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江湖白》 第1章 [古装迷情] 《日落江湖白》作者:纪出矣【完结】 文案: 两位江湖大佬对门而居,一个做棺材,一个卖点心,做棺材的疯了,卖点心的每天都在研究她到底是不是真疯。 初次见面,姜梨顶着一颗大包冲进付锦衾店里,吃了他半盒点心,差点噎死。 第二次见面是她被狗咬了,他问她伤在何处,她挺大方的给他看了自己白花花的大腿。 第三次是她来找他买狗,不及指甲盖大的小玉坠做定金,敢要狮子那么大的狗。 第四次第五次... 她找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意识到这人是个麻烦,决定把她掐死。 可是夜里探进她房中,分明再用一分力,她的脖子就会断在他手里。她却不躲,“你不是付锦衾吗?你身上有点心味。” 她在他放手的同时一把摘下了他的面具。 他反脚踢上门,忽然觉得无力,破天荒地骂了句,“去你的点心味!” 江湖第一刺客女门主,最胡搅蛮缠疯批小狼崽vs腔子里有八百个心眼子,一言不合就一点台阶都不给下的天机阁主 ps:这是一个嬉笑怒骂,不一样的江湖,欢迎光临 第1章 乐安城酆记 孟冬前夜,北风还没来得及变得凛冽,便为乐安城送来一场罕见大雪,雪中一行九人,皆是外地来客,个个身披斗笠,身着墨色长衣,为首之人是个面相并不随和的小姑娘,刚一进城就盘下一间潦倒棺材铺,取名“酆记”。铺名起得“鬼气森森”,但这买卖原本就跟死人沾边,若是遵着老辈规律经营倒也无甚稀奇,偏她不讲规矩,刚一进来就贡献出无数谈资。 “你们见过棺材铺门口放爆竹的吗?她第一天开张就点了六千响长鞭。” “这算什么,你们没见她去“催命”呢。” 一群人坐在付记点心铺里议论她的种种,因为没遭遇过此类新鲜,神情虽多以荒诞为主,仍有一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惬意混杂其中。 这棺材铺的生意,本是极讲究规矩的,行话里叫“吃等闲”,等死人尸,吃活人饭,本身就带“晦气”,所以经营这类买卖的掌柜都相当识趣,首要一点就是不能主动替自己“找活”,谁家有岁数大的,或是生了病的,都得避着走,绝对不能跑到人家里面探头,这叫“催命”。她倒好,专挑有老头的家串门,城里有位张员外害了咳疾,被她追问了四遍用不用棺材。 一人说完扬眉四顾,不忘拉上付记掌柜付锦衾,连笑带闹的“搓火”。 “付公子,她那扇大门见天没忌讳地对您开着,您就不想找她论论理?” 付记跟酆记对门而居,两家铺面只隔一条长街,过去棺材铺还有一个说法,就是白天不开正门,只留偏门,省得给对门带“晦气”,晚上不掌灯笼,免得抬眼就见“白活”。 周转在店里倒茶的伙计折玉随口接道,“您就别起这个哄了,我们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凑这热闹呢。” 付锦衾前段时日出去会友,今日方归,正靠坐在柜台里醒酒。长腿随意搭在台面上,嘴角却习惯性勾了勾。他那张脸是白玉雕琢的精细“物件”,长眉之下是双时而深邃时而寡淡的风流眼,仿佛薄雾之下的远山,深深浅浅地瞧不真切,又为他添了几分琢磨不透的况味。 “说晦气也不算晦气,老话里不是有一见生财的说法吗?棺材通财,想通了也挺合心意。” 铺子里有酒香,是他身上沾的离仙醉,这酒听着雅致,实际极烈,他喝了许多也不见醉态,单是有些倦意。 众人听后拱手。 “要我说还是您大度,棺材铺开正门,这不是直打对门生意吗?但凡遇上个不讲理的都得跟她没完。” “怎么个没完法,砸了铺子还是赶了人走。”付锦衾接过折玉递来的醒酒茶呷了一口,长睫密密实实盖下来,复一抬眼,“都是一城街坊,看惯了也就罢了。” 他不爱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乜着眼,噙着笑,看不出厌烦,也瞧不出热切,但他一贯有副倾听的姿态,叫人觉得他与他们是同类,只是容色过分出色了些。 “说得也是,毕竟小姑娘嘛,还能真跟她置气不成。就这一样真是奇了,她不懂规矩,铺子里那几号伙计也不懂?闹成这样也没见有人拦她。” 话题再次回到棺材铺身上,付锦衾没再接茬,以手支头,听他们在那儿讨论这些“不相干”。 折玉见他似是倦极,悄无声息命人拢了盆新火。 孟冬时节虽不似严月那般寒苦,到底飘了一城碎雪。付锦衾身上连件大氅都没披,是穿着缎白蝠纹长袍回来的。碎雪在他身上熔成一团水汽,折玉怕他病了,又找由头不给他们发工钱,一面用巾帕擦拭,一面叫人拿了件流云洒金披风给他盖上。 付锦衾不缺钱,但他有个毛病,舍不得给别人花钱,他那身从头到脚都讲究的料子,足够换店里伙计半年伙食,还是一到日子就懒得见他们,非得耗到众人穷困潦倒再“大发慈悲”。 “我上回跟她走了个对脸。” 铺子里的内容仍在继续,已经从酆记那位掌柜做的荒诞事,延伸到了她的长相上。付锦衾在这些内容里昏昏欲睡,又在昏沉里不自觉地堆砌出一个人的样貌来。 “她年纪看着不大,有张白苍苍的团子脸,中人身量,偏爱穿颜色浓烈的衣裳。” 第2章 “模样生得其实挺好,就是长了双狼目,挑着眼皮看人时,有副孤零零的凶相。” 众人形容下的姜染,是乐安城里特立独行的一笔重墨,披着五彩斑斓的黑。而这些“颜色”虽然经过加工,却并非全然名不副实,否则,单从传闻中听了个大概的付锦衾,不可能在她推开他店门的第一时间就认出她。 付记一到入夜便不再待客,一是晚上吃茶点的人不多,二是点心味道实在一般。 点心师傅刘大头用尽毕生所学也只做到能吃的地步,便是今日下午座无虚席的好“场景”,也是因为对门那位新来的掌柜闹的。 看客们总想藉着说话的功夫,打量一番棺材铺的近景,仿佛只有这样,说出来的话才更为真切。可惜这些人没有眼福亲见正主,她来的时辰太晚,是在夜里梆子敲过三声后,披星戴月地捂着脑门冲进来的。 “砰!”门从外向内被她推得大开,其中一扇门页折了一个来回,被她一脚踹“张了嘴”。身后一行人随她鱼贯而入,不知她在哪儿惹的一身气,头也不回地说,“关门!” 底下人便迅速横栓落锁,轻车熟路地跟回自己家一样。 付锦衾全程没言语,维持着靠坐的姿势,偏头打量这些不速之客,若非尚且能在转过来的人脸上看到尴尬和冒昧,差点以为他们走反了铺子。 “这位公子,我们... ...”她的人有男有女,有丫鬟有伙计,面对他的视线,似乎不知从何说起,急张拘诸地在屋子里矗了半圈。 他们说不出来,付锦衾也没询问的意思,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歪着,眸色宁静深远,笼统地将视线扔在他们身上,是副无可无不可的状态。 场面一度陷入僵持,其实深究下来,只有她带进来的人不安,两边正主都挺不以为意。 一个好整以暇,姿态闲适。一个不拘形迹,为自己挑了张椅子。 “您先消消气。”有丫鬟从旁劝她。她没吭声,海棠色镶边褶裙随她坐下的动作,画开一个斜向上的弧度,曲了一条腿踩着,左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接了丫鬟递给她的帕子。 付锦衾注意到她帕子底下有颗大包,一看就是刚摔的,还混着一头雪泥。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捂着大包看回去,五官生得相当显小,年纪却猜不出来,十六七岁、亦或桃李之年,总有些少年老成的违和,眼风极凌厉,乜着眼看人时,有种离经叛道的乖张。 “酆记,姜染。”两人对视片刻,她先开了口,言简意赅的做了自我介绍。音色低沉,带点小烟嗓。付锦衾有些意外的笑了,猜测她是跟人吵架吵哑的。 “付记掌柜,付锦衾。”他颔首回了一礼。 铺子里烛火拢得并不亮,折玉做事谨慎,怕吵了他休息,特意将烛台放的极远,单留一盏孤灯。她在浅淡烛火里,视力一般地眯了眯眼,回了声幸会。 “付公子,对不住,深夜叨扰,是我们唐突了。”有知礼的伙计从旁解释,估计在嘴里憋了好一会儿,找个由头赶紧致歉。 付锦衾处之泰然的说无妨,向来善解人意。 姜染一看就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伙计致过歉了,便觉自己也致过了。扭回头咬牙在脑门上蹭了几下,擦干血渍,立马有丫鬟端着药膏给她上药。她也不矫情,仿佛很能忍疼,只是眼神相当不善,拥有着杀父仇人一般瞪向窗外。 铺子里之前拢过火盆,虽然北风颇寒也留着一扇半开的窗棂,窗外是浓稠混沌的一阙浊夜,夜里紧随其后追来一行人影,和一只满口利齿的獒狗。 狗对着棺材铺狂吠,拽狗的人不遑多让,徘徊在她门前跳脚骂街。 “姜染!你他爹的要是再敢来我家气我爹,我就拆了你的铺子,烧了你的棺材,放狗咬的你死无全尸!” 姜染瞳孔骤然收紧,拨开丫鬟就要与对方拚命,看了眼守在门口狂吠的狗,又在众人劝说下坐了回去。她方才尝试过跟狗打架,并不能占据上风。 外头的人没能守到她出门“对阵”,守着大门骂哑了嗓子便带着人散了。铺里的人没能出门“对阵”,气得喉咙口冒火,只能闭着眼“降温”。两个丫鬟为她处置伤口,动作很熟练,包扎手法却实在不敢恭维,几根白布条在她们手里交替缠绕,不知道动用了什么思路,几乎在姜染头上缠出半个“帽子”,还在额心谨慎地打了一个死结。 她倒不在意自己是何形象,缓了一会儿,长出一口闷气,主动对付锦衾道,“放狗追我,摔雪坑里了。” 坑里有石头,她一头撞进去,就摔出一颗大包。 他大致能想像出原委,思及方才骂街那人的身量和声音,回应道,“又去张家卖棺材了?” 第2章 你买棺材吗? 城里关于姜染的传言不少,最出名的一样就是她单方面要与张员外做的那笔“生意”。 她认得竟也痛快,有始有终地答,“又去了,这次张金宝他儿子急了,带狗出来追我。张金宝那个病没几日好活了,这城里一共两家棺材铺,我不守着他,他就该找别人了。” 你要是这么守着,他肯定得找别人。 但是付锦衾没说,因为看出她有点浑然天成的糊涂。 而她包完了脑袋,便像短暂忘记了这段“仇怨”,打量着他的铺子道,“你这里有吃的吗?我的人不会做饭,我吃了两口便丢下了,方才一通折腾,更饿了。” 第3章 你的人到底会什么? 他无声看向她头顶的死结,不知她打哪请的粗使丫头,饭不会做,头不会包,不过他跟她半斤对八两,他道,“有,但是不好吃。” 他的人也不会做点心。 置在远处的烛台爆了个烛花,将铺内映的更加没了光亮,他起身去拿烛剪。披在身上的流云洒金披风随他起身的动作滑到地上,他看也没看,直接踩过去了。 被人伺候惯的公子爷或多或少有些懒脾气,姜染见他一手挑起烛绳剪短,一面朝一个方向扬了扬下颏。 “挑你想吃的拿。” 熟悉付锦衾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气,看似很好说话,实际不愿意干的事一样不干,便如现在,他要是个礼数周到的人,就该把东西端到她面前。而姜染若是个在意这些的姑娘,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顺着他的视线找过去,她看到一盒置在食格上,刻着马上得宝的点心匣子,匣身很大,不是那种小巧的提盒,像是他们平时摆在柜上捡点心用的,匣边坠着一颗玉制的富贵豆,圆润饱满共计四颗。她摸着坠子问他,“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说四季发财。 做买卖的人都爱在些小物件上留兆头,管不管用另说,心里是觉得慰籍的。她将点心盒子整个端到桌上,没什么挑拣地拿了四个,问他,“你说我们那铺子摆点什么好。” 她对她那买卖真挺上心,刚被狗追了一夜,这会儿竟有心思跟他“取经”。 付锦衾提着一壶冷茶,不疾不徐在她对面坐下,他那点心噎人,照她这种吃法,不出两块就要咽不下去,果然见她嚼到一半就拧了眉头。 他倒了半盏茶推过去,用了晌午跟人打趣的话道,“棺材同财,你多做几副摆着,睁开眼睛就能见钱。” 她勉强咽下嘴里的点心,又有了新的问题。 “你这点心做成这样,是怎么卖出去的。” “你呢,你盘的棺材铺不也萧条至极,又是怎么想到做这路买卖的。”他给自己倒了半盏,壶冷,守在这种节气里更成了一壶流动的冰,喝多了伤六腑,倒不比酒暖身。 “我?”她眨眨眼,“我们家历代都是做这生意的,看见那铺子便觉亲近,就盘下来了。你买棺材吗?我花雕得不错,松鹤同年,八仙拜寿,六畜兴旺,只要你说得出来的图样,都能给你刻到棺材上。” 生意做成她这样,也算绝了户了。丫鬟、伙计都觉得没脸,挨着墙边站了一排,不敢打断,也不想参与。 付公子到底见过大风大浪,又提前听过她的名声,并不放在心上。 “我尚且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他呷了第二口茶,从杯口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你很想做成一单生意?” 她眼里迅速显现出一种“这你格局就小”了的鄙夷,“我不止想做成一单,我想把这一城的人都送走,让我酆记的买卖声名远播,我从小就做棺材,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都是出了名的棺材老手,我也不能例外。” 这些话笼统去听似乎有几分道理,掰开细嚼没有一句人话。而这些不是人的话放在旁人嘴里大抵是句玩笑,放到大半夜敢于顶着一颗大包冲到点心铺的姜染身上,不知道为何,相得益彰。 “你是什么想头,就这间点心铺,你不想让所有人都买你的点心?”姜染其实很擅聊,只是她的话总让你觉得不经脑子,因为不曾经过雕琢,所以直白坦荡。 简单说来就是缺心眼。 “要是他们都买,你的生意可能就好了。”付锦衾的音色向来从容轻缓,即使沉在子夜时刻,也让人想到高山流水,素弦秋风。 “你是说噎死的人会很多?”她推着空茶杯想让他续满,他依旧只斟半盏。 “吃慢点不至于死。”这样的夜需要一点沁凉醒神,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懒得温茶。 “你吃慢点试试。”姜染不敢苟同,她刚才试过,一样噎人。 “我不吃。”他毫不犹豫地摇头,他都是买别家的吃。 这一夜,很长,长到付记伙计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程度。他们其实一早就在里边儿听见动静了,只是公子这边没吩咐,他们就没敢出去。这些挨着长街的商铺,小的不算,大一点的都是两进院的宅子,前院是买卖,后院是主宅,他们守到卯时都没等到公子进宅。 酆记伙计对此的态度则是相当歉意,眼睁睁见自家掌柜拉人聊了一夜,临走还送了一个纸人。她是现场做给他的,特意着人回铺子拿了趟材料用具。红衣,绿裤,小黑鞋。她自己不怎么笑,做出来的小人却有张歪歪扭扭的笑脸。 付记礼尚往来,也回敬了一大盒卖不动的点心。酆记伙计拎着提盒回铺前,特意放缓了脚步,脚下迟迟疑疑,大约良心上实在过不去,单留了一个人跟付锦衾解释,“付掌柜,那个纸人,您别介意。其实我们掌柜的... ...”留在最后的林令欲言又止,眼睛瞄着前面,下了挺大决心一般比了比脑子,“我们掌柜的这儿有问题,小时候烧坏过脑子,长大以后就常疯言疯语。” 她做的那些事在她看来全部合理,他们纵使知道不对也不敢拦着。这乐安城的“买卖”都快被她跑遍了,但凡是个心里有谱的都做不出这些事。 脑子有问题。 付锦衾沉吟。 屋外晨色渐起,已经有一缕薄光撞破沉寂一层一层攀上天幕,早起的鸟儿在梢头聒噪不休,大抵是在争虫,有冰凌从树梢上掉下来,碎了一树完整的景致。 第4章 “吃点药试试。”付锦衾看着姜染雄赳赳气昂昂的后脑勺,给了林令一个中肯建议。神色语气如常,叫人听不出他是调侃还是没信。 林令没料到付锦衾是这么一个反应,愣了好一会儿,方讪讪应了声“是”,自去了。 “公子。”付锦衾的人在姜染走后无声进了铺子,天色渐亮,已经过了可以贪睡的时辰,付锦衾一夜没睡,他们虽未出来,也在二门陪了一夜。