虚点落在他头顶处。 嗡! 无形的嗡鸣声在这一刻爆响,随之有诸子百家授学图显化消失。 一幅接着一幅,只这些显化的诸子百家授学图就花费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孟彰抬头看了看,沉默着没有说话。 罗学监冲他笑说:现在,知道了吗? 有这些诸子百家授学图在,不论是诸子百家中的哪位,都必定会为孟彰开一扇方便之门。 彰明白了,多谢各位先生。 罗学监摇摇头:不必谢我们,反倒是我们多谢你才是。 得到的东西多并不只意味着富饶与丰足,它往往还代表着承负。尤其像这些学说、法脉之类的,更是得到的越多,背负的就越多,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 孟彰摇头:总是我赚大了。 不是谁都有资格成为一个图书馆的。 罗学监更是满意,他也不再追着这个话题不放,而是询问孟彰:那你预备着什么时候返回童子学里上课? 孟彰心里也确实已经有了计较。 明日便可。 那便明日。罗学监直接说,他又跟孟彰道,你且等我一等。 他将孟彰留在房寮里,自己捧着才刚写成的文书转身走了出去。 孟彰甚至不需多加思考,就知道罗学监这是找祭酒去了。 他也不干坐,转手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本《论语》来慢慢翻看着。 第1445章 罗学监离开了寮房,当下就要去寻祭酒,可他还没有走出童子学这边的学舍就被人拦了下来。 却是童子学里的各位先生。如公输桨、孔和、曾涛等,都是早年间孟彰还没有告假时候就在的先生。 罗学监 公输桨才刚拦住了罗学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罗学监的话给堵住了。 你们是想要问孟彰的想法?罗学监团团看了这些先生一眼,也不瞒他们,左右也瞒不住,孟彰想要在学舍里担任各位的助学,我现在正要去寻祭酒批复。 公输桨的目光在罗学监手里拿着的那份文书上停了一停,当即让开了道路。 曾涛与孔和等其他各位先生也不敢耽搁,各自往侧旁站去。 孔和更是问道:罗学监,可需要我们一道随行? 罗学监不意外这些先生们的热切。若不是知晓这些先生们的态度,罗学监也不会这么利索就写成文书。 起码也得先说服了这些授讲先生再做安排啊。 若没有得到这些授讲先生的同意就贸贸然给他们准备助学,那不是在帮孟彰,而是在给孟彰、也给童子学乃至整个太学找麻烦。 不必,我自去便是。顿了顿,罗学监还是决定正式找这些授讲先生确认一次,各位先生是真的答应了? 孔和笑着和其他各位授讲先生对视了一眼:学监且放心,孟彰到了我们手下,我们必定会用心栽培,不会耽搁了他的。 罗学监定睛看过这些授讲先生,这才放心走了。 孔和等一众授讲先生目送着罗学监的背影远去,又回头看了看罗学监那门扇紧闭的寮房,招呼其他各位先生道:来来来,我们且再来商量一下,孟彰在学舍里的时间要怎么分配才好。 是要好好商量一下的。我觉得我们纵横家就应该多占据些课时。毕竟接下来这天下时局,可复杂得很,这里头的关窍不研究清楚了是很容易吃亏的 百家农为本,我觉得我们农学才是最该多占据些课时的那个 不对不对,孟彰这小郎君近十多年来都在天地各处游走,见得太多而学得太少,周身气机都有些晦涩阴暗了,若不清正心神,只怕后头还会有妨碍。为着这个,合该给我们多分派些时间才对! 清正心神又不只是你们儒家擅长,我们法家也很合适啊。我以为,我们法家也应该 罗学监都还没有走远呢,就听见背后传来的、各不相让的争执声。 他摇摇头,只当没听见,加快脚步往祭酒那边去。 祭酒正拿着一份卷宗在琢磨呢,就看见罗学监火急火燎地从外头走进来,一时眼中的倦怠都消减了几分。 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过来? 罗学监停了停,到底将手中的文书送到了祭酒案前。 祭酒,孟彰回来销假了。 祭酒将他手中的卷宗放下,转而拿起罗学监送来的那份,但他没有急着看。 你打算怎么安排他?他问。 罗学监就将孟彰的意思说了。 助学?祭酒的目光回到了文书上,这确实很合适。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旁边拿来了他的印章。 各位授讲先生没有意见吧?他抬手,就要将印章往下盖。 有。罗学监回答说。 祭酒的手停住,祭酒印章当即悬停在文书上方,只差几寸便触碰到文书了。 各位授讲先生都在争吵,想要让自家的课程多占据些课时。 祭酒没甚好气地瞪了罗学监一眼,拿着祭酒印章的手再没有停顿,直接压在文书上,落下一个肃正的朱印。 文书上的字篆一个个亮起又沉寂,与早先时候仿似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但祭酒也好,罗学监也好,都知道这一份文书已经落实了。 祭酒将文书交还给罗学监,更叮嘱他说:旁的也就罢了,但既然孟彰已经成为了我太学童子学里的助学,那么童子学乃至太学里该给他开放的权利就都给他,莫要缺了什么。 再有,祭酒一时脸色又更严肃凝重了几分,童子学里的学风你再多上心些,莫要让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去寻孟彰的麻烦。 第480章 罗学监对此也很是上心。 他将加盖了祭酒印章的文书递送给孟彰的时候,还不忘叮嘱他道:学舍里若有生员胆敢不尊重你、故意给你捣乱的,你尽可放手处理。 若是那生员受了惩戒还不服气,非要寻找家中长辈争辩、反击的,你就来找我。我会让他们知道,学舍里自有规矩,可不是他们能够随便折腾的地方。 孟彰面上很有些迟疑:会闹得这么严重? 罗学监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 孟彰便叹得一声,应道:我知晓了,多谢学监。 从罗学监这里出来以后,孟彰倒也没有急着回返孟府。他摸出了新领来的、属于童子学助学的身份铭牌,转道去了太学的藏书楼小阴域里。 第1446章 藏书楼的小阴域面积很大,里面的藏书更是几如汗牛充栋,挤挤挨挨摆放在一起,自有一种肃穆庄重的气氛笼罩过来。 尽管孟彰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太学的藏书楼小阴域里了,仍然还是被这里的藏书镇得整个人都沉静了。 他在这书山里兜来转去,许久后才终于从中抽取出一本书典来。 捧着书,孟彰也没急着离开,就在这藏书楼小阴域里寻了个僻静的角落慢慢翻看。 可不知是不是今日的日子比较特殊,往常里这一个僻静的地界居然来来回回转过了不少人。 孟彰抽空看了两眼,发现这些人并不是冲着谁个来的,他们是在这里翻找资料。 孟彰便没再理会,仍自捧着手中的书典看得认真。他这一看,便翻看了足有一个时辰。 待孟彰意犹未尽地从这一处偏僻角落走出来的时候,他还顺道又去找了几本儒家和法家的经典来。 他现在可不只是童子学里的生员,他还是助学。 作为助学,他从这藏书楼小阴域里能更多借几本书典出去呢。 就在孟彰往太学外走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瞥见了几个有些眼熟的背影。 看这里的记载山中草木稀疏,土石黄中泛红,隐见血色。这分明就是铁矿所在! 一位生员极力压低了声音跟周围的同伴说话,但可惜他的情绪委实高昂,那声音落到身边人耳边时候到底有几分尖锐。 汝南中有大矿,若能顺利开采并冶炼出来,汝南这边的胜算不低。所以我觉得,天下诸藩之中,汝南这位更值得投效。 他的同伴中有不赞同的,当下就也压低了声音争辩。 大矿有什么稀奇的?我们炎黄九州地界若是仔细扒拉,哪一处是真的贫瘠到没有一分一毫能助益皇业的资粮,关键还是得要有人。更要有人才! 没有人才将这些资粮转化并成功利用,这些资粮也不过就是死物而已,帮不上什么忙的。所以我还是觉得齐王的胜算更大。 你们可莫要忘了,当年的齐王,可是最受两代晋皇喜爱的。相比起现在待在皇位上的那位来,齐王一脉的名分其实更正统。而且 齐王齐王,这个藩王的封号就很了不得。 还是有人不赞同这个同伴的说法。 封号再了不得,当年的齐王更受两代晋皇喜爱又如何?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位才是正统。要我说,还是莫要折腾了,干脆一点承认正统了事。 虽然那皇位上坐着的人确实能力不够,但现在阳世天地那边的嫡长皇子也不是吃素的,他可以支撑皇业。我们不多折腾,只推那位嫡长皇子上位,因这皇位承继而掀起的风浪就可以尽量压到最小 唉。说话的这位生员低叹了一声,皇位争斗居然残酷,但真正遭难的还不是参与其中的诸位藩王大才,而是天下的黎民。 各位同窗都是博学多才的贤才,在行事之前,如何不能多考虑考虑这天下百姓? 孟彰在侧旁听见,脸色不动,却也知晓这是司马慎那么多年造势的成果了。 如果换成司马慎彰显自身存在和能力以前,别说司马钟这一系不会被纳入考虑范围,就是司马钟的那些同父兄弟们,旁人看着也会多迟疑几分。 你这话说得不对。又有人反驳道,如今阳世天地里那位嫡长皇子看着是很不错,但谁知道当今身上的毛病是不是也会出现在这位嫡长皇子身上呢? 纵然这位嫡长皇子与他的父皇不一样,聪颖英明,可谁又能确定当今之事会不会在嫡长皇子的血嗣身上重演?若再来一位当今这样的皇帝,你们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在后人眼里都会是个什么样的印象?! 一个朝代出现一位愚钝之君已经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若还再多来一个 呃,提起司马慎的那位生员几乎难以反驳,当今这事,当今这事 最后他也只能将司马慎再拉出来说话。 但你们得承认,太子殿下是个仁善之君。他的资质在各位有能力的皇嗣中是最强的。倘若只因为他身上有旧事重演的可能就否定了他,这对他不公平。 有人反驳:太子殿下确实是个好的,但为了给他一个公平就要将天下百姓的命数全部压上,这对天下百姓又是否公平?! 也有人补充道:太子殿下的仁名与能力一直都只在传言之中,他是否真的有本事,我们统都还没有真正见证过,还需要后续再看。但有一点 太子殿下想要上位,必须得压服了他们司马氏宗室里的一众藩王,然后还需要收拾时局、重整山河。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需要他来做,也需要他做好。 一旦有哪里出了差错,那这司马氏的江山 那位生员不说话了,其他的生员也都没有了话语。 在后头默默往前走的孟彰忽觉心神一动,他下意识地往阳世天地的帝都洛阳看了过去。 黑无常的声音在孟彰耳边直接响起,给他简单分说了一下当前阳世晋廷的权位变化。 第1447章 方才杨太后、贾皇后、司马慎与杨骏同聚于长乐宫。杨骏答应会在明日通禀朝廷,请太子司马慎监国。 孟彰先谢过黑无常范无赦,然后才开始快速梳理其中透露出的意义。 杨太后、贾皇后、司马慎与杨骏同聚于长乐宫,而杨骏答应请太子司马慎监国 杨骏是谁?杨太后的生父,外戚杨氏的代表人物,更是晋武帝司马檐在崩逝前给当今晋帝司马钟留下的辅政大臣。 昔年晋武帝司马檐给他的承继者司马钟留下的辅政大臣其实有两位。一位是汝南王司马亮,皇族司马氏宗室的代表,另一位就是杨骏,代表着外戚杨氏。 原本按照晋武帝司马檐的算计,汝南王司马亮和杨骏这两位辅政大臣应该是相互牵制的,但后来在晋武帝司马檐崩逝以后,杨骏就率先发力,将汝南王司马亮从朝廷中枢赶回了封地。 当然,现在看到底是汝南王司马亮被迫赶回了封地,还是汝南王司马亮顺水推舟借杨骏之力返回封地还真不好说。 毕竟如果汝南王司马亮一直待在朝廷中枢的话,他纵然贵为辅政大臣也还需要和杨骏争抢,远不能算自在。 可他如果返回了封地,他就有机会整合封地力量,率领封地里的兵卒直入朝廷中枢,乃至是自己取司马钟而代之。 而这,也是孟彰所知道的、晋代八王之乱的初始部分。 但那也是在司马慎出手以前历史中最大的一种可能而已。 如今嘛 别的不说,汝南王司马亮如今是被司马慎给盯死了的。这十余年来明里暗里地连消带打,着实将汝南郡的力量给削弱了大半。 汝南王司马亮待在汝南一地倒是没什么,可他但凡想往外迈出一步,那怕就会是竖着出去横着回来。 昔年晋武帝司马檐为他的后继者司马钟准备的两位辅政大臣,汝南王司马亮算是废了,这么多年剩下杨骏在中枢大权独揽。 但偏就是这样一呼百应、权势赫赫的杨骏,却在这一日,答应亲自出面请太子司马慎监国。到底是司马慎的手段更高一筹,还是昔日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给他留下的后手,叫杨骏不得不在司马慎面前低头,甚至是拱手让出权柄? 需要我帮你再打探清楚吗?黑无常范无赦的声音又在孟彰耳边响起。 孟彰收敛了神思,谢过黑无常范无赦的好意。 多谢范兄长,但会不会太劳烦兄长了? 黑无常范无赦不以为意:杨骏和这些人又不是真的客客气气地商量着移交权柄的。他们厮杀过,也死了人,我不过是顺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孟彰便点头:那就劳烦兄长替我问一问了。 小事。黑无常范无赦应了一声,果然很快就带着消息过来了,是杨氏族中另一支发力了。 孟彰不太意外:杨皇后。 晋武帝司马檐有两任皇后,都是出自杨氏。大杨皇后如今在阴世,小杨皇后则还在阳世,又被尊为长乐宫杨太后。 孟彰所说的杨皇后,自然就是指大杨皇后。 杨骏的政·治基本盘在杨氏一族,如果太子只是贾皇后所出,与他们杨氏没有任何牵扯,那为了杨氏的尊荣,杨氏自然不可能那么乖顺。 可这个太子也是当年晋武帝司马檐的太子。杨骏的政·治基本盘也是司马慎的政·治基本盘,而且是司马慎政·治基本盘中的一部分。 杨骏低头顺服便也罢了,不低头顺服,那他怕是就要叫人给他在地上找头来。 第481章 还有其他人要我们兄弟多看着点的吗?黑无常范无赦又问。 孟彰一瞬意动,但很快他就摇头了:不必。 黑无常范无赦的视线遥遥落在他身上。 孟彰自然不可能完全没有感觉。 我是阴灵,那些属于阳世生人的事情,我也就只能看看,做不了什么,也不好插手。 孟彰这样说,又冲着黑无常范无赦所在的方向笑了一下。 我最多也只是能做个提醒。而且提醒的人还得是个阴德深厚的。 黑无常范无赦沉默了片刻:倒也不必这样严苛 法理不外乎人情,在紧要的时候,纵是祂们这些阴神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孟彰自己摇头,他更是跟黑无常范无赦: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各位兄长协同阴世天地定下的规矩和律章,还是该要好好落到实处才是。 我会替你知会诸位兄弟的。黑无常范无赦说,但是阿彰,阳世天地那边不能插手也不打紧,我们还有阴世天地。 阴世天地,正好是我们能够尽情挥洒的画纸。这位无常的声音压得极低,轻易就带出了几分引诱意味,在阴世天地这里,你想要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我们不会拦你。 也不会有谁能够拦你。 孟彰微仰着头笑:我知道。 黑无常范无赦这才终于收回视线,祂手腕一抖,拽着的铁链便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抖动声。 走。 而与此同时,黑无常范无赦也直接去联系阴天子。 第1448章 无赦。阴天子在那边唤了一声,又问,是有什么事发生了么? 无怪祂这么问,往日里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除十殿阎罗外的其他各位阴神是不会轻易直接联系祂的。 祂们怕打扰到了祂。 黑无常范无赦就将这件事给阴天子说道了一遍。 其中被重点、仔细提及的,则是孟彰的态度。 这是好事。阴天子说,阴阳有隔,阿彰能早些想明白,日后做起事来就会简单很多。 黑无常范无赦恰在此时带着一众被拘捕的恶鬼、凶灵走上黄泉路,经过那一片郁郁葱葱的曼珠沙华。 祂的视线在曼珠沙华以及草根旁积聚的大小水洼停顿了一下。 既然阿彰的心思已经回转,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着手替他筹备起来了? 听到黑无常范无赦提及这件事,阴天子却没有着急应答,而是抬起视线往阳世天地看过去。 祂看见了孟蕴,看见了司马慎,也仿佛能从这两人身上看到他们身后支撑着的力量。 不急。阴天子说,等阿彰开始准备了再说。 黑无常范无赦有些不解。 阴天子似乎已经将黑无常范无赦的疑问看在了眼里。 你看阿彰如何?祂问。 黑无常范无赦很快领会了阴天子这个问题的真正意思。 阴天子又说:比起被别人安排着行事,阿彰是更愿意让自己主动把控节奏的那个。 所以,与其为了省事而替阿彰安排,倒不如一开始就将主动权交还给他。 黑无常范无赦一时停下脚步,遥遥向阴天子稽首一礼:弟受教了,多谢大兄提点。 阴天子轻笑一声:你早晚也会想到的。 黑无常范无赦摇摇头:迟了不好。 明白得迟了,是会影响祂们跟阿彰之间的兄弟情分的。 黑无常范无赦想明白这许多关键后,再面对阳世天地的那些事情时候,就多了几分客观。 这些相对客观的信息汇聚到孟彰那里,再结合早先十余年间孟彰在阳世天地中的一些见闻,阳世天地炎黄九州里的局势变化便基本展现在了孟彰的眼前。 i司马慎收拢了辅政大臣杨骏,基本上算是将大晋中枢朝廷的君位权柄握在自己手里了。但也正因为司马慎的顺遂,所以司马氏的各支藩王才不愿意再让司马慎继续顺利下去。 在这些司马氏宗室藩王之中,曾经的辅政大臣司马亮,就是中流砥柱。 他们正在各处串联,以应对强势的司马慎。 当然,因为人心不齐的缘故,那些司马氏藩王还在相互扯皮之中。 若是早前些时候的孟彰,他大概还会再关心一下这些司马氏宗室藩王的具体动作和动向,以祈自己能尽可能地看清各方的底细和虚实,好为血亲、族人乃至是同胞尽量谋划出一条安稳的道路。但现在 现在孟彰只是将安阳孟氏一族无法搜集、捕捉到的线索整理出来以备后用,就没再多做什么了。 他的目光在十余年以后,终于又回到了阴世天地这边。 仔细感应许久,孟彰摸出一个小海螺来。但他没有立时吹响,只将它拿在手里把玩一阵又给收起来了。 不着急,等那些鬼婴胎灵联络他就是 孟彰很安心地读书去了,倒是刚刚收到消息的孟昭和孟显又更多了几分担心。 在兄弟之间的联络中,孟显耐心等了又等,直等到孟昭和孟蕴将各自身边发生的紧要事情都汇总了一遍后,他才问:大兄、阿蕴,朝廷中枢的政局变化你们也都已经知晓了,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安排? 纵然彼此间远隔千山万水,孟昭和孟蕴还是能准确地捕捉到孟显的心思。 两位兄长可还记得,我们兄弟手足四人的所求?孟昭乃是大兄,不好先开口,孟蕴便将话题给接过来了。 孟昭和孟显齐都点头,同时应道:记得。 在朝,护住孟氏,护住父母;在野,立下一道法脉且将其发扬光大,好能为他们兄弟四人积攒足够多的修行资粮,汇聚底气,不叫他们像那乱世飘絮一般身不由己、伶仃孤苦。 我们的所求没有变化,那即便现在时局变化了,我们该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只是可能在落实的大体细节上需要再多做调整罢了。孟蕴说。 所以?孟显问。 这回答话的倒不是孟蕴,而是孟昭。 我们继续在四方游走完善、发展阳明观一系法脉也就是,至于其他的 他沉吟得一阵,问孟蕴:阿父果真要叫阿彰闭门读书? 孟蕴正色道:自然是阿父和阿母的意思。 孟显看向了孟昭的位置。 孟昭就说:既然阿父和阿母叫阿彰读书,那就让阿彰读书!旁的事情,倘若不是必定要阿彰出面,就别急着将消息递送到他的案头上去。 孟蕴和孟显听得连连点头。 正该是这个道理。孟显更是说道。 所以,族中这边孟显大抵是很有些犹豫的,问孟昭,大兄,你要回返安阳郡中待一段时日吗? 第1449章 孟昭也考虑过不止一回了,这下孟显问道,他也就回答道:要的。 族中要分宗,尽管在此之前都一直有在做安排,现在眼看着时机也要到了,我作为我们这一支未来的宗子,自然需要回阿父身边。孟昭郑重对孟蕴和孟显说,接下来一段时间来,我阳明观法脉的事情就都交付尔等手里了。 孟显和孟蕴俱都点头应了。 作为大兄,在临分别以前,孟昭还特意叮嘱了孟显与孟蕴两人几句。尽管这两人也都是很能稳得住的,秉性不差,但将阳明观法脉的事情尽数托付两人之手,孟昭总还是提着一颗心。 放心,大兄,眼下天地各方的目光和注意力都主要集中在大晋朝廷这边呢。除却一部分有心人以外,山野道门里的事情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关注。孟蕴说。 但孟蕴的这种判断却叫孟昭给推翻了大半。 只见这会儿孟昭摇摇头,说:正因为晋室朝廷各方势力被盯得死紧,所以才必定会有更多的目光投注到这山野道门之中去。 孟蕴和孟显俱都一凛,当下便连连点头:是我们想得太理所当然了,竟倏忽了这一点。大兄且放心,我们会多加留意的。 孟昭还真没什么不放心的,待他将手上担理的职务各自分派给孟显和孟蕴以后,他收拾收拾东西就回安阳郡里去了。 而孟昭回到安阳郡孟府,站到孟珏书房前才知晓自己扛着什么样的责务。 他不由得悄悄瞥嘴。 能被收入我安阳孟氏这新一支的儿郎中,孟昭问,都是经历过考验了的。品性绝佳的,但 他瞥了瞥孟珏案头上的那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就知道这些都是孟珏给特意率先过一次的符合孟彰要求所需的少年郎。 也亏得他们安阳孟氏足够称得上枝繁叶茂,否则只他这样折腾法,真正能被纳入他们这一支、得到他们这一支承认的修仙者,否则就算人最后救回来了,后头生人的人数都还不够呢。 第482章 只有这几百户,还是少了些。孟昭隐去叹息,跟孟珏说道,何况族里宗长那支也不会真让我们全将人带走。 将秉性优良的族人全部带走,留下的全是些歪瓜裂枣这样的事情,孟氏宗长一支怎么可能会答应? 孟珏头也不抬,却跟孟昭说:这便是要你赶回来的原因了。 孟昭脸色更苦。 孟珏终于看向他,带笑问:这些人往后可都会是你的臂助,怎么,你不愿意向宗长一支讨要? 孟昭脸色才算是好看了些。 没有的事。我会尽力的。他这样说着,瞳孔里陡然迸发出更坚韧的眸光。 他这些年里听过的一句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他们这一支是新立,比不得旧宗根基更厚实、底蕴更深,自然是越多的良才越好啊。 至于旧宗这一系 左右宗长那一支自会尽力保存,他愁这个干什么。 很好。孟珏点点头,就对他下手处已经为孟昭收拾好的案桌点头,坐吧。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你了。 果然如孟珏所说,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孟氏一族,也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所以孟昭跟着孟珏开始了脚不沾地的忙碌。 更要命的是,孟昭这一阵子的事情几乎都是人事相关,在劳身的同时更劳心,看得阴世天地里偶尔关注这边的孟彰都一阵阵咋舌。 幸好幸好 分宗一事牵扯甚多,孟氏族中忙得要命的不独独只有阳世天地里的生人,还有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但好的是,这些人情杂事几乎都被孟庙和孟梧分去了,没落到孟彰头上。 孟彰忙的是他的学业。 而很稀奇的,孟彰在童子学里遭遇到了孤立。 是的,孤立,不曾施加任何手段的孤立与无视。 童子学学舍里当前的这一批生员,虽然仍旧维持着表面的客气和礼数,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无不在告知孟彰一句话我不喜欢你。 就如现在 阿彰,授讲先生公输桨抬手招呼孟彰,同时将手边堆着的那一件件攻城器械交给他,将这些课业发还回去吧。 是,先生。孟彰应一声,将整个托盘捧起,走向坐在学案后头的童子学生员们。 坐在第一列坐席的,按照童子学里隐形的规矩,自然不会是真正的、顶尖大家世族的小郎君小女郎。 只从家世实力论起,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也不比孟彰强上多少,甚至还更低一些。 要知道,在这个童子学里,出身安阳郡孟氏的孟彰基本已经是最薄弱的了,能比他更不如的,在这童子学学舍里不超过五指之数。 可饶是如此,当孟彰站到那位生员侧旁,抬手要去从托盘中将这位同窗的课业取出来之前,这位同窗自己从座中站起,对孟彰一礼:多谢孟助学。 他不等孟彰的手触碰到属于他的课业,先就自己取出来放回到他自己的学案上,低头坐了回去。 期间,这位同窗的视线始终没有触碰到孟彰。 第1450章 他把孟彰当做了空气。 公输桨在上方看见,眉头一下皱得死紧。 他目光沉沉看过这一个生员,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然后豁然转头,又去看学舍更末端处坐着的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四家的小郎君和小女郎。 是的,十余年过去,这座童子学学舍里还有这四大顶尖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和小女郎,但这些小郎君和小女郎已经换了面孔。 甚至还给换了立场。 授讲先生公输桨沉沉盯着这些生员半饷,有心要说些什么,却见捧着托盘站在那里的孟彰很自然地颌首,应了一句:分内之事,不必客气。 然后然后孟彰直接转身,往下一个生员走过去。 那低头坐着的前一位生员没有抬头,他甚至就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孟彰说的话也都不入他耳中一样。 第二位的生员也跟他邻座的反应近乎一模一样,愣就没瞧见孟彰。 孟彰扯了扯唇角,继续走向下一位。 公输桨面上的情绪渐渐收起,目光再落到孟彰身上时候,又多了几分哑然。 这孟彰小郎君,果真是很出人意表。也不知是不是这十余年间在阳世天地那里给锻炼出来的,压根不再将这这种小儿戏手段放在眼里? 走过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孟彰终于站到了出身道门几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面前。 相比起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来,惯与他们不对头的这几位小郎君、小女郎则热切了很多。 多谢孟同窗。 他们这样称呼他,看着孟彰的视线也始终带着亲近的笑意,很是热切。 这般对比鲜明、差距极大的态度,并不能动摇孟彰的心湖,但显然实打实地激起了那些出身世家望族同窗的怒火。 愤怒暴烈的情绪从孟昭的身后呼啸而起,向着正站在一处的孟彰几人冲撞过去。 也未见孟彰如何动作,那些暴烈炸裂的恶意尚且还在半空处就被一道清气冲散,飘渺流离,却是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自有人在孟彰身后瞪圆了眼睛,但孟彰全当未曾看见,又走向下一位同窗。 如此兜转过一圈,孟彰拿着空荡荡的托盘回到了教案侧旁。 他将那托盘放回去,又对公输桨点点头,退后一步站定。 公输桨抬眼往下一看,对上的便是带了各种情绪的目光。 这位先生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往下授讲。 公输班所传技艺,其实不只有攻城器械和守城器械等物,还囊括了诸多便利民生的器械。从这方面来说,公输班身兼墨家和农家之义,故此又被这两家所尊。 学舍中有那等聪明伶俐之辈,只从这一句话便已经听出了公输桨这位授讲先生的态度。 公输桨乃是公输家族人,传自公输班。而公输班又身兼墨家和农家之义,时常研制各种便利民生的器械 如此重视民生、爱重百姓的公输家之人,真的会乐意看见天下黎庶百姓备受压榨欺凌吗?真的就不想看见那些过份凌辱、欺压百姓的位高者和权重者得到教训? 孟彰那十余年间在阳世天地行走,也只是叫这些动作过份激烈、手段过于毒辣的凶人日夜入梦,颠倒身份承受曾经被欺压者的苦难而已,还不曾真正下狠手叫他们偿命、抵消因果,怎么不行了? 怎么就要在孟彰归来童子学学舍的时候,叫他承受今日这般的待遇? 作为童子学的授讲先生,他如何不怒?作为公输班的后人,他如何不怒? 今日课业便筑一座楼观吧。公输桨在窗外钟声响起之前,这般宣告道。 楼观?!筑一座楼观?! 不管是出身世家望族的各位童子学生员,还是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那些,一时间都不觉睁大了眼睛。 公输桨没理会座中这诸多生员的眼神,他目光在孟彰和那几位出身道门法脉的生员处顿了顿,笑说:倘若你们有哪里不懂的,可以去东厢房那边寻我。这段时日我都会待在学舍里,你们能找到的。 听他这么一说,懂的、不懂的生员都明白了。 公输桨笑着将他的东西收拾好,对孟彰说道:散学了吧。 孟彰领学舍里的诸多生员一道,作揖礼送公输桨。 孟彰也没在这学舍里多停留,很快也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了。 授讲先生和助学先后离去,这学舍里压抑许久的气氛轰地一声爆开。 可学舍里没有人说话,得了公输桨亲厚态度的来自道门各家法脉的生员没有,来自各个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也没有。 他们坐在自己的席案处,或是嗤笑,或是低沉着眉眼,更或是怒瞪双目。 有些人啊,就是被养得太好、捧得太高了,真只看得见自己,看不见其他人了 出身北宸阁的小郎君嗤笑一声,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最后招呼瑶池派的小女郎离开。 我们走吧,莫要待在这里了,免得沾染了什么坏东西。 从瑶池派来的小女郎笑得一笑,果真跟上了那位小郎君。 是该要走的了,否则怕是连我瑶池的百花香都去不了那种腌臜味道。那小女郎说完,又问道,公输先生的课业你想好要怎么完成了么? 第1451章 修筑的楼观,你可定好哪一座了?她更是问。 那出身北宸阁的小郎君倒是很轻松。 北宸阁中有意思的楼观那样多,到时候随便挑出一座来学着制,也该能叫公输先生意动,好生指点我们一番的。我们不必担心。 小女郎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倒是。可惜我瑶池里的各位师姐都更爱宫观,不然 那些个出身道门各支法脉的小郎君、小女郎们轻松地走了,但还滞留在学舍里久久不曾起身离开的那些小郎君小女们脸色却不如何好看。 其实,课业上的问题倒是好解决,公输桨毕竟是童子学学舍里的授讲先生,再是心有偏颇也不会做得太过,真正麻烦的是他们家族的态度。 孟彰在阳世天地行走十余年,闹出那许多动静,最气恼最憋闷的,莫过于各位世家大族里的郎君。但同时,他们也仍然很垂涎孟彰的能力与天资。 在这两种同样强烈的情绪推动之下,出于种种思量,各个世家望族对孟彰的态度都还在拉扯之中,尚未有真正的定论。 也所以,现在学舍里的各位生员,都不过是试探孟彰的一枚棋子。 第483章 这些个小郎君、小女郎们对视一阵,各自别开视线。 有人低头,伸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摸出自己的信物将消息传递出去,有的却只是转了目光看窗外,似乎是更关心窗外的风景。 不论如何,这童子学学舍里发生的事情却是都传出去了。 于是孟彰还没走出学舍多远呢,就撞见了正结伴往这边走来的王家王绅、谢家谢礼以及庾家庾筱。 不错,正是孟彰早十余年前在这童子学学舍里的同窗,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这三大顶尖世家嫡支嫡系中备受宠爱和看重的小郎君、小女郎。 就差一个龙亢桓氏,晋时四大顶尖世家望族就到齐了。 孟彰停下脚步。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却明显走得更快了,不过在来到孟彰近前时候,他们三人又放慢步伐甚至是停下与孟彰打招呼。 孟彰,庾筱露出一点疑惑,好奇问,你这么早就离开学舍了? 孟彰的视线在他们三人面上扫过,顿了顿,应道:嗯,有事。 庾筱噎了一下,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问。 谢礼瞥她一眼,帮着周全:那你快去吧,我们不耽误你了,日后得了空可一道继续研究天下舆图,这些年来我们将这天下舆图补全了不少呢。 孟彰笑着颔首,从王绅、谢礼、庾筱三人让出的空间走了过去。 王绅往前走出几步,停住,回身看向孟彰。 孟彰头也不回,径直往前走,不多时就消失在人群中。 谢礼叹得一声,在旁边说道:失败了。 岂止是失败呢,根本就是完全被人洞穿了。 庾筱紧皱眉头,很快有些不耐烦:所以这新一辈的小孩儿都这样做事的? 说来,庾筱自己也就是个小女郎的模样,却老气横秋地叫别人小孩儿,看着也很有几分好笑。 谢礼公正地替人分说:这又何曾怨得了人?难道换了我们担下这事就能成了? 真当孟彰是好糊弄的呢!? 庾筱厌烦地撇了撇嘴,正想要说什么,却听见侧旁的王绅开口了。 与其在这里责备怨怪,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挽回吧。经了这么一出,孟彰对我等、对我等家族的印象也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谢礼和庾筱对视一眼,都没对王绅的这句话发表意见。 就算没了今日里那些童子学那些小辈弄的一出,孟彰他对他们这些顶尖世族的印象就好了吗? 莫要忘了,在阳世天地那边,可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的族人享受着夜夜噩梦的待遇呢。 王绅、谢礼和庾筱沉默站在原地。 前边不时有生员走来,后头也常有生员走来,人群来往不绝,但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堵在这里,却没有人胆敢贸然靠近,更别说是偷听了。 我们族里其实也是怒了。庾筱忽然说。 王绅和谢礼虽然没有应话,但 谁家又不是呢?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在这个时代这个朝廷里称雄太久太久了,连皇族的司马氏都不敢轻易挫顿他们的锋芒,却叫孟彰一个小儿郎给搅得怨声沸腾、不得安稳,如何能不气呢? 走吧,莫要再在这里干站着了,不好。 王绅招呼了一声,带着谢礼和庾筱继续往童子学学舍那边去了。 做戏要做全套,他们既然在孟彰面前过了明路,哪怕彼此都对这一场碰面的用意心知肚明,也不好半途而废。 不过事实上,孟彰压根就没有在意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昔日同窗到底是要将那套戏码继续下去或者直接落上句号。 他此刻满心满眼琢磨的,是从方才的授讲先生公输桨手里接过的一缕道蕴。 这缕道蕴可是公输桨这位公输氏郎君从自家传承下来的祖器中接引下来的,内藏昔日那位公输班的意,非同小可。 孟彰想过自己能从太学这里得到一些帮助,但他真没想到在太学本身以外,他还能从太学里的这些授讲先生个人处得到他们的助力。 第1452章 尤其是似这般蕴含着昔日那些诸子先贤个人的意志的,可都是千金难求的至宝,随便拿出来交付另一个人叫他参悟,且不说这个家族舍不舍得将此等至宝拿出来,只说握有这缕道蕴的本人能不能舍得便是一个大问题。 身上带着这样一件宝贝,孟彰却一瞬停住了脚步,转身回首望向他走出来的方向,出神了片刻。 是啊,人心惯来复杂,又哪里是一概能论说得了的呢? 孟彰坐在修行小阴域的白莲莲台上,双手交叠盘坐,一缕映照着昔日公输班专心研究各种器械的过往的道蕴载沉载浮。 孟彰没有去看那些因公输班而昭显的各种道意,他只盯着公输班的眼,看着那双眼睛里的专注和虔诚。 公输班是大匠先贤,如今的匠人被打入贱籍、被各家各方势力所封锁拘禁,但公输班本人却是贵族出身,而且在他渐渐闯出名头以后,他更是各种青睐、看重加身,对他来说,富贵、名望、功绩等等旁人绳营狗苟求而不得的东西全都触手可及。 可他看到的却从来不是这些歌功颂德、青睐讨好,他看到的是被磨破了皮、勒破了筋的手脚,是沧桑、枯槁、麻木的眼,是佝偻、干瘦的身体。 他看到了这些,便不再将宝珠华服看在眼里。 他蹲在草丛里,看那些交错、锋利的草叶子,感受那草叶子剜刮过皮肤的锋锐;他看那些草木的纹理、看硬度、看质性,然后琢磨着怎样将它们拼凑起来,制作成便利的器。 他制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器械,看它们在人的手里与天争,与兽斗,也与人厮杀。 他也曾困惑、迷惘、苦恼过,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他没有停下。 器与械只是工具,为了达成人所愿、便利人的工具。不错,这些工具也落在了人的身上,但它们出现、存在总是要比没有它们更叫我人族安稳。 器在人之间相争,不是我的本意,我所求者,是人与天之争。 旁人的意志不是我的意志,旁人如何使用器械不能扭曲我的本意。 只求人族永昌,炎黄不灭。 有赤红的火焰从孟彰魂体里蹿出,飞快缠绕着攀升吞吐,不多时便触碰到了孟彰手中的那份来自公输班的道蕴。 似是某个开关被叩下,又或许是某层关联被唤醒,吞吐不定的赤红火焰之中,也有一道人影显化。 他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干净的、坚定的、虔诚的眼。 和刚才倒映在孟彰眼睛里、心神中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这双眼睛看了看孟彰,看了看公输桨等公输氏族人,看了看这苍茫天地中忙碌奔波的人,看了许久许久,笑着闭上了。 孟彰从梦中清醒,毫无睡意的清明双眼一下子就看定了手里舒卷自然的公输班道蕴。而那一道从他魂体中蹿出的赤红人道子火则乖顺地一点点收敛,重新没入孟彰魂体之中。 少顷,他放开手里的道蕴。 道蕴不落,依旧悬停在他身前。 他从莲台上站起,双手交叠额前端正而拜。 送先贤。 礼毕,他将道蕴收起,重又沉入他的梦境之中。 但这一次,他站在根本梦境的龙舟里,俯瞰着自家道基中一重重演化、衍生的梦境,沉吟许久。 他的梦道到底要怎么用。 这个问题,是时候要好好考虑了。 也是孟彰不知不觉中睡去、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遍布炎黄九州各处的鲁班祠、鲁班画像有神光显化,赫赫堂堂,温和暖融。 又一刻,这些神光汇聚在鲁班的双眼位置,蛰伏隐藏。 尽管从表面来看,此时的各地鲁班祠和鲁班画像与早先时候没有什么不同,但所有明眼人都知道,不一样了。 与早先时候大不一样了。 公输氏,又或者那些匠人,做了什么?怎么忽然间有公输班先贤的灵光显世?一家又一家诸子传承从惊诧中惊醒,连声吩咐下去。 再联系公输家,看看他们那里有什么消息! 由不得他们不重视,就算不考虑自家传承、先祖这些问题,单只在这个时局里冒出一位鲁班的连带影响就足够他们忌惮重视的了。 公输班,那可是公输班啊! 收到从各处家诸子先贤传承处传递过来的询问时候,公输家自己也在详查,着实忙乱得很,只能简单地给一个回复就再顾不上了。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番变故从何处而来。 阴世天地里,大晋阴域的长城边脚下,就有殷寿举杯,遥遥向时光长河的下游处致敬。 有风自时光长河下游倏忽而起。 殷寿笑得一笑,满饮杯中酒水。 便连此刻还待在童子学学舍东厢房处的公输桨,也一时愣怔地站在原地,心有预感。 怎么了?旁边负责讲授儒家经典的孔和先生问道。 公输桨回转目光,对上孔和无声观察的眼,他想了想,似是感慨,也似是提示:或许,多给后来者一些指引和帮助,得利的不会只有后来者呢。 孔和、曾涛等一众童子学授讲先生沉默一阵,似有所思。 但很快,孔和便问:若抱有功利之心指引后来者,怕是未必会那么顺利的吧 第1453章 公输桨抬眼看过去:谁知道呢?这原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 孔和笑着低头:也是。 孟彰第二日再入童子学学舍,将那缕公输班道蕴交还公输桨的时候,公输桨拦下了他的道谢。 第484章 他看一眼被送还回来的道蕴,感受那其中比之往日更加厚重的意志,如何还能想不明白昨日里自家先祖那一番大动静的来由。 是我们公输家该谢你才对。他这样说。 孟彰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公输桨已经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摸出一个木匣子来了。 他将木匣子推送到孟彰近前。 这是我们族中诸长老交待的谢礼。他冲孟彰笑,收下吧,你若不收,我才要烦恼呢。 孟彰出了东厢房,回到学舍中自己案席的时候,才有空打开那木匣子。 里面装着的,却是一个木人。 是的,一个木人。 木人五官模糊,但周身神韵自然,仿佛下一瞬就能睁开眼睛站起来一样。 不过孟彰第一眼看见这木人时候,去只感觉到了诡谲的意味。 这居然是一个诅咒木人,还是出自公输家大匠之手的诅咒木人。 孟彰定了定神,才慢慢地、慢慢地将木匣子重新合上收起,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是生怕惊动了什么。 实在也怪不得孟彰。要知道,鲁班可不仅仅是擅长木工制器而已。人家也精通厌胜之术! 这一个诅咒木人威能或许比不上公输班本人制作出来的圣品,但绝对也是公输氏时代流传的镇族之宝。 他们将这个诅咒木人拿出来送给他,可谓是很有诚意了 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孟彰很有些想不明白。 昨日里阳世、阴世各处的鲁班祠、鲁班像闹出来的动静,孟彰也几乎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他本人还想着要怎么探查其中究竟,以确定这一番变化会带来的后续影响。 谁想到今日再见公输桨,就从公输桨手里得到了这样一份来自公输氏的谢礼。 所以,公输氏是觉得昨日里的动静,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孟彰再要细细想去的时候,却又稀奇地发现明明自己还有些糊涂但就是没觉得这样的猜测有什么不对。 他沉默片刻,索性就收敛了所有发散的思绪,只静静感受自己当前的心神状态。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似乎又已经明白了;他不知道这是谁在背后使了力,但他又似乎已经明白到底是谁 明白与不明白,清醒与糊涂,都在这一刻变得似是而非。 管他呢。孟彰忽然一笑,左右没感觉有什么不好。 孟彰走了以后,公输桨又在自己寮房处待了一阵才从里头出来。 他要去取一些暂缺的木料。 只他才半只脚迈出寮房呢,就对上了旁边望过来的一双双眼睛。 他暗叹一声,索性将寮房的门彻底敞开,自己站在门边,问往日里很是亲近的这些个同僚:要进来说话吗? 孔和、曾涛等一众先生对视一眼,果断点头:要。 公输桨请他们在寮房里坐了,又给他们送了茶水上来,才说:我知道你们想要问的是什么,但我能告诉你们的是,这次确实应该算是我公输氏的机缘。 顿了顿,他低头呷饮了一口茶水,才继续说:我想你们应该也猜到谁才是这一次的关键人物了,但我想告诉你们的是 孟彰自己可能也不是很清楚其中的缘由。 孔和、曾涛等先生的瞳孔一时连连震动。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孟彰背后的存在的报还?有人,在替孟彰偿还他的人情与因果? 公输桨不点头也不摇头,但他说:若不然呢?不然,有这样的巧合? 好一阵沉默过后,才有孔和忽然出声说话:但你方才又给了孟彰谢礼。 他们都看见了,孟彰从公输桨这里离开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绘有公输氏族纹的木匣子。 在场的诸位先生都是识货之人,又怎么会看不出那个木匣子代表的意义? 可这样的话,问题就又来了。既然孟彰背后的存在这次推了一手就是要替孟彰偿还公输桨给予他的照顾和帮助的,那,公输桨这次代表公输氏再给谢礼,岂不又是违背了那位存在的意愿? 先得了人家的好处,明白了人家的本意,却还在加深孟彰与他们公输氏的因果,真的没有问题? 公输桨摇头:我们若不送出这一份谢礼,才不能抵还我们与孟彰之间的种种。不然,你们觉得 我们公输氏对孟彰这些年来的关照和支持,能抵得上人家替我们接引祖贤? 孔和、曾涛等先生滞了一瞬,也都没有了话语。 公输桨才又将杯盏抵到自己唇边喝了一口。 但那又是谁呢?有先生问。 公输桨摇摇头,不答话,但这寮房中的各位先生却似乎都有猜想。 地府 许久后,孔和将面前杯盏中的茶水饮尽,率先站起身来跟公输桨告辞。 第1454章 其他各位先生见得,也各自从座中站起,告辞离去。 公输桨起身相送。 有了这一场震慑和宣告以后,日后那些人想要再拿捏、欺压孟彰,都得先掂量掂量吧。 但不管如何,这一回他们公输氏确实赚大了。不枉他们公输氏顶着天下所有陷落在噩梦中的那些人的压力,拿出族中重宝来为孟彰指引道路。 远的且不说,只昨夜这一回的收获,便是万金不换的天大机缘,正正落到他们的心坎上了。 公输桨甚至连那早先缺少了的那些木材都不去拿了,自个儿在寮房中兜了一圈,转入一处僻静的静室。 静室被打理得很是干净清爽,只有靠东的墙壁处悬挂着一幅鲁班画像。 如今,那画像中的鲁班双眼沉淀神光,与往日里又大不同了。 公输桨捻了香火供奉,甚是安闲自在。 起码远比东厢房各处寮房中的诸位授讲先生来得安闲自在。 也是,这些先生们如今正愁着该要怎么拿捏他们跟孟彰之间的相处了呢。 头一个吃螃蟹的吃得最香也最好,而落到后头的,如果也想要得到差不多的好处,就不能不好好想一想。 而比这些授讲先生们更头疼更苦恼的,却还是昨日里才在童子学学舍里疏远、孤立了孟彰的那些童子学生员背后的家族。 哪怕他们此时还不没有足够的信息验证他们的猜想,让他们真正将孟彰同昨日里的那一番鲁班祠、鲁班画像的大动静联系起来。 也正因为他们背后的家族态度还在摇摆挣扎,还是想要将孟彰压服收拢,孟彰的那些同窗们在再对上他的时候态度才更为怪异扭曲。 幸得孟彰不是寻常的病夭小郎君,否则被他们这样搞心态,说不定还真得要被他们影响一二。 但这会儿嘛 孟彰才懒得理会他们,难得的闲暇时间都被他拿来奋笔疾书,整理所有出现过的灵感了。 他要解决一个问题如何将他的道落到实处。 亦即,证道。 证道,乍一听上去是个很宏大、很肃穆、很庄重的词,也是只有境界高绝的大修士才配提起的词。 但其实,这都是误解。 证道,就像修道一样,是该贯彻每个修行者一生的,它不该有任何殊异的作为。修行者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证道。 只是,道有清晰模糊之别,有正误之别,如此而已。 就似现如今回头再去看,孟彰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有作为,其实也在本能地追逐着梦道。 梦的诡谲荒诞,梦的破碎任性基本都沾上了些。 孟彰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该如何评判。 但他能确定的是,再这样散碎零乱下去是不成的。他的道,总该成个体系才是。至不济,也得有个条理啊! 孟彰这样想,又将干净的纸张铺开,自己磨了墨,蘸笔有一下没一下地书写着。 他落笔的那一瞬,有蒙蒙白光从他顶上发带处亮起,将他这一片地界给圈划隔绝起来。 哪怕是就坐在他正前方、与他靠得最近的童子学生员侧眼看过来,也只看到了孟彰的身影和动作,根本就看不清孟彰在写些什么。 临近的这几个童子学生员的视线在孟彰身上顿了顿,又各自碰了一碰,最后尽都无声收了回去。 孟彰面前干净的白纸很快出现了一行行文字。 这些文字,字迹并不凌乱,依旧规整秀丽,很是好看。但乱的是这些文字本身。东一块西一块的,看着就叫人脑壳疼。 孟彰却不理会,只顾着整理自己的思绪。 阴世、阳世、无边梦海;地府、天庭、人间朝廷;仙道、神道、佛门;炎黄、异族、异类;孟氏家族、茅山阳明观道统、阴明观道统;阴神神尊、曼珠沙华、河、情绪汪洋;鬼婴胎灵、附庸家仆、梦境生灵 罗列了足有半张纸以后,孟彰忽然停住了笔端。 墨汁粘着在笔毫处,既浓又重,将落不落。 孟彰盯着这些字词,许久没有动作。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挥动毫笔,一个又一个地在字词中划下一道斜痕。 待到他的毫笔再次长久停顿下来时候,孟彰身前这一页纸张上,终于只剩下了不多的几个干净字词。 阴世、地府、炎黄、阴明观道统、曼珠沙华、河以及鬼婴胎灵。 也不是被划下斜痕删去的那些就不需要孟彰在意了,而是孟彰当下最好只集中于面前被他选定的这几处上。 其他的那些,孟彰能插手、能影响的本也不多。 片刻后,孟彰另取了一张干净白纸来铺开。而这一次,在这白纸上落下的,却是只有两个字词。 阴明观道统和鬼婴胎灵。 第485章 鬼婴胎灵 别的且不说,阴世天地中鬼婴胎灵的数目绝对称得上是惊人的。在这般庞大的根基支撑下,只要好好培养教导,大浪淘沙也能找到可以支撑阴明观道统的英才。 大体的决断确定下来后,从童子学学舍里回到自家府邸的孟彰便摸出了一枚小海螺。 呜,呜呜 小海螺的声音海浪一般远远传出,却只与另一枚小海螺相接相融。 第1455章 贴身收着这枚小海螺的杨三童初时听闻声响,还以为自己一时错认,直直愣怔当场,几乎不敢有任何动作。 还是白长姐提醒的他:怎么了? 杨三童猛然回神,却顾不上答她,只急急摇头便往自己的静室冲。 白长姐见他这般匆忙,隐隐猜到了什么,眼中也升起了喜色。 阿彰。杨三童笑着问道,你的事情都处理妥当,能腾出空闲来联络我们了? 孟彰点头,问:杨三哥等我很久了? 杨三童当下就应道:可不是吗?我们等你很久了。 孟彰眉梢动了动:可是杨三哥这边有什么紧要事? 没什么事,杨三童说,我们兄弟这些年好着呢! 那孟彰声音里都带出了几分不解。 杨三童听见,不等孟彰来问,他自己就先解释道:阿彰这些年做的事情真是叫人痛快,我们一众兄弟姐妹听闻,都恨不得能跟随阿彰一道,好生玩闹一场呢! 孟彰听得恍然,却也不禁失笑:我没有在玩闹。 杨三童连声说:这不重要,这不重要! 孟彰片刻哑然,少顷后他肃正了脸色,问杨三童:这是谁的主意? 杨三童瞬间领会了孟彰的意思:是我们所有兄弟姐妹及母亲的主意。 孟彰又问:那你们早先曾做过的准备呢? 早年间,杨三童这群鬼婴胎灵曾渐渐往还待在阴世天地里的司马慎身边安插人手,甚至就连杨三童都亲自进入司马慎的东宫领一份身份。如今是怎么样? 那些年做过的主奴被、花费的心力和物力,就全都丢下了? 当然不是。杨三童答得坦诚,没有任何糊弄孟彰的意思,那些事另有人接手呢,再怎么都不会浪费事儿,阿彰你且放心便是。 孟彰说不上放心不放心的,他问:你们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杨三童坚定且肯定地应:已经决定了。 孟彰问:不会后悔? 不会。杨三童回答,又说,我们都觉得你这样才是最尽兴、最好玩的呢。 既如此,我可以带着你们。但是孟彰说,今日你们选择了我,我当了真。来日你们若是叛我、负我,我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如此,你们也愿意? 杨三童面上不见异色,反而带着些笑意。 若有一日我们真的叛你、负你,阿彰,不必你亲自动手,我们阿母手里的灯火就可以将我们以及我们所在意的人或物件统统焚烧干净。 一点残余都不能留下。 叛你越深,伤你越重、负你越狠,那灯火烧得越干净、越暴烈、越长久。 擎灯鬼母白氏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静室外头,手中灯盏里惨白的灯火仿佛听见了杨三童的话一样,随着杨三童说话语速的快慢、语气的轻重或张扬或蜷缩地跳动,仿似在呼应。 不,它就是在呼应、就是在应和杨三童的赌咒。 孟彰原还想要阻拦,但都被杨三童的眼风给先拦住了。 所以一直等到杨三童将一番赌咒说完,孟彰才叹道:你们这又是何必? 杨三童摇摇头,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这些鬼婴胎灵毕竟年纪小,自制力不够,每每也只想让自己高兴,很难想到要去顾及他人。 有这样一个赌咒在,我这些兄弟姐妹们才会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即便我们一时不知道不明白,那灯火也会提醒我们。 这不是很好吗?杨三童在小海螺的这一边跟孟彰说道。 孟彰自己知道,这不过是杨三童立下赌咒的其中一个原因罢了。 另一个原因却是他们要取信孟彰。 正如他们俩都知道的那样,杨三童这一众擎灯鬼母的鬼婴胎灵在司马慎的东宫中安插了人手,那谁又知道这些鬼婴胎灵在其他各方的关键人物手底下不曾做下布置呢? 这一处放个人,那一处安置个人,如此东扯西搭的,想来不论是谁日后得势谁日后落败,这些鬼婴胎灵都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他们真的可以凭借自身的庞大体量、特殊身份做到左右逢源,孟彰又如何真的能完全相信他们呢? 是以,便有了这一份赌咒。 这是一份诚意,展现给孟彰的、来自杨三童这一群鬼婴胎灵的善意。 孟彰默然良久,才说:我没有那般大的野心。 杨三童就笑:事实上,我们也没有。 顿了顿,他又说:你知道的,阿彰,我们一众兄弟姐妹就喜欢玩乐、喜欢热闹、喜欢新鲜事儿。其他的,很少有真能让我们喜欢的。 孟彰抬了抬眼,不置可否。 杨三童不在意,只笑着连声催问孟彰:阿彰,阿彰,所以你觉得怎么样呢? 孟彰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小海螺:所以你们也不喜欢读书? 杨三童错愕一瞬,反应过来后失笑。 第1456章 那倒不是。他说,你知道的,读书在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看来,可真不是什么枯燥的活计。尤其是你送过来的那些书典经籍,对我们来说更是难得新奇有趣的故事呢。 听到这里,孟彰默默地问了一句:所以这十余年来,杨三哥你们有人从那些书典经籍里读出名堂了? 杨三童一时语滞,目光左转右转,就是不敢去看正前方。 哪怕这会儿孟彰也不在他跟前,而是正通过小海螺跟他联系。 有,有的 可怜杨三童,明明说的都是真话,愣就是气虚。 孟彰笑得一笑,又问:那有多少呢? 杨三童张了张嘴,最终道:六、六人。 六人 孟彰沉默着,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六个是不算少,但那也得看基数不是?擎灯鬼母那里鬼婴胎灵无数,若能真用心读书,十余年时间会只有六人读出了些名堂来? 他们学得怎么样了?孟彰问,声音再是不仔细听也带着无力。 杨三童说:能养出文气来。 虽然人数稀少,但这正是孟彰想要为阴明观法统准备的栋梁啊。 孟彰沉默片刻,直接说:他们可否交给我? 杨三童问:阿彰,你要他们是? 既然杨三童问了,孟彰也不介意与他分说个明白。也能让他、让擎灯鬼母及她的一众鬼婴胎灵安心不是? 我立有一座道观,你可知道?他问。 杨三童点头:阴明观,我们知道。 孟彰说:那想来你也知道,我这阴明观与我两位兄长在阳世茅山立下的阳明观是对应的。我们是准备立下一阴一阳法统以帮助地府诸位阴神神尊沟通阴阳以积攒自身修行功果和资粮的。 杨三童再点头。 孟彰又说:你该也知道,我两位兄长在阳世天地里正尽力落下阳明观法统,而且他们这十余年来也很有了有些成果。 而我这边 孟彰摇摇头:我这边的阴明观到如今都是个空壳。 杨三童已经听得很明白了,他当下就问:所以阿彰你其实是想要收徒? 都不等孟彰回答,杨三童先就已经思考起其中的可行性来了。 如果是阿彰你的话 孟彰拦住了他的话头:不,不是我想要收徒。我还没有到可以收徒的时候。 又或者说,他也没想要收徒。 收徒太麻烦了,尤其是在现如今这个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时代里,收徒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找孩子。 孟彰还不想要做人父母。 至于孟彰的道统、法脉要如何传承下去这样的问题 他和孟昭、孟显、孟蕴一同立下的是法脉,他的兄姐也收取有徒弟。孟彰哪里还用担心自己的道统、法脉无人传承? 杨三童一时被孟彰弄糊涂了:阿彰你不是问能不能将他们交给你的吗? 是,孟彰说,但我不是要让他们拜我为师,而是要他们入我阴明观法脉修行、学习,支撑我阴明观法统。 所以,这有什么不同?杨三童问。 孟彰耐心地跟杨三童分说个清楚。 当然不一样。孟彰说,若是我收徒,那他们就会成为我的徒弟,尊我为师为父。 说到这里,孟彰自己都忍不住魂体一个哆嗦。 但若是他们入我阴明观修行、传承我阴明观的道统法脉,那他们便会成为我三位兄姐与我的学生,尊我为祖师。 杨三童若有所思:如此,岂不是那些道门法脉中的所谓外门弟子之辈? 孟彰摇头:不至于。 是我代整个阴明观道统法脉收徒。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六人的师父是这阴明观道统法脉,不是我。 杨三童终于理解了,但这件事不能他一个人拿主意。 这件事,我须得先问过阿母及诸位兄弟姐妹,尤其是他们本人。 孟彰笑着应:自然。 孟彰也不心急,他转回头去关注这些鬼婴胎灵的学业。 除了这养出文气的六人之外呢?他们又是怎么样的? 第486章 说起这个,杨三童的面上便是压不住的笑意。 他们?杨三童说,他们也很好,继续读书,闲暇的时候就帮着照看年纪更小的弟弟妹妹。 全都是这般?孟彰问。 杨三童回答说:自然。 他也知道孟彰是在问什么,又说:我们一众兄弟姐妹都好好地在阴世天地这里待着呢。没有往阳世天地追着司马慎去的。 孟彰亦听明白杨三童话里的未尽之意。 我并不能给你们提供多少出路孟彰隐去了叹息,说。 杨三童先是怔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失笑,跟孟彰说:可是阿彰,我们不是生人,没想要什么出路。 第1457章 所谓出路,那是生人才惦记着的。他们已经死了,没那么大的野心。尤其他们都没有长大过,有几个心里是有出路这个想头的呢。 孟彰眉头皱了皱:所以,就净玩? 哪怕孟彰并不在他跟前,杨三童也似乎能感觉到那平淡却分明沉重的目光。 也,也不算。他难得几分支吾。 孟彰听得,沉默片刻,叹道:总是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杨三童没说话,他很有些茫然,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其实知道孟彰的意思,可是 在所有的鬼婴胎灵之中,他们这十个兄弟姐妹已经是最有想法的了,但就算是他们,对属于鬼婴胎灵的未来,其实也没抱有太多的希望。 是,他们也学着那些大人一样谋划,学着他们去思量盘算,可到底也只是尽力去做而已。没有一定要这些谋划和思量盘算成功的心思。 成了、如愿了自然欢喜,失败了、落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可以继续玩,继续游荡。 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可以很快地调转方向。就像早先时候他们就考虑过跟随司马慎,在他身边发展。 他们也确实那样做了,但随着孟彰这边的动静更大、更好玩,随着司马慎转生阳世,他们甚至连早先在司马慎那边做过的努力都放弃了,一意在阴世天地这边等待孟彰出关,好跟他一起玩 他们就是这般的小孩儿心性。 好也好,不好也不好,杨三童他们自己也知道,但他们没想改过。 改什么改,他们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有什么不好的? 只这样叫你们读书怕是不行。孟彰的声音从小海螺的另一边传了过来。 杨三童的心神被拉回,听见这话,忽然就生出了几分兴致。 他拉扯开唇角:所以? 孟彰压落视线扫了手中小海螺一眼,仿佛就是在扫视过杨三童的面容。 他松开手,小海螺升起,悬停在孟彰左近。而孟彰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双手交叠于额前,向着某个方向躬身而拜。 孟彰,请祖皇慈悲,指引我人族万万鬼婴胎灵。他深深白瞎,同时有灵光自他魂体而出,盘旋一圈没入天际。 而在孟彰根本梦境里,那座立在梦湖中的岛屿上,燧木幼苗支撑着的赤色人道子火陡然一顿,随后暴涨三尺。 火光大盛,照耀半边虚空。 可。 有宏大道音在心神之间回荡,眼前更隐隐可见一方广阔浩大洞天中,有面容古拙粗犷的人祖回应道。 燧木枝桠摇晃,一缕人道子火真意分化而出,落在孟彰近前。 孟彰再拜,替杨三童这一群鬼婴胎灵与燧皇致谢。 眼前灵光幻影尽皆没去,只有那缕人道子火真意与小海螺一同映照在他的眼底。 拿住这一缕人道子火真意定睛看了片刻,孟彰又对小海螺那边的杨三童说:燧祖慈悲,答允给予我等指引,这一缕真意你带回去。 那一缕人道子火真意当即出现在杨三童眼前。 赤红火焰摇曳间,自有人道百象接连显化,或是燃火起灶,或是点灯照夜,或是取光驱邪,百象映照百业,又有人念加持,合为人世百态。 百象、百态之中,人世的千般滋味也随之弥漫。 杨三童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便似落入了万丈人世红尘之中,于那沉浮离合间品尝人世的千般滋味。 而这,恰恰正是鬼婴胎灵最为欠缺的东西。 也绝对不是读书就能够品尝得到的。 一时之间,杨三童也有些恍惚:阿彰 尽管两人并非同在一处,孟彰却似乎完全能看见杨三童此刻的复杂又茫然的表情。 你该谢祖皇才是。 杨三童定了定神,也是仔细整理过身上的袍服,放开原本拿在手里的小海螺,向着那缕人道子火真意郑重拜下。 杨三童,谨代表所有兄弟姐妹,拜谢祖皇慈悲。 赤红的人道子火真意在空中跳了跳,像是有谁在这一刻小小地笑了。 杨三童心头一暖,这才伸出手去,将那缕人道子火真意捧在掌心中。 阿彰,这事我们记下了。 道谢不过是最简单也最随意的应答,根本抵不过孟彰这一回给予他们的帮助,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们唯一能够做到的,也就是记下罢了。 再多的,还得等到日后。 杨三童眸色沉定,眉眼间更是少见的严肃端正。 孟彰却只笑:嗯,你们且去吧。 杨三童捧着那缕人道子火真意,复又冲着小海螺拜了一拜,这才将小海螺收起,寻擎灯鬼母去了。 见到这一缕被递送过来的人道子火真意,擎灯鬼母的反应比杨三童更大。 这,这是哪里来的?擎灯鬼母的声音都在发颤。 杨三童咧着嘴笑了笑:阿彰送过来的。 阿彰擎灯鬼母的手指掐了又掐,才勉强稳定了一点心神,替我们谢过他了吗? 杨三童点头:当然。但儿觉得,只是道谢 第1458章 有点太过轻飘了。 擎灯鬼母白氏点头:你想的很对,他对我们的帮助,我们须得牢牢记在心里才是。 对了,擎灯鬼母白氏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从那缕人道子火真意处挪开,你这次联络他,他可有说什么事情需要我们做的? 原本身在各处的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也已经汇聚过来了,此刻也都各各强定心神,侧耳听杨三童的话。 杨三童扫了他们一眼,将孟彰先前的话简单说了。 白长姐当先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尽早将十三郎他们给阿彰送过去。 程二郎也点头,同时他的目光也落到了十三郎这六人处,叮嘱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们要好好珍惜。 被一众兄弟姐妹死死盯住的十三郎等六人连连点头:阿姐阿哥们放心,我们不会叫阿彰失望的。 杨三童在旁边提点道:我看阿彰其实也挺在意阴明观这道统的,但阿彰好像事务繁多,这些事情忙不过来,你们多帮着分担些。 十三郎等连忙再点头。 杨三童想了想,又道:如今有诸位阴神神尊在上镇压,阴世和阳世之间的间隔越发明显,差距也越发的不可逾越,但我看这阳明观和阴明观两脉道统之间应该能相互映照联络,所以 不只是十三郎等六个几乎板上钉钉的阴明观弟子听得越发认真,就连边上似乎与他们没多少关系的白长姐等一众鬼婴胎灵也都凝神听着。 你们联络阳明观那边的时候,也多克制一些,莫要伤了阳明观那边的师兄弟。不然,阿彰会为难的。 作为鬼婴胎灵中的一员,杨三童很了解他这些兄弟姐妹们的习性。 一句话,野惯了,很少会有克制的时候。难免会调皮捣蛋,甚至会伤到其他人。 伤到他们自己其实没什么,他们也已经习惯了,不怕这个,怕的是伤到阳明观那边的人。 阳明观那边的可是生人,真伤到哪里碰到哪里,怕是就要在阴世这里碰面了。 他们是真无所谓,但阿彰怕是会很为难 十三郎等六人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三哥你放心,我们一定克制。 就是,大不了,我们不跟他们玩就是了 这个不行,不等杨三童开口,十五郎就已经瞪了说话的十四郎一眼,如果我们不跟他们玩,怕是会显得太过疏离,如果叫他们阳明观那边的师兄弟觉得我们不喜欢他们,两边不对路,阿彰也会为难的。 十四郎叹了口声,很有些无奈:那怎么办? 十三郎和十五郎对视一眼:我们不跟他们玩,但我们可以跟他们一起读书啊。 十四郎听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倒是十七郎、十八郎和十九郎在后头看见,都是暗下摇头,越发的无奈。 不跟阳明观那边的师兄弟一起玩不是个好主意,难道跟他们一起读书就是了么? 阳明观那边的师兄弟可都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可能还愿意跟他们一起读书? 这几个小童在那里各自发愁,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年长的鬼婴胎灵则在旁边看得越发好笑。 他们摇了摇头,齐齐看向边上的擎灯鬼母:阿母,你先忙去吧,这里有我们照看着呢。你不必担心。 擎灯鬼母回神,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我怕是得闭关。 白长姐当下就说:那就闭关去,阿母你手里的事我和二弟都可以接手。 擎灯鬼母收住下意识往人道子火真意看过去的视线,定睛往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鬼婴胎灵看过去。 片刻后,她身影淡去,只留一句话回荡:那便都交给你们了。我且闭关去。 第487章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在那陡然安静下来的环境中对视了一眼,忽然齐齐笑了。 燧祖固然广施恩泽,但阿彰这次白长姐说,也是襄助我等太多太多了。 白长姐这一句话,便确定了整个擎灯鬼母座下鬼婴胎灵的基调。 程二郎、杨三童等也都郑重点头。 我们不能只承领阿彰的恩德而不做回报,程二郎团团看了一圈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们,我们须得做些什么。 张四女、陈五女等一众鬼婴胎灵听得,却是将一张张满是稚气的脸都挤出深重的褶皱来。 那我们能帮阿彰做些什么呢?张四女问,目光当下就跑到了杨三童的面上。 是啊,我们能帮阿彰做些什么呢?陈五女也问,她还说,若是十多年前,阿彰还惦记着晋廷那边的事情,我们能从这些方面着手,多多少少报还些。但现在 现在阿彰好像对晋廷那边的事情都没什么兴趣了。 抬眼对上一众兄弟姐妹的视线,杨三童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的意思? 你们要从我这里打探消息,我又要从哪里打听?杨三童没甚好气地道。 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女等一众鬼婴胎灵脸色都无甚变动,还在沉默地看着他,等待着。 第1459章 杨三童暗下低骂一声,但无奈何,谁叫他是这诸多鬼婴胎灵中同孟彰最为熟悉的那一个呢。 沉吟许久,杨三童终于扒拉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你们看香火,如何? 香火? 白长姐等一众鬼婴胎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是没想明白杨三童的思路。 香火,最为精纯的香火。杨三童说,他越说,便越觉得这个想法极妙,阳世那边暂且不说,我们一时半会儿没多少影响力,但阴世这边 你们还记得吗?杨三童问,阿彰他到阳世那边叫人被噩梦纠缠以前,可是在跟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较劲的。 阿彰他做的事情虽然我们不是全部都能看得明白、想得明白,但他花费了心力做的每一件事,必不是没有他自己的想法的。 所以?白长姐问。 杨三童团团看了一眼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们,端正了神色认真道:我不觉得阿彰是准备放弃了。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阿彰迟早还会再找过去的。 我们想要报答阿彰,大可以从这一处着手。杨三童又说,虽然可能我们费尽心思做了,能给予阿彰的报还不过是万一,但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吧。 这一片地界都沉默了下来,一众鬼婴胎灵尽皆低垂了眼睑,半饷没有作声。 在这样的寂静中,杨三童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虽然难缠恐怖,但我们却是克制他们的,真要对冲猛撞,他们赢不了我们。 那就这样办!白长姐扬声拍板,回头我们就开始引导。左右我们兄弟姐妹人多,实在不够,回头我们再去招呼其他鬼婴胎灵就是了。 程二郎看看白长姐,又看看杨三童,最后再看了一圈边上簇拥过来的诸多鬼婴胎灵,索性更进一步。 若不然,我们索性请奉阿彰作我等兄长?! 白长姐、杨三童、张四女等的目光齐齐落在了他的面上。 阴世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确实被他们一众兄弟姐妹天然克制。 毕竟那些老东西是过去岁月遗留的残骸。它们的本体早已散去,连阴灵都算不上,只是生灵烙印的余留,倚仗强烈至极的等等情绪苟延残喘。 它们残破、固执又暴烈,很容易伤人伤己,稍不留神就会被拖入那些浓烈至极的情绪浪潮中沉沦。寻常阴灵对上它们都很难占到便宜。但他们这些鬼婴胎灵不一样。 他们这些鬼婴胎灵都是早早夭折的孩童,经历的世事不多,感情更是纯粹易变,喜即是喜,怒即是怒,爱恨轻易挥洒,也更为直接,少有积蓄挤压的时候。 更重要的是,早早夭折的他们相比起加害者,更通常的身份还是受害者。 他们的身上,很少沾染旁人的仇怨。 所以哪怕是在对上天地至深处沉积的那些老东西,他们也通常不会吃亏。更相反,是那些老东西会对他们多加避让,拿他们没办法。 也正因为如此,天然克制这种说法还真是一点错处都没有的,再精准不过了。 由此也完全可以想见,若孟彰被他们奉请为诸多鬼婴胎灵的大兄,得这万万数的鬼婴胎灵加持,那些原本就只能跟孟彰僵持的老东西们更拿孟彰没办法。 到得那个时候,不论孟彰要拿那些老东西做什么,也都会方便简单得许多。 程二郎却没想要退让,他甚至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很妙。 对!正该是这样!我们正该奉请阿彰做我们的大兄。 白长姐、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婴胎灵看了程二郎片刻,又各自偏转了视线彼此对视了几眼。 我们奉请阿彰做大兄,白长姐说,其实也基本是要拜阿彰做主了。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 白长姐往更远处张望了一阵,仿佛能看见熙熙攘攘玩到一处的万万数鬼婴胎灵处的热闹喧嚣场景。 不大好吧。 程二郎看了一眼很有些忐忑的白长姐:有什么不好? 杨三童帮着白长姐说得更明白一些,长姐的意思是人太多了,这么多人,若管不过来会很麻烦。 程二郎摇头:人多会麻烦是因为人多了会各有各的心思,总要在相互之间闹出许多纷争来。但我们兄弟姐妹不同。 我们既感激阿彰,又佩服他,还想跟着他一起玩。 这么些年过来,我知道你们也都看出来了,在我们所有兄弟姐妹中,阿彰的威望正在快速拔高。 大家都很信服阿彰。如果是阿彰的话,他能很轻易便让诸多兄弟姐妹听从他。 白长姐、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都在旁边听着,许久没有言语。 只剩下程二郎越更锋锐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激荡。 就算阿彰现在还只是我们的兄弟,但你们看看,他的威望已经在直追我们这十多人了。 奉请阿彰作我们的大兄,乃至是敬奉他作为我们的主君,基本不会有什么意外。 程二郎还说:就算他现在还不是,就算他十年后、百年后还不是,等数百年后、千年后,他也一定会是。 第1460章 我们拦不住,且我们谁都没打算拦。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干脆一点,还能提早帮阿彰一把,好叫阿彰的修行更便利一些呢。 白长姐忽然悠悠叹息一声,说:你说得不错,阿彰今日不是我们所有兄弟姐妹的大兄、主君,日后总有一日会是。但 白长姐掀起眼皮子盯住了程二郎。 但早一日、早一时也会有巨大的差别,何况是像你这样妄想着用跑的。你就不怕弄巧成拙,反叫阿彰落了个揠苗助长的结果? 程二郎摇头:我相信阿彰。 顿了顿,不知是不是程二郎自己都觉得这个说法很有些问题,便解释也似地补充地道:我看阿彰的先天位格极高,不怕承受不住这份名位的重量。 笑话,阿彰可是跟那些阴神神尊称兄道弟的,他的位格就算比不上那些天生地养的阴神神尊,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 起码不会连一份鬼婴胎灵之主位格的重量都扛不住。 白长姐沉默片刻,也不再说话,直接将视线转落向杨三童处。 其他鬼婴胎灵的目光也各各落了下来。 杨三童心下苦笑,面上却端正了脸色。 这件事我等做不了主,须得联络阿彰,叫阿彰自己拿主意。 白长姐、程二郎都是颔首,一点异议都没有。 杨三童稍稍放松了些,翻手拿出那个小海螺来。 孟彰也不曾想才刚刚断去沟通联络的杨三童又一次找上了他。 多看了被拿在手里的小海螺一眼,孟彰送入一点属于他自己的气机,问那边的杨三童: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阿彰杨三童总结了一下,将他们这一众兄弟姐妹的谈话都告知了小海螺对面的孟彰,然后问,阿彰,你的意思呢? 孟彰沉默了好半饷:我平日里的事情很多,未必能够顾得上你们 杨三童看向了程二郎,程二郎回给他一个眼神。 杨三童又看了看白长姐、张四女等人,他几乎没有停顿,当下就对小海螺那边的孟彰道:不打紧,平常里我们除了兄弟姐妹自个儿闹着玩以外,也没什么大事。 纵有,我们这些年长的兄姐还在呢,我们处理了就好,不必劳动你。 饶是孟彰,听到杨三童这话的时候,都被小小地噎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你们又何必要奉请他来做这个大兄呢?左右有他无他于他们日常没有什么阻碍,那你们寻他来,硬生生叫自己头顶上多一个大兄,有意思? 杨三童似乎想见了此刻孟彰的心情,又似乎没有,他只笑着问:如何?阿彰觉得可以吗? 孟彰隐去了叹息:且随你们吧。 他难道还真能阻拦得了他们不成? 杨三童连带着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尽皆笑了起来。 杨三童更是嬉笑问孟彰:阿彰,可需要我们改口,也叫你尝尝做兄长的滋味如何? 第488章 孟彰默然抬首,望入深重的夜色之中。 你们果真拿定主意了? 白长姐、程二郎等的目光尽皆汇聚到杨三童面上。而这,已经将他们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再不会改了。杨三童一个字一个字地答。 孟彰深知他担下这个名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办法拒绝。 遮上眼睛堵去耳朵固然可以在父母、姐姐的庇护下享受一世安稳,可他能做到吗?尤其是,那些惨绝人寰、严重突破他三观认知的悲剧已经闯入过他的眼、他的耳。 他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何况,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道心、外界的天地,也同样不会让他的道修成。心不安、道不成,纵是寿终正寝,也不过是一风中吊铃而已。 他回转目光,看向那些隐在他魂体中的道基、那褐色的草种以及赤色的人道子火,片刻后应:可。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张四女等一众鬼婴胎灵尽皆大喜,齐齐肃容敛朽,双手敷在额前,向着孟彰所在位置躬身而拜。 吾等拜见大兄。 吾等拜见大兄。 吾等拜见大兄。 一个个躬身俯拜之中,有磅礴道则顿生感应,从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头顶牵引出缕缕气机,它们不断串联系结,渐渐编织出一道既诡谲也纯洁的尊位来。 孟彰心有所感,忽然抬眼往上看了看。 在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张四女这些入了排行的鬼子之后,与他们共同隶属于擎灯鬼母的万万数鬼婴胎灵也都遵循感应,各自停下手上动作,整理衣袍、收拾表情,端正且认真地向着孟彰位置俯身而拜。 吾等拜见大兄。 更多的气机从这些鬼婴胎灵处牵引而出,百川归海一样汇入天冥之中,更快地推动那座尊位的成形。 孟彰凝望着,眼中自有灵光晕染,映照出这其中的诸般道则法理的变化。 这些变化,又都体现在孟彰的道中,不断帮助孟彰推进、完善他的修行。 第1461章 事实上,此刻正往这边投注目光、观望着这边厢变化的,并不只有孟彰一人。 秦广王眨了眨眼睛,问边上的轮转王:阿彰他是要接下这一个衍生出来的尊位了?曼珠沙华那边,还有河 他是不要了? 轮转王的目光在各位阎王处转过,也是沉默:你问我,我又问谁呢? 问谁 秦广王默默按住自家想要往更高处眺望的心思,不说话。 轮转王暗叹一声:阿彰也好,阴天子大兄也罢,他们该都是有打算的。不过 不止是秦广王,就连其余的各位阎君也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到了轮转王这边厢来。 轮转王说:你们也莫要忘了,阿彰修的,是梦道。 秦广王等诸位阎君顿了顿,也都很有几分好笑。 阿彰修的是梦道,天地给他拟定的尊位又在曼珠沙华和河这边,眼前更好,直接又给他一个尊位的雏形,只要他花些心思按部就班地培养,不愁日后凝聚出完整的尊位来。这可真是 谁说不是呢?平等王也接话说,眼下看阿彰,似乎他在梦道上的进展还要更慢一些,也不知是该替他欢喜还是替他惋惜。 楚江王却是不以为然,祂摇头道:有什么好惋惜的?阿彰走梦道慢不过是同其他两条路做对比而已,认真说起来,阿彰在梦道这条路上也没有走得多慢啊。 宋城王也笑:就是。你们担心个什么?阿彰走梦道也很不错啊。 秦广王听了这么一会儿,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宋城王和楚江王两位身上。 你们说得这么笃定,是不是无边梦海那边又有什么消息了? 宋城王和楚江王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你们也就是还没来得及听说,等你们听到消息了就不会这般意外了。 秦广王看着祂们,连声催道:快说,快说。 倒是轮转王想到了什么,一时有些恍然。 十来年前,阿彰不是就提出过要跟神荼、郁垒祂们一起,着手准备在无边梦海那边给我们诸多兄弟立下一个驻地,好让我们能够逐步开发无边梦海的?宋城王说。 楚江王接过祂的话头,继续道:虽说这十余年来,阿彰更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阳世天地那边,但郁垒、神荼祂们却没懈怠呢。 平等王也是恍然:所以,是郁垒和神荼祂们在无边梦海那边的开发和建设有所收获了? 宋城王颌首:起码能给予阿彰在梦道修行方面不少的帮助。 平等王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只可惜,祂的这个笑容都还没有完全绽放呢,就先被祂自己给压下了。 但是这样一来,阿彰的修行是不是就显得太快了?平等王问,真不会有问题吗? 秦广王也有些担心。 楚江王失笑:快是快了些,但你们放心,阿彰的根基也很扎实稳固的,不会有问题。 宋城王也说:你得相信阿彰,阿彰不会做出那种只贪速度、不顾根基的事情的。 平等王、秦广王等诸位阎君一想,也很是赞同地撂下了那点忧虑。 你说得不错 听着前头诸位阎君兄长的对话,底下各位阴神神尊的目光悄无声息间转向了郁垒和神荼两位所在。 郁垒和神荼自然不会不知,祂们带着笑一一回望过去。 郁垒、神荼,牛头低唤一声,问,你们在无边梦海那边真的有大进展了? 诸位阴神神尊的目光当即就有意无意地飘了过去。 郁垒笑着颔首,也没有要遮掩的意思:是能够不依托梦道修行者的锚点往那边建立门户了。 牛头马面等一众阴神神尊尽皆振奋,脸色都好看了许多。 牛头更是高高地晃着脑袋:很好,很好。虽然眼下看着,我们这边一时半会儿是追不上他们这尊位的了,但相比起这些鬼子凝聚的尊位来,我们这边对阿彰修行帮助还要更多一些。 如此两厢弥补,也不算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差。 马面、黑白无常、日夜游神等也都各自点头。 很好,郁垒、神荼,不枉我们这些年里帮着你们分担了不少事,干得不错。 你们这一回可真不赖 有了不输于那些鬼婴胎灵的底气以后,各位阴神神尊们终于能够坦然地看那一个尊位雏形的成形了。 随着一个个鬼婴胎灵向孟彰所在的方向俯身见礼,那个尊位成形的速度也越渐加快,渐渐地,九彩华光也在尊位雏形周遭汇聚流转,衬得那个尊位雏形越发的尊贵不凡。 乍一看上去,这个尊位格外的唬人。 但很可惜,这些个阴神神尊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有天地尊位在身,对于天地衍生的尊位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了。 不管如今这个尊位雏形再如何尊贵高华,其中的虚实也总是瞒不过祂们去的。 可惜了。楚江王说,这个尊位远还未到完整成形的时候,它还只是一个雏形。 第1462章 秦广王面上眼底也一点都不见意外。 尊位越是到最后,就越是需要更广、更深的认可与影响,阿彰眼下还是差了一点。 如今承认孟彰的,也不过是擎灯鬼母座下的一众鬼婴胎灵而已。 即便这些年来,擎灯鬼母及她座下的诸多鬼婴胎灵也接连聚拢、吸纳了好几位鬼母,鬼婴胎灵的数量较之先前可谓是急速攀升,但相比起阴世天地中的所有鬼婴胎灵来说,这数目还是不够。 接下来若想要快速推动这个尊位的成形,那便需要孟彰又或者他座下的那些鬼婴胎灵不断地吸纳、影响更多的鬼婴胎灵。 这势必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和心思,而阿彰 他显然是不大愿意将自己的时间花费在这上头去的。 有那时间和精力,阿彰该是更愿意打理他的诸多梦境 有道理。 不得不说,虽然阎君等一众阴神神尊们与孟彰相处的时间不算太多,可祂们对孟彰的了解也没有太大的偏差。 这一次,祂们就料中了。 孟彰很快就收回了那看向尊位雏形的目光,抬手冲着小海螺那边的诸多鬼婴胎灵还了一礼。 诸位兄弟客气了,快请起。 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鬼婴胎灵也利索,应了一声就各自站直散去了,并不如何叫孟彰为难。 看他们散去时那欢乐玩闹的样子,若不看那天冥深处依旧在继续完善、打磨的尊位雏形,只怕还真以为这些鬼婴胎灵们都只是在玩一场游戏呢。 孟彰定睛往杨三童他们那边厢看了一眼,忽然抬手。 打开的手掌上,有一缕缕的道蕴震动显化,须臾间似面团揉掐,又似泥团打磨,最后显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人偶童儿。 人偶童儿落下,被孟彰的手掌接了个正着。 这也是孟彰所能得到的好处之一。 将这个巴掌大小的人偶童儿拿到眼前,孟彰仔细地打量了半饷,又感受过它的效用,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也没去找什么木匣子,直接就将这人偶童儿收入袖袋之中。 待回头再找到情绪汪洋那边去的时候,这个人偶童儿能帮上大忙。 其实也不只是在那情绪汪洋里,便在其他处,这个人偶童儿也有不少的用处。 不过好用归好用,孟彰也没有在这个人偶童儿处花费太多的心思和时间。 他回转目光,看向了自己魂体里的褐色草种。 第489章 草种甚是安静顺服,浑似安眠泥土之中等待着春日和煦气息的到来,但那偶尔被孟彰捕捉到的波动气机却也在告知着孟彰 这草种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悄寂。还有,这草种的生长,并不完全依赖于孟彰。 那些如今生长在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本身以及这方天地,也都在支撑着它的孕育与生长。 孟彰一时睁开眼睛,往黄泉路那边望了过去。 黄泉路上白雾茫茫,如附骨之疽,风吹不去,人走不散。那浓雾中人影幢幢,似流水一般向着黄泉的尽头涌去,浩浩荡荡,不见回转。 但孟彰看得清楚,也不是所有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阴魂都能走到黄泉的尽头,还有相当一部分的阴魂,会走着走着就走出道路,落在路旁。或是在曼珠沙华的绿毯上浑浑噩噩立着,或是沉入那些或大或小的水洼中 孟彰看得片刻,无声叹息。 这些走在黄泉路上的阴魂,前行尚有生路,滞留或偏离却是真的没有多少活路。如若他们不能在自己灵魂力量耗尽之前醒来继续往前,那就只能成为黄泉路旁那曼珠沙华生长的养料,又或是那些水洼更准确地说是未来的河壮大的资粮。 然而,所有被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吸引、滞留不去的阴魂,又都是执念过重乃至心中多有滞碍的人。他们自己不愿意往前走,谁又能救得了他们? 尽管多有惋惜,但见得此番场景孟彰还是更放松了些。 别的都不提,这些滞留、偏离方向的阴魂的存在,委实是在帮助孟彰分担压力了的。 只单单靠孟彰自己,确实也能够帮助曼珠沙华萌发壮大,但到底要消耗更多更长的时间。届时难免拖累曼珠沙华、河乃至是诸位阴神神尊的安排,以至于阴世天地这边地府的发展脚步缓慢,又给了有心人时间和机会。 要知道,如今固然是诸位阴神神尊成功占据了阴世天地的大势,可也不代表各方就真愿意眼睁睁看着诸位阴神神尊带着地府镇压整个阴世天地了。 野心自来就是那野草,再如何烧都是烧不尽的。 它来自人心 孟彰也只是这么一想,很快就将这些烦心事丢开去,继续专注自家修行。 他突破阴神固然可喜,但修行之事,惯来就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进则退,何况孟彰还惦记着前方更远更高处的风光呢,如何愿意在这里滞留? 尚可向前攀登的修行者自然奋力往上,而那些自认前路无望的则困守一隅,围着种种利益往来兜转,殚精竭虑,苦心筹谋。 颍川庾氏的庾迹此刻就正和琅琊王氏的王璇、陈留谢氏的谢宴、龙亢桓氏的桓举凑在一处理事。 第1463章 或者算不得理事,而只是凑在一处商讨,要就这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间的某些事达成共识。 其中,也包括了阴世这边后续对待孟彰态度的事。 这件事该处理了。再拖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庾迹团团看了一圈,目光回到王璇身上,那孟氏孟彰不受我们这一套的影响。 王璇笑了笑,话语间就透了一点无奈:这事不是我安排的。 他这话说了,也不在意旁边的谢宴、庾迹乃至是坐在更远处的桓举信不信,当下就继续道:王家这边我会整顿,孟彰那边 我阿弟会接手。 谢宴和庾迹脸色不见异样,但另一边厢的桓举却是嗤笑一声。 那王绅?这位龙亢桓氏的郎君迎上三位同等地位的大家郎君的视线,只觉得自胸膛上涌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我竟不知道,你们王家这位绅郎君有这样的能耐,能弥补得了我们几家跟那孟彰的关系。 到底是在我们桓氏不知道的时候,你们家这位小郎君的本事长进了,还是他跟人家那孟彰小郎君结下了什么深厚情谊,能叫孟氏那位小郎君轻易将这事给抹过去? 庾迹和谢宴的眉头同时动了动,倒是王璇依旧未见异样。 他平平看了桓举一眼:士别三人自当刮目相看,这道理,举郎君该也是很明白的才对。若不然,举郎君此刻也不会与我等三人坐在这里了。 庾迹和谢宴的脸色当即舒缓下来,甚至还沾染上了几分笑意。 谢宴倒还好,多少还顾念着彼此间的脸面将那笑意遮掩了几分,但庾迹却完全没有这个打算,更还回转了头去面对桓举的方向,把自己的脸色直白地展现在桓举的视线里,好叫桓举看得更清楚明白一点。 桓举看着庾迹的眼神沉冷了些。 庾迹察觉,却不惧他,更没有收敛的意思。 其实也不是,若放在几个月前,庾迹是不会更不敢这样地挑衅桓举的。 毕竟那时候的龙亢桓氏手握兵权、隐隐约约有以龙亢桓氏一家覆压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三家店态势。尤其龙亢桓氏正巴不得拿他们三家做垫脚石,好叫皇族司马氏、天下人看见他们的用处,无事也要横三分,他又如何能给龙亢桓氏这样的理由和借口对他们颍川庾氏开刀? 现在,现在却又不同了。 大不同了! 想起这几个月里听到的从阳世帝都洛阳宫闱中传出来的消息,庾迹的腰背不免又更挺直了几分,连带着他面上那原本就不曾遮掩的笑意都更直白了些。 桓举将庾迹面上的表情变化看得清楚,却不爆发,反倒低垂眼睑。待他再抬起视线去看庾迹的时候,却是连方才那点怒意都不见了。 王璇和谢宴在旁边看着,只不作声。 随着阳世里那位东宫开始学习接触政事,龙亢桓氏的威势确实有几分低落不假,但就目前来说,龙亢桓氏立身的根本兵权还没有被动摇,更兼之龙亢桓氏本身的实力也没有被削减,龙亢桓氏的地位就不会有什么变化。 是以即便阳世里那位东宫有意收回兵权、削减龙亢桓氏的力量,那也得是以后。 是那位东宫顺利长大、执掌皇权、收拢兵权的以后,而不是现在。 何况就算是那以后,阳世那位东宫也未必就真的会直接将龙亢桓氏彻底打压下去。大抵还是得保持皇权与将权的某种平衡。 亦即是说,他们可以趁着龙亢桓氏被那位阳世里的东宫打压、收拢的时机从龙亢桓氏那里拿回过去几十年间丢失的名望与财富,但再多就不行了。 再多,且不说龙亢桓氏日后会不会给他们记一笔,只说龙亢桓氏若真因为他们三家的冷眼旁观乃至是趁火打劫被皇族司马氏收拢吞食,倒霉的绝对不止是龙亢桓氏,还有他们三家。 晋朝自来是世家与皇族共天下。现在是皇族司马氏内部不稳,宗室藩王窥伺宗长嫡支,以至于如今天下各方动荡、隐有不稳。 可如果世家这边内斗、自乱阵脚暴露破绽,那些皇族宗室藩王未必就会吝惜刀兵,放过他们这与皇族共享天下的顶尖世族。 所以他们现下能趁着龙亢桓氏被皇族那位东宫敲打的时机出一口恶气,却不能真的下狠手打破四家的平衡。否则,怕是龙亢桓氏还没有死尽,他们自家就要在阴世天地这里共聚了。 这一点,在场的四位郎君心里都很明白。 我自是明白,桓举调整了一下身体,让自己放松地靠在栏杆处,可正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才不觉得王绅能处理得了这事。 他放不下身段。 王璇听着,一时也沉默,片刻后才道:他能做到。 放不下身段也得放,做不到也要做到。 桓举倒是相信王璇能说到做到,但是 你确定他能完全没有怨言?桓举问。 还不等王璇回答,桓举又问:你确定这样的王绅站到那位孟彰郎君面前的时候,不会更叫孟彰郎君厌烦? 王璇才刚要张嘴,可他一个字都还没说呢,就又闭上了。 现在是他们要弥补他们几家跟孟彰之间的裂缝,现在,是他们要跟那位孟彰郎君低头道歉 第1464章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他们早先蓄意在童子学学舍里疏离、孤立孟彰,意图打压孟彰的气焰收服他,这样的做法和试探必然已经触怒了孟彰。如果他们再不拿出真正的诚意来,怕是他们几家跟孟彰往后就不会有真正交好的时候了。 若是寻常世家郎君倒也罢了,可孟彰 已经修成阴神境界的这位孟彰小郎君,早已不是十来年前那个只有潜力的少年阴灵了。他已经在步步兑现他的潜力,他也在将自己的存在强硬地映照入天上地下、八方十界。 而且这还只是现在,不是孟彰的未来。 谁也不知道这位孟彰郎君的未来能走到哪里。除非 除非这位孟彰小郎君在半途就遭劫魂飞魄散了。 但那又不太可能。 随着这位孟彰郎君渐渐兑现他的潜力,随着他越来越多地闯入强者眼中,他这种可能性就在大幅度降低。 更遑论,孟彰那郎君背后不止有他们安阳孟氏自家,还有阴世天地里的这些阴神 想要让孟彰遭劫,落到那魂飞魄散渣都不成,难度实在太大太大了。 