同样都是一夜都没合眼,脸上却没有任何疲惫,反而在单独面对付锦衾时,多了几分人前没有的谨慎恭敬。 付锦衾摆了摆手,没吩咐,便是让他们各自去忙各自的意思,几人躬身应是,折玉转身安排刘大头先把点心上笼,忙转片刻,方抽了个空当,对付锦衾道。 “公子,那人真是疯子吗?”他看酆记那位掌柜,确实有点浑噩不清的样子,只是乍一听说这种结论,依然有些质疑。 “疯子?”付锦衾摆弄纸人,打量它诡异的脸,和怪异的眉。 比起这个,他更好奇的是,从张金宝家到付记这一路,他们是怎么做到被狗追赶,还能保持那样平稳的呼吸的。那段路不算近,却没有一个人气喘,寻常练家子都做不到这一点。 他抬起头,忽然觉得有趣,笑得温润和熙的对折玉说。 “你不觉得,这乐安城的日子,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吗?” 此后一连几日,姜染都辗转在酆记和张家之间。那一夜的畅聊,并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痕迹,每次出门都是步履匆匆,一副谁也没有生意重要的白眼狼模样。 折玉见后难免替自家公子不平,白搭了时间陪她发疯,她竟不知礼尚往来,多到付记走动走动。付锦衾倒是不急着见她,左右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经由看客们的嘴传到他耳朵里来。 “酆记那个掌柜原是个疯子,我听她店里伙计说,她脑子有问题,小时候被门夹过。” “你说的不对,我亲耳听她铺里丫鬟说是被驴踢的。” 她的病渐渐被人传为“佳话”,各种出处都有,而此千变万化的最终,都是三个字的总结——不正常。 不正常的人做不正常的事,反将气老头这一折衬托的合理起来。 这次赶巧,说的人刚在付记议论起来,对门那位不知被夹还是被踢的人就出来了。 窗户被好事的看客推得大开,吹乱了柜上一本账册,付锦衾从册上抬眼,顺着敞开的窗棂,看到一个梳着百合鬓的彩色小影。 影子越走越近,似乎没打算出门,步子迈得格外平缓,到门口便驻了足。髻上比旁的姑娘清净,没戴绢花,单是插着两只扁方白玉簪子,衣裳颜色倒是鲜艳,上身是件宝蓝色福字小袄,下身是条七彩滚金百褶马面裙,手里拎着一只小马扎,四顾之后,特意找了块阴凉地方坐下了。 第3章 我想买狗 乐安城连续下了几日雪,难得放晴,不知有多少人赶着晒太阳,偏她避光而坐,不在意得失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只脸大的香梨在那儿啃。丫鬟担心她穿的单薄,从里面急急送来一件狐狸毛披风,她看了一眼,似乎是说不用。 冬日的天,再放晴也还是冷,加上绵雪待化,更要带走一地余温,她两只手都在外面冻着,渐渐跟梨子的绿皮对比出青红颜色。街上和点心铺内明里暗里打量她的人很多,她见了也当不见,眼里虚空一片,似乎愁着什么大事,嚼着梨也能露出一脸忧国忧思的古怪面容。 “公子今日出门吗?六善居新到了一样前明的墨砖,说要给您看看。”折玉按照过往习惯来请示下。 付锦衾将账册翻回之前那一页,说,“今日不去。” 账上最近收益不错,他各挑了一笔,花了一点时间算出明账,才彻底掷到一旁。折玉见他绕出柜台,暗忖他定是还要出门,一面伺候披风一面跟到门口。 门上入冬便挂了一面松竹织面门帘,他亲自撩了,才刚迈出一步,便感知到一道视线,笔直朝他望了过来。 “我想买狗。”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手里的梨还剩一小半,被她弓着手指抓在手上。仿佛专为等他迈这一步,专要跟他说这句话。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熙攘长街,分明来往行人不少,道路不窄,却似在眼里被搬空了,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杂物”。 没见谁等人是这种等法的。 付锦衾有些无奈地笑了,站在原地没动,袍袖被风猎起一阙,有著书生式的温润也有着大家公子的慵贵。姜染被他这个笑晃晕了眼,知道他生得好看,可惜她今日不是专为欣赏他的容貌而来,牙口极好的迅速吃完剩余香梨,不用他叫便径直走到近前,“我想买狗,但我不知道狗市在哪,我人缘不好,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些话大约酝酿了很久,她说得一点磕巴不打,几乎像背书。仰起的脸晒在太阳底下,白得像瓷,却并不似瓷那般娇脆,发色浓黑如墨,唇色殷红如血,竟是无一不浓烈,白日里看她,也有种来路不明的“鬼”气。 “所以你就找我。”他低头看她的手,冻得发青,骨节都僵了似的,“怎么不进去找。” “我怕搅了你生意。”她知道他店里总有一群人端详她,她向来看重生意,便觉得所有人都在意这个,之前不来同他打招呼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很仗义的说,“外面现在都说我疯了,你跟疯子玩不也成半疯了,不好连累你。” 第5章 “是吗?”付锦衾淡淡看向酆记,那里面有几个巴着门缝守着她的大嘴巴伙计,一个人嘴里一个版本,“造谣”之前也不知道对一遍词。这些人的目的肯定不是害她,甚至也许是实情,也或许... ... 付锦衾看回姜染,带点探究和品的意思,若是装疯卖傻也能卖得这般自然,也是种本事了。 “现在他们都知道我跟你玩了。”他淡然一笑,诱她看向付记大开的一排窗户,窗上抻着好些看客的脑袋,早在他出门见她时便探出了头。 姜染斜身朝那串窗户扫了一眼,眼里现出厌烦,说了句这个好办。转瞬挑起眼皮,走向离她最近的那颗“脑袋”,直言不讳的问,“你看什么?” “脑袋”被她问得一怔,没遇见过这么直白的当事人,愣过之后梗着脖子回了句,“看你,怎么了?” 来此做客的大都是些家底殷实,闲极无事的公子大爷,顾着脸面也没有被小姑娘吓退的道理。 姜染听后点头,错开一步,忽然抓着窗棂做了一个拉弓,待到那人反应过来时,窗棂已经被她用力甩向那人的脑袋。 “诶呦!你——”那人被打了个大翻面儿。 “你什么你。”她从窗口探身进去,拎住那人衣领捞起来,“这回看够了吗?” 这世间女子,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水做的,转盼多情,一种是玉做的,剔透玲珑,姜染是石头做的,坚不可摧,看不惯谁就收拾谁。 “脑袋”捂着砸疼的半张脸,待要发作,想起她是个疯子,隐忍不发又觉得没脸,脸在疯子之间对比,又变得不再值钱,受了莫大委屈一般咬着牙说,“看够了!” “够就关窗户!” 一排窗户都跟着关紧了。 付锦衾失笑,自从她来了以后,旁的不论,新鲜“景致”确实多了不少。 “走吧。”他带着她往四方街方向走,顺便在路过自家窗户时拉开半扇。那里面拢着火盆,不能关太实,一群人窝在那半扇窗户里,之后会议论什么便不知道了,也没必要知道。 “你买狗做什么?”付锦衾边走边问。 “我想买一只能打过张进卿家獒犬的狗,牙要比它的大,脖子要比它的粗,咬死以后正好给狗也做副棺材,跟张金宝一起送走。”她扬手比划大小,脸上从不见活泼,总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再荒唐的事在她这里都说得通。 张进卿是张金宝的小儿子,乐安城出了名的“闲事太岁”,正经事没功夫做,偏在这类事上有闲心。她最近天天跟狗赛跑,那东西一出来她就得走,她认为这不是长久之计,决定用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解决。 “若是在乐安找,不见得寻得到。”付锦衾摇头。 “先试试,万一有呢。”姜染不信邪。 乐安城不大,往东绕过一条老巷便是卖牲畜的四方街,这地界外村人较多,带过来的东西有些是自己养的,有些是山上抓的,猪狗牛羊,驴骡大马,赶上西域人路过还能遇上几只骆驼,不过这个时节牲畜不爱长膘,卖货的人也较平时少。 “诶?付公子,出来遛弯啊,有新到的马看看吗?” “姑娘要什么?我这儿刚抓了只小狐狸,浑身雪白不染杂色,您瞧瞧可喜欢?” 买卖人靠吆喝过日子,不管认不认识都是一通热情招呼,姜染在外村人这里还没彻底出名,听到有人跟她说话还有些稀奇。盯着狐狸看了一会儿,略微动了点心思,“这东西炖萝卜好吃吗?” 她问的一本正经,旁人不知道她疯,便有一种别样的娇憨。 “姑娘说笑了,哪有用狐狸炖菜的,我们抓了好些年也没听过这个说法。” 小贩对着她笑,这对她来说也是破天荒地头一遭,但她志不在狐狸,摆摆手便往前面去了。 “前头的老爷,后面的公子,旁边的姑娘上上眼了,有缺看家护院的狗不要,大小不论,给价就走咯。” 有人拖了个长音,正是她要寻的狗摊子,但这摊子上的狗—— 她蹙眉转了一大圈,“怎么都这么小?” 这些东西放到张进卿的獒狗面前,就是一口的事。她送不走狗,还得搭一条进去,这是不合账的买卖。 “他们家那么大的不好寻。”付锦衾说,“春日里倒是有几个外乡人抓到过这种狗,再往后就没怎么见了。有些东西是可遇不可求,你若非想要,就得托人去云岭一带看看,那地方有深山,容易出这类东西。” 两人在四方街走了几个来回都没遇上合适的,顺着长街出去有道凉亭,便在那里歇脚。 这方亭子有些年头了,许久不曾修葺,亭柱上的漆都斑驳出了本来颜色,漆色反而沦为了陪衬。亭椅就更不必说了,连天阴雪,有水有冰,还夹着些许砂砾。 姜染知道付锦衾讲究,提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将其中一块擦个干净,自己那片反而敷衍,随便一拂,拉他坐那块干净地方,对他道,“你帮我买一只,托人往云岭寻,要比张进卿的大,或者差不多也行。” 付锦衾看她迟钝又懂得慇勤的脸,笑道,“哪个说你疯的。”这会儿不是挺机灵,求人之前还知道卖好。 “谁知道谁说的,现在满城的人都知道我脑子不好了。”她对此事也相当介怀,两只脚踩在亭椅上,长裙之下是两只缎面绣花小鞋,翘着脚趾动了两下。 第6章 付锦衾就没见她好好坐着过,养成这种习惯的情况一般有两种,一种是被家人娇惯长大,一种是一人独大多年,没人管束。从她的人对她的态度看,他倾向后者。 这人到底什么来路? 亭外起风了,吹皱了他身上的苍色长袍,也吹散了亭上一檐浮雪,他逆风看向亭外,瞧见一片清浅的远山。这里的山不高,鸟兽都偏温顺一类,兔子和羊,狐狸和狼,也有狡猾的,也有不服管教的,但与深山那种真正的猛兽相比,是片太平净土。 净了许多年,不知会被什么打破。 他重新看向她,接起之前的话题,“你有钱吗?” 买狗要托人脉,人和狗都得用钱。 姜染说:“我气死他就能把钱给你了。” 第4章 来看看你们掌柜的 她那双眼睛总是晶亮,不像付锦衾这般迷雾重重,她从来都有一条清晰的思路,不管别人认不认同,反正自己愿意“从一而终”。 “你为什么非把棺材卖给他。”他问。 “你住在这里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吗?那个老匹夫欺男霸女,我刚来就听说他患了咳疾,却逼着一家猎户卖女儿给他冲喜,当爹的心疼闺女,死活不肯松口,他就让人打了老猎户一顿,女儿不忍爹爹受苦,自缢家中,爹爹见女儿去了,心灰意冷,也上吊自尽了。你说这么个恶人,凭什么活着?” 确实不该活,付锦衾压下眼,但他从不会主动过问这些事,除非事情发生在眼前。他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更不是济世救人的禅僧,他没必要有这么多人情味。 付锦衾说,“所以你想他死,就是因为这个?” 姜染摇头,“也不完全是,我盘铺子的时候,原掌柜留下过一口黄梨木棺材,我量过尺寸,放张老头正合适。这木头是好料子,寻常百姓消用不起,只适合他们这一路人。他们这些人里最近能死的又只有他,我便认准这个人了。” 她说完,似是也觉得等死这事有些漫长,思忖片刻从腰上摘下来一块刻着聚财貔貅的玉佩,水头一般,不太值钱,付买狗的定钱应该是够了。 她说,“你先拿着这个,我没现成银子了,盘铺子花了我八十两,现今宅子里就十几两银子的薄底了,我那棺材铺里五张嘴要吃饭,不能总这么耗下去,你帮我开这一张,我一定记你的情。” 她诚心实意的托着玉佩递到他跟前,手不大,玉佩也小得可怜,不细看会以为是个吊坠。 付锦衾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风从她手心穿过去,吹的玉佩上的玄色坠子晃了两晃。 姜染被他看得没底,生怕他嫌弃不要,好在他抬了手。玉佩太小,需要弓起手指才能取走,她手也小,他拿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蹭过她的手心。 手心像被小虫子咬了一下,虽然停留的时间不长,却留下了漫长的余韵。姜染觉得有些痒,在他收回手时,无意识地收拢了一下手指。 她说,“你收了这个,就要记着我的事了。” 付锦衾摩挲着玉佩,面朝亭外,淡淡“嗯”了一声。 姜染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觉他眼里的雾气又重了一层,天色渐暗,山岚风起,将落在亭外的薄雪都吹出一道道风痕。亭子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仿佛这一时间只适宜放空,她其实看得出来付锦衾不是一个愿意主动说话的人,但她是个碎嘴,若非没什么人愿意跟她聊,她可以有更多话说。 薄雪上忽然跳出一只小野狗,不知是从四平街跑出来,还是原本就是这山上的,不瘦,甚至有些圆滚,跌跌撞撞在雪上留下一串小巧脚印。姜染看了一会儿,从腰上卸下一只荷包,包里装的全是上次付锦衾送给她的点心。 她将点心掰成小块分次扔出去,小狗循着香味过来,她又不忘提醒,“慢点吃,噎人。” 熟料这狗竟也挑食,吃了两块便不吃了,象征性地对姜染摇了两下尾巴算作感谢,就往别处撒欢去了。 姜染看着被剩下的一把点心,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狗都不吃。” 付锦衾从亭外景致里回过神,短暂怔忪之后,似荒唐似无奈地哼出一声笑,“我用你替我犯愁。” 她拍拍手上碎屑,“我这是在替你担忧。”她希望自己生意兴隆,旁人财源广进。她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自己有什么,便希望旁人也有什么。 他看她的手,想的却是,这双手上有厚茧,是常用兵器的手。兵器和棺材刀的握法是不同的,单纯在棺材板上雕花的手艺人,不会有这么厚的重茧,寻常用兵器的人也不会。 至少十年,付锦衾想,她至少用了十年,才会留下这么深到近乎印刻进肌理的痕迹。 她到底多大? 他脑子里的问题越来越多,她则比他轻松多了,从头到尾都是一团浆糊。 自从在付锦衾这里订了狗,姜染便像了却了一件心事,再也没人见她愁眉不展的在阴影里啃大梨了,她的全部心神再次回到了“送走”张员外那里,付锦衾经常看见她穿梭在街头巷尾,跟张进卿的獒狗赛跑。张进卿跑不过她,就松了狗绳,让狗去追。她跑得极快,时间充沛还能捡起几块石头掷回去。 狗气得呲牙,她偶尔得意,如此循环往复,总有比狗慢的时候,他再听到消息,便是她被狗咬了。 狗在她腿上留了一个牙印,她也很英勇,咬了狗一口,这么一场闹下来,若不是个疯子还真没旁的理由解释了。 第7章 付锦衾带着两盒金疮药去看她,另让折玉、听风二人提了两只点心匣子,刘大头最近钻研出一种新花样,他带过来给她尝尝。 “付公子,您来了。” 她的伙计都认识他,她家那扇几乎不被人踏足的大门只有他进来才似理所应当,付锦衾足下不停,一阙青竹纹大袍叠着雀翎大氅,从门槛上淡淡划过。 “来看看你们掌柜的。”他同他们短暂交谈,音色温和轻缓,像山中一潭静水,寂静无波,偶尔应酬垂柳,照亮一湖山色,却叫人摸不着底。 折玉为他解了大氅,听风从旁接过,为他整理衣领,他由着他们伺候,留下二人与酆记伙计在二门等候,迳自进了主宅。 他对这里轻车熟路,是因为有个相识的“疯子”在里头住着,剩下几个就有些尴尬了。 门外几个伙计面面相觑,都显出几分面对生人的拘谨,眼神闪避几个来回,开始相互点头。 “折玉。” “焦与。” “这是听风。” “这是林令。” 双方再次点头。 “听说你们掌柜的被狗咬了。”折玉没什么话题的抓起一个就说。 “对,刚咬的。”焦与回应。 相对而站,眼神各自穿行,再次对到一起。 “你们掌柜的对你们还行?”折玉强行找话。 “还行,就是疯,一个不留神就找不见人了。你们掌柜的对你们怎么样。” “挺好,就是抠,一到发工钱就见不着人。” “啊。”焦与点头。 “嗯。”折玉清了下嗓子,也点了下头。 放下门外几个尬聊又不知内容为何的伙计不说,主宅里两位正主正在相对而坐。 宅内有间正堂,专为待客所用,堂后碧纱阁后另有一间内室,室内挨着窗边置着一张酸枝木小榻,榻上坐的就是被狗咬的姜染。 这人目前看来还算正常,除了头发有些蓬乱,看得见的地方都没什么大伤。但是眼里存着一份不服,和咬牙切齿的怅然。 “我不容易。”她感慨万千地跟付锦衾说,“这单生意做得太狼狈,张进卿那王八蛋这次得意透了,笑的满大街都知道我输了,你那狗什么时候能到,我必须得扳回这一城。” 付锦衾斜坐在她对面圈椅上,摆弄腕子上的白玉佛头手串,据说是昨天花大价钱买的,正值新鲜,闻声抬了下眼皮。 “你还知道狼狈,那狗上次便同你说过,要着人问了才知有没有货,你偏急这一时,何苦来哉。” 话里带了几分关切,面上却看不出来,他这人从来不将情绪写在脸上,你把它理解成关心也可,认为他看热闹,顺便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也能解释的通。 “我这不是想尽早把狗钱给你吗?”她那对眼珠子滴流乱转,这会儿居然还知道抖机灵,拿狗钱说事,提醒他跟她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她这生意做不成,他那狗钱也得打水漂。 付锦衾觉得好笑,终于正眼看了她,“我那钱倒是没你这么着急。咬成什么样了,你那两个丫头呢?” 他将视线丢到挨着他的镂空八角小几上,“我带了两盒金创给你,一会唤她们。” 说到一半就住了口,因为这人忽然当着他的面拉高了裙子,旁若无人的说,“还行,好在肉还在,没伤到筋骨。” 绣着喜上眉梢的如意裙被她拉到大腿上方,顺手卷起月白绸裤,一面展示一面说,“我拿石头砸了它的头,它吃痛才松开的,你别信外面那些添油加醋,我没咬狗耳朵,我又不是疯了。” 腿的外侧靠近膝盖的位置有口牙印,一看就简单处理过,血迹是干的,痕迹却极深。除了痕迹以外,挺白。 付锦衾无声挑了一下眉毛。 知道这人脑子不清白,没想到白得这么“全须全尾”,下一秒,一件锦紫缠枝纹外裳从他手里丢出去,盖到了姜染白生生的大腿上。不敢消受这等美人恩。 “裙子撂下。”他温声道。 第5章 你是不是看不上焦与 付锦衾虽不是一个一味讲究规矩礼法的人,男女之间大矩还是守的。 姜染有些奇怪的看他,不解大腿有什么不能看的,他刚不是问她被咬成什么样了吗? 身上那件衣服是她之前随手扔在另一张圈椅上的,抓起来单腿蹦过来,依旧扔回去,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 “平灵她们给我买疯狗药去了,说是被狗咬了都得内服点草药。”说完凑近小几抓了一只金创罐子,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她那伤还没来得及认真处置,不知这么熬下去会不会落疤,不由扬声唤“焦与”。 其实想过让付锦衾帮忙,但是她记得这人懒,披风掉了都不肯捡。 “掌柜的。”焦与在二门遥遥应了示下。 “付锦衾给我带了药,你进来帮我涂一下。” “是。” 是? 付公子心说真好,主子糊涂,伙计脑子也没清醒到哪儿去,什么差事都敢应。 门外脚步声越走越近,付锦衾侧过头,隔着一扇八仙屏风,看到门开了半条缝。 余光里,姜染那条腿仍旧白生生地露在那里,抓着裙摆做出等待的姿势。 付锦衾收回视线。 门开了大半,有人进了正堂,转而来推内室的门。 她拧开药罐子。 第8章 他叹了口气,在焦与进来前“砰”地一声把门关回去了。 “你先下去。”门口传来付锦衾的声音。 焦与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没听到姜染下一步安排,云里雾里地再度应了声是。 付锦衾重新走回去坐下,盯着八仙屏风,想这一铺子的伙计和人,不知是从哪堆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头顶紧随其后传来姜染的声音。 “你让他下去谁给我上药。” 你听过好心没好报吗? 付公子牵了牵嘴角,“他是男的。” “你不喜欢男的?”姜染回他一脸莫名其妙。 “你习惯用男的?”付锦衾比她更莫名其妙。 “我还行吧。”她沉吟,印象里似乎还去过流连坊那种地方,有男公子弹弦唱曲儿,她醉眼观瞧,接了他们的酒。 不过那酒既不甘甜也不清冽,有人袖子里的刀掉出来了,她替他们捡起来,轻拨刀刃,雪亮刀身上映出她上扬的唇角,和众人紧张的神色。 这种零星片段让她感到头疼,晃乱一头思绪,看回付锦衾。 “我这药什么时候上。”她这伤挺重,只是简单撒过一点外伤膏。 “等丫鬟回来。”他接着盘他那手串,眼睛却看向她,“方才在想什么?” 她的眼睛从来都是清亮,只有刚才,竟然如他一样拢上了一团浓雾。 她有心回答,话到嘴边却变得茫白,仿佛做了一场清晰,醒来后却连麟角都不记得的梦。 “忘了。你是看不上焦与吗?”她开始按照“正常思路”行走,清醒至极的分析,“焦与脸上确实有点小雀斑,五官长得还是不错的,隔壁卖包子的小姑娘总多送他一个糖饺,要不我唤林令进来,他白净,昨天洗澡的时候我还去瞄了一眼。” 那种干净纯粹的“傻”又回来了。 付锦衾没说话,但她能从他的眼神里感觉出来,他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废物。 “上那儿歇着去。”他指小榻。 她也刚好站不住了,单腿跳回去,捞着软垫习惯性想翘一只二郎腿,抬到中途又作罢了。 伤口像是被浇泼了一锅烧沸的滚水,“辣”得人心燥,方才强行忽略痛处,倒也有些作用,静下心时又觉出疼来了。铺垫在小榻上的香云纱薄褥被她无声攥进手里,没过一会儿便出了一手冷汗。 她向来很能忍疼,不知从什么时候会忍的,反正有记忆开始,就不允许自己跟别人叫疼。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疯狗药大约不好买,姜染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平灵、童换二人归返。 付锦衾不知将手里的佛头串子盘了多少遍,反正一遍比一遍慢,一遍比一遍漫不经心,慢到最后,撂到小几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你自己上药。”他把药罐子扔给她。 冬日天短,像眨眼吹熄的蜡烛,前一刻还有斜阳在半山腰挂着,未过多时便浸入一层灰蓝。内室昏暗,她看不清他的脸,隐约觉得似乎是发了脾气。 她一只手接过来,给他看她擦伤的另一只胳膊。 “我上了也没办法包扎,我这手扭了一下,摔的时候刚好压的这边。” 他看她苍白、却称不上可怜的脸,不自觉地眯了眯眼。 他不管她,她就真在那里自生自灭,仿佛是在迁就他的脾气,他管她,她又是一副我必须要人伺候的姿态。 到底是谁惯的她? “你自己上药,要是上完她们还没回来,我替你包扎。” 都行吧。 这种臭脾气到现在还没被人打死,可见是命大。 两人都不知道彼此心里的腹诽。 她拉高裙子,他就将身子背过去了,等了一会儿,听见她说好了,再度扔来那件缠枝纹外裳。 “遮着腿,只留伤口在外面。” “嗯。” 这事倘若是这铺子里任何一个人让姜染干的,她都得给那人一记响亮的脑瓢,但这人是付锦衾,是乐安城里唯一一个肯给带药,帮她买狗的人就另说了。 她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胡乱往腿上一铺,允许了他这些“讲究”。 天不亮,室内也跟着温吞下来,昏昏沉沉地像盖了一层风雨欲来前的浓云,付锦衾少不得再伺候她一盏灯,摘了桌上雨打芭蕉的峭纱灯罩,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亮了放在塌边。 光影里映出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都似在身上渡了一层金光,付锦衾拿了张春凳,敞着腿坐在她跟前,先卷了袖子,后从澜袖里抽出一方巾帕,擦净手,扔进一边铜盆里。 盆里的水溅出一点在地上,像他阴晴不定的脾气。 姜染就近看他,觉得这人身上真是无一不精细,大到袖口的鹤羽云纹提花,小到深刻精致的五官,睫毛很长,垂下来便压下两小片阴影,阴影随他眨眼的动作明暗交替,像打在湖面上的风。 “看什么。”他掀起眼皮看她。天然生了双能勾魂的眼睛,偶尔会有一丝不耐冲破恪守的温润,延伸出极强的,懒于收敛的攻击性。 她喜爱这种复杂的人间颜色,称赞说,“你比画舫的男人加起来都好看,他们身上总有一些伏低做小的和软,秀气的太女气,俊朗的又少些精致,精致的又没你这些矜贵的臭毛病,他们是花,你就是树,他们是花开一季,你是万古长青,总也不死。” 第9章 这些比喻实在不能让人心生欢喜,付锦衾眸色越来越淡,“姜掌柜的真是见多识广,夸人都夸得这么有滋有味。” “还行。”她糊里糊涂点头,“见过些许大风大浪。” 他探她口风,“不知是在何处所见,他日也好让付某有个对比,看看是否真比那些人出挑许多。” 乐安城没有她口中的这类“繁华”。 谁承想竟然遭到她的鄙夷,“你跟他们比什么,天上的云去见地上的泥,上下隔着一片天地,能有什么可比性,他们给你提鞋都不配。” 这话说得倒是挺让人受用。 “而且人家赚点钱容易吗?”她操心操肺的说,“都是打开门做生意的,你去了,你把钱赚了,还能有他们吃饭的余地吗?夺人衣食犹如杀人父母,你这是缺德。” 你才缺德!他说的是去看看,说去那儿找活了吗? “过来!” 付锦衾深吸一口,打断她的长篇大论,示意她把腿挪近。 布条是提前裁好的,就放在小榻边上,她那药涂得不像话,像在伤口上贴了张饼,黏黏稠稠地糊了一片。 这东西金贵至极,千两难得,她就这么一个涂法。 付公子此生最不愿意给别人花钱,看着扎眼,迅速用布条裹了,以免生出其他的脾气。他脾气不好自己心里有数,只是常年抑制,便以为渐渐“治愈”。 他也不擅长伺候人,手上提着两根布条,绑得相当笨拙,不比丫鬟的手法强多少。 “伤口三天不能碰水,告诉你那丫头,第四天再用干帕子拭了,重新再上一遍。这东西药到便愈,擦两遍就没什么大碍了,剩下一瓶你自己收着,再挨咬就再用。” 他说得慢条斯理,神色动作却完全不同,是副眉峰紧蹙,困惑不解的模样。最后一根布条绕到最后一圈找不到头了,分明交叉捆下来的,不知哪边少绕了一圈,竟比另一边长了一大截。 “近期都去不了了。”姜染心里明明白白的。她腿伤了,跑不快,若是拖着伤腿再去,肯定又要输的“赔本”。 付锦衾拆出了另一根布条,在她腿上打了个死结,随手替她撂下裙子,“你倒是不傻。” 这伤,他伺候得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忠臣孝子,过了一会方恢复如常,“这几天就别出去了,我若是得空就来陪你说话。” “你明天就过来吧,我看你每天都很闲,从来没做过正事。你说我为什么跑不过狗?” 他没理会她的前一句,只挑最后一句回,“我也跑不过,不用放在心上。” “原来你也不如狗。”她叹息。 你就不该长这张嘴。 付锦衾闭上眼,没搭理她! 第6章 鬼刃姜梨 “叩叩叩... ....” “掌柜的。” 门外有人敲门,是买药的平灵、童换回来了,她叫人进来,抻着脖子看那堆药草,横七竖八一捧药材片,也看不大明白,扬手一挥让她们下去熬煮。付锦衾大致过了一遍药材,没什么问题,便也没再留,跟着她们一起出来了。 折玉、听风跟在他身后,这方想起手里还拎着点心匣子,特意慢行了两步,将点心交到平灵手里,客气道。 “这是我们公子给你们掌柜的。” “劳你们公子惦记。” 平灵点头接过,道了声谢,又听折玉说,“我们还带了两罐金创,那药是专治外伤的,晚些时候记得帮你们掌柜的涂上,比外头的药膏顶用。” “药膏?”平灵愣了一下,回忆道,“哦,你们公子刚刚为我们掌柜涂过了。” “我们公子涂的?”折玉诧异。 他们公子还会做这种伺候人的活?而且他怎么记得姜染伤的是腿?他们公子给人涂大腿了? 这话可真说不清了,姜染糊涂,她那丫鬟更糊涂,听姜染说付锦衾把伤包好了,便以为从涂到抹都是人家做的,她不觉得有什么,守在公子身边十几年的折玉可稀奇坏了。 顺着石阶一路下去,越想越有意思,压低声跟听风耳语,“我跟你说,咱们公子刚才看人家姑娘大腿了。” “不可能,公子是知礼的人。”听风不信。 “我也知道,所以你说他为什么这么做?”折玉知道听风不开窍,不待他回答便言之凿凿下了定论。“他看上人家了!要不然怎么会亲自动手做这些事,我猜... ...” “你猜什么?” 折玉爱说“小话”,爱得如痴如醉,一时不察竟然忘了自家公子耳力惊人,还没乐完就一头撞到了付锦衾后背上。 付锦衾蹙过身,从头到脚打量折玉,眼梢带风,像把开了刃的刀子,嘴角微微上扬,“我也挺喜欢看你的,你大腿上有没有伤,如果没有,现下剜去一块,也好让我体贴体贴你。” 折玉见他仍是那副温和至极的模样,越和气越要人命,直接把胆儿吓没了,连声说不用,“属下自己可以体贴自己,属下... ...”折玉干着喉咙咽了口口水,藉着天色的光,插科打诨,“您吃晚饭吗?属下让刘大头烧几个菜,荤素十六样,您挑着吃,您... ..” 谁吃他的。 付公子随手掷下一锭银子,撩帘子进门,声音缓缓从帘内传出,“到六福楼买几个菜送到后院,再替你那张嘴寻个把门的,若是自己寻不到,我便亲自帮你缝上。” 他从不吃店里的饭,一到饭点就让人去外头买,刘大头的饭做的跟点心不分伯仲的难吃,酆记更不用提,刚才留过饭,被他头也不回地拒绝了。 第10章 “得,得咧,不敢劳烦公子。” 折玉点头应下,待付锦衾走后才敢暗暗呼出一口长气。 听风说,“你就别瞎猜了,我瞧着对门那位掌柜不简单,你看咱们公子什么时候跟女人这般往来过,恐是——” 他留了半句,两人心里心知肚明。 恐是江湖来客,来意不善。 付记不是一般的点心铺,铺内掌柜付锦衾也不是什么生意人,这里头有一处机关密道,上下连通的,是一处名为并将的书阁,阁中至宝琼驽鼎一直被江湖各大门派明争暗夺。书阁与付记同体并存,付锦衾的店,开即是守,守即是开,付记是并将书阁的皮,有知道这层皮,想要揭开的,便杀了,葬在这里。不知道这层皮的,走进来吃个点心,他们也欢迎。 折玉回身看向酆记,却没有听风这般忧心,一惯玩世不恭的脸上,透出一点冷意。 “怕什么,莫说一个小小的乐安,便是江湖里上三门的大派,有几人是公子的对手。” 这乐安城不是没来过高手,有命进来,也得看他有没有命出去。 听风没言语,只知道公子自来有公子的计较。若这人只是“路过”,没必要打草惊蛇,若是奔着琼驽鼎而来—— 铺子里恰好有人出来,两人恢复常态,招呼了一声“慢走。” 与此同时,与点心铺一街之隔的酆记伙计,也在“关起门”来讨论自家掌柜。 姜染屋里的灯已经吹了,挨了大半天的疼,又用了良药喝了良方,便生出无限的困意。丫头童欢在她屋里守夜,剩余几人便坐到中庭树下,长吁短叹。 焦与面色惆怅地开了个头,“现今我们已经把门主疯了的消息传得满街都是了,但她这病究竟几时能好,至今还未可知。