所以现在不是孟彰要交好他们四家,而是他们四家不想自己被这位小郎君针对。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那十来年间被这位孟彰小郎君用噩梦折腾的族中子弟就算不得什么了。 你有人选?王璇问。 谢宴和庾迹眼神先后一动。 桓举甚至懒得分他们一个视线,颔首缓缓笑道:桓睢。 王璇呵笑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桓举不理会他们三个的脸色,只继续道:这十来年间,孟彰郎君在阳世天地各处行走,故而有噩梦入人世,纠缠各方,但是 不知诸位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桓举眼底隐了一抹异色,天下杀伐莫过于兵戈,为何这些随孟彰郎君入世的噩梦,却少有纠缠于兵营部曲? 王璇与谢宴都是沉默,只有庾迹没甚好气地嗤了一声。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这些杀人太多,平日里就生活在噩梦里,所以才鲜少有那噩梦特意找上你们的吗? 桓举没有在意被庾迹隐去的丘八蔑称,甚至懒得例会他,只看定了王璇和谢宴两人。 你是认为孟彰郎君待你们这些当兵的不太一样?王璇问。 还没等桓举回答,坐于王璇侧旁的谢宴也开口问:也包括兵痞了? 他的这些同辈,果真没一个易于的。包括那看起来做事多受情绪影响、定力不足的庾迹。 桓举心下暗叹:这便是关键所在了。但我可以保证,桓睢不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被排斥。 起码。 王璇、谢宴和庾迹一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桓举也没多做催促,给了三人足够的时间权衡判断。 事实上,王璇、谢宴和庾迹就没有担心过这个。 能叫桓举推出来代表桓氏跟孟彰打交道的,料想来怎么都不会是个一眼就会叫孟彰厌烦他的。 何况桓睢他们也都见过,确实是个很出色的小郎君。在这一点上,便是他们自家那个都是比不上的。 可关键也在这里。 若桓睢能投了孟彰的意气,那他们四家日后有所冲突矛盾,孟彰 会偏向谁? 庾迹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王璇。 谢氏与孟彰本就有些渊源,何况谢氏族中还有一个谢远和孟彰交好,倒是不必担心这个。可他们颍川庾氏呢? 但要叫他阻拦 不成。当前他们需要做的,是要修复他们四家跟孟彰之间的隅隙。旁的,都得放到后头。 为了将这件事留给桓睢,你们桓氏能拿出什么来? 庾迹等了好一阵子,终于等到了王璇的话。他的视线猛地抬起,定定地看着桓举。 桓举沉默抬起视线,和王璇、谢宴与庾迹三人目光碰撞。最后,他伸出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份文书递了出去。 王璇接了过来查看。初时倒还不如何,后来越是查看,他的脸色便越是认真。 你们桓氏是认真的? 王璇看过文书,随手往侧旁的谢宴面前一递。 自然是认真的。桓举没在意王璇三人的脸色,自然回答道。 待到庾迹将那份文书从谢宴手里接过来翻看的时候,他才明白了王璇那话的由来。 兵甲、弓弩这些东西桓氏愿意拿出来已经很叫人吃惊的了,但关键是,兵甲、弓弩还不是桓氏拿出来的最贵重的东西。 为了能让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三家能让出这个名额,他们龙亢桓氏连兵部的职司都拿出来了。 虽然只有一个,虽然交出这一个职司,也算是在侧面给他们乃至是皇族司马氏释放信号。 龙亢桓氏没有办法同时扛住皇族司马氏以及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的压力,他们愿意割让部分利益。 如果到此为止,那么局势还能维持,做不过是他们龙亢桓氏吃些亏罢了。就当是他们为当今晋帝在位那几十年间吞下的利益偿还部分。可如果他们觉得不够,还想要更多 第1465章 那就别怪他们龙亢桓氏的肉太硬,崩了他们的牙口。 而同时,他们龙亢桓氏也在做给那位阳世里的东宫看。 看,他们龙亢桓氏如今还是忠心的,没有改朝换代的决心。 他们真不是晋太*祖。 庾迹盯着手中的文书看了半响,终于合上,将它递还给了王璇。 第490章 你们拿出来的东西确实不少,但是王璇说,又摇了摇头,相比起你们得到的,不算多吧。 起码桓举争取让桓睢接近乃至于与孟彰交好,就能借着孟彰的名头跟阳世那位东宫太子表明他们龙亢桓氏的态度了。 可莫要忘了,那位阳世东宫太子尚且还未曾转生以前,对待孟彰的态度很值得细品的。 倘若桓睢这个龙亢桓氏的小郎君能得到孟彰的认可,同他交好,那位阳世东宫太子对待龙亢桓氏的态度怎么着也该会有些变化。 桓举只是微微扬起唇角:那又如何?我们现在争取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只是一个尝试的机会,他们龙亢桓氏能拿出这些来已经很够诚意的了。 当然,如果有人告诉他们龙亢桓氏,他能帮助他们龙亢桓氏摆脱被那位阳世东宫太子猜忌、防备乃至是针对的困境且确切能做到,那他们龙亢桓氏便是再拿出十倍、百倍的东西来的又何妨? 王璇望入桓举的眼底,看见那丝似假亦真的癫狂,沉默一瞬,将手中的文书收起。 那这件事,便交给睢小郎君了。他说,对了,我希望这件事能尽快处理,莫要再拖下去了。 毕竟这等事,拖得越久,便越是消磨人家的容忍度。谁又知道孟彰小郎君能容忍他们到什么时候呢? 桓举举杯,一下饮尽盏中酒液。 我们醒得。 别看龙亢桓氏的郎君几乎都长在军营,但他们对这些人情世故也真的很了解。所以就在得了王璇、谢宴和庾迹准话的第二日晨早,桓睢就来了童子学学舍。 他找孟彰。 不过他才刚来到童子学学舍的远门,就看到了同样往这边走的一个太学生员。 见得来人,桓睢的眉毛动了动,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那太学生员却只抬了眼睑往他这里扫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视线,不曾多加理会。 就像他没有认出桓睢的身份一样。 桓睢也收回视线,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顾旦,有些意思啊 顾旦和桓睢这一左一右等着,倒是看得经过这一处地儿的童子学生员和太学生员的脚步都慢了几分。 桓睢也就罢了,消息灵通的生员基本都知道桓睢这次是为的什么出现在童子学学舍,他们也没那个胆子亲自来看龙亢桓氏的热闹。 关键是顾旦。 倒不是说顾旦不可以来童子学学舍。 他当然可以。且不说他和童子学以及孟彰之间的关系,单只说他太学生员的身份,就没有人能阻止他站在这里。 但问题在于 时机。 缘何顾旦会在这一日出现在童子学学社外头? 他必定也是来见孟彰的吧。但为什么是这一日?为什么偏偏他就跟也要来找孟彰的桓睢给撞到一起了? 真的只是巧合,还是某些人的意思? 譬如说学舍里的那些先生、学监?又或者根本就是孟彰的意思? 莫说不可能是后者。要知道,顾旦曾经是童子学学舍里的学监为孟彰安排的伴读书童。 能使唤得了顾旦的,除了童子学学舍里的学监,也就只有孟彰了。 何况前几年顾旦一直都在外头。他既本来不在太学里,何以突然归来,且还恰巧在今日出现在童子学学舍外头? 一个又一个疑问、猜测被压下又升起,以至于那些时不时瞥落过来的目光都带着些怪异。 不过当前这些目光着落点处的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稳得住,非但脸上不见异色,连身形都格外的自在随性。 就像他们根本不是沐浴在各色各样的视线中备受猜疑地等待着来人,而是在能让他们自个儿闲适放松的地方等待着姗姗来迟的挚友。 也因此,当孟彰从小道的另一边走过来,抬头望见这两个人的时候,只觉得尴尬的从不是他们两人,而是那些时不时往他们两人身上递过视线的过路人。 孟彰脚步未停,直接往顾旦走过去。 桓睢并不曾生气,只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仍旧放松地倚靠着门柱。 主君。升起一团护持笼罩他们两人的薄光,顾旦拱手与孟彰见礼。 不必多礼。孟彰抬手,你日前传讯与我说的那卷药经,可是真的? 不敢欺瞒主君。顾旦端正脸色,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捧出一个木匣来,请主君过目。 孟彰接过那木匣,里头果真摆放着一卷用竹简串联而成的书册。 感受着书册中萦绕不散、饱浸岁月气息的道韵,孟彰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真是战国以前的药经,很好。他将木匣子重新合上收起,又看着顾旦问,你为我取来这卷药经,可谓是功劳不少。说吧,你想要什么? 第1466章 顾旦摇摇头,很认真地问:主君,我能成为你的部属了吗? 孟彰奇异地看了他一眼。 先前都是我在妄称主君,顾旦说,如今主君可能承认我了? 你果真还是要入我麾下?孟彰问,十余年过去,我只在闭关,久未有动作,而你如今 也已与往日大不同了吧。 孟彰不消多加探查,只张眼一望就知道现在的顾旦早不是当年那个局束迷茫的少年郎了。 当年的那个少年郎空有一腔意气却不知该往何处使劲,坚定又迷茫。而现在的顾旦 孟彰看着圈拢在薄光中、面容未曾改变的少年书生,也是有些感慨。 现在的这少年书生眉眼疏阔、意态坚定,已是不逊色于那些望族郎君了。 你有更好的去处。 不论是太学,还是诸子百家;不论是皇族司马氏、各大世家望族,还是于岁月中无声隐匿的各家各门,都是很愿意接纳这样的少年的。 顾旦摇摇头,再开口却是对孟彰说:不瞒主君,我也曾经犹豫动摇过。 十余年的时间,哪怕对于他们这些阴灵来说,也弥足珍贵。 用十余年乃至可能更漫长的时间去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真正接纳、承认他的主君,真的很冒险,也很需要魄力。 顾旦也曾经犹豫动摇过,但他都坚持下来了。 主君,我在外间行走时候,见到了一些很特别的鬼婴胎灵。 孟彰眉梢动了动。 他们跟我曾经所见到的那些很不相同。我以为他们只是不多的几个例外,但我跟他们待了几日,却发现是我想错了。 他们不是例外。顾旦很是放松,他甚至是满足的,他们是千百个中的一员。 而他们,还在收拢着更多的散落的鬼婴胎灵,教导他们、培养他们。 鬼婴胎灵他们终于可以补上了他们的缺失,开始真正地做个人,开始真正地睁开眼去看这个世界,去看自己。 孟彰认真地听,不曾打断他。 顾旦的眼睛却在这一瞬聚焦,落在孟彰的面上。 那个时候,我想要放弃了,我觉得我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路。 在阳世亡故落在阴世做一渺茫阴灵,顾旦是凭着自己在生时候的不甘渴盼才挣扎着来到太学,又靠着苦读、勤恳才得了童子学里罗学监的青眼,得以在这里为自己挣出一个新的起`点。 可是在那之后,他想要做什么,他自己却也没想明白。 固然,在他刚刚转变身份、从伴读的书童到成为太学里的正式生员的第一时间,他就为他自己择定了主君,但那个时候是他自己在一力认定,他所认定的主君却始终兴致缺缺。 这对他是一重打击。 所以当他见到那些不知不觉大变模样的鬼婴胎灵、当他被那些鬼婴胎灵的改变震撼,动心追随的时候,他是真的想要另行择主的。但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顾旦看着孟彰的眼神满是复杂。 但是我没想到,那群鬼婴胎灵的背后,竟然也是主君你。顾旦低低叹了一声,其实我早也该想到了的。 他早该想到这世界哪来那么多的愿意打破亲手打破藩篱的人呢? 他再看了孟彰一眼,又一次冲孟彰拱手而拜。 还请主君允准顾某的追随。 我曾闭关十余年,这十余年间,我未曾过问过他们的事情,可他们也将给那些鬼婴胎灵启蒙读书的事情做了下来。显见,我只是开了个头,真正做事的不是我,做事做得最多的也不是我,孟彰望着顾旦,你缘何就认定了我? 顾旦不意外孟彰的问题,也并不曾因为孟彰的话动摇。 万事总是开头最难。没有主君你,那些鬼婴胎灵就是想做事、能做事甚至能坚持又如何呢?总还是不成的。 孟彰沉默一瞬,又道:你是说我取出来给他们的那些启蒙书籍? 顾旦叹道:我知道主君要说什么。诚然,主君必然不是那些启蒙书籍的创作者、著作者,但它们都是主君你拿出来的。 你拿出来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孟彰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片刻后他也叹一声:罢了,你自去寻他们吧。 不必道出我来,你只去寻他们,我且再看。 这带着点搪塞意味的话语没让顾旦如何灰心,他甚至笑了起来。 顾旦,多谢主君。但他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略做沉吟,小心觑着孟彰的脸色问,旦在太学里也还有几个知交 那边惯来就缺人,你们要去,那便去吧。只是,孟彰看定顾旦,你们,还有你,都要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孟彰没有明说,可顾旦也都很明白。 鬼婴胎灵那边的启蒙、读书之事做起来不容易,尤其劳心劳力,他们确实该当做好准备。至于后一句 孟彰是在提醒他,也是在告诫他,他所带去的那些知交以及他们的事情,全都交由顾旦负责。 第1467章 他的这些知交如果能够安心、诚恳做事自然再好不过,可如果这其中有人藏了祸心,那就都得他来处理。 是,主君放心。 他再一拜,收起遮蔽左右的薄光,脚步轻快离开。 无视顾旦转身离开那一瞬间横过来的冷眼,桓睢站直身体,端正客气抬手作礼。 孟郎君留步。 孟彰停下脚步,看桓睢一眼:桓睢郎君有事? 桓睢笑着,给孟彰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一身肆意如今尽数收敛,倒是比王绅还更多了些端重。 不知孟郎君可否随我到侧旁的鸿雁亭中稍坐? 孟彰看他一眼,转身往鸿雁亭而去。 桓睢笑着跟了上去。 鸿雁亭就在童子学学舍院门不远处,即便桓睢直接站在鸿雁亭中也能一眼看见经过的孟彰。 然而桓睢就是直接等在童子学学舍院门边,而不是待在已经收拾妥当的鸿雁亭里等孟彰经过招呼,委实算是诚意十足。 请坐。桓睢请孟彰入席,又亲自给他取了茶水来奉上,这是从西山文渊峰峰顶处采摘下来的母茶叶,今年头一茬新采的。孟郎君尝一尝。 桓睢该是知晓孟彰的习惯,并不像当下时兴那般往茶盏里加入各色的香料调味,而只是简单地用灵水冲泡。 孟彰接过茶盏,赏了一阵茶汤清亮的颜色,却不喝。 桓睢郎君今日特意寻我,可是有事? 桓睢手上动作一时停住,抬眼看孟彰。 孟彰仍自观赏着茶汤漂亮的汤色,并不看他。 桓睢啧了一声,随手将手中茶盏放下,然后双手打开,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地往后靠去。 我原以为你应该是有耐心喝一杯茶的,毕竟这茶漂亮又干净,没成想他摇了摇头,看来那些蠢货是真的惹恼了你啊。 连原本该会给、能给到的耐心如今都没有了,怎么不是惹恼了人? 孟彰脸色不动,仍自平淡看着手中的茶盏。 那些蠢货做了蠢事,我是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的,同时,也代表龙亢桓氏跟你谈一谈。 若只是孟彰自己,童子学学舍里那些小同窗的冷待孤立,他是不会在意的。 他本来就跟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没什么来往,也没什么想要来往的意思,他们不来寻他,他正乐得领受一份清闲。但是 孟彰抬起眼睑看向桓睢。 桓睢郎君是个爽直人,那我也不兜转了。孟彰说,旁的都不必,只一样。 我问琅琊王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似我今朝之事,能否保证不会再发生? 桓睢正为孟彰这一刻显露的锋锐战意勃发,谁料听到的竟是这样的一番话,他也是愣了片刻。 你,你不要赔礼,也不要责罚? 孟彰只看定桓睢,问他:于此事我便只这番要求,诸位可能做到? 桓睢抬手捂去半边脸,怔怔发笑。 竟只是这般?半饷,他敛了笑意,嗯,我们可以答应你。 顿了顿,他又说:倘若童子学学舍里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即便他们三家不管,我龙亢桓氏也可以保证,绝不轻饶。 孟彰看了桓睢一阵,随意地点点头。 如此,此事便算是了了。 他这样说,却没有起身离开,而是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那温度正好的茶水。 桓睢也举起杯盏饮去半盏茶水。 还有一事,我龙亢桓氏想请孟彰郎君释疑。桓睢放下茶盏抬眼定定望入孟彰眼底,孟彰郎君该也知道这些年来我龙亢桓氏的困境。 不知孟彰郎君何以教我龙亢桓氏? 孟彰一时失笑,问:这事竟也需要来跟我请教?贵族莫不是要看我一介小儿献丑不成? 龙亢桓氏的困境以及根由所在,龙亢桓氏自己会不清楚,非得要来跟他讨教? 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桓睢礼貌地笑了笑,脸色不变,从善如流地换了另一个说法。 那孟彰郎君可否给予我龙亢桓氏一份助力,让我龙亢桓氏重蒙君宠? 孟彰收了面上笑意。 这是贵族与他的事,与我有甚相干?孟彰又道,贵族应该知道,我并不插手这一类事务。 桓睢面上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收敛,每过去一呼吸时间,每消失一点笑意,这鸿雁亭中的氛围便沉重一分、压迫一分。 到得最后,当笑容彻底消失在桓睢面上时候,这鸿雁亭也已经化作了戾气、兵戈气纵横割据的血腥战场了。 真的不能吗? 孟彰周身气机平缓,守住自家的三尺地界,只任由那些战场凶气来回剜刮。 安阳孟氏不日将分宗,请帖已经送到了贵族族长手中,若是贵族族长届时空闲,不妨来坐一坐,也做个见证? 桓睢沉默了。 他听得明白孟彰这一番话语里的意思。 如果孟彰愿意插手这一类事情,安阳孟氏何至于选择分宗。他们正该合力,一气聚拢在孟彰的旗帜下向着更强大、更雄厚的名门望族前进才是。 第1468章 那些纵横肆虐的凶兵、戾气平复下去,阴凉的空气回到了这一片地界。 如果只是你跟我们交好呢?桓睢像是又退了一步,也不成吗? 孟彰叹一声,掀起眼皮子看了桓睢一眼。 桓睢的目光避让开去。 孟彰拂了拂衣袖,从座中站起,离开鸿雁亭往童子学学舍去。 阁下没有诚意,便这样吧。 桓睢靠坐在亭子里,看着孟彰的身影远去。半饷,他举起那剩余的半盏茶,一气饮尽了。 孟彰离开鸿雁亭时候,各处仍有目光追随过来,一直到孟彰走入童子学学舍里,那些目光才少去大半。 但这样的清净到底没能持续太久,尤其是当孟彰走入童子学学舍中、在自己的座席处坐下时候,那些堆满各色情绪的目光又落在了他的身上。 除去换了些人,没什么不同。 不,说来也是有不同的。 孟彰才刚在座席处坐下没多久,童子学学舍里早已经在自己座席处安坐的各位生员忽然转过身,在王氏、谢氏、庾氏、桓氏四家小郎君小女郎的带领下,齐齐站定与孟彰拱手作礼。 我等日前冷慢了孟彰郎君,今日与孟彰郎君赔罪道歉,请孟彰郎君原谅则个。 孟彰站起身,拱手回礼。 既然诸位同窗诚心认错,那彰便承下了。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听得,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承下好,承下好啊。就怕这孟彰不承下,将他们晾在这里 但很快,他们那才刚放松的心神一下子又紧绷起来。 这事方才桓睢郎君在外头也已经跟我提过,孟彰说,他代表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四家,应允我,今后童子学学舍里,再不允许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应允了我,四家应允了我,料想诸位同窗以及往后的诸位后辈,应该会谨记承诺,不会再使类似的事情发生才对。 学舍里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面面相觑半饷,视线重新回到了孟彰近前的那四位。 王氏的小郎君瞥了一眼立在侧旁的桓氏小郎君一眼,拉着嘴皮扬起一点弧度,将那勉强和僵滞仔细收拾好。 当然。必不会再有了。 孟彰听得这话,满意地笑了笑。 如此,便再好不过。时辰也不早了,想来东厢房那边的先生该过来了,诸位同窗快快回座吧,莫要叫先生为难。 这些个小郎君、小女郎们虚言两句,这才各自转回身去坐好。 才刚背对孟彰,那一张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当下就垮了。 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表情是能看的。 也是,应下了孟彰这番要求,就代表着日后,不,是每一轮童子学学舍进新的生员,这些新生员家中的长辈就得教导他们这一条规矩。 而要教导规矩,要说服他们那些后辈知晓遵守这条规矩,就少不得提起来由,提起今日这一场旧事。 到得那个时候,他们这里的人,全都是被拎出来教导后来者的前事之师。 他们脸面丢得干干净净不说,还要丢到一辈又一辈的后来者面前,他们 原本在阳世早夭就已经够丢脸的了,谁成想到了阴世,居然还要成为后来者的反面教例? 他们还活什么?! 童子学学舍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生无可恋,孟彰倒是甚是高兴,连童子学学舍里来授讲的先生们都忍不住多看了孟彰一眼又一眼。 俱都觉得新奇。 他们还真少见孟彰小郎君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但孟彰全不管,他就是高兴,挺高兴的。 第491章 有了童子学这一群前车之鉴,后头阴世、阳世里类似的事情当能减少许多。 孟彰不指望能完全杜绝这类事情发生,但能少一回就是值得高兴的好事,不是吗? 当然是好事! 当日前来负责讲学的曾涛先生从外间走进来,面上眼底也尽都是笑意。 他团团看了一圈学舍里的小郎君、小女郎,见他们久久没有回神也不生气,笑着拿手中的戒尺去敲上首的案桌。 该开始讲学了,你们还不坐好? 一众小郎君、小女郎这才勉强收拾了表情,转身回去坐好。 见得学舍里一众生员坐得笔直,曾涛先生满意点头,也不计较他们此刻心思到底在不在,直接就开始讲课。 上一回我们说到曾子,今日我们就来说说曾子的那些弟子。要知道,诸子百家各脉学说中的核心思想与理论提出者、总结者固然重要,可将这些学说和思想传承下去的后继者亦是一样重要。 曾涛先生将学舍中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心念牵引回来,又略略停顿给了他们一个思考、接纳的缓冲空间,才继续往下分说。 若是各家学说中的后继者信念动摇、心思偏移,那对于各家学说本身的破坏将更甚于自家学说的对立者。 而这之中,最明显的一家,莫过于 打从这一日,不,从这一刻开始,孟彰在童子学学舍里的学习生活便恢复到了常态。 没有人再特意冷待孤立他。虽然孟彰和这一批同窗间仍然存在着某种难以消融的隔阂,但孟彰本也不在乎。 第1469章 他按着自己的脚步学习、修行,也随着自己的心意与外人来往结交。 他日子过得甚是闲适自在,直到安阳孟氏正式分宗的那一日到来。 根据安阳孟氏族中议定,安阳孟氏的分宗暂且只在阳世天地这边,阴世的安阳孟氏仍自混同聚居,直到彼此之间的关系渐渐疏远。 这也是必然的事情。 随着安阳孟氏分解成两支宗族,哪怕他们还是同一个祖宗,祭祀着同一批先人,两支孟氏的关系也必定会逐渐疏远。 阳世的孟氏如此变化,阴世的孟氏真能完全不受影响? 仍是要分开的。 更甚至,如果不是眼下阳世天地里的时局很有些混乱,他们两支孟氏怕是都很难待在同一座城里。 受阳世两支孟氏族人的影响,也因为孟彰眼下还得兼顾学业和修行,是以安阳孟氏的这一场分宗宴席并没有混同一处,而是分了两地。 阴世安阳郡中开了一场,阴世帝都洛阳这边也开了一场。 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宴席,孟彰固然也是作为主家的孟氏中的重要人物,但却不是最核心的关键人物。 真正支撑起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孟氏宴席的,是特意从安阳郡那边赶过来的孟梧。 孟彰则跟随在孟梧的左右,与他一同迎客。 明明自家已经是个阴灵,现下只有魂体没有肉身,明明不需要他打头阵,只需要他跟在孟梧旁边,可这么站了小半日以后,孟彰还是觉得自己整张脸都僵了。 趁着待客的间隙,孟彰将自己藏在孟梧身后,小心地伸手揉他脸颊。 仿佛这样就能够放松他笑到僵硬的面部肌肉。 还是不习惯? 孟梧的声音传入孟彰的耳朵,叫他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但孟彰没有收回手,又按了按自己面部的位置,才从孟梧身后走出,垂手立在他身后。 习惯是已经习惯,但还是难受。顿了顿,孟彰补充,心理层面的事,跟习惯与否没什么关系。 孟梧看了他一眼:心理层面的也是能习惯的。 孟彰摇摇头:能是能。 孟梧将目光从他那边收回,又带着笑领了孟彰去迎那正往这边走过来的陈氏家主。 既然不想勉强自己的话,那你就要尽量走得更快才行。孟梧说,只有走得更快、更高,才是别人来适应、习惯你,而不是你去适应、习惯别人。 孟彰唇角扬着合适的弧度,客气又不失温和地跟着孟梧向来到近前的陈氏家主见礼。 孟梧跟陈氏家主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又让孟彰同这位家主说道几句,便招了孟庙过来将陈氏家主交给他,叫他亲自引着陈氏家主入席。 这位陈氏家主也不非拉着孟梧、孟彰这两个主家闲聊,跟着孟庙就去了。 陈氏来得较早,在他们这一群人后头,可还有许多宾客需要孟梧、孟彰这两位招呼接待的呢。 陈氏家主既不想挤占、挑衅其他将要到来的家族,又不想耽搁、招惹孟氏不耐,自然会识趣。 在这位陈氏家主之后,孟彰跟在孟梧旁边又接待了几家来客,才感受到了远远往这边而来的、属于颍川庾氏的气机。 颍川庾氏来的,当然不是庾氏在这个阴世地府里的当代家主,而只是庾迹和庾筱这一大一小两个而已。 所以说,才刚陈氏家主其实不必那般小心,相比起陈家之后来的那几家,他们算是很有诚意了的。 但这事也很说得过去。 安阳孟氏纵有孟梧、孟椿这样的顶梁柱,又有孟彰这个已经在逐步兑现自身潜力的后辈,它也仍旧只是三等的望族罢了。 尤其安阳孟氏还分宗了。 分宗了的安阳孟氏即便很快就能凭借出色的后辈英才再度崛起,它也仍然需要先重返三等望族的座列。 只是区区三等望族座列的安阳孟氏而已。倘若不是孟彰,今日这请帖就算是送到颍川庾氏、龙亢桓氏、陈留谢氏和琅琊王氏门房那里,也是吃灰的份儿。 它压根就不会出现在庾氏、桓氏、谢氏和王氏的郎君面前。 所以说,颍川庾氏能让庾迹带着庾筱亲自来这边走一趟,已经是很有诚意的了。 见得走下马车的庾迹和庾筱两人,孟彰就猜到后头来的龙亢桓氏、陈留谢氏和琅琊王氏这几家来的都会是谁了。 他们四家虽然内部自有争斗拉扯,但在对外的时候,他们却又是惊人的态度一致。 庾筱站在庾迹后头,隔着庾迹和孟梧仔细打量孟彰,眼神很有些惊奇。 作为主家,孟彰只做未见,客气地冲她一礼。 庾筱还礼。 颍川庾氏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的到来,可谓是拉开了序幕。 在孟梧带着孟彰亲自引了他们两人入席之后,龙亢桓氏的马车就到了。 孟彰没有猜错,龙亢桓氏这里,来的是桓举和桓睢。正如后头陆续到来的代表陈留谢氏的谢宴和谢礼,代表琅琊王氏的王璇和王绅。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和颍川庾氏乃是立于诸世家望族之首,与皇族司马氏共同执掌天下的家族。它们之间纵有高下,但终究是同一等级,自然就被孟梧安排到了一处。 庾筱也就跟着王绅、谢礼和桓睢等人坐到了一起。 第1470章 才刚坐下没多久,王绅就连连看了庾筱几下。 庾筱转了目光过去,悄声传音问:怎么了? 王绅又看她一眼:觉得你今日有些奇怪。 庾筱错愕地回望过去,意识到了王绅的意思,她失笑,随后连连摇头:今日更奇怪的其实是孟彰。 王绅默默看她一阵,目光转过,滑向谢礼。 谢礼无言地看了看王绅,又看看庾筱,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往后可能需要多注意一些了。 怎么了?庾筱悄声问谢礼。 谢礼摇头,回道:总觉得今日最正常的是我。 王绅和庾筱定睛看他少顷,同时瞥开视线。 他们两人那动作、那神态,已有五分相似,可见其默契。 宴席长长铺开,从这处孟氏宅邸的正厅一直延伸到外头的长廊,足足摆了有一百二十八桌,每一桌的客人都在低声跟同席而坐的其他人闲聊,也不独独只有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个人在走神。但是 也正因为如此,才凸显了与他们同席而坐的另一个人。 桓举没看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三人,目光直接落在桓睢面上。 桓睢抬眼,与桓举目光交接。片刻后,他将目光平平挪开,神态自在随性,似乎并未觉得自己独自一人被排斥在外了。 桓举又仔细看了一回,方才收回视线。 桓睢、桓举虽面无异色,但不代表这一切王璇、谢宴和庾迹三人就没看见。 王璇、谢宴和庾迹三人放下手上动作,目光沉沉地、沉沉地望着王绅三人。 王绅心神猛地一跳,似乎这才从某种怔忪中回过神来。 他腰背下意识挺直,抬眼小心翼翼观察着上首王璇的面色。 若不去看王璇眼底沉着的暗色的话,单只看王璇的面色,是瞧不出什么异样来的,只可惜 但这里是孟府,这是孟府的宴席,即便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心里再有别的想法,也不是他们教训自家弟妹的场合。 在王绅、谢礼、庾筱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坐在主位上的孟梧忽然举杯站起,含笑扬声。 诸位,感谢诸位今日百忙之中抽出身来我孟府赴宴,观我安阳孟氏分宗之礼,为我安阳孟氏分宗见证。梧,甚为感念。 宴席各处客人的目光尽数落在了王璇身上。 王璇含笑,起身与孟梧拱手一礼:梧公客气了。孟氏亦是大家,今日分宗,正是树大分枝之象, 作为主家的孟梧在和代表宾客的王璇走流程,孟彰却是渐渐失了兴致。 又或者说,他本来就不多的兴致早在这一刻之前,就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他目光从王璇和孟梧两人身上挪开,在王绅、庾筱、谢礼和桓睢四人那边转过一圈,又是聊赖收回。 方才这四人乃至是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等一番来回,孟彰虽然没多留心,但也同样没错过。 不过这八人中的言行有多少是真实,有多少又是特意做出来叫孟彰看的,孟彰也都明白得很,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孟彰此刻是在等。 他在等孟梧。 就在孟彰耐心要被消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孟梧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目光往他这边瞥了一下,不疾不徐但足够利落地收住话题,转向下一个流程。 吉时到,请诸位宾客给安阳孟氏做个见证。 他说着,空着的手往旁边伸出。 孟彰从座中站起,双手捧着一道卷轴奉给孟梧。 孟梧拿住了那道卷轴。 他却不是自己打开,而是顺手将手中卷轴往上一抛。 卷轴悬停在空中,但那系着卷轴的细绳却是自然而然解落。 卷轴竖着拉扯开,展出其中空白干净的内里。 那卷轴内衬却不是只得空白干净的一面,而是如同银镜镜面一样地光滑明亮。而那镜面处,则映照出一个画面。 席中宾客都是出身大家,对世家礼仪规制尤其熟悉,别说那卷轴已经映照出了对面的画面,便是没有,只凭流程,他们也能知晓卷轴映照的是何方所在。 不是其他,正是阳世天地那边的安阳孟氏祠堂。 祠堂,乃是族中先人神位、魂灵的安居之地,是他们承领生人祭祀、接纳后辈所供奉香火的庄重之地。 凡是讲究规矩的人家,都不会愿意叫自家家族中的女郎轻易踏足祠堂。 但这会儿,眼下,在一族分宗的重要时刻,安阳孟氏的祠堂里,却站了几个女郎。 这些女郎,有梳着妇人发髻的,也有少女云鬓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安阳孟氏的女郎,在孟氏分宗这样的重要时刻,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孟氏祠堂里。 一时间,各色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落在主人宴席处的几人身上。 初初开始的时候,更多的探究、质疑目光是冲着孟梧去的,但不知是不是那些人想到了孟彰的前科,过不了多时,孟彰反倒取代孟梧成为了这些视线的焦点所在。 孟梧带着点笑意的目光轻轻在孟彰身上滑过。 孟彰神色不动,连回望过去的意思都没有。他只专注地盯着卷轴映照出来的画面。 第1471章 他完全不觉得女郎出现在宗族祠堂里有什么不妥,哪里又会在意这些带着各种杂念的目光? 反倒是那些盯着孟彰的眼睛自己看了一阵,默默地收回了视线。 相比起其他人的激动来,庾筱倒是难得的沉默。 她默默地看着那卷轴中映照出的祠堂和女郎,又默默地、默默地盯着那边自顾自安坐的孟彰,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王绅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但不得不说,别管他们这些宾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孟氏的分宗仪式仍在继续。 孟珏捧着孟梧的神位,领着站在他身后的谢娘子、孟昭、孟显和孟蕴等新宗系的族人向着仍然留在祠堂的孟椿等旧宗系的先人神位肃容而拜,再拜,三拜。 爆竹扬起,噼啪作响,烟尘弥漫,红纸纷飞 竟是别样的热闹。 孟彰是夭折,便是入了祠堂都只是借孟梧这位先祖的光,隐在他的画像里,他没有神主位,没有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但那是先前。 孟彰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孟昭怀中抱着的那个神主位。 神主位上,赫然用金粉墨笔描刻着他的名字。 孟彰,一笔一划,无比的清晰深刻。 孟彰能看见,这孟府宴席处观望着卷轴映照的所有人自然也都能看得见。 沉默,又是沉默。 有那沉默在心底沸腾喧嚣,有那沉默在眼底冰封冻绝。 后者不曾做声,而前者却想要呼啸,想要嚎啕,想要癫狂。 就连孟彰自己也没想到,那一个刻着他名字的小小神主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是激动的。 他以为他不会很在意 但其实他在意。 他很在意。 孟彰想要闭上眼睛,可他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看得清清楚楚。 孟昭抱着属于他的神主位,跟在孟珏的身后,无视那些带着各色情绪的目光,昂步走出安阳孟氏的这座旧祠堂,来到那收拾停当的新祠堂。 孟彰的神主位被摆放在供桌上,单独的。而他的画像也被垂挂在了墙壁上,坐东面西。在孟彰画像的正对面,开了一个大大的窗户。窗户外,是一片收拾得很是雅致的园林。 如今窗户就正大开着,天光从窗外照入,落在画像里孟彰的眉眼处,叫他苍白病弱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光彩。 分宗除了开新祠堂、移交先人神主位外,最重要的还是重新编写的族谱。 这个确实是与孟彰无关的。 孟彰是早夭,生前未曾成婚,更未曾生育子嗣绵延血脉,他在族谱上的记载已经定格了。再如何改写也不会有什么变动,总不能,是阳世天地里的谁,要给孟彰换一对父母吧。 不必等孟彰发话,阳世那边就没有人过得去。 孟彰耐心等着,等到一切流程走完,等到所有来参加宴席观礼的宾客全部送走,他才招来纸灯要往阳世那边去。 孟梧叫住了他。 孟彰提着纸灯,回身看他:阿祖? 你今日都不忙的吗?居然还能有闲心、有功夫留意他这边的杂事? 孟梧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笑开:你这趟回阳世见他们,是会问起阿蕴的亲事的吧? 孟彰看着孟梧略有些怪异的表情,顿了顿,才缓慢地、犹疑地点头。 孟梧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坦然地迎着孟彰打量的目光,说道:或许阿彰你事先不知情,但你见了今日的情形就该想到,你阿父、阿兄他们是真的很固执,也真的给我找了很多麻烦。 他们叫我头疼了很久,如今我碰见机会了,也叫他们头疼头疼,没什么不妥当吧。 孟彰看着他,不吭声。 妥当不妥当的,孟梧根本就没有在问他。 孟梧看见他脸色,笑了一下,完全没有瞒着他的意思。 你也不满意阿蕴那亲事的吧,阿彰。孟梧说,你这趟回转阳世,就直接跟你阿父、阿母和阿姐说出你的意见就是了。 孟蕴的婚事,孟梧是真的不满意,但他只是孟蕴的先祖,孟蕴上面还有孟珏和谢娘子这对父母在呢。 她的婚事,孟梧不能说不可以说话,但他说了不算。 不过没关系,在这件事上他说话不算数,没人在意,但有人说的话可以有分量。 就譬如,孟彰。 孟彰如果真不满意,要阻止,那不论是孟珏和谢娘子夫妇,还是孟蕴本人,是必定会再考虑的。 这事就交给你了,去吧。 孟彰没动,他甚至叫住了孟梧:阿祖。 孟梧停住脚步,心下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 暗叹一声,孟梧回过身看孟彰:说吧。 孟彰就说:我可能不太会反对。 孟梧连问都没问,盯了他一阵摆摆手,自己走了。 孟彰看着孟梧的背影消失,笑了笑,提着纸灯走入梦境的界限。 孟彰入梦的时候,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正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相对无言。 他们的兄长也在同一辆马车上,但跟他们隔着一片不长不短的距离,如今正讨论着什么。只有他们四个小的,坐在那里各自出神。 第1472章 真羡慕啊。 马车车厢里忽然响起这样一句话,惊得王璇、庾筱和桓睢三人同时回神,都以为说话的是自己。 待他们找到真正说话的谢礼,待他们对上谢礼的目光,他们也是愣了一下。 包括惯常与他们不太对付、总觉得很勉强的桓睢。 片刻后,他们竟同时放松了些。虽然仍旧是谁都没说话,可那气氛总是跟先前不一样的。 是啊,庾筱说,真是太羡慕了 车厢的另一头,庾迹收回看向那四个小的的目光,面色有几分复杂。 所以你们也觉得,孟氏这次分宗,其实也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这孟氏孟彰? 第492章 王璇、谢宴和桓举三人只给了庾迹一个眼神。 难道不是吗? 如果不是安阳孟氏分了宗系,而新的孟氏宗系里孟珏那一支的话语权强大到能压下族中所有反对的声音,就算孟彰是整个安阳孟氏族中承认的麒麟子,早夭的他也别想有立下自家神主位、甚至是将神主位安置在宗族祠堂里,名正言顺接纳族中供奉的一日。 因为早夭的小郎君不立神主位,不入宗族祠堂,不受族中香火供奉,是世道里流传了不知多少年月的规矩。 自人祖颛顼氏梳理、整顿人神祭祀开始就立下了的规矩。 似这等有法理依据、有人心根基、扎根炎黄人族族群无数年月的规矩,是随随便便就能够破例的吗? 他们三人之中,到底是谢宴更为良心。他连连给庾迹眼色,引着他去看。 庾迹跟着谢宴的视线望过去,正正就对上庾筱的眼。 他沉默了。 这一支新辟的孟氏行事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怕招人非议? 备受非议可不是什么好事。世家望族立足的根基,除了他们自家的实力以外,宗族里的名望也是其一。 倘若一不小心从非议变作质疑,他们孟氏往后怕是就要过一段苦日子了。 尤其这一支孟氏还是新分立出来的支系 庾筱眨了眨眼睛,先自错开目光,不再同庾迹对视。 做好准备吧。谢宴说,这一支新分立出来的孟氏,怕不会多循规蹈矩。 王璇皱了皱眉头,然后又飞快舒展开。 多看看少插手,他说,孟彰郎君那一家子看着都不是好惹的,别妄自行事,反引火烧身。 谢宴当下就赞同点头,庾迹犹豫了一下,倒是也没怎么反对。唯独桓举 这位郎君看了看王璇、谢宴两人,又看看庾迹,一时笑开。 王璇看着他:桓氏是有什么别的意见吗? 桓举笑了好一会儿,笑得眼泪几乎都出来了,才勉强挤出一句能让他们听清的话。 哪里会?只是 我愿以为能亲眼见证一回世家备受赞誉的规矩礼仪呢。 结果,还就是跟他们家的叔伯料想的那样,不了了之。啧 王璇面色不变,淡淡说道:道亦随世而易,何况规矩?龙亢桓氏若觉得不合适,不妨亲自上门去指导指导? 桓举仍是笑,似乎并没有将王璇的辩解听进去。倒是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在旁边听得清楚,一时暗自交换眼神。 王家的璇族兄说规矩也跟道一样,随世而易呢! 不止,王家的璇族兄似乎也不想深究这件事呢 如果规矩能跟道一样随世而变,如果琅琊王氏以及整个世家望族都不想要太过深究这类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是不是说 不只是孟彰,他们这些原本不能立下神主位、不能入祠堂领受族中香火供奉的夭折之人,也可以在自家的宗族祠堂里立下自己的神主位,光明正大地领受属于自己的香火供奉? 无声的交流中,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这四位,也很快达成了共识。 那,试试? 试试! 回头找个机会试试。 这四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变化虽然不太明显,但也没有被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这四位年长的郎君所错过。 然而,王璇等人也没有阻拦。 相比起早夭的小郎君、小女郎立下神主位,入宗族祠堂这样的事,今日孟氏祠堂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才是他们更重视、更想要所有人跟他们一道无视过去的。 女郎入祠堂。 如果女郎能在宗族祭祀、分宗立新这等关乎宗族命数的大事时候出现在祠堂,甚至不单单只是旁听,还能参与决策,那是不是代表着,未出嫁的女郎与嫁入夫家的夫人也能在这等大事上发表意见? 这样的事情如果是放在寻常时候,不过跟给早夭的孩童立神主位并供奉到宗族祠堂一样,只是破除旧俗、规矩之外包容人情而已。 可放在当下,放在阳世天地中那位东宫太子渐渐长成、将要从自家的祖母和母亲手里收回皇权的节骨眼上,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谁知道这一支新孟氏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 第1473章 相比起后面这一件事,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四人想要自己的神主位,想将自己的神主位也安置在族中祠堂、领受族中供奉这件事,可就不太重要了。 其实不单单是王璇、谢宴、庾迹和桓举这些人想得有些多,就连孟彰心头也生出过类似的猜测。 不过相比起王璇等人来,孟彰不用很纠结这件事,他直接就能找人问。 阿彰你问我,是不是阿父和阿母他们有这个意思?孟显听完孟彰的问题,眼睛瞳孔都瞪大了。 孟彰先是下意识点头,然后才问:所以不是?完全是我想多了? 就是你想多了。孟显几乎不带一点犹豫,直接就回答孟彰,阿父和阿母可看不上贾南风,凭什么给她帮忙,让她能凭此再撕裂皇权? 孟彰给了他一个眼神:我以为是贾南风叫你们刮目相看了。 没有的事。孟显摇头说,她或许是个合格的母亲,但也只是过去这近十年的时间以及当下。但未来 谁能保证? 权势是味沾着了就扭曲面目、腐蚀心性的剧毒。眼下贾南风还能做个慈爱母亲,可谁知道当权势完全从她手上夺走的时候,她还能不能保持此刻的心境和心意? 孟显看了看孟彰:阿父、大兄和我今日尽力促成此事,单单只是为了阿母和阿姐罢了。 孟彰了然:宗族新立,正是立下新规、废除旧例的最好时候。而有了今日这一回,日后阿母和阿姐再参与族中诸多事宜就简单方便得多了。 毕竟,连宗族新立这样的大事,谢娘子和孟蕴都全场参与见证,甚至还入了祠堂,那日后再有什么事去询问托付给她们、她们再出现在祠堂里参与宗族祭祀,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他笑着,拱手冲孟显一拜。 多谢二兄为阿母、阿姐,也为天下女郎费心了。 孟显眉梢动了动,才将油然泛起的得意收拢遮掩了:你又知道是我? 这等事情,阿母和阿姐虽有点在意,但不会太介怀,是以不会是她们自己主动争取。孟彰说,阿父和大兄虽然一直都想为阿母、阿姐做些什么,但我孟氏这一支从主支分出,阿父直接从祖父那里接下族长之位,近日里正是忙碌的时候,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才处理这件事。 大兄作为阿父嫡长子,我们这一支孟氏的宗子,这段时间其实没比阿父清闲到哪里去,所以 他的视线停在孟显面上。 所以就剩我有心有闲了?孟显问。 孟彰虽然没有点头,但眼神已经给了孟显答案。 你说得也不算错。孟显咧着嘴笑了一阵,但并不完全是我的功劳。 孟彰细品着孟显的话,目光在他面上转了又转,随即撇开视线,甚至想要转移话题。 但孟显看定了他,目光平和,尤其地耐心。 僵持了一阵,孟彰妥协地问:还有谁? 孟显扬起了唇角,笑着道出一个并不叫孟彰陌生的名字:顾瑾。 哦。孟彰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孟显仍自用平和的目光看着他,看得孟彰只能开口问:他都做了什么? 他跟着我一起跑遍了我们这一支宗族的各家,接连跑了好几个月,才终于说服了族人同意阿母和阿蕴在今日踏入祠堂见证。 孟彰听着孟显的话,瞥了他一眼:所以我那挂在祠堂里的画像 孟显点头:那画像是他给你画的。他出身吴郡顾氏,曾经的画圣顾恺之是他的先祖。 你今日也看见了,孟显觑着孟彰的脸色说,他那幅画画得特别好。 孟彰不能否认。 那画确实好。不仅仅是画中人画得很像,栩栩如生,还是因为那幅画像中饱浸着的善意和期许。那画像上 几乎每一道笔触都是温柔的。 孟彰今日看见那幅画像时候,当即就深刻理解了爱屋及乌的含义。 他的字其实也极好 孟显还在夸,接着就撞上了孟彰转过来的目光。 他话语顿了顿,连忙辩解道:我们从来没想过让他书写你的神主位。阿彰你今日也是见过你的神主位的,该能认得出那上头的字才对。 是阿父的。孟彰回答道。 阿父从大兄和我手上抢过去的。孟显强调,又嘀咕道,何况就算没有阿父插手,那神主位也轮不到他来动笔,有大兄和我呢。 孟彰哼哼了一声,表情却是缓和下来了。 所以二兄你是认可他了? 孟显一时沉默了下来。 孟彰看着他,并不催促。 因为顾瑾他确实处处都好。性子好,跟着我在族中一连跑了好几月,就为着这一件小事;学识好,画技尤为出众;样貌好 孟显数到最后,索性就不数了。 更重要的是,他说,顾瑾心中是真的爱重阿蕴,而阿蕴 第1474章 也很喜欢他。 只是喜欢?孟彰不是很死心。 孟显看了他一眼。 孟彰就什么都明白了。 说什么也很喜欢,不过是孟显最后的、固守的倔强而已,顾瑾和孟蕴,是真的两情相悦。 怎么就有这般深厚的感情了?孟彰问,他们两人也没认识多久啊。 两年,是没多长。孟显说,但事实就是,阿蕴认定他了。 阿蕴认定他了 孟彰眉眼低垂,很是丧气的样子。 孟显强打起精神来安慰孟彰:放心,在阿蕴心里,我们也还是那般重要的,只不过是多一个顾瑾做家人罢了。不是甚么大事 不是甚么大事? 孟彰幽幽看了孟显一眼。 话倒是说得轻松简单,怕就怕背后的真相和事实会痛心到叫岁月都无法释怀。 但孟彰也不能说什么。 毕竟这孟蕴与顾瑾的所有事情,都还只是孟彰自己的猜测罢了,没有实证,也不知道具体,他如何能说得出去? 希望如此吧。 孟彰点点头,他索性将这件事放下,转而问起其他。 大兄和我的修行都还算顺利,孟显不瞒着孟彰,虽然我们的修行进展比不得阿蕴和你,但也一直在往前迈进,你很不必担心我们。 孟彰也没料想孟显会突然这样说,不由得愣了一下。 孟显对他笑:总是要面对这件事情的。 孟彰上一次入他梦中来是他刚突破阴神境界出关,那时不论是孟彰还是孟显的事情都不少,便只挑了紧要的事说了。 但现在,正如孟显所说的,总是要面对这件事的。 孟彰缓慢地点点头。 孟显稍稍调整了坐姿,让自己更放松一些。 大兄和我都曾谈论起这件事。说起来,我们也不曾想过阿彰你的修行会这么迅速的。 孟显笑了笑,目光从远处收回,对上孟彰的视线。 孟彰抬手,亲自给孟显斟了茶水。 孟显将那茶水接过来呷饮一口,才继续。 你也知,我素来是没什么野心的。 不论是家族中的权位,还是自己的修行,都是。 相比起一呼百应,相比起登临绝巅,孟显从来更愿意似这般闲适地坐在家中,享受一日的松散随性,然后在掌灯时候同家人坐在一处享用晚膳,又在那之后坐在一处叙话 他不贪心,但或许,也太贪心。 别人只求自己圆满,他却更愿意家人与他一同圆满。 孟彰点头。 他信孟显的话,也信自己的修行进展没有在心理上给孟显留下什么阴影。 而大兄孟显想了想,又笑说,大兄虽然生来就是长兄,总惦记着要照看我们,但其实他也不觉得作为弟弟的我们就得要跟在他的后头。 他从不会这样拘束着我们。 孟彰再点头。 但我们仍然还是很苦恼。孟显说,目光回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迎上他的视线。 阿彰你和阿蕴的修行进展太快,将我们做兄长的两个抛下,我们两个便是再有心,到那危险来临的时候,我们怕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反而还得要由你们两个来保护我们呢。 孟彰没有插话,继续听着。 所以这十余年来,大兄和我都很勤奋。孟显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诚然,大兄和我依旧还没有成就阴神,跟你修为差距拉得更大,但我们这些年的修为增进比之更早以前,可是要快了不少呢。 而且孟显说着,在这梦境之中就给孟彰捧出了一盏古拙的油灯来,我们的法脉阳明观这些年发展得也很顺利。 油灯的灯盏里沉着一节深、形如琥珀的灯油,但那灯油之中却漂着数百颗赤红的火星。 孟彰原就是这茅山阳明观中的开山祖师之一,如今又有孟显特意捧出来给他细看,这灯盏中的表象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去? 是以只一眼他就明白了,这灯盏就是茅山阳明观的法脉道香,灯盏中沉积着的形如琥珀的灯油则是法脉的气数,至于那灯油中沉浮的火星,也不是其他,正是如今茅山阳明观法脉中真正入了道的弟子。 单就一道开山不过才十来年的法脉来说,这般的发展已经是很喜人了。 即便茅山阳明观一脉背靠着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神尊,能有这番成绩也很是不易,足见这些年来孟昭和孟显的用心。 孟彰又看了看孟显手上的那盏油灯一眼,也低头,同样捧出一盏油灯来。 他手中的这盏油灯从形制来看,跟孟显手上的那盏几乎一模一样,差的是材质,也是灯油和里头的火星。 孟彰手中的那一盏油灯,灯油不过是稀薄的一线,水也似的,远不及孟显手上那盏油灯里的灯油厚重粹明。至于那灯盏里的火星,就更别提了,都不及两指之数。 比不得,完全比不得。 孟显也就随意往孟彰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就将手中的灯盏给散去了。 第1475章 毕竟是梦境造物,不是实物,影响不了什么。 人各有所长。孟彰认真说,在修行进展这方面,大兄和二兄可能暂且比不上我,但在这法脉传承上,大兄和二兄却是比我强多了。 大兄和二兄很不必为此烦扰。 孟显定睛看了孟彰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那就好。 嗯?孟彰心中猛地蹿出一个念头。 孟显说:总觉得你时常想得很多。 他直接伸出手,探向孟彰的头。 孟彰原还想躲,但到底停住了。 孟显手在孟彰头上摸了摸,说:你修行进展迅速,是因为阿彰你自己喜欢修行,想要修为精进迅捷,而不是因为谁,因为什么人而被迫着在这修行道路上快速前进。 这很好。 孟彰沉默了。 事实上,孟彰修为精进如斯,除了孟彰自己想,还有外部环境的逼迫和影响。 这个世道,这个时局 孟彰迫切地想要将更强大的力量握在手里。 如此,他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也才能护这个族群一段路。 虽然如今这世道还有凶浪恶涛在激荡,但相比起往日我们所料想的,该也算是有些好转孟显说,又问孟彰,阿彰现在可有放心些了? 孟彰点头,应:有。 孟显又笑,再伸手探向孟彰的脑袋。 这一回孟彰就避开了。 孟显瞪眼,片刻后笑开:你莫要再给我机会。 孟彰却是不怕他的。 孟显摇摇头,站起身对孟彰道:走吧。 孟彰也站起身:二兄你要跟我一起去见阿姐? 孟显爽快承认了:是啊。 孟彰站在那里一时不动。 孟显似乎并没有因为孟彰的为难而退让,他固执地看着他。 孟彰还想挣扎:二兄,你在旁边的话,有些话阿姐不好跟我说的。 深深看了孟彰一眼,孟显坐了回去:行吧,那你自己去吧。 孟彰没有立时动身去往孟蕴的梦境,他站在原地,小心地打量着孟显的脸色。 怎么了?孟显问。 孟彰这回说话时候都带了点吞吐:二兄,你生气了吗? 孟显摇头:没有。 孟彰定睛打量了他半响,才终于放心地确定下来。 那我去了。 待孟彰的气机离开这方梦境世界以后,孟显面上那噙着的笑意缓缓地散了。 阿彰和阿蕴两个,果真还有事情瞒着大兄和我啊 孟显的忧心孟彰自然是知道的,但这件事,他还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他自己是全靠猜的,而大兄也好,二兄也罢,显然都没有这样的脑回路。 孟彰愁着愁着,就转入了孟蕴的梦境世界。 孟蕴在她的药圃里等着孟彰。 见到孟蕴,孟彰没急着靠近,就站在药圃外头等了等。 孟蕴很快从药圃里出来,她带着孟彰在药圃外不远处的亭子中坐了。 怎么了?孟蕴问,这样烦恼?你不是才刚从二兄那边过来的吗? 正是因为才刚从二兄那边过来。 孟彰嘟哝了一句,坐直了身体看定孟蕴。 孟蕴抬眼看了看他:说吧。 孟彰就将事情给孟蕴说了,然后他看定了孟蕴:阿姐,要怎么办?什么都不说的话,大兄和二兄怕是不知道会想到什么地方去,到时候出什么问题就不好了。 孟蕴闭了闭眼睛,待她再睁开眼睛看孟彰的时候,她说:你说得对,确实不能什么都不做。 孟彰板正了脸,做出一副等待的模样。 孟蕴失笑:嗯,我觉得可以跟他们这样透露,就说我是转世而来的,前生或许有什么妨碍,你猜到了,多少有些担心。 这样便可以了吗?孟彰问。 事实上,他自己知晓不满足的是他,而不会是孟昭和孟显两个。 可以的了。孟蕴残忍地无视了孟彰的眼神。 孟彰隐去叹息:好吧。 孟蕴眼底的笑意更深。 阿姐,你真的要定亲了吗?孟彰收敛了面上夸张的表情,坐直身体,认真问道。 孟蕴也正色回答孟彰:嗯。 孟彰又问:吴郡顾氏的顾瑾? 孟蕴再次回答:是他。 孟彰望入孟蕴眼底,想要看出更多的东西:阿姐,你会幸福吗? 第493章 幸福吗? 孟蕴很快回神,她笑了起来。 是啊,她的幼弟就是这样心细,就是会在意这些旁人不会在意的、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会。坐在孟彰对面的小娘子这样说。眉眼弯弯,笑容平和满足。 我会。时空长河下游处坐在奈何桥头守着炉子的娘子这样说,弯弯眉眼淡去世事漂积的尘埃,笑容一如早年平和满足。 她当然会。 第1476章 能一直行走在道路上,她幸福;能护持照应家人,叫他们也能顺遂安稳,她幸福;能再见昔日伴侣,与他再缔结鸳盟,携手一生,她幸福。 此刻的幸福,将往日里沉淀的、挥之不去的不甘怨愤都冲刷去了。 她当然很好。 再没有人比她更好了。 孟彰定睛看她许久,终于妥协地垂下目光。 既如此,那这门亲事我应了。 孟蕴失笑:嗯,多谢阿彰为我费心。 顿了顿,她又说:我们很高兴。 孟彰看她一眼,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木匣子来递过去。 这木匣子不是其他,正是不久前顾旦送到孟彰这里来的那个。 这是贺礼吗?孟蕴接过,打开后更是欢喜。 孟彰强调:不过是友人刚好这个时候送过来的而已。 孟蕴一点不在意孟彰的话,小心地将匣子里的竹简取出,认真辨认上面的字迹。 孟彰安静坐着,并不打扰她,自个儿打量这药圃中生长的药草。 他也并不是净打发时间的。 这是孟蕴的梦境,只要孟蕴不曾防备警惕他,孟彰完全可以通过解梦的方式从这些药草中捕捉到某些信息。 看出什么来了吗?孟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孟彰转回目光,果然孟蕴已经放下手上的竹简了。 看出了阿姐你这段时日过得很充实啊。 孟蕴笑睨他一眼:你可要见一见他? 孟彰没多大兴趣。 再看吧。 孟蕴叹了一声。 孟彰抿了抿唇:最近我实在不好见他。 他怕会打起来。 孟蕴果断地转移了话题:再过段时日,我们这一支新孟氏就要迁出安阳郡了。阿彰你还会来见证的吧? 既然分了宗,那新分出的宗族搬离祖地另行寻找地方扎根是应当的事。 总不能都分宗了,还同挤在一个地界的吧?那还不如不分宗呢。 茅山那边都已经准备好了?孟彰问。 是的,孟珏他们这一支孟氏新的聚居地已经定下了,是茅山。 茅山地界挺大的,容得下一个新孟氏。 孟蕴点头:自然。 日子在什么时候?孟彰问。 孟蕴说:约莫就在一个月之后。 他也会来见礼?孟彰先问道。 孟蕴含笑看着孟彰。 孟彰偏了头去:宗族迁徙乃我们家中大事,我当然不会缺席。 孟蕴高兴抚掌:阿父阿母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孟彰盯了她一眼,语气幽幽:顾瑾也会很高兴的吧。毕竟亲事敲定,基本可以往外透露风声了。 孟蕴不在意孟彰的语气,还跟他说:放心,他会给你准备见面礼的。 稀罕?孟彰起身往外走。 孟蕴并不留他,笑着从梦中醒来。 便是晨早给孟珏和谢娘子请安的时候,她心情也好得很,那唇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惹得孟昭和孟显连连看她。 怎么了?又一次抓住孟显的视线时候,孟蕴不由将身体往孟显的方向探了探,压低了声音问。 孟显看了看上首的孟珏、谢娘子和孟昭,也低声跟孟蕴说话。 虽然没什么用处。 是我们该问你的吧。你今日心情好得出奇,是阿彰点头了? 对,他同意了。孟蕴笑着回答道。 孟显看她一眼。 孟蕴问:二兄,有事? 孟显目光往上一抬,孟昭也正正在这个时候往下递来视线。 两人目光碰撞的那一刻,孟显点了点头。随后他就对孟蕴说:待会儿我们去大兄那里坐一坐。 孟蕴没有意见。 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只作不知,仍在继续商谈分宗之后的诸多事宜。 再有两旬我们就要离开这安阳郡了,族人们的一应杂事还需得安排妥当。阿昭,你那边可还顺利?孟珏问。 孟昭点头:虽然族人们大多都还有些不舍,但两旬时间,足够他们处理完分宗后的杂事了。 那就好。孟珏点头,他又不忘提醒孟昭,虽然我们这一支要在茅山扎根,可孟氏是孟氏,阳明观是阳明观,你和阿显两个要分清楚才好。 我们知晓的。孟昭回答说,我和阿显已经在观中弟子面前仔细分说过了,只不过是我们孟氏一族新搬迁过去,确实还需要阳明观帮着联络地界中的各方罢了。 再怎么分割,他们兄弟四人也还是阳明观的开宗祖师。两方联络摆在那里,又怎么可能完全撕扯开去? 所以该用的关系还是得用。 孟昭这样说着,目光就落到了孟蕴身上。 孟蕴坐直身体,对上屋舍中一众血亲的目光:你们放心,族中这边不会有人干涉阳明观那边的。 顿了顿,她又说:毕竟,我们的族人都是明事理的。 不明白事理的那些,自然会有人教他们明白事理。 第1477章 听明白孟蕴话里的意思,孟昭和孟显一时尽皆摇头失笑。 孟珏和谢娘子却是甚为赞同地点头。 请安结束,孟昭、孟显和孟蕴却没有似往日一般各自散去,而是转移到了孟昭的院子里。 大兄、二兄,你们叫我过来有事?孟蕴问。 孟昭给孟显和孟蕴递上了茶水。 昨夜里我见过阿彰,问了他一个问题,孟显将杯盏放在一边,他没有告诉我答案,只叫我来问你。 孟蕴无奈地拖长声音:阿彰到底是不太乐意。 她掀起了眼皮,秋水明眸看定孟昭和孟显两人。 阿彰叫二兄你问的什么? 孟显就说:我问他你们两个瞒着我们俩的东西。 孟蕴听完,面色很有些奇异,看着是似懂非懂、似睡非睡的惺忪。 孟昭和孟显两人当下就小小地皱了眉头。 孟蕴是走巫祭修行一道的不假,但她从来都是跟谢娘子一样祭祀天地、自然、万象之灵的,从未真正侍奉过哪位神祗,怎么会 还没等孟昭和孟显想明白,那边似睡非睡的孟蕴忽然掀开眼皮子,往他们这边递来一个眼神。 带着笑的,既熟悉又带有几分陌生的眼神。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恶意不存、更多善意的眼神,却摄住了孟昭、孟显的心神,叫他们所有思绪全都僵滞冻结,连思考都做不到。 还是孟蕴只看这一眼,若不然孟昭和孟显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转过来。 这是赤`裸又直白的生命本质的差距。 孟昭和孟显都不敢看孟蕴,各自伸出手去拿茶盏。 但那手实在是抖得厉害,原本没动过的一盏茶水只有一两口是入嘴了的,剩下都洒在几案和他们的手上了。 孟昭、孟显这会儿的模样甚是狼狈,可明明是罪魁祸首的孟蕴自己却不明所以,只睁着眼睛奇怪地看他们。 大兄、二兄,你们这是怎么了? 这地方可是孟昭的院子,且除了他们兄妹三人外再没有旁人了,怎么大兄和二兄会弄得这般狼狈? 是遭了谁的暗算,还是得了什么太过骇人的消息? 孟蕴一面暗自皱眉琢磨,一面给孟昭和孟显递去帕子,自己再另行给他们换了一杯茶水。 新换上来的茶水被放在那里,也不见孟昭和孟显去拿,他们的视线甚至不敢跟孟蕴对上,都往旁边躲闪。 孟蕴的眉头皱得更紧。 所以,将大兄和二兄吓成这样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我?可我 我不觉得我自己有什么问题啊? 孟昭和孟显花了好一阵子稳定心神,才算是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阿蕴,孟昭唤了一声,引来孟蕴专注的目光,你你近来的修行可还顺利? 修行?孟蕴心中的疑惑不曾消减,但她还是诚实回答孟昭的问题,也还好啊。和往常一样,没什么问题。 真要说起来的话 孟蕴说:因为族里分宗的事儿,这段时日我每天都在忙,修行的时间都少了。 孟昭给孟显递去一个眼神。 孟显想了想,也问:你最近可有祭祀过神祗?又或者说,你往日里祭祀的那些灵,可是有什么变化了? 孟蕴这下是真的知道孟昭和孟显是在担心什么了。 他们怀疑她被天地间的哪位神祗选去做侍奉乃至是降临的巫祭了 虽然她自己是觉得不太可能,但见孟昭和孟显那忧心的样子,孟蕴还是很认真细致地将自己近日来的修行来回检视了几遍。 没有。翻来覆去地查验过也没发现什么端倪的孟蕴松了口气,对孟昭和孟显摇头,我没发现有哪里异常。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沉默下来。 孟蕴看见他们这般模样,下意识就觉得自己也该担心一下,可当她回看自己,她又总没在自己身上发现有什么担心、忧虑的情绪。 正相反,她放松自在得很。 而这样的情况,大抵有两种。 要么是她的修行真的有什么地方出了偏差,惹来很大的麻烦,以至于她根本没能察觉到麻烦的所在。 要么是她身上完全没问题,好得不能再好了。至于孟昭和孟显所见,则完全是他们误会了。 又或者说,是孟昭和孟显被误导了。 至于是这两种情况之中的哪一种 她大兄和二兄可能更倾向第一种,而她则觉得是第二种。 毕竟若她身上真有大问题,拒二兄所说也有所察觉的阿彰不会这般放松 孟蕴笑了笑,也这样说服孟昭和孟显。 孟昭和孟显愣了一下,才想起里头还有孟彰这一茬。 你说得有道理,该是我们想多了。孟显当下就说。 孟昭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和缓了些。 那大兄、二兄,孟蕴问,你们找到答案了吗? 答案?什么问题的答案? 孟显叫孟蕴这么一问,连还有些木愣的心神都彻底恢复过来了。 第1478章 我有些想明白了。孟显这么说,目光则望向了孟昭。 孟昭也点头。 孟蕴看看孟昭,又看看孟显,本来是不太相信的,可也没有继续探究下去了。 嗯,那就好。 孟氏新宗刚刚分出,再加上过不了多久就要合族迁往茅山,还有很多杂事需要孟蕴忙碌处理,所以她也没能在这里待太久,很快就离开了。 孟昭和孟显坐在原地不动。 倒也不是他们二人就不忙了,实在是他们两个还有很多事情没想明白,需要再消化一下。 大兄,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阿蕴身上真的寄存着什么,但祂看起来没有恶意,甚至对我们还存在着一定的包容,乃至是善意。 说到这里,孟昭顿了顿,才又说道:起码在阿蕴和阿彰看来,祂对我们威胁不大,甚至很可能会给予我们庇护,是我们的助力。 孟显细想一下,也赞同地点头。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再试探的时候就要更温和、更客气些了。 孟昭颔首,随后又说:这事情交给我。 孟显不太赞成。 各处都还有事情需要大兄你来调度总`理,反倒我更清闲简单一些,还是我来。 孟昭不能点头。 实在是刚才的那种感觉太过可怕了,比单独一只蚂蚁在野外发现活蹦乱跳的大象还要恐怖,还要骇人。 听我的,由我来。孟昭说,这段时日本来就是我和阿蕴接触的时候更多,由我来。 孟显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都被孟昭给镇压下去了。 从小到大,孟昭在孟显面前还是难得这样说一不二,直接拿定主意的。 孟显无奈点头,只得退一步。 反正等回头,他完全可以去找阿彰 孟昭轻易就看出了孟显的心思。但他想了想,到底没将它给掐灭了。 如果孟显真的能从孟彰那里得到更准确的消息,那也不错。可怕就怕在孟彰也不好跟他们分说清楚 孟昭暗下叹息。 孟显何尝没猜测过?不过都被他给压下去了而已。 从孟昭院子里回去,孟显顾不上手边的那些琐事,直接就捻了信香来供奉在孟彰的画像前。 孟彰才刚准备好要往童子学去,就捕捉到了从阳世天地而来的信香。 他伸手将信香招来,倾听其上附着的念头。 眼看着时间还早,孟彰也不迟疑,直接取了纸灯入梦。 孟显一手支在桌子上,昏昏睡去。 二兄急急找我来,可是有事?孟彰也不坐,直接站在孟显梦中就问。 是有事。孟显说,大兄和我方才同阿蕴谈过了。 孟彰认真听。 我问你的问题,你曾叫我去问阿蕴,但结果是 孟显不曾粉饰,直接就将当时孟蕴的反应以及他们的狼狈都告诉了孟彰。 所以阿蕴真的无事? 孟彰叹得一声,只问孟显:二兄既然都看见了,那你觉得阿姐有什么不妥吗? 孟显沉默着,少顷摇头:没什么不妥,挺好的。 孟彰就笑:这便是了。而且二兄,你和大兄要更相信阿姐才是。阿姐走的是巫祭之道,一直以来又祭祀的天地、自然,她比我们都要敏锐得多,也敏感得多。 她身上若真有什么不妥,她早想办法解决了,又怎么可能似现在这般放松? 孟显想了好一会儿,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可他心里到底还余了点担忧。 孟彰明白得很,又补上一个有力的证据。 何况家中还有阿父和阿母呢。 孟显陡然惊醒。 是啊,还有阿父和阿母呢。 论修为,阿父和阿母比我们强;论见识,阿父和阿母更是远胜于我等;论敏锐 孟彰摇摇头:且阿姐更多时候还是跟阿父和阿母一起,阿姐身上若真有什么不妥,阿父和阿母又怎么会不知? 阿父、阿母若知晓了,更不会坐视不管。 如今既然阿父和阿母没有任何作为,那便是阿姐身上的异常不会对阿姐有什么妨碍。 最后,孟彰落下结论。 二兄且只管放心就是。 孟显被孟彰完全说服了。 你说得很对,正是这个道理。阿父和阿母都看着呢。 担忧得以消解后,那被压下的好奇心就浮上来了。 所以,阿蕴身上的,到底是什么? 孟彰只笑:阿姐没跟你说,二兄,我不好越俎代庖的。 孟显很有些不满:阿蕴没跟我说,不是她想要瞒着我们,而是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一个人自己都没发现、没留意到的东西,要怎么跟另一个人解释分说? 这我就没有办法了。孟彰说。 孟显哼了一声,问:说来,你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是猜的吧? 孟彰点头。 孟显惊了一下,知道自己应该相信,偏又不想相信。 第1479章 真的假的?你是怎么猜到的? 孟彰只冲孟显笑。 孟显哼了一声: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吗?你等着,我很快也会猜到的。 孟彰离开孟显梦境时候,在孟显院子外头多站了一会儿。 可他多看了那边厢正忙活得不亦乐乎的孟蕴,到底是没有找过去。 回到阴世的时候,孟彰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倒更多了几分认真。 阿姐特意在大兄和二兄面前露了一点痕迹,虽然是吓唬了他们一遭,且将他们吓唬得挺惨的,是有什么缘故吗? 孟彰拧着眉头想了好一阵子,心头隐隐蒙上一层阴霾。 莫不是 莫不是未来的大兄或者是二兄,更或者是他们两个,需要来自孟婆的帮助? 孟彰很不想做出这样的猜测,但他所有的判断都指向这样的一个结果。 可是,没道理的啊。 现在看着,大兄和二兄的轨迹很是中规中矩,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哪里就需要劳动孟婆了? 孟彰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在心里暗自记下一笔,以待日后。 毕竟就目前来说,孟昭也好,孟显也罢,看着都还算平顺,没有什么大麻烦、大危机的,孟彰更该重视的还是他自己的学业和修行。 而他也不好去问孟蕴。 当前这个孟蕴问了也无用,她也是不知道的,至于说未来的孟婆 他现在站的位置和孟婆相差得太远太远了,他能看到的、所可以理解的,自然就远远及不上孟婆。 在这样的情况下,别说孟婆能不能解释,就是她能,孟彰能不能理解都说不定呢。 既是听了不如不听,那倒还不如不问呢。 孟彰摇摇头,坐上了去往太学的马车。 这会儿本也是各家学子赶赴太学读书的时辰,长街上马车、牛车如水流交积,一路往着太学滔滔而去。 桓睢今日也坐了马车,而不是骑马。 实在是他今日没有心思骑马。他的脑海里正不断回响着昨日从设宴的孟府归去时候不小心听到的那几句话。 孟氏如今分宗,再想要还需得多积攒根本才能真正壮大,不如就 孟氏可以不但孟彰不成。放任哪怕孟氏依然孱弱,不值一提,孟彰本人也是如鲠在喉 你说得倒是轻巧,孟彰我们先前又何尝不重视我们找到机会了吗?不都被拦下来了? 我们再不想些办法,日后就是他针对他已经在想想吧,那些蒙书,那十来年的 那你想要怎么针对他?孟氏、那些鬼婴胎灵连带护得严严实实没找到 或许是这些断断续续听到的话语里的消息含量太大,不论桓睢周身气息收敛得有多好,说话的那几个人还是很快截断了外界的窥探。 甚至连这些人的身份,桓睢也无从确认。 尝试了几次以后,不好暴露自己身份的桓睢索性就不继续追寻了,转而梳理那些听来的信息。 说来有人不死心、不甘愿,要针对算计孟彰这事,桓睢还真不怎么惊讶。 莫说是孟彰,就是站得稍微高一些的人,稍微蹦达得欢腾的人,都还有那等看不惯、心怀嫉恨怨愤的人暗骂算计呢。 孟彰招惹了多少人,怕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又怎么会没有人盯着他时刻想要捕捉他的破绽,对他下杀手? 问题在于,这一次看上去他们是真的想要动手了。 第494章 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以及他背后的龙亢桓氏,到底怎么个打算。 桓睢这样想着,目光直接就落到了同样与他坐在马车里的桓举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正闭目养神的桓举睁开眼睛望过来。 怎么了? 桓睢也不遮瞒,直接就问:我既是要同孟彰交好,那当家族与孟彰发生矛盾的时候,我要怎么选? 桓举没直接给出指示,反倒仍来问他:你到底想问什么? 桓睢没从桓举这里套到什么信息,也不气馁,很自然就道:我刚才听到了一些话,我就想 我们龙亢桓氏现在放弃针对孟彰了吗? 桓举重新闭上眼睛:暂且。 桓睢仍自盯紧了桓举。 桓举妥协。 我们现在没有在针对孟彰,这个你完全可以放心。 族中没有让你做弃子的意思。 桓睢听明白了桓举的话:所以族中仍旧在不断收集他的信息,好研究、分析出他的弱点。然后等待某一日启用? 桓举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这些世家望族,从来都是在尽可能地做应对一切的准备。 别说是孟彰这样的与他们桓氏很可能存在某些不可调和矛盾的外人,就算是龙亢桓氏自己的族人,譬如他,又譬如桓睢,在族中里也有相应的信息收录。 第1480章 桓睢沉默少顷,揭过这一点。 族中关于孟彰的研究和分析,真的已经全部交到我手里了吗? 当然。桓举面不改色,而且你也不是一直在跟进吗? 桓睢冷笑一声:那何以到现在,我与他的交情还只是泛泛? 虽然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且听起来他们桓氏那些负责研究孟彰的族人成果确实不怎么样,但是 王绅、谢礼和庾筱他们跟孟彰的关系比你跟他的还要更糟糕。 桓睢也不客气地直指问题关键:那是因为有他们先在我面前探路了。 桓举叹了口气,只能重又睁开眼睛看桓睢。 所以你想要说什么? 族中是想好要怎么应对孟彰了吧。而且这些时日以来,族中也一定有在留心各方的动静,我要那些人针对孟彰动手的情报和证据。 所有。 桓举很快理解了桓睢的意图。 你想要以此来向孟彰示好? 桓睢说:这是一个机会,不是吗? 桓举提醒他:且不说孟氏自家就很注意相关的情报信息,就是孟彰自己,也在各处留有人手盯着。而且在孟彰的背后,还有那些阴神 你要给孟彰送过去的情报,很大概率他已经知道了。 但这能体现我以及我们龙亢桓氏的善意,不是吗?桓睢反问。 桓举飞快地判断了一下,还是觉得事情不大能如桓睢所愿,不过他也没有太阻止。 毕竟桓睢这边进展确实没有多少,一直这样僵滞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就放开手去让桓睢自己尝试。 或许桓睢就真的能打动得了孟彰呢。 随你。 桓睢唇边的弧度飞快勾起。 所以族中对孟彰的处理最可能是 他竟非是要从他这里得一个准话不可了。 桓举抬眼看他,桓睢直视桓举的眼。 到底是桓举先错开了视线。 既然给你分派了这样一个任务,那在你彻底失败、那孟彰完全站到我们桓氏对立面以前,我们对孟彰会更倾向于控制,而非摧毁。 更倾向于控制,而非摧毁 终于得了一个准话的桓睢并不觉得高兴。 盖因依他对这句话的理解,那大抵就是当孟彰有妨碍到他们龙亢桓氏的时候,他们会将孟彰安排好。 不论是要叫孟彰闭关,还是要叫孟彰暂时离开,总之是不会要叫孟彰继续待着阻碍他们的。 当然,真要这样安排孟彰的话,他们龙亢桓氏必定也会给予孟彰一定的好处。 想要叫孟彰闭关,他们就会帮着促成能让孟彰闭关修行的某些条件;想要叫孟彰离开,他们会帮着准备让孟彰离开的诱饵 这也是龙亢桓氏对孟彰以及孟彰背后那些存在的妥协。 桓睢一时都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有多复杂,更不知道这些复杂的情绪到底是因谁而起。 为了可能会被安排的孟彰?为了面对时局不得不对孟彰低头妥协的龙亢桓氏?更或是只为了他自己? 可能都有。 阿兄。桓睢突然唤了桓举一声。 桓举看了过去。 他以为桓睢是想要再跟他讨要些什么或是试探些什么,却不料桓睢说的是 阿兄,我想去阳世天地看看。 看什么。桓举说道,听不出多少疑问。 桓睢说:我想去阳世看看,那位东宫太子到底有怎样的能耐。可以给他们龙亢桓氏那么大的压力。 奇了怪了,那位在阴世这边的时候,也没见他有如此能耐啊。怎么到了阳世那边,就完全不一样了呢? 桓氏族中对此倒也是有些猜测。 那位太子在阴世这边的时候被压制了吧。 被压制了?被谁 桓睢心头才刚萌生出这样的问题,随后答案就跟着浮出来了。 还能有谁呢? 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啊。 这可真是桓睢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但他还是没放弃刚才的想法,阿兄,你就说我可不可以去吧。 桓举到底是点头应了:待稍后你空出身来了,自己在族中领一个任务吧。 毕竟如今他们这些阴世阴灵,可不能再无缘无故就往阳世天地那边跑了。 那些阴神盯着呢。 他们又不是孟彰 桓睢终于是满意了:多谢阿兄。 为了表达谢意,桓睢自己提议道:阿兄,谢远那边,我们桓氏不妨也放几个人过去。 谢远那边龙亢桓氏当然也是有人的。不仅仅是他们龙亢桓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也一样安插有人手。 这根本就不需要桓睢来提醒。 可桓睢主动提了,那就表示他不介意龙亢桓氏在这件事上多做几手准备。 嗯。桓举也不多说,只应一声。 第1481章 片刻后,他忽然跟桓睢开口:今日你都看见了吗? 桓睢知道桓举问的是什么。 看见了。 羡慕吗?桓举又问。 桓睢实诚回答:自然。 桓举点点头,却是不再说话了。 但桓睢那早已停止跳动的胸膛却似是要就此鼓噪起来。 阿兄他,他真的是那个意思吗?真不是他多想了? 他的视线在桓举面上不停地兜转来回,无比的热切。 桓举不回应他的视线,只是微微笑着轻抚手上套着的扳指。 桓睢到底还没有彻底被桓举的话语诱得丢掉理智,他压住心头一点清明,快速地思考盘算。 也不独独桓睢一个人在发愁,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脸色也都不是太好看,既愁又苦。 倒是孟彰这个还在府门边上送客的主人家,姿态还是一样的放松随意。 待这一大群来宾被送走,孟彰都还没来得及换一身衣裳,直接就转道去了另一处花厅。 花厅里,杨三童正把玩着一个七转鲁班锁。 这七转鲁班锁原是孟庙从外间带来回的,既繁琐又有趣,索性拿来招待来访的杨三童了。 外头的人都散了?察觉到孟彰不曾遮掩的奇迹,杨三童放下手里的七转鲁班锁,抬头问。 都散了。孟彰给杨三童续上他面前的百花琼玉浆,怎么样,方才席间没遇上没什么事情吧? 杨三童当下就笑:没有,谢远谢郎君他们很照顾我。 孟彰微微点头,彻底放心了。 他将杨三童放在谢远他们那一席中,本身也有这样的意思。既然席间没出什么事,那自然就再好不过了。 杨三童又喝了一口清甜多琼玉浆,主动转入正题。 郎主,我近来收到消息,司马氏嫡支,就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位,他开始动手了。 孟彰虽然不觉得多惊讶,但也点头,示意杨三童细说。 见孟彰面上神色依旧平静,杨三童心头暗赞。 所以在他之前,孟彰也已经在其他地方听到相关的消息了吧。是孟氏族中,还是那些阴神们?更或者,完全是孟彰自己根据太学、童子学各方动静判断出来的? 但不论孟彰是哪里来的消息,这一刻杨三童都是不过问的。他收敛了那些发散的心思,将那些消息都跟孟彰说了。 他还从袖袋里摸出一份卷宗来给孟彰递过去。 孟彰一面翻看手上卷宗,一面听杨三童讲述。 今日寅时正,楚地有异宝出世,当时在场的,除了前代楚王三子以外,还有桓氏十三房的郎君。双方爆发冲突 虽然那前代楚王三子当时有属臣在旁辅助,但那桓氏十三房的郎君却带有一支百人部曲。是以乱战之下,那前代楚王三子不慎重伤,他身边的属臣也是死伤惨重,看着很凄惨。 倒是那桓氏十三房的郎君顺利带走了刚刚孕育出世的异宝。 说到这里,杨三童的话语停了停。 当然,这只是外传出来的乱战结果。 楚王府传出来的。孟彰点点头。 杨三童问:所以,楚王府往外传假消息了? 孟彰看了杨三童一眼,直接就告诉他了。 据我所知,这一次孕育出世的异宝其实是一内一外的两件。内者,孕养灵魂本源,乃是极其罕有少见的能增长、提升灵魂资质那一类的宝物。而外者 外者,是天地造化而成的防御宝物,直接保护魂体的。不只是阴灵,就是阳世的生人也是可以炼化使用的。 杨三童初初听到的时候还有些心动,后来那心动就被警觉给取代了。 郎主,这两件宝物,真的是天生地养、造化孕育的?而不是 而不是有谁特意用人为炼制、培育出来的东西来做局? 那两件确实是天生地养、造化孕育的难得宝物,孟彰先回答杨三童,然后才道,至于这里头是不是还有谁插手了 他笑一下:你真觉得这两群人会这么巧在那个时候撞在一处? 杨三童心下既惊讶又平静。 也是,哪来的那么多巧合呢?而且,这十余年间龙亢桓氏跟司马氏那些藩王宗室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谁还不知道呢? 谁又还看不出来,他们之间这种滴落点火星就能爆炸的关系,跟那位武帝有很大的关系? 所以是杨三童往帝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彰说:不止。 杨三童心中的惊讶一下子压倒了其他的情绪。 不止? 但他也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就现在这相互算计、各自弯绕布局争取胜算的混乱时局,龙亢桓氏和那些司马氏宗室藩王闹出这样一件事来,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人的算计布局? 必定是有其他人插手了啊。甚至可能还有更多。 而除了这些明里暗里动手的,在事件外围推波助澜的,更是只会多不会少。 杨三童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带着点不知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异样情绪地看向孟彰。 第1482章 既然有很多人出手,甚至可能各方谁都没闲着,那孟彰他 我没那闲暇。孟彰只一眼就看出了杨三童的心思,又说,孟氏和地府也没有。 杨三童相信孟彰的话。 孟彰才刚出关呢。他闭关时间过去了十余年,出关后不得花费时间来梳理这十余年间的外界种种变化,调整状态应对外事外人? 至于孟氏和地府 孟氏忙着准备分宗呢。而在孟氏选择分宗之前,他们本来是一心准备经营安阳郡的,没打算也没有那样的能力往外伸手。 起码孟氏的手是怎么都伸不到楚地那边去的。 楚地,可是历代楚王的地盘。 就小小一个孟氏,敢伸手去撩人家的虎须? 从这方面来说,地府确实是有嫌疑的。但这件事本身就不会是地府感兴趣的类型。何况地府现在都在忙着将整个地府的道痕刻入阴世乃至阳世所有生灵心中呢。 地府哪儿来的闲工夫去插手这些事? 炎黄人族这九州正朔到底落在谁的头上,对他们这些阴神神尊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所以竟然是除了我们的大多数势力吗?杨三童竟然很有些不甘。 孟彰一时有些无言。 你也想要去插上一手? 有那么一瞬间,杨三童是很想要点头的。 毕竟如此热闹,只他们这里缺席,那多可惜啊。 可他认真想了想,最后坚定摇头。 罢了。 孟彰奇异看他。 杨三童偷偷觑了孟彰一眼:郎主没想去趟这趟浑水,我们兄弟姐妹自然也不会多事。何况 杨三童的脸色陡然一整。 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时间。 只要能给郎主你足够的时间,管他们怎么乱怎么打,到时候都要听一听郎主你的意思。 孟彰资质摆在那里,缺的就是足够他成长的时间。只要孟彰顺利成长起来,哼,这天地里,就必定有孟彰的一席之地。 孟彰笑了一下:你倒是想得明白。 杨三童骄傲地扬起头。 他当然想得明白,他可聪明着呢,当然知道什么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继续吧。孟彰道。 杨三童便将岔开了的话题收回。 除引发这场争斗的异宝情况不实以外,杨三童说,据我们所知,这场争斗的结果也多有矫饰。 孟彰听着杨三童的话。 首先,那前代楚王三子的情况其实没有那么严重,他甚至没有受伤。全程,桓氏那十三房的郎君就表现得很克制。 倒是那桓氏十三房的郎君,他并不如传闻那般顺遂。他的那支部曲 杨三童摇了摇头:我们打探过了,损失过半,余下的大多都是重伤,只有寥寥几个轻伤的。 杨三童不是个傻子,他背后的那些鬼婴胎灵们也不是。 所以根据这些信息,他们基本也能将当时双方的情况给推断得七七八八了。 桓氏克制,不想激化矛盾,甚至可能做出了一定程度的退让,但楚王府这边却是咄咄逼人,甚至就是要挑着、逼着桓氏那边动手 略停得一停,杨三童做出了判断。 楚王府,甚至可能还有其他的宗室藩王,他们想要做出一个逼反的表象。 他们想要让天下人知道,是朝廷和武帝欺人太甚,而他们接下来做的那些事情,哪怕是起兵,也是被逼迫过后的、无奈的、决绝的反抗。 至于桓氏这边 桓氏在朝廷这边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如果是早十来年间桓氏备受信任看重的那时候,威逼、欺压司马氏宗室藩王的名头,桓氏顶了也就顶了,左右他们背靠武帝,背靠正统。 宗室藩王越恨他们桓氏,他们桓氏越能得武帝信重,越能在武帝和宗室藩王之间的拉扯中飞速壮大。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杨三童唇边扬起一点微妙的笑意。 武帝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猜疑桓氏,而那东宫司马慎,则在一开始就在警惕、防备乃至是针对桓氏 桓氏不可能想要为武帝与东宫硬扛司马氏的那些宗室藩王。 别说是帮武帝和东宫了,东宫司马慎再这样提防戒备下去,桓氏怕是都准备想办法抽身了。 孟彰赞赏地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吗? 杨三童眼珠子转了转。 今日到郎主你这里来的桓氏族人很是客气,也很有诚意 杨三童回想着今日里所见的桓举和桓睢这两个桓氏郎君,心下很有些慨叹。 他们想要在郎主你这边寻找到突破口?但即便如此,他们桓氏族中也不是完全将希望放到郎主你身上。 他们也在做其他的准备。 这是龙亢桓氏在皇族司马氏各支的混乱纷争时局下的挣扎。 他们也真的很努力了。可是 杨三童不太看好他们。 第1483章 如果龙亢桓氏只有他们当前展现出来的这些力量的话,那他们的结果大概不会太好。 孟彰听完,笑着点了点。 桓氏在准备布置后宫。 杨三童飞快串联起他的所见所闻,他由此想通了往日里的一些疑虑,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更改自己的判断。 那他们大概很不顺利。 后宫 现在大晋后宫里,不论是阳世还是阴世,只问这两处后宫中,真有他们龙亢桓氏周转腾挪的空间吗? 阴世这边,武帝司马檐的后宫有杨皇后镇着;阳世那边,当今的司马衷更是莫提了,完全是皇后贾南风的一言堂,至于后面必定会是接替当今司马衷的东宫太子 纵然他们龙亢桓氏的女郎倾国倾城、姿容绝世又如何? 根本没有,也不会有她们施展本事的地方啊。 确实。孟彰也点头。 所以后面的桓太后,是不会有了。 杨三童定睛看住了孟彰。 孟彰抬眼看他,顺手将杯中的茶水吃去半盏。 不错,杨三童手边的是百花琼玉浆,但孟彰手里的却是清茶。 清茶毕竟更醒神。 杨三童面色有些犹豫,片刻后他才问垂着眼问孟彰:郎主,你怎么看桓氏? 孟彰失笑摇头。 杨三童想要问的,哪里就是他对龙亢桓氏的看法了?他问的,根本就是他想不想要收拢龙亢桓氏。 杨三童他这可真是 不怎么看。孟彰直接说,龙亢桓氏强横确实是强横,他们族中的儿郎都很是勇猛出色。不过 那是龙亢桓氏他们自己的事情,我没什么看法。 即便备受司马氏皇族忌惮排斥又如何,龙亢桓氏始终是龙亢桓氏,在皇族司马氏真正对龙亢桓氏下手以前,龙亢桓氏都是当世顶尖的四大氏族之一。 为什么皇族司马氏的那几人明明已经在着意针对龙亢桓氏了,龙亢桓氏还是能稳稳地站住脚跟? 真正的关键是龙亢桓氏自己。 我说的不是现在。 杨三童也觉得自己刚才萌生出的想法有些太过天真,但认真想一想,却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操作的余地。 郎主,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也不可以啊。 桓氏崩解需要足够的时间,而到得那个时候,想来郎主你一定已经很强了,那以后我们再出手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杨三童说着,连眼睛都激动得泛起了红色。 第495章 收拢龙亢桓氏? 孟彰才刚递到唇边的杯盏一时停住,眼睑抬起,沉默地凝望着对面的杨三童。 杨三童承受不住那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沉重的压力,垂落目光避开孟彰的视线。 郎,郎主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们所有兄弟姐妹的意思?孟彰问。 杨三童不敢真正触怒孟彰,更不敢叫这顶黑锅落到他们所有兄弟姐妹的头上。 也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心中对孟彰的恐惧。 哪怕这一份恐惧,也是刚刚才萌生出来的。 只是我自己他嗫嚅着。 孟彰目光中的平淡终于稍稍松动了些。 这样的事情往后莫要再提了。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冷硬,孟彰略停一停,恢复平常语气说话。 安阳孟氏如今虽以分宗,但不论是两支孟氏宗族中的哪一支,我们的实力依旧不差。若我想,依据孟氏根底开始经营,不是没有机会将孟氏壮大到顶尖世族。 差的不过是时间而已。 是的,如果他愿意,如果他们手足四人中有哪一个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哪怕大兄、二兄和他依旧不如何成器,仰赖他姐未来孟婆的实力和地位,孟氏必定能够触碰到顶尖世族的标准。 它甚至能够稳稳当当地站在诸顶尖世族之列。 这是真正顶层力量所必然拥有的规格。 力量,能自保、能扩张的力量,才是地位的根本保证。 有他姐在,有孟氏在,他如果真有心,需要去为龙亢桓氏那般费心费力吗? 尤其孟彰是姓孟,他不姓桓。 世族以血脉为联结,其实最是排外,别说孟彰姓孟,与龙亢桓氏本身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有,就算孟彰是龙亢桓氏里的旁支子弟,他想要压服龙亢桓氏中的诸多子弟儿郎,真正收拢掌控龙亢桓氏,那也几乎不可能。 既如此,他为什么想要去收拢龙亢桓氏? 而且更重要的是,孟彰本身对龙亢桓氏没有那种想法。 如果你们自己想要龙亢桓氏的话,你们倒是可以试着动手。 孟彰说得很明白了,是你们,绝不会叫杨三童产生任何的误会。 杨三童将那到了嘴边的辩解吞回,只应声道:好。 话是这样应着,但杨三童心里基本已经打消这个想法了。 孟彰又盯着杨三童看了一阵,这才缓慢点头。 你们明白最好。他简单说得一句,随后就像是不经意般地问,话说,你们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想法的? 第1484章 可有缘由? 只是我,不是我们。 杨三童几乎下意识就想要反驳,可他话还没有出口,整个人的意识却是忽然一个哆嗦。 就像是在大冬天时候,好不容易从草堆中出来却被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的弟弟伸手摸到脖子后头的那样,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是啊,他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想法来? 收拢龙亢桓氏?帮着他、他的所有兄弟姐妹们选定的郎主收拢龙亢桓氏? 他是怎么想到的? 龙亢桓氏 是那般随随便便就能被收拢、被吞噬的肥肉吗? 行,他阿母座下兄弟姐妹众多,而且龙亢桓氏眼看着这几十年乃至接下来的近百年日子都不太好过,再有他们郎主在上,等他们郎主长成,他们不是没有资格参与这份分食龙亢桓氏的盛宴。 可是,在那之后呢? 收拢了龙亢桓氏之后呢?之后他们要怎么安排那些龙亢桓氏的子弟儿郎,之后他们要怎么经营从龙亢桓氏那得来的资财产业,之后他们要怎么跟其他的世家望族、诸多阴灵来往? 这一条条的,哪一个看起来都不简单,也不容易,他准备怎么处理? 这些问题,他想过了没有? 杨三童的嘴唇张合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这些后续问题他都没有思考过、判断过,那他为什么会想要孟彰收拢龙亢桓氏? 