今天她还问我是不是她爹生的,说她爹脸上也有雀斑,怀疑我跟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门主哪有爹啊。”平灵接口道,“她不是被师父和太师父捡回来养大的吗?” 这个称谓他们如今只敢私下里叫,她不记得前尘往事,他们也不敢轻易去提。 “那谁知道,自从她走火入魔后就成日介的胡说八道。”焦与叹息。 月色清亮,仿佛一面沉入世间的明镜,有静心凝神的助翼。树影却斑驳摇曳,于清晰中透出几许纷杂。 付锦衾其实猜中了大半,姜染确实来自江湖,也确实刀口舔血十年,但是这人现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搭错筋的疯子,闹得一众手下也跟着愁白了头。 他们原本是跟随她去小酆山天池岭出任务的,谁承想中途遭人暗袭,使她错乱了神志,门人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隐姓埋名汇进乐安,原本准备悄无声息,待她伤愈便离开此地,没成想这人醒了之后就不认人了,非要留在棺材铺里,把酆记发扬光大。 “这有什么好愁的。” 终日在后厨做饭,却被嫌弃的体无完肤的其忍端着饭盆走出来,吃了两口没人吃的花生山药浆糊粥。 “现今门主被狗咬了,应该能消停几日,我们只管守着这个人,等她大好就是了。”姜染从前就有这个病根,十三岁时就因修习九影心法,速成太快,导致心神错乱,疯过好几次。 之前有她师父帮忙压制,过个三五十日便好了,后来师父不在了,倒是没怎么犯过,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闭关调息一番,这次赶上仇家暗袭,又恰逢她调理内息的关键时刻,冲撞之下才又疯了。 林令跟她的时间不长,踟蹰片刻对其忍道,“这病,治不了吗?” “治?”其忍摇头,“你我都没这个本事,门主那套功夫是实打实的邪路子,稍有行将踏错便会有性命之忧,过往几次都是她自己好的。” “可总这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啊。”林令想到姜染“疯魔”之后的种种,不无惆怅地道,“她跟狗打架——” 还偷看他洗澡,说他比焦与白,以后棺材铺生意要是做不下去,就把他卖去画舫唱曲儿,养活一家老小。她说得相当真诚,他也相信她能做出这么“狗”的事来。 “她这次已经好多了。” 其忍咽下一口粥,顺便把吃不下的推给林令,“五年前她疯过一次,跑到长信村偷过三十二个老太太,闹得全村人举着火把管我们要娘,这次还只是盯着一个老头卖棺材,已经该烧高香了。”说完又是一叹,“鬼刃姜梨,江湖第一暗杀门门主,那是何等心狠手辣的人物,千两黄金都未见请得动她出山,疯了以后专跟老头老太太较劲,疯都疯得这么偏门。” “那确实... ...”林令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姜梨,就是隐藏在棺材铺的姜染的真实姓名。 便如这世间人人惧怕的鬼魅魍魉,只要在江湖上一现身,必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她这人不信因果,只计得失,刀若出鞘,必要饮血。 性情狂妄自负,喜猎嗜杀。十五岁初入江湖,便以一把鬼影双刃名噪江湖,门下部众三千,都是数一数二的暗杀流高手,若是为死在她刀下的人一人安排一副棺材,寻常棺材铺做一辈子都做不过来。 结果现在打不过一条狗。 第7章 喜上眉梢 打不过狗的姜掌柜,自那日之后就瞪着一对三白眼,郁郁寡欢地在酆记养了整整半个月的伤。 三九寒月的日子,不下雪也能浸进一身透骨的寒。凉气儿没有眉眼高低,一径顺着脖领往骨头里钻。姜染揣着袖子看天,清早的日头在天边布下半阙殷红,虽然凝着一团冷气,到底映出一点别样颜色,心思也跟着透亮起来。顺着台阶一瘸一拐的拾级而下,她似吩咐似自语的道,“出去走走。” 第11章 她那腿没好透,付锦衾的药膏虽然管用,耐不住她刚一愈合就手痒,新生的皮肉被她隔着纱布抓出血肉模糊的一团新伤,反反覆覆用了两罐药才到瘸着走的地步。 焦与不想“放”她出门,好不容易消停了半个多月,谁知道她出去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刚一听见话头就劝道,“您那腿还瘸着呢,再养几日吧。” 姜染没接茬,眼珠子往院子四周扫,对童换道,“把那根棍子拿来,我拄着走。” 这棍子一到手,后边的话就不肖说了,姜染今天必须出门,剩下的人跟不跟就是他们的本分了。焦与老气横秋地叹气,心说本来挺好一天,非得出去造孽! “您现在这脚程可不一定跑得过狗!” 结果今天这一遭,还真没狗什么事儿,张宅门口不仅没狗看门,连日常紧闭的大门都左右大开着,院子里没有进出的丫鬟仆役,只远远打二门里传出几声干嚎。乍一听,像戏台子上唱功平平的戏子,除了没有哀戚,腔调架势俱佳。 “爹呀!您怎么说去就去了呢!您说您老这一走,可让我们兄弟几个怎么处啊!” “爹!您就算是走了,也该留句明白话啊!” 姜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 她知道这通干嚎的意义,她被狗咬前一直希望张家能传出这类动静,这会子猛然一听,又不信了。身子斜向后仰,她往挂着“张宅”二字的匾额上瞄了一眼。 没挂丧,在此之前也没听见人报丧,似乎只有宅子里那一小矬子人在“自娱自乐”。可不管怎么“乐”,白事肯定是要办的。 赶紧去,没准还能赶上这趟活! 姜染直起身,对焦与等人使了记眼色,拖着没好透的腿,开始直眉楞眼地往后宅方向挪。加快步伐时,有点横着走的趋势,盘在脑后的发髻都在跟着使劲,像头铆足了劲的,赶去赚钱的牛。 可惜牛的到来,并没有在张家后院引起任何骚动,他们正背对他们,商讨着他们的“买卖”。 “娘啊,您再好好想想,我爹死前真没留下什么话?”二门院里站着一窝穿孝的家眷,背对着姜染,在院子里围成了一个半圈。圈里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穿一身素白绸子厚袄,额上戴着灰鼠毛勒头,面相看着并不和善,反而有副苍老的凶相,姜染认得那人,知道她是张金宝的正房夫人张秦氏。 张家老大张进成守在老太太身边,带着哭腔问,“娘,咱们这一大家子产业,各房分多少,各家得多寡,总得有个吩咐吧?” “是啊娘。”老二跟着“帮腔”,“我爹虽没了,咱家那些地契田土总得有人经管吧,爹生前可应承过我,说南城的田租要给我们二房管的。” “二哥这话说得有点早吧,要按经管先后,我们去得可比你勤!”老三,老五不甘示弱。 一大家子人全长了一张不吃亏的嘴,老太太将他们统一看了一遍,愤而怒斥道。 “管什么管!你是那块料吗?你们谁是能管账的材料!你们爹才死几天,你们就急着要分家,怕那些田土自己长腿跑了?”张秦氏呼开众人的手,面向离她最近的老大,“我现在没心思理这些,我只问一样,我要的黄梨木弄来了没有!” “黄梨木?”张进成一门心思都在地契上,冷不丁被问了句“不相干”,眼泪都忘记掉了。 张家大媳妇比他记事,连忙蹲身回道,“娘,这黄梨木早打发人问过了,整个乐安都没第二件。我们知道您记挂着爹生前说的,死后要用黄梨木的棺材下葬,但是现今除了酆记,别家都没有这种木头,咱们总不能找那个疯子买棺材吧?” “什么疯子?我只在意你爹能不能按自己的想法下葬!你们都忘了张天师之前说的话了?他命硬,必须得用黄梨木才能收住魂,不然死后就要遭罪,便是咱们张家也富不过三代,到你们这儿就得败得精光!” 张家老太太重捶扶手,她信命,却从不在夫君在世时劝他向善,这会子人没了,又只记得棺材上的讲究,仿佛守着这样死物,就能延续一代又一代福泽。 张家子女一看,赶紧过来给老太太顺气,张金宝没了,当家主事的张秦氏就是唯一的散财童子,谁也不肯轻易得罪这尊“财神”。 “娘,您消消气,爹才刚走,您要是再急病了可如何是好,您要是真想要黄梨木... ...” 张家大儿媳给张进成使眼色,张进成立马会意,顺着媳妇的嘴说,“您要是真想要,儿子去酆记跑一趟就是了。” 张进成脑子不糊涂,知道这时讨好老太太的好处,张家地契都在张秦氏手里捏着,谁让她顺心,她肯定也会让谁“顺意”。 “那还不快去买来!想把你爹放臭了?人都没了两天了,棺材闹到今儿个都没着落,你们就只有心思想别的!” 张进成有口难辩,心说这不是你非等黄梨木,死活不让葬的吗?面上却是将头一点,说了句娘您放心,就要往门外走。 其他几房一看,单让你表了孝心那还得了,我们这边还进不进“账”了,也跟着往外冲。 结果这一蹙身,又都齐刷刷地顿住了,这棺材还需到酆记买吗?他们要找的疯子,不正在他们家门口,踮着脚看热闹呢吗。 这人在张老爷子缠卧病榻之时,就总跟个鬼一样出现。有时候攀墙头,有时候守门口,有时一个不留神,就让她窜到张金宝病床前气人去了。 第12章 这回不知打哪儿听到的动静,再次不请自来,张家人人穿孝,唯独门口这位疯子,穿得比过年还喜庆,上身一件大红峭纱圆领小袄,下身一条云锦缎花裙,云肩上绣着一只昂首挺胸的小画眉,明晃晃一副喜上眉梢。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张进成一看见她就想发脾气,两人交集不多,惯常是张进卿拽着狗跟她对阵,但烦她的心是一样的。 “什么时候来的还要你应允,你当家了?”姜染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院内。 院里没坐的地方,焦与跟在她身后,朝正堂方向抬了两眼,进屋给姜染搬了把春秋椅。椅子摆得没怎么动脑子,跟张秦氏并排挨在一块。 姜染坐下后就跟张家老太太打了一个对脸,思及她方才不管不顾的要用黄梨木才为自己招来了生意,主动与她寒暄,“我出门没看黄历,没想到会撞上这等好事,这殡你们要怎么出,要是棺材板上要雕花,就得再加十两银子。” 张秦氏捂着心口一颤。 姜染生了张缺德的破嘴,从张家人的角度看,没在他们家讲过一句人话。 姜染见她没言声,又道:“少个人就是少双筷子的事,没什么好难过的,他活着的时候就不爱跟你一起吃饭,一处宅子十几房妾室,还不乏你从中张罗的,你原该是个心思宽阔的人物,怎么这会反倒伤心起来了。” 张秦氏张开五指虚抬了半天,方缓过一口气似的,一把扣住近旁的张进成。 “扶我走,再呆一会儿我容易死这儿,你们跟她谈,买了棺材就让她走!” 张秦氏是个糊涂透顶的东西,张金宝做什么事她都“助纣为虐”的支持,老话常说,家有贤妻丈夫不走歪路,这位倒好,拉着丈夫在邪路上发足狂奔,之前冲喜那档子荒唐事,就是她找人算的八字。 张家老大惯会做“孝子”,应了声“是”后,一路把老太太送到二门里才折返。 这回院子里,就只剩下“谈买卖”的人了。 张进成在姜染面前兜转几步,在方在老太太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恨声道。 “刚才的话你既听见了,我们就不再重复了,我们要买你的黄梨木,官盖要满花,上刻松鹤同年,从出殡到下葬,你看着开价。可有一样我得提醒你,别忘了我们老头没了也有你出的一份力!你要是不见天吓唬他,他也走不了那么早!” “对!老爷子之前本来都有好转了,要不是受你惊扰,能去得这么早吗?” “要是按我的意思,你就应该白送一副棺材赔罪!” 张家人多,一人一句就嚷出一片声势浩大。 姜染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全然不被气氛所扰,手指有节奏地动了两下。 “白送?我那棺材是土里冒出来的?你们想白捡,也得看地上长不长。” “你!”张家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买卖这东西必须是有买有卖,有来有往方是正途,她跟张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白给他们一副棺材。 “那你说多少银子。”张老大的媳妇拦住一众人的话头。 “七十两。”姜染比了个手势。 她也懂得坐地起价。 第8章 没日子活了 “你可少作孽吧!”张家老大差点气昏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副棺材是上一任掌柜剩下的存货,多十两都够你再盘一间棺材铺了!你到外头问问价去,哪有一副棺材要这个数的!” 姜染闭着眼睛活动活动脖子,光扑在她脸上,淡淡的,没什么得意滋味,只是单纯的气人。 “旁人有旁人的卖法,你在我这儿买,就七十。” 你说她疯,脑子其实比谁都有数。这种买卖死人比活人着急,生意能拖十天半月,白活能等吗?她卖的就是一个“缺”。 宅子里几个年纪小的儿子不吭声了,有愤愤不平的还跟着骂两句。七十两不算小数目,本身就不受老太太待见的,根本不会往前谋这个事儿,万一之后分不到这么多,岂不是亏大发了。 但也有人想要这差事的,老大,老三,老四,老五,都是早早就管了田上生意的,手里头有底子,算盘珠子拨得也比旁人响。经过一番熟思之后,他们都愿意花七十两银子,演绎一个做给活人看的孝子。 “这银子我出了。” “别,三哥,还是我出吧。” “两位兄弟,此事还是由我... ...” 姜染没出声,由着他们相互“谦让”,而这一通谦让下来,竟然还涨了价,最后姜家老大一锤定音,梗着脖子喊出一个高价。 “都别争了!我出九十两,给爹办白事,我是张家长子,原本也该是我包办!” 这个头一开,就没人肯往上面喊了。一副棺材叫到九十两,再往上加不真成冤大头了? 张进成喊完其实也自打鼓,眼见没人再加,复又面向姜染,“但是咱们先说好,按这行的规矩办,先付三成定钱,等棺材上刻满雕花,抬进张府再付剩余。” 一场白事闹得跟押小搏大一样,这种事在寻常百姓家不常见,偏是这种有油水的人家爱闹这种官司。什么父慈子孝,人情冷暖,都跟这仲冬的雪花一样,落在冷硬的土里,薄的只剩下一片没有温度的白。 “老板大气。” 姜染是这雪里唯一敢于欢天喜地的红,嘴角一勾,让焦与就地写下契书,咬破手指率先按下一个红手印,张进成将心一横,也按了下去。 第13章 他盼着这口薄棺能给他带来巨大收益,并且暗暗定下主意,等到地契到手,第一件事就是跑来砸姜染的铺子! 姜染不在乎他这许多心思,将定契对折一叠,揣进怀里。 东边的日头已经奔着中天去了,姜染在光下站起身,拄着烧火棍子,慢条斯理地略过一群神色各异的人,他们有的神色麻木,有的作壁上观,有的—— 她微微偏过头,在一处不见光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张单薄的,没受过人间疾苦的小公子的脸。 那是跟她有过几日牵绊的张金宝的小儿子张进卿,方才众人都在争执家产时,只有他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 他今日没牵狗,也没了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她在他脸上看到了这处宅子里唯一的悲意。 “好好葬我爹!”张进卿迎上她的视线,通红的眼眶里透出无限的不甘愿。 他肯定是恨她的,虽不至于有杀父之仇,却总觉相差不离。年纪轻的孩子总是不善隐藏情绪,快乐高兴在脸上,伤心欲绝也在脸上。 姜染没什么感情地挑起一边眉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好不好的,你有得选吗?” 小孩子多遭遇点挫折才会知道生气和哭都没用,她没打算教他,就是想气他。 “你!”张进卿咬牙,这人已越过他走了。 乐安城的冬天有张酸凉的脸,晌午还挂着太阳,至晚间便狂风大作起来。呼啸而来的北风在门缝里不甘寂寞的徘徊,偶尔嚎出一“嗓子”荒腔走板的怪调。 折玉在付锦衾桌前拢亮了一盏绢纱灯。点心铺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关了,铺内只有自己人,没有外人。折玉站在付锦衾身侧,覆命一般的说,“张金宝没了,对门那位今日往张家去了,心满意足敲了九十两竹杠,得了三十两定钱,回去以后没听见动静,估计在往棺材盖上雕花呢。至于您让属下查的消息,依旧没什么动静。” 付锦衾让折玉去查姜染的来路,他着人打探了一圈,也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折玉说,“公子,会不会是咱们猜错了,若真是来头不小,没道理一点风声也没露。” “这世间最没根没据的就是道理,便如你我,就不在道理之中,不会被活人记住。”付锦衾看向跳跃的烛火,“死人的嘴永远是最严的,这人不能在正路上找,得到邪路上打听打听。” 娟纱灯里飞进一只小虫,正在火里不知死活的振翅,灯笼里被它扑腾出一阵兵荒马乱,却总也飞不出这笼火,付锦衾看了一会儿,淡声道,“还有别的事吗?” 折玉从怀里掏出一只信筒,递到付锦衾面前。 “时风那边的信到了。” 付锦衾没接,两只手揣在袖筒里看折玉。 他懒得亲自看。 这人的脾气也是琢磨不定,折玉少不得当着他的面展开,快速扫了一遍,回禀道,“公子,那几个人快到玉宁了,您是亲自去,还是属下带人过去。” 付记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招待”一些寻找并将书阁的人,这些人,聪明的会自己找上门来,蠢一点就在乐安一带兜圈子,兜得心烦,难免要去“送”一趟。 桌前白瓷茶碗里哈着热气,付锦衾揣着手将视线扔在桌上。折玉轻易不敢轻易揣测他的心思,等了片刻方听他道。 “好歹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单让你去,恐失了礼数。” 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折玉一个人料理不来。 但他亲自去,又去得并不痛快,数九寒月的天儿,谁愿意顶着寒气往外面跑,偏他推不开这种“活”,这么一想,连门缝里的风都变得厌烦起来。 折玉听他语气不善,压着声气儿应了“是”。正欲绞尽脑汁说点什么时,挨着付锦衾的那扇窗户忽然“呼啦”一声,被摘下来了! 风从窗外卷着旋地灌进来,吹得主仆二人俱是一僵,风里随后钻进一颗梳着双环流仙髻的脑袋,一脸郑重的询问,“跟不跟我去做好人好事?” “我那边有门。”付锦衾对姜染的脸并不陌生,但每次见她,都能涌起一点新鲜的冲动,就比如现在,他就想把她的脑袋掰开,看看里面装了多少木头屑子! “我看它关着呢,担心你锁了就没敲。我今儿刚从张家那儿赚了银子,回去以后琢磨了大半天,觉得这钱要是都让我一个人扣下了,不大地道,就想给猎户遗孤送点去。” 付锦衾对姜染要去给遗孤送钱的行为不感稀奇,毕竟这人比这不着调的事都干得出来。门关着,窗前有灯,她都认为敲门没用得拆窗户。姜染嘴里的猎户遗孤他也知道,共计两人,一个是猎户家八十岁的老母,因不知姓甚名谁,跛着一条腿,被外界称为瘸腿婆婆。另一个是猎户的小儿子,叫旺儿,今年才六岁,祖孙俩自猎户父女死后便一直住在城南双山胡同里。 “你陪我去。”她在空荡的窗框上劝他,身后是一片浓黑的夜,像极了从鬼门关里飘出来的鬼,没日子活了,非得赶夜里“布施”。 “你先进来。”付锦衾沉声道。 风大,他没闲心跟她在刮刀子似的小北风里闲聊,她也从善如流,一瘸一拐地绕进来,付锦衾这才注意到,她还瘸着条腿。 “打算怎么去。”付锦衾问她。城南离这儿不近,要是在风雪里拖着条残腿走,得半个多时辰。 “今日风雪大,小心冻到你,我跟你坐马车去。”她说得勉为其难,好像真挺为他着想。 第14章 “你跟谁学的说话兜圈子。”付锦衾从袖筒里抽出手,呷了一口面前的茶,“想用马车直接说。” 她很老实的道,“我想用马车,但也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你们不是都说我疯吗,我怕吓着老太太。” 她坐到他对面,伸长胳膊吃了他半口残茶,她在这方面似乎百无禁忌,推开空杯,下巴抵在茶桌上,挑着两只眼睛看他。没可怜相,也没有乞求的意思,但她说过之后就不肯走了。她身后还跟着童换,两只手抱着她刚拆下来的支摘窗,活像在抱祖宗牌位。 室内一时无声,只有更漏里的细沙在平白无故的流逝。 一炷香后,月下疾驰而出一辆马车,将本就不善的冷雪寒风,催动得更加凛冽了,折玉在车外驾车,跟他一同坐在车外的,还有抱着窗户的童换。 两人都被风打得没心思说话。 车内,付锦衾靠坐在软垫上也是无话,难得碎嘴的疯子攥着一把银子,也半天都没吭声。 路途过去大半,车里才传出一声笑。 “都到这节骨眼了,反倒舍不得给了?” 姜染循声看过去,付锦衾不知何时睁了眼,正勾着嘴角看着她。 这人的脾气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先前还冷着脸,这会儿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你不恼我了?”姜染喜欢看付锦衾的脸,冷不冷都是一副颠倒众生的好模样,她对好模样的人自来有副好脾气。 “你知我方才恼了?” “知道是知道,但我只能用你的车,旁人不会借我。” 这世间许多道理她都懂,但她只肯先为自己活,自己活滋润了,才会给旁人一点好处。 第9章 亏大发了 姜染手小,三十两碎银子得弓着手才能攥住,她说,“买狗的钱,等张家剩余的银子到了我再付给你,狗虽用不上了,到底不能劳你白跑。我这些银子,准备都给瘸腿婆婆,我总觉得张金宝是被她儿子孙女带走的,人家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得饮水思源,念着人家的好。” 付锦衾牵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可有可无的笑。 姜染有时活得很像一个普通人,除了偶尔脑子抽风,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外,大略看去就只是芸芸众生。她会为生计犯愁,偶尔知恩图报,若她一直都是如此,或是果真就是如此,他倒不必这么看着她了。 车跑得挺快,说话就到了城南,姜染从车里探出半边身子,一只手撑着,单腿跳下了车。 城南双山胡同陈家,不需要费力去找,放眼四顾,就只有一户亮着灯。这地界残破,又离城太远,雨雪季节最是泥泞难走,一连住走了好些人家,至如今,就只剩祖孙俩这门独户了。 姜染拄着烧火棍子往前挪了几步,脸上显出几分踌躇。她这人跟恶人说话可以滔滔不绝,到了好人面前反倒没了言辞,拿什么话开头是个问题。 两只手拄在棍子上,埋头苦思了一会儿,她对童换招手,“你去叫门,就说张金宝没了,咱们赚了张金宝的钱,拿来给她们补贴点家用。若是人家问我的身份,你就简单解释一下。” 童换抱着“牌位”没动。方才那窗户,她拆下来就忘记还了,姜染上下打量她,怀疑她有可能是个缺心眼,童换打量姜染,怀疑她除了疯以外,还有痴呆的迹象。她是个结巴,她忘了? “我,我?”她艰难地拖着长音,“你,你说——” 她这个嘴要说出那么长一段话,你就说得多难吧! 折玉在边上看得直乐,姜染那一手伙计丫鬟,逐一都有点毛病。童欢平时不声不响,还长了一脸机灵相,本来以为是个正常的,没想到是嘴不利索。 “你去吧。”付锦衾示意折玉上前。 站在门前的两个人,立即给折玉让路,恍若平地见了救星。 屋里祖孙俩都快歇下了,折玉这一叫,反倒把人吓了一跳。好在付锦衾是个处处得体的,折玉叫开门后便是他上前跟老太太解释。 老太太听到一半眼泪就掉下来了,富人住深山有远亲登门,穷人敲锣打鼓,抓不到无义亲朋,哪里还敢想有人记得他们,一时之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一力抖手去拉姜染。 姜染哪见过这种阵仗,本来打算放下银子就走,没料到还有一番你来我往。婆婆无论如何都不肯收她的银子,只一味感谢她的恩德。她只道买卖有来有往,并不知真情实感如何回馈,整个人就蒙在那儿了,婆婆不收银子她就硬塞,左右不能白领了人家的好话,最后婆婆无法,只得含泪收了。 姜染心里头舒畅,人就有了疯的趋势,先时看不出来,越往后嘴上越没把门,听说猎户父女下葬时用的是薄皮棺材,一脸慷慨地表示,“我那儿有好木头,明天我就叫两个伙计把他们挖出来,换成杉木的再埋进去。”惊得老太太连声摆手说“不用”。 她又看向老太太身边的孩子,干瘦,还黑,就问孩子。 “平时吃饭吗?” 孩子说,“吃。” 她又问,“吃什么能把自己吃这么黑,天生的还是中毒了。” 这个天再聊下去,就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话来了。 付锦衾担心她把祖孙俩吓出什么好歹,拎着衣领把人往身后一带,歉意道,“她晚上吃了酒,说话便有些不着调,我这便带人回去,您老安心将银子收下,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去付记找我。”话毕回身看姜染,“找她也行,她人不坏,就是——” 第15章 姜染大约也知道自己兴奋起来说的都不是人话,攥着付锦衾的衣角,垂头丧气地将脑门抵在他后背上。 付锦衾的话因为她这一磕,略微一顿。他穿得单薄,只在外面披了件连珠纹大氅,姜染带着温度的额角,就透过这一点薄弱,无声无息的侵入进来,带着没心没肺的依赖。 依赖?当他是什么善男信女么? 付锦衾压下眼,反手把姜染拽出来,恢复常态道,“她脑子不好使,您多担待。” “您别这么说,姑娘是个好人呐!” 张家和酆记的纠葛,就此因为一纸定契,和猎户婆婆最后的总结,平静无波的告下了一个段落。 但是那句“好人”,却自那日起在姜染耳朵里生了根,隔三差五就要跳出来“吼”上一嗓子。 她是好人吗?为什么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跟这两个字不沾边呢?她偶尔能意识到她丢了很多记忆,这些记忆没有一帧完整的画面,悉数都是残片,有些残片使她怀念,有些残片并不让她愉悦。 她不喜欢去触碰这些不愉悦,胡乱晃了晃脑袋,在后院堆着棺材板的空地上,抓起了一把刻刀。 张家只给了她五天时间雕花,她得完完整整地把这笔生意拿下来,不论那些记忆代表着什么,她都只想专心做一个好掌柜。 细刀走边角,大刃削轮廓,扬扬挫挫一捧木屑,很快就在脚边堆成了山。 平灵等人守在一旁看着,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真会在棺材上雕花。 “你说我是不是瞎了,她还真雕出一只鹤来。”平灵瞠目结舌地跟林令耳语。 姜染没“疯”之前,用的是一把叫做“鬼刃”的剑,剑身只有半臂长,反抓在手心里,便是这世间最快的利刃,姜染喜欢近攻,被她盯上的人,基本是一招毙命,多用一两个招式都嫌麻烦,现在居然在这种慢活上有了耐心。 “你没瞎,我也看见了。”林令讷讷的说。 他跟她的时间最短,只知道她脾气光怪陆离,喜欢坐地起价,从来不知道她对死人也能这么体贴。 可惜这份体贴才雕出一点眉目,金主那边就翻了天了。 “掌柜的,别雕了,张家那边反悔了!”焦与踩着雪,火急火燎地连穿两道月亮门,一路从大门冲到后院。 “反悔?”姜染刚把棺材板搬下来准备雕鹤眼,诧异地从板子后面露出一颗顶着木屑的脑袋,“要改火葬,不整个儿埋了?” “整个儿埋!”焦与说,“但是不用黄梨木了,张进成让咱们随便出一副棺材给他爹下葬,就按三十两银子算,之前那定钱就算全部的银子了。” “定钱算全部的银子?”变故生的太快,姜染一时半刻绕出不出弯来,拧着眉头扔了刻刀,又听焦与解释道,“张进成花高价买黄梨木,不就是为了在老太太面前挣个好名吗?他想装孝子,从她手里多分点地契,结果这老太太偏心眼,一听棺材定下来了,转手就把大头儿分给了老二,老五家了。” “这老二,老五是老太太亲生的,张进成是从二房那儿过继来的,很早就不认他自己的娘了,谁承想养的没有生的亲,闹到最后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只分到一点零头。” “他觉得自己亏大了,死活不肯给剩下的钱,张家剩余那几个儿子,也都不肯摊这个事儿,统一说白事本来就是他定下来要办的,就得他出钱。张进成不肯当冤大头,就让府里的人跑来跟咱们报信,说黄梨木不要了,换成普通木头,随便出个殡就算完了,老太太不肯,他就跟老太太吵起来了,现在张家那些人还在宅子里闹呢。” 焦与一口气说了一堆家长里短,姜染一句都没细听,只总结出一句话。 这笔买卖她只进了三十两银子,后续不会再有钱进来了,而这三十两,还都让她给了瘸腿婆婆。 “我那定契呢?找他要银子去啊!”张进成不想当冤大头,她也不是吃闷亏的二百五啊。 “定契的事儿我刚才就提了。”焦与说,“我才知道这种契书还得找官府分管的行会两厢盖印,证明确有其事才算板上钉钉,不然到了衙门口也做不得准。” 姜染头一回做市井买卖,自然不知道这些规矩。想来张家老大盖手印的时候就留着这个后手呢。 焦与说,“现在人家不认定契,棺材也是爱给不给,若是不给,他们就随便寻张薄皮棺材下葬了事,我寻了好些人要账都没理会。” 真丧良心呐!他们怎么不干脆给张金宝卷张草席子呢!姜染背着手来回踱步。 “我们还剩多少银子?” 焦与说,“五两。” “五两?”姜染一惊,“盘铺子的时候不是还剩二十多两吗?” 一院子人都盯着姜染,好像在问,你平时花多少心里没数吗? 焦与帮她回忆,“咱们刚盘完铺子,您就买了六千响鞭炮,请了一队舞龙舞狮过来开张,对方说白活买卖不接,您就出了三倍。请完以后一高兴,又去承绣坊定制了六身衣裳,其中一身还是满绣,您还不肯吃其忍做的饭,顿顿都在酒楼里买,还有您的用度... ...” 江湖第一刺客门门主,一笔生意就是五千两起底,什么时候在花钱上保守过。就算忘了“前尘往事”,她也是个享受惯了的主儿。 “我不是每顿只点三个菜吗?”姜染很费解。 她想起来节省的时候是很会节省的,拧着眉头思忖,又猛地想起一件事来。除了送出去的三十两银子,她还应承了付锦衾十两买狗的钱!所以这趟买卖不止没赚,还倒亏了十两? 第16章 “关门,关门!”她刹住脚,对焦与等人道,“里外都关上!要是付锦衾带着狗来找我,就说我病了,活着的时候都不见客!” 五两银子能不能活到明年开春都不知道呢,再付个买狗的钱,她就得砸锅卖铁了。她要是跟张家人一样,也提出个没盖印就做不得数的说辞也说得过去,毕竟买狗这事儿,两人之间从头至尾都没立过契书。 但她实在不想沦为那类猪狗混账,只是纯粹的想躲过这笔账。 躲,或者欠着,都行,等她有银子的时候再还。可她什么时候才能有钱?这城里总也不死人,好不容易没了一个,还是赔本的买卖! 姜染背着手转了一个来回,仍旧觉得心里不踏实,扬手往屋里一招,将一群人指挥到正堂伺候文房四宝。她站在案前捡了只大圆毫笔,卷着袖子在砚台上舔饱墨,唰唰几笔落下几个大字。而后端详着成品问林令,“你觉得怎么样?” 林令朝纸上瞄了一眼。 我觉得你在作死,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林令没敢吭声,她自己也并不满意,端着膀子愁云满布的摸了摸下巴,下了很大决心提起来,朝门外递了递手,“贴出去吧。” “贴... ...大门上?”林令踟蹰。 “不然呢?贴房顶上有人看的到吗?”姜染哧哒他。 “我是觉得您要是想知会对面一声,不如亲自过去。”林令好言相劝。 “废什么话!”她要是好意思过去,至于写“布告”吗? 焦与、林令二人只得领命而去,不多时,酆记漆黑的大门上多了张显眼的白条。 ——付锦衾与狗不得入内。 她希望付锦衾看到以后不再与她往来,可这东西贴出去也是惴惴,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有人叫门,而被她假想成债主的付锦衾,这几日根本没在乐安。 