真不是要帮着龙亢桓氏断尾求生? 我也不知道,就是杨三童说,我就是想着,龙亢桓氏执掌兵权,真要有机会的话,郎主最好不要错过。 孟彰仍紧盯着他。 杨三童又说:我就觉得,郎主缺失了一部分朝廷中枢的力量。而这部分力量的空缺,可以从龙亢桓氏这里补足。 若单从这两个方面来看,孟彰确实应该趁着龙亢桓氏衰落的难得机会尽力接收这一顶尖世族剩余下来的力量。 但是 我没有这个想法。孟彰说,我也不觉得我需要他们。 杨三童压下心中诸多翻涌上来的念头,飞快说道:也无妨,我们自当承领郎主的意志。 甭管在他的想法中收拢龙亢桓氏能给他们家郎主带来多少好处,他们家郎主没有这个意思,那龙亢桓氏便是主动推送到他们这边来,他们也绝对不会伸手。 孟彰深深看了杨三童一眼:回去后仔细查清楚,我不希望我们成了别人的刀,又或者是什么垫脚石。 杨三童很认真地应了:我回头就去细查。 顿了顿,杨三童又说:这次是我疏忽了,郎主,以后不会了。 孟彰摇摇头,安抚道:你虽然在内宫、东宫里待过,但这些地方虽然历练人,却局束了眼界,而这些世家望族却偏偏很懂在大局处着手。 你跟他们对上,会吃亏很正常。而且他们这一次,其实是用的阳谋,你没察觉不奇怪,但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 孟彰叹了一声:杨三哥,我就要罚你了。 该当的。杨三童说,我不怕被罚,只怕因为我的缘故,连累了你、阿母和其他的兄弟姐妹。 杨三童一时发狠:这一次是我不小心,阿彰,你知道是谁在后头对我下手吗? 孟彰问:你想做什么? 杨三童磨着牙说:我这次吃了亏,我当然要找他。 我要找他算账,更要找那个人磨练。一定不能叫往后再有今日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孟彰一时摇头失笑:你且给我些时间吧。我叫人去查查。 杨三童这才算是有些满意了。 我等你的消息。 孟彰越发的无奈,但他应了杨三童说叫人去查查,是真的找人了,并不是虚言搪塞杨三童。 不过孟彰这次并没有特意去动用什么渠道人脉。 杨三童回去便使唤了擎灯鬼母座下诸多鬼婴胎灵清查相关痕迹是杨三童的事,却不是孟彰在动手。 他甚至没有去调动孟氏的人手,他直接找到了桓睢。 是的,孟彰第二日去往童子学的时候,径直找桓睢去了。 孟彰找到桓睢的时候,桓睢已经到了,且正在愣怔出神。 没有着意打扰他,孟彰自己在桓睢的对面坐下了。 你今日特意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桓睢倒是很快回神,给坐下的孟彰分了一盏茶水过去。 孟彰笑着接下茶水。 是有个问题想问一问睢郎君。 桓睢将手中的茶壶放回去,抬眼望来。 孟彰这是,来者不善啊 是什么事? 孟彰就将昨日里杨三童跟他的对话挑挑拣拣说给桓睢听了。 我的那位朋友虽然是野惯了,但他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若不是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他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更不会直接这样跟我提起。 抬眼对上桓睢的视线,孟彰笑:龙亢桓氏乃是今朝四大顶尖世族之一,与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并列各方世家望族之首。 第1485章 但就是这样强大的桓氏,却被人时刻紧盯着,想要寻找破绽谋算瓜分,简直是莫大的屈辱,非彼血不能清洗。 睢郎君,我虽只是太学童子学里的一介生员,但桓氏若需要用到我,尽可开口,我当尽力而为。 桓睢望着孟彰半饷,脸上满是动容。 多谢孟彰郎君了。但,但是 他面上换了些局促和愧疚。 不瞒孟彰你,事实上,给你家友人传递消息的,说不定,说不定就是我们家的人。 孟彰很是惊了一下,愣愣看着桓睢。 桓睢不甚好意思地避开孟彰的目光。 所以这事果真是冲着我来的,我那朋友不过是在帮你们传话。但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啊 桓睢只能说:若有办法,我们也不想这样做的。可是 他脸色越发的晦涩。 可是我龙亢桓氏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而且眼看着还越来越糟糕了。 我们 我们只想为族人寻找一条生路。 孟彰一时无话,但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倒是真有几分与桓睢感同身受、同仇敌忾的意味了。 这世道里谁又不是想要给自己、给家人、族人寻一条活路的呢。 桓睢脸上苦涩越更明显。 孟彰郎君,你们孟氏比我们轻松得多,而我们桓氏 他竟有些恨了。 我龙亢桓氏多少子弟儿郎在沙场奋力厮杀才终于抢来如今手中的兵权的?我们也一直忠心耿耿,可现在呢? 现在,他们猜忌、针对我们龙亢桓氏啊。明明他们司马氏自己都 孟彰一面听着,一面悄悄留神自他踏足这一处草亭以后就圈拢住这一片地界的白雾。 看来,桓睢在这里用的必定是极好的东西,否则他哪里会这样直接、直白地宣告他们的不满。 但更让孟彰多在意三分的是,这一份不满不止是桓睢自己的,而是整个龙亢桓氏的。 而且这份不满中,来自桓睢的都不到百一。也就是说,剩下的所有不满都是来自龙亢桓氏其他人的。 不满积攒到这种程度,真不知皇族司马氏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纵是分了神,可这完全不妨碍他配合。 唉,总是皇族势大。 桓睢脸色越发的恼怒。 皇族势大,尤其是皇族嫡支势大,有很多一部分都是靠我们龙亢桓氏的郎君搏斗、厮杀抢夺回来的。如今这份强势,竟是倒转过来覆压我们龙亢桓氏了么?! 孟彰连连摇头。 但这是龙亢桓氏内部的事情,孟彰一个外人很不好插手,如今多问两句其实都有些越线了。 他选择将话题带回来。 所以这事,缘何又来到我这里了呢?孟彰带着点苦恼问。 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我想桓睢说,我龙亢桓氏族中的长辈大概是看中孟彰郎君你的潜力了。 我的潜力?孟彰明显惊了一下,旋即无奈,原是为了这个。 桓睢郑重点头:应该就是为了这个了。 我曾隐约听族中长辈说,我们可能需要为日后的再度复兴做准备。 所以我这是被你们选中做这类准备的其中一环?孟彰皱着眉头,但他很快又给否定了,不,我应该只是这一环中极细微的一部分而已。 世家大族的后手多得很。尤其是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龙亢桓氏和颍川庾氏这些顶尖世族,更是很少有人能摸清楚他们的极限。 孟彰这个人,或许会成为被龙亢桓氏选中的、不知几何数中的后手之一,但也只会是某一环中的一小部分,不会太多。 他再叹得一声:你们想要让我成为替你们保管复兴家业资财中的一部分。 桓睢点头,又说:若你能点头,你放心,孟彰,我龙亢桓氏必不会亏待你。 很多关节,孟彰相信龙亢桓氏里的那些聪明人都已经想明白了,这会儿不需要他来跟桓睢多话。 很不需要。 但会很难。你们家很难会有这样的机会。 龙亢桓氏是掌兵权的,皇族司马氏那边如果真的下定决心对他们下手,那必定是能多狠就有多狠。 龙亢桓氏想要复兴,还是得看皇族司马氏给不给机会。 我们知道。桓睢这时候面上多余的表情全部扫空,只余下极其干净的洒脱,如果我们没有机会了 他摇摇头,笑:那我们寄存在你那里的资财便直接留给你好了。 孟彰定睛看了桓睢面上的笑片刻,眼底渐渐露出些动摇。 他明显是在犹豫 但很快孟彰沉淀了心绪,他摇头。 桓睢心神一顿,抢在孟彰开口前说话。 我这一次来见你,其实也是有件事想提醒你。 孟彰望过去。 桓睢就说:如今的阴世天地里,又有人想要对你下手了。 第1486章 孟彰不觉得惊讶: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都有很多人对我存在恶意,觉得我碍眼,想要对我动手,然而 孟彰没有继续说下去,可是桓睢也理解了他的意思。 沉默片刻,桓睢抬眼,对上孟彰的视线。 孟彰,看在我们曾经算是同窗的份上,坦诚一些吧。 曾经算是同窗的份上 他们俩,有在同一届童子学生员里共同学习超过半个月的吗? 不过,不管这份同窗情谊有多薄,这会儿孟彰也将那些多余的情绪收了起来。 你现在是代表的龙亢桓氏,还是你自己? 桓睢几乎没有犹豫,带着笑意吐出答复:当然是我自己。 孟彰不置可否:龙亢桓氏想将我引入战场,就像皇族司马氏那嫡支和宗室藩王之间的纷争不容许你们坐山观虎斗。 所以我不想,也不会答应龙亢桓氏,这一点龙亢桓氏清楚,你心里也很清楚。 我知道,所以我今日过来,主要目的也不是为了它。 哦,所以你这次的主要目的是你自己? 既然率先打破那层表面,将话题正式引入他本来的目的,那桓睢自然也就要拿出诚意来。 我龙亢桓氏通过层层传话促成与你的这一场见面,其实并不真的是想要你帮着我们暂时寄存那些资财。 孟彰眸光一动。 一个家族,最重要的是人。一个家族的复兴,真正要靠的也是家族里的人,而不是那些家资。孟彰说,你本人,才是你龙亢桓氏想要让我帮着庇护的那个。 桓睢笑着颌首。 是的,我本人。他说,我们希望我能在绝境的时候,得到你的庇护和帮助。 只是单独的一个人的话 至于报酬,桓睢说,我们可以允许你借阅乃至是誊抄我龙亢桓氏族中的部分藏书。 借阅乃至是誊抄龙亢桓氏族中的部分藏书? 孟彰的眼睛亮了些,但他还是很快点头。 不够。 倘若龙亢桓氏真的遭逢大难,桓睢必定是被下手之人针对的重点。 还是那句话,世家真正贵重的,除了传承以外,便是真正能支撑得起门庭的人才。 而桓睢,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必定还会是龙亢桓氏的未来基石。 而桓睢 别看桓睢也是早幺的阴灵,修为进展同其他的绝大部分阴灵一样甚是缓慢,但似桓睢这样走兵家一道的阴灵,他的战力却并不单纯是以他自己的修为计量的。 要称量桓睢,还需得要加上桓睢座下的兵丁。 以桓睢在兵道上的天姿,只要给他补充足够的部曲,等他积累到足够的经验和兵丁,他必定能镇守一方。 而也正因为如此,等龙亢桓氏真的被摆上餐桌的时候,桓睢所面临的危险和威胁也将逐步上升。 所以只方才那一条允诺,不够让孟彰应下桓睢的提议。 桓氏一族族中宝库里珍藏着的、所有与诸位阴神神尊相关的东西。 孟彰心神猛地一跳,才听清桓睢的话。 桓氏一族族中宝库珍藏着的、所有与诸位阴神神尊相关的东西 都有什么?孟彰问。 桓睢沉默了一下,才说:那些年诸位阴神神尊避居不出时候寻到的一些东西。 避居不出时候?寻到的?一些东西? 孟彰几乎想要冷笑。 你们既然舍得这些东西,为什么不自己联络地府里的各位阴神神尊? 桓睢被孟彰的明知故问搞得一阵无言。 所以他用春秋笔法来描述那些东西,孟彰就用同等辛辣的话语来敲他桌是不是? 手里拿着那样的东西,他们真敢自己去联络地府里的那些阴神?只怕还没有真正走近那些阴神,他们就被那些阴神抓出来掐灭了,然后收回他们自己的那些东西呢。 孟彰无视了桓睢的脸色,只道:不够。 事实上,桓氏拿出来的东西,桓氏部分藏书以及桓氏宝库里收着的那些属于阴神神尊的东西,换孟彰在桓睢生死关头拉他一把是很足够的,但问题是不能这样算。 桓氏部分藏书倒也罢了,关键是那些属于阴神神尊的东西。 龙亢桓氏接下来的情况很不容乐观,在这种情况下,为了能够降低风险、争取生机,龙亢桓氏必须得要减少自己的仇敌。 炎黄人族内部基本没什么操作的空间了,但阴神神尊那里却有。 尤其如果地府里的阴神也在龙亢桓氏最虚弱的时候,来跟它清算昔年诸位阴神神尊被镇压长久岁月的旧账的话,那原本可能存在的生路怕不是就要断了。 所以今日桓睢找上他,准备将那些东西送过来给孟彰,本身就是他们在自救的一部分。 既然这是他们龙亢桓氏自救的一部分动作,那如今龙亢桓氏拿出来的两样报酬就真的不够孟彰点头应下先前桓睢的提议。 桓睢也没这样的指望。 我供你驱使五十年。 孟彰摇头:所以我为了能在这五十年间得到更大的收获,还要在这五十年间尽可能地保存你的性命,甚至是将你培养起来? 第1487章 桓睢本就不指望孟彰会看不出来这些弯弯绕绕,此刻听得孟彰的这些话,他便只能笑。 孟彰摇摇头,问:还有吗? 桓睢望过去。 孟彰说:我就是多少有些好奇,你们龙亢桓氏族中,便是这样给你准备的? 桓睢沉默少顷,说:我们桓氏还将会应允你一件事。 你们龙亢桓氏?孟彰捕捉到了重点。 是的,桓睢点头,不是我,是整个龙亢桓氏。 哪怕是在我龙亢桓氏遭劫以后,只要我龙亢桓氏还有一个血脉,只要你找到他提出要求,我龙亢桓氏便不会推托。 这分明又是一个诱饵。孟彰做下判断,你们龙亢桓氏只关注军营委实可惜了。 可不就是一个诱饵么? 如果孟彰应下了这件事,又真的在桓睢身陷绝境的时候使了力救人,偏生桓睢仍然不能活下来,那答应孟彰的报酬要从哪里取? 龙亢桓氏的另一个族人。 如此,便形成了一个循环。 在这个循环过程中,孟彰花的力气越多,便越想要得到回报,于是他就会越想要保住龙亢桓氏的人。 哪怕只保留下一个。 第496章 世族的根本从来就是自家的族人。只要能保下一个,那便总会有他龙亢桓氏东山再起的那一日。 孟彰忽然失笑摇头:太傲慢了 桓睢脸色微沉,当下道:我们也不过是为了氏族的传续罢了。若有一日你 你家孟氏也遭逢这样时时迫近的恐怖至极的生存压力,你 桓睢的话一时停住,若再往下说,便多少有些诅咒的意味了。 这不合适。毕竟现下算是他们龙亢桓氏需要孟氏,或者说,孟彰的助力。 孟彰抬起视线望了过来,和桓睢的目光碰撞到一处。 这双眼里有焦躁,有恼怒,有羞愤,有忐忑,但也始终有那锋锐、骄傲做底色。 眼前的少年郎,仍然是当世四大顶尖家族之一的龙亢桓氏的嫡支郎君。 孟彰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大袖袖口边的暗纹。 孟彰,你到底能不能应允?他带着点不耐催促。 孟彰沉默少顷,竟是点头了。 连桓睢自己都愣了片刻。 你,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当着桓睢的面,孟彰再点头,直说,并不是为了你们龙亢桓氏的家资,只是单纯的不想炎黄九州里厮杀得太惨烈而已。 桓睢才刚反应过来呢,就听到了孟彰的这一句话,当即又有些糊涂了。 可他能听得出来,孟彰并不是在诓骗他。他真的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愿意答应伸一下手的。 我炎黄族裔彼此厮杀得太惨烈了,损伤的只是我炎黄的血裔,动摇的是我炎黄的根基,折损的也是我炎黄的气数。 而一旦我炎黄族群力量衰弱,你看诸外夷可还会安分老实? 你就这样告诉我了?桓睢不自觉地问。 你不怕你这一句话点醒了我们,到日后我龙亢桓氏真的遭逢大劫,不见活路的时候选择鱼死网破,拖着所有对我龙亢桓氏动手的各方全部成为整个炎黄族群的罪人? 孟彰不答,反问他:你会吗?你龙亢桓氏会吗? 沉默良久,桓睢摇头:我不会。 至于龙亢桓氏会不会 桓睢犹豫一阵,自己也没有答案。 虽然他们龙亢桓氏族人把持着整个大晋朝的七成兵力,除守护宫廷的那一部分将兵外,他们的人也常年驻扎在边疆各大重镇,防范外敌,甚至也有很多族人将自己的尸首留在那些地方,但桓睢也不确定他的族人中是不是有更看重族群而非整个炎黄人族的。 走极端的人从来都有,而且很不少。 似龙亢桓氏这样的顶尖世族,即便是桓睢这样的自家嫡系郎君都未必完全清楚自家到底藏了多少、又是怎样的手段。 真要是在那种情况下走极端,似昔日曹丞相那样喊出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话,谁知道会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 桓睢就不敢保证,所以他委实不敢在孟彰面前随便应话。 孟彰也不勉强要这个答案,他只是又问他:若真有这样的桓氏族人出现,你会怎么做? 桓睢神色一整:我会亲自出手。 顿了顿,他又重复也似地道:我龙亢桓氏会亲自出手。 孟彰定睛看他:哪怕你们龙亢桓氏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桓睢没有任何犹豫:哪怕我们龙亢桓氏已经走到了悬崖边沿。 我们曾经用血肉保护着这炎黄九州地界,我们不会侮辱了曾经的自己,我们亦不会让我们龙亢桓氏先祖蒙羞。 桓睢郎君,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整个龙亢桓氏的?孟彰问。 桓睢一笑,看似随意却认真说:既是我的,也是整个龙亢桓氏的。 这段时日以来,与各方交游沟通的,不知有我。而在我们出发以前,我龙亢桓氏当代族长曾召见过我们。 第1488章 孟彰肃容,站起身来,双手交叠于额前,端端正正敬了一礼。 这一礼,敬的不只是眼前的桓睢,还是抱持这样一份决意的龙亢桓氏。 桓睢离开的时候,孟彰看了他的背影许久。 对于现在还远称不上绝对强势且还未生出野心的龙亢桓氏来说,遭遇此等打压乃至逼迫,确实是很有些可惜,也着实无辜,但要改变五胡乱华的那段历史,有些事情必须要做。 譬如中央必须集权,譬如皇权之争必须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当然,中央集权并不是指一定要将皇权、君权集中在某个人手上,使一人大权独揽,而是集中在中央、集中在朝廷。 这才是降低炎黄族群内耗、保存族群力量和底蕴、壮大兴盛炎黄族群的最优办法。 将皇权之争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做到这些,争夺皇权的那位,手里就必须要有兵。 兵,即拳。 或许随着时局变化,原本执掌着兵权又发展到巅峰的龙亢桓氏能有机会一窥君权,但随着司马慎的重生,这样的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了。 既然龙亢桓氏已经没有了执掌君权的可能,那么为了降低朝廷中君权争斗的烈度,逐渐站到台面上的司马慎就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起码在司马慎还没有犯下大错且眼看着当前手段也还不算差的情况下,没有人会轻易否决他。 包括孟彰。 所以龙亢桓氏必须低头,他们赢不了。 但同时,所有人也都在看着司马慎对龙亢桓氏的处理。 毕竟直到此刻为止,龙亢桓氏一直算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非但未见有什么大错处,且还颇有大功,说是功勋氏族也不为过。 司马慎要是在这件事上处理不妥,乃至真的举起屠刀、不曾给人活路,那么在接下来的皇族司马氏内部的争斗中,他大概率也得输。 这一点几乎是明明白白的,皇族司马氏内部明白,外间或是旁观或是身在局中的人也同样明白。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司马慎应当会有分寸,可是 谁叫司马氏自己就是同掌将权、相权后反夺君权起家立国的呢? 有他们自己这个先例在,司马慎面对同样执掌兵权的顶尖氏族时候,还真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尤其司马慎还是重生归来的。 谁知道他面对曾经覆压皇族司马氏、倒逼得皇族司马氏喘不过气来的龙亢桓氏,是不是存在什么心理阴影? 所以龙亢桓氏的命运,还真不好说。 也不怪龙亢桓氏的人这些时日以来一直动作连连,不断有族人四处游走,寻求各方联络和帮助了。 但这一切又与孟彰不大相干。 对于炎黄族群,孟彰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想要□□。 因为炎黄族群本也只需要维持某种平衡,剩余的自然会有族人自己来寻找出路。 不论是代表着社会生产力的平民百姓和代表着社会阶层的氏族官员之间的关系,还是氏族官员内部之间的利益纷争,都将能找到它的出路。 而在这同时 孟彰转身往回走,无人的寂静廊道有风转过,吹动那一瞬间浮现于孟彰身前的朦胧星河。 星河那交织流动的星光之中,有星尘或流转,或沉浮,瑰丽炫目,神秘莫测。 孟彰抬起手来,手指轻抚星河。 如梳如洗的波动道韵中,那些星尘表面的光华舒展,演出万象红尘、无尽浮生。 这正是孟彰的星河道基显化所出的幻象。 别看它只是幻象,并非孟彰真正的星河道基,孟彰的真正星河道基此刻可还在他魂体里呢,但它却能精准映照孟彰魂体中道基的变化,辅助孟彰掌控自家的星河道基。 正如此时。 星河在颤动,正合孟彰心念颤动的规律。孟彰心念波动较大,则星河大颤;孟彰心念波动细微,则星河轻颤。 每一次或大或小的颤动,都有孟彰心念中较为明晰的认知与体悟推动着星河中诸多星尘梦境世界的变化。 这些星尘梦境世界或会就此生长,吞吐、汲取星河中乃至是孟彰魂体中的力量不断壮大,由梦境碎片到空幻梦境一路演变;也或许是就此崩灭破碎,从大梦境世界破解为小梦境世界步步裂解,同时向星河中释放出更多的力量。 这也是孟彰的修行。 由他自己独立摸索出来的、属于孟彰自己的修行方式。 在这种状态下,孟彰既在梦境,又不在梦境,既是梦境中人,又在梦境世界之外支撑着梦境世界的演化生灭。 孟彰不知道当前这种状态对不对,毕竟他也没有和其他的梦道修行者真正交流过,但他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他自己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反倒很是自然,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所以他便也就这样修行了。 何况,也没有什么人来告诉他这不对不是? 此时此刻,这朦胧星河便发挥着它的用处,将孟彰星河道基中的变化尽数展现在他的眼前。 梦境里的人更灵动、更真实了。 孟彰依旧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这种变化。 这些梦中人开始有想要挣扎脱离梦境世界自身框架主线亦即命运的迹象,也因此,他们的面容身形也似乎有了更详细的勾勒和分别。 第1489章 他们正在尝试独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朦胧星河上方虚空所在,那无垠黑暗至高处,隐隐有稀疏生机孕育;而在朦胧星河下方渊底所在,那无垠黑暗的至低处,亦有空幻稀薄的死气萌生。 如果孟彰还只是筑基境界的小修行者,根基未曾完全铸就,又或者说他的所有力量都用于打造梦道道基,那他确实不必去肖想这些梦境世界中的生灵会有什么变化。 不可能会有的。 可是现在孟彰已经修成阴神,这就不一样了。 筑基圆满孕生阴神,便也代表着孟彰作为孟彰梦道道基的梦境天地已经搭好了架构,只待下一步的造化生灵。 亦即是说,孟彰梦境世界里的那些生灵,不再只是纯粹的、僵滞的木偶虚像。 他们将开始汲取孟彰修行所得的种种收获,包括孟彰的法力、道韵、知识等等等等,孕育属于这方梦道道基的造化。 眼下是开始,也只是开始。 孟彰定睛打量手上的朦胧星河,同时心神汇聚,同步感应魂体里真正属于他的星河道基,许久后满意点头。 修行本来就该是走在炼假成真的道路上,他这道走到最后,说不定真能一梦生世界。 世界啊 那可是三千大道交汇才能出现的奇迹。 虽然眼下的孟彰距离那等威能还太远了,但这不妨碍孟彰偶尔闲暇时候畅想那久远未来的自己。 当然,这真的是偶尔。 毕竟那着实太遥远了,孟彰想得再多也没用,甚至还可能会留下心境破绽,还不如不想。 倒是孟彰修行的下一步,他自己曾揣摩、推演过几回,多少有些心得。 他的下一步修行 修行者走到阴神这一阶层之后,再往前便是元神和阳神。 从阴神到元神再到阳神,据孟彰所了解,基本都是在磨砺神魂之中的阴渣。 这也是生灵从凡俗走向超凡脱俗、乃至是近道飞升的必经之路。 亦唯有磨尽神魂之中的阴渣,使得神魂阳和纯粹,方才能够承载道痕,甚至是大道。 承载道痕乃是众生超脱的必要的第一步,连道痕都无法承载,又谈什么承载大道、孕育大道、掌握大道? 而对于身为阴灵的孟彰来说,磨砺神魂之中的阴渣,使其阳和萃净,却又要比寻常的、还是生人的修行者来说艰难太多。 作为生人,他们的神魂有肉身这具渡世宝筏护持,天然便有部分阳气生机存在,阴渣有一部分,但起码比作为阴灵的他们少。 这也是万劫阴灵难入圣这句话的一部分来由。 对于阴灵来说,他们想要磨去自己神魂之中的阴渣,孕生阳和之气,乃至涤荡整个神魂使其萃净纯美,其痛苦不啻于刮骨疗毒,更甚于将冰水置身于熔炉之中,稍有不慎怕是会将自己给折腾过去。 孟椿、孟梧固然也是阳神境界的修行者,早早已经走过了这个阶段的修行,但他们修成阳神的时候都还是生人,他们在这阶段的修行经验能帮助得了孟珏、孟昭、孟显他们,对孟彰这边却是没什么帮助的。 而黑白无常、牛头马面、郁垒神荼这些阴神神尊走过这一步时候,祂们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些,直接参悟掌握祂们体内由阴世天地孕育的阴神权柄就可以了,轻松得很,同样做不了孟彰的参考。 至于说这些阴神神尊手中所藏有的记录和记载等相关信息 这方面是不指望祂们的。 头一个,祂们自己用不上,也没想到后头祂们兄弟中还出了一个孟彰这样的,所以自来都是不太留心这方面的事情的。 第二个,这些阴神神尊还未等真正出世就被封印了,从破开封印出来到如今也不超过三百载年月,早前也一直忙着琢磨正位阴世天地,更没在意这些杂事。 祂们没相关记载。不过如果想要请祂们帮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这些阴神神尊层次足够高,高屋建瓴之下,便是没有相关的前人记载,祂们也可以帮助孟彰将这条路给推算、演化出来。 关键在于,孟彰是想要依靠这些阴神神尊的帮助,还是他自己来。 如果是他自己来,那修到阴神这一阶段,孟彰再想往下走,就还得多费些心思。 好在这事情没困扰他太久,孟彰就已经为他自己找到了这一阶段修行的突破口。 他的梦道道基。 孟彰的梦道道基,不论其中的梦境世界、梦境碎片是繁是简,它们大体的趋势都是在走向真实。 而梦道道基中诸多梦境世界、梦境碎片炼假成真的这一步,又正正好契合孟彰自身由阴生阳的这一阶段修行。 有了突破口,有了前进的方向,接下来便是悟,是修,更是行。 这又全都是孟彰自己的事情,需得他自己来,旁人帮不了,也不能帮。 孟彰将手中的朦胧星河往上一送,朦胧星河似流星般坠入孟彰魂体之中消失不见。 他一路往童子学的学舍而去,几乎没有过多逗留。 这太学的童子学里,也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他去学呢。 孟彰现阶段的心力还是更多地专注于学业与修行中,不过这完全不妨碍他处理各种杂事。 也包括见证孟氏立族茅山。 第1490章 他是跟着孟梧一起去的,同行的自然还有阴世中诸多孟氏郎君。 孟彰站在孟梧身后打眼一看,几乎无不是能在孟氏祠堂的墙壁上悬挂画像的才德之士。 孟椿、孟梧、孟澄 尽管月前安阳孟氏已经分宗,可是孟椿等主宗郎君还是跟他们一起赶往茅山地界新立的孟氏祠堂。 迎着孟梧、孟彰等茅山这一支孟氏宗族郎君的目光,孟椿笑道:左右也无事,我们就去赶个热闹。 他停了停,又问:阿梧,你们不会是不欢迎吧? 孟梧当下摇头:怎么会?阿兄你们过来,我们还正求之不得呢。 茅山地界这新立的孟氏祠堂里显然不会有孟椿这些安阳孟氏先祖的画像或是神主位,但这不要紧,孟梧的画像足够招待这里的所有人。 孟彰虽然也挤在孟梧画像里,却也在席间有一个座次,就在孟梧的下首处,紧靠着孟梧。 正如孟彰画像在这一处孟氏祠堂的位置。 孟氏于茅山立族之后的第一场祭祀,吉时就定在午夜时分。 孟彰这些阴魂没什么事情,全程只在旁边看着罢了,倒是孟珏、孟渺、孟昭、孟显这些生人忙活得厉害。 吉时一到,宰猪、推煞、赞门,一通忙活后由孟珏亲自将那早早准备好得祖炉放在祖堂中的方案大桌上,又拿一匹红布来,以铜钱压好直直连接到贡神台上。 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则在其他同族兄弟姐妹的帮助上网神台的香案处摆上灵果和异花。 各是九盘,满满当当地摆开。 待一切布置妥当,孟珏当先一人站在祖堂正中央,孟渺、孟燃、孟昭、孟显、孟蕴等各依辈分序齿列排而站。 孟彰倒不觉得有什么,但这画像中的其他孟氏阴魂却是心情复杂,甚为唏嘘。 也不过是顾忌着场合,又有孟梧、孟彰在旁,所以才没有谁多说一个字罢了。 孟彰也懒得多做计较。 左右他们也不是真不服他阿父,真觉得他阿父德不配位,更不是要闹事,且随他们去。 告天地、告祖神、告神主位,一系列的祭祀程序走下来,孟昭和孟显充任执事位,捧着祖炉沿着红布,将它安放在神台正中央。 以孟珏为首,孟渺、孟燃等所有孟氏族人尽数跪在堂前。 外间顿有钟声起,又奏大乐,庄重肃穆,堂堂皇皇。 此时又有一个个孟氏郎子手捧用那红布遮挡着的神主位依次上前,将这些神主位一一安置。 循着冥冥中的感应,孟彰张眼望去,在那些孟氏子之中找到了孟蕴。 没错,孟蕴。她此刻就站在那些孟氏子中,抱着孟彰的神主位。 孟蕴神色端肃,庄重更胜祭祀之中的巫祭。 察觉到孟彰的视线,孟蕴忽然转眼,平平往这边看了过来。 孟彰冲她笑了笑,孟蕴却只给了他一个眼神便收回视线去了。 孟彰一时笑弯了眼。 待孟蕴这一众人等将诸孟氏先人的神主位依次摆好,重又回到人群中跪下以后,孟珏却是上前去,在大乐声中将红布取下来。 他不紧不慢,每取下一个神主位上的红布后,都会在侧旁亲自讲述、唱诵这位孟氏先人的名号与血裔谱系。 孟梧画像中,许多孟氏阴魂的视线都悄然落向了孟彰。 因为若按照当今时代的规矩,宗族祠堂新立,这一步恭请先人神主位入主祠堂时候,族长于祭祀大乐中该唱诵先人的过往功绩才对。 毕竟名门望族俱都是大族,枝系繁茂,子孙众多,若没有足够的功绩和德行,他凭什么在祠堂中立下神主位,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享受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要知道,祠堂再大,也是有限的,若是谁都可以凭借血脉辈分序齿在祠堂中立下他的神主位,那祠堂里可还会有后来者的位置? 总不能说祠堂神案上的位置不够了,就另外再建造一个祠堂吧。 且这祠堂中的先人神主位都摆放可从来都不能随便的。 稍有不妥,为着自家这一支系的声名,哪怕是族亲都一样会照打不误。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多着呢,没有足够的威望和说服力是怎么都不行的。 第497章 可今日到了茅山这一系孟氏,作为新立孟氏一族的族长,孟珏竟然只简单介绍了祠堂中孟氏先人的枝系和名号。 功绩、名望?全都简单带过了,尤其不详尽,更不是重点。 孟彰礼貌地回望过去。 那些孟氏族人笑着点头,又都将目光收回去了。 是了,即便孟彰是个早夭的小郎君,在生时又常年卧病在床,压根就没有留下过什么功绩,称不上德高,只有一点病弱的名声,也远远算不上望重,他也完全有资格将自己的神主位立在孟氏祠堂里。 并不只是仰仗他的父母、兄长姐姐,还有孟彰他自己。 别的且不说,作为阴神境界的修行者,也足够了。 孟彰懒得理会其他,定睛看着孟珏的动作。 随着孟珏的动作,红布落下,孟梧画像里的孟彰眼前一亮,耳畔有钟声、大乐回荡,眼前有红光铺展而来,似天路又似虹桥出现在他的脚边。 孟氏阿彰,孟氏宗长一系,嫡四子,父孟氏第一代族长孟珏,母谢氏阿婉。 第1491章 孟珏的声音遥远却清晰,压下了那钟声和大乐,温和而耐心地指引着他。 孟彰站起身来,对其他望过来的孟氏族人点点头,然后长袖一扫,走上了那天路虹桥。 他进入了一方小界域。 不大,百亩左右的空间。但这处空间却绝对算得上五脏俱全。 除了院舍以外,还有灵田、灵泉,有果林,有矿脉。 说这是小界域,倒不如说是一处福地。 更多的香火源源不断地从外间涌入,汇聚到孟彰近前,云雾缭绕地簇拥着孟彰,几乎将孟彰的视线都遮蔽了。 孟彰抬手扬袖,打出一道气机。 气机投入院舍中央的正房处消失不见,只留下正房正屋中央神龛处的一方神主位。 神主位上金粉勾描饰就一个名号孟彰。 安定踏实的感觉涌上心头,孟彰落下身形,在那院舍中走了一圈。 似是风筝又多了一根牵绳孟彰想。 他也没有在这福地里多留,烙下属于他的印记后便退出去了。 孟梧、孟椿、孟庙等人看了过来。 孟庙更是压低了声音问:入主真正属于自己的神主位的感觉怎么样? 很好。孟彰笑,又说,我感觉里面还有很多的东西需要我自己深入探究,不过眼下不合适。 孟庙劝他说:不着急,等这边的祭礼结束,你再回去慢慢看也是一样的。 顿了顿,孟庙抬眼快速往上首的孟梧处转了一下,又给孟彰传音道:得空你可以跟梧叔祖多请教一下。 孟彰颌首。 孟梧既是孟氏一族的先祖,又是安阳郡的城隍爷,对自家的福地、祖地自有一番经营心得。有这样的先祖在近前不去请教,非得全要自己摸索的话,孟彰才是脑袋坏掉了呢。 礼成!充作执事的孟显长喝一声,祭先人。 孟彰立时收敛那发散的心神,与孟椿、孟梧等一般坐得端正。 孟昭则唱礼:拜。 以孟珏为首,祠堂中的所有孟氏族人尽皆肃容而拜。 一拜,有或大或小、或厚重或稀薄的气运从神台上的神主位中冲出,裹夹着此地所有孟氏生人的气数运势,点亮整一个孟氏祠堂。 在气运不断流转、浸润之间,这一座簇新的祠堂气势越发厚重稳固。 但它不动,积蓄着力量等待爆发。 这也便是属于茅山孟氏的人运。 孟昭又唱:再拜。 孟珏、孟渺、孟燃等肃容俯首再拜。 二拜,收拢在孟氏祠堂里的运数沿着早就布置妥当的阵势沟通大地。 一张张属于孟氏的地契无声震动,有磅礴地气从这些土地中蒸腾而起,顺着阵势汇聚于祠堂之中,与人运相合。 孟氏祠堂内外的气势越发厚沉,但在意的只有那外间观望着这边厢动静变化的外人。 孟昭再唱:三拜! 孟珏、孟渺、孟燃等肃容俯首三拜。 三拜,祠堂上方不知什么时候蒸腾起又萦绕不去的一片香火云烟中,原本于白日里本该被淹没的星光汇聚,蒙蒙一片。 星光隐隐同下方孟氏祠堂中正俯首叩拜的诸多孟氏族人气机相互呼应,分明正是这些孟氏族人自己的天命气数。 这些天命气数被引出,顿时有更多的目光从各处各方遥遥看来。 那洪厚、磅礴又壮阔的气运岿然不动,但落在各方眼里,却是万千气象刹那演化。 或成书山,或成长河,或成宫殿,或成药山,或成巨人,不一而足,不演而生,浩浩荡荡,绵绵不绝。 可在这满眼的璀璨中,一个疑问忽然不约而同地从心头冒出。 这便是全部了吗? 这真的是孟氏所有气运演化的异象?会不会还有其他?会不会还有其他别的什么、他们看不见的异象显化? 更甚至,还有些气运是连这一场祭祀都无法牵引过来的? 才刚刚有这样的念头浮起,有人当下就笑着摇头了。 都说浅水里养不出真龙,区区一个孟氏,又凭什么走出那样的一位人物呢? 但也有人凝眸肃容,更沉默地打量着远方天空之中那些正在演变的气运异象。 大师伯,我们? 负手立在山崖上的道人没有回身,只说:既然我们已经接纳他孟氏在茅山地界立足,那边继续践行下去便是。早先便已经说过了,我们茅山,容得下一个孟氏。 那年轻道人想了想,有些为难:大师伯,如果其他人反悔了呢? 那立在山崖上的道人沉默了一瞬:且便随他们去吧,只要他们自己不后悔就是了。 这那年轻道人眼神复杂,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你还没看明白吗?站在他前方的道人终于回过身来看他,晋廷也好,三清山也罢,没有谁想要插手这孟氏的事情。 年轻道人垂下眼去,闷声问:只是为了一个孟彰? 你竟是还没想明白个中根由。那位道人沉沉叹气,索性问,阳明观背后真正站的是谁? 第1492章 那年轻道人拧着眉头琢磨一阵,不太确定:阴世里的那些阴神神尊? 那大师伯方才错开目光去。 一个孟彰再如何强大,也敌不过这个族群的正朔,更敌不过我整个道门。晋廷和三清山退让,默许孟氏立足、发展和壮大,真正的关键还是那些阴神。 他甚至转回身去,继续看那苍茫群山中的霭霭白雾。 还是那句话,那些阴神既然在阴世中正位天地,真正开始履行祂们的神职,执掌祂们的权柄,总是需得将祂们的触觉伸向阳世这里。 孟氏,有阳明观在,便是那些阴神着落在世间的触觉。 我们可以不看那孟氏本身,却必须要看那些阴神。 那年轻道人眉头仍是皱得死紧:大师伯,这是三清山的意思? 那道人没应声,但年轻道人却不会错领他的意思。 那这茅山,这茅山果真是被让给阳明观了? 阳明观背后有阴世诸多阴神,三清山默认了他们乃至是整个孟氏发展;至于晋廷那边 更不用指望了,晋廷,又或者说那位颇有贤名的东宫太子,对孟氏的态度是明摆着的客气。 这样数下来,茅山不是被许给了孟氏和阳明观是什么? 那我们呢?!年轻道人握紧了拳头问,我们怎么办?将山门法脉从茅山里搬出去吗? 那道人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并没有,就像我们现在也还是在这茅山上一样,只不过 往后,我们若与阳明观发生了矛盾,便端的只看我们自己的手段了。 那年轻道人愣了一下,原本激动的情绪像是被人浇了一盘冷水似的,激灵一下,整个人都冷静了。 去吧,领着你的那些师弟师妹们好好修行,莫要随便参与那些杂事。那道人交代说。 是,大师伯。年轻道人愣愣回了一声,转身脚步木然回去了。 这处山崖上便只剩下了瞭望远方的道人。 山风忽然而起,吹拂着他长长的大袖。 你真的就打算认了?一道声音由山风裹夹着送到了道人耳边。 道人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连眼神都不曾动一动。 为什么不认?左右孟氏也好,阳明观也罢,都不是那霸道到不容人的做派。他们容得下我百草庙一脉。 停了停,道人又说:若我百草庙一脉中有那不甘心的,那正好,只要他们不曾走偏了路,他们只会一直发奋前行。 或许,我百草庙还能再出几位仙人。 山崖边上的绿草随风滴落几滴干净透亮的水珠,水珠中亦有声音传出。 我看过了,阳明观和这孟氏行事都很是正派,这茅山上有我们的安身之处。再说 水珠中传出的声音陡然一变,似笑非笑。 不说这才刚到我们茅山这里来落脚的孟氏,只说早在十来年前就立庙的阳明观。这么久的时间都过去了,你们才反应过来,想着要争一争了? 风声中传出来的声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很是坦然:当年阳明观在这里立观的时候,不知道才堪堪过去这些年时间,他阳明观、孟氏便已经有这般气象了。 是我小看他们了。 山风撞过不远处的山石,另有闷闷的声音传出。 晋廷倒是出奇地没有小看他们,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做,默许了。 一样的。 这一片山崖处顷刻间就都沉默了下来。 是的,就很奇怪树梢招摇中,也有声音传出。 那东宫太子与其说是不想管,没空管,还是不敢管? 怎么说? 那从风中、从水滴中、从岩石中传出的声音同时出声问。 不同的音色合在一起,又回荡在这山崖间,乍一听上去竟很有几分空明。 招摇树梢中,那声音说道:我留心观察过了,那东宫太子对孟氏的事情很是谨慎。 早先时候是安阳孟氏,如今则是 这茅山孟氏。 风中的声音按捺了片刻:这不合理! 从两支孟氏的实力来说,不论怎么看都是留守在安阳郡那边的那支实力更强横、根基更扎实、名望更厚重才对。 为什么那东宫太子反而对茅山这边的这一支孟氏的事情更谨慎? 这一支孟氏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小心的? 但这是事实。那树梢招摇间传出来的声音被质问了也不见动摇,仍是那般的确定。 可,可是这不合理水滴声中的声音说道。 树梢处的声音都懒得应话。 山崖上站立的道人凝望着远处那一座气象万千的祠堂。 这一支的孟氏怕真不似他们早先以为的那般简单。 幸好,他们的行事甚为正派。道人最后说。 山风中、水滴声中、岩石中还有那树梢处,一时都再没有声音传出。 第1493章 似乎这背后的诸位道人如今也正凝神打量、观察着那孟氏,细究着孟氏祠堂那边每一点气运异象背后的真实。 但孟氏是世族。 世族真的会有行事正派的吗? 祠堂里的孟珏等人不理会外界的诸般猜测揣摩,这些属于孟氏的天命气数更是不曾受到什么影响,它们只在那馥郁的香火云烟中略停一停,便向着人运与地运涌了过去。 恰也在此时,站在大鼓前的谢娘子将手中那鼓槌迎风扬起,重重落在鼓面上。 嘭! 鼓声落,气运落。 祠堂大门上横挂的牌匾上四个大字似是被天人手持玉笔、沾染气运勾勒而成。 孟氏宗祠。 晨早金灿的阳光和这金粉灿耀的辉光混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这阳光照亮了横匾,还是横匾为这阳光增色。 气运浸润了横匾后,又很快从横匾中分出,重新化作天运、地运、人运散开。 天运归于命星,隐入苍茫天冥;地运归于地脉,散入洪浑土地;人运归于各人,匿于其人三尺虚空。 看上去,似乎和祭礼开始以前也没有分别,但所有人也都知道不一样。 不一样了。 自今日开始,孟氏这些族人的气运有了一个新的归处。而孟氏的这些人也将会联结成一个新的氏族,正式在这里扎根。 他们将在这里生活、修行,他们也将在这里终老、归葬。 这里的人将参与他们的人生,这里的土地将承载他们的所有,这里的天空将见证他们的生灭。 他们是孟氏。 居于茅山的茅山孟氏。 礼毕,起。 随着孟昭的礼唱,祠堂正堂里的所有孟氏族人都松了口气,各自站起身来。 孟彰目光放长放远,将周遭所有的一切尽数收入眼底。如此,自然也包括孟椿等依旧留守安阳孟氏的族人那或明显或收敛的复杂脸色。 可孟椿显然很快就整理了心情,笑着提醒孟梧道:虽然你们在此前就已经基本打点妥当,但如今看来后续动静还是太大了,你得叮嘱他们再小心些。 孟梧笑着点头应了。然后他果真就在祭祀结束以后,带着孟彰去见了孟珏。 孟珏很是好脾气地听着孟梧将话说完: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笑了一下,又说:这茅山道气深重,亦是人杰地灵,少有真正恶毒的歹徒。这些邻居不过是心防重了些而已,待日后大家熟悉了,就能放心下来了。 孟梧深深望他一眼:如今你是这支孟氏的族长,你心里有数便好。 孟梧本就不太想干涉现世后人们的事,尤其引领这支后人的那个族长看着还相当不简单的情况下。 我们在这边待得也有点久了,是时候该回去了。阿彰你孟梧询问也似地看向孟彰。 孟彰连忙道:先祖,我和阿姐约定好了要见一面。 和孟蕴约定好了要见一面? 孟梧、孟珏面上眼底都带上了笑意。 他要见的真是孟蕴,而不是将要与孟蕴定下鸳盟的顾瑾? 且随你吧。孟梧说,要注意分寸,莫过了。 孟彰应了一声。 孟梧就自己走了,孟彰目光小心地看着孟珏,生怕他也叮嘱这么一句。 幸好孟珏是更疼孟彰的。 要看就好好看,他说,真要发现有什么不妥不要为他们遮瞒,直接跟我和你阿娘说。 孟彰脸色当即好看了些。 阿父,我不太明白你和阿母为什么能答应。他认真问,阿姐现下这个年岁,不是正应该专注于修行和积累的吗? 孟珏失笑,反问孟彰:修行和积累不是该时时刻刻的吗?哪儿有什么年岁就正应该专注的说法的? 孟彰一时无法反驳。 孟珏端正了脸色:阿蕴真的动了心,也仔细思量过,真认定了他,要与他携手同行。 她什么都已经想过了,也都已经想得明白。孟珏说,既如此,我和你阿母又怎么会去阻拦她? 难道我和你阿母拦着她不许,就是对的了? 孟彰说不出话来。 到最后他也只是默默站起身来,略略整理了衣裳就来跟孟珏辞行。 去吧。孟珏伸手,给孟珏理了理他的发带,好好看看,若他果真还是不能让你放心将阿蕴交给他,你就拦下来。 反正 你是幼弟呢。 是幼弟,所以有任性、有挑剔的资格;是幼弟,所以可以让孟蕴为他退让一步,哪怕无理。 孟彰忍不住笑了一下。 明明他已是两世为人了,这刻竟然也忍不住幼稚地开始得意。 我去了。孟彰往外走,走到门槛前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回身对孟珏认真说,我不会耽误阿姐的,阿父。 孟珏笑起来,看着孟彰雄赳赳气昂昂地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往外走。 若不是那场合不太适合孟珏在场,孟珏怕是就跟着孟彰一起找过去了。 第1494章 他摇摇头,去找谢娘子。 孟珏、谢娘子不太合适在场,孟昭和孟显却是没有这个顾忌的。是以,当孟彰找过去的时候,这两个就一左一右坐着,将孟蕴与顾瑾夹在了中央。 孟彰走近过去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顾瑾就是忐忑不安、心神惶惶到就快要坐不住的一个青年郎君。 孟蕴在旁边极力安抚。 不必这般紧张,阿彰性子很好的,从不可以磋磨人。他 孟蕴是努力了,偏生顾瑾自己怎么都放松不下来,又有孟昭、孟显这两个虽然没说话但在旁边气机不太热络的家伙,更是适得其反。 那如果我不能得他的承认,我是不是就 顾瑾的眼角余光小心瞥着旁边的孟昭和孟显。 孟显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瑾受惊也似地看着他。 孟显偏头避开顾瑾的目光,笑得越发夸张。 孟昭摇摇头,也没继续绷着了,他给顾瑾递了一枚灵果。 真不用太紧张,阿彰很讲理的,他不迁怒,也不是那种会苛责别人的。你往日里是怎样的,待会儿就是怎么样的就好 顾瑾双手接过灵果,都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呢,当即就道:真不会? 孟彰也就是这个时候走近过去的,听得这个问题,他眉头动了动,刻意拖长了声音。 难道你觉得我会? 顾瑾立时坐直了身体,就是太过紧绷了,邦硬邦硬的,跟木头人也差不了多少了。 孟蕴站起身来,亲自给坐下来的孟彰送过来一盏茶。 她的身体遮住了孟彰望过去的视线,这便就给顾瑾带去一小段缓和调整的时间。 顾瑾急喘几口气,才勉强缓了过来。 孟彰也不在意,在空余下来的位置坐下,伸手去接过茶水,浅浅啜饮了一口。 是的,伸手接过,啜饮茶水。 因为到了阴神境界,孟彰哪怕还是阴灵,也已经可以凭借他自己的魂体直接接触阳世的物件了。 孟蕴来给他们两个做介绍。 阿彰,这是顾瑾;阿瑾,这就是我的幼弟阿彰。 顾瑾险些蹦起身来跟孟彰见礼:阿彰郎君。 孟彰收敛了表情,客客气气地回得一礼:顾瑾郎君。 顾瑾呆呆坐了回去。 孟昭一时没理会他,目光往旁边一瞥,直接找到了孟昭和孟显。 孟昭面上虽然也有笑意,但克制了,倒是孟显 一点都不曾遮掩,可谓是猖狂! 二兄孟彰拖长了声音。 孟显察觉不妙,立时想要控制,但因为太急切,面上表情都变得扭曲了。 嗯,阿彰,有事? 孟彰定定看他一眼,回转目光去看顾瑾。 顾瑾又紧绷起来。 孟彰仔细打量着他,却也真的没挑出什么不妥来。 今日的顾瑾是特意收拾过的,一身青绿衣饰大方端雅,衬着他眉眼间掩映不住的温润越发的生机勃勃、尔雅平和。 孟彰鼻尖一动,精准捕捉到风中吹送过来的、在顾瑾身上萦绕不去的草木气。 眼珠微动,孟彰的视线就落向了坐在顾瑾侧旁的孟蕴面上。 孟蕴冲他笑了笑。 这便是她的回答了。 不错,这段时日以来,顾瑾都陪着孟蕴,更是在孟蕴无暇分`身的时候帮着她暂时接手她的药圃。 也唯有如此,顾瑾才会沾染上这股与孟蕴身上药草气味一模一样的味道。 听说顾瑾郎君尤善书画?孟彰问。 听到书画,顾瑾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而也就是到他放松下来,他才听清楚了孟彰的话。 他不觉看了孟彰一眼。 这可真是难得。 没有错过这个细节的孟昭、孟显和孟彰交换了一个视线,却也都不曾多说些什么。 只是有些心得而已,拙作还算入得了些长辈的眼,便得了些夸奖。 顾瑾回答说,刚才总放不下的小心此刻倒是不见了,但态度很认真。 是这一处亭子里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的认真。 孟彰点点头,又问:不知可否赠我一幅画作? 顾瑾一愣,没想到孟彰就这样直接说了。 他连忙点头:当然可以。我这便给你画一幅。 孟蕴往外一望。 便有仆从自外间而来,很快在这亭子里给摆开了一条案桌,又给摆放上各色画具。 笔、墨、纸、砚的文房四宝,还有那一盒盒研磨得很是精细的颜料。 顾瑾扫了一眼,很快又从袖袋里的方寸囊中再掏出十几个盒子来。 孟彰只一眼,也能认出那些盒子中装着的颜料是何等的难得。 这些颜料本就难寻,寻得后想要将它们从原石提取出来辗做粉末调色也很不容易。 若不是看重他,想要得到他的认可,顾瑾怕是压根就不会将他的这些宝贝颜料给掏出来。 孟显凑到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问:就这样? 孟显的声音直接被锁在了这桌子周围,未曾落到那边厢正在忙活的顾瑾耳中。 第1495章 孟彰看他一眼:你还待要如何? 孟显说:我还以为 以为你要再为难为难他的。 孟彰摇头:他很诚挚,阿姐交给他,不会所托非人。 既然知道,既然看出来了,再为难人家就过了。考验人也没有这样考验的。 孟显亦是点头:这倒也是。 虽是这样说,孟显还是再三打量着孟彰的脸色。 怎么?孟彰问。 这话合该我问你才对。孟显说,既然你都已经没意见了,缘何还是这样都一副难看表情? 孟彰沉默少顷,抬眼看向正听着他们两人说话的孟昭和孟蕴,尤其是孟蕴。 我只是觉得,顾瑾有些过分文弱了 他觉得,在孟蕴原本的命运线里,她到底是怎么会成为守在奈何桥头的孟婆的了。 第498章 顾瑾确实待孟蕴情深,也确实诚挚,但他还是太文弱了些。 真遇上祸事,他怕是扛不住事。或者说,他扛住了,但他只护住了孟蕴,没保住他自己,在孟蕴成为孟婆的道路上用力推了一把。 如果事情真就似孟彰猜想的这样,那那就很难评。 他人好吗? 挺好的。 他护住人了吗? 护住了。 那她还好吗? 不怎么好。 文弱顾瑾大抵是误会了孟彰的意思,再转头去看顾瑾的时候那眼神都变了。 变得很有些诡异,变得让旁边的孟蕴脸色越发地难看。 还是孟昭怕孟显被孟蕴记后账,当即出声打断此刻他们手足四人这边很有些诡异的气氛。 我看他虽然文弱,但有事他也能担起来,应该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吧? 哦哦哦。孟显这才醒过味来,他小心翼翼地偷看孟蕴的脸色,原来阿彰你说的是这个 孟蕴扬着唇角冷冷看他。 孟显当即瑟缩了一下。 孟彰也很义气地帮他将孟蕴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这般文弱,若是世道清平安稳,那倒是不算什么,可一旦世道争乱起来 孟彰摇摇头:怕是就不太好。 孟蕴脸色有些暗沉,她想反驳,但她又知道孟彰没说错,更没有任何的夸张。 孟昭、孟显转过眼去打量顾瑾,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阿彰说得没错,顾瑾看上去就是那种不善争斗、不够强硬果决甚至有些柔软的文人。他倒也不是不明白事理,但是吧 真要爆发争端,哪怕只是言语层面的,未曾真正厮杀,吃亏的也会是顾瑾啊。 这样的他,在恐怕就要爆发的混乱世道中,能护得住孟蕴吗? 能让她安安心心地钻研药理、汤论,让她随心所欲地做她自己的事情而不被外人、外事干扰阻拦? 孟蕴绷紧了脸。 真有要阻拦我的,不需他来,我自己会解决。 她定定看着孟昭、孟显和孟彰:我也是修行者。 如果那是我践行道途将要面对的阻挠和封堵,那也是我该要自己去处理的问题。 那是我修行的一部分。 孟昭迎着孟蕴的视线:如果他真的成为了你的伴侣乃至是道侣,他理应帮着处理。 孟蕴不退让:他能帮上我。 孟昭立时就问:怎么帮? 孟蕴也毫不迟疑,飞快接话道:他能帮我稳定情绪!他能给我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孟昭、孟显和孟彰听得孟蕴的这句话,非但没觉得高兴,反倒将眉头拧得更紧。 他能给你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孟昭问,你自己就没有了? 孟显也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孟彰只在旁边听,等孟蕴的回答。 孟蕴一滞,连忙分说:我没有遇到什么事,自己也有继续往前走的力量,但是 她移开视线,不去看孟昭、孟显和孟彰,也没有去看那边正在专心画画、全然忘却了外间种种的顾瑾。 就算没有人直白反对,就算他们在我、阿父、阿母面前从来不说我一句不是,甚至赞誉有加,但他们背过身去,眼神却又不是他们在我们面前时候的那样。 孟蕴说:天差地别,截然相反。 孟昭、孟显都沉默了。 孟彰倒是知道些:所以顾瑾不会?他是真的发自内心赞善你、支持你、钟爱你? 更是他让你知道在我们这些家人以外,还是有人纯粹地认同你? 孟蕴立时转头回来看孟彰,眼中满是欣喜。 没错!她重重点头。 孟昭和孟显偏头看孟彰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异样。 不是,阿弟你竟然这就理解了?这么会的吗? 孟彰不由得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我见过,而且我也能感知到这样的情绪 孟昭和孟显的眼神一下子转做了然,甚至还隐藏了几分心疼。 第1496章 见过也就算了,能感知到这样的情绪是什么好事吗? 能感知到就代表会被这样的情绪传染,更代表可能需要他去背负这样的情绪 每一个人情绪承受能力都是有限的,背负太多、承担过多,保不定哪天就崩溃了。尤其,孟彰还是一个阴灵。 孟彰不由得有些无奈。 想了想,他抬手,头上束发的星河发带随风一动,投落一道影子。 影子凝实,转眼化作一条与孟彰头上一模一样的星河发带落在他手上。 孟彰就将这条星河发带递给孟昭。 我走的是梦道。这些情绪我也只是感知过、承受过,然后就都在这了。 他又说:它们成不了我的负担,只会是我的资粮。 孟昭简单检查过那星河发带,看那发带果真有在源源不断容纳从孟彰那边厢吸取过去的杂余情绪,便点了点头,顺手将星河发带往下递。 孟显、孟蕴跟着简单查看过,脸色才算是缓和下来。 接过孟蕴递来的星河发带,孟彰随手一捻,那星河发带便消散无影。 又或者说,它复归了本相。 毕竟,它本来就只是孟彰头上那条星河发带的一道影子罢了。 说回你的事吧,阿姐。孟彰看着孟蕴,你在将你自己的一部分道心寄托在他的身上,你知道吗? 孟昭和孟显也都看向了孟蕴。 孟蕴面色不动:我知道,可这才是道侣,不是吗? 孟彰又是皱眉,少顷后才道: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阿姐。 孟蕴一一看过孟昭、孟显和孟彰,也果真就将她自己来回打磨过无数遍的想法说道出来。 道侣本就是相互寄托、相互扶持走下去的人,我觉得他可堪托付,也相信他对我的心意,同样的,我也相信哪怕是在岁月的磨洗之中,我们也能这样一直相互扶持着,笃行不移。 孟昭、孟显和孟彰面色微动,但又很快平复下来,继续听孟蕴细说。 我知道他秉性和善,不喜杀伐,手腕相对柔软,在接下来的乱世之中会很艰难 这便是应对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先前的怀疑做出的回答了。 但我不是要谁来保护我,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依靠自己让自己在这乱世中立足,甚至是攫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到。 我选定顾瑾他做我的道侣,正是因为他本人。 孟昭和孟显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但最后都闭上了。 孟彰却不似他们两人,似这等情天恨海的事情,不说前世所见所闻,就是在阴世那边,也多得是。 若不然,那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何以长得那么快? 如果他变了呢? 孟蕴一笑:我自然也就变了。 孟显带着点担心问:真的能做到吗? 孟蕴在心里回想了一遍自己近日以来的修行成果,没有任何犹豫:能。 孟昭眯着眼看她半饷,也问:你保证? 孟蕴还是道:我保证。 孟昭和孟显就都不说话了。 孟蕴转眼看向孟彰,孟彰果断开口:我信阿姐你。 开玩笑,孟婆还搞不定这些事情?!一碗孟婆汤下去,直接将人洗白了有没有。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彻底洗白。 孟蕴笑了起来:所以? 她引着孟彰的视线去看顾瑾。 孟彰叹一声,坐正身体望定孟蕴的眼,像是要看清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阿姐,我要听实话。 孟蕴有些不明所以,但时光长河下游处坐在奈何桥头守着炉灶的娘子默然一瞬,才将手上盛着汤水的瓦碗递给面前等候的阴魂。 喝汤吧。 也是这一顷刻间,孟蕴眼底深处浅浅荡起一圈涟漪,涟漪无形无声扩散,不着痕迹沉淀。 你问。 孟昭、孟显来回打量着孟蕴和孟彰,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偏又始终无法捕捉到那一点灵机,只能徒劳疑惑。 但两人也没执拗地非要探究个清楚明白。 想不清就不想了,索性当自己只带了耳朵来,旁的,等孟蕴或是孟彰什么时候想告诉他们了再说。 你还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孟彰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生怕哪里触碰到了当前不应该被提及、也不应该能知晓的东西。 孟蕴笑了笑,和往日时候的她并没有多少不同。 这是我的路。她这样说,我自己想的、自己选的、自己修的、最终走出来的路。 孟彰唇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笑:没有另一个合适的方向? 孟婆,守在奈何桥头熬汤的孟婆,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真的就是很好的状态吗? 孟蕴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 有的,但是也没有。 孟蕴说得很含糊,可孟彰仍然理解了孟蕴的意思。 在孟蕴的修行道路上,渐渐往下走确实还会有别的方向,但是相比起那些选择来,成为孟婆,更契合孟蕴自己的道。 第1497章 孟彰半饷没有言语。 孟蕴见得,忽然就笑了起来。 阿彰你为何是这个表情?这条路想要走通可不容易,我还需得花费更多更多的心思去靠近呢。 何况,谁又知道在这条道路上,是不是还有谁个要来跟我抢呢?这也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孟彰才刚恢复了一点精神呢,忽然就听到孟蕴这样的一句话。 尤其是 说不定的事情?在此刻的她口里,哪里会有说不定的事情? 那,你有把握吗?孟彰连忙问。 当然。孟蕴轻笑着回答,事实上,我还很期待她站到我面前呢。 道争,本也是扩展大道的一种方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捷径。 但道争这种事,也是赢家通吃的残酷游戏。唯有胜利者,才可以踏着其他人的尸体包揽所有的赌注。 孟彰看了孟蕴一阵,心头原本许多的疑问此刻都没有了要提起的想法。 走在这条道路上的始终只是孟蕴,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更不会是孟彰。只要孟蕴自己心志笃定,旁人便是再多的疑虑也都是空无。 那他孟彰往顾瑾那边看了过去。 孟蕴的脸色仍是很柔和,她甚至又笑了笑:我一直都觉得阿瑾很好。 行吧。 那我也没有意见了。孟彰不说这个了,但他倏然往正房那边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往孟蕴那边靠了靠,阿姐,我还想问一问,阿父和阿母他们? 在孟昭和孟显两个听得一头雾水的人看来,孟彰这句话问的也不过就是孟珏与谢娘子对这件事的态度和看法而已。 但唯有孟彰和孟蕴两个人知道,孟彰是在探问孟珏与谢娘子的根底。 孟蕴脸色不动,明明听懂了却避而不谈。 阿父和阿母他们也是没有意见的。 孟彰神色一顿。 他不是问的这个! 可是他看了看孟蕴无懈可击的表情,到底是将这件事给揭过去了。 顾瑾有些过于文善,我们是不是要为他再多做些准备,毕竟这世道 这便是在探听接下来的局势走向了。 孟蕴面上笑意加深,抬眼往四下虚虚张望,然后才回转视线来回答孟彰的问题。 应该是不必了的,眼下这时局,我看着倒也还好,起码大体上是没什么问题。 孟彰听得,心中悬了太久太久的巨石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 他整个人木愣地坐在那里,唇角是压不住地往上拉扯,险些就笑到见牙不见眼了。 孟昭和孟显两个还在那边细细琢磨着他们两个对话里的意思呢,谁知倏忽一下就看到这个欢喜、激动到忘形的孟彰。 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兴的孟彰,从来没有! 真,真的吗?太好了!这真的是太好了!!看来那司马慎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孟彰那后半句话没有直白地说出来,孟昭和孟显也不太能理解,但这完全影响不了此刻的孟蕴。 可是孟蕴也没说什么,只是含笑看他,偶尔将目光落向那边厢专心画画的顾瑾。 孟昭和孟显无言对视一眼。 他们这完全就是插不进去啊。那,他们坐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满眼疑惑的两人默默地端起面前摆放着的茶盏,让那杯盏中温热适中的茶水滋润他们有些堵滞的气腑。 没什么事的话,还是喝茶吧。 孟彰好容易缓和了情绪,到他再抬眼对上孟昭、孟显的视线时候,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是怎么样的。 呃孟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昭和孟显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眼神,又自己垂落视线了。 孟彰见得,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就放松地笑了起来。 孟蕴带笑的目光扫过孟昭和孟显,又只单跟孟彰说道: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一切都它的缘由,并不是无端而来,更不会平白成就的事情。 孟彰认真想了想,果然如此。 这十来年时间里孟彰转了话头,这十来年时间里,司马氏的各支宗室藩王确实被打压得很厉害。 这就是孟昭和孟显能听懂的话了。 孟昭、孟显精神一震,两人对视一眼以后,孟显更是插话。 不得不说,现如今这位东宫太子手段确实不差,这十来年里没见他如何大动干戈,可是诸宗室藩王有一个算一个,手中握有的力量全都被削减了。 这位东宫太子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孟昭也点头,同时他快速看了孟彰一眼,在这件事情上,阿彰你也是出力不少。 孟彰闭关,十来年时间与天地同呼吸,于梦中见天地、见众生,又引诸多罪孽深重的生人入噩梦,叫他们也亲身体验自己的恶毒与罪孽,可谓是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那段时间的阳世天地里,寻常孽果不重的那些人不过是被噩梦滋扰几夜,诚心悔过、做好补偿与赎罪也就无事了。 但那些孽果深重到已经无可救药的、不知悔改、毫无同理心的就凄惨了,夜夜深陷噩梦,非但挣脱不得,甚至还要亲身承受他们曾经所犯下的恶行 第1498章 一遍又一遍,简直无有尽头,就像落入了无间的折磨与摧残之中。 如此执拗强硬、死不悔改的能是什么人? 当然都是自认自己身份不凡、地位崇高、可以随意摆弄旁人的尊贵人啊。 夜间的睡眠乃是人补足自家白日所损耗心神、恢复身体元气的最好方式。 起码对于还是凡俗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 是以当那些人被噩梦滋扰、身心备受折磨的时候,他们便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精力去处理白日里的那些事情。 就算他们明知道这些事情不能疏忽,他们也做不到。 想起那十余年日子里的所见所闻,孟昭和孟显心情就一阵舒畅。 那阵子,大大小小的离谱事都有发生过,而且还很不少,他们就从中占了很多便宜。 我们都是那样,晋廷当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孟彰一哂:那也是他自己本事。 是司马慎自己抓住了机会,也是司马慎尽力布局筹谋,才有这样的成果,确实是他自己的本事。 孟蕴随意道:虽是如此,但还不够。 孟彰眉心一动。 还不够? 所以到底是司马慎曾经为了拿到这个机会画出去的饼太大了,还是说现如今、包括未来的局势也没有孟彰想的那样好? 孟彰下意识地看向孟蕴的脸。 孟蕴面上笑意不见消减。 孟彰才刚提起的心才又放下来。 行吧,那算是司马慎他自己的事情。不过孟彰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疑惑,趁着孟蕴这个时候状态奇异 第499章 阿姐觉得,他们一大家子还会彻底撕破脸吗? 孟蕴看着孟彰的眼犹带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很让孟彰失望。 我说不准,阿彰你觉得呢? 孟彰不去细究孟蕴那半句你觉得呢是在问的什么,他索性只按着自己的理解来。 我也说不准。只能后续慢慢看了。他叹道。 孟蕴笑睨他一眼。 那边厢的顾瑾开始换笔,该是他的画准备完成了。 孟彰心中隐隐有所感觉,便抓住这剩余不多的时间问:阿姐,你确定他是你所熟悉的样子吗? 边上的孟昭和孟显又糊涂了。不过这次他们没再纠结,真就只当自己没听到。 孟彰问的不只是他表面所说的那些,更是在问 对于身在时间另一端的孟婆来说,他们这些人,不单单是顾瑾,也包括他们这些血亲,到底是什么意义? 是属于过去的孟蕴所亲近之人,还是包括了孟婆在内的孟蕴的亲近之人? 你想的事情可真多啊,孟蕴失笑摇头,目光在他头上的星河发带处停了停,难怪你这发带养得很好。 孟彰不免有些失望,不能说的吗? 还没等他的情绪在面上浮现出些许痕迹,孟蕴忽然就笑开了。 对于我来说的话 当你们本质纯一的时候,不论你们平日里是怎么样的,都是我熟悉的样子。 倘若孟彰还是生人,只怕他都要倒抽一口凉气了。但眼下他也只能闷闷说:阿姐,你话说得有点无赖啊 孟蕴笑问:那你听懂了吗? 孟彰问:我若听不懂的话,阿姐你会再仔细地跟我分说,直到我听懂为止吗? 孟蕴压根没给孟彰一点畅想的空间:不会。 孟蕴面上眼底的笑意收敛些许。 修行是要步步走过去的,在那之前,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儿。 孟彰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一旁的孟昭和孟显见得,也都认真记下了这番提点。哪怕相对于孟彰来说,他们俩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 不过对于你的问题,阿彰,我也可以有一句话给你。 孟彰、孟昭和孟显全都打起精神来。 你们是一体的,就像这样 孟蕴将面前的茶盏托起放到四人中间。 孟彰、孟昭和孟显的视线同时追了过去。 孟蕴取了一盏油灯来。虽然在这白日的天光下,几乎所有的光线都被吞噬,但这盏油灯还是守住了自己的半丈之地。 待到孟蕴将油灯摆到茶盏的左下侧位置时候,灯盏右上侧便拖出了一道光影。 孟彰看着那杯盏下的影子若有所思。但孟昭和孟显却还糊涂着呢,目光只在那茶盏和油灯之间徘徊。 孟蕴看一眼,又另取出一盏油灯来摆放在茶盏的正前方。 两盏油灯虽然被摆在一起,但它们的灯光却未曾相合,更不曾联结,于是以茶盏为基点,又是一道影子拖出。 偏那两道影子也没有重叠,彼此之间甚至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就像它们本来就处于不同的空间层面中。 接着又是第三盏油灯,第三道影子;第四盏油灯,第四道影子;第五盏油灯,第五道影子 待到孟蕴终于停下手来的时候,亭子中这不大的石桌上已经摆放了足有十来盏油灯。 那茶盏的影子层叠又独立,哪怕数量不少,乍一眼看去也还是能轻易分辨出它们单独的个体。 第1499章 孟昭和孟显看得目瞪口呆。 孟蕴,他们的妹妹,居然有这样的手段? 他们眼不瞎,方才孟蕴这一手看着是没什么烟火气,可也正是如此,才显出孟蕴对空间的拿捏是有多么的恐怖。 然而,他们家这个小娘子,她惯来只喜欢钻研分析各种灵药、灵植的药性兼爱好推导汤济药方而已。 对空间可没什么兴趣,更没有什么研究 孟昭和孟显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若不是他们当前就在孟府里,不远处就是孟氏的族人,兼且孟彰看起来对这种状况接受良好,而这个孟蕴看上去很是老实,这才暂且按捺下来。 若不然,他们当即就暴起将人拿下了,哪里还由她安然坐在那里? 孟昭和孟显态度变化那么明显,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又怎么瞒过这会儿的孟蕴去? 孟蕴轻笑抬眼,也没做什么,孟昭和孟显便像是受到了莫大惊吓一般,整个人僵滞在原地,连瞬间的躲闪都没来得及。 见此,她眉眼都弯了。 其狡黠灵动,偏又真是孟蕴惯常的模样。 孟彰无奈摇头:阿姐。 孟蕴笑睨一眼,收回目光。 那你明白了么? 孟彰说:多少理解了一点。 孟蕴抬手将桌面上摆满的油灯收回,然后又将那杯盏给拿在手里,而她的视线则一点点梭巡过周围的人,乃至是一花一木、一砖一瓦。 孟彰本来还有问题想问的,但他打眼瞧见孟蕴此刻的模样,便什么都不想问了,只陪孟蕴安静地坐着。 茶盏中的温度散去了,奈何桥头上捧着汤碗的阴灵也低头将汤碗里的汤水一饮而尽。 待到孟蕴将茶盏放下时候,她眼底济沉着的涟漪完全崩散,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茶盏。 孟彰尤其自然地伸手将孟蕴手上的茶盏取过来给她换上新的。 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没有滞碍,看得才回过神来的孟昭和孟显都是一愣一愣的。 孟蕴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很自然地拿过孟彰给她换上的新茶慢慢啜饮。 倒是孟彰目光往孟昭和孟显那边一瞥,恍然大悟般地将他们两个的茶盏也一并换了。 孟昭和孟显木然地将茶水接了过来,又愣了好久,才终于回神。 不对啊,阿彰你和阿蕴方才 孟显还待要继续问下去,被孟昭忽然望过来的眼神制止了。 有什么事且回头再说吧。孟昭另又往一边看去,却是顾瑾捧了一张画纸正往这边来呢,现在先看看阿瑾的画吧。 孟显当然知道孟昭那句话不过是个托词,回头之后还有没有时间或者机会谈起这件事来,他们自己心里自然有数。 顾瑾脚步停了一下,茫然问:我,我打扰你们了么? 孟显摇头,请顾瑾来坐。 顾瑾看了看,在孟显的示意下将他手上的画作递给了孟彰。 我才刚画好的,你品鉴品鉴。 孟彰将那画作给接了过来,才看了一眼,便抬头惊讶地看向顾瑾。 顾瑾张张嘴,说:我觉得今日应该这样画。 孟彰没说什么,又低头去看。 孟昭、孟显、孟蕴再兼一个顾瑾都在小心观察着他的脸色,时刻准备着帮忙描补。 虽然除了顾瑾还心中忐忑以外,孟昭、孟显和孟蕴基本已经确认了孟彰的态度,也还是没有人真正放松。 孟彰没有钓着人的意思,他对这画作是什么评价,他面上神色就是怎么个变化的,不曾叫旁边的人去猜。 待孟彰将那画往孟昭那边递过去的时候,孟昭等人心中都有些恍惚。 这一关真就这样过了? 尤其是顾瑾,几疑犹在梦中。 但看过孟彰递过来的这画作的孟昭倒是理解了孟彰。 他仔细观赏过手中的画作,又抬头看看孟蕴,到底笑着将它递给了孟显。 你很用心,这画很好。 是的,用心。 顾瑾的这幅画旁的都不差,但更胜一筹的,绝对是他的用心。 这是一幅百草图。 画里各种各样的药草生长在一片药山之中,或是已经结了青果,或是还才刚刚抽芽,姿态各不相同,药性也别有差异,但这些药草却都栩栩如生,其中馥郁生机几乎要喷薄而出。 可这还不算是百草图中真正叫人赞不绝口的地方。 这百草图的点睛之笔在于药山山林间小心栽种的窈窕人影。 那人影侧身对着画外,面容也并不如何细致清晰,甚至被遮掩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但其人专注的、饱浸热情的精气神却比什么都夺人眼球。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是孟蕴的手足兄弟,对她甚为熟悉,不消多费心便已经认出了她来。 孟显这时候也已经看完了,正将他手中的画作给孟蕴递过去。 孟蕴拿在手里一看,当下就笑了。 顾瑾原本还在留心着孟彰的面色,这会儿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孟蕴,脸皮更是红得滚烫。 孟昭、孟显和孟彰对视了一眼。 第1500章 或者说,孟昭和孟显,根本就是用视线压着孟彰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吞回去。 孟彰无言低头,索性去喝自己面前杯盏里的茶。 他没眼看,也不想看。 虽然他知道孟蕴会成亲,会嫁出去成为他人妇,但他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快的。 嫁出去了的娘子 孟蕴察觉到什么,放下手中的画作,也不看顾瑾了,直接望着孟彰。 阿彰,你在想什么? 孟彰下意识地回答道:我在想,不止是嫁出去的娘子,还有娶了娘子的兄弟 孟昭和孟显也都凝望着他。 孟彰扛住了压力,幽幽道:都多了家室,怕是要更专注自己的小家了。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齐齐转了目光看向孟蕴。 孟蕴都快要被气笑了。 感情大兄和二兄这两位都不觉得自己也是孟彰口里那个多了家室就会更专注于自己小家的人啊。 确是如此,但孟蕴也没有逃避孟彰的这个话题,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多了家室以后,我们自己就是那个家室里的顶梁柱呢! 既然是顶梁柱,自然会有他们的责任,自然会将他们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 孟蕴认真地看着孟彰,望入他眼底,说得很是坦诚:可即便如此,阿彰你也还是我的弟弟。 顿了顿,她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成为我们这个小家里的一员。 她说完便看向了顾瑾。 顾瑾毫不犹豫地点头:阿彰是阿蕴你的幼弟,自然也是我的幼弟。 孟蕴满意点头,又回转目光看孟彰,给他一个眼神示意。 看吧,我没骗你。 还没等孟彰反应,那边厢的孟昭和孟显就不乐意了。 阿彰是我们孟家的人,便是日后阿彰他改变了主意,想要跟着兄姐,那我们这里也有他的归处。孟昭当即就道。 孟显也是连连点头,看着顾瑾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谴责。 好家伙,你才要娶走阿蕴,就还想要带走阿彰! 第500章 顾瑾一见孟昭、孟显的脸色,当即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嘴唇嗫嚅一阵,求助也似地看向孟蕴。 大兄、二兄,阿瑾也就是表个心意,没有要这样做的意思。你们莫要冤赖了他。孟蕴说。 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虽然没再看顾瑾,但脸色却也没见多好看。 孟彰不插手这些,他看向了那幅百草图,说道:我记得瑾郎君先前说,这幅画作是准备赠给我的 这话算数的吗? 是。顾瑾当即就将那幅画作拿过来给递给孟彰,你,你喜欢这画吗? 顾瑾问得有点小心,孟彰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他没急着回答顾瑾的问题,先问他:因缘际遇之下,这幅画很是不俗,甚至称得上是世间顶尖的宝物,你真的舍得? 是的,顶尖宝物。 不知是孟婆故意帮了一把,还是顾瑾在全神贯注之下触动了他们两人间的因缘,顾瑾成功地捕捉到了孟婆的一丝神韵,并奇迹般地将它接引到了这幅百草图中。 有这一丝孟婆的神韵寄存,这百草图又如何不是世间难得的至宝呢? 本来事先就说好了要赠你的,顾瑾说,神色很是平静,显然并不是在跟孟彰说假话,有什么舍不得的? 孟彰深深凝望他一阵,果真伸出手去,将那画纸给小心接了过来。 待回头得了空,我叫人将它好生裱装起来。 这一日到底是孟氏在茅山地界上正式落下祠堂的日子,事情多得很,尤其是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个。 倘若不是祠堂新开,会有孟彰这等仙去的族人归来入驻,同时回家访亲,他们三个怕是现在还忙着呢。 哪里有空坐在这里悠哉悠哉地喝茶? 是以过不得多时,他们一行五人就各自散去了。 孟彰没有打扰他们,真个趁着这段时间拿着画纸自己裱装去了。 等顾瑾走出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个人的视线范围,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那模样,看得孟蕴直发笑。 有这么可怕吗? 顾瑾不假思索点头:有!太有了。 孟蕴叹一声:可是他们也没有做什么啊,甚至连责问你的话语都没有 顾瑾摇摇头,小声对孟蕴道:我方才险些弄错了颜料。 对于顾瑾这样将莫大热情和喜爱灌注到自家画作中的人来说,画画还弄错了颜料是最不该、也不会有的失误。 孟蕴压住唇边的笑意:这不是没有出什么篓子么? 万幸!顾瑾大大松一口气,浑然是劫后余生的模样。 孟彰不再多理会顾瑾那边,等夜色沉下,孟珏和谢娘子等一众自外间归来,他带了装裱好的画去定省。 看着孟彰递上来的百草图,孟珏笑了一下,将它递给了谢娘子。 所以他们这事儿你算是同意了? 孟彰自将百草图递出去以后就一直在留意孟珏与谢娘子的表情变化。 第1501章 可直到那百草图被送到了谢娘子手里,孟珏也不见有什么异色。 孟彰并不很失望:阿姐已经做好了思量,我不答应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 这是真的。 就算不提孟婆,孟蕴也是笃行己志的真正修行者。孟彰拦不住她。 谢娘子将看过的百草图递还给孟彰,笑着劝:但你若能同意,她便会很高兴。 孟彰叹了一声。 他年纪小小的,却做这般深沉模样,委实叫人瞧得稀罕。 所以我同意了。 除了孟珏外,谢娘子面上竟也瞧不出什么来 孟彰暗下思量,到底是压下心头翻腾起的那点子怀疑。 阿父、阿母。他唤一声。 孟珏和谢娘子也就坐正了身体,看向孟彰,等待着他的话。 这还是今日头一回见孟彰这样正经。 阿父、阿母,我那十来年的时间里,是不是惹了很大的麻烦?孟彰低声问。 他早知道那十余年的梦必定会给这方天地带来一定的影响,或是应在近前的,或是应在未来的;或是落在个人身上的,又或是着落在某一个乃至多个群体上的。 他都有暗自琢磨、推算过。 但他没想到,司马慎抓住这个机会、借了皇族司马氏嫡支的力量,果真就几乎将炎黄九州内部的局势把控了三成。 三成 尽管这个比例听着不怎么样,但实际上很不少了。 当今天地乃是皇族司马氏与诸世家望族共分天下,故此天下大势,起码是炎黄族群这个大晋朝廷的时局,皇族司马氏与诸世家望族基本上呈五五分。 当然,这是在最理想的情况下。 随着双方强弱的不断变化,这种比例也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调整。 就像当日晋武帝司马檐在阳世晋廷为帝时候,皇族司马氏足足把持了这个时局大势的六成。 又像现如今的晋帝司马钟在位时候,皇族司马氏连一成五都没守住。 现下司马慎还未正式登位,不过只有东宫太子的名位就基本将三成时局拢在手里,确实是很可以的了。 再要求更多,怕不是对他期望太高,而根本就是在苛责。 而司马慎所以能做到这种程度,固然有他自己的能力在,有晋武帝司马檐、杨皇后以及皇族司马氏的嫡支在背后支撑,但孟彰那一梦十年的影响,也仍旧不能忽视。 若是往常时候,孟彰没有认真探查,只是一目十行地纵览过去,他大抵就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可是现下,这事情被直接摆到孟彰面前。 这就由不得孟彰再视若无睹了。 孟彰自己也不想要这样的搁置。 孟珏和谢娘子对视一眼,笑着回转目光看他。 没有。 听孟珏这般说,孟彰却未曾放松下来,恰恰相反,他的眉头越发拧得紧了。 阿父,你别瞒着我。孟彰认真望着孟珏,我孟氏如今才在茅山落脚扎根,本就有许多地方需要调理周全。 这深深扎根在茅山本地的望族、在茅山这边耕耘了不知多少年的各家道脉法统、那十来年时间里被噩梦纠缠不休的那些人,再有那些吃亏了的司马氏各支藩王 孟彰一个一个地数过去,听得孟彰他自己一时都不免有些愧疚。 更是不乐意见我孟氏能顺利了。 孟珏和谢娘子失笑。 阿彰你竟是在担心这个 孟彰抬头看着说话的谢娘子。 谢娘子面色越发柔和:孟氏如今已经在茅山上立下祠堂,你觉得是有哪里不顺利的吗? 顺着谢娘子的思路想了想,孟彰摇头。 他还真没见哪里有什么阻滞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真的没有哪个出手了,又或许是他们出手但被提前处理了,但总之,有一个事实到今日已经是彻底落定了。 孟氏新支在茅山成功立下祠堂。 谢娘子仍是笑:那便是了。那些人不曾真正影响到茅山孟氏。 孟彰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孟珏也说:阿彰,你要知道,一件事情能在悖逆各方意愿的情况下做成,那便代表着这件事的背后,要么有着更强悍的力量支撑,要么便是它契合了更多人的意愿。 孟珏眼中泛起笑意,问:阿彰,你觉得我们这支孟氏是哪种情况呢? 孟彰很想直说前者,但他那想法才刚刚升腾起就被压下去了。 阿父的意思是其实这地界有更多的人愿意看见我们孟氏扎根? 孟彰这么说着的同时,也想到了另一件事。 同样的道理,孟彰那游梦天地的十余年、诸多作恶作孽者被噩梦反复纠缠的十余年,所以会一直维持下去,也是有更强的力量、更多的意愿乐见其成? 更甚至,司马慎成功在这十来年的时间里连消带打地将那些野心、实力逐渐膨胀的司马氏各支藩王不断削弱,也是更契合天下各方的意愿? 孟珏和谢娘子含笑看着孟彰,孟彰心头恍然,明彻的天光彻底驱散了曾经纠缠不去的疑虑和担忧。 第1502章 他当下就笑了起来:如此么 孟昭、孟显和孟蕴在旁边听得模模糊糊,但见得孟彰三人面上放松自然的笑容,他们也不觉跟着笑了起来。 孟显更是问道:阿彰,你这下可算是能安心些了? 孟彰面上笑意不减:当然。 纵然一家子和乐,可到底已是阴阳两隔,孟彰也没能在阳世天地这边久待,待到时候差不多了他便跟随着孟梧一道上了归去的马车。 孟珏、谢娘子等人亲送他们一程。 孟昭、孟显站在孟珏和谢娘子身后,看着孟彰走上马车,眼睛眨了又眨,但还是没能完全将升腾起的惊讶收敛好。 不是,阿彰你就这样走了? 昨日里他在花园亭子里跟孟蕴谈话的时候不是还想问一问阿父和阿母的事情的吗?现在是怎么样,问都没问就走了? 更关键的是,阿彰你就这样走了,他们俩怎么办?他们俩现在可是被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呢?! 他们正满脑子混乱的时候,却见在马车中坐定的孟彰遥遥冲这边露出了一个笑容。 孟显当下瞪圆了眼睛:好你个阿彰,竟是耍弄他们两个来了,你给我们等着! 孟彰的笑容越发地灿烂了。 孟显抽动着脸皮也生生给孟彰拉出一个笑容。 行了,孟昭的声音只传入他的耳中,阿彰不问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不也没敢问? 孟显的脸一下子垮了。 孟昭安抚他道:放心,日后我们会有机会的。 孟显喃喃一声:希望吧 直到马车车队一同驶进了阴路,孟彰才将那遥遥眺望的目光收回。 你阿父昨日里是不是交代了你什么?孟梧忽然问道。 孟彰怔了怔,不禁问道:阿祖很明显吗? 孟梧唇角一弯,漏出点笑意:那倒没有。 孟彰多看他一眼,也没继续问,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阿父说,我是孟氏的麒麟子。 原是这般 孟梧点头:那你想明白了没有? 孟彰先是颌首,随后就将自己的理解说道了一些:我是孟氏的麒麟子,不论我日后走到什么程度,我如今的根基总是孟氏,孟氏越强,则我所能汲取到越多。 同理,孟氏越弱,我在孟氏这里所能汲取到的就越少。孟氏,与我休戚相关。 顿了顿,孟彰飞快地瞟了静听的孟梧一眼:眼下毕竟是世族和皇族共天下的时代。 孟梧随意点头,又问:还有吗? 孟氏,包括安阳孟氏和茅山孟氏。孟彰又说,我作为麒麟子,算是维系两支孟氏的纽扣。 有我在,茅山孟氏不必担心在茅山扎根失败以后无法回转安阳郡,安阳孟氏也不必担心真有万一茅山孟氏会拒绝接纳乃至是直接放弃他们。 所以如今你是个保底的了。孟梧笑问,如何?可有压力? 还好。孟彰摇了摇头,他忽然看了看孟梧,阿祖 嗯?孟梧应一声。 孟彰试探着说话:阿祖,如今天下时局似乎已经稳定了许多,族中 他话语说到一半,倏尔停下。 孟梧凝望着前方,片刻没有说话。 孟彰也不做声打扰,只安静地坐着。 族中沉吟片刻,孟梧才叹息也似地道,往日如何,以后就继续如何吧。左右,待在这边的都是阴灵。 而阴灵,除非是少数像孟彰这样还能看得见自己前行余地的,哪一个不是浑浑噩噩地得过且过? 如果真的有机会呢?孟彰问。 孟梧目光动了动,落在孟彰身上。盯着孟彰看了片刻,他似乎猜到了点什么。 阴神?孟梧问。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抬眼默然看他。 不,不可能。那些阴神神尊怎么可能 这是在分割祂们那些阴神的权柄啊,那些阴神怎么可能舍得?更重要的是,祂们又怎么可能愿意? 但是 孟彰会骗他吗? 孟彰低声道:诸位阴神还在考虑中,总之,我们可以先做些准备。 孟梧不自觉也压低了声音:可是,为什么? 因为,会有人抢孟彰说。 道门将出的天庭泰山府君一系,佛门会接引的地藏王菩萨一系,都是他们两家将要探入阴神体系的触手。 会有人抢? 谁?!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那些阴神才刚刚收拢回自己手上的权柄没多久又去触碰祂们的逆鳞?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是真觉得这些天地孕育的阴神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孟梧想问,但他看了看孟彰的表情,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不可能从孟彰口中得到答案。 他索性束住那诸多发散的念头,缓缓道:就算如此,眼下我们孟氏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第1503章 安阳孟氏没有,茅山孟氏也没有。 在孟彰这一代以前,孟氏还真没有多少杰出的英才 也不是真的就没有,孟彰他阿父孟珏不就一直都藏着掖着死活不冒头? 可惜了孟梧先叹一声,随后才又问孟彰道,如果真有这个机会,我们能有多少时间做准备?现在培养来不来得及? 孟梧心中念头急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瞥了孟彰一眼。 阳明观就是你们做的一种准备? 孟彰笑得一笑:当然不是。阳明观可是大兄和二兄修行的道场。 孟梧看他一眼,姑且算是信了。 那我呢?沉默许久,孟梧忽然问道,我可会有机会? 虽然孟梧已经是一郡城隍,在无数阴灵之中已经算是极为尊荣的了,可那不代表孟梧不想更进一步。 孟彰沉默片刻,轻声说:或许。 孟梧精神微震,凝神看住了孟彰。 或许,城隍能够得到阴世天地的承认,被正式接纳入阴神体系之中 毕竟,在孟彰曾经所听闻的故事中,城隍爷也是神,阴神。 孟梧看上去倒还算平静,但他浑身气机的不停颤动却已经出卖了他。 真的能成?我以为,我以为 那些由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阴神神尊很排斥外人?祂们居然也会愿意承认除祂们同类以为的其他人成为阴神,执掌阴世天地间的权柄? 孟彰叹一声,巧妙地选择怀疑来应对孟梧接下来可能会源源不断冒出的问题。 我也一直是这样以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诸位阴神神尊们似乎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排斥 你竟也不知道吗?孟梧很有些失落,但他没有怀疑,倒也是,那些阴神神尊们都当你是小孩儿呢。 虽然认真说来,先是在阳世中常年卧病在床、后来到了阴世天地里又为着修行的缘故一睡十余年的孟彰,确实怎么看都还是个未长成的小郎君。 除了你我以外,孟梧忽然又问孟彰,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孟彰当即就回答说:我未曾告知过任何人。 但除了他们两个以外,还有多少人知道会有这样的变化出现,那孟彰就不能确定了。 这天底下的能人可多着呢。 而且旁的不说,起码司马慎一定是知道的。 我自己想想,且先叫我自己想想 没理会孟彰未曾明说的那些话,孟梧这样跟孟彰说道了一句,接下来果真就自己埋头去梳理思路了。 孟彰并不打扰他,自己安静坐在马车车厢里,时而拧眉,时而摇头,似乎也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考里。 直到他们这一行车队回到阴世天地的安阳郡中,在安阳郡孟氏祠堂停下时候,孟梧也还未能完全调整自己的状态。 但这不妨碍他将自己心头的那些杂乱情绪遮掩得天衣无缝。 你这几日也一直跟着我们忙,明日还要回帝都洛阳的太学里去听课呢,便先回那边去吧,等我这边有定计了再联络你。孟梧对孟彰道。 孟彰点点头,抬手作礼而拜:是,孙儿领命。 他又跟孟椿拜得一礼,便自又上了马车。 整个孟氏车队分出逾三分一的数跟着孟彰的马车又调头去往帝都洛阳。 孟椿带着一众孟氏族人陪在孟梧身边看那车队驶远。 你不多留他待一阵?好不容易他才回来一趟 孟梧摇摇头,见那车队已经驶入阴世天地中无处不在的蒙蒙浊雾,他也往安阳郡城隍府走。 没这个必要。依照阿彰的性情,只要他一日还是我孟氏名副其实的麒麟子,他一日便不会彻底舍弃我孟氏。 这便已经足够了。 孟椿在原地多站了一会,才带着人跟上孟梧离开的脚步。 你说得有道理,这确实已经足够了 再多,于他们孟氏而言,可未必就是福祉了。 挂着孟氏符牌的车队一路浩浩荡荡从安阳郡出发往帝都洛阳而去,自然是瞒不过人去的。几乎是立即,安阳郡地界就有一道道信息送出,去往阴世天地的各个地方。 那孟彰小儿已经从安阳郡处回转了,我们还不准备动手吗? 不着急,现在急不可耐的人可不是我们。 可是这样你等我我等你的,真的会有人动手吗?别到最后,谁都没出手生生叫机会错失过去吧。 不会。你且放心等着吧。 这叫我如何能放心?从我们确定那孟彰小儿碍事开始到现在都过去多久了?愣是叫他安安稳稳到现在! 急什么?我们觉得这孟彰小儿碍事,其他人就不觉得了么?且耐心等着就是。你若实在没有这个耐心便去推一把也就是了。只有两点你得切记 什么? 第一,莫要让孟彰这小儿的命数终结在我们的人的手上;第二,切记莫要暴露了我们的痕迹。 第1504章 我知道,你且放心,那孟彰小儿要真是死了,必定是有人会发疯的,我才没想叫这把火烧在我们的头上呢! 你知道就最好 类似这样的对话出现在阴世天地的各处,包括安阳郡在内的炎黄九州地界,包括炎黄九州之外的草原、荒漠、诸海、群岛,更包括阴世晋廷疆域之外的那些隐匿在其他层面的大小阴域。 原因也无他,实在是孟彰太特殊了。 明明该是阴世天地孕育的阴神神尊,却偏在阳世天地里的炎黄人族中走一遭 谁知道孟彰这个人的身上到底背负着阴世天地什么样的布局和谋算? 万一孟彰是诸位阴神神尊乃至是阴世天地与他们这些人清算旧年因果的前锋怎么办? 他们可还没有做好将自己的脑袋放到屠刀下的准备! 不过,谁会先动手? 在这些出现在阴世天地各处的大同小异对话之中,也有人在心下快速盘算。 或许有人有答案,也或许没有谁真能确定,但就在这一日,有人骤然从梦中醒来,顾不得收拾一下自己,便满脸热切地跪倒在佛龛前。 尊我佛法旨。 待到他从地上站起,僧人上前两步,虔诚又小心地将原本空空荡荡的佛龛前那供案上捧下一片贝叶。 金色的贝叶尊荣华贵,其中天然而成的纹路隐隐闪烁着光华,像极了记载至理的文字。 可僧人自己定睛去看,却始终没有任何收获,就像那金色贝叶表面真的空空荡荡。 捧着贝叶,僧人回身,轻声道:吩咐下去,我将闭关,没有吩咐,别来打扰我。 外间自有人低低应声。 那僧人又仔细地升起重重护持壁障,才重新在佛龛前坐了。 这一次,他倒是记得坐在那尼师檀上了。 手捧金色贝叶的僧人只是一阖眼一闭眼,便已经出现在了阴世天地里。 当然,他没在炎黄九州,而是落在与他所在的草原对应的阴世界域。 第501章 但僧人并不着急。 一点也不。 因为根本没让他等多久,就有人找过来了。 可是红叶寺的金源法师? 金源法师打眼一看,见来人浑身萦绕浊雾,看不清眉眼,也认不出气机。 他倒也不惊慌,点点头说:我是。阁下可是能送我到那位佛子的身边? 不着急。浓雾中的那个人说,又扫了一眼金源法师的周身,似乎是皱了皱眉,阁下就没带什么来? 明明那金色贝叶就在金源法师身上,得此庇护,金源法师周身都被金色的佛光笼罩,更有阵阵佛唱为他隔绝内外,这浓雾中的人就是没看见,还在来回地找金源法师的倚仗。 金源法师心下礼赞接引佛祖,面上不喜不怒:足够了。 那人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禁闭了嘴巴。 你说够了就够了吧 我想先问一问,那人转而问道,那孟彰被你们带走之后是轻易回不得炎黄九州的? 金源法师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且得看我佛法旨。 那人在浊雾中重重拧了下眉心,只觉得自己原本就不多的耐心都要被消耗殆尽了。 我说和尚,他忽然笑了一下,提出个似乎很有诱惑力的建议,不若你直接引他转世吧。 转一世,能了断你们这位佛子身上很多的因果呢。而且,待你们这位佛子转生回到阳世天地以后,你们会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让你们的佛子接受你们呢。 更重要的是,对于你们的法脉来说 浊雾中的人似乎是撇了撇嘴,但浊雾很好地为他遮掩住了,没让金源法师看得清楚。 也是阳世的生人比阴世的阴灵更好修行,亦更容易修出正果来的吧。 这些话金源法师都听了,但却都无法在金源法师的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佛子的事情,我佛自有安排。顿了顿,金源法师竟又说,成败来去皆是因缘,阁下不必太过执着,免得平生障碍。 浊雾中的人懒得听他这些鬼话,直接问道:我只问你,这事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金源法师唱了一声佛号。 那人又问:那小孩儿到时候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我们这边不管,但有一点 他声音陡然阴沉下来,如这无处不在的阴风搜刮而过:起码十年间别让他出来惹事! 金源法师这一听,心中当即就有许多念头萌发,但又都被他自己给翻手镇压了。 我们会尽量。他这样说。 浊雾中的人对他这回答不甚满意:只是尽量? 他咄咄逼人,金源法师也半步不让:这已然是极限。 他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反倒是叫那浊雾中的人好一阵沉默。 那就十年!浊雾中的人这么说着,忽然笼罩护持在他周身的浓雾便是一动,有一片竹简从中飞出,落在金源法师身前。 金源法师伸手将那竹简摘下。 第1505章 竹简细长,形制很是普通,就连材质也只是遍地生长的青竹,其上气机更是纯净,除了刚刚沾染上的属于金源法师自己的气息以外,竟是再没有其他。 清理得很干净,也做得很谨慎,至少金源法师是没有办法凭借这一个竹简查检出与他合作的这些对象的身份来历的。 幸好金源法师也没想要在这个时候多做试探,他默默将竹简收起。 很明显,金源法师的态度着实让对面浊雾中的人满意,他声音都平和了不少,以至于那无声搜刮过的阴风都温和了。 拿着它,然后跟着它走,它会给你机会的。 金源法师沉默一礼,果真就循着心中佛祖的指引参照着那竹简内中的信息寻一个方向走了。 浊雾中的人定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沉默许久,也在一阵陡然吹起的阴风中消失不见。 金源法师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处小阴域外停了下来。 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垂挂着的、平静下来的竹简,金源法师闭目静立片刻,忽然将那片金色贝叶从怀中取出,并将它往前轻轻一推。 金色贝叶轻飘飘、安静静地落入小阴域之中。 金源法师甚至都没去看那结果,送出金色贝叶后转身就走。 而也就是金源法师离开阴世天地重归阳世的那一刻,他手腕上原本极是安静的竹简忽然一震,竟是化作灰烟彻底湮灭。 金源法师只看得一眼,便没有任何停顿地继续往前迈出脚步。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是三两日,有一群背着背篓的山民从小阴域外经过。 中有一人似是极寻常极随意地往小阴域里张望一眼。 但他也只张望这一眼,便继续沿着道路往前走了。 阳世天地里,某一座封地中,那亭台楼阁最深处,有人坐在竹席上低声跟上面的人回话。 那金源真只是将什么东西送入那方小阴域里而已?旁的其他事他一概没做?坐在上首的人皱着眉头问。 下方回话的人恭敬垂首:下面的人是这样送信上来的。 上首的人沉默片刻:那小阴域这段时日可有什么变化? 下方的人很快回答道:并无。 那上首的人又问:那小阴域有什么地方是特殊的? 下方自有旁人答话:如果各处递送上来的信息没有错漏,那么,那方小阴域过不了多久,将会迎来孟彰麾下部曲的扫荡。 上首的人一时恍然,随后失笑道:是了,定是这样了,那些自称佛门的家伙惯来是要别人求着他们才肯送些、给些什么的,哪有自己跑到别人处去死乞白赖着送东西的?! 堂中其他人听着,也各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下首处最靠近上方的那两位更是连连奉承。 王爷果然是烛见万里,那些所谓的佛门和尚不就是这样的么?生怕自己跌份,在旁人面前落了下风,所以怎么着都要端稳架子,啧 他们怎么摆架子也是无用,眼下的炎黄九州,内有诸多世家,外有道门和百家,没他们伸手的余地。他们想要进来,就得跟我们低头! 也不能这么说,上首的人矜持开口道,那佛门的和尚能在草原上压服原本势大的巫教,也是有他们自家的可取之处的,不是完全不能用。 他一开口,下方的人就安静了,全都竖耳认真听着,看似甚为恭顺。 上首那王爷似乎也没在意这些人的脸色和心思,而是若有所思地沉吟着道:待孤大业得成,或许这草原的佛门,我们也能伸一伸手。 堂中若有若无紧绷的气氛才算是真正消失了。 上首的王爷仍是不甚在意,只继续道:不,哪怕孤最终失败了,那草原也不失为一条退路。 左右,从古至今,大业败亡后退往草原的,自来都不少。 王爷下方的臣属斟酌着要开口上言。 上首的王爷目光瞥落,将那些话语都给堵了。 都说战场之事,未料胜先虑败。他说,孤自然会为成就大业做好应有的准备,但是 他定睛看着下方的诸位臣属。 我那侄儿手段不俗,背后更有我那堂伯父在阴世天地里为他诸般筹谋,孤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如果真是大事不成,孤大不了一死入阴世,但你们 孤总还是要为你们寻一个退路的。 下首的臣属听得这话,如何还能安坐席中? 当即一个个从座中站起,作揖向着那上首的王爷呼道:王爷 那王爷也是直身站起,躬身遥遥相扶。 诸位快起,诸位快起。 一番君臣相合之后,这堂屋里的人才渐渐平静下来。 现如今我们已经算是做好了种种准备,只待将那些不甚稳定、有极大可能影响我等大事的因素镇压下去,一切便可以开始了。 那王爷目光扫视下去,一一看过席间诸位臣属。 齐地诸名门望族、道门、杂家、法家、墨家、小说家、巫祭一脉、司马氏族老 第1506章 这些臣属的来历不一,能力不一,意图各有不同,他们背后站着的人、支撑着的势力也各有差别。 有些,甚至连他都不曾完全摸清楚。但是 不打紧。 只要他取回正朔名分,坐上那个九五之位,一切就都不打紧。 他们司马氏的高祖不也为了争取得各家的支持而许下王与马共天下的诺言,乃至促成天下氏族与皇族司马氏共治天下的格局? 至于他万一失败了 他都败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昔日晋武欺我父年幼势弱,明明应了祖父要辅佐我父登位,却自己披上了皇袍;明明我父已经认命不提曾经的诺言,却偏还要处处打压我父,威逼猜疑我父,致我父郁郁早逝。 可怜我父。可怜我父! 齐王愤懑哀怒的话语引得整个堂屋的人都跟着怒目圆睁。 齐王不去理会其中的真假,也不去仔细分辨,他只继续。 我父已逝,他晋武也已入了宗庙,强行逼迫宗庙诸位先祖默许,我本不欲多言,只守住我这齐地绵延我祖宗系便罢。 堂屋中所有人都知道,此番齐王所指的我祖并不是旁人,正是曾经的晋世宗司马师。 先齐王虽是文帝司马昭亲子,但早年因世宗司马师无子,故出继而承文帝嗣。 也正是因为如此,先齐王司马攸才成为武帝司马檐的心腹大患,乃至最后被逼迫致死。 先齐王早年间颇具贤名,其能、其德甚至压昔日武帝司马檐一筹,今日他们一干人等共聚齐王麾下,多少也是因为那位齐王的德望。 毕竟,真依当世传承的嫡长子继承制来论,先齐王才该是承继皇族司马氏正统的那一个。 但是!上首齐王忽然一声重音,晋武倒行逆施,胆大妄为,为一己私心,竟将一愚子推上皇位,令其执掌天下,此举乃为视天下如无物,视百姓为草芥,更视我炎黄族群为儿戏。 君乃天下主,乃众生父。肩担天下社稷,万民生死。 如此儿戏,他司马檐如何配当晋帝之位,如何能受万民礼拜朝贺?! 他不过一大贼!齐王怒吼斥道。 从今日在此间落座起,这句话大抵才是齐王说得最真切的一句了。 我,晋齐王司马冏,晋世宗之孙,晋齐献王司马攸之子,今日在此拜请诸位,与我一同肃正司马氏谱系传承,同祭诸王! 堂屋中的气氛一时彻底激荡高昂起来。 臣等愿随王爷大业,肃正谱系传承,同祭诸王! 好!好!好!齐王转怒为笑,胸中意气激荡。 堂屋之外,庭院更远处,有人也有阴神遥遥观望此间。 阴神很快离去,但某些人却是久久不散。 他们在等待。 哪怕他们已经基本猜到了内中的情况,他们还是想要得到更确切的情报。 直到天日倾斜,庭院深处那堂屋的人一一从这处宅邸中走出,叫他们看见那些人面上、眼底掩不住的神色,他们才也慢慢地散了。 齐王这边,看起来是真的按捺不住了。 消息层层上递以后,也有人聚在一处翻看这这些消息。 我们不能落在那司马冏之后!晋赵王司马伦环视一圈周遭坐着的各位藩王,直接道,一旦司马冏这家伙将那司马钟赶下来,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上,可就没有我们的事儿了。 这个道理在座的各位司马氏藩王也都明白。 如果说在他们各自的实力被司马慎那从阴世里生生爬出来的鬼魂用和风细雨的手段削减以前,他们还野心勃勃地等待着自己机会的话,那他们现在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洗刷心头积蓄的怨气。 这股怨气是打从司马钟被晋武司马檐立为东宫太子就开始萌生的,并随着司马钟真的被送上皇位到现在,一直一直沉积。 从来没有停止的时候。 实在是司马檐那一系欺人太甚了。 司马檐上位做了皇帝便也罢了,毕竟成王败寇,连司马攸那厮都被司马檐压下,他们这些血缘更卑远、更不得父祖重视的也没怎么惦记。 可司马钟那个愚子坐上皇位是几个意思?! 难道他们就那般废物,连司马钟这样一个愚子单单凭借已经死去的司马檐的余威和手段就能压服一辈子?就能让他们一辈子称臣? 他们废物到,连一个痴儿都不如?! 每一日每一日,甚至是每一时每一息,他们都能感受到那让人窒息的屈辱! 也是这股屈辱积压着心胸,叫他们恨不能冲上帝都,将那愚子给拽下来。 就算到了阴世黄泉里,闹到晋朝诸位先祖面前,他们也有话说。 理亏的从来不是他们! 是司马檐。 是司马檐逼迫的他们! 楚王司马玮看看左右。 在座的各位俱都是司马氏的藩王,作为一地封王,尤其是眼下这样看似平和但实则上暗流涌动一触即发的时候,他们当然是不可能随意离开自家封地的。 所以齐聚在这里的,不过是他们凭借各家异宝勾连显化出来的神念。 从某个方面来说,这种异宝也体现了各支各脉的实力。 第1507章 如果没有谁个特意隐藏的话。 而就现在看来,司马氏各支藩王中,撇开一个齐王司马冏,再撇开那些不愿意掺和进来的枝系,就目前凑在这里的,果真就是要数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以及他的实力最强了。 想到这里,楚王司马玮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就这,也还是他们几家被司马慎那厮下大力气针对以后剩下的 他正思考着事情,忽然就感觉到那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楚王司马玮回转心神,无比自然地接话:抢先动手确实是要的,但到底怎么做,我们还得要从长计议。 不等其他的各位藩王发难,他先撇开这些老生常谈,直接将被他们有意无意搁置许久的重点拉扯出来。 我们首先要确定一个问题。 我们是不是真的要那皇位。谁是想要的、谁是不想要的。谁得到以后要怎么安排。 最关键的是,失了皇位的那些人能得到什么样的补偿和承诺。 楚王司马玮抬了抬眼睑,迎上那些神色复杂的目光。 不错,如今席中这诸多藩王之中,他楚王一系算是实力不俗的,有资格去争抢那皇位,他没必要在这之前自己提出这个问题,那势必会给成功以后的他自己增加负担。 但是 他也有失败的可能。 万一那皇位没落到他楚王手里,而是被谁给抢了,那他楚王一系至少还会有个保障,日后的日子总能好过些。 起码不至于过得像当年齐献王司马攸一样动辄得咎。 不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始终没有办法协力一心。如此,又怎么想要去惦记那皇位,又怎么洗刷那屈辱? 各位藩王默默地收回视线,片刻后,他们的目光又一次抬起,在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和楚王司马玮三人身上来回兜转。 既然这个话题就是楚王司马玮自己提出来的,那楚王司马玮也不介意先开口。 如果我说我对那个位置没意思,想来你们也不会信。既如此,那我便直说了。 他全不理会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的脸色。 我楚地确实有点想法,但不多。能上就上,不能上也不勉强,最主要的是,那皇位上面坐着的不能再是司马钟,甚至不能是司马檐那一支系的血脉。 所以,如果我等这里的人果真不能成事,那我不介意推那司马冏一把。 这位楚王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 毕竟,如果真让齐王这一支坐到了皇位上,那司马檐的脸色应该会很好看。 座中各位司马氏的藩王想得一想,也笑得很是畅快。 加我一个!有一位司马氏藩王响应道,若我等果真不能成事,我也推齐王司马冏一把。 算上我! 我也是 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不由得狠狠剜了楚王司马玮一眼。 你这厮,到底是你自己要成事,还是要推那司马冏成事?!我们都还没开始呢,直接就先想着我们失败以后该支持谁去了。 你真不是得了那司马冏的什么承诺? 楚王司马玮无辜地迎着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的质问视线,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但他也什么话都说了。 至少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这两位自己仔细想了想,也更愿意见到司马冏穿上皇袍。 可别又是司马檐那一支系的,他们恶心。 没了汝南王司马亮和赵王司马伦的抗拒,这些司马氏藩王们很快达成共识。 那便如此,大事能成就我们自个上,若事有不谐,那就转助司马冏那厮。 料想吃过苦头的司马冏那厮不会学了司马檐一系那刻薄寡恩的做派。 待到这件事确定下来,一片静默中,却又是赵王司马伦开口了。 皇位谁坐谁不坐的问题,我觉得我们不用再考虑了。 没有人接话,所有人都禁闭着嘴,更低着视线,意图去遮掩自己所有的不甘。 但他们又不是司马钟那愚子,怎么不知道当前的时局呢? 他们没有希望。 又或者说,他们成事的希望太低太低了。 如果是司马慎那厮从阴世爬出来以前,如果是他们被针对性削减、打压以前,他们倒还是有些希望的。但现在 现在是真的没有。 他们充其量只能当个为王前驱的草头王。可是,也值了! 至少他们把这口憋气出了。 不然这样一直积着压着忍着,到了他们老死去到阴世,他们怕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那便这样,以汝南王司马亮、赵王司马伦、楚王司马玮为首,诸位司马氏藩王齐齐笑开,让我们躁烈闹腾一把,好生吐出这一口恶气! 有短暂逗留的阴神悄无声息走开了,也有人等到了最后,只看着那些司马氏藩王前所未有畅快肆意的眉眼皱眉。 随着这些司马氏藩王达成真正的共识,各个司马氏蕃地尽管还是表面平静暗下里动作不断,但有心人却都能捕捉到这其中细微处的不同。 第1508章 似乎这些藩王的攻击性没有那么强了,反倒是更像是在找乐子? 不能轻易确定又不好真将这些微妙的变化忽略过去的各方探子只能撒出更多的人手,不住地探听观察,只希冀能够得到更多的有用信息。 而在那群山、福地、道观之中,也同样有人坐在一处,热闹交换着各处的情报。 所以那齐王司马冏是真的要动了?他不再继续等下去? 再等下去,他的机会可就真的没有了。毕竟现在时间站在那司马慎这边,只要一直拖下去,呵,那司马慎的实力只会更强,不会更弱。 也不一定,随着那司马慎的长大,他跟那贾南风的矛盾也会越来越明显,或许他们两个就先闹起来了呢? 倒也是,这个司马慎可是当年的司马慎,贾南风如果介意的话,这件事他们也有得掰扯。 就看贾南风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贾南风她其实很聪明的 聪明又如何?贾南风手上真正属于她的力量不多,她就是想计较也计较不了,倒不如装傻呢。 也是 嗯? 有人重重皱起眉头,从面前那诸多的繁杂信息中抽出一条来。 第502章 草原红叶寺的金源和尚在数日前进入阴世的炎黄九州? 他的动作那般大,以至于零散坐在各处的诸位道长也都停下手上的动作,往他这边投来视线。 草原红叶寺的金源和尚?数日前? 怎么这会儿才递消息上来? 他去阴世的炎黄九州做什么?可有相关的后续消息? 那位手拿递呈章条的道长也很在意这后面的内容,连回答其他道长的问题都来不及,先就翻找起了相关的章条。 这弟子说,那金源和尚不知是跟我炎黄九州中的谁联络上了,悄无声息地在炎黄九州地界中走了走就回去了。 这话别说是殿中的诸位道长了,就是底下负责收集各方信息、情报的弟子都不信。 若不然,那弟子何至于千里迢迢将这一道章条递送上来,叫诸位道长阅览? 各位道长面面相觑一阵,终于有人开口提议道:不如我等将这道章条再往上呈递,叫各位真人看看? 虽然很心动,但还是有人迟疑。 这样可以吗?万一这红叶寺的金源和尚就是来我们炎黄九州随意转转的呢? 殿中诸位道长沉默看他。 那道长叫各位道长看得脸红耳赤,连声为自己描补:万一!我说的是万一! 各位道长懒得理会他,相互交换过眼神,终于有一位身穿天蓝道袍的道长站起身,招手取来那道还被人掐着的章条。 我去走一趟吧,左右近来四海还算安分。 这位道长一开口,当即就又有几道章条被送到了他手上。 既然道兄愿意跑这一遭,那这里这份章条就也劳烦道兄帮着送过去了。 很是,很是,这份也劳烦道兄 身着天蓝色道袍的道长失笑摇头,倒也没有拒绝,带着那几道送过来的章条就走了。 转道走过长廊,又穿过林道,道长才来到一座林中小亭。小亭里两位真人摆开了棋盘在对弈,两位真人又坐在另一侧的阶梯上随意说话。 见得这道长从山前而来,那亭中对弈的两位真人只是瞥了一眼过来便又继续专心棋盘上的局势,倒是坐在另一侧的两位真人冲他招手,唤他过去。 道长先是端正礼见过四位真人,然后才往另一侧走去。 你怎么过来了?是下面又有什么为难事递送过来了么?一位真人问道。 那道长点点头,就将手上那几道章条一并递送上去。 是有几件事弟子等不明究竟,也拿不定分寸,故此来向诸位真人讨个意见。 那位真人随意点点头,便去翻看那几道章条。 余下那位真人偏头看了看道长,招呼他近前说话。 你留在茅山上的那一支法脉,如今可是已经有计较了? 身穿天蓝色道袍的道长本也是想要找机会说一说这件事。 前辈明见,但茅山那边我们也深耕经年,就这样退让出去,我家里的那些徒子徒孙心下也是多有不舍,就,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么? 倒也不是没有,那位真人叹了一声,你看到了如今,那阳明观和阴明观也没有哪一日说要你等搬迁出去。 道长并未就此放松,恰恰相反,他神色还更凝重了几分。 但是那真人凝望着道长的双眼,你也需得知道,茅山地界已然被我道门许给了阳明观一脉。 所以从我等应允而阳明观没有推拒的那一刻开始,茅山这一处地界的气数便已经有大半归属于阳明观一脉了。 气数有定,地界有主,除了主家能在其中自在修行以外,其他人待在那里总会有许多不自在。 道长的脸色一瞬间止不住地阴沉下来。 第1509章 如果你那一脉还坚持待在茅山上,那无非就是三种结果。 不消真人再继续讲述下去,道长自己也已然能够想见那般情景了。 三种结果 要么便是他们这一脉犟着扛着,直到他们法脉凋零,从此断绝传承,再无后人承继。 要么则是他们这一脉承受不住压力,又不愿意依附阳明观一脉,最后不得不退走茅山地界。 要么就是他们这一脉依附于阳明观一脉,最终成为阳明观中的一支法脉。 你们可都要想好了。真人又说,但不论你们如何选择,我道门当日许给你们这些法脉的补偿都不会有任何欠缺。 你们且只管放心。 道长已然整理好表情:是,前辈,我会叫他们好好考虑的。 真人平静地点了点头,不见喜色,也不见怒意。 大抵本就是为了给他们两人腾出对话的空间,是以当他们两人的谈话结束不久,那边厢仔细翻看手中章条的真人也适时地抬起头来。 怎么样?方才同道长交谈的真人问,可曾算出那红叶寺的金源是来干什么的了吗? 掐着章条的真人眼神本还有些发怔,这会儿叫这位真人一问,心神便也就给拉回来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他真的是来给人送机缘的。 不只是问话的那位真人不信,就连正在专心下棋只偶尔分出一点心念来听的那两位真人也不信。 给人送机缘?你确定那老秃驴不是要强买强卖? 亭子中执白棋的那位真人审视着棋盘中的局势,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拿着章条的那位真人还真不能确定,他沉默了。 三位真人各自发出一声嗤笑。 拿着章条的真人恼了一瞬,忽然道:他是不是要强买强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饶是我也无法确定那金源和尚手里那机缘的底细。 三位真人手上动作同时一滞,转眼看定了他。 被锁定的真人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他手上的章条。 是的,我也不能确定那金源和尚送出的机缘是哪里来的、又是什么样的机缘、要送到谁的手里去 这些个问题,我一个都算不出来,甚至都不能锁定相关的信息。 真人忽然一抬眼,从台阶上站起。 所以我打算上递。 听到真人这一句话,最惊讶的不是其余三位真人,而是沉默站立在一旁的那位道长。 他着实没想到,从他手里往上递送的这一道章条到了几位道门驻守真人手里后,居然又要往上递送。 该说还好他谨慎了吗?不然这道消息在他手里被轻忽错过,道门的损失怕是不可估量。 你这次做得很好,就先回去吧,等回头我记你一功。真人吩咐说。 道长领命,稽首同各位真人一礼,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才穿过林道,还没有走入长廊,道长就停下脚步侧身回望。 林道旁生长着的树木树冠异常高大,勃勃生机轻易就遮挡了他的视线,莫说是山林深处的那四位真人了,就算是亭子,他都看不见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完全能够想见四位真人如今的情况。 他们必定是回转洞天去了,而在洞天里,他们将召集诸位道门真人共同探查其中的问题。若是再没有足够的收获,他们甚至会尝试联络已经离开这方世界的各位祖师。 然而,叫道长忽然驻足回望的,却不是那未曾得到满足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望,而是那须臾间降临在他心头的一点灵机。 亦即是那常说的福至心头的福。 或许,他说的是或许,或许这红叶寺金源和尚走那一趟,跟孟氏那小孩儿有关。 毕竟佛门如今才刚刚压了草原上的巫教一头,还没有彻底将那巫教压服相比起向外开拓,佛门如今更重要的是稳固自己在草原上的根基。 他们需得先将自家地盘给看好、打扫干净了,然后才能往外伸手。 也所以,在佛门当前境况下,他们将手伸向炎黄九州是不明智的。 而即便是佛门那些和尚真昏了头,想要在自家立足都未稳的情况下,还惦记炎黄九州,他们也不会放着阳世天地不管,一兜手往阴世那边去的。 阴世天地那里都是阴灵,对阳世天地的影响在诸位阴神神尊的管制下已经是在一再缩减了。 即便佛门往阴世那边伸手,不是足够关键、足够影响深远,对他佛门的家业也不会有多少助益。 正巧相反,佛门今日这一动,直接便如现下这般惊动道门诸位真人,更引得道门诸位真人瞪大眼睛、使尽手段探查个中细节。 他们将自己送到了道门各位真人的视野中。 这一举动毫无疑问是愚蠢的,但递送上来的消息中却未见那金源和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显然,金源和尚他认为是值得的。 什么能让一位修行有成的和尚如此坦然、如此毫不犹豫? 他们的信仰,他们所笃志追随的存在。 红叶寺的那位金源和尚在替他们皈依的佛去送出机缘! 第1510章 阴世里有这样的存在吗?如果真的有,谁最可能如此得佛门佛祖这般青睐? 道长几乎不需细想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或许阴世天地里,真的就有阴灵有那般深厚的佛缘吧。但在这些阴灵里,必然会有一个孟彰。 那位小孩儿的资质据说超凡脱俗呢 何况,就算撇开了那小孩儿本身的修行资质不提,只他与阴世天地、诸位阴神的关系,与那小孩儿结下缘法必定有利于他们在这方天地立足。 还可以帮助他们佛门向炎黄九州这边发展。 道长再凝望得那山林深处一眼,叹息着转身。 如果他所料不差,那红叶寺金源和尚真是替他们的佛祖跑这一趟的,如果那金源和尚帮着送出的机缘真有孟氏那小孩儿的一份,那 他们这一支法脉真的要好好考虑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了。 这位道长再次迈开脚步的时候,他身后隐入虚空的洞天中诸位真人才收回眺望的目光。 他终于是要想开了 能想开最好,真不能想开那也没有办法。 毕竟那些阴世阴神需要在阳世天地这边养一片根基之地。不是茅山也会是其他洞天,不是他们也会是其他法脉总不能拿一处福地来糊弄阴世的那些阴神吧。 也是 不再谈论其他,诸位真人收拢话题,真正说起他们这一次召集众人的目的。 来看看这一道章条 真人手指轻轻弹过手中章条。章条微颤,其上记载的内容顿时映照在半空中,叫各位真人轻松查阅。 待各位真人纷纷收回目光,凝神思考的时候,拿着章条的那位真人才再开口。 我们知道这金源和尚很有可能是冲着孟家那小孩儿去的。我们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是金源和尚自家的意思,他的背后必定有着更高位存在。 我想问的是,各位知道是哪一位在金源和尚的背后吗?知道那一位前辈在谋算什么吗?而我们又是怎么个打算? 在座诸位真人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对方面上眼底的疑问。 既如此座中一位只简单将头发拢着、未曾戴冠的真人眼睛一开一阖,面上便升腾起浓郁的睡意,那诸位便等我一等吧。 还未有其他人做出反应呢,这位真人眼睛一闭,竟就沉沉睡去了。 其他各位真人索性便继续等着。 虽是有些无奈,可各位真人也都知道,他们所有人中,还真就数这位南华一脉的真人最适合探查此事。 那孟家小孩儿走的可是梦道! 不多时,那熟睡的真人便已醒转过来了。 当着所有真人的面,坐直身体的他抬起了手。 那打开的手掌上方,一道彩色灵光绚丽生活,像极了日光下翩飞的蝴蝶。 这 座中诸位真人也是目瞪口呆,险些要怀疑自己的感知。 南华一脉传承的庄祖道韵?! 要不要玩得这么大?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诸位真人哪里还猜不到金源和尚背后的那些弯弯绕绕? 诸位真人纷纷侧过视线,仿佛只看一眼就能叫自己的眼睛被那道韵灵光给灼伤了似的。 但这里面的事不好问,总有些事情是能问的,也是需要他们去处理的。 那关于这件事的因由可有什么说法? 诸位真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南华一脉的真人身上。 南华一脉的真人也没有怎么遮掩,直接就道:那边就是做个尝试,结下一段缘法,能成就成,不能成也要叫人记得他们的好。 祖师说,那些人惯来就这样行事。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句话,是真叫他们玩明白了。 顿了顿,南华一脉的这位真人又说:祖师又说,他们这些外来的,如今是在打点呢。 各位真人就明白了。 此方世界有主的事,实在是瞒下不瞒上,有资格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其他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南华一脉的真人将那道彩色灵光收了起来。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有真人瞥向南华一脉真人宽大的衣袖。 南华一脉的真人抬眼冲望来的各位真人笑了笑。 事情我们不一直就在做么?继续下去就成。当然 这位真人抬手一拂,宽大衣袖扫过,带起一片凉风。 偶尔确实要针对性地加一加码就是了。总之,人情不能全叫那些家伙落了去。 诸位真人没什么异议,不过有一点 坐在那位南华一脉真人侧旁的两位真人对视一眼,摇摇头。 你们南华一脉等这个机会也很久了吧。我早见你们馋人家小孩儿的资质了。 不只是馋人家小孩儿的资质,还馋人家的那些梦境世界呢 南华一脉的那位真人被吓得一下子瞪大眼睛,连睡意都不见踪影了。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说话就说话,别用词用得那么恐怖行不行?! 第1511章 什么叫馋人家小孩儿的资质?什么又叫馋馋人家的那些梦境世界? 说得像是他们南华一脉要拿孟彰那小孩儿怎么样的。 两位真人却没被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给吓着,仍自笑。 难道不是吗? 你们不是一直都存着这个心思的吗?不过是始终没机会而已 提起这个,南华一脉的真人就觉得伤心,连半是佯装出来的锈怒都没有了。 谁叫那小孩儿被保护得那样严密?谁叫他成长得那样快?谁叫 眼见被戳中伤心事的那位南华一脉真人整个人的气息都有些颓靡了,座中有真人连忙将话题给收回来。 行了,别说这些了。他说,既然南华一脉的祖师已经有所定计,那这事情就交给南华一脉处理。 他的目光落在南华一脉的真人身上。 但我们希望,哪怕事到最后不能尽如人意,也起码别要比佛门那边糟糕。 南华一脉的真人郑重点头:放心。 他不觉得这些道门真人的要求太过严苛,甚至还觉得很是应该。 毕竟比起佛门来,掌握有阳明观、阴明观两支出生法脉的孟彰,天然就与他道门更亲近。 如果握有如此优势,他还能让孟彰被佛门那边拉拢去,那真就是他这边出了差错,被罚了也怨不得旁人。 待这一场讨论结束,道门诸位真人各自散去,这位真人便带着难得被激起的两分斗志,简单收拾东西回到了自己的道场。 接下来,他需要更专心地盯着阴世天地那边的变化。 尤其是孟彰周围的。 走梦之一道的修行者就是能享有这样的便利。 其实也没让这位南华一脉的真人等上太久,更没有叫孟彰多花费心思,那片金色贝叶便同其他战利品一道盛在木匣子里递送到孟彰处。 孟彰只扫过一眼,便望着亲自为他运送战利品的孟昌,统领孟彰座下众多部曲的校尉,听他上报近日里的种种安排。 这三个月我部已扫荡六处小阴域,未见有能一战之众。这已经是今年又一次的大丰收。总计,比起前两年来,遇敌次数大幅下降。 孟昌严肃回报:某以为并不是我部实力提升才导致这种情况的出现,而是 他看了一眼孟彰,孟彰回望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孟昌便道:而是本来该跟我们一样四下扫荡小阴域的那些将兵放弃了这些小阴域。他们总体在收缩。 据某与丁墨商讨、探查,我等判断那些将兵在为其他的某些事情做准备。 虽然压抑至今的战火被引爆以后,主要战场必定是在阳世天地那边,但那不代表阴世天地这里就不会激起涟漪,就能一直这样太平下去。 不可能的。 永远不可能。 阳世如果掀起战端,阴世这里只会成为阳世战火的延续。 不会有任何例外。 孟彰颌首,又凝望着孟昌。 多看着点,但注意别让我们也陷入那战火漩涡之中了。 孟彰的部曲只有五百人,虽然都是精兵悍将,随着孟彰资源的投入更是渐有以一敌百的战力,但人数摆在那里,真被拖入大型战火之中,孟彰这支部曲少不得伤筋动骨。 孟昌郑重应了一声。 相比起孟彰担心部曲的折损问题,孟昌更担心会拖累到孟彰。 他这支五百人部曲的主君可是孟彰,如果他们被陷进去了,谁还会信孟彰对这些争端完全没有兴趣。 真出了这样的事,孟彰和孟氏恐怕都不能全身而退。 孟昌的忧虑全落在孟彰眼底,看得孟彰既想笑又无奈。 你们多小心些就是了,至于强行拉我们入局这样的事不会有,也做不到。 孟昌奇异地看了孟彰一眼,低头顺服拜倒:是,主君。 孟昌退去以后,这一处书房中便剩下了孟彰自己。 孟彰打眼一扫,精准地从哪诸多战利品中翻出一个木匣子来。 打开木匣子一看,内中盛着的果真就是那一片金色贝叶。 不知是捕捉到了孟彰的气机,还是感应到了孟彰周身萦绕着的道韵,木匣子才刚打开,内中贝叶便有金色升腾闪耀。 其光明净纯澈,刚硬偏又不失柔和,映照在孟彰魂体上像是给他添上一层加护。 还没等孟彰仔细体会那金光的玄奇温暖,这金光便已经尽数退回贝叶之中,显得无比安分。 相比起这惊鸿一现的金光,贝叶就显得有些普通。但那前提是,别认真去看贝叶上的纹路。 那纹路天然而生,不见丁点人为痕迹,但就是这样的纹路,细看却似自有一方浩瀚天地,内中又有万灵众生生灭循环。 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在孟彰眼底映照出一个亦真亦幻的梦道真形。 定定望着面前贝叶,孟彰面上弧度怪异,似笑非笑。 虽然已经提前从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那里得到了情报,但当这东西真的送到他面前的时候,孟彰还是忍不住感叹。 大气!佛门这一手果真是大气! 难怪佛门能以外来者之身,在草原、炎黄九州立足,乃至是另开一支稳稳盖压昔日他们自家的源头。 第1512章 实在是他们太贴心,也太大方了 孟彰摇摇头,啪嗒一声合上木匣子。 木匣子留在桌子上,但孟彰却是往前一趴,转道梦境去赴一场邀约。 他驾着龙舟从自己的梦湖中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就见前方出现一座岛屿,岛屿上有明亮的耀光为他指引。 弃舟登岛,又沿着道路往前走出半里地,孟彰终于在一处临海草亭中看到了半躺在长榻上的一位道人。 道人衣着宽松大袍,一头长发披散而下,身下则压着半条发带。 孟彰脚步停了停,才继续迈步往亭子那边走。 第503章 远远望见这草亭、这长榻、这道人的时候,这道人还是睡着的,但等孟彰走到近前,那道人就醒了。 你来了?道人随手抽出发带,将自家披散的头发束起,别客气,坐吧。 道人长榻的对面出现了一座云台。 如此,晚辈便不客气了。 孟彰冲道人一礼,果真就在云台上坐了。也是到了这一刻,孟彰才发现他这个高度居然能够平视对面道人的双眼。 当下孟彰对对面那道人的观感就好了很多。 别的不说,这人能注意到他的小心情,确实是很体贴了。 你见到我似乎不是很惊讶?对面道人问,也不等孟彰回答,他就自个儿道,算了,不必提这个。 你不认得我,我便且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道号鸿鹄,来自道门,乃属南华一脉。 孟彰点点头,说:如今我认识你了。 鸿鹄真人听得,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错,不错,这等跳跃的思绪正该是我等梦道修行者该有的风范! 孟彰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只看定了鸿鹄子,等待他说正事。 孟彰小孩儿,鸿鹄子真人渐渐收拢了面上笑容,唤了孟彰一声,问他,你知道我这一趟特意来见你,是为的什么吗? 他觉得这个机灵又聪明的小孩儿已经知道了。 不论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还是全靠他自己猜测,但知道就是知道了,结果没什么不同。 孟彰果然点头:知道一些。 鸿鹄子忍不住又是哈哈一笑。 他抬手,放出那道绚丽生活的彩色灵光。 这彩色灵光拖长的光翼一震,便似那翩飞的蝴蝶般轻盈至极地来到孟彰近前。 孟彰心神微震,合着那陡然被微风带动的发带飞扬的弧度一起,追上彩色灵光无形的游动幅度。 这是道在共鸣。 倘若认真说来,不论孟彰的资质再如何惊艳,只以他当前的修为和实力,是不可能跟人家出现什么大道的共鸣的。 无他,孟彰也才刚入阴神,尽管已经筑就道基,可大道未成,如今不过堪堪只得雏形,拿什么来跟人家进行大道共鸣? 便是真的有,也会轻易被人家成熟的大道给影响,出现根基偏移甚至是被融入人家的大道里去,直接道化。 也就是那彩色灵光被人着意调整到孟彰能够接受的程度,才不至于出现那种危险状况。 孟彰倏然回神,再看那道彩色灵光的眼神都变了。 鸿鹄子坐在长榻上,笑看孟彰调整自己的状态。 这也是要给我的?孟彰问。 鸿鹄子点头:如何? 孟彰控制着视线不再去看那道彩色灵光,心念更是快速回转,一遍遍审视过自身。 很好。他公正地说,这道灵韵很契合我自己的道途,同时能指引我看到自身道途中的不足之处,为我指引修行前进的方向。 略停了停,他又道:很好。 送你了。鸿鹄子说。 孟彰看了看他,又看看那道彩色灵光:理由呢? 鸿鹄子不甚在意地说:佛门那边给你送机缘是什么理由,我来给你这个就是什么理由了。 孟彰脸色显出一点怪异。 那片贝叶我可以送回去。 贝叶送过来了,但那位送来贝叶的佛门和尚孟彰没见到,他若真不想沾染这份因果,尽可以将那片金色贝叶束之高阁,等日后找到机会给佛门那边送回去。 就当是送还失物,料想佛门那些大和尚不会拿他怎么样,还得记他一份人情。 但是,眼前就不一样了。 道门的鸿鹄子就坐在孟彰对面,孟彰能直接说不想要吗? 这个你不想要?鸿鹄子说得漫不经心,周身气机也没见任何异样,显然是真的不在意孟彰的拒绝,当然是可以的。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那道格外鲜活灵动的彩色灵光轻轻一跳,回到了鸿鹄子微微抬起的大袖。 孟彰的视线不自觉地追了过去。 待他自己反应过来,再将视线收回来时候,便正望入鸿鹄子带笑的眼。 孟彰收回视线的动作太快,不由得就漏出了些许局促。 所以前辈何以亲自跑这一趟? 不好叫孟彰真的直接赶人,鸿鹄子含笑转开眼去:怕你被佛门那边招引过去,又对你颇有些好奇,就过来看看,没什么特别原因。 第1513章 孟彰沉默看他。 你觉得我信不信? 鸿鹄子脸色不变,泰然自若迎上他的视线。 孟彰不跟他掰扯,直接道:如果我没有看错,那边送过来的金色贝叶,是他们的大神通梦中证道的部分修行法门。 饶是鸿鹄子等一众道门真人已经知道了,可当他真正从孟彰口中听到确切说法的时候,他的心不禁颤了颤。 他们送了这样一份大礼过来,又没有留下什么要求,显然是不管我这边的态度如何,是收还是不收,是学还是不学,他们都已经能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 未必是全部,但至少是一部分。 鸿鹄子想到了跟红叶寺那金源和尚合作的那些人。 确实,不论金源和尚跑这一趟的成果能不能叫那些人满意,那些人也一定要支付报酬。 那道长呢?孟彰平淡说,道长需要自己亲自来跑这一趟吗? 既然孟彰已经率先交付了诚意,那作为来客鸿鹄子也不可以再敷衍过去。否则,双方怕是就没有再交谈下去的可能了。 我今日过来找你,确实是想要见一见你。你毕竟是我们梦之一道修行者中最受期待的后辈呢。 孟彰不觉得有什么可骄傲的,他耐心等着后续。 当然,除此之外,制衡佛门,也是我们的目的。鸿鹄子顿了顿,补充说,嗯,之一。 孟彰扬起唇角,有意无意试探问:道门很重视佛门? 鸿鹄子无言地盯了他一眼:你可以直接说我们是在忌惮。 孟彰从善如流地更改了用词:道门如此忌惮佛门? 鸿鹄子瞥了他一眼:对。 不等孟彰再问些什么,鸿鹄子直接说道:你是梦之一道修行者中最受期待的后辈,其他道门法脉或许只做寻常,但我们这一脉传承自当年的南华道君庄周。 我们希望你能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好、更快。 这句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细细品去却总有许多深意。 譬如:作为梦之一道修行者的孟彰,在道门中除了南华道君一脉以外,同其他道门法脉的关系只是平平。 所以孟彰在道门诸法脉间的关系这一点上,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心力。 因为花了也是百花。 又譬如:南华一脉的这些道门大修行者更希望孟彰能够将最多的心力花费在他自己的修行上。 因为唯有如此,他们觉得孟彰才能在梦道修行这条道路上走的更好、更快。 用更简单、更直白的说辞就是安分点,别随便搞事。 孟彰沉默一瞬:诸位前辈的梦道修行,可有根基? 鸿鹄子没有任何迟疑:思想。 他大概真的是想要教会孟彰,在分说的时候用词同样直白。 保持思考,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思想活跃度;追逐灵感,如此才能突破现实的桎梏;维持心境,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心神不会沉沦、迷失在梦境之中 孟彰听完,却是摇头:我问的是根基。 鸿鹄子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认真想了想,又回答:肉身。 孟彰听出了这位道门前辈话语中隐晦的迟疑,他又问:谁的肉身?单只是前辈一个人的吗? 鸿鹄子知道这次自己的回答沾上边了,不再像方才那样离题万里,完全偏离答案。 当然是。 孟彰又问:前辈传承自当年诸子百家时代的南华真君,料想前辈对自家祖师必定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晚辈想请问前辈 昔年南华真君的梦道根基是什么? 鸿鹄子沉默许久,才回答道:祖师境界高远殊绝,其根基为何,非是我等凡俗所能窥见的。 那便不猜,我们只来做个简单的判断。孟彰随意点头,又问,南华真君的根基,是在他自个的肉身上吗? 鸿鹄子甚至不曾花费过一点时间思考,早在今日之前,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了。 不是。 今日如同当日,鸿鹄子回答孟彰也如同在回答自己。 孟彰许久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平淡地看着面前的大真人。 忽而有大风起,如同大鸟振翅,扶摇而上九天。 那风吹得鸿鹄子才刚束上的头发都散了,乱舞的长发遮挡了鸿鹄子的视线,叫他连坐在不远处的孟彰眼神都看不分明。 待到大风终于停了,鸿鹄子才又听到孟彰的话。 那是一个问题:道长知道晚辈的梦道根基是什么吗? 鸿鹄子沉默许久:天下清明。 显然,道门的这些大修行者,不,起码是南华一脉的这些大修行者,观察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能得出一些沾边的结论了。 鸿鹄子看见孟彰望过来的眼神,连忙给自己和道门辩解。 你自己闹出来的动静到底有多大,你自己知道,我们只是常例探查而已。 孟彰点点头,却没在意这个。 第1514章 道长太高看我了。 孟彰自己都觉得好笑。 鸿鹄子暗下皱眉:难道不是? 天下清明?!我哪有这样大的野心?能在这方天地间见得能维持百年的安定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鸿鹄子问:所以你真的要继续插手这天下大势? 我不会。孟彰摇头,很快就给他自己掏出了个铁证,如果我会,当日司马慎的拜请我就不会拒绝。 铁证无可辩驳,鸿鹄子很快就信了。 但随即,他的问题就来了。 你梦道的根基既然是要求起码百年的安定,那如果你全然不插手其中,干等的话 你觉得你能等得到? 孟彰直接就摇头:等不到。 鸿鹄子看定他:那 孟彰冲他笑了笑:我有一些学生。 学生? 鸿鹄子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阴世天地中茫茫多的那些鬼婴胎灵。 他沉默许久:他们只是鬼婴胎灵,他们做不了多少。 更准确地说,成不了事。 但鸿鹄子没有选择那般尖锐的用词。 孟彰很想笑,他也就真的当着鸿鹄子这个道门大真人的面笑了起来。 他们能做到的事可多着呢。 鸿鹄子久久沉默,再开口时候已经换了个话题。 你知道天庭吗? 天庭孟彰看着鸿鹄子的脸,多少有些惊讶,你这样直接告诉我,真的可以吗? 鸿鹄子先是笑了一笑:这就是我跑这一趟来见你的最重要的事情了。 然后他才来回答孟彰的那个问题。 我告诉你或者不告诉你,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孟彰无言。 这便是了。鸿鹄子笑说,接着他又问孟彰,你觉得天庭如何? 孟彰给了他一个眼神。 前辈你还未曾告诉我,你们的天庭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啊对对对。鸿鹄子恍然,伸手重又拿发带来束住披散的头发,昊天为主,五方五老,六御天地,众星拱护 鸿鹄子果真就给孟彰简单讲述了一下道门规划中的天庭。 孟彰认真听完鸿鹄子的描述,然后他直接问了一个问题。 天庭与人族,会是何等关系? 第504章 鸿鹄子像是不奇怪孟彰会关注这样的问题,他平淡回答:昊天为苍天主,人王为苍天子。 这已经是厚爱?孟彰又问。 当然。鸿鹄子回答得一点都不亏心。 不然看看炎黄九州之外的那些人,连天子的位葛都不会有。 不过是蛮夷,不过是野民。 孟彰沉默了很久。 但他自己回头想想,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相比起如今已经融入所有炎黄子孙血脉乃至思想认知之中的大一统烙印,昔日老子在炎黄族群中更推崇小国寡民。 曾在汉初年间得到大力贯彻的黄老无为之治,也自来就是道门一脉的主张。 如此道门,又怎么可能愿意在他们自家一手打造出来的天庭里,给予人王和天帝一样的地位?更甚至是让人王凌驾于天帝之上? 孟彰幽幽叹了一声:那我是真的知道为何道门会被佛门硬生生分去半壁江山了。 因为道门不趁手啊! 道门和佛门 在那些个人王眼里,大概没什么不同。不过都是能用来帮助维持自家统治的工具。 道门好用就用道门,道门不好用了,就撇开道门扶持佛门。 佛门也是一般的待遇和定位。 主打就是一个好用听话。 鸿鹄子心里升起了不祥预感:所以? 如果我说我已经是阴灵,管不得这等天地大事,也没有这般的能力去管,你大概是不乐意听的。 这不是鸿鹄子以及他背后的道门各位大修行者想要听到的话,孟彰很确定。 鸿鹄子没应声,但明显是默认了。 在我看来,天、地、人同为三才,应该一体而论,没有上下高低之别。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 鸿鹄子指出了个中的关键。 人王非人皇。 人王不过是炎黄人族的族群首领,人皇才是人道的皇者。而天、地、人三才中的人,是人道的人,不是炎黄人族的人。 在炎黄人族真正强盛到威压人道众生万万载的时候,人王才可能是人皇。但现在 且莫说现在天地之中,阳世天地精、魅、邪、怪万族俱在,不过是被九鼎堵隔于炎黄九州之外,故此不曾频繁且大规模出现在炎黄九州人族面前而已。 就算炎黄人族真的已经能霸绝人道万灵众生,是实打实的天地霸主又如何? 单凭炎黄人族现在内部争端四起,几乎又要爆发一轮长达数十年的内部征伐的状态,人王真的能稳住人皇之位吗? 第1515章 更更更关键的是,就司马氏这种能做出将一介愚子推上皇位的轻慢家族,有什么资格接受万灵跪拜?! 鸿鹄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孟彰还有什么可以分辩的呢? 司马氏如此,不代表其他皇帝一脉也会如此。孟彰只能艰难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鸿鹄子只一声嗤笑,别的什么也没有。可便是这样,也足够叫孟彰挪开视线不看人。 对坐静默许久,孟彰才又开口。 我曾听闻荀子言,大天而思之,孰与物蓄而制之,又言从天而祭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诸子百家,荀子。 鸿鹄子心下暗叹,却也点头道:与其尊崇上天而思慕它,哪里及得上将它比做物件牲畜一样控制?与其尊崇上天而赞美它,又哪里及得上掌控自然规律使用它? 荀子确实大魄力,大胸怀。鸿鹄子又道,但那该是我炎黄人族真正强盛以后用人压天的壮举。 却不是现在! 孟彰忽然抓住了重点:昊天是谁?天庭诸神是谁? 鸿鹄子冲他笑了笑:昊天自然是苍天,至于天庭中的诸神天下强者兼而位之。 孟彰听明白了鸿鹄子话里的意思,一瞬间几乎瞪圆了眼睛,但他自己仔细回想一下,好像又没有哪里不对。 天庭体系中,君、臣、师、将、兵,炎黄人族占据了绝大部分的重要权柄。 更甚至说得直白一点,天庭体系就是炎黄人族的天庭体系。 想明白个中关键的那一刻,孟彰基本上已经同意了。 人王是苍天子没有关系,只要苍天的背后是炎黄人族的各位先祖就行。但是 孟彰没有当即答应下来,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 天庭是怎么看阴神的? 鸿鹄子也早有料想:天庭尊崇皇天后土,天庭为皇天所属,阴世诸位阴神则为后土皇地祗所部,双方等而并之。 孟彰沉默一阵,说:天庭说双方同等,彼此并立,各不统属,但生灵的认知却未必会是这样。 孟彰自己上一辈子的认知和判断就是这样的,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情况了。 是这样的没错。鸿鹄子点头,又道,但这样的认知只会出现在阳世天地里,料想对于阴世中的诸位阴神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才对。 阳世是天庭基本盘不是很正常的吗?就像阴世也是阴神的基本盘那样。 孟彰也觉得在理,但他说:我需要先问一问。 鸿鹄子一下子就笑开了:当然。 孟彰松了口气。 这样看来,鸿鹄子这些道门真人眼下对阴世天地的各位阴神没什么恶意。当然,是眼下。 未来的事情,孟彰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有一点 天庭要想成事,没有世俗的力量参与,只单凭道门是成不了的,孟彰看着鸿鹄子,所以你今日特地跑这一趟,也是跟某些人达成了合作,想要让我老实安分? 鸿鹄子叹得一声,很有些无奈:你就不能配合一点装傻吗? 孟彰声音平平反问他:我以为你最早决定来见我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 所以你的决定呢?鸿鹄子很是随意地问。 他甚至像是被这迎面吹来的风吹得有些倦了,居然眯着眼睛快要睡过去。 孟彰静默许久,忽然失笑:在你们心里,我真有那么不安分? 鸿鹄子被惊得连睡意都飞了,陡然坐直身来望着他。半饷后他才倚回去:不然,你觉得呢? 罢了,孟彰说,接下来十年时间里,我会闭关静修。十年后,我当出关。 鸿鹄子先是一喜,当即抚掌笑道:那便这般决定了! 孟彰也笑:我等着看你们的表演。 不会叫你失望的。对了鸿鹄子就要睡去以前,还是将那道彩色绚丽的灵光给塞到了孟彰手里,既然你事儿都做了,那这东西你不如就收了吧。 孟彰正想要拒绝,就听到鸿鹄子的话:你要是觉得拿了这东西以后,就要真个十年如一日地闭关府邸的话,那大可不必。 嗯?孟彰奇怪看他。 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算孟彰才刚闭关不足一柱香时间又跑出来也没有关系? 鸿鹄子竟然真给了他一个准话。 不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只要你觉得哪里不对,你认为你不能再继续袖手旁观,你随时都可以出关。 鸿鹄子严肃申证:我们真不是想要关你个十年。 孟彰又不是囚犯,还能真把人给关个十年不成? 他们真要是存了这么一个心思,怕是不等他们站到孟彰跟前来,就先被那些阴神给打回去了。 这些阴神可都是曾被人镇压漫长岁月的,祂们再清楚这其中的滋味有多不好受了,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孟彰重蹈祂们的覆辙? 更别提这方天地背后的主人了。 他们中的谁但凡敢做点什么,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第1516章 孟彰深深看他一眼,周身气机倒是和缓了许多。 如此的么?他随意问了一句。 鸿鹄子飞快应一声:当然。 除了我们这边的,你若是能做到,也可以仔细参悟那佛门金源和尚送过来的那份机缘。 孟彰这回倒是真有点惊讶了。 这样可以?孟彰问。 而且还是道门南华一脉的真人特意跟他说的?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鸿鹄子反问他。 见孟彰面上仍有异色,他无声一笑,别开视线去看外间苍茫云海。 佛门,我不是说现在草原上的这个,鸿鹄子说,乃是我炎黄九州有识之士吸纳佛门大觉精妙,提炼、消化、整合而成的另一条路。 既是正道,那便无碍传承延续。 顿了顿,鸿鹄子忽然笑着问他:何况真要论起来,我们道门内部也有不少人对佛门那些妙理敢兴趣的呢。 更有不少大修行者是佛道双参的呢,你这算不了什么。 孟彰思量片刻,缓缓点头。 不错,佛门和道门虽然多有彼此角力、较劲的时候,但也没少了双方交流、和睦的时候。 而且,既然他已经准备好做事了,何况再多收一份报酬。 但这事他也得再盘算盘算。 传闻佛门擅长因果之道,惯来只有他们欠人的,没有人欠他们的。但凡欠了他们的,他们到最后总会连本带利讨回去。 那贝叶被送到他手里的时候,边上可是什么话语都没有的。 这样一份债权、目的不清晰,全靠别人猜的、来自佛门的大礼,孟彰可真不敢随随便便就收下。 若不然,以后怕是孟彰得将自己卖给佛门才能算了了。 他当下就对面前的鸿鹄子真人道:在闭关之前,我需要先跑一趟草原。 鸿鹄子只一听就知道孟彰是要干什么去的:当然可以!你尽可以随意。不过 他看了孟彰一眼,殷殷叮嘱道:那边最擅辩经,你如今根基初定,暂且不宜跟他们多谈论这方面的东西,免得偏移了你的根基。 尽管这话听起来很像是挑拨离间,但孟彰知道,鸿鹄子说的是真心话。 现在的佛门是草原的佛门,还不是中原的佛门,孟彰去接触虽然没有什么大不妥,但总是会有些别扭。 而更关键的是,现在草原上可还是农奴制,草原上的人活得比牲畜还不如,孟彰跟他们实在是不合。 哪里哪里都不合! 鸿鹄子完全没有错过孟彰周身的别扭,心下暗暗一笑。 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他不跟孟彰再多说这些,只随意谈论其他。 当然,单单只是这样的闲聊,也已经足够鸿鹄子摸清孟彰对他们各方的态度了。 鸿鹄子不理会其他,只着重审度孟彰对道门的态度。 待他终于确定孟彰完全理解了他和道门的意思,绝没有其他误会以后,这位道门真人方才告辞离去。 直到返回龙舟上,孟彰收好那彩色灵光,方才坐在船舷处仔细斟酌其中关键。 良久,他道:还是先问一问其他人再说吧。 恐怕不止是阴世天地里的各位阴神,就连阳世天地那边的两位兄长心里都有计较的。 龙舟轻轻一荡,穿过那些渐大渐高的风浪,无阻无碍寻着孟显的气息而去。 自孟彰修为进入阴神境界以来,他的入梦就比往日简单了很多。 正如现在这般,孟彰已经可以直接通过无边梦海勾连孟显的意识,请他入梦联络。 无比梦海海水荡漾,轻易突破空间的距离和阴阳两界的壁障,一圈一圈柔和碰触着孟显的气机,叫他明显愣了一下。 他笑了笑,当场阖眼入睡,直叫边上的孟昭看得额间猛地一跳,既好气又好笑。 只是还没等他做些什么,那一圈圈本来要像潮水一样退回去的梦海涟漪倏然往前一涨,竟也触碰了他的气机。 孟昭回神,脸上笑容愈发灿烂。 他也睡了过去。 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同时间入睡的还有孟蕴。 当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谁人的梦境,而是一艘飘在海面上的龙舟。 龙舟外有迷雾笼罩保护,看不清更远处的环境,但周围不时响起的噼啪爆破声和时常撞击在船木上崩碎的水花,无不向孟昭、孟显这两个来客宣告此地的危险。 孟昭来不及反击孟显方才的挑衅,飞快观察脚下的龙舟,确定龙舟安稳牢固,才终于放下心来。 孟彰含笑看了他们一眼,顺手抛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里、挂着不知名鱼饵的钓竿。 这里也会有鱼获吗?孟显好奇地盯着他的动作,问。 孟蕴也凑了过去,但她只瞥了一眼那鱼竿,更多的兴趣都集中在似乎激动又平稳的海水之下。 偶尔还是会有的。孟彰回答说,又问他,二兄你要来试一下吗? 当然,当然。孟显连声说,直接就拿过了孟彰递来的鱼竿,在他的指导下耐心等着。 孟昭无甚好气瞪他一眼,看一眼边上也是跃跃欲试的孟蕴,只问孟彰:阿彰,这里就是无边梦海? 第1517章 孟彰点头。 孟昭又张目打量一下周围,虽然依旧自己小心防备,但他也没有强烈要求孟彰必须跟他一样。 盖因他很清楚,对孟彰这样的梦道修行者而言,无边梦海是他们必须探索的修行宝地。 但凡孟彰还想再进一步,他就不能躲避这里。 孟昭抬眼看向孟彰,孟彰则冲他笑了一笑。 我以为你这次又只找他只抱怨了这么一句,孟昭便收起了作态,正正经经问,这次连我一并找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孟彰心虚地眼睛一个忽闪,旋即端正脸色,将道门和佛门两边的动作都简单跟三人说道了一遍。 孟昭、孟显和孟蕴听着,各有思量。 孟彰说完就安静坐在一侧,看起来格外乖巧。 可有委屈?孟昭郑重问。 孟显和孟蕴也都定睛看了过来。 孟彰当即笑起:不曾! 真的没有?孟显再问。 孟彰仍旧道:真的没有。 他解释说:他们看着像是在防着我,但他们防的何止是我一个?而且 孟彰面上笑意加深。 而且他们防着我,不正代表我厉害,代表我真有能力影响乃至破坏他们的布局和筹谋吗? 他们如此盛赞我,我有什么委屈的? 孟显听着,像是被说服了:好像,很有道理 孟昭一眼扫过去,孟显的脸色陡然一整,专心致志地看着龙舟船头上的钓竿,仿佛真的是在期待上钓的鱼获。 孟彰收了收脸上的笑意:道门也好,佛门也罢,他们并未欺人,而且送的都是好东西,若这也是他们委屈我,那觉得委屈的才是他们呢。 孟昭、孟显和孟蕴仔细想一想,到底是点头了。 佛门孟昭沉吟着开口,炎黄九州这里暂时还没怎么听说过,但是只听阿彰你的描述,他们大概也厉害得紧。 阿彰你若是与他们打交道,需得多谨慎些才是。 孟彰郑重点头:好。 面对佛门,谨慎是必要的,但也不用太过小心。孟蕴说。 孟彰就问:那贝叶也可以参悟? 可以。孟蕴说,只需要小心着莫偏移自己的修行方向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孟显看看孟彰,又看看孟蕴,忽然问:我听了这一会,怎么觉得佛门比道门还要出世?既然是这样 倘若阿彰真的在那片贝叶上悟出了什么,佛门会要求阿彰入他门下修行吗? 这也是孟彰所担心的问题。 孟彰直直看向了孟蕴,等待着她的答案。 孟蕴直接说:不会。 不过还没等孟彰面上显出喜色,孟蕴自己就有了一些迟疑。 如果阿彰真的在那片贝叶上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香火情少不了,而且 孟彰稳住刚刚变化的脸色:而且? 而且,孟蕴说,大概阿彰还要在佛门那边领一个名号。 什么名号?孟彰连忙追问。 孟蕴摇头:这个得看阿彰你自己那时怎么想了。 孟彰明白了,他沉默片刻:那便到时候再看。 孟蕴随意点头。 龙舟中一时陷入了安静。 道门的天庭这边,眼觑着孟彰的脸色平静下来了,孟显便问,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真答应下来了? 嗯。孟彰应一声,并不遮瞒自己的想法,在原则上,天庭的出现没有什么问题,在大势和人心层面,天庭也是众望所归,我没有必要逆势而为。便是在情理方面 孟彰一笑:二兄不会真的以为阴世天地这边阴神正位如此顺利,就是完全仰仗阴世天地以及阴神的诸多布置筹备吧? 孟显被噎了一下,脸色颇有些惊讶:所以在这件事情上道门帮了阴神一把? 他们只需要沉默,孟彰叹一声,便省了阴世这边不少麻烦。如今 也轮到阴世沉默了。 这也是孟彰先来见孟昭、孟显和孟蕴的原因。 毕竟阴神和道门早已有了默契,孟彰不需太担心那边。 当然,默契是默契,他们双方真正的协谈应该也还没有进行过,所以孟彰大概也要肩负起沟通桥梁的责任。 所以?孟蕴问。 孟彰却是道:所以我想问一问你们。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我这边可以直接反对。 孟昭、孟显毕竟是阳世天地阳明观的掌权人物,是道门的修行者。道门基本协同一致决定下来的事情,他们不好明面反对,孟彰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孟昭、孟显对视一眼,目光落向了孟蕴。 经过了上一回阳世叙话,他们如今怎么看怎么觉得 孟彰问的根本就是孟蕴。 他们俩个就凑数的。 迎着三个同胞兄弟的目光,孟蕴倏尔一笑:道门既然想要我们的赞同,那我们不得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宰他们一顿? 第1518章 孟昭、孟显都被孟蕴这话逗笑了。 孟彰也跟着笑了一下,却望定孟蕴问:真的没有关系? 天庭里的昊天、五老六御、诸天星神仔细追寻去,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祂们的影响力完全辐射过来,不会影响到她? 高维的那些算计和争斗,孟彰可不敢大意。一旦被牵扯进去,谁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孟蕴想了想,笑着说道: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行。孟彰放松些许,也笑了起来,那让我们现在来好好想想,在天庭这里,我们要得到什么。 孟蕴说:就应该这样。 随后她想了想,率先开口:我的话,我想要能随意出入道门琅寰洞天的资格。 琅寰洞天?孟昭问,传闻中的道门灵药洞天? 她惦记那洞天很久了。 孟彰果断点头:我帮你说。 孟蕴高兴点头,跟着孟彰一起看向孟昭和孟显。 孟昭、孟显想一想,竟然不知道有什么是他们想从天庭亦或者是道门得到的一时齐齐沉默。 资源?资源他们真的不缺。 地位?家族这边,孟氏刚刚分宗,如今在茅山立足,需要的不是什么荣光,而是站稳脚跟,加固根基。 阳明观这边更是不甚搭边。他们阳明观本来走的就是沟通阴阳的方向,他们所需要加强联络的也应该是地府的阴神,而不是天庭的天官。 孟彰仔细打量着孟昭和孟显,眉头飞快地蹙了一下。 要不再等等?他询问,只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孟蕴。 那就再等等。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等孟昭和不见鱼获却不怎么失望的孟显离开无边梦海,返回阳世以后,龙舟上只剩孟彰和孟蕴相对而坐。 阿姐,孟彰唤一声,欲言又止,大兄和二兄 孟蕴摇头:承继和辅佐也未必就不能走通,只不过是崎岖一点罢了。你多耐心一点。 第505章 孟彰惊得一下子将自己刚才想的什么都忘了。 他也不过就是个阴神境界的小修行者,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对其他修行者抱持耐心? 你现下状况比往日好了。 孟蕴笑一笑,将孟彰一个人留在龙舟里,自己也回去了。 才回神的孟彰下意识就想要去咀嚼孟蕴那句似平常又似乎蕴含其他意味的话语,但他自己控制住了。 什么现下,什么往日?重要的总是现在。 他摇摇头,龙舟被无边梦海的风送着返回了他自己的梦湖里。 出了梦中,离开修行小阴域,孟彰便掏出了那枚翠绿桃叶联络起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 阿彰? 郁垒和神荼直接循着桃叶来到了孟彰左近。 孟彰请祂们入座,又为祂们奉上茶水。 两位兄长,适才道门南华一脉的鸿鹄子与我在无边梦海里会了一面。 两位门神并不惊讶,只道:他们的动作确实够快。 孟彰看着两位门神:诸位兄长对道门的那些道长、真人很熟悉? 不怎么与他们打交道,但是观察过他们。郁垒说,看了一眼孟彰,又笑,这有什么?我们阴世阴神的消息不是出名的又多又全吗? 若不是众所周知,若不是有口皆碑,当日末代商王殷寿又怎么会托请孟彰来寻找妲己的下落呢? 孟彰了然点头。 神荼也说:鸿鹄子见你,也无非就是那么两件事。你自己斟酌着处理就是,想答应就答应,不想答应就直接拒绝,都无碍的。 孟彰脸色有些怪异:我以为诸位兄长会默许甚至是帮着推一把。 郁垒笑:你是见他们当日没有阻拦我们正位天地所以才这么想的吧? 孟彰问:难道不是? 神荼哼一声,说:当然不是,我们跟他们,是就此清账了而已。 孟彰有些恍然:所以当年镇封诸位兄长的,也有道门的一份? 郁垒不曾点头,也不曾摇头,他只说:和其他人比起来,道门事情确实办得更好看一些。 孟彰抽了抽嘴角,片刻后赞同点头。 郁垒不再谈论起那些往事,他问孟彰:你真的要静修十年? 孟彰叹一声,直接便将自己的那些考量也给两位门神说道了一遍,最后迎着两位门神的目光,郑重地宣告:我果真不曾受委屈。 看来你也是想要看看这十年间,炎黄人族会跳出什么样的牛鬼蛇神来啊。神荼若有所思说。 毕竟时势造英雄,毕竟我已经是阴灵了,孟彰说,阳世天地那边的事情,他们自己要什么就自己亲手建造去,与我关系不大。 孟彰又道:他们两家所以会特意跑这一趟,何曾是真的因为我呢? 他还不知道么? 在他们眼里,他大抵就是个超大号的熊孩子。仗着自己身后的人,肆无忌惮往前冲,什么看不顺眼改什么,偏还没有人能说他德行哪里有亏。 第1519章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捕捉到孟彰一瞬间低落的情绪,面面相觑。 那就好好修行,等你修成了站到高处,他们看不看得见你可还要看他们自己的能耐呢。 孟彰一怔,随后就笑了。 神荼兄长说得是,确实是这个道理。 神荼得意地给了郁垒一个眼神。 郁垒懒得理会他:阿彰,既然你接下来十年要闭关静修,那我们早先曾说过的在无边梦海中开门这件事,是不是该真的开始想一想了? 神荼一听,也是巴巴地看着孟彰。 郁垒兄长,孟彰片刻才艰难开口,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他可是才刚答应了道门这十年会闭关静修的啊,现在郁垒就提起这回事,真不是要准备教他阳奉阴违? 郁垒一脸正色地为祂自己辩解:我怎么了?你确实是在无边梦海里静修啊,不过是顺道在静修的时候再帮我们研究一下,如何将我们的权柄运用起来罢了。 在无边梦海里开门,真正沟通有形无形、物质与空幻的,不是我们吗? 孟彰的表情异常精彩,但两位门神压根不在意。 阿彰,你答应过我们的 孟彰最后只能这样说:且待我先在无边梦海里做好准备。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顿时笑开。 那成。待你做好准备了,需要用到我们兄弟的时候,尽管知会我们。 神荼也说:不错,虽然平日里我们都得镇守鬼门关,但似这样腾出手来做些事还是能做到的。 说来我这里还真有一件事。孟彰说。 郁垒甚觉惊奇:是什么事? 孟彰就说:草原佛门那边,红叶寺金源和尚给我送来了一片金色贝叶,我需要去见一见他。但我是阴灵,不好无故出现在阳世天地。所以想请两位兄长帮忙。 不算什么。 神荼当即就说,只见祂略一凝神便抬手给了孟彰一个巴掌大小的玲珑铁枷,铁枷上阴刻着一个似牛似神的神篆。 你拿着这个去,定没有人来问你。 玲珑铁枷一入手,孟彰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阴帅牛头座下行走校尉的阴神神箓。 拿着这一枚阴神神箓,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也可以行走阴阳,缉捕恶灵凶鬼。 孟彰将这玲珑铁枷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这是诸位兄长们研究的成果? 郁垒甚为得意:总算成了,要再不成,无赦、必安、老牛、老马祂们都要分化万千来巡行阳世了。 虽然从很早时候开始,谢必安、范无赦、牛头和马面这些阴帅就已经是分化万千才能勉强履行神职了。 神荼都懒得看郁垒,只跟孟彰笑道:这神箓如今已经简化到可以由凡人承载了,你若是需要,我多拿几个来给你。 祂这样说着,果然就要伸手去取。 好在孟彰叫停叫得快。 不必不必,一切按照诸位兄长议定的章条行事就是了。 郁垒和神荼笑他:哪里是已经定下了章条了?不过才刚刚开始第三轮检测,等这轮检测结束了才会提交到阴天子长兄那里,然后才刚是由阴天子长兄聚集诸位兄弟共同议定章条。哪里有这么快就定下? 更何况,既然要诸兄弟齐聚同议章条,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孟彰怔愣着,竟是片刻没能说出话来。 他,他不过也才刚刚成就阴神不久 你拿着这个,郁垒说,若是有什么不妥的,别迟疑,直接叫老牛,祂和老马就负责那边的呢。 孟彰拿着那玲珑铁枷,郑重点头。 神箓有了,待我等兄弟商讨过议定章条,就应该能够挑选合适人选兼行阴阳了。 郁垒看着他:阳明观那边的弟子我们兄弟基本都看过,纵修为、能力有高低差别,但品性都是不差的,没什么问题。 如果他们真愿意兼行阴阳的话,那么便让他们开始做准备了。不然待消息传出,怕是比较难抢。 孟彰先是点头,随后好奇问:兄长是说,除了阴世天地这边的阴灵,阳世天地那边也有生灵在盯着这份兼行阴阳的神职? 郁垒和神荼笑着点头。 都是谁家?孟彰问,同时自己也在脑海中翻找相关的蛛丝马迹。 郁垒点了他一点:人族是另外还有,不过不多,相对比较少。 孟彰了然:是精还是怪?亦或者,都有? 譬如猫,就有生出二尾的异种,据传天生可以沟通阴阳;又譬如狐,未必就一定得是九尾的天狐和妖狐,只要是开了智的狐,据说也是天生能行走幽冥。 相比起人族来,这些精魅似乎就占据了优势 都有。郁垒说,虽然鸟嘴、鱼尾祂们那边也需要兼行阴阳的行走替祂们分担神职,但那边是人多位少,到最后免不了要调取部分过来支援无赦和必安这边。 孟彰明白了。 第1520章 虫、鸟、兽那边的生灵数量虽然比人族这边要庞大许多,但它们灵慧不足,以至魂质单薄,如果不成妖基本没有成为恶鬼凶灵的可能,所以那边事也是真的少,妥妥的清闲部门。 而阴神这些神职一旦分发下去,对阳世天地的绝大多数生灵来说就是一场考公。 虫、鸟、兽那边是清闲部门,而且相对无聊寡淡,不似人族这边热闹有趣,许多妖灵、精魅对人族,尤其是炎黄人族地界,可谓艳羡已久。 一旦考公开始,人族这边的阴神神职必定会遭到哄抢。 如果阳明观的弟子不提前准备,怕是真的拼不过这些妖灵精魅。 莫要忘了,自阴神正位天地以来,曾经受缚于大大小小世家望族,成为他们阴影下力量一部分的凶灵恶鬼大多被拿回地府后,填补这部分力量空缺的,可就是这些妖灵和精魅。 在这重基础上,妖灵、精魅与人族的族群隔阂,可不会成为他们通过这一场阴阳行走考核的阻碍。 孟彰笑着颌首,送走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这才是真正的背后有人。 管那些人什么想法什么布置,真叫孟彰心里不痛快,他非但能够左右时局,还能够直接掀桌子。 再有阳明观那边,也算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很不错了。 孟彰暗下摇头,稍稍收拾一下就招来孟庙,请他帮忙到童子学学舍那边告假。 虽然才刚入学没两年就闭关十余年,接着才出关没多久又要闭关,时限还是十年,怎么听怎么离谱,但孟庙看了孟彰一阵,没多问就应承下来了。 就劳烦庙伯父了。孟彰说,想了想,他又叮嘱道,我孟氏在阳世天地那边分宗,阴世天地这里的族人这段时间必定会多看着我们几分。庙伯父处理府上府外事务的时候,再多注意着些。 他们这一处府邸里两个孟氏郎君,一个是孟氏麒麟子,孟氏在茅山那一支族长的嫡幼子,一个是孟氏在安阳郡宗房嫡系,本就融汇孟氏两支血脉,又地处阴世帝都洛阳,可谓是一府兼容孟氏所有标签,如何不为孟氏族中郎君瞩目? 都盯着他们呢。 在这种情况下,他和孟庙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情分,就是在引导着两宗孟氏阴灵的相处,直到他们适应下来。 孟庙郑重点头:我知晓,你放心。 在他离开以前,孟庙到底还是没忍住,直接问孟彰道:你为什么不干脆结业? 以孟彰的学识,就算现在结业也没有任何问题的啊,为什么还要保留他童子学生员的身份? 孟彰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孟庙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连忙想要跟孟彰道歉。 其实仔细想想也很合情理,孟彰在阳世时候就常年缠绵病榻,每日里几乎连自己寝室都出不去,又如何去奢望族学? 而他家中兄姐三人,一个个都是身体康泰,鲜少有缺席族学的时候。 一个病弱小儿每日自己备受病痛煎熬的时候,又得见自己的兄姐每日奔跑走跳、读书习字,鲜活又畅快,他如何能不羡慕? 孟彰自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因为我想参加《西山宴》来着。 《西山宴》孟庙脸色有些复杂,但更多、更明显的还是理解。 孟彰不计较孟庙这一刻想到的是什么,挥挥手叫孟庙退出去了。 不论他想的是什么,左右不会是真相。除了他自己,没有谁知道他从听说过《西山宴》开始,就一直将它当阴世版的兰亭集会看的。 群贤毕至的兰亭集会啊 他就算不能看到个真正的兰亭集会,去参加个相似的也不错不是? 结果他来到这方天地那么久,竟愣是没能参加过一场《西山宴》。 孟彰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轻易将那点心绪挥散,孟彰简单收拾过,便拿出那玲珑铁枷一路往阴阳路去。 才刚接触到阳世天地气机,都不需要孟彰自己如何处理,他手上提着的那幅铁枷便已牵引来重重阴气遮护住他。 阴阳路往前铺展,直直通向草原。 孟彰站在阳世草原与阴世的边线上,转眼往茅山那边分去一道视线。 一缕阴气便即飘飘荡荡落下,给孟彰被安置在茅山阳明观祖师堂那幅画像点亮了一抹薄光。 祖师显灵了。孟彰祖师显灵了!快快速报三位祖师。 守在祠堂的两位童子一人呼号着往外急奔,一位连忙点起侧旁收着的上上品线香,为孟彰奉上香火。 孟彰张望一眼,收敛笑意一路往红叶寺而去。 红叶寺佛光通明,几乎遍照半个天空。而那金灿佛光中,一尊尊佛陀、菩萨端坐莲台,讲经说法。 而除了这些寂静尊、慈善尊外,在佛光所笼罩的地下,那暗影中又有一尊尊愤懑尊结大手印,镇压一个个狰狞可怖的恶鬼。 孟彰站在红叶寺外看了一眼,说:两位兄长,这是不是在说你们失职缺位,而他们佛门的愤懑尊就帮着你们分担神职? 孟彰话语落下的时候,前方佛光一荡,从中走出位头戴毗卢冠、一手持金刚杵一手拿转经筒的大法师。 大法师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得孟彰身侧传来另一个声音。 第1521章 老牛我也是这样觉得的,但这些和尚却非要说这恶鬼不是彼恶鬼,他们佛门镇压着的是每个凡俗心里的恶鬼,是恶念,是无妄,是嗔痴 你说它有道理吧,老牛看得不顺眼;你要说它没道理吧,老牛也没法子反驳它,烦得很! 大法师目光一偏,落在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依旧不见牛头身影,只得牛头的声音。但大法师不觉得牛头是真的不在,只是像祂说的那样,不耐烦见他而已。 马面声音是比牛头声音听着温和些,但态度没什么大差别,因为祂也同样没见人影。 老牛先别这么气,他们眼下好歹是做的跟说的一样。等他们什么时候说的跟做的不一样了,自然有我们跟他们计较的时候。 耐心些。 大法师脸色不动,就像他听到的不是警告,而是勉励一般。 哼,姑且算你说得在理,牛头散去心头的不耐烦,只问孟彰,阿彰,这神箓你用起来觉得如何? 孟彰笑道:感觉甚好。这神箓是牛头兄长你制成的吧?多劳兄长费心了。 从这玲珑铁枷入手开始,孟彰就知道它不可能是制式货,而是个人特供的定制版。 盖因这玲珑铁枷中封存的,是阴帅牛头的权柄。 拿着这玲珑铁枷行走阴阳的孟彰,完全可以当做另一个牛头阴帅来看待。 偏偏就是这样强悍的阴帅神职、偏偏内中储备着的足够孟彰肆意挥洒七日的厚重神力,却完全不会对孟彰本身的道和气机产生任何扭曲和偏移,如此用心、如此谨慎,如何能是寻常的制式货呢? 你若觉得好,牛头很是高兴,那什么时候闲了你常来我这边走走,我这边太忙了,忙得我自己都觉得我自己是一头老黄牛了。 可祂是牛头啊。 阴世天地里的牛头阴帅!不是什么老黄牛啊! 还没等孟彰说话,马面先斥了牛头:你说的是什么混话。阴帅是你又不是阿彰,凭什么要让阿彰来帮你分担?!阿彰就很闲了么?! 牛头幽幽怨怨地瞥了马面一眼:我就单纯惦记一下。 只惦记!常例的那种!不是真的要阿彰来这里帮祂。 那你净惦记就好了,不必拿出来跟阿彰说。就这鬼地方,马面哼了一声,阿彰多待一段时间都要忍不住。 孟彰苦笑了一下,无法反驳。 现在的草原是什么样子的?农奴、部落、贵族、巫教、佛教 农奴,不必多说,朝不保夕,如同杂草,浑浑噩噩,似牲畜多过像人。 部落,逐草而居没有稳定土地,甚至没有稳定草场和牲畜,普通的部落人也就比农奴好一点,但大小部落彼此征伐,也谈不上安稳。 贵族倒是好一点,坐在草原金字塔的塔尖。但这个时代的草原可没有伦理,子抢父妻、弟夺兄嫂比比皆是。 至于巫教和佛教 只这么说一句吧,草原上巫教的巫,是商周时代的巫。 擅以人*牲做祭祀,也惯以人*牲做祭祀。 草原上的佛教是比巫教好一点,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首先草原上佛教的僧人自己就是大贵族出身,寺庙蓄养的农奴甚至未必比他们最大部落的首领要少。 其次,草原上的佛教乃是传承的密*教一系,他们又在草原上跟巫教纠缠许久,难免沾染了草原巫教的习性 说得更直白一点,草原佛教也擅长人*牲祭祀。 还是那句话,草原佛教是要比巫教好一点。 因为相比起巫教的人*牲祭祀追求数量的大和广,草原佛教这边更喜欢精华。 在能挑选的时候,草原佛教的大和尚更喜欢将贵族、大和尚当做自己礼供诸佛的祭品,因为那代表着他们更勇武,对佛法的参悟和理解更透彻。 他们乐于挑选大和尚当祭品,也不介意在自己辩经败退后成为胜利者的祭品。 扭曲又诡异地合理。 孟彰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这茫茫草原,他只知道,看着这里人像草、像牲畜、像狼和兽一样活着,不是他疯就是这片草原疯,没有第三种结果。 但他又知道,草原上的人所以会形成这样的生态,根由不在什么人身上,而在这片草原本身。 草原本身就是这样的生态环境,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在没有足够力量改天换地、没有足够生产力满足生存需要、没有完整而清晰的思想搭建文明体系的时候,他们也只能是这般混乱的模样。 孟彰不是太*祖,他现在只能移开眼睛。 牛头沉默许久,闷闷叹一声:你说得对,阿彰你以后没什么事,还是别要来草原这片地界了。 大和尚知道这句话其实也是在跟他说的。 孟彰不好待在这里,所以别留他太久,真有那紧要的事也是他们去阴世找孟彰。 大和尚唱了一声佛号,不刺激就在左近盯着的两位阴帅,隐去佛子的称谓,道:孟檀越,请往里说话。 孟彰侧身,对着传出牛头、马面声音的方向颌首:两位兄长,我先过去了。 第1522章 马面应一声:去吧。 孟彰走出了阴阳路的边界。 也是他踏入红叶寺地界的那一刻,遍照半个天空似是帷幕一般的佛光荡开,有那佛光堆砌而成的金阶在孟彰身前成形,一路往红叶寺庙门而去。 噹!噹!噹! 迎客的钟声响起,震慑诸妄,涤荡群邪。 钟声之后,又有佛唱声起,将这一片地界都换成了佛国胜景。 好大的排场。 孟彰停住脚步,看向前方引路的大和尚。 大和尚举起手中的转经筒迎着风转了一圈,那佛光一时收拢,钟声、佛唱俱寂,就连那条铺陈在孟彰脚下的金阶都换作了厚重低调的青石板。 孟彰能看得出来,这隐去的佛光、悄寂的钟声和佛唱都是真的,青石板也是真的青石板,不是金阶粉饰而成。 大和尚眉眼平和,见孟彰目光望来,他更是笑一笑,问道:檀越若还是不习惯,我们也可以换一个地方。 如此昭昭诚意,孟彰都觉得自己再挑剔就过份了。 不用,他摇摇头,法师引路便是。 大和尚继续往前走,孟彰跟在他后面,从大门一步一步走入这座大法寺中。 第506章 出乎孟彰意料,这红叶寺招待孟彰的大殿里除了大和尚和孟彰两个以外,竟是再没有其他人了。 孟彰不由得惊讶地看过去。 大和尚唇边一点笑意柔和安恒:檀越不喜欢那般大排场,我便让他们都退去了。 孟彰沉默着,心下暗叹。 大和尚将孟彰请到大殿中坐下,不曾叫人,亲自给孟彰送上了酥油茶。 孟彰接过,认真地吃去了大半盏,只留下个浅浅的碗底。 不习惯是真不习惯,就像孟彰长到这个岁数了,也还是不习惯时下的茶汤而更钟爱清茶一样。 但人家红叶寺大和尚都已经做到了这种地步,孟彰若还纵着自己的喜好来未免就过份了。 大和尚看见,眼底笑意越深,可他也没有帮着孟彰再添上酥油茶来。 檀越亲自来红叶寺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孟彰将一个木匣子取了出来,打开后将它推向金源大和尚。 近日我麾下将军在一处小阴域中发现了它,他瞧着珍贵不凡,便将它仔细送到了我这里。 孟彰客气说:我推测它是贵寺的传承重宝,不敢怠慢,便想着亲自跑一趟,以免贵寺之宝在此遗落。 法师且看一看,这可是你们红叶寺的? 金源大和尚看了一眼,诚实说:是。但孟檀越,这贝叶也是我奉我佛法旨送出去的,它会落到有缘人的手中。 现下看来,孟檀越就是它的有缘人了。 孟彰定定望着金源大和尚,金源大和尚也不偏不倚地迎着孟彰的视线,这一刻,两人似是形成了某种角力。 金源大和尚先退了一步。 法是有缘法,人是有缘人。金源大和尚说,哪怕今日孟檀越将它交还给红叶寺,待到某一日,孟檀越恐怕也是要亲自来将它带回去。 如此,孟檀越何不先把它收下? 孟彰眉头动了动,又很快平复下去。 此缘法是谁定的呢? 非是谁定,而是因缘际会成就。此因此缘在过去,也在未来。金源大和尚耐心回答。 孟彰心神不动,同样平和开口:此因此缘既是在我,那我若不想、不愿,这缘法也就成不了。 金源大和尚点点头:孟檀越说得很对。 他就这一句话,别的再没有了,没有坚持,也没有争辩。 就单只这一句话。 孟彰像是一记拳头打在了空气里一样,心头陡觉空茫。 他现在是真的有点讨厌起这位大和尚来了。 偏金源大和尚似乎不这么觉得,他见孟彰半饷无言,便贴心先开口。 这重宝与我红叶寺中的僧人暂时无有缘法,它放在我红叶寺里也是空置,不若就暂且先由孟檀越收着? 孟彰又是飞快一蹙眉:如果它在我手上遗失了呢? 金源大和尚笑了。 那便遗失吧,待到它觉得是时候了,它自己也就会回来的。 孟彰还是不太能理解金源大和尚这份心态,但是他发现,似乎这贝叶是真的送不回去了。 你们不收回去,我可以直接将它放在这里。孟彰说。 金源大和尚不反对:也可以。 饶是孟彰的心态,这时也有点想爆炸。 他定定神,不去看金源大和尚,也不看那片金色贝叶,他只望着前方,仿佛前方的空气中有他真正交谈的对象。 让我们开诚布公吧,佛门到底想要做什么? 金源大和尚应下了:我佛门想出草原入九州,不知可否? 此等大事,法师来我?孟彰平静反问,我不过一介小儿,拿不了主意的,法师还是另寻门路吧。 我们当然不止是请见孟檀越。金源大和尚吐字缓慢,自有一分不急不躁的平和,但我们也必须要征询孟檀越的意见,不然,事情可不好办。 第1523章 孟彰回看自身,片刻也有些无言。 燧木幼株得自炎黄人族燧皇,这位祖皇点燃了炎黄人族的火,乃炎黄人族文明之始。 见过炎黄人族五帝之一颛顼氏,勉强算是得到了这位祖皇的承认。而这一位,也是炎黄一族第一位真正下狠手整顿炎黄祭祀之事的祖皇。在炎黄族群祭祀一事上,这位有着相当份量的话语权。 另外还有百家诸子,尤其是小说家那边。小说家虽然在百家中不算上流,但是小说家他掌握着的舆论正好针对佛门啊 现如今的炎黄九州里,虽然是世家和皇族共治天下,他们几家能插手的余地不多,但是随着时间和世局的变化,各家也正在逐步侵蚀世家和皇族,将自己的触角探入了炎黄人族上流社会的贵族部分。 能留给他们佛门的,只剩了些剩饭残羹以及炎黄人族的社会中下层。 对于这种状况,佛门是坐得住的。 只要给他们入局进场的机会,不过就是慢慢耕耘,等待着世局再度变迁而已,他们最不缺的就是这个韧性。 但前提是没有人费心费力给他们捣乱,能让他们平稳发展啊! 而正巧,小说家他们占据的那些舆论窗口,就面向炎黄人族这一部分的阶层。 所以如果小说家那边铁了心不想让佛门好过,真的是轻而易举,一点都不会为难。 哪怕是撇开阴世里的阴神神尊,也不提孟婆,孟彰的意见和态度他们也不能轻忽。 当着金源大和尚的面,孟彰掏出一块镇尺。 不是别的,正是每一个说书人都会摆在身前案桌上的那一种。 金源大和尚看一眼,收回视线,只无声转动手里的转经筒,不打扰孟彰联络小说家的主编。 小说家的主编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了,以至于孟彰甫一沟通镇尺内部便亮起十八个名号。 不是孟彰所熟悉的那些副主编,而是一洲仅一个的正主编。 阳世九州、阴世九州,十八位一洲主编全到了。 孟彰见得,当即一整神色上前拜见。 末学后进孟彰,见过诸位洲主编。 十八位小说家主编,分阴阳两列依次而坐,彼此相对,既泾渭分明又互有联络,惹人浮想联翩。 孟彰却没敢多做联想,收摄自身思绪安然站着。 小孩儿不必这么严肃,我们都是自家人,尽可放松一些。阳世帝都洛阳的那位小说家主编笑着开口道。 阴世帝都洛阳的小说家主编瞪了他对面的那位小说家主编一眼,没甚好气地说:这是我们家的小孩儿,哪里就是你们家的了?别胡乱攀扯交情! 阳世帝都洛阳那位小说家主编完全不生气,仍自笑吟吟的:我们都是小说家的人,既是一家,纵然地域不同,也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楚才是。 阴世帝都洛阳那位主编更气:你要是真这么想的,现在就将那昨日刊印的那篇小故事给撤了!你撤了我就勉强相信你的真心,将你当作一家人。 其他各位州主编本来就是在看两位主编口角的,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的收获,当下一个个帮着接腔。 不错,是这个道理!程主编,你将昨日里刊印出去的那篇小画给撤了,我们就相信你的真心! 那程主编被围攻也不急乱,一个个地反攻。 已经刊印出去的话本集,你们说要改,白纸黑字的,要怎么改?怎么能改?我是主编,你们也是主编,你们自己说说能怎么改?! 还有你,姓莫的!我们这边出的那篇小话跟你们那些编辑没什么关系吧?我们连你们相关的一个名号都没有提上去,你们自己莫要对号入座! 莫主编似乎被那程主编给气笑了。 这就成了我们自己对号入座了?!好好好!姓程的,你给我们等着!看看论起小道消息,捕风捉影来,到底是你们阳世天地里的更胜一筹还是我们这些老鬼手段更高杆! 倒也不必如此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小说家的,知道各自的德性和手段,真要这般两败俱伤,只怕我小说家就成了诸子百家中日常的笑料了!再有,眼下可是还有后辈在看着呢。 眼见着阴世、阳世两位主编将要闹出个同归于尽,其他州主编就不好再坐着看戏了,一一出声劝解。 孟彰虽然不曾抬头,只耳朵听着,也总觉得这些主编的争论里很有几分习以为常。 只怕这还真是小说家各位州主编的日常。 孟彰镇压住心头的思绪,也没多理会这一晃而过的慨叹。可饶是如此,当孟彰听到自己被提起的时候,也还是不免心神微颤。 他不担心这些小说家的州主编会将他怎么样,毕竟孟彰是他们的后辈,又未曾冒犯过他们,这些小说家的州主编不至于为难他,他怕的是 是小阿彰啊,其实我早想见见你的了,你这形象挺符合 我说你们行了啊,我们自己相互构陷就算了,反正谁身上没有对方的几笔烂账,现在是怎么着?欺负小孩儿来了?! 幸好阴世帝都洛阳的莫主编替他给拦了下来,不然孟彰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直接夺路而逃。 第1524章 程主编此刻也是清咳一声,肃着声音说:好了,说正事! 程主编话音一落,各位州主编果真坐直了身体,神情端正郑重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孟彰。 阴世帝都洛阳副主编孟彰,你可是有事情要上报我等?作为孟彰在小说家里的直属上官,莫主编当仁不让地做了那个问话人。 十八位小说家州主编全坐在这里了,要说他们不知道孟彰这次沟通小说家镇尺是为的什么缘故就尽是扯谈。如今这一切,根本就是在走流程。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压根就不多加思考,直接平铺直叙将这边的事情说了便停下。 佛门 还没等莫主编做出完整的姿态来,程主编就直接发话。 行了,外头人等着呢。他看向了孟彰,阿彰,你是个明眼人,既然已经见过道门的鸿鹄子了,那道门那边以及我们其他人对这事的态度你心里应该也有数。 我今日便代表他们给你一个准话,也省得你平白花费心思去琢磨。 孟彰凝神静听。 佛门可以入我九州,但他们进入我九州的人也好,法门、传承和理念也罢,都想要经过我等各方的审评。若能得我等各方七成以上肯定的,我炎黄不拦他。 但若是不能达到这个标准 那我们就只能说抱歉了。 七成 这个标准不可谓不严苛,但孟彰觉得很有必要。 太有必要了! 诸位前辈考虑得很周到,正该如此。孟彰当下就表示赞同,不过他很快又提出了疑问,不知诸位前辈适才所说的各方,都是哪些呢? 你这是担心他们被佛门给贿赂了去?程主编笑骂一声,但下一句却是道,嗯,我们也是这么担心的,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具体这审理权到底落到哪一支法脉手里,但是 你所知道的各个炎黄传承都有囊括了进去。程主编说。 地位层面的,上九流的我们这些诸子百家、中九流的朝廷诸公、下九流的各家杂艺;地域层面的,东到东海,西到昆仑,南至南越,北至北疆;时间层面的,上到荒古,下到当代,都将依照不同的权重分票。 除此之外,这些分落到各家的票数还会被诸位先贤遮掩,佛门想要动手脚不是不行,但其中花费的力气和代价还不如他们自己老老实实按着我们的规矩来呢。 孟彰叹服:诸位前辈考虑得可真是周到。 座中各位小说家主编一时含笑挺胸,更有人轻轻拂过颌下打理整齐飘逸的长须。 孟彰眨了眨眼睛,猛地领会得其中关键。 这套法子,是诸位主编商量着周全的?孟彰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和佩服,直接问出声来。 各位小说家主编压不住眉眼间的得意,都道:惭愧,惭愧。 程主编抓住了莫主编的错漏,当下冲他摇头,得理不饶人低喝:老莫啊老莫,你平日里都在瞎折腾些什么?!怎么阿彰连我们小说家内部编辑、发行主题确定的章程都不知道?! 莫主编却不觉得自己对孟彰只供着不插手的安排有什么问题。 我看你才是瞎折腾呢!阿彰年岁少,正是要他忙学业和修行的时候,你现在要他来了解这些?!你不怕耽误了人家?! 程主编被噎了一下,气势陡然回落下去:但也不应该变成现在这样连最相关应知都没有的样子啊?他可是一地副主编! 得了吧,莫主编不屑道,口气这么大,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你小说家的一地副主编怎么怎么了不起了呢!结果 结果什么结果?程主编愤愤追问,你可可忘了,老莫你也是小说家的一州主编! 莫主编哼一声,说:正因为我也是小说家的一州主编,所以我才 俨然变成了局外人的孟彰看看这边争吵得像是你死我活一样的两位州主编,看看那边压根就是在看好戏的十位州主编,发现自己也正在这个戏台上。 不过相比于其他人,孟彰这个背景板一样的导火索,或许才是最占便宜的。 毕竟,事少清闲不说,该有的好处也不会少他一分啊 那就拿出来啊!什么凭证都没有,空口白话就说是成了,呵,别是在说谎骗人的吧?莫主编还在那里嘲讽。 程主编似是受不住这气了,冷着张脸往孟彰这边一拂袖。 袖风来到孟彰面前已然变成了拂面清风,连孟彰耳鬓边垂着的发带都没吹动,旁的更是不必说了。 可孟彰自己却知道,那块代表着他小说家副主编身份的铁木镇尺内中,赫然多了一样东西。 无形有质、千变万化、流环不定的一枚大道符篆。 这枚大道符篆似是独立混一,又似乎只是某个完整大道符篆的一部分;它似是天地自然造化,又像是某位甚至是某些存在提取、熔炼某些概念锻造而成。 哪怕孟彰不曾凝神看它,只触碰到它弥散的道韵,便也已经通晓了它的意思。 第1525章 炎黄。 这一个大道符篆所在,便是炎黄所在。 孟彰抬眼去看程主编。 程主编似乎也很肉痛,很不舍,但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冲着莫主编去了,这会儿察觉到孟彰目光看来,他还硬扯着脸皮给孟彰挤出一个笑容来。 给了你的,你就好生收着,待日后有事了,它会告知你怎么做的。到时候,你只管按着你的判断来做就是。 孟彰迟疑一阵,不敢就这样应下。 诸位前辈、先贤不觉得我行事太过尖锐,目下无尘、容不下一点污浊么?他问。 