他在陪她“布施”之后的第二天就带着折玉出城去了。 第10章 孝义六杰 天色越近隆冬沉得越早,至晚饭时分,位于玉宁地界官道外的酒馆便开始明灯。馆内伙计攀上梯子,吹亮火折子,再翘脚探进去,两边的“时风”二字便依次亮了起来。 折玉为坐在二楼雅间的付锦衾斟了一杯茶,眼睛却注视着窗外,喃喃道,“公子,这头的天儿比乐安冷多了。”同样都是下雪,乐安细细密密,像不听话偏要哭的孩子。这边却似断了生气,满山戴孝,松上飞白。 “孩子身前有山才能无忧。”付锦衾亲手点燃了一炉甘松,看着那香袅袅,从乌金兽的口中吐出,再顺从风意,破窗飘远,连同坠进山涧的残阳一起,将山河苍凉拉进黑暗。 “乱世江湖,枯骨冬藏。”他轻笑。 这里是埋人的地方。 玉宁冬日常年积雪,尤其坐靠官道这边,一旦有快马经过,便要溅起一蹄子厚雪,土地冷硬,山风呼啸,越到夜里越是难行。 行路人到了这个时辰,大抵都会选在时风过夜。一是这处酒馆能打尖,二是,只有这处酒馆能打尖。 “我听说是时风楼的掌柜给官府那边塞银子了,否则诺大一条官道,单就开这一家买卖?” “就这一家,菜还做的不好吃,一片牛肉能下两碗饭,厨子懒得做饭,一盘牛肉伺候一桌子客人,多点一盘都能让你齁死。” “那您跟我凑一桌吧?” “甚好,甚好。” 有人陆陆续续进入时风,江湖打扮的居多,常来常往的商旅过客也不在少数。酒楼里一人一口呼出一口热气,便将室内暖了起来,伙计端着酒菜穿行在各桌之间,除了菜的滋味一般,总体看上去,还算有副生意兴隆的虚繁景象。 月近中天时,酒馆门再次开合,迎进六位生面孔的客人,这些人均数身着道袍,束发露额,脚踏青履。伙计哈腰上前,照例为客人扫去身上风雪,岂料才刚挨上其中一人前襟,便被扣住了手腕。 “无妨,只备些酒菜便是。”扣住伙计手腕之人是个六旬上下的老者,长眉银须,颇有几分善相。手上力道却气势熏灼,伙计匆匆扫过他的手,竟不似皮相上那般苍老,转瞬便笑开了。 “得咧,您几位里边请,不知要用点什么,小店菜色不多,寻常就是一些凉菜和烫酒。” 六位撩袍落座,除了为首老者有几分道家之气,剩余几人举止做派都不似方外之人,甚至有些横相。 “只管捡些荤的上来,谁有功夫嚼菜根,两碟牛肉,一碟酱肘,再来两壶烫酒!” 头一回来。 店内众客交换眼神,心说捡一盘就能吃到你“升天”,还“些”? 伙计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再次端着酒菜上桌。其中一人嚼了两口便吐了出来,第一次知道有厨子拿牛肉当咸菜腌的!正待招呼伙计上前,又被老者摁住了。 “六弟,你我兄弟不过在此留宿一夜,何必在饮食上多做苛责。” 酒馆内不止他们一桌客人,除一两桌笑着跟伙计调侃菜色的以外,其余都只作平常,可见这家酒馆一贯如此,旁人都能见怪不怪,他们闹起来反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入乡随俗。”老者音色低沉,隐带警示之意,欲待发难的老六只得悻悻坐下。左右四顾,他发现人人桌上都摆着一碗白水,吃之前都先泡一会儿盐味。 老六有样学样,也要了碗水泡着,而后夹起一片牛肉,在口中颠倒咀嚼,塞牙又累腮,恨声抱怨道,“这店也不知是谁开的,做成这样竟也好意思待客!” 第17章 烫酒入喉,楼下便渐渐响起了一片划拳行令的热闹,这地界鱼龙混杂,嚷起来便是一幅酒肉当时,熏酣狂放之态。楼上这时偏又悠悠传来一曲琴音,可惜音律并不成调,仿佛一人随意勾弦,逗猫似的,落下几声繁杂细碎的残音。 “掌柜的!这是谁在二楼弹琴呢!” 六人之中一直未能在酒菜上撒出气的年轻男子再度发声,直接将筷子砸到了碗上。 老五见状出声何止,“老六!” 玉宁官道上的人身份复杂,黑道白道都拧在一处,他们身上带着东西,不便在外面惹事。老六虽知如此,却难忍心中烦闷。这琴音像会追着人走,越不在意,越像要往人心缝里扎,这琴音,又轻易不跟人走,粗人听不真切,只有习武之人才会被它扰乱内息。 “大哥!这琴声不对劲!” 其中一人看向老者,这才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们就觉得胸口一阵腥甜上涌,尤其老六,已经艰涩难忍,猛地在桌面上拍出一掌。 “老子倒要看看是谁!” 话毕起身,率先冲上楼去。 二楼一排雅间都是空置的,单有一间坐靠东南角的客房亮着灯。老六步入二楼之后,就谨慎地放缓了脚步,楼下五人随后而至,警醒四顾,只见室内灯火极亮,双门大敞,竟于明亮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森然。 不成调的古曲旷如空谷之音,震进人的四肢百骸,越到近处越颠倒心肺,几人暗觉不敌,琴声却在最高处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低沉轻缓的男音。 “孝义六杰,久仰大名。” 光色随琴音收势灭去两盏,六人聚起眉目,这方在两阙摇荡的透纱帐下,看清一道半倚在罗汉榻上的人影。 他穿月白鸟兽纹冕丝大袍,内着山青色广袖常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正半边身子压在高枕里,眸色沉静地看着他们。你说那双眼里有淡漠散漫也好,慈悲善悯,似也不为过。 燃着甘松香的铜兽炉旁置着一把太古七弦琴,微微斜向一侧放置。老者见后大骇,方才那曲琴音竟是他单手所奏,深知遇见了高手,连忙拱手上前称道,“不敢,不知阁下是哪门哪派的朋友,老朽与兄弟只是途径此地,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江湖人在外不讲辈分,除非是自视甚高的名门大派,否则遇到不好应对者,都揣着几分客气,遑论这人很像是冲他们而来。 “得罪倒是不曾。”那人抬手,将一只骨节分明的长指搭在青瓷茶碗上,慢呷了一口,眼中跃出一点玩味,“只是在下听闻,孝义六杰一夜之间便屠了天祈剑刘彦生满门,只为夺取一样宝贝,便分外好奇,是什么样的金贵物件,值得用三十六条人命去换。” 孝义六杰除了名字像正派以外,行事作风全与这四字不沾边,刘彦生家上至老人下至孩童尽数死于他手,连条院子里的狗都没放过。 老者听后神色大变,下意识握紧剑柄。 “敢问阁下可是刘家至亲挚友。” 若是,便是奔着他们的命来的,若不是—— “付某对朋友素来仗义,可惜至今也无此类知己,否则,还能顺势做件为人报仇雪恨的好事。”他语气里竟含着惋惜。 “那阁下的来意是!”老者严阵以待。 付锦衾笑了,一惯有副和颜悦色的好模样,随手落盏,递开手掌,“拿来看看。” 他要的是什么,他怎会不懂。 “做梦!老子们得手的东西,何时拱手送过他人。”老六性子最急,率先看向为首大哥秦翼。 秦翼却无动作,俨是知道双方实力悬殊不想硬碰。可此时再如何不想,都已被人堵到了“门口”,老六抽刀一立,“既然来者不善,还跟他客气什么!你们不敢动手,我来!” 而后不顾秦翼等人阻拦,直奔付锦衾而去。 刀身喝出一声长势,扑乱了甘松香的轨迹,烟气一时做鸟群散,乱如惊弓之鸟,案前之人却是八风不动,并不被此所扰。 老六还没冲到近前便被一人以短刃扣住了刀身。 此人身形极快,穿一身粗布麻衣,随从打扮,在没现身之前竟能将气息隐匿于无形,根本无人察觉他埋伏在他们身后。 短刃顺刀而上,你来我往之间,长刀竟然越渐不敌,对方招式生僻,老六又被方才琴音损了内力,此刻再与人缠斗,无论如何都避闪不及,一个失措,便被对方揪住破绽。一个鹞子翻身,破冲而至。 长刀脱手,短刃进喉! “老六!!”众人恸呼失声。 老六尸身笔直倒地,惊起一地浮尘,至死都还维持着与人拚命的斗狠之势。 付锦衾慢抬眼风,关注的却是折玉手里的短刃,出言问道,“你从哪捡来的破铜烂铁,你那把空起剑呢?” 折玉讪讪挠头,“也不算烂铁,这是厨子用来剁枣泥的厨刀,我那把上次在赌坊压出去了,您一直没发工钱,我就一直没钱去赎。” “老六!!” 痛失六弟的众人抱住老六尸首,哪肯就此罢休,无视主仆二人的你来我往,一起冲了上来。 付锦衾单指弄弦,一曲琴音再次冲入耳际,这一次,不再有方才那种“礼遇”,仿佛一曲声势磅礴的入阵曲,混着内力扎入弦中,几欲震碎人的五脏六腑。 众人艰难而上,但见他一掌拍向桌案,震出一道凛冽寒光。几人迅速排列成一列,撑住一人后背,共同以内力相抗。付锦衾广袖无风而猎,修长五指飘然落于琴上,气浪翻滚之间,猛然一个收势,拨出一根琴弦。 第18章 弦音破空而出,弦出,室寂... ... 跳动的烛火里映出五道僵直的人影,影中五人,有四人喉咙被刺穿。穿喉而过的是一根细长琴弦,弦上绷着一串血珠,正顺着穿成串的四人,滴下一地猩红。 死人失了生气,轰然而倒,徒留站在最末的秦翼与付锦衾四目相对。 付锦衾坐在案前,自滚金袖筒内抽出一方白帕,擦拭双手,半隐在光下的脸,精细如玉,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凉意。 他垂下眼,淡笑,“针线活差了点,还望秦兄莫要见怪。”白帕落地,他看向秦翼,“留命还是留东西,你自己选吧。” 第11章 天机阁主 “留命!留命!!”秦翼被他彻底吓软了的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易容过的脸因滑到脸上的汗珠发皱,自脸颊边翘起一块干皮。他真实年纪其实不至六旬,只是常年凭借这副老态模样,让敌人放松警惕。 那东西他一直贴身保管,此刻再也顾不上其他,慌忙拉开前襟,扯下一层缝在内里的鹿皮,抖手撕扯,拆开无数线脚,方翻出一张地图,好言求生道,“不敢隐瞒大侠,此次我兄弟六人前去天祈剑刘彦生家,就是为了盗取这张地图。” 可惜偷盗之时被刘彦生撞到,六人便一不做二不休,灭了刘家满门。 秦翼献宝一般对付锦衾介绍,“此图乃是并将书阁的路线图,阁内有一至宝琼驽鼎,是江湖人上人人趋之若鹜的功鼎,用之可助人功力大增,大侠这等内力,若是再借琼驽鼎相助,定有极大助翼,称霸江湖!” “并将书阁?”付锦衾走近秦翼,蹲下身,短暂翻看地图。 这样东西在他面前只能用荒唐来形容。 “对!”秦翼点头,“这张地图是三十年前,一个在并将书阁里死里逃生的人绘制的,无论正派邪路,只要肯高价收购,他都肯卖。据说当时一共画了五张,再准备画第六张时,便被人杀了。江湖人惯吃独食,生怕地图流出太多,会惹来更多人争抢,您手里这个便是五张中的其中一张。” “五张。”付锦衾沉吟,“你可知,余下四张现在何处?” 秦翼不敢有所隐瞒,老实回道,“小人只知其中一张被梁上君周计忱盗走了,但这东西俏手,素来被人争抢不休,前一刻在他那儿,下一刻落到何处便说不准了。至于剩余几张的下落,小人实在不知。” “周,计,忱。”付锦衾点头,身后折玉立即会意,暗暗记下名字。 “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呢。”付锦衾随手将地图掷在地上,仿佛这张被人高价购买,又拚命争抢的宝物,是一卷无用的白纸。 并将书阁有琼驽鼎不假,人人妄想争夺也不假,但是所谓的地图,却是假的。 因为—— “从始至终,都没人从并将书阁里,活着走出去过。你们这么大张旗鼓的折腾,岂非累己累人。”他切近秦翼,“并将书阁在北,不在南,你们逆着方向去找,要寻到猴年马月去?” 付锦衾的话轻飘飘的,不带任何感情。费了莫大周折抢到其中一张的秦翼,却如遭雷击。 “在北?”秦翼的脑子已经空了。 付锦衾耐性很好的嗯了一声,引他看向窗外方向,“顺此而上,有座唤作乐安的小城,城里有家生意很好的付记点心铺,铺子后身,便是并将书阁所在。阁中共有七十二道机关,三十六条暗道,以及终身镇守书阁的天机暗影,你说,什么样的人能从这种地方出去。” 绘制假地图的人根本没去过并将书阁,只不过是一个抓住世间贪念,顺势敛财的“生意人”罢了。 “你怎会知道的这般清楚?”秦翼猛回神,眼中惊疑不定,整个江湖都没人知道并将书阁地图是假,为何眼前之人会说的那般笃定。 “猜猜看。”付锦衾眼里有笑意,也有惑人心神的锋利。 有人见过阿修罗的刀吗?亦或是传说里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原来勾魂摄魄的鬼使,不一定是恶人面孔,也有可能生得极善! 秦翼倒吸一口凉气,“你是!天机阁主——” “付锦衾。”付阁主体贴的报上名字,左手扣住秦翼肩膀,右手覆到他心口处。 衣服和皮肉在这一瞬都变成了一块绵软的泥,“泥人”无法做自己的主,只能任由这只手按进去,再按进去! “你好像很怕我。”付锦衾端详秦翼。 “我... ...”秦翼只能回复单音。 “别怕。”付锦衾笑了一下,在秦翼双目圆瞪的下一瞬,震碎了他的心脉,甚至没让他有机会露出惊恐以外的表情。 “我下手向来很轻。” 但凡世间至宝,都会有一个出处,被人争抢的头破血流的琼驽鼎,就是由天机阁立派祖师孙景安所制,这样东西最初安放在天机阁本阁之内,后因江湖纷扰,移至机关重重的并将书阁,交由历任阁主看管。 付锦衾便是天机阁第六任阁主。 但是他过得比前几任都累,接任阁主时,刚巧赶上假图风波和声势浩大的夺鼎之争。地图是假的没错,但是若按图中路线所示,必须要从乐安城转水路再往南行。 若是人人都来乐安转水路,那乐安城就热闹了。 他最讨厌的就是热闹。 留下六具尸身,主仆二人便从时风楼里出来了,付锦衾这人讲究,不喜在外面留宿,尤其这类开在官道旁的客栈,车马太多,难免嘈杂。 第19章 时风楼掌柜孙夺眼见这两位大有吃夜而行,驾马而去之势,连忙追出来劝道,“晚来风凉,恐冻到阁主,还请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吧。” 时风楼亦是天机阁据点之一,楼内上至掌柜下至伙计都是付锦衾的人,否则他这般大张旗鼓的在官道旁杀人,谁为他料理后事。 付锦衾跨坐到马上,轻飘飘垂下一道视线。 “地方又吵,饭又难吃,好意思留我!” 他手下这些人,没一个是做生意的材料,甭管客栈还是点心铺,尽数都是赔钱买卖,除此之外,他还有药铺,镖局,古玩行... ...都不赚钱。 “那您,路上小心。”孙夺不敢再留,僵着脸挤出一个尴尬的笑,眼睁睁看他骑马走了。 与此同时,正有一对师徒自官道处踏雪而来,师者已近不惑之年,是位两鬓混杂银丝的中年男子,衣着颜色却不服老,穿了一身夜里也嫌招摇的勾云纹锦紫长袍。 女子则是南疆打扮,额前坠着一排银饰,衣袖领口都绣着繁复的花纹,面貌看不真切,只在面纱之下露出一双媚如柳叶的眼睛,腰间铜铃十分显眼,每走一步都晃出悦耳的“叮铃”。 两人步伐太迟,未能赶上方才那出大戏,只远远瞧见付锦衾等人离去的背影。 女子语带笑意的说,“师父您看,那位绝尘而去的公子,定然生了副朗如明月的好样貌,单瞧背影便觉气质不俗。” “不俗?”中年男子音色幽幽,“你可知此地常来常往都是些什么人,官道,商道,江湖道,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主。” 女子有心问问,那您猜对方是何来路,男子已转了话锋,“让你寻的人寻到下落没有。” 提到此事,女子就暗自头疼,音量也跟着细小,“莫说是她,便是您说的,她身边的那几个都没捞到影子。”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蹙过身来看她,有风从层叠的山松中穿行而过,雪地里只有两排深落进雪里的脚印。 女子知道这是师父发怒的前兆,慌忙垂首道,“徒儿再命人去寻。”话毕偷眼观瞧,见师父神色稍缓,才轻声道,“但是师父,徒儿实在有一事不解,若这人一直寻不到,不正合了您的心意?从东边回来的人说,暗伏在路上的司乘派掌门武正岂被杀了,她的人也折的只剩下五个,这么一场恶战下来,若真伤着被找回来。”她略作停顿,“是治,还是不治?” “旁人觉得我有二心,你也觉得如此不成?”中年男子眼含警告地看了女子一眼,看回漫天风雪,“这些年,我兢兢业业辅佐在她身侧,没人比我对她更衷心。