座中十二位主编只一听,立时就知道孟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怀疑了。 道门!好你个道门!居然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儿! 十二位主编各自对视一眼,都将这笔记下,以待日后。 有什么不好吗?莫主编当即就问他。 程主编也道:这不正是少年该有的锋锐?要是个个都像他们道门的那些人一样,对什么污糟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这方天地还会有希望吗? 其他州主编也都是点头。 对,你别管道门和其他的那些庸人怎么看你、说你,他们是自己没有这样的魄力和心气,在嫉妒你,想要将你也拖入泥淖里呢! 孟彰仔细思量片刻,肃容作礼道谢:彰谨受教。 程主编和莫主编等人才重新显出了笑意:你能想明白就好。 待孟彰退出铁木镇尺以后,一十八位州主编竟然又在他们的座席处显出了身形。 莫主编满意地看了一眼默契归来的同僚,旋即沉下脸:道门那边欺负人欺负到小孩儿这里来了,诸位同僚以为,该怎么给他们一个教训,才算是能帮我们小说家找回脸面来? 程主编也在一旁提醒:虽然认真计较起来,道门这一手没拿阿彰怎么样,甚至也给足了阿彰好处,但他们这般做派也恶心人。 孟彰少年心性,眼里容不下沙子又如何?只要没有错伤无辜,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 他们是谁?跟孟彰又是什么关系?用得着他们来考虑怎么打磨孟彰的性情?! 更重要的是,他们做这事的时候,有问过人家孟彰的父母兄姐了吗?! 程主编下意识地无视了阳世孟府那边近乎默许的反应,带着几乎诱哄道:诸位,自阴神正位阴世天地、阴阳分隔以来,我等彼此之间的联络固然仍能维系,但各处所征收到的稿件数量和质量却都在下跌。 这一点,料想诸位同僚都心里有数。 若不是这样,他们这些做州主编的,需要拿自己、拿同僚动手吗?! 需要吗啊?! 我们需要恢复大规模的、即时的阴阳两方天地的信息流通。 程主编脸色狰狞,一看就知道是被各色各样的拖稿、欠稿乃至缺稿理由给折腾得不轻。 也只有这样,那些混账才不能光明正大地拿资料缺失、灵感断绝、相关人物无法联络的借口搪塞我们! 莫主编等在座各位州主编的脸色都是一样的愤慨。 倘若现下真有拖他们稿件的家伙出现在这里,怕是会直接被这些怒火给烧了,落下个要么丢命,要么交稿的结局。 不错!一位又一位的州主编高声附和,我们一定要恢复大规模的、即时的阴阳两方天地的信息流通。 在座的可都是小说家的一州主编,见过世面的真汉子,当然知道如果现在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到最后他们流通出去的那些话本、小集会怎样劲爆。 以他们这些同僚的德行,到时候怕是他们穿的什么材质的亵衣都会出现在话本和小集上! 这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坐在诸位州主编最前方的程、莫两位见得,满意地心下点头。 士气可用。 诸位,程主编掌控着集会的谈话方向,如今,我们就正有一个机会。 莫主编也很配合:你说的是阴神将要挑选出来的、承接他们部分神职、兼行阴阳的阴阳行走? 下方有州主编眯了眯眼:从阿彰刚才显出的阴阳行走气机来看,阴神那边的推演、研究已经有了一定成果,料想真正施行两方天地的日子不远了。 程、莫两位主编扫视过座中诸位主编凝重不少的面容,道:是的,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是不多,有主编冷静开口,但还有。 只要他们做好准备,从阴神那里得来一部分阴阳行走名额不难。关键在于,要怎么让那些阴神允许他们将为数不少的人手塞入阴阳行走里。 那些阴神除了祂们彼此,对外人根本就谈不上信任。 故此即便祂们会对外放出阴阳行走这一个职位,祂们也一定会对各方势力手里的阴阳行走数量做出限制,让他们彼此制衡、互相监督,以免他们这些外人有心思、有能力、有时间借着担任阴阳行走的机会,谋算他们。 各位州主编对这必然会出现的防范手段没有什么想法,也不觉得他们这些人能取得那些阴神的信任。他们思考的是,怎么让阴神们能够对他们小说家一脉多宽容一些。 第1526章 而对于消息惯来极其灵通的小说家州主编们来说,摆在他们面前最清晰、也最容易的方向就是 孟彰。 孟彰! 第507章 好了,程主编总结道,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怎么从孟彰这小孩儿口中得到准信? 莫主编补充道:我们还需要尽快拿出个章程来。毕竟等阿彰从红叶寺返回阴世以后,他是要准备在自家府邸中静修十年的。 我们需得先拿出诚意。一位州主编这样说,很显然他不觉得过去十余年的时间里让孟彰担任副主编能达成这样的效果。 莫主编想要反驳,但没有人理会他。 开玩笑,孟彰担任副主编的这么些年中,足有十余年时间在闭关,孟彰因为这个副主编得到些什么了? 就算他曾经多次从小说家中调取某些信息情报和记录,那也是他用来对照着剖析某些人的用意和布局,判断他自己手中得到的信息情报和记录的真伪的。 不会有人觉得,孟彰手里只有他们边这条获取信息、情报和记录的渠道吧? 不是唯一、仅有,更不是必须,彼此之间沟通也是相当有限,纵然他们小说家跟孟彰确实有几分情面,也绝够不上情分。 因此,事情又兜转回来了。 他们要怎么折腾道门那边,才能在加深他们与孟彰之间的情分的同时,展现出他们小说家的能力? 又或者展现困境也可以。莫主编迎着望来的视线,说,毕竟阿彰他也是我们小说家的副主编。稿件问题困扰着的,又岂止是我们这些州主编? 从最低级别的一县编辑到他们这些州主编,哪一个现在不是在为稿件的事情头疼? 孟彰作为小说家的副主编,总不能真独善其身吧? 顿了顿,莫主编又说:但我话说到前头,如果阿彰真帮着我们将这件事解决了,那他就是立下大功的,我们小说家需得给予足够的奖励做嘉赏。 诸位州主编交换着眼神,也没有谁出言反对。 这本就是理所应当的。 程主编代表此间所有州主编问:你想帮他讨什么? 莫主编畅快一笑:我们小说家通过收集众生想象力和相应情绪构建故事秘境的部分关键秘术。 程主编等一众州主编尽皆沉默下来。 这是图穷匕见了啊。 你倒是为这小孩儿想得周全程主编叹息也似地道。 我们的路断了,莫主编没看程主编,他看的是坐在他这一侧的、阴世九州州主编,但他还在继续往前走,看起来还不曾有慢下来的趋势,我当然得帮他一把。 尤其,孟彰可是他们阴世帝都洛阳这边的小说家编辑。 莫主编下首另一位州主编当下声援:我觉得没有问题。 再一位阴世地界的州主编也说:如果阿彰真帮我们讨来了相当数量的阴阳行走的名额,那他就是帮我们小说家所有编辑解决麻烦,就是为我们小说家立下大功,我们小说家拿他需要的、想要的东西来嘉赏他,才算是彼此两不辜负。 对,这样才算是真正的筹功。若是只拿些人家不必要、不需要的东西塞过去,传出去了,我小说家上上下下谁个还有脸面见人? 一位又一位阴世地界州主编发声,那动静看得程主编等一众阳世地界州主编险些气笑了。 他们不过是慢了片刻没给出答复而已,至于弄得现在这般阴阳两方地界小说家主编对立的样子么?! 可以!打断莫主编的话,程主编说,只要孟彰能促成此事,我们可以将相关的秘术和研究开放给他。至于他能不能有所领悟 便只看他自己了。 虽然目的达成,但为防夜长梦多,莫主编当空拂袖,先自放出了那枚独属于他的身份符篆。 故事秘境的构建是小说家代代英骄在久远岁月中摸索着积攒下来的大神通,在代代前赴后继踏上这条道路的小说家英骄眼里,这是能再开天地、掌控大道的道路,乃是小说家一系的核心底蕴。 起码是部分核心底蕴。 似这等镇压小说家气数的大神通,它们的开发思路、创建过程及修炼步骤等种种相关信息自然是被层层严密封锁起来的,如今要将它们中的一道取出,当然也需要小说家各州主编的身份符篆齐聚。 程主编等一位位州主编也没拖延,各自放出了他们的身份符篆。 一十八枚小说家州主编身份符篆齐聚,顿时勾动小说家散落在阴阳两方天地各州地界的总局秘境,更是于无声无息间汲取那一十八处总局秘境深处积攒藏匿漫长岁月的气数。 在一十八位小说家州主编席位中央处,不知什么时候显出了一卷干枯粗陋的竹简。 竹简虽然看着极其粗陋,但它上面捆缚着的草绳却编得很认真细致,哪怕漫长岁月过去了,今日再见它,似乎也还是能看见昔日小说家的先辈是如何珍而重之地整理它的。 程主编等人的目光落到了莫主编面上。 莫主编从座中站起,持古礼肃容而拜。 第1527章 当代阴世小说书局大主编莫白,叩请秘境构筑大神通。 干枯粗陋的竹简渐渐蕴生神光,及至神光大亮便陡然收缩回去,呼吸也似地涨缩吞吐。 竹简每一涨一缩,一吞一吐间,便有细碎的光尘洒落,像是被抖落的岁月尘埃。 待光尘落尽,那竹简赫然多出了几分干青之色,崭新得就像是刚被人用刀笔刻画出来一样。 不等诸位小说家州主编摒住呼吸去细看,那竹简上捆绑缠绕着的草绳自动散开。没了绳索捆缚串连的闪烁着微光的竹片悬停在半空,顷刻间将这一片地界化作了星海。 苍茫星海流荡片刻,从中飞出一颗流星落向莫主编。 莫主编小心地将这片竹简收起。 莫白拜谢诸位祖师。莫主编又是一礼。 星海重新化作竹简,又被草绳串连捆缚,再次隐匿,不见踪迹。 莫主编收回追望着的目光,迎着程主编等人羡慕复杂的眼神笑道:诸位人情我记下了,待日后自有报偿。 程主编摇头:与其指望你,不如指望一下孟彰小孩儿。 同事数千年,他们谁还不知道谁?! 莫白主编不在意:那也行。但是吧 他笑一笑,带着点欠欠:我也真不知道你们是能用上这个人情的好,还是用不上这个人情更好。 程主编等人沉默了一瞬,脸上也渐渐拉开奇异的笑。 所以,你现在很得意? 程主编更是说:既然你这般厉害,那道门那边天庭的稿件,你负责五成,没问题吧? 莫主编不知道话怎么忽然转到这里来的:等等,什么道门那边天庭的稿件?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小说家要集中出道门那边天庭的稿件?! 这是慌了?这就慌了? 诸位州主编先前快速且无声的交流俨然已经有了结果,而这会儿,程主编就是在知会莫主编。 我们准备给天庭里的那些仙神写小传,暂且预定的数量是八十一位,也算是我们替他道门创立天庭做些贡献了。 而为了让我炎黄的同胞更好地了解这些天庭仙神,我们会尽量从多个角度、通过不同的方式将这些天庭仙神的过往经历与人品功德传播出去,让我炎黄人族能最快、最高效接纳这些天庭仙神。 这些话大义凛然,乍一听过去只有滚烫熨帖的热忱,但是 莫白自己就是小说家的州主编,小说家那一套套的手段他也同样掌握得炉火纯青,怎么会不清楚这些套话背后隐藏着的陷阱?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在讨论着怎么给道门一个教训,又哪里会真心实意为他道门的天庭谋事? 玩大了不好吧?莫主编艰难道。 八十一位小传主角,而且还是要从多个角度、通过不同的方式演绎传播这些主角的故事,这一竿子支出去,起码也是超过百数的仙神小传。 单只这个数目就已经很麻烦了,还要兼顾小传的切入角度、演绎方式,要能尽可能地吸引别人的目光,要让他们相信真有其事,更要把控好这些小传的尺度,维持在挑拨怒火又不至于惹人暴走的程度 稍稍想象一下,这难度就已经高到能叫莫白这个阴灵都像活过来一样头皮发麻了。 更更关键的是,这些小传的五成要莫主编自己负责! 五成!自己! 莫主编都没敢让自己发愣,连忙整理思路、组织语言来为自己争取。 五成!诸位这般相信我的能耐,认为我可以担负这样的重任,我自己是很高兴的,不过,时间上恐怕会来不及啊。 时间! 诸位州主编飞快地蹙了蹙眉,莫主编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幕,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阿彰明确说了他会闭关十年,也就是说,留给各方安稳落子、完成己方布局的时间只有这十年。 似孟彰这般骂不得、说不得,更打不得,能耐不错偏又一身少年意气的小孩儿,他或许不能帮你成事,但要叫他觉得你哪里过分了,他能叫你做不成事。 所以各方要么就自己收敛,要么就抓紧接下来孟彰安稳闭关的这段时间,把事情给哐哐哐砸实了。 程主编等人心里也是有数,当下开始沉吟。 道门所立的天庭,虽然会在天庭创立的那一刻向天上、地下宣告内中诸位仙神的尊号、来历和过往功绩,但那时候只是最基本的资料,也是一个框架。 更多的相关细节和详情还得在之后陆续放出。所以即便我们要老莫你负责相关小传的五成之数,这些小传的成品也不可能一下子全放出去。 总得要给天下生灵接受的时间不是? 既然不可能一股脑全放出去,那就是有先后的时间差。这个时间差,我们相信老莫你是能把握住的。程主编微笑着说。 莫主编看着程主编的眼神顿时就带上了几分锋锐。 虽是如此,但我们有些时候 莫主编在跟诸位州主编相谈甚欢的时候,孟彰和金源大和尚的气氛也不僵硬。 尤其是在孟彰把小说家又或者说整个炎黄人族族群各家法脉的态度展示出来以后。 第1528章 应该的。金源大和尚笑着点头,又问,我佛门通过了审核,得到允准以后,这进入九州的时间呢?可是能由我们自己把握? 金源大和尚的态度之友好和尚,连孟彰都惊了一下。 金源大和尚平和地回望孟彰,耐心等待孟彰的回答。 应该是这样的没错。孟彰说。 金源大和尚似乎已经满意了,他笑道:那就好。 孟彰再看得他一眼,若有所想。 金源大和尚察觉,大大方方说道:不错,对于我佛门来说,进入九州很重要,但有些事情跟它一样重要。 遍观方今天下各域,炎黄九州是当之无愧的人族文化中心。孟彰说道这么一句后,却是突兀转口问,什么事? 金源大和尚含笑看着他。 孟彰就懂了。 佛门很想得到炎黄的允准进入九州,但同时,他们也想要得到孟彰的认可甚至是加入。 孟彰久久沉默。 金源大和尚也便陪着他坐,平和安定且自满自足。 孟彰离去的时候,看着金源大和尚说:如果是大和尚你入九州的话,应该不难。 金源大和尚笑着合掌,谢过孟彰的夸赞,最后还提醒也似地说:孟檀越路上小心着些。 孟彰眉梢一动。 难不成那些人还真准备将他们的计划付诸行动? 多谢大和尚。 孟彰转身踏上了归路。 他才堪堪走出红叶寺,那两道始终在外等待的气机便显化出来,远远张望红叶寺一眼,与孟彰一同走上了阴阳路。 如何?那些秃驴没有为难你吧?马面的声音传过去,似乎一点都不介意红叶寺那边的菩萨金刚、大小和尚。 孟彰说:没有,大和尚友善得很 有浓重的雾霾升腾翻滚,不多时就将孟彰及牛头、马面两位阴帅的身影遮蔽,不再为寻常人所见。 金源大和尚转身,往红叶寺的雷音殿去。 雷音殿中,诸位拿持法器的大和尚已经入座了,只在主持宝座左侧最近处空了一个法台。 金源大和尚先是对主持尊者躬身一礼,才在主持尊者的示意下上了法台。 没有人来问,只有金源大和尚不疾不徐地将过程展示给了诸位大和尚。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接触九州里的各家了?一位大和尚高兴地问。 金源大和尚点头:应是。 又一位大和尚初时也是在笑,片刻后就收起笑容提醒道:虽是如此,但我们和九州里的各家交流,还是仅限于我佛门的好,莫要牵扯草原上的各大部落。 一位大和尚也道:九州当前皇族乃是司马氏,他们的东宫太子对草原这边的态度 这位大和尚摇摇头。 尤其是几支大部落,被防范得格外严实。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佛门选择寻求另一种方式进入九州的原因。 九州当朝那位渐渐收拢皇权的东宫太子对草原这边的部落盯得太紧了,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动作,但来自边塞各城一遍又一遍的窥视和查探,却绝不是善意之举。 若不是眼下九州内部不甚安宁,有宗室藩王觊觎皇权,只怕那位东宫太子的刀锋就指到草原这边来了。 如果草原各大部落足够强势,可以叩边九州,他佛门或许还可以想一想借草原各大部落的威势压服九州各脉,叫他们不能不低头接纳,但现在 他佛门乃是出家修行的法脉,惯来只爱礼佛参妙,不管这些俗世权贵倾轧的琐事。 草原各部落之间的相互征伐,草原和九州之间的族群碰撞,都莫要牵扯他们,他们从来与这些没有瓜葛。 是得多注意着些,莫要叫九州里的诸位同道误会了才好。又一位大和尚道。 法台上首的主持尊者往下看得一眼,颌首道:那诸位回去后就用心将自己的寺庙打扫干净,别留了些什么来。 顿了顿,主持尊者放缓了语气:如果真的割舍不了,那就藏好了。 原本还有些为难的大和尚听得,心下放松了些,都应道:领尊者法旨。 主持尊者闻言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他又看向了金源大和尚:我佛门中,就以金源你对九州最为熟悉,也跟他们最为契合,且我看孟彰佛子对你的印象很是不错,那么同九州那边的同道接触这事,就交给你了。 如果有其他人也想要试一试九州的缘法的话,你便费心些多管一管,莫要错乱了我佛门的规矩。 金源大和尚合掌恭敬应了。 说到佛子 座中有大和尚问金源大和尚:那孟彰佛子对我佛门如今态度如何?你觉得他会参悟那件佛宝吗? 金源大和尚说:较之早先时候还是有些改善的,但是 他摇摇头:孟彰佛子毕竟年岁小,还未曾参透色·相,不明无碍空性,对我等还多有误解。 金源大和尚说着,目光落在那位大和尚手上拿着的嘎巴拉佛珠和嘎巴拉碗。 第1529章 那位大和尚微微摇头,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至于那件佛宝,金源大和尚沉吟着,似也不太确定,我观他们之间的缘法若隐若现,若连若断 应还是得看孟彰佛子自己的决意。 他若是想,那佛宝就是跟他有缘;他若不愿,佛宝跟他的缘法也就断了。 诸位大和尚沉默片刻,才又有人来问金源大和尚:如果佛宝跟孟彰佛子的缘法断了,那这佛子的名号,是否还会继续赐予?再有,若真是那种情况,佛宝是会重归我草原,还是会继续留在九州? 还没有等金源大和尚答复,上首陡然升起一股庞大的威压。威压伫立盘踞在那里,甚至没有往下覆压,一众大和尚已经是汗流浃背,心神巍巍。 主持尊者怒了。 雷音殿中所有大和尚陡然明白过来,却谁都不敢低头去看,只垂着眼睛拜伏在法台上,做恭敬状。 主持尊者请息怒。还是金源大和尚替诸位大和尚求的情,诸位法师也是为我佛门着想,才要尽可能地收拢我佛门的每一份珍贵资粮而已。非是全为私心,主持尊者且宽容他们一回。 那伫立、盘踞的恐怖威压这才渐渐收敛。 只这一回,再没有下次了。主持尊者缓慢说。 诸位大和尚低低应了:谨尊法旨。 主持尊者又说:佛子尊位以及它所携带的佛门气数,还有那佛宝,都是我佛安排给孟彰佛子的,是我佛的法旨。 无论这些修行资粮,孟彰佛子受还是不受,都是孟彰佛子的决意。至于孟彰佛子真拒绝这些修行资粮以后,这些修行资粮会落到何方,自都有它们的缘法,自都有我佛安排,在我佛没有再次落下法旨以前,我佛门谁都不能谋算。 主持尊者平平淡淡看过他们,问:你们可懂? 诸位大和尚垂眉,恭顺应道:谨领尊者法旨。 主持尊者这才随意点头。 待到这处雷音殿中只剩下主持尊者和金源大和尚以后,两人却没说话,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也未叫两位大法师等多久,他们忽然往阴世天地那边深深看了一眼。 更准确地说,是往阴世帝都洛阳那处地界看了一眼。 这就结束了?金源大法师摇摇头,这些人果然为难不了孟彰佛子。 不止是金源大和尚,红叶寺的主持尊者也有些失望。 原还想着这些人那般有信心,该是能给孟彰佛子些压力,好叫他明悟,能在这修行道路上勇猛精进的,没成想 竟都是些花架子。 两位大法师都很相信自家那件佛宝背后所蕴藏的大神通,笃定孟彰如果需要力量,一定会去参悟那件佛宝,现在他们当然也不怀疑自家那件佛宝,但是对于孟彰这位佛子会不会选择去参悟,他们就不那么确定了。 有那一瞬间,金源大和尚心下陡然生出一股妄念。 要不,我们自己来? 还没等着股妄念扎根、萌发,一线金光切下,将那股妄念给全打散了。 金源大和尚再抬眼时,便对上了主持尊者的视线。 见他眼神清明望来,主持尊者满意颌首:我们不着急,且耐心着些。 似他们这些外来者,面对本地主人家的时候,最忌讳的可就是心急。 这一点,他们比别家擅长,也比别家习惯。 金源大和尚合掌:我知晓怎么做了,尊者。 主持尊者说:那就好。 他不需要再去寻找合适的人选接触九州了。 主持尊者目光往外一瞥,遥遥冲那边颔首致礼,那边也客气地回了一礼。 孟彰看向身前的牛头和马面两位阴帅。 马面说:是红叶寺那边的和尚。 孟彰好奇问:刚才关注着这里的,不知是红叶寺那边吧? 马面点头:当然不止,但红叶寺那边比较客气。所以他们也就客气一下了。 牛头闷声说:他们大抵也怕阿彰你怀疑上他们呢。 毕竟才刚从草原红叶寺离开呢,竟然就在阴世帝都洛阳郊外被袭击了,若是那等小心眼的,纵是不怀疑红叶寺那边,也得给他们记上一笔,顺势降低对他们的印象。 孟彰微微摇头。 牛头、马面两位阴帅倒是看着他欲言又止。 孟彰就先问:怎么了? 第508章 都不需要任何的交流,牛头当下就代表祂们所有阴神神尊问了:阿彰,你真的不要试一试提升你的战斗能力? 马面也说:你还没有跟人正经地战斗过几回吧。 是没有几回。孟彰说。 其实认真计算起来,是只有一次。 孟彰仔细想一想,说:我会找机会练练的。 作为世族备受看重的嫡支郎君,孟彰是真的被保护得很好。 修行所需要的资粮,家族中能提供的,自有家族供给;家族里没有的,家族也会尽力替他筹集;家族实在筹集不到的,父母兄姐也都替他想办法寻来了。 第1530章 到现在为止,孟彰还真没遇到过要靠他自己收集修行资粮的时候。 虽然梦道修士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是跟人正面厮杀搏斗的人才,但该有的战斗能力还是得有。 最起码战斗意识就不能少。 听得孟彰这话,牛头和马面同时转了目光看来。甚至不独独是祂们,在更遥远处,也有一尊尊阴神神尊往这边投来目光。 找机会练练?牛头闷声问,你预备怎么练?安全问题怎么保证? 孟彰也不瞒着祂们:我打算去往无边梦海。 马面领会了孟彰的意思:你打算正式开始探索无边梦海?你觉得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孟彰笑:我毕竟也是阴神境界的修行者了,只要小心些,应该还是可以探索无边梦海中一些相对安全的梦境世界的。 牛头和马面对视一眼,又当着孟彰的面联络了其他各位阴神神尊。 孟彰几乎都能听得到祂们那激烈的争论了。 他耐心地等着。 也没过多久,牛头和马面的心神便都回转过来。 牛头问他:你是真的已经想好了? 孟彰点头:我总是会有需要自己战斗的一日的。 牛头和马面就什么都不说了,祂们只叮嘱他:那你一定要带上那幅《酆都万象图》。 孟彰还真没想过还能这样。 牛头、马面看他面上表情,一时也都笑开。 看来你还是没有真正体验过它啊。牛头说。 马面为他分辩了一句:都说了,阿彰他没怎么跟人战斗厮杀过,对《酆都万象图》不甚了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等阿彰体会过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孟彰从来就不傻,何况他才是《酆都万象图》的主人。 他很快想明白了个中的关键。 《酆都万象图》除了对阴灵、魂体以外,对梦境也有着一定程度的克制? 牛头、马面赞许地点头。 孟彰一时恍然,但他当即又想起了一点:两位兄长,不,诸位兄长们,也都知道《酆都万象图》? 牛头和马面对视一眼,都看见各自眼底的笑意。 《酆都万象图》勾连着阴世本源,牛头说,纵然我们一时不曾发现,但时间长了,作为这方天地孕育、与道伴生,又已经正位天地、执掌权柄的阴神,我们总也是能察觉出端倪的。 马面跟着道:然后我们跟着一查,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孟彰都没想到《酆都万象图》居然还勾连着阴世天地的本源。 他心神一阵阵猛颤,好半响才组织了语言:我,我没想到过要不,我把它还给你们? 天地本源啊!那可是关乎天地本身的东西,是绝对的底蕴。但凡被损耗,折损的就是天地本身。 该庆幸《酆都万象图》落到他手上来这么些年,都还没有真正被动用过吗? 但还没等孟彰将手上忽然出来的《酆都万象图》递给牛头和马面,牛头就先抬手拦住了孟彰。 不必。 孟彰定神,皱眉看着牛头和马面。 《酆都万象图》里虽然勾连着阴世天地本源,但它本身威能、神通俱是不俗,轻易不需要调动阴世天地的本源。牛头说。 孟彰的脸色不见放松,仍是听着。 马面接上牛头的话:而且《酆都万象图》不仅仅能够调动阴世天地的本源,它还在时刻吞吐外在道韵,以增补自身。 牛头也说:所以《酆都万象图》自身也一直在积蓄本源,待到它继续圆满,这部分溢出的本源自然就循着它与阴世天地的勾连流向阴世天地,阿彰你很不必担心这个。 孟彰沉默一瞬:但速度很缓慢,不是? 牛头稀奇看他一阵,看得孟彰心下又是一颤,但他到底稳住了,没在牛头的目光下表现一丝闪躲。 马面似是没注意他们之间的小动作,细细跟孟彰梳理。 《酆都万象图》也不是才到你手里的,这十来年间你也没催动过它,仔细算来它内中积蓄的本源应该也不少了。更何况,你接下来不是准备在无边梦海中历练静修? 正好,你带着《酆都万象图》进去,在那地方《酆都万象图》炼化积攒本源的效率也是会大幅提升的。到得那时候,说不定《酆都万象图》内部积蓄的本源比现在多多了呢。 孟彰心绪快速平复,这会儿听得马面的话,不由失笑。 你倒是想得好。 马面说:不是我想得好,这是必然结果。 安静了好一会儿的牛头这时候插话:只要阿彰你别进入那些太过危险的梦境世界,《酆都万象图》在无边梦海那边待得越久,状态也只会更好。 孟彰沉吟着问:无边梦海那边诡谲莫测,我带着《酆都万象图》在身,万一撞上什么意外,叫《酆都万象图》遗落,那又该如何? 牛头当即就笑。 显见,祂是被孟彰逗笑的。 《酆都万象图》可不只是认你为主那么简单,阿彰。马面说,它是直接跟你勾连的,只要你在,它就在,除了炼制这件至宝的那位,便是阿彰你自己,也不能叫它遗落。 第1531章 孟彰不说话了,他默默地、默默地将手上的《酆都万象图》又给放了回去。 看来你是真的明白了。牛头和马面笑道。 饶是如此,孟彰心里还是有一个疑问。 似《酆都万象图》这等至宝,诸位兄长就不奇怪它为什么在我这里吗? 他直接就问了,甚至还问得很是直白,一点兜转和弯绕都没有。 说来孟彰本不是这样的性情,但谁叫这些阴神神尊们是真的十多年如一日般将他视如血亲手足呢? 有什么好奇怪的?牛头说,理所当然又毫不在意,你生来最晚,以往又多有波折,阴世天地多眷顾你几分不是很寻常?再有 牛头看了一眼刚刚《酆都万象图》消失的方向,话语似乎带了些别样的意味。 你不觉得,《酆都万象图》太有针对性了么? 孟彰心下悠悠长叹一声。 是啊,太有针对性了。 所以到底是谁想要谋算无边梦海? 是阴世天地本身,还是孟婆?又或者两个都是? 但不论是哪个,孟彰自己该都是能够搭上这趟顺风车的。 两位阴神神尊并没有在孟彰这边多待,毕竟神职在身,阳世草原那边还多的是阴灵等待祂们接引呢。 孟彰先招来了孟庙,问过诸多杂事,见一切安排妥当,便点了点头。 接下来这十年里,府上内外之事,便要多烦劳伯父你了。 孟庙已经是认命了:你且安心修行,府上一切有我。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若不成,定会秉请梧叔祖料理。 孟彰又道:府外谢远谢郎君、太学那边的顾旦,也劳庙伯父多看顾一二,若有什么事,便请庙伯父斟酌着搭把手。 谢远是个风疏月朗的君子,他既视他为知己,他便不会坐看他在接下来的变幻时局中落个孤立无援;顾旦心中傲骨,若这时局变得太过泥泞污浊,他可能做不到独善其身,且细说来,孟彰前些时日才将他好容易得来的药书送给孟蕴做贺礼,总不好不帮一帮。 孟庙也都点头一一应了。 孟彰仔细梳理过一遍,确定再无他事之后,便请退孟庙,自己转道去了修行的小阴域。 孟庙走出孟彰院子的第一时间,便即招了内外管事来,依照孟彰最初的吩咐,将孟府正门闭上,又打开了孟府内外的重重阵禁,直接将整个孟府给保护起来。 这是在调整孟府的状态,也是在对外宣布孟彰已然正式开始闭关的事实。 早在外间关注着孟府状态的各家耳目见得,更不敢耽搁,飞快往外送出了信息。 孟彰已经闭关,再探查一下其他各方动静,确定他们的状态!待确定他们都不会出来碍事以后,我们当即举兵而出!汝南、齐地等各处藩王封底皆有声音响起。 是! 他们要开始了,我们也准备好吧,莫要错过了机会。天下诸多书院、瓦舍、田垄地头、绣房高阁之中,也有人平声说道。 好,他们终于是要动了,真是不容易。 我们这次真的能成吗?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满怀殷切与期待,还是有不少人心下惴惴,总觉得不甚安稳。 你看着那些宗室藩王跟那司马慎的手段谁更胜一筹?有人悠悠说道。 司马慎。更关键的是,哪怕最后真叫那些宗室藩王赢了,那金銮殿上独一个的宝座,会是谁来坐? 若在宗室诸藩王与司马氏嫡支的当今及太子司马慎的战争之后,宗室诸藩王之间还要再爆发一轮兵争,这九州天下最后得变成什么样子? 而眼看着事态那样发展还帮着给添油加醋的他们,又算是个什么?! 这不就是了? 可是,可是既然他们胜算不强,我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宗室藩王麾下任职? 明知胜算不大,甚至根本就赢不了,他们还要跟着这些司马氏的宗室藩王,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面对这个问题,有人沉默许久,终于幽幽一叹:昔日魏蜀吴三国混战,彼此征伐,我等师祖得蒙这些宗室藩王的先祖庇护,如今,是我们在替先祖偿还昔日的恩情,我们退不得。 此其一。 其二,我们到底隐世已久,天下人族都快要忘记我们的存在了,我们若再不站出来,莫不是真就要那样眼睁睁看着法脉无声凋零乃至最后的断绝传承? 总得要站出来,叫世人再看看我们的能耐的。 面对沉默的年轻后辈,那人忽然又笑了一下:你且安心,等后续有了机会,我会将你们慢慢替换出去的。 你们没必要跟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起随他们埋葬。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基本都已经安排好了,你们日后警醒着些,等我们的信号就是。 而除了司马氏的各支宗室藩王、被有意无意裹夹进去的部分诸子百家和大小名门望族以外,更多的各方则还在静默地旁观,等待着看时局到底会怎么个发展。 第1532章 也在时刻准备着,往这时局中插一手,好来个火中取栗。 孟彰盘坐在月下湖湖泊上的白莲莲台,也不入定,而是抬眼观照各方。 偶尔,他也查看那各方的气运流动变化,只是有一部分的气运流动被隐藏起来,叫他也看得不甚分明罢了。 白莲莲台下方,有银白游鱼偶尔跳出,溅起小片水花。 孟彰低头看得一眼,正正看见那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在莲台不远处抬眼看他:阿彰你在看什么,不如也叫我看看? 你想帮我?他当即反应过来,是了,你有那位银龙神尊的血脉呢。 银龙,是龙族,且是龙族的神尊,在观测气运方面或许还真有些别样的能耐。 但饶是如此,孟彰在伸手去捞取银白游鱼鱼群首领的时候,还是不忘提醒它:不用看得太过仔细清晰,模模糊糊就好,我没那么在意他们的生死兴衰。 观测气运也属于窥探天命中的一种,看得太过清晰明白,不但有可能背上窥伺天机的因果,还很容易招惹当事人的恶感,是空中走钢丝一样的活计。 孟彰本也只是好奇,并没有什么算计和意图,实在不必为了这点好奇心叫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承担那般大的麻烦。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想了想,直接从孟彰虚虚托起的湖水中跳出。 它溅起的水花中,最高、最明亮的那一滴精准地飞向孟彰的眉心。 孟彰没有躲,叫那滴水珠正碰在他的眉心处。 一点沁凉在孟彰眉心晕染开,又顺道而下,汇入孟彰的双眼,要孟彰眼前一亮。 那你自己看吧。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在湖水中兜转了一圈,说道。 孟彰将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放下,谢了他一回,便慢悠悠地去看那炎黄九州各处的气运。 他果真也似他自己所说的那般,没想要看得非常清楚明白,所以即便得了银白游鱼鱼群首领的加持,当下他观测天地的视线中仍旧是一片雾雾茫茫。 就当前来说,炎黄九州人族气数虽确实有几分激荡、汹涌、暴烈之势,但整体来说还算平缓,根基不动。 显见,这一次如果没有太大意外,司马氏应该还能坐在那金銮殿上。顶多就是当今司马钟禅让,换东宫司马慎继位。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从湖水中冒出头来,往外张望一眼,又直直看着孟彰。 怎么了?孟彰低头问它。 你不是很喜欢那位东宫太子的吧?银白游鱼鱼群首领问孟彰,那你为什么不拦了他呢? 它可是带着鱼群跟孟彰在外头走过一遍的,虽然没有跟那位东宫太子打过照面,但每每旁人跟孟彰提起他的时候,孟彰的心情都只是泛泛,可见孟彰对那位东宫太子的态度。 如果你想的话,你是可以拦下他的。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这样说。 孟彰沉默片刻,张目扫视天地八方。 从帝都洛阳到各处藩地,从各大州郡到各处边疆海域,从名门望族到草民小奴,从道门到佛门 因为换了其他人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银白游鱼鱼群不太能理解,它睁着眼茫然看孟彰:怎么会不同?不是换了个人就换了朝廷吗?你们人族惯常都是这样的啊? 孟彰沉默片刻,忽然笑看它:你闲暇时候竟然还想这些东西,我还以为你更关心你的鱼群要怎么才能诞生出新的鱼苗,好扩大你们的族群呢? 银白鱼群的首领轻易就被孟彰带走了思路。 我也在想办法啊,但是办法要是那么容易想出来,我也不至于一直都那么愁了。慢慢来吧,反正我们鱼群里的同胞也没减少啊,扩大族群的事情不着急。 孟彰笑得一笑,复又抬眼观望天地。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笑意渐渐收敛的孟彰,却是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陪着他。 这一个时代,是世家的时代。就连皇族司马氏,本质上也只是一个庞大的世家。 故此,如果不曾将这些世家连根拔起,这个时代就不会有什么变化。可要将这些根深蒂固的世家连根拔起,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在孟青章的那一世,世家历经两晋,熬过南北朝,到了隋朝时,更是硬生生跟炀帝一起耗尽了整个朝代的气数,乃至到了唐初,历经大唐三代雄主,才渐渐被打散。 由此闯下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的赫赫威名。 换了个人,换了司马慎 难道就会有不同吗? 历史有其惯性,历史有其必然。 换了其他人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啊。 极轻极淡但承载了无比复杂情绪的声音砸落下来,却是什么都没留下,风一吹就什么都散了。 都散了。 孟彰没了心情,便也不看那些了。他低头看了看湖水中的银白游鱼鱼群,问:我将在无边梦海中静修十年,你们是要与我一道入梦,还是自个在这里待着?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回头看了看鱼群,很认真地盘算一番,才给孟彰答复:我们还得在这边做些准备,待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入梦里去寻你。 第1533章 孟彰也不叫银白游鱼鱼群去找他,而是说:你们入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会在无边梦海的哪里呢,你们如何寻得我,还是我去寻你们吧。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没有反对,事情便就这样定下了。 银白游鱼鱼群守着孟彰入了梦境,又见得白莲莲台之下水波荡漾,莲台灵光升腾之间,忽然摇曳着拖出一片又一片的莲瓣光影,层层叠叠间,竟已越过当前的品数,直达六品。 六品白莲莲台莲瓣张合,轻易就将莲台上端坐的孟彰给拢护在中央。 只是须臾间,这处月下湖泊便没有了白莲莲台和孟彰的身影。 银白游鱼鱼群也不惊慌,委实是这不是头一回的事情了。 何况即便月下湖湖泊中寻不到孟彰的身影,他的气机也还在呢,被稳稳护在真实与虚幻的缝隙,寻常人想要打扰他可没那么容易。 白莲莲台盛放,护持住内中的孟彰以后,又有月下湖的水气、雾气蒸腾交织,锁住了虚空,接着又有阴气流荡纵横,不过多时就将整个月下湖修行阴域给隐藏了去。 这便是孟珏等人替孟彰精心打造的修行小阴域。 三层护持激活以后,除非孟彰自己从小阴域里走出来,又或是孟彰主动发起联络,否则外人是怎么都找不到他的。 就算是那等不信邪的大修行者想要以大欺小地试一试,那也得问一问三层护持更深处那三条浩瀚又玄微的大道。 孟彰入梦的那顷刻间,阳世天地茅山孟府中正在闲谈着的孟珏与谢娘子忽然停住话头,张目往阴世帝都洛阳孟府的方向看了一眼。 更或者说,他们在看已经隐匿起来的月下湖修行小阴域,也是看白莲莲台上已然入梦的孟彰。 待阿彰醒来,应该就能成就仙境了,你觉得他会继续留在这里吗?谢娘子笑问。 也才仙境而已。孟珏哼了一声,但他显然没有什么怒气,略顿一顿后,他语气也就缓和下来了,不会。 他很是肯定。 谢娘子眼波一转,亦是说:我也觉得他不会。 孟彰修行梦道,但这方世界梦道本源的表相无边梦海,却是一直被阴世天地盯着,根本供不起一位梦道大罗仙。 孟彰要继续留在这方世界,要么是舍梦道另行凝练大道,要么是自封自守,甘心停留在金仙境界。 因为一遍遍计算下来,这方天地的梦道本源被源源不断汲取以后,也就只够供出一位梦道金仙来了。 可是金仙 虽然不朽金仙听上去也不错,但如果只有金仙境界的话,那么等孟青章从岁月归来,孟彰就只能被孟青章收回,成为孟青章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于孟青章之外的又一个他我。 修行就是如此,不进则退。 要么自己超脱,成就大罗,炼成一个独立自我个体。如此,即便其他时间线上的自己成就大罗以后更往前迈出,要证得混元,他也能独立于外,只需分享出部分自己的本源。 要么,就是被淹没在岁月里,循环往复,沉沦生死,直到某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突破大罗成就混元时,被那个自己完全摄取吞纳,增进本源。 前路如此,孟彰若想要寻得属于他自己的一线生机,就不能不往前走。 不朽金仙不够,必须得是大罗仙。 第509章 而这方世界是有主的,哪怕这方世界的主人是孟婆,孟青章曾经的同门师姐,现如今的嫡亲胞姐,在孟婆已经将目光投向无边梦海以后,孟彰在这方天地的梦道修行上,就基本没有未来了。 他得跳出去。 若不然,那便是他要与孟婆相争。 到得那时,便不是寻常的口角较量了,而是真正的道争。 在道争中,不论他与孟婆是什么渊源,又有着怎样的情分,都不会有分毫的缓和余地。 是绝对的你死我活,你负我胜,没有任何的中间态。 更关键的是,一旦孟彰真的跟孟婆起了道争,孟彰完全没有胜算。顶多就是孟婆留孟彰一点真灵,送他入轮回等待来世而已。 来世,他俩又会是手足情深的姐弟。 与此时不会有什么不同。 既然不能在此方世界证得超脱大罗,只能到不朽金仙,那还不如离去,也好能更早一些到外面去寻找合适的世界修行呢。 你在外头可有寻见合适的世界给阿彰?谢娘子问。 孟珏笑了一下:正好,还真就寻到了一个。 谢娘子不觉得惊奇,但确实很是满意。 是个怎么样的世界?谢娘子问,适合梦道修行的? 孟珏也没有瞒着谢娘子的意思,当下就将那方世界的情况简单给谢娘子介绍了一遍。 也就是说,那方世界的情况跟阿彰他来到这里前的那方世界有些相似?谢娘子皱了皱眉头,想到其中的关键,不会还是末法世界吧? 孟珏耐心说:现在确实还是末法世界,但依我算来,再过得数十年,那方世界的灵气就能复苏了。 灵气复苏的末法时代?谢娘子还是有些不解,就算是比末法时代好一点,可阿彰到时候必然已经成仙了。他一个成仙的仙人,去往那样的世界有什么必要吗? 第1534章 孟珏摇头:你看得不够周全。 谢娘子默默看他。 孟珏继续说:阿彰修的既是梦道,适合他的世界便必然是要能保证相当一部分人灵智活跃、安稳生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 你也知道,大多都处在末法时代。 因为唯有末法时代,才能最大程度地削减强者与弱者之间的差距,让他们之间的力量差别不会被拉到天渊之别的地步。 不似他们现在所在的这方天地,至弱者孱弱如蝼蚁,至强者却是伫立在时间长河之上,随意把玩时间、摩弄日月。 而这样的末法时代,通常又会因为个体的孱弱,而更注重开发群体的力量。 个体的强大和集体的强大,乃是两个不同的生灵进化的方向。当个人的力量被限制、始终无法得到突破的时候,生灵自然就会选择转换一个方向。 那方天地也是如此,他们一直在生存的压力下不断研究如何集众、如何将群体的力量和个人的智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孟珏缓慢说,他们现下的发展是有点类似阿彰到这边来以前的社会生存体系。 但这只是表象,在内里,那方世界的时代发展又要比阿彰原本那里更快上一个时代。 谢娘子对孟彰到来以前那方世界也有所了解。 你是说所谓的全息时代? 孟珏含笑点头。 谢娘子沉吟着,也在须臾之间有了相似的判断。 那全息时代乃是以信息构建虚拟世界,跟梦道世界确实很有些相似。 更关键的是,全息时代算是信息结合电子搭建出来的社会交流体系,而梦道世界则又算是信息结合灵气搭建出来的个体思维体系。 全息时代更注重群体交流,不论是思维的交流,还算知识的交流,更或是物质的交流,总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存在于群体中的交流。 而梦道世界则更注重个人的独立思维。梦道世界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其实都展现了梦道世界主人的底层思维逻辑。只要读懂了梦道世界,便也就读懂了梦道世界的主人。 是以梦道世界又更忌讳外人随意窥测。 它们确实是正好互补,阴阳相合。谢娘子客观地评价一句,理解了孟珏的想法,你打算让阿彰到那方世界去试一试能不能将全息世界和梦道世界相互融合,搭建、演化出真正的梦道世界。 孟珏说:在这里,阿彰得了阿蕴的指引,入无边梦海参悟他的梦道,阿蕴借阿彰的手,将《酆都万象图》送入无边梦海,帮助阴世天地吸纳无边梦海的本源,同时又以无边梦海为载体,清理和承载阴世天地积蓄不知多少年的生灵的不甘、怨愤、绝望、悔恨等等负面情绪。 诚然,在这个过程中,阿彰也是能占得不少好处的,但是 这将不可避免地影响阿彰的梦道,叫他的梦道更贴近空无的方向。 但你我都知道,梦道应该是亦真亦幻、亦虚亦实。阿彰的梦道若是更落向空无和阴寒的话,那便偏移了。我们需要帮着他纠正过来。 谢娘子颌首,也说:你给阿彰挑的那方世界,便是能够让阿彰将他的道拔正回来的道场。 孟珏笑着点头。 谢娘子想明白其中关窍后就更没什么意见了,但这里面,有一点谢娘子很是关心。 那方世界既然说是灵气复苏,想必在进入末法时代以前,也是有修士和法脉传承在的那方世界它,真的没有主人? 是真的没有。孟珏说,我已经仔细确认过了。至于修行者和法脉传承,基本已经在这末法时代被淹没、埋葬了。少数还存活着的,也是苟延残喘的状态,跟阿彰不能比。 何况等阿彰过去的时候,起码已经是仙境了。仙境与凡类之间的差别 孟珏说:那方世界,基本没有能伤得到阿彰的。 基本?谢娘子含笑看着孟珏,用格外柔和的语气问。 孟珏笑了笑,说:只要阿彰没有惹急了那方世界的人族官方,不曾逼得人家与他同归于尽,还是什么事都没有的。 左右,阿彰也不是这样的人。 谢娘子听着这话,心下也有些感叹:要是阿彰是这样的人 她摇摇头,不再提这个了,而是说:届时阿彰远走,我陪他过去。 孟珏斜眼看她:然后就不回来了是吧? 谢娘子笑说:这里有你有阿蕴,足够看顾阿昭和阿显两个了。 说完她叹了一声:我看阿昭和阿显现在还在沉沦,似是还得再兜转几世才会有转机。你索性放开手去,让他们自己去碰壁,碰得多撞得狠了,他们总该会有些改变的。又或者 孟珏明白谢娘子的想法:又或者似阿彰这般,叫阿蕴替他们两个另行准备一份汤药,好叫他们在轮回之中也保留些痕迹? 谢娘子不说话。 孟珏沉默一阵:但阿昭和阿显毕竟不是阿彰。 第1535章 孟婆汤虽然洗去了生灵的前尘过往,叫生灵遗忘往日所爱所恨,不知己身一世所执所念,但它其实亦在同时洗去了生灵心神、魂体里的浊垢,让生灵能够用一种更轻松的方式重新开始。 没有喝下孟婆汤,或者是孟婆汤内中的药性另有削减,都将会影响孟婆汤的效果,乃至在生灵的魂体之中留下前生的痕迹亦或者是桎梏,最后影响生灵的来生。 孟彰 阿彰早年时候就被困扰了,直到现在都还没能彻底摆脱这种影响。孟珏说。 谢娘子瞪了他一眼:换你你就能这么轻松地接受了? 孟珏不作声,但他说:这件事得再考虑考虑,轻忽不得。 谢娘子叹一声,默认了下来。 你果真要跟着阿彰一起离开这里?孟珏又提起这件事来。 谢娘子说:我终究是不放心。 那方世界我已经来回探查过好几遍了,确定不会有主人家。孟珏力证自己的用心。 我当然相信你。谢娘子说,但我防的是其他人。 其他人 孟珏当然知道其他人指的到底是哪些人了。 谢娘子望着半饷无言的孟珏说:阿彰的修行影响着清章。只要他以及他其他的他我不断前进,清章迟早会从岁月归来,更是能恢复身上的道伤。 这对于我们一脉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其他大罗仙却未必就会乐见其成。 我得拦一拦祂们。 这里是阿蕴的地界,有她拦着,其他大罗仙就算是想伸手来也不能那么明目张胆、肆无忌惮。所以你自己留在这里照看阿昭和阿显是绰绰有余的谢娘子这样说。 孟珏听了这么许久,忽然道:你尽可以传讯回去告知本尊,本尊应该很乐意再分一个人过来看护阿彰。 谢娘子笑着迎上孟珏的视线。 你所以会想要跟过去,分明就是已经在这方世界呆腻烦了,要去别的地方兜转松散一二。 谢娘子叹:何必说得那么明白呢? 不等孟珏说话,她表情陡然一冷:但不论如何,我是不会跟你换的! 孟珏、谢娘子两位在孟彰等人中惯来恩爱不疑的夫妇,竟然就这样相互对峙起来,还是谁都不愿意后退的程度。 没有人知道这两位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消气,更遑论对这边情况根本不了解的孟彰了。 他现在还坐在梦湖上漂泊的龙舟上,默默盯着面前摆放着的两件重宝。 《酆都万象图》和那灿金灿金的贝叶。 《酆都万象图》孟彰倒是没什么纠结的。还是那句话,他相信孟蕴不会害他,哪怕是孟婆,也不会。 至于其他的 算了吧,就他现在这点小身板,能扛得住什么?老老实实捞到自己现在能捞的,剩下就等以后了。 不过孟彰知道,他大概不能在这方世界待太久了。 他转了视线,去看那片灿金灿金的贝叶。 自进入了梦境世界以来,这片贝叶上的金色便越发的耀眼活跃。倘若不是没有得到孟彰的允准,只怕这贝叶上的金色都快要流动了。 这份馅饼,咬还是不咬? 孟彰并没有犹疑太久,很快便有了决定。 咬了! 管他的呢!是那红叶寺里的金源大和尚说这是佛门的酬谢。 既是酬谢,没道理收了一份谢礼要帮他们办两件事情的。佛门若真敢那样给他玩花样,哼,他也不是吃素的。 他背后也有人! 龙舟须臾一荡,轻飘飘就离开了梦中湖泊,出现在无边梦海里。 待到龙舟寻了一处平静海面停下以后,孟彰便重又低头去看面前的两件重宝。 《酆都万象图》当先一抖,蹿上半空处停下。就像是有谁抓住了它卷轴两边,舒缓又自然地向着两边拉开。 轰。 无形的大道道韵无声无息但霸道又直接地将这一处地界方圆三百里都给圈了起来。 在这处地界的正中央处,正是孟彰用以横渡无边梦海的龙舟。 《酆都万象图》上的各位阴神神尊,上到阴天子,下到拘拿、熬煮罪魂怨鬼的夜叉小鬼,这一刻都像是活转过来。 阴天子神尊盘踞在《酆都万象图》的最中央,左右簇拥诸位阴神神尊,有五方鬼帝、十方阎罗、十方阴帅、万万阴兵以及同样无以计量的小鬼。 像是整个酆都地府,在这一刻真就越过了无边梦海和阴世天地的壁障,降临到此间。 孟彰定了定神,仔细去捕捉周遭的感知,也体察着自身的内外。 他不知自己是想要捕捉到什么样的东西,但他就是沉定心神,耐心而仔细地搜查着。 但也许是真的没有,也许是出现过了但不曾被孟彰所察觉,他什么都没有捕捉到。 没有无边梦海的哀鸣,没有阴世天地的欢叹,只有无言的承载和同样沉默的索取。 孟彰怔然回神,最后却是自嘲一笑。 说了就我这张小身板,没得去考虑这些庞大的东西 孟彰只去看那《酆都万象图》。 第1536章 这熙熙攘攘又各有层次序列的《酆都万象图》诸位阴神神尊中,有一道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身影天然便吸引了孟彰的注意。 那股时时刻刻勾连、又真切无比的关联无不在昭告着祂与孟彰之间的联系。 这也是孟彰。 是炼制这幅《酆都万象图》的孟婆所知道的、现在还没有彻底成形的阴神孟彰。 和祂一样虚幻不实,甚至几乎要找不到痕迹的、缭绕在阴神孟彰周身的水雾,便是阴世天地间迟迟未成出现的河。 莫说是河,就连已经在黄泉路旁生长了浩浩荡荡一片的彼岸花曼珠沙华,在这《酆都万象图》上,也就只有阴神孟彰手中虚虚托着的那一株。 虽是如此,但作为《酆都万象图》当前的主人,孟彰能感觉到《酆都万象图》深处沉积的本源正在一点一滴地增长着。 或许这样的增长不是很明显,可它确实是在增长。 而随着《酆都万象图》本源的增加,《酆都万象图》也在一点一点地变强。 这种变化落到表象上,就是《酆都万象图》中的诸位阴神神尊正在缓慢地发生改变。 祂们的面目在修整,祂们的神韵在微调,祂们的道韵也在微荡 孟彰的好处也很不少。 阴神孟彰的增益加持在他的身上,也推动着孟彰的部分道韵开始进行细微的调整;《酆都万象图》本身也在反哺着它的主人;更重要的是,《酆都万象图》在汲取无边梦海本源的时候,无边梦海被抽取过来的部分无边梦海本源也会直接聚拢在孟彰左右,等待着孟彰自己炼化吸纳 这般算一算,别个到底分得多少无边梦海的本源,孟彰不知道,但孟彰得到的这些,都正正好卡在他自己承受、消化的极限上。 他就说,阿姐不会对他那么狠心的了! 现在的话 唉,本源是个好东西,但孟彰自己在梦道面前太弱了,就算像现在这样敞开来任他汲取,孟彰其实也只能受用极微极少的一点点。 而更关键的是,三千大道所以强横无匹,叫所有修行者踽踽追求,还是因为本身的理。 这理是天地至理,是大道至妙,相比起大道中的理来,大道本源 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毕竟这两者的关系就是汽车与燃油。 燃油固然重要,但没了燃油,汽车也还是汽车,只是跑不了,只能空摞在那里而已。 孟彰无声笑得一笑,将目光转过五方鬼帝中的郁垒、神荼、谢必安以及范无赦,又在那十方阴帅中的两位以及那门神位置处停了停。一时间,他心下仍然有股莫名的钦佩。 这些阴神,是真的厉害,一个个的,明明都在抱怨自己身上的事情太多,吵着嚷着埋怨着要叫人来给祂们分担。 呵,开那么多的马甲,能不事儿多吗? 更重要的是,孟彰是不信祂们这些开了马甲的阴神神尊就只有眼前几乎摆放到明面上的这些的。 在背后,在其他地方,一定还有祂们更隐蔽的马甲。 自来马甲这东西,都是有一个就会有第 二个,有第二个就会有无数个。 孟彰在心里唾骂了一声,却也学到了。 待来日机会合适,他也要给自己多准备几个马甲。 虽然马甲这东西,基本是瞒下不瞒上,但总归是能安全便利些的。 孟彰心里嘀咕,一面默默地观望着眼前这幕无声又宏大的场面,一面也炼化吸纳那些汇聚到他周身来的无边梦海的本源。 按理说,孟彰这边厢的动静不小,应该是会招惹来无边梦海里栖息的诸多梦道异兽才对。 但不知是不是《酆都万象图》的震慑叫诸多梦道异兽都察觉到危险,还是因为孟彰选的这处地方确实偏僻,竟然一连三日,都不见有那梦道异兽找上门来。 惹得暂时停歇调整自身状态、以免自家消化不良的孟彰很是失望。 他往外间张望一阵,心头升起思量。 虽说他是来这静修且顺带将《酆都万象图》送进这里来进食的,但练习斗法技巧、培养战斗搏杀意识,也是他自开始以来就定下的目标。 难不成要我自己去寻? 孟彰这样想着,可他到底不着急。 盯着还在不知疲倦地汲取着无边梦海本源的《酆都万象图》片刻,孟彰选择将往他这边涌动过来的梦道本源导入系在他发上的星河发带。 星河发带乃是孟彰的本命灵器,在孟彰没有办法继续吸纳消化这些梦道本源的时候,星河发带就是最好的接替。 本命灵器与修士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命关系,对它孟彰又怎么会悭吝? 何况,星河发带中多的是残缺不足的梦境世界,这些梦道本源灌进去,能激起个水花孟彰才高兴呢。 饶是如此,孟彰还是盯了星河发带好半响才放下心来。 对星河发带,《酆都万象图》可不像对孟彰时候的那样温和小心。一浪又一浪的梦道本源灌入星河发带之中,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当即下起了雨。 那雨是莹白的,并不似寻常雨水那样晶莹透亮,它更有几分混蒙。 可当这雨出现在各个梦境世界中,那些梦境世界像是被食物的甜香惊醒的饕餮,激动、震颤地无所不用其极地开始吞食吸纳。 第1537章 虚空在索取消化它,风在索取消化它,空气也在索取消化它 尚且不等这雨落到地面,它便已经不在了,唯一能够证明它存在过的痕迹,便是那梦境世界各处逐渐萌发的气机。 幸而这雨绵绵,总有后来者,才没叫地面上的其他东西什么都没沾到,最后暴躁癫狂。 这天底下,总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见星河发带的情况基本稳定以后,孟彰方才得空去感受自星河发带那边传来的反哺。 和孟彰自己吸纳吞食这些梦道本源不同,星河发带的反哺是在不断地推动、壮大孟彰的根基,虽然缓慢,但它是在改装孟彰这个装水的容器,而不是又往孟彰这个本来就已经装满水的容器里灌水。 这种根基层面的壮大和加固,才是孟彰一直以来都必须的。 孟彰缺的从来就不是修行的资粮,而是怎么去让自己更快、更好、更多地消耗这些堆积已久的修行资粮,亦即是根基。 现下,孟彰是能够放心些了。 孟彰带着笑,找到安静顺服地悬停在另一侧的金色贝叶。 大抵是察觉到了孟彰的视线,那金色贝叶晃了晃,当即便晕染出一片瑰丽的金霞。 孟彰定睛看它一阵,又偏头看了看几乎将这一片地界划归为自己所有的《酆都万象图》,忽然有一分迟疑。 他是不是应该往外挪一挪,好让出能叫这金色贝叶放手折腾的空间?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啊。 可这样的迟疑也只在孟彰脑海里晃荡了一瞬,就叫孟彰给斩断了。 就这里才好,真要有个什么,《酆都万象图》也能保他一命。 相比起金色贝叶来,孟彰还是更信任《酆都万象图》。 开始吧。 随着孟彰心念落定,那片灿金贝叶上的金色果真陡然大盛,如光柱冲天而起,浩浩荡荡占据去这一片地界。 是的,孟彰没看错,就是又占据去了这一片地界。纵然已经有《酆都万象图》圈地了,可当金色佛光铺展开去,竟又是一往无前、无阻无碍,仿佛那《酆都万象图》根本就都是假的。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仔细感知去,才终于确定了这两件重宝当前的情况。 第510章 是《酆都万象图》圈住了这一片地界,而出自金色贝叶的佛光却是却将这一片地界直接容纳了过去,故此才会出现眼前这般像是两件重宝各自占据了相同的地界的谬论假象。 孟彰不知道这金色贝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毕竟《酆都万象图》可是出自孟婆的手,此刻又俨然代表着整个阴世天地,但他猜 梦。 唯有梦道,才能做成这般奇诡的事情。 这是怎么做到的? 孟彰看着金色贝叶的眼睛噌地一下子就亮了。 此刻,在孟彰的眼里,再没有什么能比这金色贝叶更吸引他的了。 金色霞光流转之间,又有金璨的星火凝练而出,或是细碎如尘沙,或是粒大如米豆,或是滚圆似宝珠,更有大如车轮,形状不一,大小不同。 那些星火飘在金色霞光之中,时而活跃,时而沉寂。 孟彰忽然就明白了。 这些金璨星火原来都是此地沉积万万年岁月的梦境余留。它们停在了这里,一年又一年,一纪又一纪。 在这些时间里,它们连能孕育出梦境生灵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就算伶仃诞生了三俩头,也都会如同浮游一样朝生夕灭,活不了太长时间。 它们是岁月里的顽石,无望地坚守着曾经它们主人存留的一点痕迹。 这方天地诞生过太多渺小、脆弱到轻易就会被冲刷去痕迹的生灵,但他们确实在天地中存活过,确实品尝过舌尖转瞬即逝的香甜幸福味道,然后 又都在他们生命的终末,慨叹过他们平常又庸碌的人生。 青史没有铭记过他们,天地没有在意过他们,唯有在这无边梦海以及阴世天地那些情绪汪洋中,才能依稀寻找到这些许残缺的属于他们的痕迹。 沉睡已久一朝被唤醒的这些梦境沙尘呆呆愣愣,在金色霞光中停顿了半日,才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 它们感觉到了孟彰的视线,于是也锁定了孟彰的存在。 被数不清的眼睛注视着的感觉一下子攫住了孟彰的心神。 很诡异,也很沉重。 但孟彰一点也不觉得困扰。恰恰相反,他满怀期待地站起身,迎着这些被困锁在金色霞光中的梦境沙尘打开双臂。 来。 如帘似幕的金色霞光拉开,庞大的梦境沙尘被狂风裹夹着冲向了孟彰,沙尘暴一般将孟彰整个吞没。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孟彰发上系着的那条星河发带自动脱落,在他背后飘荡着舒展、膨胀,然后爆炸。 一条虚幻的、浩瀚的星河取代孟彰出现在了海面上。 饶是如此,那庞大的梦境沙尘也没有被迷惑,在金色佛光的加持下追着、奔涌着冲向了星河。 沉黑的《酆都万象图》、金璨的裹夹着梦境沙尘的佛光与快速点亮的蜿蜒星河,三宝化作三色在这一片地界上奔腾、交缠,分明极为热闹躁动,但这片梦海海域却反而安静了下来。 所有的汹涌、变化,全都被锁在了星河里,不显一分于外。 第1538章 有《酆都万象图》分润过来的梦道本源,有金色佛光接引过来的梦境沙尘,孟彰这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快速得到补全。 一方又一方的梦境世界以超越孟彰早前预计的速度快速成形、补全、壮大,甚至是蜕变。 星河发带似乎都变得厚重了。 孟彰身处在星河发带内部的天冥之地,神合星河发带,俯瞰着星河发带中正在快速变化的一方方梦境世界。 星河发带中这诸多梦境世界的根基,原本都是孟彰的梦。它们来源于孟彰,由孟彰一力搭建。 不论是它们的发展、壮大还是蜕变,都在孟彰的认知之中。 而现在,被《酆都万象图》精炼后分润过来的梦道本源、被金色贝叶接引过来的沉寂不知久远岁月的梦境残骸,都在快速被星河发带中的诸多梦境世界吞噬、消化,成为这些梦境世界壮大、蜕变的资粮。 孟彰的阴神被星河发带所传递过来的力量推动,也开始快速壮大。 这看起来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如果不看星河发带天冥之地中孟彰越来越淡漠、疏冷的眼神的话。 梦是生灵认知与臆想混同的产物,梦境是以梦为脉络与根基演化出来的一方幻境。 故而梦,其实是信息,一段包涵着梦境主人曾经所知所想的信息。 一段、两段又或者数量更庞大一点的信息,只要孟彰能将它们消化、能容纳进他自己的认知体系里,那就不会成为孟彰的负担,最多就是性格可能会有些变化。 但如果这些灌入孟彰认知之中的信息超出了他的承载上限,那后果就不太妙了。 孟彰心里明白得很。 他可不想在这方仙神驻世的天地里,还要因为信息过载而疯掉。 哪怕《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会为他把控好他的极限也一样。 孟彰将心神放松,沉入了梦境。 他睡了过去。 星河发带中诸多梦境世界的变化速度陡然放缓放慢,直到某个界限才停止。 《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虽然不见有什么收敛,但自它们那边流向星河发带的梦道本源和梦境残骸也都配合着削减,一时叫孟彰消化诸多信息、稳定自我认知的动作顺利了很多。 孟彰睡得越发香甜。 鸿鹄子从梦中醒来,见得旁边坐了许多道门真人,也不觉得惊讶,随意地冲他们点头。 各处该稳的稳了,该平的平了,该准备的也准备好了。他简单说了些,便道,接下来,便等着汝南王那些人了。 果真是阳世里的司马氏先动,而不是阴世里的司马氏?一位真人问。 不需要鸿鹄子来解释,就又有一位真人接话:虽然阳世的影响力更大,也更关键,但阴世的力量也是一股很重要的底蕴。 阴世司马氏稳住,不乱动,那不管阳世这边的司马氏厮杀得如何惨烈,他们司马氏也还会有把握大局的力量。 另一位道门真人也说:是这个道理,有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在,再如何,他们司马氏也还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可如果他们司马氏自家力量不足,而全权仰赖两王扶持的话 他们司马氏也不过就是一个傀儡而已。 说来,汝南王他们要动手了,一位真人问,我们这边又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司马氏是死是活,是傀儡还是真正的九州主,道门诸位真人也就意思意思地关注一二,却不大在意。 真正叫他们上心的,还是自家道门天庭的事儿。 而提起这个 一位又一位的道门真人眉眼不动,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但鸿鹄子真人却是禁不住露出点歉意。 这件事,得怪我 他说:我也没想到,小说家那边这么重视孟彰的,愣是就盯紧了我们,要给我们添麻烦。 诸位道门真人纷纷出言开解。 不怪你,这件事是我们一起定的,你不过是代我道门跑了这一趟而已。真要怨怪,也该怨怪我们都没想周全。 就是就是。 连声劝慰之下,鸿鹄子脸上的歉意才消减了。 那现在,我们道门要怎么办?他问。 诸位道门真人面面相觑得一阵,目光齐齐转向了三清山的三位真人。 他们自家知自家事,道门 还真不擅长这事。 当然,也不好擅长这事。 要知道,上一个在传道、民声上有卓绝能力的,可是创立、统领黄巾军的那位。 那位可是只用了十六个字、四个短句就拉起了浩浩荡荡的黄巾军呢,能不擅长? 可也正因为有那位的先例在,他们道门才需要在这方面上拙笨。 小说家大概就是吃准这一点了 三清山的三位真人也不免有些窝火,但事情总得处理。 直接跟小说家联系吧。看看他们想要什么,若不过分,就答应他们。 诸位真人应了一声,另又有真人斟酌着开口:我听说小说家那边关于我们道门天庭仙神的稿子,都是大家手笔,若是就这样丢弃封存了,未免可惜 第1539章 其他真人领会了他的意思,也很是心动,帮着搭腔。 是啊,我们本来就在为这件事头疼,而小说家正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们将这件事托付给他们,既省了事又为我道门加深了同小说家乃至诸子百家他们的联络,不是一举两得? 是这个道理。 我觉得很行! 其实不止我们,这些天名录天书的诸位仙神们好像都很感兴趣。 如果小说家的那些大家上心的话,谁个又不想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传记呢? 三清山的三位真人也心动,所以不多时就有了决意。 那我们便去跟小说家的那些主编谈。 还没等诸位真人露出笑容来,就听得来自上方三位真人的问题。 叫谁去跟他们谈? 诸位真人的目光徘徊犹豫片刻,齐齐望向鸿鹄子。 我? 鸿鹄子换了一个姿势,叫自己躺得更放松些。 诸位可是忘了,我还要在梦中观测各方呢。 想起这事就心酸 鸿鹄子同情了一下自己,扯着僵硬的嘴角看向诸位真人。 诸位真人才将各自的目光收了回去。 鸿鹄子终于满意了,他闲闲坐在一旁,看着道门诸位真人你来我回地拉扯。 明知道小说家那边没可能轻易松口,这件事谁个接在手里都得好生奔波忙碌,谁还愿意沾染这事?有那时间,他们不去修行? 鸿鹄子看了一阵,兴致渐渐就散了。 不论这差事落到谁人的头上,他自己也不比那个倒霉蛋清净,也是要四处奔忙。真是羡慕孟彰那小孩儿啊 其实羡慕孟彰清闲自在的,又岂止是鸿鹄子这一个? 司马慎端坐在殿中,听着躬身站在侧旁的大监与他一件件地上报各处的动静。 汝南、齐地、赵地等诸位王爷已经备齐了刀兵粮草,议定再有十日便要举旗挥师洛阳。 沿路守将已经探查清楚,虽然有部分守将受了诸王的厚礼招纳,但这部分人奴婢已经安排人盯紧了 司马慎随意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叫大监继续。 帝都中诸位公卿将相皆如往常,未见有任何动作。 领殿下旨,草原上各处边城重镇的各位镇守将军也都盯紧了各部异族。到目前为止,未见有将军上报异族异动。 听到这里,司马慎才开口。 着他们小心,莫要轻忽大意。尤其是入我国境之内、居住在长城内侧的那些异族,需得小心安抚驯服。 若有异动司马慎沉默一下,杀。 大监躬身记下,对这事又更上心了些。 九州摄异楼中少卿近日已经从各处州郡查访归来,上有九州诸异奏章,已呈递殿下案前。 九州摄异楼是自阴神神尊正位阴神天地,收摄诸多隐匿、滞留在阳世天地的阴魂以后,大晋朝廷创立的。 专门针对那些填补了阴魂缺口的精魅妖怪。 如今的九州,因为各方有意无意的放纵,精魅妖怪遍地,大晋朝廷当然得加以节制。 司马慎脸色不变,继续听着。 大监一连又说道了好几件事,直到末尾,他才奇怪地停了一下。 司马慎的目光落了过去。 那位大监压低头,小心说道:这几日,椒房殿中多有贾氏娘子进出,椒房殿大监所提携的几个小子,也是频繁出入宫门 司马慎沉默一阵,自语也似地问:贾娘娘? 大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听,恨不得自己连耳朵都没了。 司马慎很快回神,又问:其他事情呢?可还有? 大监摇了摇头,秉说:就这些了。 司马慎应一声,挥退了他。 这位大监退出去以后,不多时又有一道不起眼的人影从外间进来,冲上首的司马慎一礼,恭敬等候。 司马慎只一个示意,这人便也将手上的诸多信报上秉,同时递送到司马慎手上的,还有一封封奏章。 司马慎听着这些和先前大监相差不大的话语,面色说不上失望,也算不上满意。 那人从下往上小心瞥了司马慎所在方向一眼,在说过椒房殿那边的异动以后,竟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据奴婢打听,椒房殿的宫人这几日跟长乐宫那边常有走动。 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司马慎眼神一动:长乐宫扬娘娘? 跪在下方的那人不敢随便应话。 司马慎挥退人,一个人坐在席上。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声音从他那边幽幽响起。 贾娘娘,杨娘娘 司马慎一直知道,他所以能在贾南风那里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和绝对的关爱疼宠,完全是因为他是她的独子。 她自登上后位以来,唯一的子嗣。 也所以,哪怕贾南风已经知道他其实是曾经的司马慎转世而来,她也还是接纳了他,承认了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贾南风不知道她所以多年未有传出消息,全是因为她遭了算计。 第1540章 如果贾南风知道,这件事有当年武帝和大杨皇后的功劳 司马慎脸色黯淡,但又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得处理。 而且要是尽快。 否则贾南风将会成为他跟司马氏诸王之间的变数。 要知道,贾南风毕竟也是多年的执政皇后啊。 另外还有长乐宫杨太后。 这么多年来,长乐宫、椒房殿和东宫合力把控宫城内外,彼此间虽也有争斗,但亦同样有不少情分。 何以长乐宫和椒房殿都在他们将要跟宗室诸王兵决的节骨眼上做些小动作?! 第511章 司马慎不知道自己该怨谁。 又或者,只能怨他自己。 他当年若是没有早夭,阿父不必需要让阿钟登位,也就不必需要让掌后位的贾南风摄皇权,更也就不必控制贾南风的子嗣 他又一次羡慕孟彰。 在这殿中坐了一阵,司马慎起身去往椒房殿。 不论如何,事情总是得解决。 也只有这样,也只有将这些事情一件件都解决了,他司马氏一族才能真正迎来转机 司马慎在椒房殿中见到了贾南风。 贾南风看见他,不等司马慎行礼,她便已经冲他招手:我儿来了?莫要多礼,快过来坐下。 这般与往日无甚不同的作态,非但没有让司马慎放松下来,反而还更叫他心底那根弦绷紧。 阿娘我 他停住了,甚至骗落了目光。因为他受不住,此刻贾南风的眼神太叫人难受了。 贾南风定定地看着司马慎,许久没说话。 殿中的宫人不知什么时候全退出去了,这里只剩下司马慎和贾南风两人。 你是应该知道的,毕竟现在这座宫城里,少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贾南风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过来见我,应该也是想要叫我安分些。 安分这个词,太冷硬了 司马慎嘴角动了动,到底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我有一个条件。 司马慎急急抬眼,就见贾南风的眼神莫名地癫狂。 你只做我的孩儿,怎么样?她说,如果你只做我的孩儿,我就不捣乱,甚至还会帮你。 我会帮我的孩儿。 司马慎唇抿得死紧,绷坐在那里眼神汹涌。 你是个重感情的好孩子,贾南风的话又传了过来,我知道你一时间做不出选择,但没关系,阿娘我会等你的。不过 阿慎你也莫要让阿娘等太久,阿娘可没有什么耐心。况且,如今这时机太过难得,错过了就没下次了,阿娘我可不想拖到最后什么都没落下呢。 阿慎,你能理解阿娘的吧? 司马慎没能在椒房殿这里久坐,过不得一盏茶时间就走出来了。 长乐宫很快得到了消息,杨太后坐在凤座上笑得东倒西歪,险些没能喘过气来。 皇后这是要给她自己抢一个孩儿回去啊。哈哈哈,我阿姐这回该气惨了! 阴世天地里的杨皇后还真是被气狠了,她顾不上其他,直接闯入司马檐的未央宫。 司马檐也是脸色黑沉黑沉,骇人至极。 凭她贾南风!凭他贾氏!也敢抢我儿!杨皇后控制不住她的情绪,扑到司马檐的怀里死死拉着他的手,阿郎,阿郎!你一定要叫她死!我要她死! 司马檐沉默片刻,竟是冷静下来了。 他将杨皇后搂入怀中安抚。 且冷静,且冷静,现在还不是叫她贾南风付出代价的时候。 杨皇后果真渐渐地安静下来了。当然,如果不看她烧着熊熊怒火的眼,也未尝不可以说她冷静。 我们曾在贾南风身边布置有诸多手段,就是为了防这一日,没道理贾南风会在现下这么关键的时刻发癫。 杨皇后被带着找回了理智。 一定有人帮了她。是谁?!到底是谁?! 司马檐冷声道:我还在等消息,但不论如何,能在我大晋的宫廷中做成这种事的,无非也就是那么三两人。 杨皇后一怔,旋即锁定了目标。 世宗皇帝? 司马檐没有作声,但俨然也是赞同之意。 晋世宗景皇帝司马师,晋高祖宣皇帝司马懿嫡长子,司马檐之父晋太祖文皇帝司马昭的长兄。 杨皇后又问:除了世宗皇帝以外,其他人高祖皇帝呢?高祖皇帝是不是也插了一手? 司马檐摇摇头,沉声说:不知道。 他祖父惯来能忍,除了寥寥几个亲近的人,鲜少有能读懂他真正情绪的。司马檐也不知道他祖父是不是也想要跟他清算一下皇位传继过程中的那些问题。 杨皇后狠狠咬牙:那我们就不能动她贾南风了?!我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抢走了我们的阿慎?! 司马檐沉默着将杨皇后拥得更紧,用这落在她身上的力量安抚她。 你放心,没那么容易的。属于我们的,谁也抢不走。 峻阳宫这一片地界的阴气随着主人的怒火收敛而平复下来,看得更远处的人摇头失笑。 第1541章 大兄。司马昭唤着对面的人,面上带着点哀求,大兄,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心里有怨,但眼下,眼下可是我司马氏再度安定社稷的关键时候,你能不能 司马师掀起眼皮子淡看司马昭一眼。 司马昭再多的话都被压了回去。 司马氏社稷动荡了吗?司马师问。 司马昭一时无言。 纵然司马慎真的控制不住局面,叫皇位旁落,把持皇权的也不过是司马氏的另一个族人。皇位仍旧在司马氏手里,怎么就能说司马氏的社稷动荡了呢? 毕竟王氏很满意王与马共天下,不是? 可皇位如果真的落到司马氏诸王手里,对于司马昭、司马师来说,跟司马氏丢了皇位有什么不同? 司马师情绪稳如旁侧潺潺溪流。 我自来不在乎这个,你也多放松些,到底都是我们司马氏的郎君,那个位置谁坐不是都可以? 他在意这个做什么?他生前无子,后头过继来的司马攸也没能顺利坐在那个位置上,甚至被逼迫忧虑致死,再接着司马攸的子嗣齐王一脉 呵,不是在司马氏诸王里头吗? 更何况,连司马钟一个愚子都能在那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坐了二十多年,而且看样子还能继续坐下去,那这个位置谁还坐不得? 司马昭听出了司马师话语里未尽之意,又是一次哑口无言。 然而,再不能辩驳,他也还是要辩驳。 大兄,阿檐是做得过了,可阿慎是个好孩子,他不应该被这样折腾拉扯 司马昭不想叫司马师想起司马攸的事情,但很显然,即便他不提,司马师也能想得到。 对,好孩子不应该被折腾拉扯,司马师终于笑了一下,但那笑却不能叫司马昭放松,反而还更叫他似坠在冰窟里,但这世道不一直都是在折腾好孩子吗? 阿攸被来回反复折腾着,也不见他心软收手,更不见他有过愧疚。现在被折腾的是阿慎,他就心疼了?他就恨了? 司马师悠悠往司马檐所在的峻阳宫看一眼:阿昭,当日你面对阿攸的处境只能心疼、悔恨却束手无策,现在,和当日的情况很相像啊,阿昭 你现在是不是同样的心疼、悔恨,也束手无策? 司马昭知道,司马师这话并不是真心疼、体谅他,而根本就是在警告他。 他警告他 公平。 当日他怎么处理阿攸的事情的,今日就该也这样处理阿慎的事情。 你知道的,阿昭。司马师又说,阿攸可是一直都在看着呢。你莫要让孩子真的恨你。 这句话说完,司马师又觉得自己有些后悔了。 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呢?唉。 如果司马昭真的叫司马攸失望乃至是绝望了,那阿攸不就只有他司马师一个父亲了么? 他不该多嘴的。 倒是司马昭被司马师这么一提,目光下意识就往齐王宫位置看过去。 齐王宫还是百年如一日的沉默。 司马昭不由得想起他们还在阳世时候司马攸的鲜活模样。 他声音一时也低了下来:阿攸还是没出来? 司马师随意应了一声:或许阿冏兵出齐地的那一日,他会出来吧。谁知道呢? 司马昭久坐无言。 等他离去,司马师才又抬眼看了眼他刚才坐着的位置,嗤笑出声。 明明自己做的孽,报应落在自家的好孩子上,却总是连个悔意都没有 阿父,你可都看清楚了? 高祖宣皇帝的高阳宫中,传出了司马懿的声音:我一直都看得很清楚。 顿了顿后,司马懿又说:可是阿师,阿慎比阿冏有本事。他们这一代中,阿慎是最强的。 司马师沉默一下:没错,阿慎是要比阿冏他们有本事。倘若真论起能耐,阿冏他们哪个都比不上阿慎。 我也知道阿攸所以败给阿檐,是因为他们两个在本事和能耐上不分上下,更知道阿攸比阿檐心软。 司马檐和司马攸都是司马昭的亲子,就算司马攸出继了,司马昭也还是一样庝爱着司马攸。 在司马昭的心里,司马檐和司马攸基本没什么差别。 所以有司马昭的疼爱,有司马师的遗泽和司马昭曾经的承诺,司马师哪怕离开阳世落入阴世,对于司马攸的处境也没太过担心。 可是他没想到,司马檐事情做得太绝。 他仗着司马昭、司马攸不会对他下死手,硬生生将本来要给司马攸的皇位给抢了过去! 可怜司马攸 明明曾经占尽优势,却偏落得个催逼致死的结局。 可是阿父,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其实不全然依靠他的本事和能耐,还要够狠心。 这是司马师早该有的觉悟,但他没有,甚至他也没有教给他的孩子。 阿慎手段、本事是够了,可他不够狠心啊。 现在我司马氏的社稷足够稳固安定,司马师又说,只要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能守成,谁坐不是坐? 第1542章 司马懿淡淡提醒:阿师,你忘了草原,你忘了异族。 司马师摇头。 我没有忘记,阿父。他说,草原那些异族,现在有边疆将领盯着,他们想要越过长城,可没有那么容易。至于如今散在九州各处的那些精魅妖怪 司马师笑了一下:不是有道门的诸位真人在吗?道门那边要立下的天庭中,可有许许多多的仙神需要世间传唱祂们的威名和功绩呢。 司马懿却说:盯着草原的边疆将领,是阿慎在阳世天地那边逐渐收拢君权,才一个个安插过去的。 没有了司马慎,与草原接壤的那些边疆重镇是什么样子的,当年他们也都已经见过了。 司马师脸上的笑收了收。 那也是因为阿钟的缘故。 司马钟就是一个愚子,他坐在那皇位上每日里就是玩的,哪知道什么家国大事?哪知道边境镇守? 司马懿不被司马师隐隐的愤怒和不甘影响。 但现在时势不同,时刻有各方插手落子,阿冏在往日里或许可以做到守成,但现在显然不能。而且 阿冏经历过阿攸的事,心底积蓄了许多阴郁,他若真坐上皇位,在一朝吐气扬眉、天地反复尽在手掌的虚假繁荣诓骗下,他未必能稳得住自己。 一朝得意,结果就放纵自己肆意享受最后落个身败名裂的人,他们还见得少了吗? 司马师没有说话。 司马懿却又说:经历过阿攸的被催迫、阿钟的安坐皇座,我们司马氏的儿郎有一个算一个,对那个位置的力量都出现了一种盲信。 他们觉得,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没什么事是他们不能做的,没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到的。 看,因为司马檐坐到了那个位置上,所以有司马师、司马昭遗泽庇护,自身极有贤名本来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司马攸被逼迫致死了。 看,因为司马檐坐在那个位置上,所以他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愚子一样的司马钟,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多年的天子。 这是何等令人心动、何等叫人痴狂的力量啊。 那个位置,它简直无所不能! 他们已经痴狂。司马懿说,但我们都知道,皇权并没有那么厉害。 司马檐能做成这事,确实是他的本事,但他现在,何尝不是在让他自己、让司马氏在给他当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而偏偏,司马檐自己还没有醒悟。 又或者说,他确实已经醒了、悟了,可是他不后悔? 现在存活在阳世里的司马氏儿郎,就只有阿慎没被这种假象诓骗,就只有他还在拼命缝缝补补。 司马懿说:所以除了阿慎以外,那个位置谁都坐不得。 司马师久久地、久久地沉默。 司马懿根本就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要想将司马慎毁了。 司马师忽然伸手整理了一下袖角。 阿父,我不会拦着阿慎坐在那个位置上,但是阿檐确实需要得到教训。 既然司马懿已经宣告了他的底线,那司马师也直白了。 阿慎既然已经转生,那就转生得彻底些吧。 阿慎是个好孩子,阿檐太折腾人了,他俩做父子,不合适。 似现在这样做爷孙,我觉得很不错。 这回却是轮到司马懿沉默了。 可。 但他到底应允了。 司马师当即就笑了:多谢阿父心疼阿攸。 自司马师得了司马懿的允准以后,司马昭也好,司马檐也罢,都察觉到了阳世宫城中椒房殿的异动。 贾南风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偏偏又卡在一个很巧妙的尺度上,不会叫司马慎太舒心,但也不会很为难。 司马慎脸色一日比一日复杂,但阴世洛阳的峻阳宫里,气氛却是一日比一日沉凝冷寒。 她,他们 他们都想抢走我儿! 司马檐将杨皇后压了又压,终于再快要压不住的那一日,齐地、汝南、赵地等等各处藩地的藩王升起了大旗,带着兵将战车浩浩荡荡涌向了帝都洛阳。 清愚拙,正君位。 除了这样一个高举的大旗以外,还有一句句话向着九州各处飞速传扬去。 世无人杰,竟叫愚子登位! 愚子无能,久坐皇位,如今太子长成,天资卓越,我等身为司马氏宗室,为天下望,当正天下事,请太子登位。 天子愚拙,太子贤德,该落天子而拜太子 这一句句极有道理、堪称历朝历代宗室典范的话语,一下子竟真唬住了不少百姓。 这,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啊 天子果真是个愚子?那我们这天下,到底是谁在打理的? 如果太子果真贤德,而天子愚拙,落天子拜太子不是不行 是啊是啊,据说自太子渐渐长成后,朝廷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太子在处理的。 我听说,那九州摄异楼就是太子一力主张的 第1543章 更多消息灵通、心神清明的寒门子和世家子,虽然不至于似寻常百姓一样直接被唬住了,但也觉得这些话语很有道理。 可不是么?当今天子就是一个愚子,他坐在皇位上顶个什么?固然,有一个万事不理会的天子,朝廷中更多的权柄就分落到诸位公卿将相手上,诸位朝官堪称是大权在握。 但是,顶头上坐着的天子是个愚子,他们辅佐、效忠的天子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这事情说出去很好听? 不止是当世的人嗤笑、嘲讽,只怕连看见这一段史书的后人见了都是指指点点的 除了这个以外,很多人也在心下惊叹。 看来这些宗室藩王里也不是没有能人的嘛,居然打出了这样一个名号。 是的,他们这一手做得很不错。起码他们挥师走出封地的时候,不少想要阻拦他们的人都犹豫了。 确实,如果这些藩王旗帜鲜明地说了要那个皇位,他们是怎么都要拦的。不拦就成了诸王的同伙。而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就是他们司马氏族内的事情了。更甚至,怕不是这天下还有很多人以为这是那位东宫太子的手笔呢。 就算知道这件事情东宫那位着实冤枉,那些郡守、郡丞也不好做些什么了。 东宫这回可真是 侧耳听着外间诸位世家子谈话的孟昭和孟显对视一眼,都在各自的眼底找到了些笑意。 那位司马慎确实头疼,但不是现在,他很早以前就烦恼过了。 东宫在这之前又不是没有收到相关的线报,怎么到现在还头疼?早疼过了,那位这会儿想的,是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大兄觉得,孟显悄声问孟昭,那位东宫接下来会怎么做? 孟昭说:发下谕令,通报全国,说些父君尚在、自己年幼、未敢奢望九州神器这一类的话吧。 顿了顿,孟昭说了一句公道话:他也难。 孟显不太在意孟昭,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大兄,他说,现在宗室诸王和东宫都保持着相对的分寸,接下来这世道,是不是就乱而不坏了? 孟昭沉吟片刻:我记得阿彰很看重长城内外那片郡州的气候问题 他的视线和陡然转过眼来的孟显碰了一碰。 从很早之前他们就知道,阿彰对这个世道、对这个朝廷的一切都极为悲观,很不看好。而对于朝廷,他关注的重点,主要有三个。 临近长城内侧那两个州郡的气候。 那两个州郡的掌权人以及他们对于居住在本州、本郡中各个部落异族的态度。 司马氏宗室诸王。 就目前来说,司马氏宗室诸王确实不甚安分,而且现在已经直接打出旗号,挥师逼往洛阳。 孟彰所关注的三件大事中,已经有一件引爆了。那剩下的两件 孟显说:这些年来,临近长城内侧的那两个州郡的天气气候确实有些不对劲,但自东宫掌权以后,也多有往那两处州郡落下布置。 就目前来说,气候方面的影响勉强在控制之内。 孟昭也说:那两处州郡的官员这些年里也多有调动。离开的都是些心高气傲的世家子、望族子,留下的以及转调过来的,据查,都是本事不差、手段圆滑的那一类。 他们两人相互看了看。 孟昭做出总结:只要那司马慎稳得住,那两处州郡就不用太过担心。更甚至,说不得这两个州郡中居住着的诸多异族,还会成为司马慎手中得用的、如臂指使的兵丁。 孟显也点头:如此一番计较下来,岂不是说阿彰那些年间所忧虑过的那些问题,都有了一定的处理? 所以,朝廷这里是稳得住的?孟显又问。 孟昭说:谁知道呢? 话虽是这样说的,但不论是孟昭还是孟显,对于接下来这时局,也都有了他们自己的评判。 只从这些年的变化来看,司马慎确实很有些手段。 孟显静默少顷,忽然笑着开口道:大兄,你说安阳郡那边,有没有谁会后悔? 后悔放他们这一支出去,不但看着他们在外头逍遥自在,还削减了安阳孟氏的力量。 原本的安阳孟氏,可是只有两支嫡支算有能耐的啊。现在呢?现在只剩下一支了。 孟昭不答话,只轻斥了孟显一句:促狭。 孟显笑着,悠悠举起杯盏抿了一口那清亮的茶水。 这茶楼本就是他们孟氏自家的产业,孟昭和孟显在这里坐下以后还添加上了自家的许多手段,所以哪怕是一些相对重要的话,他们两个也能放心说。 大兄,我昨日里收到了阴世天地中黑无常范无赦神尊的传话,祂给了我一枚神篆。 巧了,孟昭知道孟显忽然提起这个是要说什么,我也得了一枚白无常谢必安神尊送来的神篆。 孟昭还说:我那道神篆类似于部曲中的百夫长符令,底下还有百位阴兵份额。 孟显默默点头,说:我也是。 第1544章 这代表着什么孟昭和孟显心里都再明白不过了。 它意味着兵权。 隶属于阴世酆都地府的兵权。 第512章 更重要的还是 这是暂时的。孟昭说,待我所累积的阴德、功勋提升以后,我手上的这枚符令也可以往上拔升。到时候,千夫长乃至独掌一军的万夫长也都可以企及。 孟显还是说:我的这枚也是。 孟昭再往外间看了看,又说:我还得了一位道门道长送来的天箓。未认主,未炼化。 孟显接话:待这枚天箓被认主、被炼化以后,其主将可以在道门的天庭中领得一个天职。 孟昭默默看孟显。 孟显说:我也收到了,也是在昨天,在收到那枚阴篆以后不久。 孟昭也点头。 他的情况跟孟显那边的近乎一模一样。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他们兄弟两人,是不是需得分出一人去领了道门天庭那边的天职? 思忖片刻,孟昭先道:那我吧。 孟显惊了一下,连忙说:大兄,阴世酆都地府才是你我手足四人经营的重心,天庭那边不过是个延伸、开拓 酆都地府那里现在就有阿彰在,未来 瞧阿彰和阿蕴的态度,显见阿蕴也是要往那里去的。 他们手足拢共四个人,两个跟酆都地府关系密切,这便已经去一半了,阴世酆都地府不是他们手足四人的经营重心,还有哪里是? 天庭那边分去一个人,不过是因为道门打造天庭野心不小,未来天庭怕不是要主宰三界。如此紧要的地方,他们又正巧得着了机会,不在那里领一份天职未免太蠢。 可是不论怎么看,去往天庭那边的,都不该是孟昭啊。 孟昭可是他们的大兄! 该是我才对。我去天庭那边。 孟昭摇摇头,拦住了孟显更多的话。 天庭和地府,需要有一个平衡。孟昭说,我是你们的大兄,不论从世俗的哪一面来说,我身份上的份量都是要比你重的。 酆都地府那边阿彰已经跟祂们掰扯不开了,阿蕴大概也差不多,若是我也去酆都地府那里,只留你一个在天庭。除非你在天庭那边厢涉足极深,否则这平衡是要倾斜的。 换我就不一样。 虽然仅凭我一个人是抵不上你、阿蕴和阿彰三人的份量,但是我是你们的长兄,我入天庭,足以表明我孟氏的诚意,也足以证明我们茅山阳明观的立场。 孟昭又说:天庭毕竟是阳世的天庭,我们毕竟是阳世的生人,而茅山阳明观,更是道门的茅山阳明观。 孟显默然良久,到底没再坚持。 天庭那些仙□□位,孟显闷声说,虽然基本都已经定下了,但诸位仙神后续的发展如何,据说还得看诸位仙神自己的本事。 孟昭带起一丝笑容:你已经开始打听了? 孟显没觉得有什么,只继续说:据传,天庭仙神提升自我的方法除了其他惯常的那些以外,还有一种比较特别的。 孟昭配合问:是什么? 孟显看他一眼,深吸口气:香火。 孟昭眉头陡然皱了起来:香火? 香火。孟显说。 这也是孟显所以想要自己替代孟昭到天庭里去的原因之一。 香火这玩意到底有什么作用,只要不是家族落魄到连相关传承都丢失的世家子,没有一个是不知道的。 同样广为人知的,还有香火的弊端。 香火有毒,信仰杂乱,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孟昭想了一阵,放松地摇头:香火这条路我不走就是了。 左右我在天庭那边就是个凑数的,孟昭说,我既没有那点野心,香火这东西再好我也不会心动。 孟显想了想,觉得孟昭这话所言不差。 虽是如此,但是孟显压低了声音,告诉孟昭一个比较秘密的消息,据说现在天庭那边,很有一些仙神在为祂们自己正位天地后的名位烦恼。 孟昭倒是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他也压低声音问孟显:可是不太对啊,阴世天地那边的阴神正位天地的时候,没听说有哪位阴神神尊担心祂们的名位的。这边是怎么回事? 孟显说:大概就是为着这香火了。 说这话的时候,孟显悄悄意味深长地看了孟昭一眼。 孟昭当即意会,也明白过来。 说什么为着香火,分明就是天庭比酆都地府少了一份天地正统。 酆都地府里的诸位阴神神尊可都是由阴世天地孕育的。 全都是! 生来就带有神职的那种。 而道门天庭那边呢?有个三分之一,就算是道门厉害了。 既然不是天地孕育,缺失了天地名位,那就需要人道来扶持。 由得人道众生认可的仙神组建天庭,自然也是得人道众生认可的天庭。 然后以人道推动天道,最终使得天庭天命所归,成为真正的天地正统 第1545章 兄弟两人只是简单提一嘴,就将这事放下了。 大兄,我还听说道门那边的诸位真人有意将这部分的事情交托给小说家那边去做。现在还在商量着,等他们有了个结果以后,你要不要也去小说家那里请一份小传? 孟昭考虑了一下。 如果是在道门与小说家那边有个结果以前去请一份小传,孟昭是不会考虑的。 当他们不知道么,小说家所以会在这次出面为难道门,折腾天庭,固然有道门、天庭那边势大,小说家虽然折腾这么一下,好叫外人知道他们不好惹,别把手伸向他们小说家。 但同时,小说家那边也是为了给孟彰出气。 他们作为孟彰嫡亲的兄长,没得在这个时候给人家小说家拖后腿的。 且再看看。孟昭说。 孟显随意点头,并不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到孟昭和孟显返回孟府,听到孟蕴的决定以后,这件事更是几乎被他们两人完全抛在了脑后。 什么?!孟显忍不住惊呼,你这就准备与顾瑾成亲了?! 孟蕴将手中药经放下,冲着满脸惊讶的孟昭和孟显点头。 为什么?孟昭问,为什么这么着急? 有必要这么着急吗?如今世道虽然有些乱象,但毕竟不曾崩坏。司马氏那边宗室藩王跟宫城里那一脉之间的争斗也都被有意无意约束 为什么孟蕴要这么着急? 孟显连连看向坐在上首的孟珏和谢娘子:阿父、阿母,你们也答应了吗? 阿蕴才多大?不多留她在家待几年的吗? 孟珏和谢娘子摇摇头。 这是阿蕴的主意。谢娘子劝着孟昭和孟显,你们莫急,且先听一听阿蕴的理由吧。 孟显将身体往后一靠,拿眼睛瞥着孟蕴:好,我就先听一听阿蕴你的理由,看你要怎么说服我! 孟蕴看看孟昭和孟显,又看看坐在那里的孟珏和谢娘子,认真道:我学的虽然只是药学,不算完全的大夫,但我这一道跟医道其实也很相似。 就是要走出去。走出去见天地间的万灵万药,见天地间的世情百态。 只待在一郡一地,守着一个宅院,是成不了药道的。 孟昭明白了些:所以? 所以,我要出去游历。孟蕴回答道。 孟昭一时不说话了,但孟显却还有问题:你出去游历便出去游历吧,大兄和我也好,阿父和阿母也罢,都没说过不让你出去游历,缘何就要成亲了呢? 孟蕴的视线低了低:因为成了亲的小娘子在外头行走总会更让人容易接受一些。 孟显面色一顿,过了片刻才又道:纵是未成亲的小女郎,有家人陪伴在侧也不是不能行走天下。正巧大兄和我过段时日就也要出门了,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就是了。 孟蕴张张嘴,想说什么。 孟显声音幽幽:你莫要告诉我,你成亲以后出门游历,不是顾瑾与你一道出门的啊。 孟蕴就停住了话。 孟昭看看孟蕴,看看孟显,果断将发挥的主力位置让了出来。 既然你成亲后出门游历也是有顾瑾陪伴在侧,那你未成亲随着大兄和我出门游历有什么问题?孟显的语气越发幽怨,还是说,在你看来,顾瑾就是要比大兄和我来得可靠? 孟蕴被孟显的话问得头皮发麻,尤其边上还有孟珏、谢娘子和孟昭的视线无声施加压力。 这不是可靠不可靠的问题。孟蕴无奈道,当然,当然,在我心里,大兄和二兄你们向来都是极其可靠的。不过这一回我不麻烦大兄和二兄,也是有我自己的考量。 什么考量?孟昭问。 孟蕴就说:大兄和二兄出行游历,基本都是有自己的打算和目的的,我跟在一旁,虽然说不上打扰,但着实不甚方便。 不似顾瑾。 他的游历是随性的,哪里的山水有奇,他都可去得,也总会有所见所想所闻可以入画。我与他同行,做主的可以是我。 孟昭和孟显听完,都是无话可说。 孟珏和谢娘子却又不同。 相比起所知不多的孟昭和孟显来,他们两个更明白孟蕴为什么要选择将顾瑾带走的原因。 顾瑾命劫将近,他要是不跟在孟蕴身边,只怕活不过十年。 你这就要成亲了,阿彰那里怎么办?他现在可是在静修。你不通知他,他岂不是就要缺席你二人的婚礼? 没办法,孟显只好抬出孟彰。 阿彰会生气的。 孟蕴一时就沉默下来。 她知道孟显说得不假。她要是不曾知会过孟彰就定下婚期,哪怕孟彰先前已经见过顾瑾,且也已承认了顾瑾,他也是会生气的。 一定很生气! 她略定定神,心神遥感冥冥。 孟彰和顾瑾当前的状态就都出现在她的感知之中。 且先准备着,待我知会过阿彰再说。 