她活,我鞍前马后,她死,也得送主长眠。” 何曾是她想的那般简单。 倒也是了。她不在门中,怎会知道那个人的可怕。那人岂止江湖人闻之胆寒,便是门内之人,又有几个,敢直视她的锋芒。 两人越走越近,已有时风楼的伙计打着招呼迎上来了。 女子转而扶住长者,笑问“可有上房。”他们需要在此留宿一夜,等其他人前来汇合,分下任务再做下一步打算。 伙计歉然一笑,“上一位客人刚走,若是不急,还请两位楼下入座,用过饭后便能收拾得当。” 楼上那些尸体很快会从密道扔到后山,今夜的雪,很大,至明日清早便会彻底盖实。至于后续,二楼洗刷血迹的伙计正在悄声问孙夺,“阁主这次打算用谁的名号掩下此事。” 假图被他带走,总会有人寻着孝义六杰的脚步找到玉宁。这图一日没有下落,便一日是个祸患,六杰因谁而死,图又被谁所拿,总要有个去处。 孙夺道,“你没见阁主今日用的是琴?五峰掌严万里就擅用琴弦杀人,这几个人头显是要记到他账上的。” 伙计恍然大悟,“如此一来,纵使有人寻到尸体,追踪假图,也会转追严万里而去。阁主真是事无钜细啊!” 孙夺表情有些不自然。 严万里是付锦衾师兄,因少时爱游山玩水,不常在阁中走动,因此阁中少有人知他是本派中人。此人轻功见长,脚程极快,以至于付锦衾很喜欢“借他的手”杀人。从被嫁祸开始就没回过家,今年都五十六了。 多可怜呐。 第12章 付锦衾与狗 从玉宁到乐安需要两日路程,路上风雪太大,主仆二人返回乐安时,皆是一身化不去的霜雪。 听风守在付记门前探头,遥遥看见二人驾马而归,连忙迎上前去,“公子怎地这样就回来了,快进铺里扫扫风尘,暖暖身子。” “外头总不及家里好。”付锦衾翻身下马,让听风接过缰绳,人却习惯性地朝对门扫了一眼。 争抢假图的人不足为惧,反倒是这个住在他对面的邻居,常叫他—— “这是什么意思?”付锦衾原本已经迈开的脚忽然顿住,重新将视线落到酆记紧闭的大门上。 “这是。”听风咽了一口口水。酆记门上有张裁得很大的“封条”,斜切两扇门页,若非是白底,会以为是张贴歪的春联。 听风窥着付锦衾脸色道,“这是姜掌柜让人贴的。她那边的伙计说她病了,这辈子都不见客,不管是您还是... ...狗,都不用来探望。” 说完以后噤声。 付阁主是何等人物,天机阁是何等份量,纵使神踪不定,罕有人见其真容,也被众派忌如神殿高台,何时与狗相提并论过,这点别说付锦衾,连守在付记的暗影都觉得接受不了。 第20章 “她这次又是让哪头驴踢了?”付锦衾问听风。 “大致是。”听风花了一点时间跟付锦衾解释张家毁约的事,门外的雪一直下,渐渐将三人的头顶都染白了。 一刻钟后,酆记门上咬着元宝印的铜面门牙,不疾不徐地在门上叩了三下,焦与循声开了半扇门页,在叩门的折玉、听风身后,看到了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却勾着嘴角的付锦衾。 这位爷不知打哪儿回来,戴着风帽,身上披着蝠翼缎金呢披风,帽子上都沾着厚密风雪。 焦与没料到付锦衾会在时隔几日之后亲自登门,愣了许久方迟钝道,“付公子,您来了。” “唔。”付锦衾拾级而上,“来看看人还在不在,用过药了吗?” 石阶上的风拧着旋儿的在他脚下打转,焦与莫名觉得身上发冷,硬着头皮胡说八道,“用过了,一连吃了好几日,现今看着倒也有些颜色,只是身子骨还不大好。” 付锦衾径直往铺子里走,明显是要亲自“看看”。 焦与抓着门页踟蹰。 对于付锦衾这个人,他其实是有些忌惮的,说不上为什么忌惮,只知此人轻易不能招惹。江湖人看江湖人是另有一番计较的,付锦衾身上没有江湖气,也没有富家公子的轻浮,一应身份在乐安都有迹可循,他暗自查过,依然觉得看不透此人。 “付公子,我们掌柜的还没大好,之前便嘱咐过不让您来探她,担心过了病气。” 姜染成为全城“狗不理”的时候,只有付锦衾肯搭理她,这会子人来了,焦与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好意思将人拒之门外,嘴上又少不得要拦阻。 “她倒是会为我着想。”付锦衾如过往一样进了二门,步子迈得不急,话也说得和缓,背影却是不容置喙,至于左右为难的焦与,自有折玉听风应付。 三人在门口僵持,刚买了一吊肉,准备送到后厨剁碎的童换一看势头不对,拎起裙子,拔腿就往后院报信。可惜这人速度虽快,嘴皮子却跟不上脚程,一句‘掌柜的,债主子来了,您再不跑就完了’烫嘴山药似的在嘴里倒腾了几个来回,楞憋成了一句—— “来,你完了!” 姜染正坐在棺材上望天,闻言猛地看向童换,露出一脸不可置信,“你说谁完了?” 她都这样了还能玩到什么程度,她是不想干了吗?小跑进来给她添堵。 “不,我,我...是说。”童欢连比划带结巴,越急越说不出口。 “你刚说谁来了?”姜染替她回忆。 “对对对... ...”童换急得跳脚。 “对谁?”姜染听得也急。 “谁知道谁来了,竟让她吓成那样。” 听童欢说话得用点好耐性去换。付锦衾缓步从月亮门外走进来,先童换一步回答了姜染的问题。 姜染脊梁骨一僵,继而觉得,整颗心都快沉到胃里去了。 我确实完了。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后院茶花树下置着一把太师椅,付锦衾解了披风上的素绒领扣,靠坐到椅子里,偏头看她,“你大好了?” 外头的雪停了,他却沾着一头霜白,神色上看不出好坏,反正没笑模样。 姜染倒吸一口凉气儿,说,“没好,腔子疼得厉害。”捂着心口从棺材板上跳下来,手脚都不大听自己个儿使唤。 童换上前扶了她一步,她还不记她的好,胳膊肘一抖,让她该干嘛干嘛去! 这铺子里嘴皮子利索的不在少数,怎么偏就是她跑来跟她报信,她刚才但凡多憋出一句债主来了,她都来得及跳墙跑! 童换心里也不痛快,心说这不成狗咬吕洞宾了吗?消息没带到,我人是不是到了,到了以后是不是张嘴了,张嘴以后你没猜出来,“怪,怪,怪,得了谁。” 这话她没当她面说,拎着肉从院里出来,快走到厨房才念出全句。 与此同时,她家主子正在费力挖空自己的脑子。债主子上门,是该选择无赖到底,还是含泪叫穷。她没这方面的经验,慢腾腾挪到他跟前,没着没落地一蹲,递给对方一个黑漆漆的脑瓜顶。 但这脑袋很快又抬起来了,不知转了几道弯,抬起胳膊拂他头上的雪,话也说得非常慇勤,“怎么下这么大雪还过来了,底下人没眼色,连个手炉子都没给你拿。我听你铺里的人说,你前几日出城去了?没歇脚就到我这儿来了吧。” 雪花遇手就融,反而打湿了头发,她改拂为梳,原本打算先礼后兵,没成想力气用得太莽,刚一上手就抓断了他两根头发。 付锦衾拨开她的手,袖子扫过她的鼻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担心你一病不起,见不着了,就来看看。” “哪有那么严重。”她耸了耸鼻子。 他袖笼里有香味,似松似檀,挺沉静一番滋味,她耸着鼻子凑近,想要闻闻是什么香,却意外有了一点新发现,攀着他的胳膊问,“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儿?” 她对这个味道很敏感,说不清楚原由,反正一闻就知道是人血。 付锦衾眼里闪过一丝狐疑,她反倒更放肆了,凑到他领口细闻,“到这儿又没了。” 她只顾自言自语,呼出来的热气儿一径扑到他脖子上,乍暖还寒,分不清是热是冷,不自觉便起了一层栗。付锦衾没想到半路会杀出这一辙,她扒着他的衣领,似是还嫌不足,狗似的往近前凑,额角都要贴到他嘴上来了。 第21章 他招架不住地偏开头,一手按住她的脑袋,蹙眉道,“别瞎闻。” 他有副低沉轻慢的好嗓子,疏离中透着温和。这声气儿钻进耳朵里,总让你觉得这人离你很近,好时勾得人粉身碎骨,不好时又能迅速分出你我。 姜染敏感地蹭了蹭耳朵,后知后觉地尝出一点滋味,她跟焦与他们不会这么胡来,付锦衾不一样,她喜欢亲近他,这几日没见着,虽说是躲债心虚,重新看见又很喜欢,从他微敞的领口,看回他的脸,“你杀人了?” 付锦衾跟她拉开距离,沉着脸理衣裳,不知她这话是在试探,还是不过脑子的疯言。 “我像做那种买卖的人吗?” 阴雪天里,天色是永远分不清时辰的昏沉,姜染眨着眼跟他对视。 “不像。”她说。若说是哪家的官贵公子倒有可能,不然哪儿来这一身臭脾气。 “不像就对了。”付锦衾收回视线,她发傻的时候眼睛里总是特别干净。 “我只会做点心。”他道。 “你点心做得也不怎样。”她补充。 心眼儿也缺,还没有脑子,还嘴碎! 付锦衾没搭理她,垂下眼,视线刚好落在她挂在胸前的荷包袋子上,手指一勾,拉到近前数了数,一共五两,想是将铺里所有银子都归到一块儿去了。 她立即用手抓住一头,生怕被他扯断了带走,“我骨头轻,担心风一大就把自己吹跑了,拿这个压压,你轻点儿拽,别把我的魂儿拽没了!” 他作势要撤,她朝前跟了一步,多着急!他被她惹出一声笑,没预兆的松手,荷包在她身前荡了两下,随惯性打在她前襟上。 付锦衾说,“你这毛病倒和我一样,跟钱比跟人亲近。” 她当即反驳:“别瞎说,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你怎么会跟我一样,不要妄自菲薄。”生怕他与自己是同类,必要划分清楚才行。 你还不成器?你都敢扒男人衣服了。 院子里一时无话,只有被风吹落的枯叶在地上没眼色的刮,姜染等了半盏茶没听见下文,拖了一阵才道,“那狗怎么样了?” 张金宝没咽气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催他买狗,刚好是在老头没的前一天有信儿的。 “我把它拉来你问问?”付锦衾惫懒抬眼,“东西到了买托人的手,现今就等银子到了好送狗,这点破事儿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拖了三次人换了六个跑腿,就换你一扇冷门和一张字条。”他似笑非笑从袖筒里抽出一张纸,单手夹着递到她面前,“姜掌柜的忘恩负义起来,还真是六亲不认,先前应承十两银子的豪气劲儿呢?” 姜染展开,看到半截‘付锦衾与狗’就迅速将纸撕成碎片,揣进怀里,“英雄怕见老街坊,你看,让你兜了老底儿不是?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你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人都是能撑船的肚量,你说放眼整个乐安城,哪有比你俊俏的公子。”她爪子一伸,抓住他的手,“有你这般模样的,没你这番气度,有你这番气度的,没你这份宽厚,你不知道,我因张家那起破事不好意思见你,心里却惦记死你了,谁不喜欢看美人呢?” 疯子会哄人,抓着付锦衾的手怕他冷似的哈气,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又自黑白之中绵延出一种老实巴交的诚恳。 赖起账来跟卖棺材一样豁得出脸面。 付锦衾半合上眼,扶手边是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风从她身后吹过来,有发丝荡在手背上,清凉柔媚,滑得像绸,她的手反而砂砂,摩挲他的手指,每一寸都留下清晰深刻的印记,他知这不合礼数,却没抽开手。 她尽职尽责地给他搓热了手,又是一叹,“我也不是诚心想躲你,如今你也看见了,我就只剩下脖子上这点银子了,你没来之前,我还去过一趟张家,人脑袋都快打成狗脑袋了,你说人为了钱怎么能变成这样,没人关心死人如何下葬,只在乎活人如何分赃。”说完又把话拉回来,讲自己的苦楚,“我也不是不想要那只狗,实在是自己都养不活了,怎么再养一张吃肉的嘴。穷者独善其身,富了才能兼济天下,我没钱。” 这话说到点儿上了,摆明就是要赖。 付锦衾哼了一声。 姜染说的这些在他心里根本抵不上什么,他接触她的真正目的也不在于此。不过字条那事儿,不能轻易翻篇,他用下巴指月亮门,“去堂屋写两张欠条过来,十两银子,三个月后归还,里外跑不了这笔账。狗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让跑腿的再寻个好人家就是,放在你这儿也未见过得好。” 他在她这儿养出了孩子脾气,自己没察觉,单是想看她愁眉苦脸,另一位财连于命,他想看她就遂了他的愿,挠着眉毛在那儿可劲儿犯愁。 她不想给,但她知道人家那话说的没毛病,事儿是她托人家办的,腿儿是人家里外找人给跑的,三个月为期还没滚利,就算地道。可她这是个青黄不接的买卖,没人常来常往,她要是应承了这事儿,就得三个月守到一个死人。正头痛欲裂的想法子的当口,就见焦与、林令等人火急火燎地冲到后院来了。 焦与说,“掌柜的,您快看看去吧,门口来了个死活不走的人!” “什么叫死活不走?”她一凛,随后动了动眼珠,以为他们是来解围的,结果林令随后道,“看不出来是谁,只一径让我们找您出来,说是见不着您就不走了。”连跟他一块进来的折玉、听风都跟着点头。 第22章 还真有这么个人?疯子本来就气儿不顺,一件事儿没解决完倒添一桩。 也罢!我就看看那人长了几颗脑袋! 姜染将眼一横,带着人就往外面走,走了几步又是一虚,回身去看寨主。她这儿还有个“官司”没谈拢呢。 付锦衾闭上眼睛歇乏,示意她随意。 第13章 再搜搜 檐上马蹄铃被风掀得叮当乱响,姜染刚一拉开门就迎上一股打头风,她被这风呛迷了眼,缓了一阵才在风口里,看到一个蹲在门口的男人。这人衣饰打扮倒也金贵,就是不知在哪儿挨的打,正捂着半张带伤的脸在那儿倒吸气呢。 姜染背着手绕着这人转了一圈,提裙往他身侧一蹲,对着那人耳边就是一嗓子。 “讹人也不找个富裕点的人家!” 她见过乐安城的烂赌鬼去包子铺门口赖包子,人家推他,他就往地上坐,非要抓两个包子走,差不多就是这个做派。 包子铺尚有包子打发,她拿什么打发,花圈吗?她如今穷成这样,什么东西都不想给! 那人被她吓得一激灵,身子一歪,差点摔地上,险险用手撑住。姜染曲起眼睛,这会儿再看这人,她就认识了,这不是张金宝的小儿子张进卿吗? “你来做什么?”她愣了愣,不待他解释,转身面向焦与等人道,“让他滚蛋!” 她现在对张家人一点好感都没有,见了什么猪狗畜生一般,头也不回地往铺子里走。 张进卿手也挺快,一把拽住姜染的脚腕。心里头翻江倒海,对着她又说不出来话,嘴张了半天,忽然爆发出一声不可抑止的哭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 这声一出来,便像闷雷之后的倾盆大雨,哗啦哗啦地往地上砸。姜染被他这哭法唬愣住了,迅速朝四周看了一眼,压低声叱道,“憋回去!在我门口哭什么,多影响我生意!” 张进卿听了也愣住了,带着哭腔说:“你这生意还用影响?不早被你自己做绝户了吗?” “这叫什么话!”姜染瞪他,动着脚脖子要把这人甩开,嘴里不忘再次吩咐焦与,“把他扔回张家去!” 张进卿死活不松手,仰着脸说,“你等会儿,疯子,不是,你别走,我是给你送钱来的。我大哥不是不肯用黄梨木吗?我愿意出这个钱,你让我爹安安心心的走!” 说完他发现姜染站住了,半蹲下身,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你刚说什么?”她问。 他被她看得后背发毛,咽着口水说,“我说,你这棺材原本说的不是九十两吗,算下来该再付你六十两银子,但是我娘不肯让我出这个钱,锁在匣子里,只被我抢出三十两。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三十两银子,卖我一口黄梨木。” 姜染这方认真打量张进卿的脸,年纪轻,从眉毛到嘴巴都有股子单薄生嫩的傻劲儿,脸上有土,眼皮子肿得老高,鼻子底下挂着一条血,但那眼神够透,干净的直通直曲,从眼珠子就能看到后脚跟。过去他爹在的那会儿,他挺横,看人总下巴朝上,偶尔还学兄长,踢飞几个摆摊婆婆的摊子,以显“家族气派”。这会子眼巴巴求人,倒不似先前那么讨厌了,好歹是带着钱来的。 