孟昭和孟显听得孟蕴的话,就知道这里头恐怕还有内情。 第1546章 孟昭问:阿蕴,你和顾瑾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孟显也看了过来。 孟蕴认真想一想,摇头:我也不知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知道,就有些玄奇了。 尤其孟昭和孟显都没忘记过孟蕴身上曾经出现过的殊异。 罢了,孟昭叹道,待你知会过阿彰后,便择定吉日成亲吧。 孟显偏头过来看了看孟昭,到底是没有发出异议。 孟蕴先是一惊,旋即就笑开:好,多谢大兄、二兄。 孟昭摇摇头:你们若是不那么着急,我们才会更高兴。 孟蕴只笑,并不搭腔,心下也在琢磨 什么时候适合联络孟彰而不会打扰到孟彰。 见孟昭和孟显多少算是接受了现实后,孟珏和谢娘子才插·入他们兄妹三人的谈话中。 我依稀听说道门那边给阳明观这边留了两份天箓?孟珏问。 他旁边的谢娘子脸色也是平静,似乎也是有所听闻,只有孟蕴脸上一时带出点惊奇。 显见,孟蕴是真的不知道。 再联系上方才他们谈论的事情,想也知道这些时日里孟蕴都在忙着做什么。 孟昭和孟显往孟蕴那边分过去一眼。 孟蕴自觉愧疚,冲他们讨好地笑了笑。 孟昭饶过了她,回转视线答孟珏的话。 是,不过我和阿显商量过了,这两份天箓会由我接掌其中一份,剩余的一份则是看道门诸位真人如何思量。 若诸位真人想要收回,那便交还回去,若不然,便留在观里,也好做一份底蕴。 毕竟,孟昭说,我们是阳明观诸多弟子的祖师,不好不为他们多想一想。 孟珏赞道:你们想得很是周全。 他又一次提醒孟昭和孟显:阳明观如今也是一方法脉,观中弟子不少,你们日后行事,也要似今日一样多思量思量。 孟昭、孟显和孟蕴尽皆从座中站起,低头受教。 孟珏摆摆手,叫他们三人又重新坐了。 阿昭准备领受道门的天箓,那阿显呢?孟珏又问,阿显果真是准备承领阴世酆都地府那边的阴阳行走? 被询问到了,孟显也不遮瞒。 是,这是早先大兄、我、阿蕴和阿彰早先就定下了的,不过中途多了两枚道门的天箓,大兄便另改了主意。孟显说,只由我接下酆都地府那边送来的神篆。 孟珏似是沉吟一阵,看着孟昭和孟显道:你们手中的天庭天箓和地府神篆,品级应该都不低,手底下是会有人的。而看起来,道门也好,酆都也罢,都不曾想过太过干涉你们的选择。 所以对于你们自己日后的属官,你们心里有想法吗? 有。孟昭先说,阿父提起这个,是想要从族中给我们安排些人? 孟显也看了过来。 孟珏说:如今茅山地界中的族人,日子过得有些太清闲了,我想给他们寻些事情做。 孟昭想了想,也没拒绝,只提出要求:阿父,我们手里确实会有一部分空余的职司。不过我们希望接下这些职司的族人必须是他们自愿的,也必须要得到我们的认可。否则 孟显也在旁边点头。 孟珏笑:这是应有之义,我会事先与他们分说清楚的。 他又不是要给孟昭和孟显添麻烦,当然得要让孟昭和孟显自己认同啊。 孟昭和孟显放下了心头最后的一丝忧虑,跟着笑了起来。 孟珏看得他们兄妹三人一眼,转头看向侧旁的谢娘子。 虽然眼下还没能联络上阿彰,但阿蕴这事,该准备的也要预备起来了。 真等到知会了孟彰以后才正式开始筹备,那正式成亲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似他们这等世家子、望族子的婚事繁琐得很,可是一点都不能错的。 尤其这还是他们这支孟氏在茅山立足以来,头一件很有分量的婚事。 若是这婚礼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他们茅山孟氏一族的脸面怕是不好看。 谢娘子点头:阿蕴的嫁妆自她出生以来你我就一直有留心预备着,眼下不过是要再做些调整,然后再补足一部分便成了,费不了多少事的。 我们只需等着阿彰便行。 至于孟彰么,说起来孟彰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庞大的信息流中梳理了多久,他只知道,当他终于从错杂综乱的庞大信息流中走出来的时候,他似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阴神暖融融的。 久违的暖意让孟彰不觉一时怔忪,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幼时。 那时候,虽然他身体病弱,时常受不住外间的寒气,以致于手心脚心一直阵阵发冷,但饶是如此,孟彰的心口也透着暖意。 那是生命特有的暖意。 亦是阳气。 愣怔许久,孟彰忽然就笑了起来。 这方天地的修行者修行,在筑基境界以后是养神境界,养神境界之后是阴神境界,阴神境界之后 修行者令阴神孕养出阳气,使阴神成就阴极返阳之象,由此磨去阴神之中的一点阴渣,从而进入阴神境界的下一步。 第1547章 元神。 修行者修行到这一步,尤其是阴灵,已经可以说他的生命层次已经蜕变到下一个阶段,与往日又大不相同了。 其实阴灵修行到这一步,已经可以被尊称为仙,号鬼仙。因为鬼仙也指清灵之鬼。 待稍稍抒发过情绪,孟彰的心情就平复了不少。 他去检查自己的状态。 而很快,他就得出了相应的结果。 他还没有完成阴神境界到元神境界这一段阶层的跨越。 还差最后一步 也幸好还差最后一步。 如果真让孟彰在梳理那庞大信息流、重新构建星河发带诸多梦境世界的过程中完成这一步跨越,他的根基到底会有多虚薄孟彰自己都不敢想。 因为太快了,而且他的阴神还没有经过任何的打磨呢。 悄悄松得口气,孟彰回转心神去看那星河发带中被他至少重新构建了一次的诸多梦境世界。 不论是他还想要保持足够迅捷的精进速度,还是想要踏实稳当地迈过从阴神到元神的壁障,孟彰都有一个明确且切实可行的法子。 亦是他进入无边梦海以前想要达成的目的之一。 战斗,搏杀。 真正的、在梦境层面的战斗和搏杀。 孟彰重新出现在无边梦海之中,落在他的龙舟之上。 蜿蜒星河簇拥着他,其中那万千星辰光辉熠熠,似是比更早之前又更明亮了。 孟彰抬眼往四周看了看,随手一招,《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同时出现在孟彰面前。 《酆都万象图》自发卷起,投入孟彰抬起的衣袖中消失不见,而金色贝叶则被孟彰给捧在手中。 接下来的事情,少不了它的帮助。 孟彰往金色贝叶中送入一点心念,金色贝叶无声一震,顿时有一股微妙道韵以金色贝叶为中心向着无边梦海四下辐射。 不知距离孟彰这艘龙舟多遥远处,一只正在无边梦海中欢快扑腾的松鼠模样的梦魇猛地停住蹿出的身形,支棱起来的耳朵抖了抖,像是在认真听着什么。 忽然,它牙口撕扯,原本还算稚趣的五官当下撕裂伪装,狰狞又可怖。 它不过身形简单一晃,整只梦魇便已经向着前方冲出。 若是在无边梦海中自上而下俯视全景,当可见一道浮光飞快地绕过更强者气机笼罩的范围、闯入更弱者的领地,直奔孟彰那龙舟所在。 孟彰亦站立在龙舟上,双手捧金色贝叶,身后星河星光浮动。 俨然也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来了! 在那浮光闯入孟彰感知中的那一刻,他心下低喝一声,身后星河当即星光暴涨。 星光如狂暴洪水奔腾而出,不过须臾间就直接撞上了那道浮光。 吱吱。 松鼠梦魇怒火高炽,竟在周身缭绕的浮光被星光撕裂后悍然撞入星光里,用它自己那尖利至极的齿牙直接啃咬。 撕拉。 裂帛声音爆响,裹夹凶悍气势撞向松鼠梦魇的星光竟果真被它撕咬了一小块。 虽然只是一小块,也足够让孟彰侧目的了。 到底是斗战的经验不足。 孟彰叹一声,同时将手放下。 金色贝叶飞上半空,悬停在孟彰头顶。 孟彰自己却是身形一晃,直接迎上了松鼠梦魇。 松鼠梦魇初初瞧见孟彰的时候倒还算寻常,可它看着那金色贝叶的双眼却几乎能够迸射出火星来,几次都要弃了孟彰直奔那金色贝叶而去。 孟彰拦了几回,那松鼠梦魇的怒火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它一时收住身形,站在不远处冲着孟彰气愤地吱吱不停。 孟彰与它虽然不是同一物种,但此刻意外又不意外地听懂了它的话。 这东西曾一连偷了我十几个树洞,我一定要撕了它!你跟它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拦着我?! 你再拦着我,我就跟你不客气了! 一连被偷了十几个树洞,确实是很凄惨、很可怜,但是 真不是它偷的你。孟彰认真分说,如果我没猜错,你那十几个树洞的东西还在。它没偷你的。 顿了顿,孟彰又说:你看,它就是一页纸,它偷你树洞的东西干什么? 松鼠梦魇更怒:纸页不过是它的表象!它也是梦魇,我那些东西它当然也用得上。 你别再拦着我,否则,我真跟你不客气了。 孟彰笑了,都不等松鼠梦魇扑来,他自己冲了上去:来! 它是诚心的!你也是诚心的! 松鼠梦魇更怒,浑身毫毛被激得竖起,更有蒙蒙白光升腾。 孟彰瞧得分明,那白光根本不是其他,而是一方方转变了形态的梦境。 第513章 松鼠梦魇挥舞着爪子扑咬上来,但第一回 迎上它的,是一层白茫茫的梦境。 松鼠梦魇落入梦境之中,才刚想要撕咬,就看到了满山满谷的松树林。松树林中树下、树上满是饱满、喷香的松果。 就算落在地上的那部分,也仍是新鲜诱人,似是才刚从树上跌落下去的。 更关键的是,这每一颗松果上都透着浓郁、纯粹的梦道本源气息。 第1548章 是它最钟爱的味道! 它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一喜,纵身扑过去改撕为捡,一面捡还一面往它的囊袋里塞它自己才刚捡到的松果。 一路捡一路欢快奔跳,它竟也沉醉了。 孟彰却不敢放松精神,他盯着松鼠的动作,时不时调整山谷中松树的品种,好叫松鼠梦魇捡得更高兴些。 吱吱。 又捡起一枚松果塞入囊袋里,感受到满满的丰收喜悦,松鼠梦魇仰起头看那仍然挂满松果的松鼠,欢快地叫了两声。 然而它的叫声还飘荡在空中,它整只松鼠便化作一道白光,扑向某株松树底下平平无奇的杂草。 来得好! 孟彰叫得一声,双手猛地一拍,被收在松鼠梦魇囊袋里的松果立时开始脱去表面的角皮,以松鼠梦魇为土壤,不断汲取它的元气生根发芽。 松鼠梦魇被孟彰这手攻击打了个猝不及防,浑身元气猛地一乱,几乎就要被孟彰趁机暴起,打入一个梦境世界里去做囚犯了。 可它到底在无边梦海中厮混了不少年月,反应相当迅速,还没等那些松果开始长大,松鼠梦魇的囊袋中就有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凭空生出,反过来囚锁那些生命力大盛的松果。 它甚至还尝试着反向抽取这些松果内部蕴藏的力量和道理。 孟彰见得,双眼更亮。 就该是这样。 他是打算要好好跟无边梦海里的诸多梦道生灵磨练一下自己的拼斗、搏杀手段的,如果战斗情况落个一面倒,那就太没有意思了。 何况这松鼠梦魇是金色贝叶为他特意挑选的对手,若是它不堪一击,斗战手段拙劣,孟彰怕是也要怀疑这金色贝叶到底有没有尽心。 幸好,这松鼠梦魇手段不差。 再来! 孟彰低喝一声,带着浓烈的战意又在松鼠梦魇周围叠加一层一层的梦境。 相比起松鼠梦魇来,孟彰的梦境更见新奇,而且处处针对的松鼠梦魇本身,一时之间,松鼠梦魇竟难以招架。 第一层梦境是松树林中茫茫多的、诱人松果;第二层梦境是它自己一直仔细贮藏的松果、瓜子等等食粮长着腿就跑了;第三层梦境又是追着丢了的储备粮跑的它自己迎面撞上往日里避之唯恐不及的强大梦魇;第四层梦境则又退返到狼狈躲避的它不小心闯入一处谷地,被一头可爱的松鼠梦魇搭救 这些梦境有层层叠加的,有相互嵌套的,还有彼此对立的,根本没有个固定模式,折腾得松鼠梦魇死去活来。 吱吱,吱吱吱。 松鼠梦魇满脸空白地瘫倒在半空中,不去理会那些接连演变的梦境世界,整只梦魇像是已经死掉了一样木然。 杀了我吧,我认输了还不行吗?我收藏的那些果子也都给你了还不行吗? 哈哈哈。孟彰笑着出现在松鼠梦魇的旁边,蹲下身去看摊平的松鼠梦魇,怎么就躺下了,不再多玩玩?挺好玩的啊。 那满满的意犹未尽感觉,听得摊在那里的松鼠梦魇都想要爬起来给他一爪。 孟彰又拨弄了一下松鼠梦魇瘫软的身体,见松鼠梦魇还是一副死尸模样,不由叹一声:想走直说啊,弄个死遁 死一次很难受的。 梦魇的一大特点是什么呢?难杀。 每一头梦魇的命都很硬。就算将那头梦魇打得粉碎,只要它还在哪个梦境里留下自己的一点本源,它就可以凭借那点本源复生。 除非出手的人能将它不知留存了多少、留存在哪里的本源都给拔除了,才可能真将一头梦魇磨灭。 不过,杀是难杀,命也确实硬,但被打死时候是什么感觉,它就算能活过来也要切切实实地体会一遍。 没得说活过来就能忘了的 松鼠梦魇闭着眼睛不看他:吱吱? 我直说你就放了我? 孟彰笑着打了个哈哈。 松鼠梦魇懒得张嘴了。 这样,孟彰说,你也看见了,我需要一个陪练来打磨我的斗战、搏杀的能力。你来帮我一帮,等我磨练得差不多了,就放了你走,如何? 松鼠梦魇都不带搭理他一下的。 孟彰偏头想了想,没觉得他的逻辑有什么问题,于是便不多想了,只催问松鼠梦魇:如何? 松鼠梦魇被他催了几回,烦了他,再开口时候语气很是不好:你所说的斗战、搏杀之术就是你刚才那样的?然后我陪你磨练,就是还像刚才一样被你耍弄得团团转? 呃孟彰也觉得自己理亏。 松鼠梦魇哼了一声。 孟彰盯着它看了一阵,摇头:你不愿意便罢了,就摊在这里吧,等什么时候你自己能从这里逃出去了,就自己离开吧。 反正封镇、囚困、削弱、迷惑等等等等,也都是斗战搏杀的一部分。松鼠梦魇总还是得给他做这个陪练。 不过,孟彰自己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或许应该在它逃出去的时候,给它一份谢礼? 毕竟 毕竟那松鼠梦魇看起来是被他折腾得很绝望的样子。 虽然心头存了这么一点想法,但松鼠梦魇所在的那处梦境世界,还是被孟彰叠加上一层又一层的梦境世界做封锁,简直心硬如铁。 第1549章 待孟彰的心念抽离以后,摊在半空中的松鼠梦魇爬了起来,看着这寂静的梦境世界吱吱叫了两声,随即抬起头用力嗅了嗅,锁定一个方向举起两只爪子。 两只短小却尖利的鼠爪在空中快速划过,发出清脆的裂帛声。 那一顷刻间,似乎真有虚空被松鼠梦魇的利爪撕裂了。 但还没等松鼠梦魇咧嘴露出个笑来,那被松鼠梦魇利爪撕扯过的地方居然还是白茫茫的梦境世界壁障,压根就不是松鼠梦魇所以为的梦境世界裂缝。 松鼠梦魇愣了一下,随即暴怒。这次撕扯虚空的,甚至不只是松鼠梦魇的两只短爪,还包括松鼠梦魇尖利到森白的牙齿。 孟彰的心神停驻在梦境世界之外,看着被困在梦境世界里的松鼠梦魇手、牙、口齐上,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连忙去查探梦境世界的壁障。 但还好,一层又一层的加固封锁根本就没有被动摇,还结实得很。 孟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可以。 单只从测试的层面来看,松鼠梦魇是给不了孟彰多少压力的,但既然这是金色贝叶为孟彰过滤、挑选出来的第一个对手,孟彰很相信这松鼠梦魇的能耐,是以他根本没想过这样就放了松鼠梦魇去。 他还想看一看松鼠梦魇的手段。 不知松鼠梦魇是不是已经看破了孟彰的意图,每日里只用它自己的齿牙、手爪撕扯梦境壁障,再多的手段是一个都没有。 如此日复一日的,它不绝望,孟彰都觉得无聊了。 你试了这么久都没有作用,真的不考虑换一些有用的法子吗?孟彰问它。 松鼠梦魇根本不理会,每日里不是撕扯梦境壁障,就是睡觉恢复,又或是收集些梦境世界里出现的食粮。 毕竟,孟彰也没打算饿死这头梦魇。 如果说头一日孟彰还看不出这头松鼠梦魇的心思的话,那第二日孟彰就多少有些怀疑了,到得第三日,更仔细地观察了这头松鼠梦魇片刻的孟彰终于能够确定 这头松鼠梦魇将孟彰这里的梦境世界当成了它的饲养场。 真正确定下来的那一刻,孟彰看着这头松鼠梦魇脸色古怪。 所以这算什么? 兽人永不为奴,除非包吃包住? 思量过一遍后,孟彰没将松鼠梦魇丢出梦境世界,恰恰相反,他还给松鼠梦魇调整了一下梦境世界供给的食粮。 松鼠梦魇捡到那枚品质明显比往日更胜一等的松子时候,还是有些犹豫,但它到底舍不得,拿着松子原地站了半日,终于将那枚松子小心收入囊袋里。 第二日是上上等的苹果。 第三日又是甘甜多汁的白梨 等孟彰的心神再次落在这方梦境世界时候,松鼠梦魇正美滋滋地用它尖利的牙齿磨着核桃外面那层坚韧的果壳。 吱吱。 将一枚核桃的果仁仔细吃完以后,松鼠梦魇没有躲开,抬头遥遥对上了孟彰自梦境世界之外投落的目光。 看起来你日子过得挺不错的嘛。来,再来跟我练习练习。 察觉到周围的梦境世界即将发生变化,那松鼠梦魇快速冲孟彰吱吱了两声。 将将要转变的梦境世界生生停了下来 你是说,你知道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满意? 松鼠梦魇严肃地点头,又吱吱了两声。 不错,我告诉你那个地方,你自己找过去,作为交换,你放我走,还有,再补给我一些梦道本源。 孟彰犹豫了一下。 放松鼠梦魇走其实没问题,毕竟这无边梦海里,多的是梦魇梦灵,根本不少松鼠梦魇一头;给它补一些梦道本源也可以,《酆都万象图》就在边上,它每日里汲取、精炼分润给他的那部分梦道本源,只有超出他消化范围的,没有他缺少的。 真正的关键是,松鼠梦魇是不是在诓骗他。 我可以立誓,松鼠梦魇说,如果我骗你,我的所有根源都是你的。 孟彰不缺它这一头梦魇的根源,但对于松鼠梦魇自己来说,却是玩得太大了。 那处地方有什么问题?孟彰问。 松鼠梦魇僵滞一瞬:那是一场梦境。梦境主人早已经死了,但那人在做这个梦的当日,是在参加一场他自家道脉的考验,他失败了 孟彰明白了。 你去过那方梦境世界? 松鼠梦魇哼哼一声,没应话。 孟彰又问:那方梦境世界,不会牵扯有那梦境主人曾经道脉的隐秘传承吧? 松鼠梦魇当然知道如果诓骗了孟彰它到底会有什么下场,所以虽然还是有怨气,但它知道又确实该孟彰知道的,它也不瞒着孟彰。 吱吱,吱吱吱。 有是有的,但如果你不碰那传承,那道脉也不会找你。 顿了顿,它又叫了两声: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那道脉在阳世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只在阴世中还有几位祖师。你就算碰了那传承,他们也拿你没办法吧? 实在不行,你取了那传承出来后,帮着他们再在阳世那边复辟道脉传承,他们感激你都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寻你麻烦? 第1550章 孟彰听完松鼠梦魇的话,视线久久未曾挪开。 感受着身上越渐厚重的压力,松鼠梦魇吞了吞口水,像是饿了一样,又从囊袋中挤出一枚松果用牙齿慢慢磨着。 你跟那个梦境主人是什么关系? 松鼠梦魇一口咬去了半个松果。 吱吱,吱吱? 我一头梦魇,能跟那连阴寿都耗尽不知多少年的老古董有什么关系? 孟彰似笑非笑看它一眼:是吗?据我所知,噩梦最容易孕生出梦魇,尤其是,那种带着浓烈不甘、强烈执念的噩梦 孟彰这话,就差指明这头松鼠梦魇就是那个噩梦世界孕育出来的梦魇生灵了。 松鼠梦魇没分给孟彰一个眼神,只是又从囊袋里挤出一枚苹果来咬着吃。 孟彰盯着它看了好一阵,等这头松鼠梦魇将苹果吃完,才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个? 松鼠梦魇若无其事地舔了舔爪子上沾染的果汁:吱吱,吱吱吱 无边梦海的本源被你这至宝汲取,无边梦海本身倒是没什么影响 孟彰沉默着没说话,心里却不甚赞同松鼠梦魇的这番判断。 如果换一个人盯上这无边梦海,或许情况就是松鼠梦魇所想那样的,但那个人是孟婆。 而且是已经证得了大罗仙,大概率是要向混元仙迈进的孟婆,这事情就不稳当了。 就算无边梦海本身体量无比广阔、积累更是庞大,还时时刻刻会有无数新生的梦境世界做补充,恐怕也扛不住孟婆的抽取。 就算扛住了,那亏空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填补回来。 松鼠梦魇不知道孟彰所想:吱吱,吱吱吱,吱吱。 无边梦海不受影响,会有补充,不代表无边梦海里的那些梦境世界也完全不受影响了。 孟彰又听明白了。 所以是那个梦境世界承受不住无边梦海的动荡,很可能在《酆都万象图》的汲取、炼化中被摧毁湮灭,松鼠梦魇想要替那方梦境世界的主人留存下他曾经的道脉的痕迹。 甚至是,在这个时代里完成道脉的复辟。 孟彰思忖片刻,问松鼠梦魇:这事你能做得了主?要知道,关乎道脉传承的,就不是小事。背后都是因果。 谁知道这些道脉中是不是走出过什么狠人?贸贸然接过去,是生怕人家没找上门来吗? 还有,就算这些道脉在这方天地里、这个时代已经凋零到没什么遗留了,那其他的天地呢?过去、未来的时代里呢? 不确定因素这么多,还想着走出这方天地、走出岁月限制的修行者哪个敢随随便便伸手沾染因果? 反正孟彰自己是要多考虑考虑的。 松鼠梦魇想了好一阵子,冲孟彰声音传来的方向点头:吱。 我当然能够做主。 它叫了这么一声后,看着孟彰这边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疑惑。 吱吱,吱吱吱? 你既然这么担心,又是怎么有胆子敢在无边梦海中放出那件至宝的? 孟彰没有接这话。 他能说《酆都万象图》出现在无边梦海里,并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么? 那些人想要清算因果也容易,直接到奈何桥头那边找孟婆就是了。左右他现在的身板太脆,扛不住他们的动作。 但经过松鼠梦魇这事,孟彰确实也有点想法复炽。 和你的那方梦境世界情况一样的梦境世界,你还知道吗?有多少? 松鼠梦魇听出了孟彰话中的意图。 吱吱?吱吱吱?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莫不是打起了那些道脉传承的主意吧? 吱吱吱吱? 你不是刚才还很担心那背后的因果的吗? 孟彰笑得一笑,道:我是很有些担心不假。但相比起眼睁睁看着这诸多道脉在天地间完全失去痕迹,我觉得还是将它们延续下去比较好。 我不是图这些道脉的法门、秘传,孟彰说,就是替这天地的求道者可惜而已。 松鼠梦魇知道孟彰说这话是真心的,它能听得出来。 吱吱,吱吱,吱吱吱?松鼠梦魇叫了几声。 是还有一些,不过这需要我去联系,你舍得放我出去? 嗯,孟彰带着笑反问松鼠梦魇,这不是你的问题吗?你该问的是,你自己舍不舍得从这里出去。 松鼠梦魇被孟彰这话刺了一下,方才所有的从容镇定都消失无踪,近乎跳脚一样冲着之前孟彰声音传来的方向吱吱吱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孟彰一阵大笑:那你用点力气吧。不然 他的笑意忽然一收:我会觉得那个道脉传承就这样消失在岁月中也不错的。 松鼠梦魇整个都停住了,就像被冻结了一样。 好半响后,它才重新有了动作。 它从囊袋中挤出了一枚松果。 那松果看着就很是干瘪粗糙,不知道放了多久连灵气都消散了的。 但松鼠梦魇却格外珍惜。 它将松子从松果里抠出,很仔细很仔细地将那些松子一颗颗吃完了。 第1551章 等它将松果的果皮扫落,再抬头去看梦境世界的时候,那双眼睛再也不是早先时候的模样。 它满是锐利的锋芒,只一眼就刺得人骨肉生寒。 孟彰没惊扰它,也没再在这梦境世界之外继续叠加封印和囚锁。但这对松鼠梦魇来说,仍旧很困难。 尖牙、利齿、锐爪、皮毛、血肉 所有它能用得上的手段,它都用上了,且义无反顾、毫无保留。 孟彰在梦境世界之外看着。在这一刻,他看到的似乎不只是这头松鼠梦魇,还有诞生松鼠梦魇那方梦境世界的主人。 那修行者,他曾为自己没能通过那一场道脉试炼而不甘、自怨乃至孕生噩梦,但在这些负面情绪的背后,却是他对自家道脉的热爱,是他对自家道脉的愧疚。 他那些无法与他人分说的隐秘心思里,恐怕就有其中一个是 如果我当日通过了这场道脉试炼,如果我能承接道脉传承,是不是我们这一脉就不会凋零到失落?是不是现在的炎黄诸脉传承的格局就要换一换? 我曾经那么无用,现在几乎要到最后了,我还是那么的废物吗?! 孟彰静静地坐在梦境世界之外,看着松鼠梦魇疯一样地撕扯着梦境世界的壁障。 它的尖牙钝了、利齿和锐爪也被磨掉了,皮毛破损,暴露出来的血肉上也满是狰狞的裂痕,梦魇那特有的、泛着银白的血液落了一地 它狼狈至极,但那股意,却被打磨得越渐锐利。 到最后,那被打磨成利刃的意随着松鼠梦魇的猛力一撞,虚空终于承受不住,发出层层崩碎的裂帛声。 一道深长的裂痕出现在松鼠梦魇面前。 松鼠梦魇收不住冲势,一个踉跄跌出梦境世界。 孟彰站在龙舟上,而松鼠梦魇是倒在无边梦海的海面上,一人一梦魇一上一下,天然就形成了高度的差距,也是最明白不过的俯视姿态。 但孟彰却觉得,这一刻俯视着对方的,不是孟彰,而是松鼠梦魇。 是松鼠梦魇在俯视着他。 孟彰不争这个,起码不是这一刻。 你出来了。他说,看来,是我刚才说错了。我低看你们这一门道脉的手段了。 听得孟彰的话,松鼠梦魇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 它骄傲又得意地哼哼两声,真正放松地躺倒在无边梦海的海面上。 孟彰也不站在龙舟上了,他坐下,就坐在龙舟的船舷上。 说起来,孟彰悠悠问,你们是不是挺恨我的? 他看着还在那里汲取无边梦海本源的《酆都万象图》,神色却很悠闲。 松鼠梦魇艰难偏头看他,当下就被他那悠闲给刺了一下。 吱。 原来你知道啊。 孟彰轻笑一下:恨也没用,这茫茫无边梦海,什么时候没有梦境世界崩散呢? 不是在这一刻,也会在下一刻。不是在今年,也总会有一日。 梦境毕竟只是梦境,哪怕曾经留下这方梦境的主人有再多的不甘、再大的痴妄,也终会消失。 能永恒驻留在天地之中的,唯有超脱岁月的大罗仙。 松鼠梦魇没有反驳,它也反驳不了。 但就是因为梦境世界已经是曾经主人的最后遗留,所以它这样从梦境世界中诞生出来的梦魇、梦灵,才会更偏执地不愿意放手,更偏执地奢求着一点可能。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松鼠梦魇冲着孟彰叫了几声。 你若还是这样的态度,那你日后就等着挨揍吧。一定还会有更多的我们找上你的! 孟彰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这不正是我所想要的吗?你忘了,我还想着要找人帮我磨练我的斗战、搏杀能力呢! 第514章 我正缺对手。 松鼠梦魇果然被孟彰气得七窍生烟。但它这会儿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连怒骂孟彰的力气都是从空虚至极的身体里压榨出来的,又哪里能跳起来给孟彰一记狠的? 更何况,就像孟彰刚才自己说的那样,他正缺陪他磨练斗争、搏杀手段的对手,它如果被他激得跟他动手,怕是才正如了他的愿呢。 松鼠梦魇才不想让孟彰如愿。 但让它眼睁睁看着孟彰得意,又骂他不得打他不得 它狠狠瞪了孟彰一眼,别开目光不看他。 孟彰被松鼠梦魇的处理给逗得没忍住,直接大笑出声。 松鼠梦魇在孟彰这里也没有待太久,只稍稍恢复体力、确定不会在返回自己老巢的路上遭遇什么要命的危险就走了。 不过走之前,这松鼠梦魇也给孟彰留了一句话。 吱吱吱,吱吱。 我会叫它们来找你的,你且等着。 它们当然是指的跟松鼠梦魇一样的、手上握有藏着凋零或消失不知多少岁月的法脉传承的梦魇。可,明明是好好的一句话,偏偏叫松鼠梦魇说得像是在摞狠话 孟彰忍着笑,郑重应道:嗯,我等着,你们尽管来就是了。 好么,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如果说松鼠梦魇刚才说的像是在摞狠话,现在孟彰这回答就像是接下战贴一样的,半斤八两。 第1552章 松鼠梦魇离开以后,这一片无边梦海海域又只剩下了孟彰一人。 《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悬停在孟彰上方,玄黑的酆都万象和金色霞光相互映照,将这一片海域趁得格外的热闹。 但大抵是察觉到了此刻孟彰复杂的心情,《酆都》万象图所演化的酆都万象似乎都安静了不少,连带着这件至宝汲取、炼化无边梦海梦道本源的速度和效率都相对下降了。 不怪你。孟彰说,只是觉得,很多东西都像是握在手里的沙,留驻只是一时的,失去才是长久。 除非成就大罗仙。 可就算是成就大罗仙 能与祂一同超脱岁月的,也只有记忆。 人是孤岛。 或者说,所有的有情有灵众生,都是孤岛。 但群体的力量总是可以留下一点东西。孟彰忽然又道,就连《酆都万象图》显然都不太能跟得上他跳跃的思路,至宝周身流动的道韵都滞缓了一瞬。 孟彰却已经收回了看着《酆都万象图》的目光,转而望着无边梦海广阔的海面。 无边梦海其实很怪异。 海面上的天空漂浮着瑰丽万千、变幻莫测的云气,更有七彩华光自由变化舒展,海平面上有大大小小、种类不同的岛屿破海而出,海面下又会像内陆的河流一样有暗礁,还会有悬在海里的裂谷和盘地。 天地间所有真实存在的、虚假幻想的地形,都能在这海洋里找到。 而这些地形的存在,其实和无边梦海中更多、更庞大的海水一样,都是众生梦境的具象化。 它们都是梦境。 它们是尘埃,它们也是宝藏。 但每一个想要在尘埃中翻找出其中宝藏的修行者,都需要有足够的机缘和手段。 孟彰其实很早以前就打过它们的主意了,早到他还没有走出自己的根本梦境世界,只是停在梦中湖和无边梦海的边沿处眺望无边梦海的那会儿。 但孟彰一直没有真正的将它付诸行动。 因为他在害怕,这方世界的水很深,只凭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怎么敢随便打无边梦海这诸多梦境世界的主意;也因为他很忙,在这样一个时代里,他要关注的事情很多,他还要专心修行和学习。 现在 现在其实也不算是最合适的时机。 因为孟彰就是狐假虎威的那只狐狸,自己实力低弱,不过是仰仗他人的力量庇护方才能得来几分自由而已。但不得不说,现在也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现在,以晋廷为代表的九州炎黄人族主体也好,以道门为代表的九州炎黄诸多法脉也好,他们都在忙。 晋廷司马氏宗室诸位藩王举旗挥师指向帝都洛阳,就目前来看,应是晋廷当今这一脉的胜算更大,即便这位就是一个愚子。 而等到这场司马氏宗室内乱的结果出来,晋廷内部必然会出现势力的真空地带。即便是胜算更大的晋廷当今一脉也不会例外。 故而现下的九州炎黄人族中,不论能不能抢占这部分势力真空地带,各方都在紧盯着局势的变化。 因为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更精准地攫取到他们想要的利益。 时局的变动,从来就不会只是某一部分的变化,而是整体的改变。不论有心思的还是没心思的,都会被这整体时局所影响。 此乃必然,没有谁真个是例外。 而以道门为代表的九州炎黄诸多法脉那边也一样。 道门要立天庭,要让天庭成为天地正统,首先就不可能将天庭局限在道门内部。 因此,除了道门自家的诸多法脉以外,九州炎黄法脉也都要囊括在内。 这部分的力量、利益整合,足够那些法脉好一段时间都抽不出身去理会其他的事情了。 至于阴世的酆都地府 看见孟彰了没有? 看见孟彰头顶悬挂着的那幅《酆都万象图》了没有? 这方天地大体划分出的天、地、人三方格局,天所意味着的仙、神、修行者,人所意味着的九州炎黄人族,在这一段时间里基本都不能抽出身来无边梦海这边。 而地所意味着的阴世酆都,则根本就是完全由孟彰做代表。 这个时候真就是孟彰动手的最好时机。 有一位名叫张横渠的大儒曾立下大志,他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不及这等大贤。 孟彰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的话,或许是他自己,又或许是这方无边梦海。 远不及。 但我想,有些事总是我能做的,哪怕只有一点。 没有谁来问孟彰要做什么,也没谁催着孟彰做什么,孟彰说完了话便闭上眼睛,心神沉入阴神。 他的根本梦境世界月下湖中,那扎根在岛屿上经年却未见有任何变化的燧木幼株忽然随风摇动树冠。 呼啦一声轻响,燧木幼株的树冠燃起了火。 橙红色的人道文明子火。 它像是被惊醒,又像是得了某些重要的补养,迎着风呼啦啦地烧。 那火气随风烧向孟彰这一方根本梦境世界,也随风直接烧向身在无边梦海里的孟彰。 第1553章 这一刻,孟彰曾经感受到的、像是隔着重重迷雾既远又近的那点暖意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就像有什么东西充作了它的柴薪,让它的火势无可阻挡地壮大、强盛,轻易烧穿了那困阻着孟彰的瓶颈,烧去了那些浓雾。 孟彰感觉到了源源不断的暖意从他的阴神开始,流淌向整个魂体。 那始终伴随着他、如跗骨之俎般的森寒阴冷终于在这绵绵无绝的暖意面前倒退消减,乃至彻底退出孟彰的魂体。 元神。 如果说孟彰当日从失去生机的身体脱离,只剩魂体行走天地是由生入死,那么这一日,这一刻,孟彰的阴神自然孕生阳气,便是由死返生。 阳气流转魂体,魂体暖融,阳气与阴气冲和,化生更醇和的真元,再经历由生入死、由死返生的轮转,孟彰整个阴灵都不同了。 随着孟彰的突破,他的本命灵宝星河发带也开始了新一轮的蜕变。 和先前在《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的帮助下汲取、炼化无边梦海中诸多梦境世界时候出现的变化不一样,当时星河发带中所有梦境世界只能算是在长大、在发展。 直观点的说法便是:先前星河发带中诸多梦境世界的成长就像是一株株营养不良的树木在得到充足的阳光、雨露、养分的快速成长,是一种再常态的壮大。 但现在这星河发带诸多梦境世界的蜕变,就是普通的妖兽经过艰苦的修行觉醒了血脉蜕变成身具强大血脉传承的妖兽的变化,是本质层面的变化,也是根本层面的晋升。 也唯有这种出现在根本层面的晋升,才能让星河发带更高效地消化《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联手带给孟彰的机缘。 不过随着星河发带的蜕变完成,孟彰想要再似先前那样如臂指使地催动星河发带,还需要他先巩固了这突破的修为,完全掌握了这大幅度提升的力量再说。 将星河发带再次束起,孟彰站起身,立在龙舟船头上张望这无边梦海。 许久以后,他摇摇头,放弃了。 也是,他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元神境界修行者,哪里来的能力窥见这无边梦海的一丝本质? 任他极目张望,也不过是能看得远一些,看得更清晰一些,看得更多一些而已。 孟彰这么想着,忽然就是一笑。 就这般已经是难得,他还想多要些什么好处?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心念一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凝聚在他眼前,如同白练般随风摇曳。 孟彰抓住了这条白练,随意往外一扫。 先是劈空的声音响起,接着便是重物撞击水面发出的闷响,水面破开,溅起人高一片水花。 孟彰觉得,真要是再碰上刚才的松鼠梦魇,根本不用第二鞭,松鼠梦魇就得躺下。 而这,还是孟彰只凝练了一方梦境世界而已。 孟彰的星河发带里,可是有着数之不尽的梦境世界。 也就是说,孟彰那星河发带全力催动的话,威力应该很可观。 这就是元神境界了。在一郡豪强的、曾经的安阳孟氏中都处于绝对核心力量,仅此于孟梧、孟椿这两位阳神境界修行者的强者。 破开入这一重境界,孟彰在安阳孟氏立足已经完全不需要靠父母兄姐的偏爱,也完全不需要仰赖族中的看重。 只凭他自己,他也已经能够在孟氏族群中站稳脚跟,也已经可以让孟氏认真倾听他的声音,考虑他的态度和意见。 他已经真正成为了一号人物。 但孟彰并未为此而自傲。自傲什么呢?他又不是那等没真正见过世面的。真要自傲,那也该是他姐啊。 孟彰这一刻畅想的是再往上、更高一层的境界。 元神再往前走出一步,那就是阳神,将阴渣在元神中尽数烧去,炼得纯阳元神的阳神境界。 任何修行者想要完成这一阶段的修行都得历经天地降下的风、火、雷三灾考验,从未听闻过例外。 哪怕是有肉身作为渡世宝筏护持修行的生灵,经历三灾也是九死一生,更何况是孟彰这等失却了肉身庐舍的阴灵? 多少历经诸多凶险、好不容易修成元神的阴灵倒在三灾面前? 也正是因为这元神三灾极端克制阴灵,所以近乎十成的阴灵在修成元神之后就滞步不前。哪怕他们的道心依旧,甚至更胜往日,不到最后一刻,不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们都不会尝试去引动三灾。 世人为什么普遍将鬼仙排在天、地、神、人、鬼五仙中的最末席?认为五仙就算不是排名,只是一种罗列,他们也将鬼仙放在最末? 原因就在这里了。 法术、神通、手段种种或许有差别,真正造成差距的是三灾劫数。 天仙、地仙、神仙、人仙,他们中大概确实只有屈指可数的一部分渡尽三灾晋入阳神,但他们中绝对有许多是渡过一重灾劫的,渡过二重灾劫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可是鬼仙呢? 连渡过第一重灾劫的都是寥寥无几,更遑论是那渡过第二重、第三重灾劫的了。 万劫阴灵难入圣真不是一句虚话,而是再真实不过的写照。 修行者越是往上走,哪怕是同阶,他们之间那再细微的差距也会演变成实力上的巨大鸿沟。 元神三灾,一灾一蜕变,每一次蜕变以后都与蜕变之前的他们自己大不同,甚至能轻易完成辗压。 第1554章 那当从未渡过灾劫、自晋入元神以后就原地踏步几乎没有任何实力增长的鬼仙对上已经在元神境界往前摸索乃至经历过不止一次蜕变的天仙、地仙、神仙和人仙的时候,他不垫底谁垫底? 如果孟彰只是一个寻常的元神境界鬼仙,在他完成突破、直面前方九死一生的绝望的那一刻,他就要开始给自己另找出路了. 他也完全可以找到。 不论是凝练鬼仙果位、带着果位这一世积累转生阳世天地,再重新开始修行,还是带着鬼仙果位投奔酆都地府,兼修神道继续修行,都是可行的。 不过是更艰难一些而已。 不过是要重新在他所修的梦道中再寻找乃至是延伸出能与其他道路贴合的桥梁而已。 但孟彰不是。 在他的背后,有孟婆,有酆都地府诸位阴神,所以他可以头铁地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只求那虚无缥缈的一线生机。 如果坐拥这等优势条件,能确定自己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落个魂灭道消结局,孟彰还是连试一试都不敢的话,莫说旁人,孟彰自己都看不起他自己。 再遥遥往阳神境界张望一回,孟彰回转心神,专注当前。 既然已经晋升到了元神境界 那那份秘法他是不是可以开始尝试着参悟了? 孟彰这样想,也果真就这样做了。 来自小说家一脉的故事秘境构筑秘法出现在他的心神中,一点点开始进行解析,但大半日之后,看着这小部分解析出来的信息,孟彰笑不出来了。 构筑故事秘境所消耗的修行资粮是一个问题,怎样去构筑故事秘境又是一个问题,再有,怎么让故事秘境独立且长时间地存在也是问题 这一个又一个问题的出现,只告诉了孟彰一个事实 现在的他还远未到考虑构筑故事秘境的时候。 元神境界的修为不够,积攒的资粮不够,构筑秘境该有的事前准备更是一点都没有 就算孟彰想要的从来不是故事秘境,而是能离开无边梦海、独立且长时间存在于阴世和阳世的真实梦境,也一样。 唉,孟彰失笑叹息,我果然也是飘了,居然就开始打真实梦境的主意了。 心中念动,那被打开的构筑故事秘境就被重新封起来了。跟随着这份神通一起享受压箱底待遇的,还有孟彰自己刚才解析、参悟出来的少部分内容。 简单整理过完成突破后自己身上出现的那些变化以后,孟彰重新想起了他完成这一场突破的契机。 沉默片刻,他睁开眼睛,笑着叹一声:这下是真的不做都不行了。 他抬起视线,看向上方护持着他的《酆都万象图》,定睛看了很久。 阿姐是知道的吧。既然如此我能认为阿姐你是默许了我吗? 《酆都万象图》没有回答他,就连时空长河下游处那位在奈何桥头守着炉子熬汤的娘子也没有往他这边厢看过一眼,但在没人留意的时候,那娘子扬着唇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没等到回应也不慌,孟彰只当自己猜对了。左右真要有什么不妥,孟婆必然会跟他说的。 从来都被兄姐纵容着的幼弟有这个自信。 全不在意那离开的松鼠梦魇会不会守约,也不去猜测那松鼠梦魇会给他带回来多少跟它出身相类的梦魇梦灵,孟彰坐在龙舟船舷上草拟出一个个他觉得具备一定可行性的方案。 无边梦海小学 无边梦海中学 无边梦海职业技术学校 无边梦海培训中心 无边梦海图书馆 无边梦海撞宝楼 小学一定要有,因为文字是信息的载体,不论那些存留在无边梦海各个遗留梦境里的传承、道统、法脉是什么样的,想要承继它们,就需要读懂它们。 想要读懂它们,首先就要识字。 不论是现今炎黄人族主流通用的隶书,还是汉前的秦篆、燕文、楚字等春秋战国各国文字,或是更早远以前的青铜文、甲骨文 所有的文字都要有相关的课程,哪怕不多,也一定要有。 这个时候,孟彰真是无比地、特别地庆幸。 庆幸炎黄一族从最开始选择的就是象形字。如果是像孟彰记忆里某些国家那样选用象声字来记事。鬼知道这么久远岁月流转下来,这些承载信息的文字变了多少回,又改了多少次? 庆幸炎黄一族出了个秦国,出了位始皇,凭借六世君王积攒的底蕴完成一统,以莫大魄力书同文,总算把将要就此裂解的炎黄一族又给统合了起来。不然,鬼知道那一个个国家、一处处地域的文字到底能多折腾人? 现在虽然也有很多文字要学,但比起那些想一想都觉得恐怖至极的学习量来,这情况已经很友好了。 小学这里,除了学字、学写以外,品德也要学。孟彰嘀咕着。 不教他们学品德,那教给他们再多的知识、手段,都是在山林中随缘种树。最后是种出支撑天地的梁木,还是歪歪斜斜、横生枝节的歪脖子树,那都看孟彰自己的运气。 前者毫无疑问是孟彰、是知识原有者、炎黄一族的福气,后者则完全是他们的福报。 第1555章 小学粗通,就认一下字,写一下的样子,虽然要学的文字种类比较多,笔画比较复杂,很多字的字形、字音还比较相似,但没关系,他们都能学会的,都能通过考试的 孟彰笑得无比欣慰,仿佛已经能够看见那些学生们捧着经由先生批复的试卷时热泪盈眶、满眼骄傲的样子了。 小学之后是中学,这边要学得比较深入一些,当然,因为炎黄人族各地、各方多年来使用过的文字太多,如果深入学习,就得做好分类 职业技术学校,重点是职业,也就是道途的选择,重点在理念的学习和修持。道、巫、祭、诸子百家、三教九流 培训中心,侧重点应该是技能,不重道而重术,比如剑术、箭术、武术、培育、耕种、女红 图书馆则是收录所有资料的地方,包括落在青铜器、竹简、玉简、石块、龟壳、贝壳、纸张等等切实载体上的信息,也包括一段记忆、一段遗留声音这些相对松散的信息 至于撞宝楼,给人撞运气用的,欧皇统治的地方,真正看他们自己的命,有命、有缘那就有宝有传承,没缘没命的话,给他他也看不出来 孟彰声音轻快加一句:嗯,也包括我。 得益于孟彰前一世的所见所闻,这事情完全难不住他。很快,他就拿出一套基本可行的方案来了。 他自己再将草案上的一部分用词调整修饰一下,让它们更符合这方天地的习惯和理解,便举起这份基本拟定的计划笑:成了。 只要这份草案能落到实处,哪怕只是收拢无边梦海隐藏着的一部分法脉、道统,只能接引少部分的民众进入其中学习、接续法脉和道统的传承,对于孟彰、对于这些已经消失不知多久的法脉和道统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孟彰站起身,伸手整理一下身上的袍服,手捧刚拟出来的这份草案面东而立。 无边梦海没有太阳,也看不见那太阳,但当阳世天地中大日破开夜幕,洒下万丈光芒的那一刻,孟彰肃容拜倒。 他没有言语,没有过多表情,只是躬身而拜。 一拜,再拜,三拜。 等孟彰站直身再看去的时候,东方既白,天下皆明。 而在他手中那份草案的左下角,则是四个字 华夏书社。 第515章 当松鼠梦魇领着几头鼠类外形的梦魇、梦灵抵达这片海域边线的时候,他们忽然都被一股厚重的惊悸攫住,颤颤巍巍停在原地,根本不敢再往前迈出一步。 松辰一头竹鼠梦魇抖着声音叫那头松鼠梦魇,你真的真的是带我们来找能承续梦境的人,而不是不是要将我们当当作食材给他送过来? 其他几头梦魇梦灵也警惕地盯着松鼠梦魇。 松鼠梦魇知道,但凡他做出什么事情触碰了这些梦魇梦灵的神经,这些梦魇梦灵就要将他丢在这里,转头冲入无边梦海逃命去了。 他原地站定,尽量维持一身气息的平稳,慢慢安抚道:他真的想要帮我们承续梦境,他不是要吞了我们。 如果这孟彰真的是在打我们的主意,那么之前我败在他手里的时候他就不会放过我了。我还怎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那,那万一他不只是想要吞了你,还想要吞更多呢?竹鼠梦魇还是不安,尖声质疑。 松鼠梦魇摇摇头,神色不变。 那我们也没有办法,他说,你看见这片海域的变化了吗? 竹鼠等梦魇梦灵沉默着没有应话。 但他们都是长眼睛的,又怎么能看不见呢? 这片海域像是破了一个洞,又像是有什么盘踞在那里张着大嘴贪婪地、无有止尽地拼命吞噬。无论是海域中的海水也罢,流荡过来的气机也罢,都是进入了这里就没有再出来过。 这里的变化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往外辐射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广,直到 半数的梦海甚至是超过半数的梦海被攫取,填满那未知可怖的胃口,这样的吞噬才有可能结束。松鼠梦魇说。 停了停,他问旁边的这些梦魇梦灵:你们自问,你们自己那梦境世界,能支撑到那个时候吗? 竹鼠等一众梦魇梦灵久久沉默。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离开的真正原因。 松鼠梦魇再看得他们一眼,无所谓他们是继续跟他一起等着,还是从这里退走离开,自己随便找一处地方坐了下来。 他看着前方海域,坐在海面上等,等心头的惊悸平息,等里面的动静平复。 竹鼠等梦魇梦灵相互看得几眼,竟都没有退走,各自寻了一个地方坐着。 不知过去多久,那前方传来的恐怖威胁终于消退。 松鼠梦魇当先站起来,对着也站起来的那些梦魇梦灵说:走吧,我带你们去见他。 竹鼠梦魇等也不再迟疑,跟上了松鼠梦魇。 他们在一片无风无浪的海域上看到了源头。 危险的源头,威胁的源头,也是改变的源头。 第1556章 画轴、薄纸以及龙舟。 在这一切的中央的,则是一个人。 一个人族的少年郎君。 这个躺在龙舟船舷上的人族少年郎君似乎也是才刚睡醒,眼里面上还带着笼着睡意,倒将他眉眼间原本挥之不去的病气都给遮掩了几分。 他似乎已经听到了动静,转眼往这边看过来。 竹鼠梦魇被这一眼攫住,只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方又一方的梦境循环之中。 他在那循环里兜转,醒不过来,也舍不得醒来。 还是一个声音将他从那循环中带出来:你们来了,且先过来坐吧。 竹鼠梦魇顺着声音看过去,就对上那个人族少年的眼。 它们带着温和的善意,落在身上很暖融,也很让人放松。 竹鼠梦魇下意识就要向他走过去了,但他往前迈出两步后,陡然反应过来站在原地,脸色忽青忽白。 他怎么就这么轻易就丢弃防备了?他不是应该先远远站着观察,等确定安全无危险以后再做出应对的吗?怎么人家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了? 竹鼠梦魇一面深刻反省,一面拿眼角余光瞥着左右两边的其他梦魇和梦灵。 让他惊讶的是,虽然他都这样警告警醒自己了,可他再次望向那个人族少年的时候,他居然还是没有生出防备。 让他不惊讶的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其他的梦魇梦灵面对那人族少年的时候,反应和状态都跟他差不多。 也就是说,这人族少年身上有一种恐怖的亲和力。虽然不知道这种亲和力是不是有所针对,但起码他们这些梦魇梦灵是抵抗不了的 竹鼠梦魇正待去考虑这种亲和力的影响和应对,就听得耳边传来那松鼠梦魇充满震惊的声音。 你,你居然已经突破了? 松鼠梦魇简直不敢相信自家的判断。 他才从这里离开多久,这人族就已经突破了?半年?三个月?半个月?现在这年头,突破这么容易的吗?还是从阴神境界到元神境界的突破?更更重要的是,这个名叫孟彰的修行者,还是一个阴灵。 阴灵! 阴灵修成阴神境界确实要比其他族类容易不少,可他们的优势和便利也只体现在这里了,再要往上走,他们的每一步都比其他族类要艰难。 因为由阴生阳从来都不容易。 可是这样的常理,落到这个孟彰身上,却似乎压根不存在。 才这么点时间,这人居然就已经跨过屏障完成突破,甚至能自如地运用元神境界的力量 孟彰冲着松鼠梦魇笑了笑:侥幸想明白了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做的事情。 松鼠梦魇的视线落在孟彰放在手边的玲珑宫城。 这座宫城从内到外,全是梦道的道与理,而构建、支撑它的,却又是他尤为熟悉的梦道本源 很明显,这座玲珑宫城就是孟彰的梦境造物。 更甚至,松鼠梦魇在这座宫城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惊悚感。 就是他们刚才在外间更远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惊悸感觉。 你说的想明白的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做的事情,就是跟它有关?松鼠梦魇问。 孟彰点头,却不急着跟松鼠梦魇分说这件事。他看向跟在松鼠梦魇后头的竹鼠等梦魇梦灵,笑问:这是你给我找过来的、用来代替你的陪练对手? 这话一出,竹鼠等梦魇梦灵尽皆看向了松鼠梦魇。 虽然这些梦魇梦灵没有更直白更直接的远离、谴责动作,但他们明晃晃的带着质疑的目光却已经锁定了松鼠梦魇。 松鼠梦魇没好气地冲着孟彰哼了一声,又回头吱吱叫着跟竹鼠等梦魇梦灵辩解。 孟彰听着松鼠梦魇指桑骂槐的话,却只是含笑听,像是在瞧一出精彩的好戏。 好不容易将竹鼠等梦魇梦灵安抚下来的竹鼠梦魇好悬没被他气出怒火来。 他沉着脸冲孟彰吱吱吱地叫唤。 说正事! 孟彰配合地坐直了身体,又冲这些梦魇梦灵招手:不若到我这船上来坐着说? 松鼠梦魇没想要拒绝,但他得考虑其他梦魇梦灵的意见。 他看向了竹鼠等梦魇梦灵。 竹鼠等梦魇梦灵看了他一眼。 他便当先一步,领着竹鼠等梦魇梦灵走向了孟彰的龙舟。 龙舟也好,画卷和金页也罢,都很安静,死物一般,完全没有早先时候所有梦魇梦灵感受到的危险。 可也正因为如此异常,所以这些梦魇梦灵才更紧张小心。 偏偏坐在龙舟船舷处的那个人族少年又总会让他们安心,时不时就忘记了要警惕要谨慎 孟彰看着这些梦魇梦灵时而紧张时而放松,都替他们觉得难受。 他想了想,在船舷处摆了案几,给他们这些梦魇梦灵各个分去了一杯梦道本源。 捧着满满一杯梦道本源的梦魇梦灵几乎没被震傻。 这,这人族少年这么大方的吗? 松鼠梦魇没理会其他的梦魇梦灵,先就用自己短小的两只前爪抱住细长的瓷杯,一口一口将杯盏里的梦道本源饮尽。 孟彰很体贴,用来盛装梦道本源的杯盏形状都很贴合这些梦魇梦灵的身体构造,根本不会给他们饮用梦道本源造成什么麻烦。 第1557章 松鼠梦魇放下瓷杯,一双眼睛直接便盯住了孟彰旁边的那座玲珑宫城。 吱吱?他问。 这就是你准备用来收存法脉传承的地方? 孟彰点头,不去看那些也开始饮用梦道本源的梦魇梦灵,将手边的玲珑宫城又向松鼠梦魇那边推了推:你仔细看看,若是觉得哪里不合适,也可以跟我提一提。 松鼠梦魇斜眼看他:吱吱? 跟你提了,你就会改吗? 孟彰笑说:我考虑考虑。若实在不合适,那当然是要改的。 松鼠梦魇不看他了,凑过身去仔细看那座玲珑宫城。 随着他的注意力投放到这座玲珑宫城处,一篇文书就出现在他的眼前,如果他不拒绝,这文书就要映照在他的心神中了。 松鼠梦魇随意地扒拉一下,开始查阅文书中的内容。 那是一份细节罗列得很是周到、完全没有什么隐瞒模糊之处的草案。 在这份草案里,失落在岁月中的法脉如何安置、如何为它挑选合适的传人、传人会得到怎样的照拂和帮助等等等等问题,也都有了相应的解决办法。 可以说该孟彰考虑的、不该他考虑的,孟彰基本都已经考虑到了,还拿出了更细致、更适用的解决办法。 他很用心了 松鼠梦魇沉默,心神越过这份文书去看那座玲珑宫城。 在这座不过十四寸的玲珑宫城里,松鼠梦魇很轻易就找到了草案中拟定的各个区域,也看明白了这些区域的作用。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他问。 如果法脉再传的传人又遭逢种种困境,最终无法将法脉承继下去,你这学宫还会帮忙吗? 孟彰说:那个时候我该是已经不在这方世界了,不过 他们将法脉送回学宫就是了,学宫自然会有人帮忙看顾。 松鼠梦魇先是放松地笑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漏了重点。 吱吱吱,吱吱? 那个时候你该是已经不在这方世界了,是什么意思? 孟彰也没想到松鼠梦魇会先关注这个问题,他眼神更温和了些。 因为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飞升离开这个世界了吧。 松鼠梦魇又问:吱吱? 你这么早就选择飞升? 在见识过作为一个阴灵的孟彰完成从阴神境界到元神境界突破的轻松和随意,松鼠梦魇已经不去想孟彰能不能飞升这个问题了,他更奇怪的是孟彰为什么会选择那么早飞升。 在这方天地,修行者走到高处时可以自己做出选择。 飞升,或是留在这方世界里继续修行。 第一次选择的机会,在完成阳神境界的修行,打磨出纯阳元神的那一刻,也是道种初成的那一刻。 届时,天地之外会有天光垂落接引。修行者只要接纳回应天光,天光便会为他打开飞升通道,引他去往另一方天地。 而如果那一次拒绝飞升,选择继续留在这方天地修行,那么修行者就要从天地中采炼与修行者自身道途相应的大道法则,然后将这些大道法则炼化,和自己所修所行所悟的种种收获一起充作资粮,培育自身道种成长。 走这一条道路的修行者,想要等到第二次天光接引,再次飞升,便要将自身的道种培育到一定的程度。 这便是阳神境界之后明道、入道、证道的三重天。 三重天以后的修行者,又称玄仙,一身神通手段玄之又玄,奥妙无穷。 按照孟彰在这方世界的底蕴和根基来说,他在这方世界修成玄仙,应该没什么难度才对,怎么就 孟彰看他一眼,说:你为什么带着他们来找我,我便是为的什么这样选择。 松鼠梦魇沉默一瞬:吱吱,吱吱吱。 我以为,这无边梦海里谁都会被影响,唯独你不会才对。 孟彰摇摇头:确实,谁被影响我都不会被影响,但万一 万一因为他在这无边梦海里修行,他阿姐提前为他预留修行资粮,导致自己束手束脚,不够用了呢? 万一届时他在这里修行需要占用的无边梦海份额太多,导致他阿姐那里不够,不得不占用本来应该留给无边梦海的那部分份额呢? 他早点离开,这边很多事情就不必那样紧张了。 孟彰没再跟松鼠梦魇谈论这个。 他扫一眼也凑到松鼠梦魇身边仔细看那玲珑宫城的几位梦魇梦灵,问:你们的决定呢? 松鼠梦魇跟那些梦魇梦灵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吱吱,吱吱吱,吱吱。 可以,我们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就按你的这个安排来。 孟彰笑了开来:很好。 松鼠梦魇却还是在看定他:吱吱吱,吱吱。 但要将那些法脉传承请到这座宫城里来,得你亲自去。 孟彰平平看着他们这些梦魇梦灵。 松鼠梦魇半步不让:吱吱,吱吱吱。 你若不去,那就什么都不必提了。 孟彰片刻沉默后,说:可以。 第1558章 对面的那些梦魇梦灵才真正松了口气。 孟彰笑说:正好,我又能有对手磨练我的斗战、搏杀手段了。 松鼠梦魇沉默着。 孟彰站起身来,他抬手,宽大的袖袍垂落。 玲珑宫城、《酆都万象图》、金色贝叶齐齐飞入他的袖袍里。 走吧,我们去将这些法脉传承带回来。 龙舟荡开,向着前方而去。 除了你们自己的这些梦境以外,你们可还知道其他别的什么相对安全的梦境?我们也过去一趟? 松鼠梦魇这些梦魇梦灵挤在船头,好半饷找不到话语。 所以这孟彰比他们还要迫不及待? 他们正沉默着,孟彰的目光就转了过来。 有吗? 这回不等松鼠梦魇接话,竹鼠梦魇就吱了一声。 有。 孟彰当即就笑开了:很好。 龙舟在海平面上航行半日,忽然向上攀升,直入天空之中。 它最后停在了一片浮云之前。 孟彰看向松鼠梦魇。 松鼠梦魇沉默着送出一根毫毛。 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孟彰问。 松鼠梦魇摇摇头,拒绝了。 孟彰也不勉强:那诸位且在这里等我一等。 说是等一等,果真就是等一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分吃着孟彰摆放在龙舟几案上那些灵果的梦魇梦灵们就看到浮云出现震动。 吱? 这就结束了? 竹鼠等一众梦魇梦灵齐齐看向松鼠梦魇。 松鼠梦魇看着那震动越来越剧烈甚至开始崩解的浮云,平静地吱了一声。 他一点都不意外。 早在孟彰突破以前,他就能将他压着打,何况是现在已经从阴神境界突破到元神境界的孟彰? 看着崩散的浮云后露出的身影,松鼠梦魇又向竹鼠等梦魇梦灵吱了两声。 我这里他已经解决了,你们那里应该也拦不住他太久,我们还是想一想,是不是真要给他几个相对厉害一点的梦境让他去折腾吧。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也是一个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看着孟彰从一个个崩解的梦境中走出来,竹鼠等一众梦魇梦灵想。 随着一个又一个失落在岁月中的法脉道统传承被孟彰打捞起,无边梦海之外,诸子百家的稷下学宫、道门的三清山祖庭、巫祭一脉的昆仑山祖庭,也都有渐渐有所感应。 其中最直接、也是最明显的体现便是他们各家的气运。 这是 昆仑山祖庭的一位大巫睁开眼睛,直接就循着变化锁定了无边梦海。 他也很轻易地锁定了孟彰。 孟彰本来就没有遮掩。 梦海学宫这事,只靠孟彰自己一个人是不成的。 他需要帮手,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得到允准。 相比起此前从未跟孟彰接触过的昆仑山来,诸子百家和道门的反应很是迅速。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支九节杖、一枚三清铃就出现在了孟彰面前。 九节杖是稷下学宫祭酒专用的,持有此杖,孟彰便代表了整个稷下学宫。 同样,三清铃也是三清山祭祀专用的道器,掌有此铃,孟彰也就能代表三清山行事。 你们这也太快了 昆仑山上的大巫摇头,同时摘下自己身上挂着的一枚老旧龟壳。 但除了这九节杖、三清铃、老旧龟壳以外,原本停在孟彰根本梦境那燧木幼株上的橙红人道子火也列在孟彰近前。 孟彰怔了怔,旋即整理表情,郑重对这四件至宝一礼。 彰必尽力而为。 有这四份至宝在,孟彰几乎可以自由出入所有炎黄人族的梦境。 孟彰的镇定和冷静也很好地安抚了待在他龙舟上的梦魇梦灵,叫他们也勉强压下了心头的震撼,能相对平静地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他们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见闻中筛选适合孟彰的梦境世界了。 然而收下那四件至宝的孟彰回到龙舟中后,这龙舟还停在原地,根本没有去寻找梦境的意思。 松鼠等一众梦魇梦灵奇怪地看着孟彰。 孟彰摇头:这样的效率太慢了。 松鼠梦魇叫了一声:吱? 所以? 所以我决定使用一种效率更高、速度更快的办法。孟彰没跟这些梦魇梦灵解释,而是问他们,这些梦境都崩散了,你们可有别的去处? 松鼠梦魇点点头,但拒绝了孟彰相送,他自己带着其他梦魇梦灵走了。 在他们离开以前,孟彰拿出个印章,给他们一一盖下印记。 吱?松鼠梦魇打量着自己爪子上的印记,问。 这是什么? 孟彰解释说:这是权限。有了它,你们随时可以在梦海学宫里查看你们那些传承的去处。 没有这个权限,不论是谁,都只能知道这些传承是不是有了承继者,而不能知道这个具体的承继者是谁,当前又在何处落脚。 这些梦魇梦灵非但没有异议,反而还很是珍惜地将印记给藏起来了。 第1559章 吱吱。他们跟孟彰道谢。 谢谢。 孟彰摇摇头,目送他们离开。 待到这一片海域里又只剩下他自己,孟彰一拂衣袖,放出诸多至宝。 《酆都万象图》打开,显出森严、沉正的酆都地府诸位阴神神尊,也将阴世天地的气息接引到此处。 金色贝叶升起明耀金色霞光,照定海域,升起无数萤火一样的梦境。 这两件至宝护持了孟彰方圆百里,不叫任何情况惊扰孟彰。 九节杖、三清铃和老旧龟壳围绕在孟彰周遭,橙红人道子火飘在孟彰头顶三尺。 这四件至宝的气机萦绕在孟彰的气机左右,为他驱散一切阻隔和排斥。 孟彰看了看这些至宝,在船舷处躺下。 他入睡了。 被他随手放在身侧的星河发带中,一颗一颗的星辰亮起。这些星辰的星光中,各自又有一道或者几道虚幻的身影快速变得凝实。 这些人从星光中走出,从星辰中走出,从星河发带中走出,浩浩荡荡地站在龙舟外的海平面上。 这些人,有手持金箍棒的猴子;有踩着风火轮、提着火尖枪的莲花童子;有手持青荷的女仙;也有手托异火的少年 齐天大圣、哪咤、何仙姑、萧凡 这一个个,都是孟彰梦中故事的主人公。 而这一刻,他们都被孟彰从星河发带的那一个个梦境中请了出来。 只粗略那么一数,便足有三百之数。 这也是孟彰当前所能显化的极限了。如果再想要奉请更多的梦境故事主角,那就要削减这些故事主角的实力了。 而就当前的状况,重点是要保证这些故事主角的实力,保证他们能各自闯荡梦境后安全将收取到的传承和道统带回来,数量不是必须,也完全没有意义。 第516章 孟彰还在沉睡,但这些从星河发带中走出来的梦境故事主角却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使命。 他们彼此看了看,又都笑了起来。 有昂扬大笑的,有肆意大笑的,有温和笑开的,也有骄傲笑着的 诸位,那老孙就先走一步了! 我也去了! 走走走,都快走,不然等会回来的时候,怕是要被他们落到最后了。 哈哈哈,那我也走了! 诸位,学宫里见了 两百多位主角、神人、仙人轰然闯入无边梦海之中,竟不似是碎石入海,而像是陨石一般狂暴而无可阻挡地砸落过去,烧出一个个恐怖的大渊。 无边梦海里各处梦魇梦灵都被这些主角闹出来的动静惊住了。 谁个胆子那样大,竟然敢在无边梦海里这样猖狂? 只暗自嘀咕一句的都算是那脾气好的了,脾气不好的,当下就抄了家伙冲出去要打杀一场。 可惜,那等脾气狂暴的梦魇迎面对上的,是脾气更狂暴、更桀骜、更势不可挡的梦境主角。 这些主角见到冲撞过来的、满身杀意的梦魇,当下就笑开了。 哈哈哈,来得好,也叫我瞧瞧你们的本事。 便是那看起来温温柔柔、平和干净的何仙姑,对上这些梦魇的时候也只摇头叹息。 我们来替已经逝去的先辈取回留存在他们梦境里的法脉、道统传承罢了,是全了我炎黄人族大义,也是补足了诸位先辈的遗憾,乃是大功德之事,你们何故阻拦我等? 她这样说着,手中擎着的青荷迎风一晃,化作一杆长·枪直指冲撞过来的梦魇。 梦魇则是骂。 屁话,你说带走就带走,那我的食粮怎么办?少了它这个鱼饵,哪些人的心神撞到这个梦境里能给我机会? 我饿死了,你给我饭吃?! 何仙姑摇摇头:以修行者的心神为食粮,无异于吃人。 既这样,便没得商量了,她叹,长·枪划破空气,森寒枪意扫破虚妄,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能耐。 梦魇哼一声,果真就冲了上去。 不过是一个梦境中人而已,连真正的生灵都不是,有什么资格在他的面前叫嚣? 何仙姑拎着一盏铜灯回到龙舟这里的时候,还有不少的梦境主角还未曾归来。 哪吒看她气息有些凌乱,便笑问:仙子也跟人战过一场了? 何仙姑扫一眼在场的百十来个梦境主角,见他们的气息也比早先离开时候多了些锋锐,也是笑:是碰到了个小梦魇,但不是什么大问题。 孙大圣坐在一边耍弄着他的金箍棒,催何仙姑:仙子快些将那收来的传承送入道宫里去安置吧,趁着这会儿时间,我们正好来复盘一下这些战斗,也好再涨几分战力。 他可从来没有忘记,除了用这些收拢回来的法脉、道统传承充实梦海学宫以外,增长梦主的斗战、拼杀能力也是梦主的主要目的。 而梦主的斗战、拼杀能力体现在哪里? 除了梦主自身以外,他们可也是梦主斗战、拼杀能力极其重要的一部分。 更关键的是,梦主除了可以借用他们直接进行战斗拼杀以外,可以在他们的斗战、拼杀能力中不断汲取养分,增长、提升他自己的斗战和拼杀能力。 第1560章 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情,他们怎么可以错过? 何仙姑看了看孙大圣眼中灼灼的战意,又在哪吒等其他同伴眼中找到同出一脉的火光,扬眉一笑:就来。 等何仙姑从梦海学宫中出来,她就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听其他同伴解说他们的战斗经历。 从实际战斗过程来说,他们虽然不算赢得很艰难,但确实比较狼狈,这跟他们自身故事设定的能力其实是不大相符的。 毕竟他们这些梦境主角,在孟彰的梦境世界里可谓是绝对的骄子。不论他们是个什么样的出身,他们的资质也支撑着他们走到最后,站到梦境世界的最巅峰。 他们是他们所在那方梦境世界里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现实与梦境设定的矛盾,着实让这些梦境主角很有几分不适,但他们并不在意。 他们还在修行的道路上前进才是关键,才是一切的重点。 他们纵然生在梦境,现在也在触碰真实。 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纯粹求道道心,他们哪一个都不缺。 又或者说,正是这样的矛盾,才让他们真正确定自己在离开虚幻,走入真实。 在一众梦境主角的上方,忽然又升起一片茫茫白雾。白雾翻滚卷覆,最终凝练成一本书册。 书册那原本空荡荡的纸页上,正在快速勾勒、描画出一头头梦魇。在这些梦魇画像的下方,还有简单几行文字记载着梦境主角跟它们斗战、搏杀的过程。 其形似鹏,速度极快,有追风、迅影之能,吾守而攻,虽罕有能击中其身之时,但终寻一战机,以手擒其翅,拿他于裂空之中。 似蛇,有吞象之力,吾以为与巴蛇相类,但其比之巴蛇逊色不知几千里吾入其腹,自内破之。甚弱,失望。 人身而鱼尾,类海中鲛人,但其比之鲛人性更燥,吾破之以天火,烧干其藏身海域,其乃出,战而胜,杀之于干海。 一页一页的书纸,一幅一幅的梦魇画像及他们的搏杀过程,渐渐编成这一卷书册,也渐渐牵引来莫名的道韵沉淀。 这俨然又是一件梦道灵宝。 龙舟左近的这些梦境主角却未曾在意这个,他们畅快地聚在一起分说自己的斗战过程,又认真倾听其他同伴的斗战过程,然后又凑在一起仔细分析如何能更轻巧地拿下那些梦魇。 待到一轮斗战复盘结束,这两百多位梦境主角便又再次分散入无边梦海,去寻找那些散落的法脉、道统传承,也寻找自己的对手。 随着他们闹出来的动静越来越大,更多、更强的梦魇站出来,这些梦境主角的行动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他们开始出现战败,乃至两手空空回到龙舟左近。 但他们并不气馁,更甚至,他们心头的战意被磨砺得越加勃发锋锐,以致于那股锐气仿佛能从他们的双眼冲出,直摄外人心神。 他们复盘的情绪也越发的高昂。 我在青山见一老牛,头角摇落,皮翳深重,脚步沉而慢,但我拿之不下,被撅了一脚,直接被扫出那方世界我以为,那方梦境世界所藏留的法脉、道统传承或许不必我等收拢 也无妨,我等避开这方梦境世界便是。梦主请我们出梦境的时候,也曾有过交代说不必勉强。 是这个道理,何仙姑说,梦主着我们收拢这些法脉、道统传承,原是为了这些散落、遗失在岁月里的法脉和道统能有所存续,如此才不负这些法脉和道统曾经的先辈,但既然这些先辈自己有安排,便依照这些先辈自己的安排处理就是了。 孙大圣也说:俺们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斗战和拼杀的能力问题。俺老孙这次是没碰到什么硬茬子,但诸位同道碰上了,俺老孙觉得,叫俺老孙憋气的对手大概也不远了。 明明斗战失利是很让人挫败的事情,但孙大圣说起来却带着笑意,甚至很有些迫不及待。 何仙姑、哪吒、萧凡等梦境主角也都笑了起来。 那正好,叫我们也看看能让大圣你吃瘪的梦魇梦灵,会是个什么样儿的? 正是这个道理,我们可还没有亲眼看到过大圣你斗战失利的场面呢。记忆里的那打落五指山的场面太模糊了,我们没看清大圣你的表情 孙大圣哼笑一声:这回你们必也瞧不清楚。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说?难不成孙大圣你还藏了别的什么手段? 俺哪儿还藏了别的什么手段?孙大圣偏仰着头,满眼笑意,是梦主。梦主不想让俺老孙在你们面前落了面子呢。 何仙姑、哪吒、萧凡等梦境主角恍然大悟。 他们或是笑,或是摇头,都在说应当。 孙大圣面上笑意更盛:所以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 说是这样说,但等孙大圣真的带着一身破败披挂回到这里的时候,迎上的就是何仙姑、哪吒、萧凡等两百余梦境主角带着期待的眼神。 孙大圣哼一声,挨着船舷就坐下了。 大圣也败了?旁边的张小凡问道。 第1561章 孙大圣也不隐瞒,直接点头。 碰到了个很强的家伙,我才刚扬起金箍棒,就被他一袖给扫出来了。孙大圣想了想,说,俺觉得他有点镇元大仙的样子。 孙大圣说完,也看一圈形容狼狈坐在这里的各位梦境主角:你们也没个赢的? 萧凡苦笑:不止是没个赢的,倘若不是有这幅画的气机 他视线往上,扫过龙舟上方悬浮着的那幅《酆都万象图》。 我怕是得死回来。 何仙姑、哪吒、张小凡等足有百余数的梦境主角也都点头。 孙大圣沉默一下:看来,这一片海域里,俺们能收拢回来的法脉、道统传承都已经收拢回来了,剩下的,已是超出了俺们的能力范畴。 换句话说 梦主快要醒了。 孙大圣摇摇头:俺老孙还想着,趁着这个机会多战斗几回的。俺老孙好不容易才从那梦境世界里出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形开始变得虚淡。 而躺在船舷上安睡的孟彰,此刻眼睫也开始颤动。 不管如何,孙大圣的声音在这片海域回荡,落入每一位身形已经要彻底淡去的梦境主角耳边,能见到诸位,俺老孙心下畅快。希望下一回,还能跟诸位一道论战畅饮。 在孙大圣声音的下一瞬,哪吒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好,到时,我必提一壶清光酿与诸位共饮。 孟彰豁然睁开了眼睛,手边压着星河发带。 他坐起来,又将星河发带拿到眼前来仔细看了看。 喝酒?孟彰自己嘀咕,我也好久没有喝过酒了,不知道他们到时候喝的那些酒,还是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些味道 孟彰随手一拢头发,用星河发带将它束起。 等他从船舷上站起,他张目便看到了那玲珑道宫,看到了与玲珑道宫摆放在一处的、才刚成形没多久的书册。 《斗战摘录》?孟彰将它拿过来,看着上面题着的书名,倒也挺贴切的。就这个了吧。 他将这《斗战摘录》打开,慢慢地翻看,极其认真,极其细致,在记录、整理这些梦魇梦灵相关信息的同时,也一并消化那些梦境主角的斗战、搏杀经历。 海面平阔,岁月寂寂,只孟彰自己一人如痴如醉地翻看着书册,竟也甚为安宁。 而这一场安宁 才刚要往这片海域再走近一步的几个梦魇顿时停住身形,既惊又疑地打量着周围,更沉声说道:哪位同道在这里? 没有了应答,但那股莫名而来、死死攫住他们心神的惊悸也未再加深。 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这几个梦魇中,有两个动了。 一个往外迈出,一个往内走。 往外迈出的那个梦魇动作轻松随意,往内迈进的那个梦魇则迟疑又缓慢,在这同一时刻,同一片地界,他们两个形成了再鲜明不过的对比。 而结果也并没有让他们这些梦魇太过意外。 往外走的那个梦魇轻松将脚落下,而要往内走的那个还没等脚完全迈出去呢,他脸皮就已经止不住地滚落豆大的汗滴了。 他自己的身体更是站不住一样地不停颤抖。 他放弃了。 迈出的脚被收回,他整个梦魇的身体往后急退。 也是等到他退出三百丈以外,这梦魇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 其他几头梦魇对视一眼,也聪明地没再往前,急退三百丈赶到同伴的身边。 走吧。才勉强恢复一些的梦魇招呼他的同伴道。 没有梦魇反对,他们结伴,又往外退了回去。 在往外走的时候,他们也见到了同样气势汹汹往这边冲撞过来的诸多梦魇,但他们谁都没说话,甚至没多看那些梦魇一眼,低头远离这片海域。 直到他们觉得自己已经走出足够远了,这几头梦魇才敢回头去张望。 那些并不算多厉害的梦境生灵胆子那么大,到处搜刮久远梦境世界,果然是有他们的底气的 往后这些事情,我们还是少理会吧,谁知道这又是哪位强人在布局无边梦海呢? 既这样,我便回去了。往后外头再弄出些什么动静,你们谁也别多插手,我那里,这头梦魇说,你们若是来跟我说说话、论论道的,我欢迎,但如果再有其他的事情 就恕我不奉陪了。 散了的、消停了的,更甚至是决定暂且蛰伏隐匿的,也不只是这几头梦魇梦灵,还有一群又一群往孟彰那片海域赶又以更快速度退去的那些梦魇梦灵。 这些梦魇梦灵在无边梦海里诞生、成长、修行,对奇诡的命运变化有着特殊的敏锐,这不,察觉到事情不对,他们退得比来得还要快,而且快多了。 至于那些更强、更敏锐、更机智的,则根本连来都没来,直接就躲了。 开玩笑,那些梦境生灵能够自如出入诸多久远梦境的原因其他梦魇梦灵不知道,他们还看不出来吗? 那代表着稷下学宫祭酒的九节杖、代表着道门三清山圣地的三清铃、代表着巫祭一脉昆仑山祖地大巫的卜器 第1562章 这哪一件的背后是他们不需要忌惮的? 若只是招惹其中一家,以他们自己的实力,再背靠无边梦海,他们倒不是也真不能做到。但是,同时招惹三家? 这不就是觉得自己命太长、活得太平顺了,要给自己寻一些乐趣? 而且如果只有这三家,他们或许还会想着是不是再去接触一下某些更隐蔽的势力,将这里头的消息透露出去,又或者在其中借着这件事做由头四下折腾,如此也算是多少给他们这些无边梦海的梦魇梦灵挣回一些脸面。 可是 可是! 在这三家背后,他们还感受到了人道子火的气息。 人道子火啊那可是。 所以这件事,压根就不只是稷下学宫的诸子百家、三清山的道门和昆仑山的大巫的意思,而是整个炎黄人族族群的意志。 整个炎黄人族族群的意志。 知道这件事严重性的那几位强大梦魇梦灵看向那些成功保住自家地盘的梦魇梦灵,很有些惋惜。 现在这方天地,可是人族,更准确地说,是炎黄人族的天地。 悖逆了炎黄人族族群的意志 这些个小家伙的情况也未必就那样糟糕。有一头梦魇悠悠说道。 其他几个强大梦魇转了目光看过去。 那头梦魇说:这些个小家伙只是将那些梦境生灵驱赶出去了,没有真的将他们打杀。彼此之间的脸面没有撕破,就还有周转的余地。 更何况这头梦魇似是认真回想过,又说,我见那些梦境生灵被赶出这些个小家伙的梦境世界的时候,情绪还算稳定,不是很糟糕。 几头强大梦魇仔细回想一番,也都赞同点头。 是的,我也没见他们的情绪太糟糕。 他们的战意就跟开始时候那样高昂。 不不不,这话不对,我觉得他们那时候的战意比开始时候还要高昂多了。 几头强大梦魇想了想,都点了点头。 那这样的话,情况应该是真的还有转圜的余地。 得出这样结论的强大梦魇本该轻松几分的,但陡然沉默下来的他们周围的气氛竟是比刚才还要沉郁些。 我打算寻个隐蔽地方睡一觉了。一头梦魇忽然说。 其他几头梦魇没觉得如何惊讶。 他们也考虑过这个应对方式,但问题是,他们怕自己这一觉睡了就再没有醒过来的时候了。 你真决定了?有一头梦魇问那梦魇。 那梦魇点头。 又有一头梦魇张了张嘴:你要怎么保证那位不会对你下死手,能让你再次醒过来? 那梦魇转头看定了一个方向。 那方向,正是孟彰的龙舟所在。 因为我看到了祂的偏爱。 几头梦魇顺着那梦魇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知道他们的视线有没有突破《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的阻隔,看到正在龙舟里翻看书册、消化斗战拼杀经验的孟彰。 但他们一定看到了那幅画。 那幅画着一整个酆都地府的画,那幅几乎代表了阴世天地的画。 偏爱 几头梦魇低低咀嚼着,似乎也抓住了一些头绪。 对,祂的偏爱。那头梦魇说,更关键的是,得到这份偏爱的那个人,是一个阴灵。 阴灵 阴灵! 孟彰,他修的是梦道。那头梦魇说,而我们,一直都在这条道路上。所以,我们能帮助这孟彰,能指引他更快、更稳地往前走。 还有,孟彰是个阴灵,而且是个元神境界的阴灵,他要继续往前走,需要渡过元神三灾 这头梦魇忽然抬头,一一看过他的友人。 我们可以帮他。 几头梦魇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我们帮这孟彰,与他结下善因,而为了不让这份善因变成恶果,那位会愿意在我们不阻碍祂的前提下,抬手放过我们一回? 那头梦魇重重点头。 这,这真的可行吗?一头梦魇犹豫着问道。 那头梦魇笑了一下:为什么不行? 不等其他梦魇说话,他自己先开口了。 那位是走的正道的大修行者,除非是绝对不能相让的道争,那位不会真将事情做绝。若不然,祂也不会守在奈何桥头了。 这话太有说服力了,其他梦魇不自觉地跟着点了点头。 而且孟彰得祂偏爱,那么祂必定会为他多想几分,也必定不会想出现因为祂的缘故而让恶果落在他身上的事情发生。 所以 几头梦魇被说服了,看向龙舟所在方向的双眼异常明亮。 我们的生路在他的身上。 生路是生路,但如果我们一窝蜂地挤进去,这条生路恐怕要脱离我们现在的预期,直接变成死路。又一头梦魇慢慢说。 你的意思是?有梦魇问。 他说:我们需要好好想一想,如何能让这条生路宽敞到足够我们几个通行。 第1563章 第517章 否则,只怕这条生路只会是某一个的生路。 只是他们中某一个的生路,那对于剩下的梦魇梦灵来说,不是死路绝路又是什么? 几头梦魇梦灵齐齐沉默下来,却不是反对,而是默认。 他们这些凑在一起的梦魇梦灵实力基本都在同一层面上,没有哪个是能稳压其他梦魇梦灵一头的,同样,也没有哪个是明显弱于其他梦魇梦灵的。 他们分不出胜负,就只能合作。 元神要渡三灾,我手里有几个梦境,可以让他提前感受一下三灾劫数的威能。一头梦魇抬眼团团看得一圈,率先打破沉默。 让那孟彰提前感受三灾威能?有梦魇皱眉,真的可以?万一那孟彰因为提前感受而在心里落下阴影呢?这不就成了弄巧成拙? 我也觉得不成,又一头梦灵说,而且三灾劫数都带有天地之威。你手中的那几个梦境里的三灾劫数,也有这重天地威能? 那头梦魇脸色不变:我敢提出来,自然是觉得这孟彰能从中得到好处的。 至于孟彰会得到什么好处,这头梦魇就不详细说了,口风特别紧。 剩下几头梦魇梦灵知晓不能让他吐露更多信息了,便也默默揭过这一茬,没再反对。 我手里一头梦魇停了停,忽然咬牙说,我手里有河的一点痕迹。 齐聚在这里的梦魇梦灵有一头算一头,都转了眼睛来看定他。 许久,才有梦灵反应过来,问:河?什么河 什么河? 那头梦魇哼了一声:当然是阴世里的那条河。 被他特意掀出来的底牌,难道还会是阳世天地里随便的一条什么河吗? 得到确认的各位梦魇梦灵心里更难以相信。 你怎么会有阴世那条河的痕迹? 既然这同类敢拿出来交给孟彰,那他手里的河的痕迹的来历一定很清白。起码当年出手崩灭河的雏形的那些人里,绝对没有一个他。 否则,他不就成了自投罗网了? 那些人当时对河动手的时候,我正巧在做梦,梦见了。就收拢了一些散落的痕迹那头梦魇说。 其他梦魇梦灵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既羡又妒。 他们这些梦魇梦灵哪个不是常年在梦海中沉睡的,但谁个有他这样的运气,竟然那么巧就梦见了那些人对河动手的情景,又那么小心地收拢部分河的痕迹且一直深藏到现在的? 那头梦魇却没有太得意。 他有杀手锏,有压箱底的底牌,其他梦魇梦灵难道就没有吗? 果不其然,在这头梦魇之后,一头又一头梦魇梦灵掀开了他们的底牌。 我有时间砂砾 我有一方世界的坐标,虽然那方世界也有道主,但是那边的梦海正在全力孕育梦海梦君,孟彰或许可以从中收取些气机。 已经说完话的、想要说话的,在这一刻全都停住了思绪,转头定定看着那头梦魇。 不是,你怎么想的,居然要叫孟彰从另一方世界的梦海里汲取一些正在孕育的梦君的气机? 这心思,真叫人不知如何点评。 如果这事轻易就能够做到,同为梦道修行者,这头梦魇为什么不自己抓住这个机会,而要让孟彰去做? 如果这件事很麻烦,后续还会有许多问题,这头梦魇又为什么想让孟彰去做?他真的是想要跟孟彰结下善缘? 迎着众多梦魇梦灵的视线,那头梦魇也不隐瞒,直接说:那方世界也有道主,虽然那位道主对那梦海孕育的梦君尊位没什么兴趣,也没有合适的人手接下那梦君尊位,但我不是那方世界的生灵。 我如果真想要打那梦君尊位的主意,那道主却是不会答应的。 这 确实也是。 旁边听着的各位梦魇梦灵纷纷点头。 他们想明白了这位同类的思路。 他是不能打那梦君尊位主意的,但孟彰不同,孟彰背后是一位道主。那方世界的道主再怎么样,也总会给他们这边世界的道主几分脸面。 起码那位道主不会在孟彰靠近那梦君尊位的第一时间就直接出手赶人。 而且他说的是,孟彰或许可以收取几分那梦君尊位的气机,不是说孟彰可以收取那梦君尊位。 梦君尊位的气机和梦君尊位可不是同一回事。 梦君尊位气机只是梦君尊位中的大道法则渲染天地气而演变的玄机,梦君尊位却是天地尊位中的一种。 只要孟彰不直接打那方天地梦君尊位的主意,只是收拢些许梦君尊位的气机,他们还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而即便只是梦君尊位的些许气机,也该是能给孟彰些帮助,为他拨去部分眼前迷雾的 我最后的那头梦灵看看其他财大气粗的同伴,一咬牙,说,我乃梦海异种,背上龟壳最擅长的,不是卜算天机,而是占定梦海中诸多梦境的脉络。 第1564章 这头梦灵的话语一出,边上所有梦魇梦灵都被震住了。 所以这位的意思是 他要将自己献给那孟彰做个助力?! 老龟,你一头梦灵不敢置信地问,你真的确定了? 那老龟形象的梦灵慢吞吞点头:你们拿出来的机缘都太好了,老龟我没有你们这份家底,就只能这样了。索性老龟我也还算有些用处。 何止是有些用处? 那孟彰如今在四处收拢久远梦境中藏留的法脉、道统传承。那些梦境有多诡谲恐怖,没有谁能真的确定。 孟彰那散出去的两百余梦境生灵能全身而退,甚至有所收获,大概率是仰仗孟彰身上的那一重重锁匙。 那代表着稷下学宫祭酒的九节杖、代表着三清山的三清铃、代表着昆仑山大巫的卜器以及那代表着炎黄人族文明传承的人道子火,替他镇压下了太多太多的诡谲变化。 若没有这些锁匙,但凡孟彰敢在那些久远梦境里暴露出一点他的意图,他就会知道被触碰到逆鳞的梦境癫狂起来到底会是怎样的狂暴样子。 可即便是有这些锁匙,有这些法脉、道统圣地的允准,那孟彰也只收拢了部分遗落的法脉、道统传承,剩余的都还在原本的梦境里。 孟彰的问题不在其他,而在于他的修为。 初入元神境界的阴灵,在梦海之外的天地里,确实多少算得上一个人物。可他要在梦海里来去自如、甚至是随心所欲地在久远岁月之前的梦境中打捞宝贝,这点实力还不够。 远远不够。 不过这绝对的短板也不是就没有办法补全。 老龟就是一种很好的办法。 事实上,也不只是老龟梦灵,这里所有的梦魇梦灵都能帮上孟彰大忙。 老龟你真的要到孟彰那边听他使唤?又一头梦灵问道。 但比起方才质疑的那位梦魇,这位梦灵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考虑。 很显然,他也在思考着老龟梦灵这法子合不合用。 老龟梦灵慢吞吞说:你们只看到了那位将目光落在无边梦海这里,却没想过在那孟彰的梦海学宫之后,会有多少目光投落在梦海这里。 诸位梦魇梦灵都没作声。 不是他们不去想,而是相比起那之后会出现的危机,他们总是先要面对迫在眉睫的威胁的。 在孟彰的梦海学宫之后,就算有人也想学孟彰在无边梦海里打捞失落在岁月里的、藏在梦海梦境里的珍宝,那也得等那位的目光从无边梦海里移开了再说啊。 真当谁都是孟彰,能被那位偏爱,默许在那位分取无边梦海之前甚至是分取无边梦海的时候,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啊。 而要是他们没能熬过那位对无边梦海伸手的这一段时间,那等那位的目光移开之后无边梦海发生的所有事情,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那个时候都已经没有了啊。 所以这些同类想事情是真的想了,但有时又想得不那么透彻,糊里糊涂的。 老龟梦灵摇摇头:你们都说了,除非是绝对的道争,否则那位不会真将事情做绝。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会觉得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 其他那些梦魇梦灵完全愣住了。 是啊,明明他们很相信那位的品格,那为什么他们还会觉得他们活不到那位将目光从无边梦海这里移开的时候? 老龟你是说,我们其实没有性命之忧? 老龟梦灵慢吞吞点头。 但在其他梦魇梦灵开始放松以前,老龟梦灵又说话了。 在祂那里,性命之忧是没有的,但无边梦海这边本源削减,你我状态也不会好。如果没有尽早找到庇护,如果我们自己又被其他有心人盯上 老龟梦灵不继续说了。 但后续的内容,所有梦魇梦灵自己心里也都明白。 所以,我们需要庇护一头梦魇说。 另一头梦灵也彻底想明白了关键。 我们帮助孟彰,投的不是孟彰,而是孟彰背后的那一位。这头梦灵高声说,轻易说服了他自己,我们帮助孟彰,给孟彰做事,只是替那位照顾孟彰而已。 对对对,正是这个道理! 被这个太有说服力的理由,周围这些强大的梦魇梦灵也都拿定了主意。 老龟,我们跟你一起。 对,算上我一个,我也是梦海的异种,而且我曾经走过梦海的许多地方,梦海里我最熟悉了 所以等孟彰收了《斗战摘录》、《酆都万象图》以及金色贝叶,催动龙舟去往另一片海域的时候,他被六道强横无匹的气机给拦住了去路。 握住卷拢起来的《酆都万象图》,孟彰沉声问:诸位灵君何故拦我去路? 那六道气机动了动,散去遮掩的迷雾。 却是一龟一鸡两鹤两蝴蝶。 听得孟彰的问话,鸡、鹤和蝴蝶虽然没有太明显的动作,却都不住地拿眼神催促着被安置在中央位置与孟彰面对面的老龟。 老龟梦灵声音仍旧慢吞吞的。 我们找来,不是要阻小郎君去路,恰恰相反,我们是来给小郎君做个助力的。 第1565章 孟彰握着《酆都万象图》的手险些就抖了。 做个助力?孟彰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们想要什么? 孟彰只想到这个了。 因为他知道,他自己是决计没有那个能让远比他强大的生灵纳头就拜的王霸之气的。 只能是他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得到的。而他们又不能从他这里强抢过去,所以就只能这样迂回地来。 安全。老龟说,我们想要安全。 孟彰沉默下来。 他知道,这些梦魇梦灵所以会迫切需要安全的保证,其实孟彰也是根由。 在这事情上,孟婆都不比他的破坏性大。 孟婆只是看中了无边梦海里的梦道本源,要汲取梦道本源补养阴世天地而已。等孟婆将无边梦海的梦道本源抽取得差不多了,孟婆自然就会停手了。 而那个时候,虽然无边梦海的梦道本源会被抽取去大半,但对无边梦海的影响也就是本源受损,无边梦海的生存环境相对恶化,许多本就只是勉强支撑的梦境彻底崩碎而已。 对无边梦海现存的所有梦魇梦灵来说,己身安全还是能够保证的。 但孟彰拿出了梦海学宫。 他本意是好的。 将那些被埋葬在久远岁月里的、已经失落了的炎黄人族法脉道统的传承重新拾起,安置在梦海学宫里,他会让这些蒙尘的传承重新散发光华,他会让许多求道无门的平民百姓得到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但是 孟彰也将外界的目光引到了无边梦海里的梦境本身。 他让所有人看到了梦海中梦境的价值,他给所有有心人指了路,告诉他们怎样可以绕过梦境主人的绝大部分抗拒意志,将深藏在梦境里的珍宝捞取出来。 孟彰还在无边梦海里打捞的时候,倒还算安全。 因为有他在这里忙活着这件事,诸子百家的稷下学宫也好,道门的三清山也罢,巫祭的昆仑山亦然,都不会让人贸然往这里插手。 孟彰就是唯一的那个人。 可当孟彰离开无边梦海,其他人就按捺不住了。 稷下学宫、三清山、昆仑山这些圣地,甚至是诸位炎黄人族的祖皇,也未必会按捺。 他们甚至会主动派遣门下弟子、学生、后辈进入无边梦海。 而那个时候本源损缺、诸多梦魇梦灵不得不避入各处梦境世界休养生息,又有谁能来阻拦这些修行者的到来呢? 孟彰知道,他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我无法庇护你们。孟彰说,我也一直在别人的庇护中。 是的,他自己清楚得很。 他从未离开过家人的庇护。 第一次,孟彰真正地生出了离开这方世界的想法。 他一个成年男人,愣就是活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将这些心思压下,孟彰抬头看向对面那六头梦魇梦灵。 我无法庇护你们,但事情因我而起,我也确实需要为你们争取一点权益。孟彰说,我可以帮你们引荐,但你们能不能得到她的同意,我不知道。 如此,你们同意吗? 老龟这些梦魇梦灵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望入孟彰的眼睛,在他那双沉黑的眼睛里只见认真而不见玩笑,他们才终于能够确定下来。 同意! 我们同意!! 孟彰点点头,又说:我也有一个条件。 六头梦魇梦灵飞快稳定情绪,那老龟梦灵代表他们所有梦魇梦灵对孟彰点头。 你说。 孟彰闭了闭眼睛:我需要你们发动更多的梦魇梦灵帮我打捞那些失落的法脉、道统传承。 六头梦魇梦灵还在思考着孟彰的用意。 如果说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些强大无比的梦魇梦灵所以会找上孟彰,愿意给予他一定的信任全是因为站在孟彰背后的孟婆的话,那么现在,这些梦魇梦灵对孟彰本人就多了些认同。 这小子虽然熊,但他闯出来的烂摊子他自己也帮着收拾啊。 不是个完全仰赖背后的人的废物。 越多越好。孟彰不理会这些有着压得他几乎心神停滞的磅礴威压的梦魇梦灵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只说,你们也该知道,在我之后,在她之后,这无边梦海里会有多热闹。 如果我这里能多打捞一些,不说全部,就算仅有六成、七成,只余下三四成,也足够让那些人多犹豫一些的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六头梦魇梦灵也都不是傻子,哪里还真想不明白孟彰的意思? 如果孟彰这里打捞了足够六成、七成,甚至更多,那绝大多数有心人都只会将视线投向珍藏着孟彰在无边梦海里所有收获的梦海学宫这里。 孟彰都已经将大部分的梦境留存的法脉、道统传承收拢并放在梦海学宫里了,进入梦海学宫的条件也不算很苛刻,那他们为什么不先去梦海学宫看看,而非得要自己在无边梦海里做大海捞针的事情呢? 可莫要忘了,无边梦海里能被捞起来的六成、七成乃至更多都已经被孟彰打捞起来了,剩下的那些孟彰没打捞起来的,谁知道到底是孟彰不屑打捞、还是打捞不了甚至是不能打捞? 第1566章 剩下还留在无边梦海里的那些部分,连孟彰都不曾去碰,他们有什么?他们敢去碰? 就算他们真舍弃梦海学宫这边的、已经整理好的种种法脉和道统传承,一定要自己去打捞那些还剩在无边梦海里的,这样的人也不会太多。 面对这些人,无边梦海里的梦魇梦灵应该能应付得过来。 打不过,起码也是能躲得掉的 想明白个中的关键,老龟这些梦魇梦灵当即表态。 行,我们会给你找人。 是越多越好吗? 孟彰点头,目送着这六头极其强大的梦魇梦灵各自散去。 龙舟停在平静又诡谲的梦海海面上,久久、久久没有往前行驶出一里。 龙舟的主人孟彰,坐在龙舟船舷上,身旁搁着《酆都万象图》,手上捧着《斗战摘录》,似乎翻看得很认真专注。 但他手里的《斗战摘录》迟迟没有翻过一页,他的视线也木然地停在某一处位置,根本没有往侧旁移动过半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彰才回神。 本来还想着要磨练一下自己的斗战、拼杀能力的,现在这个样子 也是不用想了。 算了,他丢开手上的《斗战摘录》,整个人躺倒下去,双手交叠垫在脑后,眼睛直直望入无边梦海灰蒙的天穹,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吧。 孟彰自己也很不确定。 而他的怀疑却又是正确的。 等那六头强大至极的梦魇梦灵带着浩浩荡荡一大片的梦魇梦灵找到他以后,孟彰只需要入梦,催动星河发带召唤其中梦境故事的主角,接下来基本就没有他出手的机会了。 凡这些梦境主角走过的路,都是平坦的、明确的;凡他们抵达的久远梦境世界,也已经有更强大的梦魇梦灵帮助他镇压反抗的梦境意识,让他轻易打捞出封存在梦境最深处的、失落已久的法脉和道统传承 就算这些梦境主角每每为这些失落梦境的变化驻足、逗留,那些负责帮助他的梦魇梦灵也没有任何怨言,兢兢业业地守在旁边帮他拦下所有可能出现的攻击。 他们尽忠职守得让这些梦境主角都不由得在孟彰面前为他们美言了两句。 孟彰却只是沉默。 梦海学宫内部收藏的、失落的法脉和道统传承出现了惊人的增长。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梦海学宫就已经进行了两次扩建,差一些就要进行第三次扩建。 也就是这梦海学宫由孟彰用梦境打造而成,所以才没有那么麻烦。否则,光是这扩建,就够孟彰折腾一阵子的了。 第518章 自越来越多的梦魇梦灵投奔过来后,孟彰就再没担心过梦海学宫的库存,他转而思考起两个关键问题。 第一个,他该如何在没有他以及其他梦道修行者加持的情况下,让入梦者在梦醒之后还清楚地记得他在梦里所学到的东西? 第二个,梦海学宫是他的梦境造物,就跟这无边梦海中太多太多失去了主人的梦境一样,等孟彰从这方天地离开,梦海学宫也失去了他的供养和维系。他要怎么保证他离开以后梦海学宫还能长久地、遵循他的期望一直运转下去? 这两个问题真的很关键,也必须要得到解决。 思忖良久,孟彰决定首先解决第一个问题。 他拿出一片桃叶,联络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直接出现在无边梦海孟彰的侧旁。 你近来,郁垒扫一眼头顶悬浮着的《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目光打量着不远处悬停在梦海海面上的学宫以及在学宫里进进出出的诸多梦魇梦灵,可真是闹出好大一番动静啊。 孟彰给两位门神送上茶水,听得郁垒的话,有点惊讶:都已经传出外头去了? 神荼笑着呷饮一口茶水:你觉得那些人眼瞎? 那倒没有。孟彰叹着,目光往上看了一眼《酆都万象图》,我只是以为诸位兄长能帮我封锁消息的。 郁垒和神荼的动作同时一顿。 这是孟彰在闹小脾气了? 我们尽力了。神荼说,又看着那些带着各自收获进入梦海学宫的梦魇梦灵,但真的,阿彰你这动静太大了。 郁垒也说:稷下学宫、三清山和昆仑山都没往外传出风声,但无边梦海这边的久远梦境破碎太多,总有些痕迹叫人抓住了。而且他们几家的气数也总有人盯着,纵我们有心瞒,也瞒不了多久 一味地讲道理是不成的,郁垒和神荼都很明白。 所以在为祂们自己分辩过一回后,郁垒再开口的时候就带了点安抚。 但这事确实也是我们没做好,郁垒说,你放心,真有什么人因为这件事来找你的,你只管叫我们 祂正说着话,神荼就察觉到孟彰脸上的异色,直接就截断了郁垒的话。 我们在边上给你坐镇,让他们好好给你做个陪练。你不是正想要打磨自己的斗战、拼杀技巧的吗?正好,这些都是送上门来的磨练对手呢。 郁垒也立时反应过来了,无比自然地换了一种说法。 第1567章 正是这个道理。祂说,阿彰你虽然是梦道的修行者,但你的斗战对象却不可自我拘泥在同为梦道修行者的其他人身上。 郁垒正色提醒道:你总是要跟其他道路的修行者正面碰撞的。若一直避开,那到得真正危机时刻,你怕是会遭到针对。 神荼也郑重点头。 孟彰脸色倒是缓和下来。 起码是比早先时候要更和缓一些的。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郁垒和神荼才敢委婉询问原因。 可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对了? 看着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委屈的两位门神,孟彰沉默一阵,往旁边别开视线。 两位兄长觉得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但每每看向这边都是神情殷切的梦魇梦灵,现在这般,我还有打磨自己斗战、拼杀能力的机会么? 呃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许久之后,郁垒才尝试着开口:或许你可以往外找一找,这无边梦海里,总有许多梦魇梦灵是 不等神荼眼风扫过来,郁垒就闭嘴了。 这无边梦海里,当然多得是桀骜不驯、蔑视权威又手段强大的梦魇梦灵。但似那等品性的,能存活到现在绝对是有他道理的。 万一 万一真让孟彰碰到这样心狠、手狠又不管不顾的,到时候出了事祂们怕是后悔都来不及。 《酆都万象图》固然厉害至极,但这茫茫梦海之中,谁知道是不是还藏了什么至宝?更重要的是,谁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人想行那有心算无心的事情,要借着孟彰把他后头连着的存在也一道埋进劫数里? 所有的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孟彰看看郁垒,看看神荼,心下一叹,终于舍下了那一点小别扭。 就当他是真的还没有长成好了。 反正对于修行者来说,年龄的增长不是长成,生命层次以及力量层次的提升才是真正的长大。 何况,在高阶修行者面前,二三十岁的年纪真算不得什么。 孟彰给两位门神上了两碟灵果。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一点都不介意这姗姗来迟的灵果,高兴地各自捡了一枚来拿着吃。 我这回请两位兄长过来,是想要跟两位兄长聊一聊这梦境联通现实的事情的。 这件事从更早之前,孟彰就跟郁垒和神荼提起过了。现在孟彰是来问郁垒、神荼两位的解决办法的。 这门户的事情,两位兄长可拿出个主意来了? 郁垒三两口吃完手上的灵果:你才建成这梦道学宫,就想要解决梦境与现实联通的问题了? 孟彰也不拿虚话来搪塞两位门神。 我这梦海学宫没打算只叫修行者出入。但寻常生灵在梦醒后,也很难再清晰回忆起他们在梦中的种种,所以 神荼接过话:所以你就想跟我们讨一个解决的办法? 孟彰冲两位门神讨好地笑了笑。 两位兄长先前不是一直琢磨着怎么在无边梦海和阴世天地间开通一个门户?现在我这边这个问题是更棘手更麻烦了些,但道理总是一样的。 都是开一扇门户。 不过一个是无边梦海和阴世天地之间的门户,一个则是梦境记忆和真实记忆之间的门户。 两位兄长是谁?孟彰又连声夸道,两位兄长可是阴世天地孕育出来的、与道同生的门神,生而执掌门户的道理。 两位兄长在无边梦海和阴世天地之间都能想办法立下一个门户,如今不过是要在梦境记忆与真实记忆中再开一个门户而已,又如何能为难得了两位兄长?! 郁垒和神荼被他夸得几乎坐不住,只能投降。 行了行了,别夸了,我们兄弟知道了,会给你想想法子的。郁垒说。 孟彰当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更亲手帮两位门神各挑了一枚灵果。 这灵果的味道会更甜一些,郁垒兄长来尝尝这个。神荼兄长,这个给你。 接过灵果,郁垒摇摇头:吃你这一枚灵果还真是不容易啊。 孟彰冲祂讨好地笑了笑。 神荼说:行了,你我兄弟,也不必说这些,你且静等着就是了,过不了多久 祂偏转视线打量了一眼那梦海学宫。 我们会给你安一扇门户上去的。 孟彰肃容正色:多谢两位兄长了。 神荼摇摇头:哪里要你来谢我们,该是我们谢你才对。 梦海学宫的价值以及它未来所具有的影响力,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同样地,谁也都知道若能在这里掺一脚能带来怎样的好处。 孟彰找两位门神帮忙,固然是因为这方天地中两位门神最精通这一手,但何尝又不是孟彰在给阴世酆都地府那边的阴神一个回馈呢? 在他离开以前,由他自己报还的曾受到的照顾与庇护。 孟彰摇摇头,先行岔开了话题。 我近段时日以来都在忙活着这件事,倒是没多关注外头,也不知道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第1568章 孟彰这话原本是寻常,但却叫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在电光火石间犹豫了一瞬。 两位门神无与伦比的默契让祂们得以轻易达成共识。 将真正会挑动孟彰情绪的事情放到最后。 外头么?郁垒自然接话,这段时日里梦海这边折腾,外头也同样不安宁。 神荼也点头:你才闭关没多久,阳世、阴世两边的晋廷都闹腾起来了。 是真的闹腾。 阳世天地那边,晋廷司马氏宗室藩王是打着请东宫继位的旗号挥师向帝都洛阳去,但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他们自己知道,阳世天地中七成的九州百姓也都知道。 所以在这些司马氏宗室藩王走出他们藩地界域以后,他们立即就迎来了一趟又一趟看似诚心但压根就没有多少诚意、更像是例行公事的劝归的使臣。 在这些使臣接连往诸藩王的营帐跑了三趟后,炎黄九州内本来还遮遮掩掩的兵戈气顿时冲破了所有的粉饰,直接演变朱厌杀伐之气。 晋室司马氏的内战至此正式爆发。 阳世兵乱再起,导致本来就事多繁忙的阴世诸位阴神神尊越加忙碌。倘若不是祂们提前思量,培养招纳阴阳行走,只怕事情还会更多。 说起这事来的时候,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面上不止有余悸,还多有庆幸。 幸好我们俩只是门神,只需要负责镇守鬼门关便罢 听郁垒说这话,孟彰下意识地抬起目光往头上那《酆都万象图》看过去一眼。 他的视线尤其在《酆都万象图》上那两位东方鬼帝的身影上停了停。 郁垒和神荼真就是能当作没看见,睁着眼睛就跟孟彰继续说话。 无赦和必安两个才真叫凄惨。每日里不是东边接引战死的战兵,就是要到西边去缉捕捉拿在凶横朱厌杀伐之气中炼出来的恶鬼凶灵 说到这里,郁垒还摇摇头。 我在鬼门关上看着祂们一趟趟出入来回的,都替祂们觉得心累。 神荼在旁边说:也没办法,这都是职责。不过我倒是觉得,无赦和必安再这样下去,怕是真会出现一些纰漏,要知道,这还才是个开始。 孟彰听得神荼这话,眉头动了动。 这还才是个开始? 难不成,在他闭关以后,阳世天地的九州炎黄地界,又蹦出来了什么神仙? 郁垒和神荼当然没错过孟彰面上神色的变动。 我听闻,炎黄的道门要在阳世天地间立下天庭?神荼转着已经吃去大半盏茶水的杯盏,带着点漫不经心地问。 孟彰点头。 神荼又问孟彰:阿彰,你觉得要怎样的天庭仙神才能够被你们炎黄九州的百姓所接受、所承认? 孟彰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是有答案的。 对,你们炎黄人族天然会承认你们的先祖,但你觉得,一个全由你们炎黄人族先祖执掌神职的天庭,能得到整个天下的承认吗? 孟彰虽然还是没有说话,但他摇了摇头。 你看,你就很清楚。郁垒说,而且先前因为我们地府的缘故,炎黄九州的暗色力量空缺,而为了填补这部分空缺,那些人族世家私底下接纳了其他族群。 妖、魔、怪、魅。孟彰终于开口,所以,他们要动了?在这个九州炎黄人族内乱的当口? 神荼嘴边带了笑: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不是吗? 炎黄人族内乱,族群大部分的力量都耗在了彼此征伐之上,能用来镇压这些族群的力量就不会太多。更何况,道门要立下天庭、要让他们的仙神正位天地、得天地万灵百族的承认,要他们的仙神积攒庞大功德 乱世,郁垒低眉,面上尽是悲悯,已经在降临了。 孟彰久久沉默。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那还在不断被充实的梦海学宫上。 乱世,他阻止不了,也没有人能够阻止。 哪怕是他阿姐也不行。 因为乱世起自人心,亦起自天地,它是劫数的一种。 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炎黄九州的局势虽然还在向着乱世演变,但相比起孟彰记忆中同一时间段炎黄人族族群所经历的劫数,现在这种场面,已经是经历过一定的改善的了。 起码,这方天地的炎黄人族整体力量还受到掌控,没有完全失陷在内斗中。损失还在控制范围内的炎黄人族力量,足够震慑九州之外草原上的异族了。 异族哪怕还会趁着炎黄九州的力量被削弱、被牵制的机会南下打谷草,但也未到肆无忌惮冲刷炎黄九州,真拿炎黄人族当两脚羊的程度。 不得不说,司马慎真的已经很用心了。 何况,谁说他阿姐是不是也将要面对她的劫数呢? 但是他阻止不了乱世,却能给要经历乱世的百姓一分自保甚至是反抗的力量。 哪怕这力量,很薄弱 若不是时机真的不成熟,若不是炎黄人族的生产力远未到能够匹配那种生产关系的程度,孟彰还真想再用几分力气,让那把火将这片九州完全烧成赤色。 第1569章 可惜了 阴世天地那边呢?孟彰定定神,来问两位门神。 郁垒先就笑了。 阴世天地这边,祂看向神荼,炎黄晋廷这里其实是没什么明显的动作。 毕竟不曾动了刀兵,不是就没有明显动作了吗? 神荼说得明白一点:炎黄晋廷内部也在拉扯,扯旧事,说旧情和旧怨。每天都这样,很热闹。 孟彰只这样听着,都能想到那些人到底是怎么个热闹法了。 放到他的前世,那就是一场接一场、叫人眼花缭乱、吃得不亦乐乎、只嫌不够多从来不觉得少的撕比大戏。 吃瓜吃到撑的那种 孟彰真心实意叹一声:可惜了。 可惜他竟然没在现场。 郁垒和神荼落过来的目光带了点古怪。 神荼就先岔开话题了。 其实也能理解,毕竟阴世这边,可还有他们司马氏的老祖宗在呢,一个个的阴寿都还长得很,争争吵吵就算了,真要大打出手,说不得他们头上的老祖宗态度就要偏向对面了。 这如何能不让他们小心? 孟彰也很赞同地连连点头。 但除了这些孟彰先前早有过猜想的事情之外,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还给他带来了一个很有些出乎孟彰意料的消息。 阴世炎黄这边,除了每日争争吵吵的晋廷以外,汉室那边也有些动作。 汉室?孟彰惊了一下,他们做什么了? 郁垒说:汉室那边,有人引导汉廷余气汇聚。 孟彰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引导汉廷余气汇聚?莫不是汉廷那边还想着复辟? 汉朝在炎黄九州中确实比较特殊。毕竟炎黄人族在孟彰的前世里,又称汉族。 他的前世里,仙神绝迹,炎黄人族传承数千年,中间出了多少个朝代皇族,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但就是在这样辉煌的族群历史里,汉朝却脱颖而出,力压开创大一统功业的秦、同样辉煌昌盛的唐朝和明朝,成为了族群的名号。 由此可见,汉朝在炎黄人族族群中到底有多特殊。 而这样的一个朝代,却有人在当前乱局已成的时势里悄然引导汉廷余气汇聚,又如何不让人多想几分? 但很快,孟彰就自个否定了这种荒谬的猜想。 因为历经西汉和东汉以后,汉廷的皇朝气势在三国时候的蜀汉就已经耗尽了,它支撑不起第三个大一统的汉朝皇廷。 这事情他知道,刘汉皇室也一定知道。 可是,汉廷余气汇聚也是事实 孟彰拧着眉在记忆里翻找了好一会儿,终于抓住了一点蛛丝马迹。 或许这只是孟彰自己的牵强猜想,但孟彰莫名觉得,这就是真相了。 在孟彰的前世里,炎黄人族的朝代更替轮转之间,莫名就是有一些因果轮回的意味在。 就好像 曹魏篡夺了汉朝的皇权,然后曹魏的皇权就被司马晋给篡了。从这一点来看,勉强算是晋室司马氏替汉室刘氏报仇了。 但接下来的发展很有意思。 晋室司马氏从曹魏那里篡得皇权,为了自家的名正言顺,晋室司马氏宣称自家乃是代汉而立。 然后 整个汉朝传承脉络曾分为三部分,西汉、东汉和蜀汉。 晋室传承也有西晋、东晋和后晋。 更有意思的是,在三晋覆灭的过程中出了大力气的三位狠人,都姓刘。 孟彰悠悠望着远方:所以这时候的汉廷余气汇聚,有没有可能就是汉室里的某些人看晋室实在碍眼又嫌弃,要给他们一些教训? 毕竟蜀汉的覆灭,曹魏是绝对的主力没错,可司马晋的老祖宗司马懿当时也是曹魏的大将军,曾险些就带着大军杀了诸葛亮的。 明明是曾经下死手的敌人,回头却恬不知耻地宣称自己代汉立晋 孟彰都不知道自己是该觉得好笑,还是要幸灾乐祸,但他觉得吧,虽然司马慎被连累得确实很惨,但这些前人旧债,他不背就得他司马氏背,总是要还的。 他还是扛着吧。 孟彰轻易抛开那点同情,继续看向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等他们继续。 但这会儿,两位门神却是倏然沉默下来了。 孟彰看看祂们的脸色,心头莫名有一种预感。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轮到他们家了? 他猛地收起面上还余留着的笑意,郑重问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是我孟氏一族的事? 没道理啊,孟氏一族,不论是安阳孟氏,还是茅山孟氏,在孟彰进入无边梦海闭关以前都挺老实的啊。 没道理他族中也成了热闹的啊! 郁垒、神荼默默地摇了摇头。 孟彰心下并不觉得轻松,恰恰相反,他心情甚至还更沉重了几分。 不是孟氏一族,又跟孟彰切实相关的,除了 还能有谁? 孟家?孟彰问,是我阿姐,还是我大兄和二兄? 郁垒隐去叹息,祂看着孟彰:你心里应该已经猜到了。不错,是你阿姐。 第1570章 他阿姐的事 外间都是怎么说的?他问。 神荼说:其实没什么事情,就是听说你家准备要举办婚宴了而已。 举办婚宴了而已 孟彰心里是既放松又沉重。 所以这次两位兄长真个就是传话的?孟彰问。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点头,祂们凝望着孟彰,而孟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个什么反应来。 他固然是两世为人了,但嫁姐这样的事情,还真是头一遭。 我姐 孟彰有心想问问孟蕴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他立刻就收了声。 这事要不是他阿姐的意思,谁能安排她?谁又会这样安排她? 我知道了。孟彰说,等会儿我就离开这无边梦海,去阳世那边走一趟。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仔细打量他。 孟彰只能为他自己辩解。 我只是回去问问具体情况,没打算搅和了这门婚事。 第519章 虽然有些恹恹,但该做的事情,特别是重要的事情,孟彰却也没有忘记。 两位兄长,他问郁垒和神荼,倘若我想把它留给无边梦海,该如何做呢? 郁垒和神荼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祂们甚至很快给出了建议。 只需一场祭祀即可。神荼说,甚至不必太过隆重,简单也可,只要仪轨无误就百无禁忌。 郁垒也说:你放手去做就行。 孟彰点头,又从两位门神这里接过了诸多仪轨的知识。 无论是整个仪轨的流程,还是布置仪轨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以及布置仪轨需要用到的种种礼器,都无比的详尽。 孟彰看了一眼便将它收起来了,决定等空闲了再来仔细研究。 当前的话 他还是要跑一趟阳世天地,去见孟蕴。 孟蕴大抵也是在等他,在梦中见到他的时候,她一点不觉得惊讶,更是笑了起来。 阿彰你来了,我正等着你呢。 孟彰摇摇头,在孟蕴对面坐下。 孟蕴也丢开她手里的书卷,把一张大红饰金的帖子递给孟彰。 孟彰只看一眼,就将它压在了手边。 时间挤得这样急? 如果这事情是早就定好了的,那在孟彰入无边梦海以前他就该得到消息了,但不是。所以,这是后来才决定的,是有什么事情叫孟蕴改变了主意。 眼底氤氲着层薄薄暗金的孟蕴看着他,张张嘴想要说话,但孟彰的话先到了。 阿姐,别拿那些虚言来诓骗我,我可不是大兄和二兄。 孟蕴最终妥协了。 这段时间我需要跟在阿瑾的身边,最好是随时。她说,我需要拦下他随时可能出现的命劫。 孟彰皱了皱眉头。 我以为寻常修行者的生死对你来说应该算不得什么。 就算顾瑾真的半路就死了,那让他成为阴灵继续修行也好,进入酆都里当一尊阴神也罢,更甚至是再次入轮回转生,总是处理的办法。 孟蕴有很多的选择,为什么对顾瑾这随时可能出现的命劫那么紧张?除非 顾瑾这命劫有问题?是有大罗仙甚至是混元仙在背后出手了? 孟蕴没有答话,只是冲他笑了笑。可这,便已经是什么都说了。 孟彰沉默一下:是冲着阿姐你来的? 我毕竟快要突破了。孟蕴说。 孟彰问不了太多,也不能了解太多,但有一个问题他还是想要个答案。 你急着将我送走,也是因为担心这个? 孟蕴别开视线,只看孟彰手边的那张喜帖。 孟彰将喜帖拿起:我知道了,我会准时参加的。 在他离去以前,孟彰还是忍不住向孟蕴求一个肯定。 你会没事的吧? 孟蕴只是摇头失笑,眼底氤氲的暗光就那样隐去了。 但饶是如此,看着有点慌乱的孟彰,这个孟蕴还是回答他:放心,我会没事的。 但他们谁不知道呢?修行的道路步步险途,尤其越往上走,能得到的庇护和照拂就越少,而偏偏要面对的敌人和对手却越来越强、越来越难缠 没有谁敢保证自己往前走出的一步能无波无澜、无惊无险。 孟彰带着喜帖回了阴世。 他的出行和归来都未曾遮掩,但没有人来质问他,时间平平顺顺、安安稳稳就过去了。阳世的乱战也好,阴世的纷乱也罢,都未曾在孟彰身上落下一点痕迹。 孟庙见到从外间归来的孟彰还有些惊吓,等见到孟彰递过来的大红喜帖后,他也就想明白了。 所以阿蕴果真要成亲了? 孟彰应了一声,请孟庙为他准备好添妆礼,又吩咐青萝为他准备好介时出席婚宴时候的衣装。 这些事情都好办,孟彰是嫡亲幼弟,又是早夭落入阴世天地的阴灵,他的添妆礼只要能尽他心意便可,没有什么太过分的要求。 第1571章 但这是俗世的规矩人情,孟彰自己还是更想近一些心意。 他毕竟是孟蕴的嫡亲弟弟,受她照顾良多 孟彰的目光在他自己府内、府外兜转了不知多少个来回,最后停在无边梦海那座还有许多梦魇梦灵进进出出的学宫上。 他身上几乎九成东西都是旁人给他的,不好再拿出来充作孟蕴的添妆礼。但这座梦海学宫,却是真正的只属于他的东西 虽然说这梦海学宫他是预备着要留给无边梦海的,连相关祭祀的种种仪轨孟彰都已经从两位门神那里拿到手里,但这不代表孟彰不能将梦海学宫转给孟蕴。 只要孟彰完全舍弃梦海学宫的所有权,由孟蕴以梦海学宫的主人的身份铺设祭祀仪轨,将梦海学宫祭献于无边梦海,后续无论是无边梦海的反馈,还是炎黄人族族群气运、功德反馈,便都会归孟蕴所有。 这也是孟彰真正给予孟蕴的添妆礼。 而这些反馈,多少该能给孟婆的突破增添些许助力才是。 孟彰心里推算几番,确定可行,手掌掌心处便亮起一枚宫城模样的道印。 孟彰掌心这枚道印才刚刚亮起,还未见他有任何动作,时空长河下游处守炉熬汤的娘子、当前这个时间节点阳世里的孟珏和谢娘子一时都停下了手上动作,皱着眉头往这边抬起手掌掌心的孟彰看过来。 《酆都万象图》从孟彰的袖袋中飞出,自发在孟彰身前徐徐展开。 没有谁在说话,只有一道无声的视线从《酆都万象图》中投来,定定地看着孟彰。 阿姐?孟彰低低问。 画卷不动不邀,只有那道目光的存在感越来越明显。 孟彰如何还不明白孟婆的意思。 但是阿姐,我也只有它算是能拿得出手来的了 《酆都万象图》还是没有更明显的动作,但孟彰的视线中却飞快地映照出孟昭、孟显的身影。 孟彰一下子也是没有了言语。 同为孟蕴的嫡亲兄弟,孟彰最为年幼且还是早夭的童子,他都拿出梦海学宫这样的好东西来做孟蕴的添妆礼,那孟昭和孟显呢? 他们俩又需要拿出什么品级的宝贝来才合适? 拿出梦海学宫作礼,孟彰是心安理得了,可孟昭和孟显那里呢? 眼见孟彰开始重新考虑,孟珏和谢娘子都放心了些。 真是乱来。谢娘子笑着骂道,明明阿彰他自己还更需要这一份功德呢,这边就想着给阿蕴当添妆礼了。 孟珏替孟彰分说:他也是担心阿蕴。何况 孟珏笑了一下:他怕是想着,只要阿蕴能平安,无论突破成功与否,他自己境况再差,也总还有阿蕴在后头兜底,可阿蕴如果真出事了,他却是没有办法做那个兜底的人的。 他在保自己的后路呢。 谢娘子摇摇头:哪里就用得上他呢?何况没了学宫这份功德,阿彰他想要渡过三灾可没有那么容易,等后续再慢慢积蓄,他就该要错过那方世界了。 若果真如此,阿蕴联合那些人把司马慎送回来的力气可不就白费了? 孟珏笑看着谢娘子。 谢娘子问:怎么了? 孟珏挪开视线:我看你挺高兴的。 顿了顿,他又说:阿蕴也是。 谢娘子没否认,却是说:既然阿彰为这添妆礼的事发愁,那我们是不是也该给他想想办法?总不能真叫阿彰把梦海学宫让给阿蕴吧。 孟珏笑问她:只是帮阿彰想想办法吗?阿昭和阿显呢?还有我们要给阿蕴的那份添妆礼呢?你就不怕他们说你偏心阿彰? 谢娘子一点都不烦恼。 都有。她说,我都给准备了不就行了?正好,本尊在渊墟那里有了些收获。 渊墟啊 正说着话呢,孟珏和谢娘子忽然同时停住话头,看向阴世天地里的孟彰。 原来这时候孟彰已经回到了无边梦海里,正站在他的龙舟上看着这梦海呢。 这是谢娘子问,他自己有想法了? 或许。孟珏慢慢说,且先看一看吧。 孟彰还真有了一些想法。 他定定看了这无边梦海半日,忽然转身,对正从梦海学宫中走出的一头灵龟梦魇拱手作礼。 这头灵龟梦魇可不寻常,实是这无边梦海最强大的六位梦魇梦灵之一。 灵龟梦魇见得孟彰与他作礼,不喜反惊,侧身往边上一躲,直接避开了。 无他,实在是怕孟彰这一礼的代价他付不起。 小郎君有什么吩咐且直说便是,老龟说话的语速都加快了,不必如此客气。 孟彰也不勉强,只招呼老龟到近前落座。 前辈,他问,不知前辈对无边梦海里生长的诸多灵植、灵草、灵矿可熟悉? 老龟看他一眼,不急着回答而先问:小郎君怎么忽然想要了解这些东西了? 孟彰就说:家姐将在半年后出嫁,我想在无边梦海这里为她寻摸些动作做添妆礼。 第1572章 家姐 孟彰的家姐,不就是那位么? 孟彰无视了老龟面上神色的细微变化,只继续道:家姐修药学,与她定下婚盟的顾家郎君则专精于绘画,这无边梦海里的灵植、灵草和灵矿或许能给他们几分灵感也不定。 小事尔,老龟答得很利索,他还问孟彰道,小郎君是只要这些东西的资料,还是再加上一些实物? 孟彰客气笑说: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再加上一些实物更好。 老龟就说:小郎君且放心,这件事叫给老龟我就好。绝不会误了孟小女郎的婚事。 他说话的时候还瞥了一眼旁边的梦海学宫:也必不会耽搁了学宫这边厢的事。 好,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孟彰含笑点头,等添妆礼准备好,我一定会替你在阿姐面前多分说两句。 老龟笑得越发高兴。 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特意拿到孟小女郎那边提起 当然,更关键的还是,难道孟彰不提,那位就不知道他的功劳和苦劳了么? 老龟确实很是卖力,也远比他表面看起来能干,不过才三个月的时间,一卷书册并一方亦真亦幻的小梦境世界就被送到了孟彰面前。 孟彰伸手把那卷书册拿过来。 书册一入手,还没打开,孟彰就已经感觉到了其中厚重的份量。 他知道,与这书册表面上展现出来的重量相称的,是书册内中承载的知识。 也只有庞大、繁多的知识,才能堆积出这样一份连孟彰都觉得沉手的书册。 很好。孟彰赞道,又当着老龟的面把小梦境世界拿过来看了看。 小梦境世界里显化出各色各样的地理环境,其中生长着不同的灵植、灵药、灵材,山上海里还生长有许多灵矿。 珍贵确实是珍贵的,但更叫孟彰满意的是,这些灵植、灵药、灵材和灵矿的种类特别多。 不论是要进行某些研究,还是要开拓眼界,这些都很合适。 很好。孟彰又赞了一句,他想了想,索性问老龟道,再有三个月,家姐的婚事就要举办了,到时我会前往阳世参加婚宴,你要不要与我一道去凑个热闹? 老龟简直要被这个惊喜给砸昏了。 这,这真的可以吗?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孟彰点头,你可是给家姐备了厚礼,家姐必定会欢迎你的。 老龟郑重点头作礼:多谢小郎君提携。 孟彰摆摆手:也是你尽心。 孟彰说话算数,到孟蕴正式大婚的前一日,他带着老龟上了去往阳世天地的车队。 特地显化出人形的老龟穿得极其喜庆,面上那笑容,比孟彰面上的都还要灿烂。 直到孟彰收了笑走入马车,老龟才想明白了个中的因由。 是了,自家嫁出去一个姐姐,从这一日以后,姐姐平白多了一个夫君,多了一个家庭,谁做弟弟的能真个高兴起来呢?是我没想明白 想明白的老龟在车队抵达阳世九州江东地界的时候,也收了面上过分灿烂的笑容。 若不是见孟彰面上又挂起了笑容,老龟怕是就跟着板起脸来了。 见得孟彰,守在大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的孟显顿时伸手拉住他:阿彰你也来了,快,我们快进去。 孟彰跟着孟显就往里走。 二兄你怎么等在这里?今日你不用忙么? 忙是真忙,但里头还有阿父、阿母和大兄支应着,出来接你的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说是这样说,但其实孟显也没能在孟彰这里待太久。很快就有人来报说顾家各支各房的郎君来了,大郎君请二郎君去招呼。 孟显飞快皱了皱眉,为难地看向孟彰。 孟彰直接冲他摆手:二兄你且去吧,顺道也帮我招呼了那些顾氏早夭去的小郎君们,你知道的,我惯常不喜欢那些闹腾的小郎君。 今日孟蕴大婚,孟珏、谢娘子、孟昭和孟显都有他们的任务,孟彰当然也有。 他需得负责招呼那些顾氏族中同样早夭、早亡的大小郎君们。 但孟彰真不是那等八面玲珑的性子,所以早早就将这事情推给了孟显。 孟显无奈地叹了一声:那你在这里待着,等时辰到了,我再来叫你。 左右这阴世、阳世里都知道孟彰是在闭关的中途出关来参加孟蕴的婚礼的,他不出面招呼来客,谁也不能说他什么。 孟显伸手揉了揉孟彰的脑袋,压低了声音想要营造出些压迫感来。 你给阿蕴的添妆,阿蕴看了,很喜欢 孟彰眨眨眼睛,无辜地看着孟显。 你既有主意,为何不知会一下你二兄我?大兄那不必管,你二兄我总是要多帮着想一想的你记不记得?! 孟彰乖乖点头:我记得的。 孟显听他这样说,才想笑又给压了回来。 你记得的?他佯怒问,你既记得,那你为何不知会一下你二兄我?知道你二兄我为了这份添妆礼,愁了多久么? 第1573章 孟彰直呼无辜。 二兄你交游惯来比我广阔,似这样的添妆礼应该会有很多可以请教的对象才是,我哪里知道你也会担心这个问题的? 孟显被噎了一下,只能愤愤地稍稍用力按了一下孟彰的肩膀。 孟彰一动不动。 孟显问:你还想不想在这里清清静静地待一阵了? 孟彰连忙投降。 孟显哼了一声,才觉得出了一口闷气。 好了,他整理了一番情绪,同时也理了理他身上的袍服,我该出去了,不然,你也得跟我一个样子。 在孟显离开以前,孟彰还是叫住了他。 二兄,这会儿我真的不能去见阿姐? 孟显认真想了一下:倒也不是,还是有机会的。怎么,你今日还要见阿蕴? 孟彰想了想,到底摇头。 我只是听说,女郎在出嫁的大喜之日,是最好看的 孟显看了看他,叹了一声:放心,阿蕴会好好的。 孟显大概还是不能理解孟彰此刻的心情,但他仍旧选择了安抚。 孟彰领了孟显的好意,却催他:二兄快去吧,也多帮我挡着些。 孟显细看孟彰一阵,果真就走了。 孟彰一人坐在庭院里,看着那蜿蜒亮起的、将小半个夜空都照得通红的红灯笼,许久,又是笑了起来。 是阿姐要出嫁,又不是女儿要出嫁 放下不合时宜、也不必要的怅惘,孟彰真正享受起这一场婚礼的热闹。 孟蕴在江东出嫁,不是在茅山孟氏族中出嫁,但族中各支、各房的顶事郎君也都跟着来到江东送嫁了。 虽不是族嫁,但也差不离了。 茅山孟氏对这门婚事看重,是摆到了明面上的。但他们并不是真的看重江东顾氏,而只是看重孟蕴而已。 这一点,江东顾氏那边心里也明白。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顾氏才要拿出对等的重视来。 若不然,茅山孟氏看重的孟氏女郎的婚礼却在江东顾氏这边显得格外零落冷清,这是在打谁的脸面? 只是顾瑾这一房? 不,是茅山孟氏,甚至是整个孟氏! 所以,孟彰放心得很。 他在这庭院里独坐,也能安闲地借着侧旁大红灯笼的光慢慢翻着手中收录着无边梦海诸多灵植、灵药、灵材的书卷。 这书卷确实是老龟那头梦魇送上来的、给孟蕴准备的添妆礼。 正品现在还在孟蕴摆放在顾家新房的库房里,但这不代表孟彰不能给他自己备留一份啊。 等孟显从外间进来,瞧见他这惬意悠闲的模样,心里纵是高兴,口中也不免多几分催促。 时辰差不多到了,你该去新房外拦一拦新郎官了。 孟彰险些没反应过来。 去新房外拦一拦新郎官?我? 在迎亲的新房外拦新郎官的,不该是更年幼的小郎君的任务吗?他已经不小了。 别看他现在瘦瘦小小没长大的样子,但那是因为他夭折了。他要是真的没灾没病地长大,现在也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郎君,将近而立了。 对了,他还是早夭的阴灵。阴灵参加阳世生人的婚礼也就算了,但正儿八经地充当生人拦在迎亲的新房外 孟显笑:不是你是谁?你不是阿蕴的弟弟?你不是年幼? 孟彰犹豫片刻,还是摇头:换别个吧。 孟显看出了他的顾忌,脸上的笑意收了收:你真不去吗?让你去拦新郎官的事,虽是我安排的,但阿父、阿母、大兄、阿蕴甚至是顾瑾都知道,他们也都同意了的。你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你不必那么多顾虑! 孟彰摇摇头:还是多想一些的好。 孟显又多劝了几句,到底没劝动他,便也就罢了。 那我叫他们几个小堂弟去便是了。孟显说,但阿彰,等新郎官被放入迎亲的新房,阿蕴就真要出门了,你还坐在这里,不出去看着? 这倒是要的 孟彰站起身,跟孟显一道走入那通红喜庆的热闹里。 等他们走到了迎亲的新房外时,新郎官也被一众伴郎簇拥着从院子外头往这边走。 真不过去?孟显又问孟彰。 孟彰还是摇头。 于是旁边的小院后头就有十来个打扮得甚是严肃端正的小郎君、小女郎抢先一步冲出,拦在新房院门外。 新郎官且慢行步 且慢行步 稚嫩的童声哪怕高声叫着,在这样的时刻也是喧闹的喜庆,让人不自觉就露出个笑容来。 二兄。孟彰唤了一声。 孟显闷闷应:嗯? 第520章 我并不是觉得我这阴灵的身份有多晦气才不愿过去的,孟彰木着脸看那边,我是真受不住这个时候我站在那边的情况。二兄,你信吗? 孟显叹了一声:我信。 太信了。 孟彰笑了起来。 孟显也不去帮忙,就在孟彰旁边陪着。 第1574章 孟彰侧目看他,孟显也不多说,只抬手指了指他自己的眼眶。 孟彰是什么都没看出来,但这完全不妨碍孟显说话。 为了今日这场婚宴大兄和我连续忙活了半年,现下大兄是还得忙,但我正好可以躲个闲暇。 孟彰又看了孟显一眼,没戳破他。 现在唯一可以给他们两个些许快慰的,也就是院子里那群收拾得格外鲜亮的新郎官和伴郎被折腾得满头大汗的狼狈模样了。 小五郎他们还是很有分寸的孟显幽幽说。 就是太有分寸了,所以新郎官顾瑾这一群人除了头疼、为难外,别说身上袍服,就连大红纱冠上插着的花,都没见散落的。 我们也进去吧。孟显招呼一声,带着孟彰走入了新房里。 他们也没太靠近,新娘子旁边围拢着一圈小娘子和小女郎呢。他们只挑了个角落站在人群后远远地看着。 用扇子遮去面容的孟蕴一下就看见了他们,被脂粉描画得格外精致的眉眼弯起,冲他们笑了。 顾瑾的心神全在孟蕴身上,发现落在人群后的他们两个,傻笑了好一会儿才记得往旁边的伴郎们递去一个眼神。 当即就有一个伴郎从人群中挤出,来到孟显和孟彰跟前,给他们两个一人派发了一个大大的红包。 来来来,阿显、阿彰,红包拿着,这是顾瑾特意为你们准备的,往后啊,你们可也是他的嫡亲兄弟了!! 孟彰和孟显对视一眼,都伸手接下了。孟显更是拿出了兄长的姿态来,当先跟那顾瑾的堂兄弟寒暄。 郎君也是顾氏的郎君?九房的?我听说 新郎官那边的却扇诗折腾了多久,孟显和那顾氏郎君就闲聊了多久,到孟蕴终于将手上拿着的喜扇放下又去高堂拜别过孟珏和谢娘子的时候,孟昭来到她近前蹲下。 他是要背她出门呢。 孟蕴眼眶一红,倾身伏在孟昭的背上,孟显和孟彰也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护持在她侧旁,喧闹的人声中,孟蕴听到了身前孟昭的声音:莫怕,我们都在呢。 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在心头翻滚,其中有一些是孟蕴自己能够理解的,但有更多却是她无法理解,但又异常熟悉、仿佛因她亲身经历过而萌发出来的。 她分不清,却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虚假。 她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泪珠滚过大红的喜服,却没在这质地柔软鲜亮的袍服上留下一点痕迹。 但孟昭、孟显和孟彰都感受到了,特别是孟昭,背着孟蕴的他脚步走得更慢。 但仍是再慢,敢在出门的吉时到来那一刻,他也把孟蕴送到了喜轿里。 乐声高起,裂石停云。 迎亲的队伍簇拥着一对新人浩浩荡荡往顾府而去。 孟昭和孟显作为孟蕴的嫡亲兄长,自然是在送亲的队伍里,但孟彰留了下来,他留下陪着孟珏和谢娘子。 更精确一点说是陪在孟珏身旁。 谢娘子那里簇拥着一大群前来送亲的大娘子、小娘子和女郎,委实顾不上他。 至于孟珏这里 他早早将人打发了,也没谁敢留在旁边碍眼。 孟珏招呼孟彰近前坐下,仔细打量他许久,才问他:听说这段时日你在梦海那边折腾出好大一番动静? 孟彰应了一声,简单将他自己的盘算和计较说到了一遍。 孟珏只认真听,并不随意点评,等孟彰停下后他才开口。 你既是真想做,那就好好做,别想一出是一出地轻易改变主意。 孟彰听着,总觉得这话孟珏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真的意有所指。 孟彰不禁抬眼仔细打量孟珏,他的父亲。 孟珏自然坦荡地回望他,问:怎么了? 孟彰摇摇头:没什么,阿父说得很对。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孟珏轻哼一声,以为我会拦下你? 你那学宫里若是主要收拢现世天地流传的法脉和道统传承,我必是要拦你的,但你那学宫不是,孟珏说,既然你不会被卷入他们自家法脉、道统内部的支系传承争斗,又算是立下一番功业 这等明晰道心,践行道理和大愿的事情,我拦你干什么? 孟彰被孟珏说得连连低下头去。连方才心头陡然萌生出的一点怀疑似乎都遗忘了。 大抵数落了孟彰这么一通着实让孟珏发泄了一下今日心头郁积的闷气,孟珏原本微微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下来。 不过还没等他去呷饮抵到唇边的茶水,天地更高远处、与时空一样玄妙的命运长河之中,有什么轰然砸落,激起命运长河好一片涟漪。 他飞快地皱了皱眉,但下一刻又放松开去。 然而孟彰这会儿距离他实在太近了,孟珏的变化虽然快捷又隐蔽,但终究是叫孟彰抓住了一丝痕迹。 阿父? 孟珏将口中的茶水咽下,抬眼向孟彰看过去:有事? 孟彰看了他好一会儿。 是那种带了点僭越的探究和打量。 就像此刻坐在这里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另一个有着秘密在身的陌生人。 第1575章 孟珏放下手上的杯盏,手指屈起,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 孟彰这才收敛了目光。 阿父,你刚才是看到什么了? 果真是瞒不过去 孟珏无声在心底笑了笑,面上却不显分毫。 没什么,他说,只是见着某些人处心积虑多方谋算费尽心计却功亏一篑,心里乐呵高兴而已。 所以真的有事发生了? 是谁呢?阿父。孟彰问,很想听一听,也想知道孟珏所说的那些人,是不是跟他家阿姐孟婆有关,跟他那姐夫顾瑾有关。 孟珏一眼就看出了孟彰的小心思。 有关是有关,跟他说本来也无妨,但孟珏这会儿就是不想让他知道了。 帝城洛阳那边的事情。孟珏停一停,欣赏孟彰有点小失望的表情,又问,你要听吗? 要!孟彰将心神抽出,飞快地应了一声。 孟珏笑着,把同一时间发生的另一件事拎出来搪塞孟彰:方才,帝城洛阳内宫中,椒房殿被禁卫军给围起来了。 椒房殿的贾南风?孟彰问,是她做了什么吗? 孟珏面上带出了一点玩味的笑意。 椒房殿里有一位女官往外递送皇后令旨,不过还没等这份令旨离开宫城,女官就被拿下了,接着,这椒房殿就被围了。 孟彰沉默片刻,问:那份皇后令旨的具体内容是 孟珏说:大抵也就是说多劳诸位宗室藩王为东宫操心,请诸位宗室藩王尽快入洛阳为她们母子张目之类的话吧。不是亦差不离了,都是这个意思。 孟彰也不知说什么了:贾南风这样的恨司马氏,连带着司马慎在她那里都没落到个好? 贾南风这一刀捅得够狠也够准的,也就是没能成事,要是真的成了,司马氏那些宗室藩王怕是就能更平添几分正统的名义。 要知道,在司马慎长成站出来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贾南风都是执政皇后。 虽然她这执政皇后在朝廷大事上备受掣肘,但名分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更何况在司马慎出生以后,她更是东宫太子司马慎的生母。 如此两层名位叠加,真叫贾南风那份皇后令旨传出去,贾氏会怎么个反应且先不说,天下民声就得再出现几番反复。 到时候被动摇的,哪里又只是皇后贾南风的名望?司马慎也没能幸免,他一定也会被拖入泥泞里。 孟珏笑一笑:此间自是有因果,谁也不无辜,谁也不冤枉,且随他们自己去吧。 孟彰当然知道贾南风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发疯,但是 他们自己的冤孽恩仇自己不去解决,非拖着这方天地、这方人间一起,天地、人间何其无辜?孟彰咕哝了一句,冷不丁就问,阿父,阿姐那边没什么事吧? 孟珏似笑非笑看孟彰。 孟彰也不觉得紧张,他还很认真地又问了孟珏一遍。 还是孟珏先行缓和了态度:她那边没什么事。你不必太担心她,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孟彰默默点头,忽然又问:阿父,我听说阿姐大婚,那司马慎也悄悄送了一份贺礼来,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孟珏说,他做得很小心,没走漏消息。 孟彰很顺口就往下问:阿父,你和阿母是怎么看司马慎这位东宫的呢? 怎么看?孟珏随口应了一句,便这样看,还待要怎么看? 还没等孟彰再多问,孟珏就转眼看定他。 孟彰收了声,肃容正经垂首静坐。 现如今这样的天下时势,应是比你所预想到最糟糕的那一种要好一些了。孟珏说,剩下的,你也该知道你拦不住,便收收心,自个好生修行去。 剩下的 都是自有天命,各凭手段。 孟彰能感觉到孟珏久久停在他身上的目光悠远又平静,就像是在说着再简单、也再明白不过的事情。 你可明白?孟珏又问他。 孟彰说:儿明白。 孟珏点头:很好。 孟彰从孟珏这里出去的时候,谢娘子多看了他几眼,片刻后,她的目光缓慢地、沉沉地落在孟珏身上。 孟珏冲她笑了一笑。 谢娘子的目光迟迟未曾离开,却冲孟彰招手。 此时已经过了戌时,进入人定时分,来新娘子娘家这边参加婚宴的宾客已然散了,也就新郎府上还没到散席的时候。 孟彰在谢娘子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坐下。 谢娘子伸手帮孟彰整理一下他身上的袍服。事实上,如果不是知道孟彰不喜欢,谢娘子还更想要摩挲他的小脑袋。 你阿父跟你说什么了?谢娘子问孟彰,可是他欺负你? 孟珏的视线幽幽地望了过来。 还没等孟彰给出反应呢,谢娘子的目光就扫过去了。 于是孟珏的视线就极其自然地换了个落点。 可是他欺负你了?谢娘子又问了孟彰一次。 第1576章 孟彰眨眨眼睛,摇头:阿父只是让我好好修行,莫要多管闲事。他说他们都是自有天命,各凭手段 话是没有问题的,也基本都是孟珏刚才跟孟彰说的那些话,但不知怎么的,孟珏听孟彰这么说,总觉得后头还有幺蛾子。果然,他很快就等来了孟彰的后续。 阿父这样说,我初时也觉得在理,但后来想想,感觉不太对。 谢娘子笑问:哪里不对了? 如果旁人都是各有天命,各凭本事,那孟彰问,大兄和二兄呢?他们也是各有天命,各凭本事的旁人吗? 孟珏双眼立时一定。 他就知道! 他不看谢娘子,谢娘子也未看他,他们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孟彰的身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孟彰的意图已经暴露了。 他确实也在意着某些更广泛的东西,但同时,他也很担心自己身边的血亲。 孟珏和谢娘子倘若只是寻常的修行者,他必也会为他们担心,但他后来发现了端倪,稍加试探后得到了答案也就收了这一份心思了。 可孟昭和孟显却是真的寻常,起码比起他们三个来,他们是真的没有什么隐秘。 孟彰对血亲的担忧也就全落在他们两个的身上了 以致于到了现在寻着机会,孟彰就要来跟他们两个试探着打听一二。 孟彰迎着孟珏和谢娘子的目光:大兄和二兄呢?他们也是各有天命、各凭本事的那些旁人吗? 孟珏笑了起来,谢娘子停在孟彰肩膀上的手也帮着他抚了抚那里的衣裳。 他们不是。谢娘子说,你若是修行进展再顺利些,说不得也能渡他们一回。不过 谢娘子收回手来,眼中笑意不减。 如果你修行进展不顺利,叫他们两个寻着机会追了上来,说不得到最后就又是他们来渡你了。 你可明白?谢娘子最后问他。 孟彰眼底发亮:我明白。 阿父、阿母放心,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的。 孟珏和谢娘子同时笑了起来。 好,我们记下了。 停了一停,孟珏又补上了一句。 你这话往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告诉阿昭和阿显的,你可莫要真让阿昭和阿显找着机会了。 孟彰不意自己竟然听到这样的一句话,眼睛顿时就瞪大了。等他回过神来,他连忙寻谢娘子以求得公正。 谢娘子含笑看他,却对他说:这话确是阿彰你说的。再说,你和阿昭、阿显是嫡亲的兄弟,我虽偏疼你几分,却总不好太过。不然日后论起这事来,阿昭和阿显 孟彰悻悻点头:我知道了。 孟珏和谢娘子相视而笑。 孟彰陪孟珏和谢娘子很是坐了一阵,才等到满身酒气的孟昭和孟显从外头回来。 谢娘子上前去,催着人伺候孟昭和孟显洗漱。 等孟昭和孟显在孟彰上首入座的时候,他们身上浓郁的酒气已经只剩下一缕残香了。 连饮几口醒酒茶汤,孟昭跟孟珏、谢娘子和孟彰把顾府婚宴的种种都说了。 最后他道:顾氏那边对阿蕴也很重视,未曾有过怠慢,显见先前我们查证的都是事实,不是弄虚作假的。阿父、阿母、阿彰你们尽可以放心。 孟显也说:我专门看过了,顾瑾在正式成婚之前就在做出行准备,只要规矩过了他们新婚的头三个月,他们就能收拾收拾出门游历去,很是合符阿蕴的心意,顾瑾很有心了。 听孟昭和孟显说完,孟珏和谢娘子齐都点头。 那我们便在这江东停留三月,等阿蕴他们定了出行的时日,我们再回茅山去。谢娘子道。 其他孟家人都没有异议。 这是在跟江东顾氏乃至江东的所有名门望族展示他们对孟蕴这个出嫁的女郎的看重呢。 孟彰也有这样的想法,见孟珏、谢娘子、孟昭和孟显四人的目光都看过来,他说:无边梦海那边有人忙活着,不差我这一个。 孟昭和孟显似懂非懂,但孟珏和谢娘子却不是。 孟彰不慌不忙又说:学宫要准备开放了,但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做,正好趁这个时候多看看,或许我就有思路了。 至于好说歹说非要让他在无边梦海中潜修十年的道门,孟彰是想都没想起过他们。 对孟彰的这个解释,孟珏和谢娘子还是不信的,但他们也没再勉强,无声默认了下来。 等孟彰从孟珏和谢娘子那里出来,还没回他自己的院子呢,就被孟昭和孟显拉着去了孟昭的院子。 被按着坐下的孟彰看看孟昭,又看看孟显,乖巧地坐正:大兄、二兄,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孟蕴成亲,她自己固然累得够呛的,但孟昭和孟显也跟着扎扎实实忙碌了大半年,尤其是今日,事情更多。 孟昭和孟显两个好不容易熬过来,却不抓紧时间休息,特意来寻他 这两人要没事,孟彰才不信呢。 孟昭看了一眼孟显,孟显便开口问孟彰:你那梦海学宫后续的开放事宜,果真是还没有头绪? 第1577章 孟彰无辜地笑了笑。 孟显向孟昭瞥去一眼:大兄你看,我就说阿彰没那么老实的嘛。 孟彰看看孟显,又看看孟昭,问:大兄、二兄,你们对梦海学宫里的那些传承也有想法? 孟彰认真想一想,也觉得可以,如果孟昭和孟显能够消化的话。 左右那梦海学宫里的法脉和道统传承都是要找有缘人承继下去的,若孟昭和孟显与这些法脉、道统有缘,他们当然也可以做个继承人。 孟昭和孟显却都摇头了。 孟彰奇怪地看着孟昭和孟显。 孟昭和孟显倒是很平静。 我们当前所修的法都还未吃透呢,再去承继那些法脉和道统也不过是狼吞虎咽,非但耽搁了这些法脉和道统,就连我们自己的修行都会大受影响。 孟昭说:贪多求全没有什么益处。 孟显也道:阿彰你现在的修为可是都越过大兄和我去了,大兄和我要是再贪多,怕是会被你落得更远,不好,不好。 孟彰不免就更好奇了。 既然孟昭和孟显对梦海学宫里的那些法脉、道统传承没什么想法,那他们将他特意带到这里来,又是要说什么呢? 孟昭和孟显看出了孟彰的疑问。 孟昭将几碟灵果取出来,孟显则取来两壶琼浆。 大兄?二兄? 捏着孟昭递过来的灵果,看着孟显分到他面前来的琼浆,孟彰还是没想明白。 但孟昭和孟显却已经完全放松下来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孟昭说,只是 他笑了一下,在满院子的红灯笼照耀下,他的笑容却有几分模糊。 或许是因为今日阿蕴出嫁,所以我和阿显总觉得,连你与我们一起待着的日子都不会太长了 孟彰默默将手中的灵果送入口里。 灵果脆甜,灵气饱满,滋味本是很好的,但这一刻孟彰尝着却总觉得有些涩。 孟昭还在说话:明明你在阴世天地,而我和阿显都在阳世,阴阳本就两隔,平日里我们能凑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多,我和阿显却还生出这样的想法来,委实是有些奇怪。 但我也好,阿显也好,竟都很难把它当作错觉来,哈 我们都要以为是真的了!哈!哈哈! 孟显这个时候也说:大兄,或许我们就是醉了,才有这样糊涂的想法。 孟昭当即笑开:阿显你说得对,确实也有这样的可能。 是我们醉糊涂了,也好 孟昭和孟显两个絮絮叨叨就已经足够了,都不需要孟彰来插话的。也是到孟昭和孟显两个都趴下去以后,孟彰才慢慢放下手中空了的杯盏。 纵是别离,日后也总有再相聚的时候。 孟彰低低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屋舍中响起,轻易就抚平了孟昭和孟显那不知不觉皱起的眉。 阿姐已经在前方等着了,我虽先走出了两步,但大兄、二兄你们再跟上来也不慢。 只要我们一直往前走,道路的前方,我们总还能再会。 第521章 夜深独饮甚是无趣,尤其是身旁趴了两个醉鬼而他自己还只能饮琼浆一类的水品 孟彰索性把杯盏往侧旁挪开,从随身小阴域里拿些东西出来聊度时日,却不妨袖袋里掉出一封红封来。 拿着这封红封看了又看,孟彰才恍然。 是了,这是跟着顾瑾来迎新娘的顾氏郎君塞给他的。 想明白的那一刻,掐着红封的孟彰就像掐住了他自己的鼻子。 算了,不认也得认。何况顾瑾还是他自己承认的姐夫呢。 心气勉强顺了的孟彰盯着红封,忽然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他是新娘子的嫡亲幼弟吧,最少那个,备受家中血亲宠爱的那个,顾瑾作为新郎官、作为姐夫,怎么也该是要讨好他的吧? 这一封红封 总该是特别给出的吧?那顾瑾给了他什么呢? 思量片刻,没想出个答案的孟彰索性不想了,直接拆开红封,又把红封半托起,将里面的东西往外倾倒。 落在他手上的,不是那些金银票据,而是一张用蜡封过的缩小了的画像。 画像中 就着灯火看着手中纸笺的孟彰的目光陡然一定。 画像上画的不是旁人,却正是孟彰自己。 他立在滔滔长河的河岸上,被红花簇拥着,身旁更远处有影影幢幢的身形虚淡的阴灵向着前方游荡去,而他头顶的上方,并不是阴世天地灰蒙苍白的天空,而是更奇诡、更空幻的无边梦海。 梦海变幻无定,但其中却又有一座学宫岿然不动,独立在风浪之外,任天地变幻、日月反复,它自恒在。 然而,学宫和梦海又是一体的。 于是动与不动、变幻与恒定之间,又成了另一种圆满。 孟彰定睛看着这一幅画像,心里顷刻间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又都平复下去。 罢他近乎嘟哝地道,他们的事我哪管得了这么多?还是好好修行吧,待日后修行精进了,层次提升了,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第1578章 说是这样说,但孟彰也知道,祂们的层次太高太高了,他想要能企及到背后的真相,还远着呢。 不过 孟彰目光往侧旁一偏,看见趴在那里睡得酣熟又无知无觉的孟昭和孟显。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还算是知道得比较多的了,不像这两个,完全就被瞒得死死的。 孟彰得意地笑了一下,把手中的画像拿在手里,就着那百花蜜露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孟昭和孟显酒醒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对待孟彰的态度与往常基本没什么不同。 孟彰也没有特意提起,就待在孟府上帮着料理婚宴后的各种杂事。孟蕴回来住了个对月,在离开回转顾府之前,孟蕴也特意问了孟彰梦海学宫的事。 学宫后续的开放问题,你真的还没有头绪? 孟彰笑了一笑:还是有一些的。 孟蕴便没有多说什么了,在她走向顾瑾以前,她伸手理了理孟彰的星河发带。 不用顾虑太多,想做去做就是了。你我们还是护得住的。 孟彰默默地点了点头。 孟蕴在顾府上也没待太久,只住了三个月,简单理顺顾氏的事务后,她便跟着顾瑾出门游历去了。 孟彰一点不担心他们。 现在阳世九州里虽然还乱着,但司马慎基本掌握局势,兵争乱战这些,是不会波及到孟蕴的。 何况孟蕴自己的手段也不差。 真要有谁觉得孟蕴就是个研究药材的大夫、没有什么战斗力的话,那他才是要倒霉了呢。 孟彰当前更在意的是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送到无边梦海来的东西。 一个牌坊。 据两位门神说,这个牌坊可以解决孟彰手上的难题。亦即,要怎么才能让寻常的炎黄百姓在离开梦海学宫以后,还能记得他在梦海学宫里的收获。 孟彰在确定这牌坊的效用后,便将它立在了梦海学宫前方,充作了梦海学宫的门户,也算是梦海学宫的锚点之一。 门户有了,最棘手也必须要处理的难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该是尝试开放学宫了。 孟彰团团看了一眼聚拢过来的梦魇梦灵:门户已然立下,即日起,学宫面向炎黄九州尝试性开放。 届时,将会有人进出学宫。 我希望,孟彰的目光陡然带上了几分压力,这学宫里能是个让人清净学习的地方,而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儿。 诸位可明白? 这是头一次,孟彰直接地显露出了他的强势。 以老龟梦魇为首,聚拢而来的梦魇梦灵齐都向着孟彰低头。 小郎君放心。不知在孟蕴的婚礼上这位得到了什么,但自他归来以后,他对孟彰的态度更像是在侍奉,不会有梦魇梦灵敢随意冲撞学宫生员的。 孟彰定睛凝望老龟梦魇片刻,终于点头。 那是最好不过。 就在孟彰要散去这些梦魇梦灵的时候,那最强的六头梦魇梦灵忽然上前一步,冲孟彰拜了一礼。 孟彰看过去:你们有事? 五头梦魇梦灵拿眼角余光瞥着老龟梦魇。 老龟梦魇低头:小郎君,我等可否留在学宫里? 留在学宫里? 孟彰蹙了一下眉。 害怕孟彰误会了,老龟梦魇连忙补充:只做个杂役也是无妨的,我们就是觉得这梦海好像也没那么安全了,想着求一个容身之所 孟彰沉默一瞬,念及这梦海没那么安全的缘由,又念及这些梦魇梦灵的功劳苦劳,更关键的是,学宫里后续法脉、道统传承的收录补充,也还需要他们这些梦魇梦灵帮忙。 可以。 孟彰伸手一指,梦海学宫震动,从学宫深处飞出一枚符节。 这是学宫的祭酒符节。 毕竟是学宫的规制,当然也该有相应的司职。而仔细论起来的话,孟彰就是这梦海学宫的初代祭酒。 学宫祭酒符节在半空中悬停片刻,然后一震,落下一枚枚身份符令。 当然不可能真让这些梦魇梦灵只做个杂役。 监正。 老龟梦魇收下自己那枚身份符令的同时,也不忘往旁边瞥过几眼。 哪怕是与他修为境界差不离的五个梦魇梦灵,他们的身份也不及他 老龟无声地笑了,又快速将笑容压下,平平淡淡地抬头看着前方。 见所有梦魇梦灵都接下了他们的身份符令,孟彰手一收。 学宫祭酒符节落入梦海学宫深处。 祭酒若不在,学宫诸事便劳烦监正多操心一二了。孟彰郑重冲老龟梦魇一拜。 老龟梦魇端正还礼:老夫必不负祭酒所托,请小郎君放心。 孟彰冲老龟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龙舟。 龙舟周遭道韵升腾,将外间所有投注过来的视线全都拦了下来。 孟彰把金色贝叶垫在脑后,直接在船舱里睡了过去。 金色贝叶有金光流转,却不再是往日悬停在孟彰头顶时候的一片纯粹明净佛光,而是内中不断显现身形又不断隐去的无量佛光。 第1579章 孟彰入了梦,梦中有一方方天地。 是的,是天地。 真实无虚的天地。 并不是孟彰自己所梦见、所构筑的梦中世界,也不是这无边梦海里一个个的梦境世界,而是在混沌海中沉浮、生灭的无量天地。 在这些天地中,又可见一个个生灵或奔或走、或喜或怒。 他们真实地生活着。 在这梦中,孟彰感觉到了一种牵引。 随着这种牵引一并涌上他心头的,是一个明悟。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响应牵引,遁入这些天地中,成为那天地中真实生活的万灵之一。 孟彰有一瞬间心动。 不为其他,他就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天地。 他想知道那些天地是怎么样的,生活在那些天地里的万灵又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也有人族,如果有,那些天地里生活的人族与这方天地乃至孟清章那一世的人族有什么不同。 他是真好奇,不是为了那些天地中可能存在的机缘。 笑话,他在这方天地里的修行资粮都还有剩余的呢,需要再去其他天地搜刮? 但孟彰很快就斩断了那丝心动。 这里头的水太深了。 别的不说,现在垫在孟彰脑后,引他照见这些天地的那张金色贝叶,就是佛门送来的。怎么看,现在出现在孟彰梦中、呼唤牵引着孟彰的天地,都跟佛门的诸佛、诸菩萨有很大的关系。 他贸贸然闯入这些天地中,岂不就是一头撞入佛门诸佛诸菩萨的老巢里? 他是嫌自己头顶上的头发太多了,还是怎地,要做这样的事? 孟彰收摄心念,眼前无量天地尽都隐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很熟悉的天地。 他曾一梦十年的、在其中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天地。 金色贝叶出现在他身旁。 孟彰站着,像是在天地之中,又像是在天地之外。 我先前曾一梦十年,孟彰说,不知是对他自己说的,还是对这方天地、对金色贝叶说的,那十年里的事情,我虽都不太记得了,但我知道我自己那时候都做了什么。 我叫他们的恶借着梦落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说到这里,孟彰沉默了一下。 这样的做法,有用也没用。他慢慢地说。 有用是因为,自那十年以后,这炎黄九州里,惨绝人寰的事情确实是减少了些;没用则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其实也没减少多少。 也就是近些时日以来又有孟彰入梦静修十年的消息传出,他们才再次开始了克制。 何况 这也不是我的本意。 惩恶有用吗?有用。但仰赖一个人的暴力促成的惩恶,没有那么有用。 所以我准备换一种法子了。孟彰笑了起来。 有惩恶,岂能没有扬善?让善者、弱者强大起来,让他们拥有,至少拥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那便很好了。 至于剩下的、更高也更渺远的,就只能看后来人的了。 因为在当前这个时代,生产力也好,人心觉悟也罢,他很确定,远未到能匹配那种生产关系的时候。 历史,总是螺旋上升的 孟彰偏转身体,看向金色贝叶。 我不需要你的法,我需要你的力。 金色贝叶周身流转的金色佛光都停顿了一瞬,随后才再次流动起来。 孟彰不在意金色贝叶能不能理解,他往前走:该走了。 金色贝叶跟在孟彰侧旁。 劳烦你替我指引合适的人选。 也不见金色贝叶如何动作,但孟彰话音才刚落下,他眼前所见就生出了变化。 一道又一道的光柱升起,映照在他眼底叫他看得非常清楚,没有一点含糊。这些光柱又别有不同,有些是金色,有些是赤色,有些是青色,有些是紫色,有些又是白色;而除了这颜色的差别以外,它们的大小、粗细也各不相同。 孟彰定睛看一阵,也就明白了这些光柱的意味。 金色、赤色、青色、紫色和白色,乃是功德、福德、道德、圣德和阴德五德。至于那些大小、粗细,便是这五德的衡量显化。 孟彰脸色一时有些古怪。 所以他现在这样的,就是佛门的经典里所提到的佛眼或者是天眼? 金色贝叶给他开大挂了?又或者说,这就是金色贝叶这件佛门至宝上恒定的力? 孟彰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自己这次哪怕不是占了大便宜,也是绝对不亏的。 他多看了两眼这些五德显化的光柱,想了想,也不特意去找,只是观想学宫祭酒符节。 事情进展超乎他想象的顺利,他没来得及带上学宫祭酒符节,就只能这样了。 幸好这也是孟彰的梦境,让他能够直接牵引学宫祭酒符节。 拿住出现在他近前的学宫祭酒符节,孟彰对着天地晃了晃。 无边梦海中的梦海学宫顿生感应,落下一道道净白的雾气。 这些雾气向着那些光柱的主人而去,没有一个漏缺,也没有一个多余。但它们寻得归属后,却没有直接烙印过去,而是盘旋环绕在这些主人的身周。 第1580章 这些人中有那些灵觉出众的,察觉到净白雾气的存在,伸手直接就拿住了。 梦海学宫名帖? 梦海学宫?话说,孟氏那小孩儿这些时日好像都在梦海那边折腾吧?这就是他折腾出来的东西? 终于来了么?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挑选方式。既然如此,那就去看看好了。 也叫我瞧瞧,你这梦海学宫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孟彰这梦海学宫确实在无边梦海里很是闹出了一番动静,但都是在无边梦海里,而且现在阳世九州、阴世九州以及修行界都不是很太平,所以真正了解孟彰这边动作的虽然也有,但并不是很多。 不过现在这些人收到这样一份梦海学宫名帖,也乐意往无边梦海跑一遭,去看看孟彰折腾出来的梦海学宫。 反正在梦中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同样收到这缕净白雾气的孟蕴似笑非笑地遥遥往四方看过一眼。 若有若无觑着这边的视线就都飞快地、老老实实地收回去了。 顾瑾连眼睛都没睁开,就问他怀中的孟蕴:怎么了?忽然就醒了? 阿彰那地儿终于拾掇好了,我们去看看怎么样?也免得真有谁闲得慌,非给阿彰折腾出些事来。孟蕴说。 顾瑾也不问其他:现在就走? 嗯,现在就走。孟蕴道。 顾瑾便应了一声:好。 他才刚要起身换衣裳,就被孟蕴给拉住:不用去哪里,我们睡就是了。 顾瑾便躺回去了。 孟蕴见他混混沌沌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弯了眼。 但这并未妨碍她入睡,孟蕴入了梦中,带着顾瑾就寻道去了梦海学宫。 梦海学宫里,老龟梦魇正领着一大群梦魇梦灵接待带着名帖从炎黄九州各处而来的客人,抬眼看见孟蕴和顾瑾携手而来,立时一惊,飞快迎上去。 娘子、郎君,你们也来了? 虽然知道梦海学宫开放,这位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帮忙镇场,但她真出现的时候,老龟梦魇还是忍不住心颤。 他连旁边那五头跟他相熟的梦魇梦灵质询、指责的目光都顾不上了,只专心接待孟蕴和顾瑾。 嗯,孟蕴说,我们过来看看。 她又挥退了老龟梦魇:这边让我们自己来就是,你去忙你的,别出错了才好。 老龟梦魇连声应答:必不会,必不会。 老龟梦魇退去了,其他梦魇梦灵也不敢围上来,孟蕴和顾瑾两个就自在地在这梦海学宫各处行走。 这梦海学宫挺好的,顾瑾拿着一卷画册仔细看着,还不忘跟旁边的孟蕴夸赞,阿彰做得很好。 孟蕴也不谦虚,笑着点头:他心头惯来是有一股气的。往日里,都叫他憋着,现在总算是让他能折腾折腾了。 更远处有一位女冠听到孟蕴和顾瑾这番对话,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感受到孟蕴和顾瑾身上渊深不可测度的磅礴气机,便收住了所有的话。 她甚至没能在这片地界久等,只略站一站就随便找个理由避开了。 孟蕴和顾瑾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过去。 阿蕴你看,这里居然还有曾远之那繁刻一脉的秘传诶! 那你就多看看,若实在喜欢,多来几次就是了。 倒也是 知晓孟彰这梦海学宫内情的人毕竟只是少数,更多人甚至连无边梦海都没有听说过,在梦中察觉异常,见到这缕净白雾气,都是谨慎的试探居多。 如果不是心中自有灵觉,知晓这净白雾气于他们并无妨碍,他们直接就把这净白雾气丢得远远的了,哪里还会去试探? 孟彰并不着急,只远远地站着看,偶尔见几个人反应太过离谱的,还被逗得哈哈大笑出声。 大抵就是孟彰这样的态度,又或许是更高层的修行者为着交好孟蕴、又或是实在不想叫自家座下的弟子后辈错过这场机缘有意无意漏出风声,拿着净白雾气前往梦海学宫的人越来越多。 梦海学宫展现出了与往日不同的喧闹甚至是梦海里不常见的活力。 孟彰看见了,但并未太过高兴。 那些都是修行者,他还想要看到更多。 他仍旧带着金色贝叶,在梦中行走天地。 直到有一日,一个七八岁的、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掐着那道净白雾气,终于壮着胆子,走过那道高高、高高的牌坊,小心拘谨地避着人走在道路的最边上进入学宫,孟彰才停下脚步,回身望向梦海学宫。 这是第一个。 在这方天地中,这个时代里,身份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譬如,寒门子绝对不敢跟望族子走同一条路;譬如,遇到衣着鲜亮的人,哪怕是奴仆,寻常的黎民百姓也不敢大声说话。 孟彰把梦海学宫名帖散出去足有四月余,这才有第一个平民子开始尝试带着名帖走入学宫里。 可孟彰也知道,就算是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他也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子,他的祖父是一乡之地的乡老,而他又有一个姑姑在寒门做侍妾 第1581章 虽然如此,但总算是出现下沉了,至于其他的,还须得更多的时间 孟彰劝着自己。 耐心些吧,左右你多的是时间,你也并不着急。 要取信于民,尤其是取信于寻常百姓,又岂是那样简单的? 况且孟彰这已经不只是单纯地要取信于民了,他其实也是在摧毁那些接到梦海学宫名帖的平民百姓心神间的枷锁。 孟彰劝住了自己,便收回视线,继续在这梦中天地行走。 他的视野依旧特殊,但孟彰却在尽力控制自己视线的着落。 他没有肆无忌惮地使用这双眼睛,无所顾忌地去窥探那些隐秘,他追逐的是天地间沉积的无尽情绪。 他当然知道这些情绪洪流的归处在哪里。 阴世天地的深处。 孟彰还曾在那地方镇压过情绪汪洋。 他看的是天地本身是如何消磨这些情绪的。 毕竟他在阴世天地深处所见到的那些积蓄磅礴的情绪汪洋里,诸多情绪都是破碎的,是混在一处的。 这与这些情绪最初催发的时候可不一样。 所有的情绪,不论它们是有多复杂有多凌乱,它们最初都是独立的,也是源自于独立的一个个体。 它们不可能是自己破碎崩解又自己搅和在一起。 也不会是哪位存在的无聊之作。 所以只能是天地本身。 孟彰想去了解这种伟力。 他不奢望自己能够完全悟通悟透,但他起码要能够借用。 第522章 孟彰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体内收着的褐色草种,更没有忘记过河。 他从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辈、先贤那里得到的照顾和收获,梦海学宫将替他偿还,不必他阿父、阿母、阿姐来担心。但阴世天地诸位阴神对他的宠爱和眷顾,梦海学宫是帮不了他的,只能是曼珠沙华,只能是河。 就算不从因果、情分方面考量,只从孟彰自己的道路出发,他要从这方世界飞升离开,也得先把曼珠沙华种出来、把河养成。 不然天地因果就直接把孟彰给压在这里了。 飞升?想都不用想! 浊浊红尘映照在孟彰那双笼着与旁边金色贝叶一般色泽的眼睛中,是占满了天上与地下所有空间的熊熊烈火,是浑浊、激荡、百味交杂、煎熬人心的苦海。 而情绪,则是那烈火中的每一星每一点火焰,也是苦海中每一滴每一片的水流。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呼啸,无时无刻不在激荡,更无时无刻不在浸染。 它们浸染着人,牵引、诱导人的思绪和心念;它们浸染着物,于是物便也有了性,有了灵,被带着、引着步入红尘之中;它们当然也浸染天地。 不过是天地的体量太过庞大、本质太过高远,所以才撑住了它们的侵染而已。 但天地也不算完全抵挡成功。 因为神诞生了;因为劫数出现了。 孟彰在这一刻陡然明悟。 神,天地所孕育的神,其实是天地被万灵情绪侵染才出现的产物。天地感而诞神,天地感而诞神 而劫数,劫数也是差不多的路数。 天生劫数,移星列宿;地起杀劫,龙蛇起陆。 但这也是三才之人。 是灵,是性。 阴世天地河的缺失,表面上看只是天地少了一处奇观,少了一方奇地,但其实是这方天地的天、地、人三才运转出了问题。 虽然这问题不大不小,起码在几个元会内都不会真正妨碍到天地运转,但如果这问题不解决,这方天地最终必将会陷入末法时代,乃至走向寂灭。 所以这才是这方天地的诸多高阶大修行者们对他如此纵容、让他一路如此顺风顺水的原因。 他姐固然是天地主,但只凭一个天地主是不能做成现在他这样的。 人各有私,纵然高位上的存在如何三令五申,人的私心总能让他们寻找到规则的漏洞,就算找不到 暗地里使绊子的事难道就少了吗? 但河的归来和曼珠沙华的铺开,真就能调和这方天地的天、地、人三才运转吗? 孟彰对此抱有一定的怀疑。 他心中动念,旁边的金色贝叶周身流转的佛光倏然激荡,落下一片清净慧光加持在孟彰的心神上。 他的念头转动越加快速,心神却越渐高远清明。 感受着己身当前的状态,孟彰不由得赞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金色贝叶。 别的不说,佛门的神通确实好用。 起码孟彰现在的这双眼睛以及他所获得的加持,种种状态都足够说明事实的了。 孟彰并未沉浸在这佛门神通的威能中,他目光回转,循着心神间的一点灵应,向前迈开脚步。 他越是往前行走,心神便越是抽远,就越是合入一种更宏大、更壮观、更磅礴的存在中。 孟彰闭上了眼睛,脚步越走越快。 他自己或许不觉什么神异,但梦海学宫中有人顿足寻望,就看见孟彰在梦中那往前迈出的一步步,或迂回婉转左右曼回,或登高上天直入云海,或寻隙访幽深入地下。 第1582章 他应该没有目的地,但道就是他追逐的目的,道也始终在他的脚下;他没有同伴,但道就在他左近,道与他并在 梦海学宫中看着这边的人痴了,不由得原地盘膝而坐,直勾勾地看着在梦中徘徊来去的孟彰。 也有人直接扔出一张空白画卷。 画卷悬在他的身前,而他翻手拿起一支长毫,快速在旁边的虚空中沾染了些墨汁,便运笔在空白画卷上画出一个人影 孟彰忽然停了下来。 彼时,他站在半空中,足下无云,背后无翼,他只凭虚而立,俯瞰着天地间交织的无量红尘。 笼着金色佛光的双眼几欲与大日争辉,轻易便压下了孟彰眉眼间缠绕不去的病气,为他增添了几分神圣。 孟彰未曾在意,就如他也没在意梦海学宫那边观望着这里变化的人一样。 他的眼睛窥破了有形无形,有相无相,在有无空实中看到了一个磨盘。 巨大的、上青下黑的磨盘。 见到它的那一刻,孟彰心头忽然跳出一个名号:天地磨盘。 上者青碧,乃苍天之力显化;下者玄黑,乃地渊之力显化。如此,方成这样一件天地至宝。 但天地磨盘又不是真正显化的天地至宝,它只是概念化像,处于有形无形、有质无质之间。 它也没有主人,它只归属于天地本身。 孟彰心里很明白,所以他见到这件至宝也未曾生出贪念。又或者说,就是因为孟彰心中没有这份贪念,他才得以窥见这件天地至宝。 孟彰定定看着这件至宝片刻,忽然揖身深深作拜。 天地磨盘似乎未做变化,但立身虚空中的孟彰却忽然出现在了天地磨盘左近。 天地磨盘明明时刻都在辗磨着有形无形的东西,但孟彰所在的那一小片空间却风平浪静、一点波澜都没有。 孟彰原本所在的位置赫然只剩下一张金色贝叶。 原本为孟彰加持神通的金色贝叶,直接被舍下了。 孟彰眼睛里笼着的金色佛光散去,他的心神似乎也在顷刻间被蒙上了厚厚的一片浓雾。 加持退去的失落感和不适那样的明显,以致于孟彰下意识地重重皱了眉头。 但孟彰的修行不是假的,尤其他修的是梦道,梦道对于得失更为习惯,也更为洒脱,所以用不了多时,孟彰自己就适应下来了。 他没往金色贝叶那边分去一眼,当空席地而坐,目光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天地磨盘。 迷雾升腾,将孟彰连带着天地磨盘的踪迹全都隐去了。任外人再如何往这边投来目光、再如何催动神通、加持手段,他们也未能再寻得孟彰和天地磨盘的一点痕迹。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 是啊,再多给我一点时间,我就能烙印下天地磨盘的一丝道痕了,没想到它居然隐去得那样快。 孟彰啊,安阳孟氏的那个小郎君,我还以为他的天资虽然不俗,总也还在我等认知之中的,未曾想到 他的心性是真的好,我们先前都小看他了,只以为他就是在庇护下顺风顺水才有这般看起来喧喧赫赫的花团锦簇的,没想到在那些庇护之下,这小郎君本人其实也很了不得。 是啊,天地磨盘。连天地磨盘他都能得见,何尝不是灵慧萃质呢? 诸位大修行者都沉默了片刻。 天地磨盘乃是天地大道某种概念的具象,它不是单独存在的某种实体,而是道的概念所演化。 道即天地,道乃时空,是以天地磨盘这种道的概念至宝,理论上存在于天地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就连生灵本身的身上,也存在着天地磨盘。 但天地磨盘存在,和能感知、确定天地磨盘的力量,和真正看到天地磨盘,又是不一样的概念。 道在,无声无色,无始无终,它就在那里,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原因,就像天在、地在、人在、万灵在。 道之力,磅礴而静谧,宏大而幽微,它就在那里,不因力尽而衰,不因力起而腾,就像日升月落、星辰运转、流水往东。 道之相道演万象,变化无定,道有相又无相。 万灵见道,便有不同的道之相,但道的力量要得到最彻底的发挥,就必须要锚定道之本相。 可要窥见道之本相,其他的助力全都无用,只能仰赖修行者自身的灵性与慧见。 灵性卓绝、慧见明彻者,自然而然就能契合道之本质,窥见道之本相。可若是修行者心中有一念偏差,或是一见未明,哪怕大道就在近前,窥见的也终究只是虚妄 而孟彰,就是前者。 他不仅能窥见天地磨盘的本相,还能近道参悟,实在是叫人钦羡啊。 看来元神三灾还有阳神境界的修行,是真的都难不住他了。 这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孟彰这小孩儿的悟性越好,他将河养出来的成功率就越高,我等日后也能更多几分希望,不至于真个要离乡别井,另行寻找落脚地方。 都怨那些人,当年下手太狠,都没想过后果的 行了,他们已经算克制了的,真要是他们彻底放开手去,别说是河的残根了,只怕是整个酆都也没剩下的。现在能有恢复的希望,你就偷着乐吧。 第1583章 唉 别生气,你实在气不过,现在去十万大山那边的祖山上再添加一道封印也是一样的。 所以是真的,酆都里的那些阴神在祂们阴天子的带领下,一个个将那些人掀出来,塞到十万大山的祖根下面去了? 那还有假的?!十万大山的祖根不是就在那里吗?你要真不信,直接找过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曾听闻过? 是你自己没留心吧?就几个月前的事。 几个月前?酆都那些阴神们还真是寻了个好时候 今年可真算得上是风云变幻了啊。 九州炎黄人族正朔传承动荡,早等了很久的那些人又怎么会愿意错过这个时机?其实我更惊讶的是,酆都那些阴神这次居然动手这么利索? 我倒不惊讶。祂们忍得已经够久的了。若祂们再不动手,我都要怀疑祂们是不是被阴世天地的道则给磨灭祂们不多的人性了。 祂们确实也该动手了,真要是再等下去,等到河都恢复了,这些阴神怕是不好去见孟彰这小孩儿 倒也是 郁垒和神荼两位门神遥遥往这些道人那边瞥了一眼,看似随意地收回目光。 这些牛鼻子闲得没事,不去再仔细琢磨琢磨他们道门天庭的事,反倒来絮叨起我们酆都的闲话了?也不怕到时候小说家那些故事出街,他们跑断腿都没能将那众口铄金的事实给翻转回来?郁垒跟神荼嘟哝道。 神荼神色倒是平淡,不见郁垒眼底的嗔怒。 你没看清楚,他们这些牛鼻子是在酸呢。 郁垒想得一想,当即就笑起来了。 是了!是我没想明白,竟没领悟到这一茬。也对,他们自己内部还争着呢,哪及得上我们兄弟和睦?就是不知道 郁垒面上的笑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这十来年的时间里,够不够道门这些牛鼻子真正把天庭立起来的? 神荼沉默一下,却是说:我更怀疑,道门到底有没有十年的时间。 郁垒听神荼这么一说,当下兴致越发地高昂,连声催促神荼:怎么说?怎么说? 神荼一面慢慢把一枚桃子送入嘴里,一面还不忘查看着鬼门关内外的动静,以确定没有那等胆大到想要从阴世回归阳世的阴灵鬼魂。 道门立天庭,要送天庭正位天地,基本上是抓住了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传承的动荡时期,等天庭在九州炎黄人族族群这里站稳脚跟后再辐射到整个人族乃至是整个天地。 此中的基础以及关键是,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的承继。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说:如果九州炎黄人族族群那皇位承继的动荡很快就被平复了,你觉得道门天庭那里还会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折腾吗? 郁垒眯着眼睛想着,也掏出一枚桃果来。 但炎黄人族的天子传承有寿数限制。那司马慎就算是坐到了皇位上,他也只能在皇位上坐两百年,两百年后他再如何也得寿终,倒不如就让他那父皇在皇位上坐着,他自己做个摄政太子来得便宜呢。 神荼声音依旧淡淡。 这事你知道,那司马氏的藩王又岂会不知?他们会给司马慎这样的机会吗?你真个是守在这鬼门关上就只看到了这关上内外,看不到其他了? 神荼又说:阴世里那些司马氏的藩王们,近来可是往他们晋廷的内宫走得很勤呢。 比曾经司马檐在位那两百年里都要走得勤。 这事郁垒知道是知道的,但祂当时就没有细想,现在听神荼这么一说,祂也觉出了其中的问题 难不成司马氏的这些藩王们还真想让司马慎上位了? 神荼又送了一口果肉慢慢吃着。 郁垒倒也有耐心,没催促祂。 如果他们家的子嗣真的没有机会,他们是会更接受司马慎坐在那个位置的。尤其是在司马钟坐在上面一日,就是所有他们司马家子嗣遭受一日屈辱的情况下。 嗯郁垒慢慢沉吟着,连带着咀嚼果肉的动作都放慢了。 神荼斜斜看了祂一眼。 郁垒就带点纠结问:那这事,你觉得阿彰会高兴吗? 神荼显然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此刻见郁垒发愁,祂就说:阿彰大概是无所谓的。 无所谓?郁垒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神荼颔首,又说:阿彰对这司马晋应该都没什么期待,所以司马晋折腾成怎么样,他大抵都是不在意的,只要 只要?郁垒又问。 神荼说:只要不让草原上那些野性未驯、区别于他们炎黄的异族进入炎黄九州肆意烧杀掳掠。 顿了一顿,神荼说:阿彰对草原上的那些部族很有些忌惮。 郁垒认真想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大概在阿彰的沙盘推演中,炎黄九州内乱,那些草原上的部族真就是他们九州炎黄最大的威胁吧。 第1584章 那些草原上的部族南下打谷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 倒也是这个道理。神荼说,祂目光又看向坐落在无边梦海里的那座学宫中,阿彰对他们炎黄人族最大的期许,都在那里了。 郁垒的目光也分了过去。 百家百业、法脉道统、俗世出世郁垒低声道,这梦海学宫里也都收录了。但凡有心、有意、有缘的炎黄人族之人,都能在这里寻到他们改变命运的机缘。 神荼听着,忽然一笑。 你这话不对,有一类人是不可能进入梦海学宫的。 郁垒才想起这事来,并不恼怒,甚至面上也跟着带出笑来:阿彰惯来就最不喜那些服食五石散一类散剂的人,梦海学宫为阿彰所建,它拒绝所有服食五石散的人怎么了? 真想要进入梦海学宫,把五石散这类药散给断了不就行了?多大点事儿?! 神荼视线一偏,就看见郁垒那幅我家阿弟就是嫌弃就是不喜欢那些人,你们既然是得了他的好处,就包容包容怎么了的理直气壮模样,面上笑意也是加深。 也没有人觉得不妥,神荼说,我只是纠正一下你方才的说法罢了。 郁垒瞪了神荼好一阵子,偏神荼不以为意,尤自坐得安稳。 郁垒无趣地收回目光,只看着那座梦海学宫。 忽然,祂想到了什么,又跟神荼道:你说,有这一座学宫在无边梦海里,炎黄人族这晋廷 还能维系多久? 神荼动作停了停,开阖的眼睛中快速闪过一幕幕光影。 我说,郁垒叫住祂,我们兄弟两个在一处说话,你用得着这样作弊的吗? 神荼眼中的光影陡然一顿,旋即崩散。 下意识的行为,下意识的。神荼为祂自己辩解了一句,然后才来回答郁垒方才的那个问题,那等看司马氏自己 郁垒眼睛瞥着祂。 神荼便收了那些套话,说道:如果司马慎能够一直这样清醒的话,那大抵就是司马慎在位的那两百年吧,等司马慎离世以后 那就要看司马慎到底能给他们司马氏留下多少底蕴,又留下怎样的一个后继者了。 而如果司马慎不够清醒的话,那司马慎自己耗完司马氏的所有剩余气数也不是不可能。 最后,神荼淡淡说:谁又知道呢? 也是。郁垒很赞同神荼最后的态度,谁又知道呢? 祂们是阴世天地所孕育的阴神神尊,祂们与阴世道则同在,对天地间的万灵一视同仁,无有分别。所以会多留意炎黄人族那边,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孟彰。 孟彰,祂们的幼弟,本该与祂们一样由阴世天地孕育圆满后出世接手祂们自己的神道尊位,但因为种种缘故,他终于入了炎黄人族,成为炎黄人族的一个幼儿 到底还是因为孟彰在意炎黄人族。 若真有那样一日,阿彰即便飞升离开了这里,也该是高兴的吧。郁垒忽然又说。 神荼沉默片刻,也是应了一声:嗯。 外间那些来自陌生人的、来自熟悉亲近之人的絮叨闲谈,孟彰此刻根本就不在意。他也分不出心神来在意,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不远处显现的天地磨盘上。 看着看着,孟彰周身气机似乎也出现了变化。 他魂体内的阳气上升、阴气下沉,又在上升和下沉的过程中不断汇聚凝练,渐渐竟也显化出磨盘的形状。 和无时无刻不在辗磨着什么的天地磨盘一样,孟彰魂体里显化出来的磨盘中央,也有什么正在被嘎吱嘎吱地来回辗磨着。 是孟彰的杂念,会在无知无觉中沉积在阴神里成为阴渣的杂念。 随着这些杂念被辗磨,孟彰磨练自身元神里阴渣的速度竟又进一步抬升了。 他在元神境界里的修行也在一点点推进。 但孟彰自己全未在意这事,他甚至都没能发现这种变化,他的所有注意力还集中在那方天地磨盘上。 嘎吱嘎吱 他听到了磨盘辗压过什么东西的声音,接着就是什么细碎的东西被挤落出去的簌簌声。 他看得入神,听得出神。 心神彻底统一的特殊状态,显然也最大程度催发了孟彰的灵觉感应,他居然看清了天地磨盘的内部。 他看到了天地磨盘的力量是如何辗压那些柔韧又坚固的情绪的,他看到了那些被辗磨得破碎的情绪又是怎样黏合起来的,他也看到了这些重新黏合起来的情绪是怎样脱离去天地磨盘的力量的 他看到了,所以哪怕他并不完全清楚其中的道理,收在他魂体内部的褐色草种也依然被牵引。 它往天地磨盘的方向动了动。 也是在同一时间,在孟彰和天地磨盘之间,出现了一颗褐色草种。 草种似是晃动,似是震颤。 未过多久,几根韧白的根须破开草种的胚衣,向外伸出。 不,是向着天地磨盘的方向伸出。 天地磨盘里已经不知被辗磨过多少遍、正在脱出天地磨盘力量辐射范围的诸多情绪还没来得及四下流散,就被那韧白的根须牵引过去,化成了褐色草种生长的资粮。 第1585章 嫩生的芽叶破开了胚衣,快速生长、茁壮。 不过几个呼吸间,一株有着翠绿枝叶的曼珠沙华便出现在了孟彰和天地磨盘之间。 但这不是终结,这甚至只是个开始。 曼珠沙华生长得越好,它的根须就越是韧白,所牵引过来的诸多情绪就越多。 这些情绪在曼珠沙华中兜转、循环过不知几何,最终,一滴浊黄的水珠出现在曼珠沙华的叶梢。 一株一株的曼珠沙华在这片狭窄又广阔的虚空中铺展开去,在这些曼珠沙华的根茎不远处,则是由一滴滴浊黄水珠汇聚形成的水畦、水潭。 这一幕,就像是当日曼珠沙华才刚在黄泉路旁扎根生长的重现。 虽然就曼珠沙华的生长速度和效率来说,今日这一场曼珠沙华的生长是要远胜于那一日的。 不过比较这个完全没有意义,何况今日里在孟彰和天地磨盘之间长出的这一片曼珠沙华,也在帮助着阴世天地那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生长呢。 至少在郁垒、神荼这些阴神神尊来说,是完全没有比较的必要的。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说法的话,那祂们是希望眼下孟彰那边能更稳一下。 现在孟彰的修行进度,着实快到让祂们忍不住担心。 万一,合道这事落在孟彰身上 第523章 两位门神惊悚地对视一眼,急急去找人寻问。 阴天子、十殿阎罗、各殿判官、各方鬼帝 能找的两位门神都找过了,好容易从阴天子那里得到确切的回答,祂们才真正放松下来,能更从容地去观察孟彰那边的情况了。 还好,还好 当两位门神陡然看见那幅画卷的时候,祂们脸上的庆幸都顿了一顿。 两位门神僵坐着,都不敢看旁边的另一个。 也怪祂们关心则乱,竟忘了孟彰身边其实还带了那幅《酆都万象图》。 有《酆都万象图》在,孟彰那边安全得很,又怎么可能会遇到危险呢? 浊黄的水珠在快速蔓延生长开来的曼珠沙华根茎下聚拢,从水畦、水滩开始积聚,渐渐变成水潭,然后又因为地势的关系,成为了溪。 当溪出现的那一刻,闭目静坐的孟彰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过来。 从天地磨盘中,从道中,也从梦中。 天地磨盘还在,道和梦也都还在,但孟彰已经醒过来,看见了这天地万象。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天地一片谙寂。 这种谙寂,并不是天地就此消湮了所有的动静、声息,也不是所有的动静、声息在孟彰眼里都消失无踪,而是 有一股磅礴的天地威压镇住了这一方地界。 是三灾劫数。 是他的三灾劫数来了。 比所有旁观者的判断都快一步,孟彰得出了结论,而且是更精确的结论。 不单单只是三灾劫数,而是三灾劫数齐至。 孟彰将在同一日迎来他的所有三灾劫数。 明白这一点的那顷刻间,饶是孟彰,嘴角也有些抽搐。 这么看得起他的吗?居然要他连渡三灾劫数? 抱怨归抱怨,孟彰也并不真的就怕了这三灾劫数。 他招招手,《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齐齐飞回孟彰手里。 孟彰看得一眼,直接就把这两件至宝塞回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去了。 不独独是外间对孟彰不甚了解的陌生人,就连郁垒、神荼这等与孟彰很是相熟的阴神神尊们都被他的做派给惊到了。 不是,你是要连渡元神三灾啊!居然还把顶尖的护道至宝给收起来了,选择自己直面劫数? 你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太过妄勇、不识天高地厚啊? 元神三灾说是灾劫,但实际上应该算是天地对修行者本身修行成果的阶段性考验,世人畏之避之,不过是天地对修行者这一阶段的修行成果要求有点高罢了 孟彰闭了闭眼睛,感受那自心神间吹拂而过的风。 修行者修出阴神以后,阴神可以行走天地,但需得避风、避雨、避光、避火,避一切带着阳和之气的力量。 直到阴神渐渐壮大,养成元神,才算是能相对自如地行走天地之间,参悟天地的道与力。 但即便阴神已壮大成元神,元神不强横到一定程度,也承受不住天地间的异力。 赑风、阴火、天雷,就是天地间对元神威胁比较大的代表性力量了 赑风无形无质,但吹拂过元神,却像是尖刀在来回地剜刮,更有那赑风,寻着了孟彰元神上的空隙就要往里钻缝,很不能将孟彰的元神都给割裂了。 孟彰哼也不哼,就像年幼时候躺在床榻上感受灵魂和灵魂相互挤压、彼此撕扯的感觉那样。 那个时候他都熬过来了,如今不过是重温了一下旧日光景罢了,只要这赑风撕裂不了他的元神,那便没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不知过去了多久,赑风才终于停住了,留下孟彰被割裂得到处是细碎伤口的元神。 孟彰未曾动作,但他的心神中,一颗褐色草种惊鸿一现。 这不是真正的曼珠沙华草种,而不过是曼珠沙华的道痕。 草种在孟彰心神中快速抽根发芽,随后就有晶莹水珠在曼珠沙华的叶梢摇落,没入孟彰元神那些细碎伤口中。 第1586章 孟彰元神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终至完好无损。 褐色草种生长出的曼珠沙华没有就此隐去,它悬停在孟彰的元神之上,兢兢业业等待着第二道灾劫的到来。 也没让它和孟彰等太久,一缕苍白的火焰凭空出现在孟彰元神身前。没有风,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但那苍白的火焰却是呼啦一声,展开成一片火场,而孟彰的元神就立在火场中央,被火场中的火焰包裹着焚烧。 孟彰原以为第二道灾劫的阴火会像第一道灾劫的赑风一样,更考验修行者的元神萃明程度,但不是。 承受阴火灼烧的孟彰眼前一阵阵光影流动。 那苍白火焰说是火焰,其实更像是镜子。 每一点苍白火焰,都是一面镜子。 它们 映照出了孟彰的面容,叩问着孟彰心神间的每一点晦涩幽微。 是的,不是元神,是心神。 这阴火灾劫与其说是元神劫数,其实更像是心魔劫数。 也不知单只孟彰这样,还是所有渡这一重灾劫的修行者都是这样的。 孟彰没空细想,也没想去细想,他看向了这些苍白火焰,选择直面这些阴火。 在孟清章的那一世里,他承认了自己的平庸,也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所以哪怕现在来到这方世界,得到了家人的诸多庇护,站在家人为他搭建的基础上步步往前、步步往上到这一日,他也记得且接受自己的平庸。 他有过怨怼,在每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有过犹豫,在面对那些鬼婴胎灵的时候;他有过退缩,在司马慎寻求他的辅佐的时候;他有过得意,在童子学学舍那些同窗或是敬畏或是仰望他的时候;他有过骄傲,在安阳孟氏族中确定他为一族麒麟子,希望他能在成长起来以后成为安阳孟氏的又一根撑天梁柱的时候 他就像接受过自己的平庸一样,接受自己的普通。 接受自己也就是一个会得意、会骄傲、会愤恨、会怨怼的普通人。 但同样的,他也接受一路走过来的他自己。 无须他人献花,无须他人歌颂,甚至无须他们知晓,他接受所有的他自己。 所以,他还是会沿着他自己选定的方向继续往前。 阴火如镜子,有倒映出孟彰狰狞的眉眼,有倒映出他怨毒的嘴脸,有倒映他得意骄傲的猖狂,有倒映他沾沾自喜的模样,也 映照出他清淡平和的样子,映照出他一往无前的样子,映照出他欣然满足的样子。 它们映照着他的所有模样。 但孟彰选择了接纳,选择了承认,所以那些伤人的尖刺、那些冲击着人自身认知的浊浪,都在孟彰的面前化作了柔软的毛发、冲刷沙面的海水。 阴火无力地跳动一下,终于彻底湮灭。 孟彰的心神、元神中,气机无比的圆润统一,不像是在渡阴火这重元神三灾劫数,而更像是在温泉里浸泡过一回似的。 悬停在他心神之上的曼珠沙华道痕动都未动,更遑论是要摇落水珠来替孟彰疗养元神了。 倒是外间的旁观者,见孟彰如此轻松地渡过这阴火灾劫,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家的感知。 真的假的,这孟彰小郎君,心性这样出众的吗?! 嗯 难得!真的难得! 我知道他迟早会是我辈中人,但没想到会这么早、这么快的啊!赑风和阴火灾劫都轻松渡过了,接下来的天雷灾劫,还为难得了他吗? 倒也未必。对于他这样的阴灵来说,天雷灾劫,或许才是最难熬的 这话你自己说了,你自己信么?可莫要忘了,这孟彰小郎君手上还掐着两件护道至宝呢!只要他随便请出一个来,这天雷劫怕也就那样了。 孟彰的头顶虚空有大片大片的云雾聚拢。这些云雾层层积压、催逼,竟是硬生生从最初的浅白压成了漆黑。 它挡住了所有的天光,连孟彰这样已经连渡过赑风、阴火两重灾劫的元神境界修士,也不过只是能够模模糊糊看到远处的影子而已。 孟彰索性就懒得费那样的力气了。 元神三灾,赑风考验修行者元神的萃明程度,阴火考验修行者心神的澄明程度,轮到最后的天雷灾劫,总也该是到修行者的力量了。 修行者修的是道,成的是自身,是成就己身生命层次的连连蜕变和跃升。 力量,则是修行者生命层次的外显,是护道、行道必不可少的手段。 当然,更关键的是,孟彰根底就是一个阴灵。 天雷这种东西,孟彰现在是不敢沾着一星半点的。 他头上束着的发带松动解开,在孟彰身后飘荡来回。 每飘荡得一圈,星河发带便拉长壮大一回、解离一回。 于是等到天上的雷云终于酝酿妥当,孟彰周身环绕的,早已不是那一条玄黑的发带了,而是一条璀璨瑰丽的星河。 星河中,无数星辰一般的梦境世界载沉载浮。而在这些梦境世界之中,还可以清楚地看见一道道人影。 这些人影眉目清晰深刻,身上袍服或是庄严或是简单,但都有沉重的威压覆盖周身。 雷龙在黑沉云层间游走咆哮,而星河中的诸位梦境主角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第1587章 他们分明是在不同的梦境世界里,在自己的故事线里步步经营、步步往上,寻找着也创造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命巅峰,但这一刻,他们却俨然已经来到了他们当前所能达到的最为强盛的时候。 孕育他们的梦境世界也在源源不断地为他们加持力量。 这才是星河发带被催发到极致时候展现的最强状态。 当然,只是当前的。 等孟彰日后修为再次精进、再度祭炼这件灵宝,推动灵宝跃迁,这件灵宝所能发挥出来的力量还会更强。 见得这件灵宝所显现出来的力量,旁观的各家修行者纷纷将视线投向小说家诸位主编处。 小说家的诸位主编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交流,当下就对着望过来的那些视线露出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得意笑容。 这也就是孟编他自己参悟摸索出来的法门,虽然跟我们小说家的神通是有些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不一样还是不一样 就是,说来也是可惜,我们家那秘传神通虽然也交到孟编手里了,但看样子孟编只是参考了相关的思路,没有真正修炼那门神通。不然,说不得我们今日还能见一见这门秘传神通的完整模样。 唉,也就只能想一想了,孟编毕竟是修的梦道,跟我们小说家是有些相像,但毕竟不一样,与其惦记孟编,不如我们自己再多努力琢磨琢磨。 就是,虽然我们这些人比较愚钝,但孟编悟性高绝啊,有他在旁边帮忙指引,我们说不得还真能将这门秘传神通入门 到底是太得意惹人怨妒,眼见着小说家这些主编越说越高兴,在天地各方围观这边动静的诸位修行者中,终于有一位忍不住出口插刀。 你们想得是很好,但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好了,我看这孟彰小郎君,未必会在这方世界留太长时间啊? 诸位小说家主编脸上的笑容齐齐一顿。 其他各位修行者见得,也都纷纷插刀,好让这些高兴得太过的小说家主编清醒清醒。 何况据我们所知,孟彰小郎君这一路修行过来,也没多仰仗你们小说家,从你们小说家借去几分力吧? 咦?孟彰小郎君在小说家的那个编辑,不就是简单挂个名的吗?也没见他在你们小说家发行的诸多小传、小集里,有做过什么事啊? 诶?原来没有的吗?刚刚听诸位小说家的主编这样兴奋、骄傲、得意,我还以为孟彰小郎君真是小说家里的中坚人物呢,没想到 原来只是挂个名儿的虚职啊。 诸位小说家主编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但他们很快想到了什么,笑容又重新展开,还笑得越发的灿烂。 只是挂名吗?可就算是只挂名,孟彰小郎君也单只在我们小说家里挂个名而已,其他的,有吗? 不是自家里压根就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叫孟彰小郎君看中的,所以孟彰小郎君才压根儿不考虑你们家的吧?哎啊,是挺可惜的 真论起阴阳怪气来,就算是自荀子传承下来的百家一脉,也远不及现如今的小说家诸位主编。 这不,小说家诸位主编们一抓住了重点,那些修行者的脸色又开始难看起来了。 也幸好这点准备的间隙也没有多长时间,那边轰然劈下的天雷就将所有修行者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 天雷劈下,当先做出应对的不是孟彰,而是将他圈拢在内的星河发带。 星河发带轻轻一旋,内中一颗星辰星光大盛。 有人自那璀璨夺目的星光中走出,火尖枪高指,轻易劈碎那一道雷霆。 红绫飘荡,为他抚平周围仍旧激荡的雷火气息。 再来!童子吒喝一声,脚下风火轮显化,将他托起上了半空。 苍天似被激怒,雷霆如雨落下。 叮!叮!叮! 任是雷霆如何密集、迅速,火尖枪也仍旧将那些雷霆给劈成雷星。 只是那雷霆一重接一重,一浪接一浪,几乎没有断绝的时候,饶是那红衣小童再骁勇,到得他呼吸开始变得急促的时候,那苍天上的雷云也不过是褪去了一点色度而已。 哪吒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依旧黑沉的雷云,看那雷云中穿行咆哮的雷龙。 他忽然回身,看向了被星河簇拥环护在中央的孟彰。 两个童子目光一碰,不需什么言语,也都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哪吒笑着咧出一口白牙,回身看着那厚重的雷云。 天雷,我哪吒来了! 风火轮转动,托着哪吒直入云霄。火尖枪跟随哪吒,甚至先哪吒一步插·入了云层之中。 云层被炸开的火光烧出了一大片空洞。 等这个空洞被填补完毕,这云层的颜色又褪去了一个色度。 早先被完全遮挡去的天光依稀显出了些痕迹,叫内外的人都看得更清楚了几分。 但除了孟彰自己以外,旁观的人见着哪吒那般惨烈又决绝的结局,又更沉默了几分。直到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人说话。 这孟彰小郎君的性子,好生决绝啊 虽然现在做出决绝之事的是那自称哪吒的红衣小童,但那哪吒是孟彰的梦境生灵,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真正决绝的果然还是孟彰。 第1588章 可正是有着这种清楚的认知,所以绝大多数围观的人又不由得生出了疑惑。 这孟彰小郎君出身世家,一直是被娇养长大的,就算入了阴世后,也没遇上几次事,他是打哪儿养出的这样决绝性子的? 怎么想都想不到真正原因的这些修行者们,最终将这一切归结于梦道以及无边梦海。 谁知道孟彰这小郎君在无边梦海里到底都遭遇过什么呢? 也是,无边梦海那样繁杂广阔,梦道又那样诡谲玄奇,他养出个什么性子来都不奇怪的 梦道 无边梦海 不得不说,他们心动了。但他们这些修行者又都很明白,梦道绝不是那么容易修行的大道,无边梦海也危险得很。 稍有异常,这些梦道修行者就迷失了。 至于无边梦海 无边梦海里孕育的梦魇和梦灵多了去,可就算是他们,能在无边梦海里真正修有所成的,也不多。 更更重要的是,现在无边梦海可是被那位看上了。 这时候想要打无边梦海的主意 真当你也是孟彰小郎君呢。 孟彰压根没注意那些旁观者,也没在意他们那些带着各色情绪的目光,他只专注于他的天雷劫。 哪吒在雷云中陨灭之后,星河发带中那颗孕育出他的梦境世界也不过是黯淡下去而已,哪怕孟彰从此不再祭炼、提升星河发带,不足百年时间,这座梦境世界也能恢复过来。 星河发带的恢复和损耗不成问题,所以接下来孟彰需要考虑的是,是不是继续用星河发带消磨天雷劫,直到他渡过这天雷劫,又或者动用其他的手段。 孟彰看了一眼环绕在他周围、将他护得严实的星河,忽然笑了一下。 罢了。 随着他心神念定,星河盘旋回拢,一圈一圈地护持孟彰。而在星河之外,却有一个上青下玄的虚幻大磨虚虚显出模样。 它的成形很缓慢,而且看起来就很艰难,但见到它的那一刻,所有旁观的修行者的瞳孔都禁不住收缩了一下。 他们盯着星河中的孟彰像是普通凡人见了鬼一样。 虽然身为阴灵的孟彰,在寻常凡人眼里确实也是一个鬼。 天、天地磨盘?! 不是,他这就把天地磨盘的道痕给弄出来了?! 这才过去多久,六年有没有?六年有没有?!他居然真的参悟天地磨盘所有得,直接把天地磨盘给凝练出来渡他的天雷劫了?! 天地磨盘一出,天雷劫算什么劫数?上上好的补品吧! 果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上青下玄的磨盘轻易就把向着孟彰劈来的天雷磨成了最为精纯阳和的元气。 这些元气循着天地磨盘和孟彰的联络,直接流向孟彰那边。 孟彰闭上眼睛,汲取汇聚过来的元气炼化,剩下的一成补入缭绕在他周身的星河之中,趁机祭炼他这件本命灵器。 待到那些劈下的天雷被磨灭,天地磨盘尤嫌不足,直接挪向雷云那边。 它的挪移速度很慢,像是老人在拖着远超过他所能承受的重量的杂物一样缓慢移动,但雷云不动,它便是再慢,也终于没入了雷云之中。 天地磨盘入了天雷劫云,就像是雷云中陡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孔洞,被拖拽着显出了一个急剧转动的漩涡。 那几乎遍布了这一方天穹的雷云被拖着拽着没入漩涡之中,又被漩涡磨炼成最精纯阳和的元气,遥遥汇入孟彰所在。 看着急剧缩小的天雷劫云,旁观的各位修行者面面相觑,却又都默然无语。 尤其是道门那边的修行者。 孟彰这一次是连渡三灾劫数,直接从元神境界突破到阳神境界。 他这一次闭关可谓是收获满满,起码是超越了他自己最开始时候的想象。可是他们怎么办? 孟彰从入梦海闭关到现在完成突破成就阳神,拢共也就用去了七年多八年不到的时间。虽然距离他们约定的十年还剩下两年多,但 他们的道门天庭还没有完全建成。 两年多的时间,正正是他们准备完成最后一步的时候。 所以他们要怎么办?难道还要跟孟彰小郎君商量,说让他再接着闭关,把这两年多的时间过完,好让他们按计划将剩下的事情做完? 现在这样 且不说孟彰背后的那些存在,只看孟彰他自己,他们也不能这样欺人。 头一次跟孟彰商量,已经多少带着点强硬的意味了,如果不是他们给出了足够的补偿,恐怕这件事非但不能成,还会为他们天庭乃至道门招来大祸。若还要再来一次 不成不成,这是绝对不能提的,甚至连想都不能想! 可是如果这个时候放出了个孟彰小郎君来,那他们道门天庭这边,还能按着计划顺顺利利创立吗? 道门各位修行者周身略显低沉的气压却没有哪个修行者会错过。 他们彼此交换着视线,都看见对方眼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现在,留给道门天庭选择的余地可是不多了啊。 第524章 第1589章 孟彰还是不理会这些个,待到天雷劫云彻底消散,他沐浴过天地降落的甘霖后,便直接带着星河发带返回了梦海学宫深处。 至于天地磨盘,早在天雷劫云消散的同时,也一并隐遁天地了。 等孟彰巩固了修为境界,温养、重新祭炼了星河发带,已经又是一年半的光阴流去了。 他坐在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里,观望天地十方。 不知是不是他的缘故,明明在孟彰刚刚渡完三灾劫数的时候还未曾完全创立的道门天庭,此刻已经真正立起了天宫。 天宫中八部职司齐备,诸位仙神执掌权柄,辅助天地运转,竟也很有模有样,完全不像是才刚创立的。 但孟彰多看两眼,却从中发现了许多与他早先所得到的情报不甚相符的地方。 本来据说是该由道门修行者执掌的权柄,现在落在了其他人的头上。而这些人中,有炎黄人族一些颇有贤名的先祖,也有几个是世家祠堂里年年香火供奉的人物。 显见,为了能尽快立起天宫,道门内部着实很是做出了一番调整。 孟彰对此不置一词。 左不过是些利益交换罢了。 道门虽然与炎黄人族并非完全一体,但炎黄人族内部对道门的蚕食一直没有停下过,且进退间很有章程,显见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对于道门那边的事情,也是有人专门负责打理的。 只要炎黄人族有安排就好,至于他们到底是怎么个打算的,孟彰都不打算插手。 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他在这方世界待不久了,他现在要做的应该是减法,而不是加法,不是要接连不断地往他自己身上揽事情。 更重要的是,孟彰并不觉得自己接手这事能处理得比现在更好、更周全。 道门天庭的天宫里诸仙神各司职守,九州晋廷里的将相公卿看上去也同心协作,彼此间甚是相得 至少是要比孟彰入梦海闭关修行之前所见更为相得的。 而朝廷中将相公卿倘若果真完全拧合成一股力量,真正备受威胁的,就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个。 孟彰往阳世帝都洛阳中多看了两眼。 阳世帝都洛阳中,戴冕旒、穿龙袍的俨然已经变成了曾经的东宫太子司马慎。曾经的皇帝司马钟则很自然地领了一个太上皇的尊号,在内宫中荣养。 司马慎果然还是自己坐上那个位置了。 孟彰只是暗道一声,目光从司马慎那边挪开。不过他也没有完全挪开视线,他的视线还停留在晋廷的内宫中。 并不花费他多少时间,孟彰便找到了贾南风。 是的,贾南风还活着。 司马慎到底还顾念着贾南风曾经的慈爱,也怜悯她曾经的遭遇,非但留了贾南风一命,还循依法理,尊贾南风做个太上皇后。 贾南风本人大概是不太乐意继续跟这家子捆绑在一起的。 孟彰遥遥看着贾南风那沉默安静的宫苑,轻易得出了结论。 但相比起被送入阴世天地里去的曾经的杨太后,贾南风的结局算是很不错了的。 孟彰掐着指头有模有样地算了一下。 毕竟贾南风在那个关键的时候选择捅刀司马慎呢,虽然没成功,但就事情的性质来说,总是要比曾经那杨太后试图借助司马慎的后位来收拢世家助力做出的事情要严重的。 可偏偏就是杨太后的结局更凄惨一些 孟彰在心下摇头。 没想到他们司马氏居然也想要削弱世家。不过可惜的是,司马慎的动作太隐蔽,也动静太小了,根本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反而更刺激了那些世家,叫司马慎自杨太后过世后的日子就不太好过。 司马慎啊,真是歹竹出好笋和生不逢时的典型了。 孟彰这样慨叹着,完全不理会司马慎这生不逢时里头,有他自己出的一份力。 因为司马慎所以会选择削弱世家,根本就在孟彰那梦海学宫里所教出来的那些生员。 那些梦海学宫的生员,尤其是出身低微的寒门子、平民子,从学宫里学有所成以后便迫不及待地运用起来,为自己改善处境、改变命运。 他们所冲击的,最开始根本就不是社会层次结构,而是代表着生产力的技术和技艺。 而世家所以是世家,除了他们历代先人的积累以外,更重要的还是他们的垄断。 他们垄断了地位、封锁了知识和技艺。 所以当这些掌握着曾经消失在岁月中却不输于当世顶尖技艺的技术和技艺再次出现的时候,世家很自然、也很傲慢地再次选择了垄断,选择了封锁。 但梦海学宫在,这些技术、技艺是他们说封锁说垄断就能封锁就能垄断的吗? 争端很自然爆发。 在争端爆发的最初,梦海学宫学子自保有余,但要保住身边的人、保住自己应得的利益,是不可能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体量、没有足够的积累,更没有足够的力量。 如果不是诸世家知道梦海学宫背后的份量而选择相对更为柔和的手段,这些学子恐怕连自己都保不住。 可即便如此,察觉到威胁的诸世家也已经在调整应对策略了。 他们用丰厚的利益拉拢。 短时间之内,诸世家的这些拉拢是成功的。但他们成功,司马氏那边也不失败。 第1590章 尤其是在司马慎妥协登基、本来举兵逼向帝都洛阳的各位司马氏藩王自觉退兵,司马氏内部力量进一步统合以后,皇族司马氏天然就受到那些出身低微的寒门子、平民子的向往。 司马慎当然想要收拢这些梦海学宫学子。 但他遇到了对手,很棘手、很难处理的对手。 没错,就是诸世家。 在司马慎开始打开宫门,打算用官职、名望、俸禄收拢这些梦海学宫学子的时候,他赫然发现除了他之外,还有各大世家在用同样的东西做同样的事情。 名望和俸禄也就算了,连朝廷的官职各大世家都能许出去,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闭了宫门独自坐在寂静、幽暗大殿中的司马慎这样叩问自己,也叩问自己头上戴的冕旒、穿的龙袍。 是,王与马共天下是晋廷最初就定下的国策,但那时候的晋廷和现在的晋廷,是一样的吗?! 那时候晋廷要面对的时局,是现在的晋廷所要面对的时局吗?! 司马慎自己心里有答案。 可司马晋就是这样的根底,纵然司马慎自己心里有答案,他又能做多少呢?他又能做到多少呢? 所以,当孟彰渡过元神三灾成就阳神并巩固了修为出关后,他看到的就是这样若即若离的、别扭的晋廷和司马慎。 再这样下去 孟彰盯着阳世九州地界连连掐指推算。 司马慎能安稳在他的皇座上过完他整整两百载的执政岁月,便算是他的能耐。 因为,这才只是个开始啊。 梦海学宫还在,它接下来还会大开门户,接纳来自炎黄九州的所有有缘之人。到时候这炎黄九州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就连孟彰也只能窥见一角,并不能完全洞明。 其他人?大概也就只有那么一些能够遍察所有变数,算定这九州天下最终的模样吧。 孟彰如果真想知道的话,其实可以去寻人问一问。 料想祂们也不介意为孟彰解答这样的疑问,但孟彰自己没这个想法。 他一直认为,对于族群来说,变数其实就是生气。没有变数的族群,和死水也差不多了。 就这个标准来说,佛门其实也算是炎黄族群的一个变数。 只是这个变数 孟彰转了目光去看炎黄九州与草原部族之间的边界城镇。 属于好坏参半。 端看代表着炎黄九州正朔的那群人要怎么用,又会怎么限制他们。 但从佛门目前还不疾不徐、和风细雨的动作来看,佛门已经是做好了跟炎黄九州内部诸多法脉、学说慢慢拉扯的准备了。 他们不急于一时的大兴,他们想要在炎黄九州内部扎根,直到跟炎黄人族一体同生。 佛门 眼光着实不错。 孟彰心下赞了一回。 孟彰遥遥稽首,对阳世九州里诸位大修行者作礼。 哪怕有梦海学宫遮掩,这些大修行者们基本没能察觉到孟彰投注过去的视线。 待孟彰再次坐定后,他看向的却是安阳郡和茅山两处地界,看向这两处地界中生活的孟氏族人。 安阳孟氏选择守成。面对接连冒头的梦海学宫学子,他们是不拒绝也不打压的态度。 若有可以合作的,他们都会选择合作,若是不能,他们也不会勉强,可谓是很随意了。 茅山孟氏那边由孟珏做主,倒是对梦海学宫的学子更亲和一些,但也没有亲和到亲近。他们之间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 但不论是各世家和司马氏也好,还是那些梦海学宫学子也罢,他们都理解地选择了接受,轻易不会把孟氏拖入选择中。 看起来,孟氏可以在这正酝酿的时代浪潮中保持一定的超然地位。 孟彰很有些高兴。 他头上毕竟还顶着个孟氏麒麟子的名头,真要是因为他搞出来的梦海学宫把孟氏给直接吞没了 孟彰会转开眼去。 左右他家里,他阿父、阿母和阿姐是再如何都不需要他担心的,剩下也就大兄和二兄。但大兄和二兄有阿父、阿母和阿姐照看着,怎么都不会真出什么事儿。 而只要他们一家子没出什么大问题,安阳孟氏也好,茅山孟氏也罢,就还存留有一脉足以保证整个孟氏血脉承继的力量。 就算中间孟氏真遭遇了什么,也必定不会是最终的结局,他们还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何况现在梦海学宫的学子和两支孟氏之间的相处也还算友善,显见再如何,梦海学宫的学子也会给孟氏留一条生路,不会叫他们彻底断绝了气数。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至于烦恼、进退皆难的司马慎 且由着他烦恼、为难去吧。这才哪到哪?往后还多的是他发愁、为难的时候呢。 相比起阳世那边,孟彰其实还更好奇阴世天地。 他好奇阴世天地里炎黄人族各朝各代的龙庭很久了,但可惜的是,现在阳世里是司马晋的天下,所以阴世炎黄九州里,也是司马晋的龙庭统辖天下炎黄人族阴灵。 不过其他各朝各代的阴世龙庭无所谓,孟彰倒是真的很想见一见始皇帝。 尤其现在已经是阳神修为的他审视自身,居然发现他跟秦廷有一分因果。 第1591章 当日有大修行者循迹自天外而来要进入这方天地寻找,是秦廷的将军奉始皇帝令拦住了人,才叫那人没找到孟彰这边来 虽然就算那个人找过来,大概也突破不了他家阿父、阿母和阿姐的保护直接找到他,虽然始皇帝也不单只是为了他,但事情人家做下了,也没有以此为凭找到孟彰这里来,孟彰就承了这份人情。 可就是因为承了这份人情,所以孟彰才想要尽快报还回去。 他敬重秦始皇帝不假,但以秦始皇帝的身份和位格,牵扯到他的事情一定非比寻常。若不趁着眼下时局还算平稳,而他也确实有几分能力的时候把事情协定下来,孟彰怕后头会因为这份人情把自己给整个祭献出去了。 孟婆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在孟彰把目光转向秦廷的阴世龙庭地界的时候,一道玄光从天而降,落在孟彰近前。 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机,孟彰伸出手去接下那道玄光。 寻找扶苏? 孟彰愣怔在场,险些没能反应过来。 更叫他觉得荒谬的是 当初末代商王殷受托我寻找妲己,现在秦始皇帝托我寻找扶苏?!孟彰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真当我有寻找失踪人口的特别 孟彰话没有说完,就把剩下的话给吞回去了。 他看看孟蕴所在的方向,又看看这梦海学宫,终于彻底想明白了个中的关键。 他姐孟蕴,未来的孟婆,每日里就守在奈何桥头给每一个经过的、要去轮回转世的阴魂递一碗孟婆汤。 也就是从理论上来说,他姐孟婆真的见过天地里的每一位生灵。 况且以孟婆的能耐,也没有哪个生灵有本事在喝下孟婆汤转生阳世天地的那段时间里一直遮掩自己的本源。 唉。孟彰幽幽叹一声,自言自语般地对孟婆说,还是得劳烦你,阿姐。 那道玄光从孟彰手上直接崩散消失。 这代表着孟婆答应了。 而也是这个时候,孟彰身上跟秦廷秦始皇帝的那一份因果亦在崩散消解。 孟彰看了看秦廷的方向,又看看自己,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不是笑的谁个,他就是笑他自己。 他笑,在连渡了元神三灾以后,他真将自己当个人物了。 但其实,他还是个普通的修行者。 从孟彰出关以来就一直有些浮动的气机再次沉淀下来,连带着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越更圆润平和。 他站起身来。 束发的星河发带自然脱落,展开浩瀚星河。 一个又一个梦境主角从星河中走出,在孟彰这个祭酒小院站定。 细细数去,这些梦境主角赫然已经超过了三千之数。 也不难理解,孟彰这一次催动星河发带,召唤星河发带中的诸多梦境主角,可不是要请他们来帮忙战斗的。不需要保证战斗力,那人数上自然就比较多。 玄奘大法师、文曲星许仕林、书虫、守藏阁主等等梦境生灵凝望着孟彰。 孟彰对他们一礼:劳烦各位了。 玄奘大法师、文曲星许仕林、书虫、守藏阁主等梦境生灵尽都还礼:梦主放心,我们必定尽力而为。 孟彰看着他们走出这个祭酒小院,向着梦海学宫的各处而去。 梦海学宫要留在这方天地的无边梦海,而孟彰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的时间了,他不尽量把梦海学宫里收藏的诸多法脉、道统、技艺、思想等等等等复刻一份带走,那他自己不是很亏? 要知道,孟彰修的可是梦道。 而梦道的基础、底蕴甚至是极限,都是建立在梦道修士个人的思想和知识上的。孟彰要把自己的诸多梦境世界炼假成真,这些知识更是极其重要的部分。 孟彰才不会错过了这份庞大的修行资粮呢。 只是到底分出去了太多的梦境生灵,而且随着这些梦境生灵翻阅、记忆梦海学宫中的诸多收藏,孟彰精神层面上的负担越来越重。 即便他已经是阳神境界的修行者,那负累也拖得孟彰昏昏欲睡。 孟彰也没硬支撑着,到实在倦意深重,他自己便寻了个舒坦的地儿睡过去了。 左右这里是梦海学宫祭酒小院,是他自己的地盘,他自己尽可以随意。 孟彰这一睡,睡得可谓是昏天黑地,谁都打扰不了他。 孟蕴和顾瑾来过梦海学宫一趟,遥遥见得孟彰那昏睡的模样,孟蕴当下就忍不住笑弯了眼。 顾瑾心中欢喜,当下就要取出笔墨来为孟蕴留下这一刻。 但孟蕴拦下了。 留下证据了叫阿彰知道,他是必要恼的。 顾瑾还是有些犹豫。 孟蕴说:我现在瞧见了,也记住了,就忘不了了,倒是你果真留下画像,叫阿彰恼了你,我是不会为你说话的。 顾瑾这才作罢了。 没有孟蕴替他说话,孟彰折腾起他来,可不会节省力气和心思。他 他扛不住。 孟蕴又忍不住笑了。 顾瑾无奈唤一声:娘子 孟彰也不知道自己睡这一觉,还成了孟蕴和顾瑾夫妻情深的一环,他无知无觉地睡熟,待他醒来,梦海学宫里早没有那对年轻夫妻的身影了。 第1592章 他也不在意,只查看清点他的收获。 在星河发带靠近中央的星海中,比孟彰入睡前多出了一颗耀眼至极的恒星。恒星内核中的,并不是其他,而是一座学宫。 和星河发带外间的梦海学宫一模一样的学宫。 孟彰神意探入其中查看,终于确定相同的不止有学宫的形制,还有学宫中收藏的诸多传承。 当然,是梦海学宫当前所有的诸多传承。 在兢兢业业的梦魇梦灵的努力下,梦海学宫每一日都会有新增的法脉、道统、知识、技艺等等传承录入。 这又是孟彰这星河发带中的学宫所不能比的。 但孟彰也没计较,就当前所获取的这些,已经足够他消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他在真正离去以前还会再复刻一遍,到时候若还是没收录进来,那便是他与它们无缘。 孟彰很看得开。 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另一件事。 基本也差不多可以了。 他站起身,简单整理过身上的袍服后,就将梦海学宫祭酒符节抛出。 符节悬停在他的头顶虚空。 而孟彰双手交叠额前,端正且郑重地向着梦海学宫祭酒符节、也向无边梦海拜得一礼。 今我,孟彰,梦海学宫初代祭酒,自愿将梦海学宫祭献于无边梦海,望 我炎黄人族传承不绝、繁荣昌盛。 望 无边梦海永存,梦道不绝。 符节被仪轨的力量寸寸崩解,又循着仪轨开辟出来的通道,直入无边梦海深处。 无边梦海沉寂了一瞬,旋即有浓重的白雾从各处蔓延而来,无视梦海学宫的重重防护进入学宫之中,如同巡视一样淌过梦海学宫的每一处地界、每一个布置。 还待在梦海学宫里的学子都来不及反应,就被白雾给吞没了。但他们来未曾慌乱,身上带着的学宫学子凭证便自动汲取了一缕白雾,护持在他们左近。 他们终于安心下来,安静等待白雾的散去。 在梦海学宫里,他们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学宫学子凭证都不能解决的问题。 可梦海学宫的学子们能轻易镇定下来,只等变化的结束,学宫外观望的各方修行者心情却没那么冷静。 虽然早就已经猜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遭了,但没想到,这孟彰小郎君竟然真能这么舍得,我还以为他多少要再犹豫一阵的。 谁说不是呢?话说回来,是不是像他这样一直被富养长大的小郎君,都有这般不把机缘当机缘的豪富意气? 你问我,我又问谁个来?难道我就是跟他一样被富养长大的? 我看不是。被一路富养长大最终成了守财奴的也不少。还是得要看个人秉性。 我觉得也是。不是谁个都有他这样的胸怀的 有人慢悠悠地接了一句话。 所以他得到的回报,也将是旁人所不能比拟的。 白雾在梦海学宫中徘徊了足有一个半时辰,才如潮水一般退去。 但退去的白雾并不是如它到来时候一样回归到无边梦海里,而是来到了孟彰所在的学宫祭酒小院。 它在孟彰面前翻滚着,最终化作一个梦,落入学宫祭酒小院的中枢所在。 孟彰再顾不得其他,眼中只有那一个梦。 这不单单是字,不单单是大道神篆,它更是道。 它就是梦道的具象。 孟彰的全副心神都追逐着梦道,尽力去理解、去参悟,都顾不上那自天穹最深处浩浩荡荡落在他身上的五彩华光。 功德光、福德光、圣德光、道德光、阴德光。 五德华光照耀,把孟彰映衬得恍如神人。 在五德华光之外,还有炎黄人族气运、无边梦海气运如同开闸的江水一般往着孟彰头顶倾泻。 一条浩荡星河浮现,轻易镇压住孟彰这陡然高涨的气运。 第525章 遵循着孟彰的意志,当那五彩的五德华光落入孟彰元神的那一刻,便开始无声燃烧起来。 无边梦海为孟彰所开放的梦之大道,变幻莫测、奇诡跳跃的梦之大道被一点点铭刻在孟彰的阳神上。 孟彰此刻还是无知无觉地盯着那个梦之大道神篆,但他已经下意识为他自己做出了最优的选择。 他才刚连渡元神三灾成就阳神。如果放任五德华光为他加持修行,凭这五德华光的庞大体量,他很轻易就会被推到更高的修为境界去。 但那样一来,孟彰修为晋升的速度就太快了。 晋升太快,对孟彰本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果让孟彰把这些五德华光留下,那就又太浪费了。他总是要离开这方世界的,若孟彰带着这些五德华光一起离开,等孟彰进入新的世界以后,这些五德华光基本就只剩下一个装饰的作用。 倒也真不是就全无用处了,毕竟顶着这些五德华光,就等同于被打上大好人的标记,不论孟彰在此后去往哪一方世界、遇到怎么样的族群,他都会轻易被接纳,会有一个更顺利的开端。 可除了这个,还剩下什么呢? 第1593章 似孟彰现在这样,趁着无边梦海对他彻底敞开的机会,借助天降的五德华光把梦之大道神篆刻印在他的阳神之中,才是真正赚大了。 日后不管孟彰走到那一方天地,都能有一方世界的梦之大道痕迹被留在孟彰的阳神中,供他取用、供他修行。 若孟彰真有那等机缘,把诸多世界的梦之大道痕迹全都烙印在他的阳神中,再以他自身的阳神为熔炉,以他的积累为柴薪,以他的一点顿悟为火种,说不得能熔炼出独属于他自己的梦之大道。 到得那个时候,孟彰通向大罗境的路基本也就能铺平了。 这是真正的大罗机缘。 在这等机缘面前,孟彰哪里会吝惜五德华光? 他只恨自己所积攒的五德华光不够多,烧得不够久,不能帮助他把更多的梦之大道痕迹烙印在他的阳神之中 等孟彰被踢出那种近乎顿悟般的状态时候,他不觉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阳神中已经不剩下什么的五德华光。 是真的不够多啊,若是能再多一点 饶是如此,孟彰也很快收拾了情绪,对着那重新隐遁去痕迹的无边梦海意志和人道文明洪流作揖一拜。 多谢成全。 也是孟彰谢过无边梦海意志和人道文明洪流之后,阳世、阴世天地各处,皆有大神通者遥遥冲孟彰这边作礼而拜。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在礼敬。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道门的诸位真人、真君在礼敬。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阴世天地里历朝历代的天子将相在礼敬。 是他们在谢孟彰,也是他们在代那些已经被岁月彻底磨损去存在痕迹的那些人谢孟彰。 孟彰站直身体,向天地四方回得一礼。 彰此番有功亦有过,是非定论,最终也只能由后人评述。彰今日,不敢领诸位赞誉。诸位请了。 天地四方旁观这一幕的人不曾料想孟彰居然会是这样一种反应,面上眼底的钦羡完全被凝固,滑稽得叫看见的人想笑。 郁垒、神荼这些阴神神尊倒是真的笑了。 只是碍于孟彰就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不好再给他带去无端的麻烦,所以诸位阴神神尊才没真的笑出声来而已。 孟彰再一礼,回了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里。 虽然梦海学宫已经被孟彰给献祭出去了,也被无边梦海接掌了,但作为梦海学宫的初代祭酒,这个小院也还是属于他的。 郁垒一面笑着往天地四方看,一面却悄声跟神荼传音。 阿彰这样耿直,会不会不太好?郁垒很有些担心,就算阿彰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也不代表他日后就不会再碰上这些人了,不代表他不需要再跟他们打交道了 神荼倒是不担心,祂冲郁垒摇了摇头。 但阿彰说的是实话,因为梦海学宫的出现,他们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已经在酝酿变数了,变数不断积蓄下去,最后爆发出来的力量必定很是可怖。而且你说 这方天地里,未来谁会是头一个撞上这股爆发的力量的呢? 郁垒沉默一阵,才回答说:是他们炎黄人族自身。 不错,正是他们炎黄人族自身,神荼笑说,你觉得到时候他们这些人对阿彰会是个什么态度? 郁垒片刻没有应话。 神荼目光轻点过方才冲孟彰作礼而拜的各方,说:他们方才所以会站出来谢阿彰一回,也就是他们确定阿彰留下的这梦海学宫对炎黄人族族群力量增益的效果。 作为当前炎黄人族族群力量的代表,他们能感觉到这种效果,他们也是在代炎黄人族族群在谢阿彰。 但当那股积累的力量爆发,当他们自己作为旧有的、顽固的部分承受这股力量的冲击和镇压的时候,他们对阿彰的谢意还剩下几分? 神荼最后叹说:阿彰这回耿直,虽然是小小驳了他们的脸面,但到底没有真受下这一礼。若是阿彰受了他们这一礼,日后 郁垒帮着神荼将话说完:日后阿彰怕是多少得给些补偿。 神荼斜眼瞥过郁垒,祂虽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带出的意味却很清晰:这不是很明白的吗? 郁垒笑了笑,再开口却是转移了话题去。 你觉得,阿彰这番应对,是想到了日后,还是真就出自于他当前的心境?郁垒说,我看着,阿彰如今这心境好像有些太超然了? 心境高远是好事,但太超然了,就说不定了。 神荼沉默一瞬,也有些担忧:大抵是两者都有吧。 郁垒和神荼相对沉默。 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提醒一下?郁垒问。 神荼沉吟着,目光下意识地就找到了孟彰。 却见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出来了,如今正坐在他那月下湖的修行小阴域的白莲莲台上,看着湖水里欢快游荡的银白游鱼。 察觉到神荼的目光,孟彰抬头往祂这边看了过来。 第1594章 他看着湖中银白游鱼的时候是津津有味的、带着兴致的,到他和神荼对上视线的时候,孟彰的眼中又更多了一分亲近的柔软。 神荼那不太明显的担忧就消散了。 祂冲孟彰笑了一下,回过头来对郁垒说:你看,用不着我们了。 是啊。郁垒也放松下来,不用我们来提醒了。 孟彰收回目光,继续看银白游鱼鱼群围绕着他在湖中嬉闹。 直到阴月即将彻底沉降,银白游鱼鱼群要回巢,他才叫住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问他,也问整个鱼群:我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了,你们是要跟着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方世界里?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看了看自家族群里的游鱼,从湖中探出大半个身体,盯着那坐在白莲莲台上的小郎君问:你真的快要飞升了? 是啊,孟彰应一声,也往鱼群这里倾身,带着点得意问,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居然这么快就要飞升了?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着他,将话吞回去。 何止是快?根本就是太快了。 从这小郎君进入这方修行小阴域到他向他们宣告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才多长时间? 五十年都没有。 五十年的时间都没有,他一个阴灵就要飞升。其他的修行者若不仔细探究也就罢了,真要探查,他们能稳得住他们的道心吗? 那些外人的事情其实压根不算什么,真正要紧的是 你修行进展这么快,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问。 孟彰笑着摇头:不会。 眼见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还有些不信,孟彰就拿出了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我这样修行突破,如果真有问题,来阻止我的人绝对不会少。孟彰问,但你可曾见到有人来拦我了? 银白游鱼鱼群首领没有办法反驳。 孟彰就笑,又跟他说:我现在不已经基本完成突破了吗?还就在你的面前呢,你瞧我可曾觉得哪里有问题? 银白游鱼的鱼群里,不独独是首领,就连其他的游鱼,也都开始绕着白莲莲台上坐着的孟彰来回游走,仔细探查。 可是坐在白莲莲台上的小郎君根基巩固、神气圆满,言谈笑语间亦是安稳笃实,纵然眉眼间依然有病气缭绕不去,但那更像是孟彰过往经历的一种铭刻,而不是孟彰当前状态真就哪里出了问题。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着孟彰看了许久,都没能找出孟彰的破绽来,心里就有几分相信了。 但他心里还是不太安稳,回头看了看鱼群里的诸多银白游鱼。 诸多银白游鱼明白自家首领的意思,陆续冲他点头。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便有了决断。 等着。 他扔下这样一句话,尾巴一拍湖水,整条鱼就消失在了幽暗的湖水里。 孟彰有些不明所以,他看向了鱼群的其他银白游鱼。 一头银白游鱼探出水面,冲孟彰吐了几个泡泡。 大哥他回去拿东西了,阿彰你等他一等。 是啊,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不会让阿彰你等太久 孟彰笑着颔首应了:好,我等。 左右他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 跟银白鱼群玩乐一阵,他还更容易找回往日的状态呢。 心境超然当然很适合修行悟道,但太过超然的话,总感觉有点非人 大抵也是孟彰修行时间太短了,又或是因为孟彰所走的梦道本来就更贴近红尘人间,孟彰对那种状态着实有点抵触。 真像鱼群里那些银白游鱼说的那样,都没让孟彰等太久,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就从幽寂的湖水深处蹿了出来。 他来到白莲莲台近前,冲孟彰吐出一个透亮的水泡。 水泡里,有一枚银白的龙珠。 几乎是见得这枚银白龙珠的那一刻,孟彰就认出这枚龙珠的本质。 它不是那位银龙神尊所炼出的龙珠本身,而是那位银龙神尊曾经的神道洞天。 在这方天地里,每一位行走神道的神尊,都会有一方神道福地。这福地乃是由祂们的神道权柄连同香火愿力所开辟出来、由祂们全权执掌的特殊界域。 强大且香火愿力富裕的神尊,更是能把祂们的神道福地推升到神道洞天的层次。 就像曾经的银龙神尊一样。 当然,如今出现在孟彰面前的这个神道洞天,是已经残破了的。 见到这个残破神道洞天,看着内中涌动的香火愿力,孟彰基本已经猜到银白游鱼鱼群首领的打算。 他打算让孟彰进入这个残破神道洞天走一趟,去 直面那些搭建神道洞天的香火愿力。 香火愿力强大又恐怖,天下所有修行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现在银白游鱼鱼群首领却要让孟彰直面这些庞大到足以将神道福地推升到神道洞天的香火愿力 孟彰没有拒绝,他甚至没有犹豫,直接向那透亮水泡伸出手。 水泡一触即破,内中的银白龙珠模样的残破神道洞天跌落在他打开的手掌中。 孟彰握住它的那一瞬间,有一声声的祈愿从残破神道洞天中冲出,直入他的心神之中。 第1595章 那些声音很清晰,但太多,太噪杂,只要有人胆敢凝神去听,怕是会直接被冲击得心神暴动 但孟彰脸色依旧平淡。 他眸光不动,打量着手中的残破神道洞天如同真的在打量一件破损的、满是遗憾的遗物。 那些声音落在他的耳中,都被他所听闻,但也仅仅只是被他所听闻。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不单单是曾经许下祈愿的生灵,就连承接这些祈愿的、本应长久驻世的那位银龙神尊,也都已经湮没在岁月中,不再为天下人所知晓。 如今落在孟彰手掌上的残破神道洞天以及留在这残破神道洞天中的诸多祈愿,就是他们在这方天地里所剩不多的余留。 孟彰聆听着这些祈愿,也算是铭记下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了。 垂在孟彰脑后的星河发带无风自动,但在星河发带中载沉载浮的诸多星辰里,那些星辰核心的梦境主角的周围,却多出了一道道虚淡的人影。 这些人影没有足够的信息搭建出他们的五官、形体甚至是过往经历,所以根本不足以在孟彰星河发带里以主角的身份独自支撑起一方梦境世界。 他们只能是配角。 但就算是这样,孟彰也已经尽力了。 星河发带再度沉寂下去,孟彰也是在那个时候睁开半阖的眼睛。 如何?他冲银白游鱼鱼群笑,可还觉得我当前的状态有异?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眼神也缓和了下来。 再直面这些香火愿力冲击的那顷刻间,你的情绪和反应很真实,他说,这不是轻易就能作伪的。 是我小看了你。 香火愿力被天下修行者称作有毒,关键就在于香火愿力中所携带的诸多情绪念头。 而银白游鱼鱼群首领送来的这一个残破神道洞天里承载的,是比那些情绪杂念更可怖的执念。 若不是执念,它们又如何能历经那么长久岁月的冲刷,还能叫孟彰在那一刻聆听到它们本身呢? 在这些执念的冲击下,孟彰状态若是真有问题,他的反应绝对不会这样自然。 是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小看了孟彰。 孟彰自身的心境能掌控得了这等迅捷的修为晋升速度。 孟彰笑了安抚他:不怪你。 就连我自己,他这样说,在真正修成阳神以前,也没想到我自己竟然还能受得住。 我也小看了我自己过往的经历。 曾经孟清章在那个信息时代里的三十载沉浮、曾经孟彰在阳世里自生来就被病痛纠缠的那几年、他舍去病躯终于重新得到自由的种种尝试 其实都在打磨着他。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明白了什么,问孟彰:所以,你其实是感激的? 孟彰怔了一下,随后也笑了起来:是啊,我其实是感激的。 从曾经末法的信息时代世界来到这方仙神驻世的天地,他感激;虽然曾经常年缠绵病榻但他有血亲庇护、珍视,他感激;落到阴世后,不论他做什么,怎么选择,都总有人在背后为他兜底、支持他,他感激;从昔日一介庸碌凡人走到如今修成阳神的修行者,他感激 家人珍视他,天地厚爱他,他如何能不感激? 值得庆幸的是,对于这些珍视、庇护和厚爱,他多少有一些报还,而不是只能领受他人的好意,而没有任何回报的废物。 孟彰把那颗银白龙珠形状的残破神道洞天还给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又一一看过鱼群里的每一条银白游鱼,最后才回到鱼群首领的身上。 所以,你们的答案呢? 银白游鱼鱼群没有一个作声,只凝望着白莲莲台上端坐的小郎君,听着他的声音在这湖中响起。 我在这方天地待不久了,在我离开前,我总是要安置好你们的。你们可有个打算? 孟彰问:是要跟我一起走,离开这方天地,还是留在这方天地里? 若是你们要留在这方天地的话,你们是准备继续待在这月下湖,还是要离开?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了孟彰好一阵,回头看了看他那些兄弟,跟孟彰说:且容我们商量商量。 好。孟彰说,在我正式离开这方天地以前,你们都可以考虑。 银白游鱼鱼群告别了孟彰。 孟彰坐在白莲莲台上看着这些银白游鱼鱼群远去,面上渐渐显出些伤感。 他有预感 这些银白游鱼不会跟着他离开。 叹一声,孟彰把那点情绪放下。 世间离别事常有,等孟彰离开这方天地,与他离别的,又岂止是这些银白游鱼? 只是少了这群银白游鱼,日后孟彰修行的月下湖里,未免就太冷清了些。 或许 孟彰视线回转,看向从他脑后自然垂落的发带。 星河发带里也能养出类似的生灵来? 大抵不是梦灵,就是梦魇 只要孟彰的境界再往上抬升,梦灵也好,梦魇也罢,都会有。 到时候,或许孟彰又会嫌弃它们吵闹了。 第1596章 毕竟无边梦海里的那些梦魇、梦灵,就是很吵闹的啊。 孟彰这样想着,也从他这月下湖修行小阴域中走出,出现在位于阴世帝都洛阳的孟府里。 无意惊扰孟庙这些人,孟彰自己在孟府各处走了走,就悄然出了府邸。 溜达着溜达着,孟彰就走到了太学牌坊外。 他抬头打量那块高大的牌坊。 牌坊的太学在孟彰眼中也不再是往日里常见的、纯粹的文字,而是变成了孟彰头一回远远望见这个牌坊时候的模样。 人道文明的洪流在这里驻留了一条分支。分支里,是一个个穿宽袖大袍、姿态洒脱的文人学士,也是捧着书籍如痴如醉的莘莘学子。 太学的篆字哪怕是在惯来阴沉的阴世天地里,也格外的闪耀明亮,如同那不熄的文明炬火。 孟彰仰望着太学牌坊,不觉渐生遐想。 太学有这般的荣光,那待日后梦海学宫声名和触觉真正遍及炎黄九州时候,梦海学宫外头那牌坊,又会是怎样的灼灼盛景? 孟彰看不到,就只能想象。 但他这思绪也就发散了片刻,便被他自己给收拢了。 怎样都好,只要梦海学宫能一直发挥它的作用,它的未来就差不了。怕就怕,会有人自己吃了饭,就想尽办法把后来者的饭碗给扬了 孟彰才刚生出这样的一种念头,自己就笑了起来。 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着,有无边梦海在,真有人能把梦海学宫给关门了,那就是梦海学宫的天命到了。 任是谁来都救不了的那种。 真要有这样的人出现的话,那这人不是太·祖,也是秦始皇帝一类的人物。 似这等人物,若真对梦海学宫出手,必是时代大潮再次变化的时候。 孟彰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哀叹? 孟彰走入了太学里。 太学中学子还是很多,但孟彰从人群中穿行过的时候,也有听见他们小心地、低声地讨论着梦海学宫。 一路听下来,孟彰心中有欢喜,但不多。 第526章 孟彰没理会那些声音,他穿过了这些学子,来到了童子学学舍。 此时正是课间休憩的时候,童子学学舍里的学子们也都在忙得很。或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或是独自坐在自己的学案后整理着他们自己的课业。 忙乱,又生动鲜活。 孟彰没进去,就站在童子学学舍的院门处,更没叫学舍里的同窗瞧见他。 他的学案空荡荡的,又设在学舍的最末处,不仅干净而且清净,是孟彰习惯的模样。 孟彰看了很久,看着锣声敲响,看童子学的这些生员们匆忙赶回自己的学案后,看讲师带着书册从东厢房走过去 他就站在学舍院门边听完了一节课。 等学舍里的讲师告诫过诸童子生员,宣告下学的时候,孟彰也站直了身体,整理过衣袍,双手交叠于额前,对着童子学学舍正房遥遥一拜。 这一拜,拜的是讲师,也拜他那段在童子学学舍里进学的岁月。 一拜礼毕,孟彰转身,也叠手向东厢房位置遥遥一拜。 这一拜,拜的就是童子学的诸位讲师了。 最后,孟彰又是转身,同样叠手向着太学祭酒和童子学学监处遥遥一拜。 三礼毕,孟彰没有再停留,转身往外走。 太学深处的祭酒忽然一顿,抬头往童子学学舍方向看过一眼,正正看见那道往外走的瘦薄身影。 他沉默片刻,摇头失笑,伸手招来学籍。 轻易找到童子学生员学籍的名单,太学祭酒提笔,在孟彰的名字后头落下一个标记。 已出师。 标记落下的那一瞬,孟彰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松解,最后崩散。 他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自今日起,不,准确地说是自梦海学宫建立的那一日开始,孟彰和太学之间的因缘就已经在崩解的边缘了。 不过是到今日,这份因缘才彻底了结而已。 但或许还是孟彰在这太学里尚有一些因果,他才刚要走出太学大门,就见到了迎面走来的顾旦。 顾旦没看见他,不是因为他怎么样,而是孟彰不愿叫这些人看见他。 见到顾旦,孟彰脚下停顿了一瞬,目光一时在他五官,特别是他的眉心印堂处徘徊了好一阵子。 无他,只因顾旦的面相变了 所以在后司马慎的晋廷时代,真是顾旦的舞台? 孟彰一时觉得奇异。 这到底是他成就了顾旦,还是顾旦总会走上这样的道路? 孟彰站在原地,看着顾旦越过他,走入太学里。 但很快孟彰就放下了。 不管顾旦是怎样的情况,大抵 日后他还会在其他的地方看见顾旦。 他笑了笑,没再停留,径直走出了太学,走入那人流之中。 孟彰也去见了谢远。 谢远见得他,很是惊喜,直接舍了手边的琴谱,迎了孟彰进屋。 我听说你这些年都在闭关,现在这是出关了? 孟彰笑着点头:很有些收获。 谢远更是欣喜,他拊掌大笑:这可是喜事,当为你一贺才对。正巧,我这些年来也很是谱了一些新曲。我奏来与你听如何?也当是贺你了。 第1597章 这自然是再好不过。孟彰当即催谢远,快些开始,快些开始,也叫我看看你这些年的长进。 谢远一笑,果真就抱了宝琴在膝上,低头长手拂过琴弦,拉出一串清且悠的悦耳琴音。 孟彰听着琴音,似乎看到了苍茫山海。 琴音再变,不似早先清悠,更多的是短促,是激烈,是哀戚。 孟彰眼前若隐若现的山海也变作了九州红尘,变作了寿短命哀的黎民百姓。 这些黎民百姓为食宿操劳,为医药发愁,为碎银奔忙,最后,又都在各种各样的变故中落入了静寂的死亡和昏沉的游离中。等他们终于找回自己的神智,确定自己已经变成了阴灵,他们又开始忙慌忙乱地要在这陌生又熟悉的阴世天地里安置自己,忧心阳世里的亲友 这一首琴曲既短,也长。 等谢远停下抚琴动作,等孟彰悠悠回神的时候,孟彰尝到了自舌尖处迸出的苦味。 苦,太苦了,苦得孟彰眼中都不觉泛起了泪花。 这首琴曲,孟彰擦去眼角的泪,问,你有名字了吗? 谢远看着孟彰的动作,眼中惊喜更甚。 听得孟彰的问题,谢远当即说:我初拟的曲名叫《苦》,阿彰你觉得呢? 孟彰点头:确实苦。 谢远面上本还余留着奏琴的心境和情绪,这会儿得了孟彰的肯定又觉得欣喜,脸上表情不免就扭曲了些。 孟彰扬起唇角问他:所以,还有其他滋味的曲子吗? 有的,有的。谢远连连点头,又开始把双手按在琴弦上,我奏给你听来。 孟彰点头,举起杯盏饮了一口里头的茶水。 这一日,孟彰在谢远府上坐了足有半日余,直到苍白阴冷的阴日沉落到更厚重的云雾之后,孟彰才对用帕子仔细清理着宝琴的谢远说:我今日来,是要跟你辞行的。 谢远的手停了一瞬,险些没抓住帕子叫它飘了出去。 他再抬起头看孟彰的时候,面上倒是有了笑容。 我已经想到了。顿了顿,他又说,你大概不知道,关于你,这些年里各处都很有一些消息。 孟彰平和看他,并不好奇,也不惊讶,只是耐心听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说你是被某些人逼着闭关的;后来又有些人说,你在无边梦海那边很是闹出了一番动静,很威风呢。再后来,他们又说,你怕是会成为这方天地里下一个飞升的修行者了 你不知道,这最后一个传言出来的时候,整个阴世天地里,到底有多喧闹。 连阳世天地那边的动静以及阴世这边那些宗室的藩王们的消息,都差点被你的这些传言给压过去了。 孟彰可是阴灵啊! 一个早夭的小郎君,入了阴世天地才开始修行的小孩儿,居然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连渡元神三灾修成阳神,甚至有了飞升的希望 且是阳世、阴世两方天地里,近百年来最有飞升希望的一位。 阴灵里出了这样一位,同为阴灵的他们怎么可能不激动? 哪怕知道孟彰只有一个,也不能完全覆灭他们心中陡然被点燃的野心。 万一呢? 万一除了孟彰以外,还能有其他人呢? 就算他们做不了孟彰,甚至修行千年万年都飞升不了,可他们的修为呢?他们的修为境界真的不会较之当前的他们,更有长进吗? 孟彰也多少有些好奇:所以这些年来,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们就更专注修行了? 谢远沉默了一下。 孟彰也就知道了。 所以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们大多数都还是老样子啊。 因为不论怎么修行,修行进展都近乎没有,所以他们就基本都躺平了,每日里琢磨这般事那般事,就是没花多少心思落在修行上。 觑着孟彰面上神色,谢远期期艾艾:还是有一些人被你激励,重拾修行的。 孟彰暗叹一声:倒也是,能有人开始改变,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变化了。 谢远连连点头,又跟孟彰说:你往后虽然不再在这方天地里了,但这方天地的变化,我倒是能帮你看着的。 孟彰失笑:那就多劳你了。 谢远也笑。 这一日,谢远送孟彰出去的时候,顺道就把自己最钟爱的宝琴也装在琴盒里递给了孟彰。 带着做个留念吧。他说。 他又说:梦海学宫里服食五石散一类散剂的人无缘进入这条规矩,实在是定得很好。 我不懂琴,又不弹琴,你把它给了我,跟直接断了它有什么不同?孟彰说。 但抵不过谢远的坚持,他到底是接过了那个琴盒。 你也已经知道了?看来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孟彰这样说,更睁开眼睛特意往阳世、阴世各家高门大户里各看了一眼。 他的视线没往内院去,就找各家郎君的院舍、前院。 果真,他看到了很多正在家中管事、仆妇的看顾下戒断五石散的郎君。 第1598章 是好事。孟彰笑了开来。 谢远一见他面上这笑容,就知道孟彰方才都看到了什么,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确实是好事。 他停下脚步,端端正正叠手跟孟彰一礼。 你飞升时候,我就不去打扰你了,愿你日后道途平顺,终得所愿。 因为,你值得。 孟彰将琴盒收起,同样端正、沉肃地还了一礼:君且多保重。 谢远颌首,目送孟彰步步走远。 不知是灵感还是幻觉,又或者是真的所有触动,在那一刻,谢远耳边有一段诡谲、玄奇又端重神圣的琴曲响起。 亦祭亦贺。 孟彰能感觉到身后满是殷切、祝愿的目光,但他脚下未停,也再未回身。 这是孟彰所想,也是谢远所愿。 孟彰回了阴世帝都洛阳里的孟府。 孟庙、孟棕、青萝甚至是为孟彰统领诸部曲的孟昌和他的幕僚丁墨也都在孟府门口迎接归来的孟彰。 见过郎主。 孟彰点点头,带着他们一众人等径直进入了正院的书房。 正好你们都在,倒也不必我唤你们。孟彰说,他团团看过这些聚拢在他周围的人,也不在意他们多少有些猜想的反应,我不久后将飞升离去,这里的家业都会先做处理,你们对你们自己可有什么安排? 毕竟他们这些人跟随了孟彰一场,孟彰飞升离去,也不好叫他们没个着落。 孟庙看了在场其他人一眼,当仁不让先做了那个开口的人。 我该是要回族中去孟庙说。 没了孟彰,凭他自己的能耐,凭他自己在孟氏族中的份量,他可守不住阴世帝都洛阳孟府这份家业,想了也是白想。 倒不如就趁着孟彰还在,仰仗这些年他在孟彰身边的苦劳,单拿一些好处了事呢。 孟庙的想法基本也是这书房其他人的想法。 尤其是青萝这些孟彰身边的奴仆。 赎身?什么赎身?靠着伺候孟彰小郎君这份资历在孟氏族中荣养不好么? 孟彰看过他们,点了点头,说:此事,我会托付阿祖处理,你们且放心。 其实不止是这些人,连带着本来属于孟彰的那些家业,都被孟彰托付给了孟梧。 孟梧都被他气笑了:所以这些就是你作为孟氏麒麟子给予孟氏的报还? 孟彰稀奇问:多了吗? 第527章 孟梧无言且静默地看着他。 孟彰说:看来,是有点多了。 孟梧还待要说话,就被孟彰递上来的账册给惊了一下。 厚厚的三大本,包括孟彰在阴世天地里所有的家业。 金山、金山、各色矿材,堆在一本账册上,连孟梧都快要以为这些真就是随处可见的泥石了;药山、林苑、山头,又是一本;店铺、田庄、盐井,又是另一本。 孟梧只是简单翻过,都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其实已经抵过了小半个安阳孟氏。 你爹和你娘,可真是疼你啊孟梧脸色也很是复杂。 孟彰看着孟梧把账册合拢上放下:所以这些足够报偿了吗? 孟梧最后也只能点头:够了。 把账册连同着相关的印鉴都收起来后,孟梧带着点狐疑看孟彰:你直接拿出这么多东西来,不是就暴露了你阿父和阿母的家底?你就不怕有人惦记起他们两个了? 孟彰连同远在阳世天地里茅山孟氏的孟珏和谢娘子一起,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要是有人真有那个胆子的话,他们大可以试一试。 孟梧深深看了一眼孟彰,没再提起这件事。 孟珏当年还没有接掌他们这一支的时候,不过是他们这一支某一方比较普通的、不起眼的郎君而已。可是当他站出来以后,从安阳郡走到茅山,他们那一支乃至他们这一族,基本都被孟珏拢在掌心里。 足以见,孟珏在安阳郡的时候,到底藏得多深。 他本以为现如今就已经是孟珏彻底撕破伪装的时候了,没成想又在孟彰手上看到了这样丰厚的家底 那对夫妇现在展现在外的实力和手段,原来也不过是冰山一角,远未到他们的极限。 叹了一声,孟梧不禁问孟彰:你阿父和阿母藏得那样深干什么?安阳孟氏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还容不下他们两个有大本事的自家郎君和娘子吗? 孟彰想了想,给孟梧一个说法:谁知道呢?或许是他们觉得站出来太麻烦吧。毕竟,能者总是要多劳的。 孟梧还是摇头。 但他已经在阴世里,纵是孟氏的老祖宗,又真能因这点事为难自家阳世天地里的族长和族长娘子不成? 何况,不论孟珏和谢娘子先前隐藏了多少,现在又显露了几分,他们都已经是茅山孟氏当代的族长和族长娘子了。 有这样的身份在,有他们的嫡亲后裔在,孟梧也不担心孟珏和谢娘子在茅山孟氏遇到麻烦的时候不尽心尽力。 勉强算是释然以后,孟梧看定孟彰:你真就快要飞升了? 孟彰点头。 孟梧闭了闭眼睛:没成想居然这么快。 第1599章 他睁开眼睛后,目光定定看住了孟彰。 你悄悄告诉我,他传音给孟彰,你走得这般着急,可是这方天地有什么不妥了? 这不只是孟梧一个人会有的猜想,但到今日为止,也只有孟梧一个人找到了机会来孟彰面前寻求确认。 孟彰认真想了想:应该是没有的吧。 孟婆的突破成不成功,应该都不会影响这方天地才是。毕竟大兄和二兄都还在呢。 若真是有什么影响,孟昭和孟显两个也必定不会在这方天地里留着了。 没有。孟彰这样肯定地对孟梧说。 孟梧相信了,但他还是有些没想明白:那你 这方天地没什么问题,孟彰这样说,但无边梦海那边确是会有些变故。 无边梦海?! 孟梧惊了一下,旋即又放松下来。 如果是无边梦海的话,那他们这些阴灵生人就算会被影响,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无边梦海那边,孟彰不觉得这件事不能告知孟梧,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支撑我往后的修行,我需要另外寻找地方。 孟梧想了想孟彰这一路修为的突破,默默地点了点头:那倒是。 既然是这样的原因,孟梧也就不留孟彰了。 孟彰很快离开了安阳郡城隍府。 孟梧站在原地,看着他这个血脉后裔走入人群中消失不见。 他是他迎入阴世天地的,如今也该是他送他一程。 哪怕只是目送。 但孟彰离开孟梧这里之后,居然又回到位于阴世帝都洛阳的孟府里安居了一段时间。 孟梧还没有想明白,就看见孟彰某一日清早收拾利索,坐上牛车去了位于帝都洛阳城郊外的西山。 西山? 看着更多的牛车、马车从帝都洛阳的各处宅邸驶出,汇入车队,去往郊外的西山,孟梧才恍然想起了什么。 原来是又一年的《西山宴》开始了啊 孟彰参加《西山宴》参加得很低调,他甚至没拿出《西山宴》专门发往他府邸的那张请帖,而是另行从安阳孟氏族中取了一份请帖来。 他极少在外间行走,这会儿又特意遮掩了身份、收敛存在感,是以没多少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便是有那看见他的,都只以为他不过是安阳孟氏族中哪个孟氏小郎君,并不会觉得他就是那个孟氏孟彰。 在这样的场合,没人认出他,便代表着没人来打扰他,孟彰得以清清静静地在这热闹的《西山宴》上做一个寻常的参与者。 《西山宴》 怎么说呢? 让孟彰有一点失望,又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西山宴》上,有大家坐于那铺开的草席上,一面放松胸怀观赏这阴世天地西山的奇异春光,一面又自在地饮着薄酒,跟旁边的友人、名人嬉笑怒骂。 但也有更多的人,在明里暗里地推销自己。 文人大家,在这一刻,其实也是商人。 只是他们贩卖的,不是寻常的货物,而是他们的思想、他们的言辞、他们的理念和他们的习惯。而他们收获的,也不是寻常的金银,而是名望,是认同,是赞赏。 孟彰察觉自己心中判断的那一刻,也是不由一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不是一等而同的至理么? 若是没有这些好处,他们也犯不着坐了车赶到这一处山郊来。 他索性放下了那多余的想象和期待,自个儿寻了一处山石坐下,拿着杯盏慢慢啜饮里面的茶水,也观望远处隐蔽在重重灰雾下的山岚。 咦?怎地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见谢氏的谢远郎君?他在哪里?什么时候会到? 孟彰侧目循声看过去一眼,见那边亭子里正在清理案桌的一位郎君问旁边的友人。 谢远郎君吗?那你不用找了,他这回没来。他友人回答他。 为什么?那位郎君把琴盒拿了出来,接着就去取琴盒里的宝琴,往年他不是都会来的吗?怎地今年就不来了? 恐怕不止是今年,往后谢远郎君都不会来这西山宴了。他那友人想了想,大概觉得自己这说法不怎么准确,就改口说,不对不对,应该是说往后就算谢远郎君还会来参加《西山宴》,他也不会是来抚琴的了。 才刚把宝琴放下的郎君是真的惊住了:怎么回事?怎么谢远郎君往后都不会是来抚琴的了? 他那友人就把近来听说的传言都给他说了。 也就是说,谢远郎君把他的宝琴赠给了孟彰小郎君?那扶着宝琴琴身的郎君很是理解,他甚至面上眼底都满是羡慕,若我能得一知己,知己既去,那我也不会再抚琴。 可真羡慕啊 他那友人斜看了他一眼。 他连忙收摄面上表情,对他友人说:今日天气极好,我奏了琴来你听吧。虽然我的琴音是及不上谢远郎君的,但应该也能听一听。 他那友人就在亭子里坐了。 他在宝琴前坐下,双手平举,虚虚放在琴身的琴弦上。 第1600章 孟彰转了身过去,也多分了点注意力在那边。 琴师酝酿好情绪,双手终于切实触碰到了宝琴的琴弦。 激荡似流水的琴音倏尔响起,流水潺潺,淌过深谷,淌过平地,又在山之巅直落山之谷,迸溅出万千碎玉。 流水之外,余音静默,似巍峨大山。 大山绵延万里,山之根浅浅隆起,山之柱高高伫立,它恒古沉默,但也恒古喧嚣。因为山之音是风之音,是鸟兽之音,是流水之音。 这赫然是一曲《高山流水》。 孟彰静默坐在山石上,聆听这一曲固然不曾臻至完美、却已经有了一些琴师本人意蕴和风格的《高山流水》。 待到一曲《高山流水》奏完,孟彰没再细听琴师和他友人之间的对话,却遥遥冲着亭子方向举了举手中的杯盏。 杯盏中茶水湛湛,含天纳地。 敬天地,敬知音,敬友人。 孟彰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只觉天地入怀,胸中暖意滚滚。 他兴致已尽,也不在这西山久待,甚至没回自家的牛车,直接转身就往黄泉路去。 牛车久等不见孟彰归返,也猜到了孟彰心意,终踏着沉沉夜色独自回转孟氏宅邸。 孟彰在黄泉路旁看到了擎灯鬼母白娘子和她的十个鬼子。 你们来了。孟彰道。 这次不必杨三童上前接话,擎灯鬼母白氏就上前一礼。 我等得郎主传话,不敢稍有懈怠。 孟彰随意点头,只问他们:你们知道我唤你们来,是为的什么吗? 白娘子没有故作无知,直言道:我等虽愚昧,但也略有猜度。 孟彰再点头,取出鬼婴胎灵之主的尊位雏形。 我将离去,却不好带着它一起走。他问,你们觉得,谁适合承接它? 虽然事先就有所猜测,但真等这尊位雏形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擎灯鬼母白氏也好,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这些鬼婴胎灵也罢,都忍不住心神一阵阵鼓噪。 若不是心脏处依旧冰寒寂静,他们都险些以为他们还是个生人了。 不,心神自然而生的渴望和贪婪告知他们:如果他们中有谁承接了那个尊位雏形,他真的能成为祂。 艰难挪开望着那枚尊位雏形的视线,以白长姐为首,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附和,他们把擎灯鬼母白氏推到了孟彰近前。 如果不是郎主,一定要再有一个人来承接的话那就只有母亲够资格了。 毫不意外的结果。 孟彰看向了擎灯鬼母白氏。 擎灯鬼母白氏对孟彰福身一礼。 若郎主不留下它,妾身也愿举身自荐。 孟彰看定她:你确定能庇护每一个无辜的鬼婴胎灵?哪怕是面对你当前的儿女,也能在他们之间做到公正? 第528章 擎灯鬼母白氏直直迎上孟彰审视也似的目光,郑重点头:我能。 孟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点头。 下一瞬,《酆都万象图》飞出,悬停在孟彰头顶三尺虚空。卷轴拉开,有阴世诸位阴神神尊、地府万象在周遭显化。 一股浩瀚磅礴、冷寂幽渺的气机陡然降临,似是整个阴世天地在此刻睁开了眼睛,俯瞰、观照着这一方地界。 孟彰尚且罢了,意态自然而平和,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这股磅礴气机的存在。但擎灯鬼母白氏以及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阴灵却是下意识地心生敬畏,不由自主低下头去。 尤其是擎灯鬼母白氏,更是险些魂体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她倒也灵醒,知道自己才是这股浩瀚意志审视的主要目标,也不抵抗,直接便跪下去了。 起誓吧。孟彰的话从她头顶传了过来。 那声音与天地威压相合,恍惚间,擎灯鬼母白氏都要以为对她说话的根本不是孟彰这个小郎君,而是阴世天地的意志。 被这边闹出来的动静惊动,自阴世天地各处投来的目光在顷刻间都多了几分复杂。 这孟彰小郎君啊 也就是他要离开了,否则让他一直在这方天地里扎根,只怕那些阴神神尊们还会更难缠。 是啊,也幸好他就要离开了,否则 很是省了我们一些力气是真的。 擎灯鬼母白氏没在意那些目光,正如孟彰也不曾将他们的窥伺放在心上一样。 她叩首,果真起誓。 白氏红烛于此誓与天地,日后定当庇护每一个无辜的鬼婴胎灵,定当再他们之间做到公正,不论他们之中的谁与我有着怎样的渊源情分。若我有半分虚言,必永坠无间,形神俱灭。 天穹之上有幽寂的灰白电光闪烁。 电光无声,但却有影子落在所有阴灵的感知之中。 这是阴世天地的意志铭记了擎灯鬼母白氏的誓言。若果真有一日,擎灯鬼母白氏背誓,阴世天地自会叫她应了今日誓言。 那股浩瀚幽寂天意隐去的同时,《酆都万象图》也合拢成一卷,返回孟彰的心神之间。 孟彰把鬼婴胎灵之主的尊位雏形交给了擎灯鬼母白氏。 第1601章 擎灯鬼母白氏再一拜,才高抬起双手,接下了这一个鬼婴胎灵之主的尊位雏形。 孟彰挥挥手:散了吧。 擎灯鬼母白氏将那尊位雏形收起,带着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冲着孟彰三叩首,才退了。 走出很远以后,杨三童才敢回头看孟彰一眼。 只一眼,他的视线就定住了。 怎么了?擎灯鬼母白氏的声音将他心神拉了回来。 杨三童压低了声音:我刚才看见郎主的魂体要更清更淡了。 白长姐想要回头看清楚,但她不敢。 还是擎灯鬼母白氏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很正常?杨三童放松了些,但还是不太了解。 擎灯鬼母白氏沉默一瞬:孟小郎君是在了结自身的诸般因果,要复还他本来的面目。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现在的他身上,应该就只剩下最后的一份天地因果了。 白长姐缓过神来,也跟着问:他身上的最后一份天地因果,是什么? 是什么擎灯鬼母白氏没有回答,她也不敢妄言,便只是说:你们若是还没想明白的话,那便且等着吧,应该也用不了多久了。 确实用不了多久。 在擎灯鬼母白氏带着鬼婴胎灵之主的尊位雏形连同白长姐、程二郎、杨三童等一众鬼婴胎灵离去以后,孟彰也不再停留,他真正走向了黄泉路,走入了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丛中。 曼珠沙华长势极好,郁郁葱葱的一片翠绿,有着阴世天地里难得一见的鲜活生命力。 孟彰在翠叶丛中坐下。 他阖眼,一枚褐色草种便自他魂体深处跳出,落在孟彰身前。 黄泉路旁绵延铺开的翠绿草毯顿时收摄了灵机,向着褐色草种所在低下枝头,压落叶尖。 既是朝圣,也是祭祖。 这枚褐色草种,本也是黄泉路旁这诸多曼珠沙华的源头。 它现出,不禁压住了所有的曼珠沙华,也压住了曼珠沙华根茎下方时有暗旋激荡的浊黄水溪。 但除了这一枚褐色草种以外,本该待在原地的孟彰却是不见了影子。 他是隐去了,也是睡去了。 他入了梦中,但不是似之前那几回一般入了梦中的天地,见到梦中的万物。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无岸无边、不知始源也不知终末的河流。 《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悄然悬浮在孟彰的头顶。 孟彰看了看它们,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条河流中。 时间,他看到了时间。 这条河流里,每一滴水珠,都是一隅时间。当这些水珠汇聚,天地间所有的一隅时间汇聚,便形成了 这样一条时间长河。 孟彰注视着这条时间长河,一直一直看着,直到他神魂深处铭刻的梦之大道神篆轻轻一动。 有一缕水汽从时间长河处升腾,悠悠荡荡飘向孟彰,落入那梦之大道神篆之中。 时间的水汽浸入了梦之大道神篆之中,悄然填补了梦之大道神篆中缺失的一些部分。 梦之大道神篆形痕更增几分飘渺奇诡。 梦啊,本来也可以在时间中兜转循环,可以一梦见浮生。 时间的次序,在梦中,是跳跃的,是断裂的,也是漫长的。 直到那因时间水汽而显现的飘渺奇诡真正融入梦之大道神篆,孟彰才眨了眨眼睛,带着点满足地将视线从时间长河上移开。 他左右看了看,便顺着时间长河河水的流向,望向那时间长河的下游。 那里,有许多璀璨似大日的星辰高悬时间长河之上。 虽然孟彰还远未到那个境界,但他只一眼,心里便有了认知。 那些大日似的星辰不是其他,正是这方天地中已经超脱了时间和空间的大罗仙。 大罗仙啊 也只慨叹一番,孟彰便看到了诸多大日似的星辰中最为耀眼的那一颗。 孟彰视线落下的顷刻间,那颗星辰轻轻一颤,有光影自星光中凝实,最终显化出一条河、一道桥、一个炉灶和一个娘子。 娘子含笑抬头,遥遥往这边看了一眼。 孟彰笑着相应。 有力量逆流而上,来到孟彰近前,绕着孟彰打了个转,最终没入《酆都万象图》中。 《酆都万象图》玄光升腾,片刻才又沉寂下去。 去吧。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孟彰耳边回响,担忧地催促他,你现在境界不够,长时间逗留在这里会迷失,还是快些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孟彰心里又何尝不知? 他冲着时间长河下游的娘子点头,果真就顶着《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逆着河流而上。 时间的力量何其恐怖,孟彰若只是站在原地观照便也罢了,有《酆都万象图》加持,有金色贝叶相引,梦见时间长河不算什么。 可当他开始往时间长河的上游跋涉,时间长河当即就被激怒了。 长河本就汹涌激荡的河水越发凶恶,暗漩缠绕上他的脚,拉住他的身形,河水携带时间和世界的所有力量冲击在他的魂体上 第1602章 孟彰身体一个摇晃,差点要栽倒在时间长河里。 如果他真栽进去了,那他也就只能在时间的洪流里沉沦、循环、迷失,直到最终的湮灭。 《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当然护持了他,为他分去了很大、很大一部分压力。但要逆着时间长河往上回溯的是孟彰,而不是《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那么这些时间长河的反噬和冲击,就总需要孟彰自己承担一部分。 这是必然而定的因果,也是孟彰所需要付出的诸多代价之一。 幸好孟彰及时稳住了身形。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等自己终于适应下来,才继续把落在后方的左脚收起,往前方迈出。 一步迈过,孟彰眼前一晃,发现自己落在了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里。 这个时候的他,应该是在准备把梦海学宫祭献给无边梦海。 仔细打量了一番周围的环境和布置后,孟彰做出了判断。 冥冥中自有一道信息落在他的心神中。 如果他再要继续往前,那把梦海学宫献祭后由无边梦海和炎黄人道文明洪流所发放下来的诸多奖赏,也都会被天地收回。 既然没有了那诸多奖赏和体悟,没有了后续的连渡元神三灾成为阳神修士的经历,那孟彰自然也不再是阳神境界的修士。 他的修为也会倒退至那个时间段的元神境界。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孟彰逆着时间长河往上走,每走出一步都是在回溯过去。既然他在回溯过去,那就是他在过去那个时间段往后所做的事情都变成了空幻。 是空,就是无。 他没有了那段时间,没做过那段时间之后他做过的事情,自然就不会有之后的收获。 但是 孟彰笑了一下,忽然说: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我现在是在梦中啊。 这是梦中,是我的梦,梦中的真假、空幻,合该都由我来定义才对。 孟彰话音落下,他原本摇摇欲坠的修为境界当即稳定下来。 这就是梦道高阶修行者的恐怖。 他们是真的能以自己的梦境混淆真假与虚实,让一切的变动都完全切合他自己心念的。 当然,孟彰虽然已经是阳神境界的修行者,但似时间长河那样可怖的存在,本也不该能落在他的梦中,被他轻易确定真伪、虚实才对。 本来确实是这样的,然而,孟彰得到了孟婆的支援。 于是有很多事情,孟彰也就能做了。 孟彰一哂,也不回身去看仍在时间长河下游远远观望这边情况好时刻准备援手的孟婆,继续迈开脚步,一步步往上走。 他走过了十年,又走过了十年,接着又是十年 后来,孟彰也就不去记自己到底走出了多少步,走过多少个十年了。 他只一意往上,直到他站在阴世天地的某一个角落里,站在一个先天神胎面前。 神胎中,有婴儿模样的神祗酣然而睡,身边有浊黄长河环绕,手中则握一枚褐色草种。 祂的呼吸格外绵长。 每一次呼吸都有天地相应,又有浊黄长河起伏扩张,有褐色草种抽根发芽生长,由叶到花一遍遍循环轮回。 如果来者不是孟彰,绝无可能这样轻易靠近还在阴世天地中孕育的先天神胎。 第529章 完结章 孟彰隔着那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神胎中酣睡的婴孩。 他左看右看,总还是没能在婴孩那稚嫩无比的面容上找到自己的影子。哪怕是孟清章的痕迹都没有。 若不是那一源而出、极其熟悉又极其熨帖的气机,孟彰自己都不信这个也是他。 但这个确确实实也是他。 孟彰走了过去,一步又一步。 隔绝了外界一切惊扰的天地之力没有出现在孟彰面前,更甚至,孟彰还感受到了一种极致温柔的接纳和包容。 跟现下就在先天神胎内部孕育的那个婴孩所享受到的待遇一样。 孟彰走入了神胎里。 无穷无尽的大道意蕴一瞬间把他淹没。 如果不是他身上的褐色草种和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浊黄河流跳出,帮助他承接这些大道意蕴,把他本人隔离在外,又有《酆都万象图》镇压,孟彰的道说不得就要被偏移了。 神与道同,从来就不是一句虚话。 正在孕育的神祗更是直接就浸泡在大道之中,与道同源而接。而孟彰自己修的是梦之一道,跟面前的这尊先天阴神神尊可不一样。 哪怕他们的本源相同,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但也有一个问题。 孟彰皱了皱眉头。 既然他们的本源相同,是同一个人,那为何这位先天阴神神尊的道,就没在他这一世上留下多少痕迹? 浊黄河流和褐色草种,虽然看起来也是这位先天阴神神尊的遗留,但更多的并不是这位先天阴神神尊的道,而是祂的伴生 孟彰下意识往那个还在孕育中酣睡的先天阴神神尊看过去。 他以为他看见的仍是熟睡的模样,却不想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祂是醒着的! 孟彰被吓了一跳,差点没稳住要夺路而走。 但他木在原地,所有心神都被那双眼睛摄住。 第1603章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 孟彰自己形容不出来,但他有所体会,哪怕是部分体会。 这是道。 更是孟彰的本源。 孟清章? 恍然之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道出了一个名字。 不是孟彰上一世的孟清章,而是孟彰更早远、更强大的灵性源头。 大罗仙孟清章! 那双眼睛的道开始收敛、沉寂,然后才让孟彰抓住了一点笑意。 婴孩模样的先天阴神神尊略略调整了姿势,靠坐在先天神胎中,正面面对孟彰。 是我。 祂回答孟彰的问题,举手投足都透着善意。 孟彰稍稍放松了些。 你在借这种状态恢复?孟彰问。 他能感受到这尊大罗仙的强大,但也能感受到他的虚弱。或许,还是因为他们两个本源相同的原因。 孟清章点头:可惜也恢复不了多少,不过是勉强能醒来一阵子而已。 祂打量了一下孟彰,知晓了他的来意。 你要走了,走之前,来此了结你与这方天地的因果? 孟彰怕会出现什么波折:会影响到你的恢复吗? 如果真有影响的话,于情于理,都应该是他退一步。 大罗仙孟清章的恢复,虽然对孟彰本人也算是一重威胁。这重威胁不在于对面孟清章的本意,而在于他们俩的强弱。 当淡盐水和浓盐水碰到一起,不论淡盐水和浓盐水本身是个什么想法,它们的浓度都会被改变。除非在一开始就把它们俩隔开来存放。 但孟清章的恢复,对任何一个孟彰来说,都是好消息。 因为孟清章的大罗仙,祂超脱于时空和命运之外、永恒逍遥。祂的本源、祂的气数足以超脱时空的影响,加持在每一个孟彰的身上。 如此,只要孟清章不灭,孟彰就总还会有一线生机;如此,任何大罗境界往上的修行者想要对付孟彰,就必须先对上孟清章。 这份安稳,足以抵偿同源而出、却会在某一个时刻被吞噬被回归的恐惧。 而且真要叫孟彰自己来选,事到万一,回归孟清章也总好过彻底败亡在其他敌人的手上。 回归孟清章总也能算是成全了自己,但彻底败亡在其他敌人手上呢?于己没有任何意义不说,还成了那个敌人的垫脚石。 该怎么选,不独独是孟彰,就连所有还算神智清醒的人,都知道。 孟清章笑了一下:不会。 孟彰真正放松下来。 你既来了,就在这里待一阵吧,孟清章说,等时机到了,我自会助你一臂之力。 孟彰没有多问,孟清章怎么说的他就怎么做的。何况 孟彰自己也不是就什么都猜不到。 孟清章借这个先天阴神神尊正在孕育的机会,汲取这方阴世天地的道与理补益恢复自身,但祂的本质太高,这方阴世天地的道与理于祂其实也只是寻常。 有固然可喜,但没有了也不觉得失望。 不过也正是因为孟清章在这里,所以这位先天阴神神尊本该自阴世天地中承继的道,就半点都没落到孟彰身上半点。 看起来是孟彰只担了一个先天阴神神尊的名头,完全没有落到什么实际,凄惨又可怜。但孟彰自己不这样认为。 若是孟彰真有先天阴神神尊的实,他的童年不是还能在阳世天地里苟延残喘,而是直接在胎儿时期就回归阴世天地了。 幼儿的肉身,支撑不了那么庞大的灵魂,除非孟彰在开始的时候就自封记忆,等到肉身长成,能够支撑起他的灵魂、承载得了他的记忆了,才能慢慢解封。 但那种状态下的孟彰,还能保留他前一世的几分模样? 再有,这种状态下的孟彰,又哪里还会修梦之一道? 孟彰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能让他做自己、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啊,不好么? 至于孟清章所等待的时机,应该就是那些发现了初生的阴神神尊、却选择将祂们镇封的修行者动手的时候了。 那就等着吧。 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 孟彰在先天神胎中寻了个位置坐下,手边环绕着的浊黄河流和褐色草种都还在疯狂汲取着阴世天地灌注此间的道。 它们的长势在这一刻真正开始提速。 浊黄河流扩张又凝缩,褐色草种从抽根发芽到翠叶到红花再又复归草种,每一次的循环都与那边的婴孩模样的先天阴神神尊呼吸相契合,与这先天神胎清晰、强大到近乎直接显化的大道相契合。 而它们生长的实质,却不显在此间,而是显化在阴世天地里那黄泉路旁。 黄泉路旁,曼珠沙华不住地、迅速地往前延伸,占据了土地,占据了虚空。它生长的所在,不论有什么存在、是否有东西存在,都成为了它的土壤。 阴天子、十殿阎罗、五方鬼帝、各殿判官等等阴神神尊早早往这边投注来目光,欣喜也静默地见证着这一次的发生。 阴世天地曾被打断的道则孕育,再一次开始了。 弥散在阴世天地每一个角落的情绪被抽动,控制不住地投向那铺展开的曼珠沙华,被曼珠沙华的叶捕捉、汲取,又顺着叶脉周转一遍,如入天地大磨,最终分成了两样。 第1604章 清而轻的情绪被叶脉吐出,散在天地之中,浊而重的情绪被叶脉凝结,化作一滴浊黄水珠,在叶梢间滚动,最终压着叶尖低垂,滚落在曼珠沙华的根茎,打湿那里的地界。 初开始的时候,被引动、被汲取的,不过是新近沉淀在阴世天地里的诸多情绪,后来随着曼珠沙华的生长,沉积在阴世天地更深处、更久远、更顽固的那些情绪也被引动,被汲取。 时间一日一日流逝,阴世天地无数年月阴沉、灰浊的气,似乎都褪了一点暗沉色彩,更多了些清冽。 曼珠沙华的生长是一切改变的开始,这天地之气的变化是肉眼不可查的改变,那这阴世天地里最直观也最明显的改变,就是河的出现和成长。 从水滩到水潭,从水溪到小河再到大河,河的每一点变化都清晰地展现在旁观者的眼中。 这也是阴世天地道的显化。 于是在无知无觉中,曼珠沙华里渐渐站了许多如痴如醉的阴灵。 他们都是被这道的变化所吸引,无知无觉从黄泉路走出来,停在这曼珠沙华里的。 但道,尤其是这正在快速壮大、快速恢复的道,又岂是他们这些连肉身都没有了的阴灵魂体可以承载的? 故而除了极少部分根性、缘法确实深厚的阴灵以外,绝大部分的阴灵都在这样的痴迷中化作了曼珠沙华的资粮,支撑曼珠沙华那更进一步的生长。 曼珠沙华的长势愈盛。 等曼珠沙华和河所代表的道终于圆满,这阴世天地里的所有生灵,包括诸多阴神神尊们,都不由得落下泪来。 这是满足的泪。 是阴世天地在满足,是阴世天地在圆满。 此刻落泪的他们,不过是被阴世天地给感染了而已。 这边的河和曼珠沙华渐渐圆满,那边梦中的孟彰也有所感知,但同时,又还有另一种隔阂感若有若无浮现。 是什么呢?孟彰眉头越皱越紧,心神如同被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一样。 脑中灵光一闪,他霎时间就有了答案。 因为河和曼珠沙华的道是都算圆满了,能随着时间流逝由阴世天地再继续成长下去了,但河和曼珠沙华所追随的那位阴神神尊,却始终未曾归位。 它在呼唤着它的主人。 就是不知道这个主人,该是孟清章,还是孟彰,更或是其他别的什么人? 孟彰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那边还在沉睡的婴孩模样的先天阴神神尊孟清章。 孟清章还浸润在道中,恍若无知无觉。 且再等着吧,孟清章都还不着急,他着急些什么呢? 左右这尊先天阴神神尊的尊位,他是不会想要的,还准备要割舍交还回去呢。 他索性也睡过去了。 梦之大道法则以他为中心自动扩散,悄无声息间把这一切以及其变化都收入了一方梦境之中。 离开是离开,但梦之一道还是可以再多薅点羊毛的。 孟彰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但醒来时候感受到的那一阵阵动荡却像是要把他的魂体都给撕裂了。 极力稳住心神,他睁开眼睛去找孟清章。 孟清章还是个半大的婴孩,基本没什么成长,但祂这会儿也已经醒了,正在先天神胎的护持下观察着外间的情况。 醒了?祂没回头,但直接问他。 也是祂开口了,孟彰才好受了很多。 他应一声:嗯。 环绕着孟清章的浊黄河流和褐色草种从祂身上脱落,飞向孟彰,被环绕在孟彰侧旁的浊黄河流和褐色草种吸收。 通过再度壮大的浊黄河流和褐色草种,孟彰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阴世天地各处哀鸣的大道。 也不是没有大道能够反抗甚至是反击,但对面准备得极其周全,祂们的反抗极其无力,最后也跟着一一被镇压。 孟彰下意识地看向孟清章。 孟清章冲他笑一笑,自阴世天地源源不断浇灌在这里的力量开始逸散。 却不是随意散逸在阴世天地间,而是目标明确地沟通阴世天地震荡不休的大道,为祂们提供了更为切实的支持。 亦为那些阴神神尊保留了逃离的希望。 但这些力量原本是阴世天地供养祂用的,分去了这些力量,又是在阴世天地诸般大道动荡不堪的时间节点,孟清章的状态当下就不好了。 孟清章自己却浑然无事地看向孟彰。 我该要离去了,接下来入世的,便是你,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我的? 孟彰想了想,问:日后我还会在哪一方天地里遇见自己吗? 孟清章答他:那该是不会的。事实上,若不是你入了梦中,又在梦中逆流回溯,你我也不会碰面。 孟彰又问:你这样,真的能恢复些?难道不是往日从这方天地里汲取到的力量都在今日这个时间点还回去了吗? 孟清章有些稀奇:你果真不明白? 孟彰沉默一瞬:你还回去的是力量、是本源,但在这个过程中你所汲取到的道与理,都被你纳入了自己的修行体系中。 这就是你所需要的、真正能帮助你恢复的东西。 第1605章 孟清章笑开:你这不是很明白的嘛。 说是这样说,但孟清章也很明白孟彰所以会问这一个问题的原因。 所以你现在能够放心了? 孟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我一直都很放心的。他说,你若真有心要让我回归,你早就可以动手了,不必等到这个时候。 孟清章笑得一笑:那你可还有别的问题? 孟彰道:没有了。 其实还是有的,像他阿父孟珏、阿母谢娘子的来历问题,像他阿姐孟婆的渡劫问题,像他大兄、二兄的未来安排的问题 但他不用想也知道,祂们的层次太高了,他知道了其实无甚好处,而且就算祂们真的遇上什么难题,他这个只有阳神境界的小修行者也帮不上什么忙。 倒不如先照顾好自己,还能节省祂们的几分心力呢。 孟清章一眼就看出了孟彰心中的想法。 祂抬手把孟彰送出这一方梦境世界的时候,也有声音落在孟彰耳边。 阿姐渡劫的问题,我也不甚知晓,也不能插手,所以没什么能告诉你的。至于大兄和二兄的问题,那需得祂们自己做出选择。至于现在的话,两位师兄还有些犹豫 孟彰听着,就知道孟昭和孟显的情况其实跟他也差不离,但他比他们幸运,与他同一本源的大罗仙孟清章是个愿意让他的他我放手去闯荡的。 又或许,与孟昭、孟显本源同一的那两位大罗仙未必就不愿给他们自由,但祂们当前的状态比孟清章的状态差太多,由不得祂们不抓紧自己还剩下不多的本源。 孟彰既慨叹自己的幸运,又很为孟昭和孟显担心。 听孟清章的语气,那两位还在犹豫,还没有真正落定决心,所以孟昭和孟显就在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里轮转。而等到祂们下定了决心,只怕孟昭和孟显的命运也就定了 能不能孟彰模模糊糊向着感知中的孟清章所在的方向送去一点意念。 孟彰等了等,才等到孟清章的话。 我们会尽力。 祂也就能这样说而已,再多的,饶是孟清章也无法保证。 能真正落定他我命运的,只有祂们自己。 除祂们自己之外,任何人的插手和引导,都是对那位大罗仙的挑衅和侵害。 至于阿父和阿母,孟清章的声音虽然已经模糊了,但也能捕捉到一点笑意,那都是师父。 祂最后留给他的,则是一句告诫:修行吧,如果你也能修成大罗,你或许能把他们从岁月中接引出来。梦之一道,就是有这样的便利 孟彰定神醒转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坐在翠绿的曼珠沙华丛中。 曼珠沙华蔓延铺展开去,几乎连绵无尽,而在曼珠沙华旁边,则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勾连了阴世天地每一处角落的河。 河水浊而皇,从天地各处汇聚而来,又往天地各处去。如果不是有更明确的河流走向,它其实更像是海。 但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和河近乎一体的孟彰再明白不过了,这河是浊黄河水汇聚而成,但在河的边界之外的所有一切,包括曼珠沙华,包括黄泉路,包括鬼门关,其实都浸泡在河蒸腾氤氲开去的汽之中。 阴世天地,就是完整概念的河 确认这一点的时候,孟彰发现自己居然不惊讶。 若不是河那般特殊,作为大罗仙的孟清章又如何会挑中了它呢? 孟彰抬头望入天穹,天穹之上,也似乎有眼睛在凝望着他。 它并不曾给他施加任何的压力,它只是在催促他。 它在催促他回归。 孟彰站起身,无视那各方而来的目光,望入那眼睛所在。 河也好,草也罢,都不需要主人。此后万万代,河自汹涌,草自生长,与世不惊,与世无争。 随着孟彰的话语出口,一弯浊黄河流和一枚褐色草种从他魂体之中飞出,前者投入滔滔浊河中,后者没入蔓延翠叶里。 孟彰魂体肉眼可见地更澄清了。 天穹之上那眼睛一顿,旋即崩散隐去。也是那一刻,天地降落三彩神光。 功德光、福德光、阴德光三色神光环绕,几乎把孟彰整个人都遮蔽过去了。 孟彰看了看自己身上,心中念头一动。 那浩大的功德光、福德光和阴德光以孟彰为中心聚拢,最后更引动孟彰早先积累下来的五德神光在孟彰脑后形成一个诸邪辟易、诸恶勿近的圆光轮。 收好这些功德,孟彰转身,面对阴世和阳世两方天地、两方人间沉默。 许久后,他取出《酆都万象图》和金色贝叶,松开手,放任它们离去。 《酆都万象图》勾连阴世天地道则,几乎是阴世天地的具象,孟彰是不可能把它带出这方天地的,自然要将它留下。 至于金色贝叶 他倒是真可以带走,毕竟那佛门的金源大和尚就有这样的意思。但孟彰自己不太愿意,就也把它给留下了。 第1606章 再接着,孟彰一振衣袖,抬起双手交叠额前,俯身拜下。 一拜,两拜,三拜。 三拜毕,孟彰站直身体,迎接那垂降而下的天光。 天光中,隐隐可见一扇高大、庄严的门户。 而现如今,门户洞开,有天音渺渺相迎,仙花遥坠作贺,又有清澈明净的净水飘洒,为孟彰清洗周身沾染的气机。 孟彰拿着巨大黑伞、穿一身青衣,踏上了天路。 过不多时,他就来到了天路的尽头,更走入了洞开的门户中,再不见了踪影。 阳世天地的茅山孟氏里,谢娘子对孟珏一点头,身形消失又再出现。 再出现的谢娘子似乎和早先时候没有什么不同,孟珏面无异色,只对谢娘子道:府上的事情,就烦劳你多花些心思了 谢娘子笑道:分内之事,自然责无旁贷。 孟珏笑着点头,起身走出了正房。 孟彰以为自己是真的会直接进入天门之后的世界的,没想到他才刚走过天门,就先看到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阿姐?孟彰犹豫地问。 孟婆向他走了过来,伸手在他头顶拂了一下,又很自然地帮他整理了身上的衣裳。 你且去,这边的,都有我替你看着呢。 孟彰就笑:我也没有那么不放心的。 停了停,孟彰又说:我曾听闻一位叫杨慎的人做的一首词。 什么样的词?孟婆配合地问。 孟彰眨了眨眼,狐疑盯了祂一阵:你真不知道是哪一首? 孟婆笑:知道是知道,但我看你想诵一次,便来问一问。你若不想说,便就罢了。 孟彰不看孟婆。 孟婆笑得一笑,又说,到了那边,也要认真修行,我们都等着你呢。 孟彰张了张嘴,想问什么。 孟婆就说:清章固然是我的师弟,是师父的徒弟,但你也是我的弟弟,是师父的孩儿。你与祂,原也没什么不同。 孟彰才发现自己放松下来了。 他咧着嘴笑:嗯。 孟婆帮他转了个方向,往前一指:去吧。 孟彰没有犹豫,对孟婆点头示意,就踏上了那条出现在他面前的路。 道路漫长而遥远,但孟彰却没有任何犹豫,走得安稳而坚定。 孟婆看了一阵,才回转天地之中。 奈何桥头上守着炉灶的娘子舀起一碗汤水递过去,对面有龙气、功德气和怨气缠身的帝皇接过了汤碗。 他看着碗中浑浊又清冽的汤水,久久沉默。 大概是送走孟彰的记忆在这一刹于祂心神中翻转,激起了祂一些思绪,娘子没催促他,由着他在旁边沉默,自己另行把一碗汤水递给了他后头排队的阴灵。 娘娘,我那人终于张嘴,唤了孟婆一声。 孟婆没有分去目光,慢悠悠地说:司马慎,你已经有过一次机会了。 司马慎有心想说这样的天地局势并不是他想要的,但他只能抿着唇站在原地,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孟婆低头在灶上忙活:喝汤吧。 司马慎没能扛住压力,木然低头,喝下汤碗中的汤水,又木然地汇入其他阴灵中,被六道轮回所吞没。 孟婆抬了抬眼,却不是看的司马慎,而是看的阴世和阳世两方天地。 阳世天地的天穹碧空之上,有天庭;阴世天地的黄泉深处,有地府。天庭与地府并立,无分高低上下。不论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孟婆自己很满意。 炎黄九州里,诸多法脉、道统百花齐放,道、儒、佛固然强势,可诸子百家也并未太过衰弱。炎黄文明生命力旺盛,原未到衰败时候。料想来,炎黄人族的诸位祖皇和诸子百家的那些人也很满意。 至于在自己去后就皇朝皇权就崩解、甚至还被寒门子给推翻了的司马慎不满意这事 谁又在意他来呢? 他本人是不错,可这不是已经保住了他的命,让他能够进入六道轮回再次转生了吗?他还待要如何? 难道真要保住他司马家的皇朝、保住他那父母? 若真叫他满意了,很多人才不满意呢。 孟婆轻快地用汤勺搅了搅锅炉里的汤水。 祂长久地守在这奈何桥头,送走了按部就班往这边走一趟的孟珏和谢娘子,又送走了寿尽而终的孟昭和孟显,后来,祂不远处又多了一个画架。 顾瑾在那里画下一幅又一幅的画作。 偶尔闲暇的时候,孟婆走到他那边,拿起他已经完成的画作,一页一页翻看过,又对照着这天地万象看。 怎么了?顾瑾问。 孟婆摇摇头:只是想起了杨慎做的一首词。 顾瑾坐在画架后头看祂。 孟婆冲他笑得一笑,看向那人间。 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有些东西已经是这天地见惯了的,有些人也已经是被人间给遗忘了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第1607章 顾瑾放下手中的画笔,来到孟婆近前环住祂:我与你一起等着呢。 无非就是一些时间而已。 孟婆回首,含笑而叹:是啊,无非就是等一些时间而已,又不是就没有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