她问他,“你这脸是抢银子的时候被打的?” 张进卿说是,“我娘急了,叫了十几个家丁出来拦我,非要给我拖回去。”家丁下手没轻重,他废了天大的力气才挣开,脸上这些伤有的是下人失手打的,有的是他自己摔的。 姜染给他出主意,“你再挨一次打,带足六十两过来,我明儿就能给你出棺材。” 张进卿知道姜染没人味,面对面听她说话,还是觉得心肝脾肺不分伯仲的疼,急道,“再抢一回你就见不着我了!我娘拿银子当命,回头把我锁起来,别说六十两,现在这三十两都到不了你的手。” 姜染揣着袖筒子看他,似乎在思忖前后利害。 张进卿红着眼圈守着她,伶伶仃仃地可怜,他说,“算上之前那三十两定钱,其实你赚了六十两,原先你跟我们要价七十,就是少赚十两。” 姜染心说你懂什么,那三十两早没了!拧着眉头一抬下颏,她对焦与道。 “再搜搜!” 再搜也还是一无所有,焦与等人对着姜染摇头,这人身上满打满算就三十两银子,多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姜染坐在门槛上,心情复杂地曲着两条腿叹气。九十两银子的买卖,一朝缩水成三十两,怎么盘算都是不合账的买卖。但这三十两若是没了,她到谁身上捡去?拍着膝盖站起身,她勉为其难地对张进卿伸了手。 张进卿担心她反悔,赶紧掏银子往她手里递。 一递一收之间,他们发现忽然打半路多出一只手。这手修长,银子才刚到姜染手里,就被他捡走十两。姜染迅速收拢手指,也只来及抓住一点银子边。 “付公子?”张进卿站在两人中间,诧异道,“您怎么在这儿。” 他只听闻付记与酆记有走动,万没想到两边掌柜私交还这么好,他刚才是从酆记后宅出来的吧? “来串个门,顺便收账。”付锦衾看着张进卿,话却是对姜染说的。手上一使力,干脆利落地抽走银子掖进袖筒。余光里,姜染一直伸着手跟到袖口,听到收账二字后,猛地一顿! 她把欠他十两的事儿忘了!债主子当面收账,这事儿还有得缓吗? 第23章 伸出去的手被她一寸寸地收回,整颗心都似被片去了一半,在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无息的流血。她还欠他十两银子,她现在还了,里外就只赚了二十两。她眼睛一翻,自己给自己掐人中,又拍了拍胸口,“你得好好花啊。”她还跟人家说话,还攥人家大袖,她舍不得! 这个反应让付阁主相当愉悦,眉目一展,脸上就有了笑意,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扯出来,他说,“你也好好活着。” 话毕也不多留,掖着袖子对他二人微一颔首,就迳自带着他的人走了。 长风猎动长袍,端得一派隽雅风姿,姜染目送他的背影,疼得整个腔子都麻了。折玉听风跟在他身后,想得却是,真稀奇,就这十两银子,他们阁主跟狗的事儿就翻篇了? 他平时有这么好哄吗? 那日之后,姜染脖子上的荷包就增重到了二十五两,这银子不轻,坠得脖子生疼,但她不放心放在别处,必须要一低头就看见才能安心,特意换了条粗壮的绳子挂着。 那口黄梨木棺材,原本就上了一半雕花,她担心再生变故,没日没夜的赶了三日,至第四天清早就送到张家去了。张家这次没人再嚷嚷,老太太称了意,直夸张进卿是有担当的孩子,其他房的哥哥嫂嫂也都说他孝顺,好话不花钱,堆成一座山将人架起来,山顶是颂扬之声,山的本身却是鼻青脸肿的愣头青攥在手里的一小把银子。 他笑得挺开心,为自己,也为完成了他爹最后的遗愿,他踏踏实实地放下了心里一块重石,因为从未亲手赚过一吊钱,所以很容易从任性得来的银子里体会到快乐,连之前挨到身上的打,都成为了一种骄傲的印记。 张进卿的娘是这里面唯一痛哭失声的人,她知道所有人都当他们这房是二百五,分的最少,出的却跟张老大一样多。她恨儿子不成器,又恨得那样无法,她不懂如何教导,长到这么大,还是一个傻子。 之后的事情按部就班,很快按照小殓、报丧、奔丧、停灵的顺序,一路走到了大殓入葬。张进卿中途还找过一次姜染,问他能不能把他爹牌位刻得再特别一点,最好一看就是他找人刻的。他从旁人嘴里尝到了甜,一鼓作气的想要为自己增光添彩。 姜染说能,能在名字上头刻个虎头,适合你,也适合你爹。你爹的可以大一点,是大虎头,你的小一点,是中虎头,你们两个虎头一上一下,形成二虎出山之势... ... 张进卿听出她在挤兑他,没听她说完就扬着下巴走了。 张家的穴是早年间就定好的,纸人扎好,金箔备齐,便要送到那边下葬去了。 出殡当日是个灰濛濛泛着青色的阴沉天,姜染带着人守在张家门口,不知打了多少呵欠。出殡时辰宜早不宜迟,天还没亮透就都折腾起来了。 好在这活儿挨到今日就算完了,姜染精气神儿渐松,喊完“起棺”,就在边儿上神游太虚地犯起懒来。 结果今天注定不会如此平凡,张金宝的棺材刚从张家门口抬出来,就传出一声四菱钉松动的声响。姜染离得远没注意,抬棺材的人都听见了,扛着棺木悄悄扽了扽,他们隐约觉得棺材底儿似乎是松了,但这事儿轻易不会出现,便以为多心了,试着下了两级台阶,下到第三节时,前头抬棺材的就知道不成了,钉子松动的声响越来越大,待要往底下瞄一眼的时候,就见那棺材猛然间一个“大张嘴”,连“人”带底儿的整个儿掉下来了! “诶呦!!这是活的还是死的!”棺材掉底儿,迅速引起一众哗然。 棺材里的“人”没有自己的思想,棺底儿一掉就不甘寂寞地顺着台阶往下滚,围观亲友以为诈尸了,不知道谁踹了他一脚,直挺挺让这“人”翻了个个儿,在一众不停倒退的宾客面前摔出一个五体投地。 一时,哭声没了,一群披麻戴孝的贤子贤孙全傻在家门口了。出殡当天棺材飞人,像话吗?!这不是要活人命呢吗? 姜掌柜的是这些人里最先清醒的人,先去查验掉底的原因,棺材把式吓得都不敢动地儿了,只有她敢蹲在地下往上看。 按说这棺材,抬出去之前都得粽子似的连盖儿带底儿地绕几圈绳子,捆紧了,再从左右两边各上两只抬棺的棍子,这叫“龙杠”,历来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酆记男伙计少,一早就跟张家说过了,三十两银子不包抬棺。要是从外头雇人,就得再掏棺把式的脚力钱,张家人不肯多花银子,就从府里找了六仆役给张金宝抬棺。这些人都是头一次干这个活,头一遭绑绳子,没人知道得从棺材底下绕,只缠了棺身那一截。 这么一架,棺材底就整个垂直向下了,棺材板之间钉的是木质的四菱钉,上宽下窄,本来就不扎实,姜染出的这口棺材又是现成的,时间长了钉子受潮,就有了松动的迹象,要是捆好了不至于掉,坏就坏在没捆底儿! 姜掌柜的气急败坏地一晃脑袋,先指挥吓蒙的仆役把棺落到门口,接着原地来了个大翻面,对着棺材底敲敲打打。 确定扎实以后,再翻回来,解绳子开盖。 一群人看着她发傻,她等了一会儿没见动作,眼皮子一吊,耐不住性子道,“愣着干什么,捡起来,装进去啊!” 这是装进去的事吗?他们爹掉出来了!还给亲朋好友磕了个头! 张家老大气得心直突突,怒道,“你说得容易,人都出来还怎么装?那是我爹,不是张纸!而且棺材不能落地,人得入土为安!棺材到哪儿人就得在哪儿!谁让你落棺的!” 第24章 姜染脑袋一歪,仿佛看见了一个傻子,“我不落棺怎么知道它为什么掉底,不把底补上,你爹装哪儿?” “那也不能说落就落!”张进成跟她掰扯。老辈里有这个规矩,没有不到地方就把棺材撂下的,棺材里掉人更是前所未有。 “这可真要了亲命了。”“孝子”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其他几个如梦初醒,开始连哭爹带骂街的嚷嚷。那嘴一时也不知道该骂谁,反正是连抬棺材的仆役带姜染,都数落了一遍。张家老太太一声没吭,早在人飞出去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那就让他死这儿?”疯子不管旁人闹成什么样,都按自己的想法走,“墓碑放哪儿?落你们家门口?” 那就挖吧! 姜染办事儿干脆,扬手一挥。 “焦与!” 棺材既然是在门口撂下的,就在门口刨坑。 焦与踮着脚在人堆里应了声是,转脸从张家找了把锄头,真扛着过来了,吓得张家人连忙伸手拦住。 葬这儿肯定不行啊! 那你说怎么着?一堆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得装回去。张家人不敢自己装,像这尸身烫手,碰一下都要离多远,手指头打着颤地颠,抓地契的时候都有劲儿,到亲爹这儿反而犯了难,连拉起来看一眼脸砸出好歹的勇气都没有。最后还是姜染撸着胳膊,喊手底下人拉起来的。 架着张金宝的胳膊挂到肩上,用力一起,姜染面对“他”整理过后的油头粉面的脸,反倒笑了,曼声念道,“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你这丧倒是有人奔,可惜奔财不奔人,摔乱一身凉尸骨,孝子贤孙不近身。” 这句嘲讽,张家人没有一个好意思还嘴的。 死人身上沉,四肢都僵得像块石头,几个人废了挺大一番周折才重新安置回去。 人堆里有老棺材把式过来手把手教了捆绳,前后缠了四圈,总算连底儿带盖的严实住了。 这次再上路,就没旁的毛病了。 棺材平顺入土,孝子悲声一片,姜染坐在对面不知道是谁的坟头,静静看这出大戏,看火盆里的纸钱化作虚尘,看这些富贵闲人,着白涕泪,修饰丑陋漠然。 哼出一个嘲讽的笑。 张金宝入土后,操持这场白事的姜染就因为棺材板掉人事件,再次名噪乐安。 她这人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却极在意别人对她棺材铺的看法,街坊四邻每天都能看见她坐在门口石狮子上,愁容满面的揪头发,丫鬟给她拿梨败火都不肯吃了。 她一连折腾了一个多月,依旧还是只有二十几两银子做底。这银子既要照顾五个人的开销,还要照顾不成器的“厨子”大展身手的心情。昨天其忍找到她,直截了当的说,希望她可以给他买一头驴,说是要尝试驴汤焖面和风吹驴肉的做法。 她直接给了他一记脑瓢,让他清醒以后再过来。她其实最看不上的就是其忍,要不是因为他饭做得难吃,她也用不着顿顿都去外头买。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天边掉下去了,夜幕在苍松石瓦身后无声登场,姜染心情惆怅,觉得枯枝都像掉得只剩几根头发的老汉,不如全秃了好看。 第14章 孤陋寡闻 乐安的夜最冷,尤在入夜时分,简直寒得像水。这种夜即便吃了烫酒也难生出暖意,蓄着雪的夜路里,竟然有人顶着无际的黑暗,赤脚奔行。 那脚很小,一看就是生在孩子身上,那孩子也实在单薄,穿着厚袄也是木炭片子似的一块细瘦的板子。他的脸看不清,混在夜色里,只有一双焦急的眼睛。他的步子很急,踉跄倒在雪里再爬起,生怕再晚一步就要失去所有。 漆黑夜色里,已经隐约能看见一点光亮了,那是棺材铺独有的白绢素皮灯笼,正在风里无奈地打转,孩子咬紧牙关,加快步伐,猛地扑到门上。 “姐姐!姜姐姐!您在吗?求您救命啊!” 酆记的大门,被孩子脆弱的小拳头捶出一串“笃笃”。 夜深了,后宅与前院隔着两道月亮门,按说这些动静很难传进睡熟的人耳里,酆记后宅的灯却极快的应着声儿亮了。这里头的人耳力都好,加之过去个个都是“夜猫子”,睡得迟,猛然一个起身,便都穿着衣服出来了。焦与离得最近,率先把门打开,那孩子就摔到了他怀里。 “姐姐,姜姐姐在吗?” 孩子攀着他的手臂,小小一只枯手,瘦的像只伶仃的鸟爪。再看那脚上,连双鞋都没穿,沾着一脚雪泥,脚边一条条,一道道,都有被粗石划破的痕迹。焦与看着心疼,一把将孩子抱起来,托着小脚回身往后看。姜染和童换等人都已打着灯笼过来了,姜染脚上只趿了半只鞋,身上披着小袄,匆匆上前一看,诧异地叫出一个名字。 “旺儿?” 旺儿是瘸腿婆婆的孙子,猎户家遗孤,姜染脑子糊涂记性却不差,见过一次就记住了这个黑瘦的孩子。旺儿从焦与身上滑下来,跪在地上,两只小手大人似的作揖,他知道他们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他不该来麻烦他们,但他实在没人可以找了,强忍着泪道,“姜姐姐,求您救救我奶奶吧,家里遭了强盗,翻出了您上次给的银子,奶奶死活不让他拿走,那贼人便将奶奶打伤了。我年纪小,不懂怎么救治,又拖不动奶奶,求您帮帮我吧,求求您了。” 那么小小一个人,柴火似的缩成一团,怎么看着不辛酸。焦与平灵等人争着把孩子抱进怀里。 第25章 姜染听着这些话有些发懵,从来没被人这么求过,耳朵里就嗡地一声。但这时刻容不得她迟钝,嘴上说着:“别慌,就去。”,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平灵在后面追着给她递鞋,她跳着脚穿起来,迳直去敲对面的门。 “付锦衾!”她急道。 酆记没马,想要迅速到达双山胡同只能从付记借马。她不知道陈家婆婆伤成什么样,不管如何,都是越快赶过去越好。付记常年都有暗影值夜,得到的消息并不比酆记晚,未过多时,付锦衾就从里面出来了。二人短暂交谈,付锦衾也没停顿,立即吩咐听风让他备马,他跟姜染先行,剩下的人带孩子坐马车。 两匹快马先后于夜色中踏起一片纷繁雪花,姜染骑马是“无师自通”,马鞭子抽得急,转眼间便上了大路。她没付锦衾考虑的那么周全,临行前还记得让听风带止血药,她脑子一头独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干这事儿,只朦朦胧胧跳出一个念头:瘸腿婆婆要是救不回来,这世上就没人知道她是好人了。 “姑娘是活菩萨。” “姑娘您是好人呐。” 那是她第一次体验人间善意,她真心谢她,她真心接受这份真心。 她会死吗?她能不能不要死。 这点热烫的念头,让她在推开陈家大门,看到一地狼藉和一滩浓血后,心就凉了一半。 堂屋里没人,只有被掀翻的桌椅板凳和摔碎的茶碗,蜡烛灭在地上,被付锦衾捡起来,重新吹亮。 陈家的房子简单的一目而视,除了一张小炕,一副桌椅再无其他。姜染暗暗攥拳,抢钱就算了,还抢老太太?缺钱还缺娘?!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就干过这路事儿,还抢了不止一个。 陈家屋子不大,零碎物件儿却不少,尤其婆婆是靠编竹筐为生,角落里常年都堆着一些竹篾,这篾子挡得格外密实,不知是风还是没站稳,他们同时听到一声细微的挪动,姜染与付锦衾对视片刻,同时朝一个方向看去。 “婆婆?”姜染试探的叫。 “谁?”竹篾之后传来一声虚弱的问询,“是谁来了?” 姜染向前迈了一步,听出是陈家婆婆的声音,付锦衾挡了一步,示意他来,谨慎扫开遮挡。 同时松了一口气。 陈婆婆一直躲在一堆旧筐竹条之后,挡在身前的竹篾扇得极严,估计是担心贼人再次回来,才刻意躲避。两人合力将婆婆扶出,让她靠坐到小炕上。 姜染心里一轻,嘴就轻快起来,攥着婆婆的手说,“多好,还能喘气儿,差点以为您要没了,流那么多血都能活,要是再年轻二十来岁,我就让您帮我做棺材了,做棺材的人命都硬。” 付锦衾无声瞥了她一眼,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但这人脸上真带着关切,脱了身上唯一一件御寒的小袄给婆婆围着。付锦衾检查陈婆婆伤处,发现她伤得很重,因为一力与贼人拉扯,导致腕骨脱臼,头上还有多处砸伤,但门口那滩血不是她的。 婆婆对他二人讲述前因后果。她说:“那贼人是带着伤冲进来的,这些血是他的,我看他穿着打扮不像寻常百姓,没敢多问,他原地缓了一会儿,发狠从伤口里拔出一枚利器,又扯了些布条将伤处缠紧,这才在我家中大肆翻找起来。” “老婆子家里只有姑娘上次给我的钱,尽数跟我一点单薄的家底合在一处,怎舍得给他,便就争抢起来。那人虽受了伤,却仍有一身力气,我拽不住他,只能任由他拿着银子走了。” 贫苦之家是受不起这种风浪的,山雨一来,便冲散了脊梁。婆婆脸上皆是困苦,红着眼,出着神,活到她这个岁数早没什么指望了,只可怜跟着她的旺儿,一日三餐,难有一餐饱饭。 姜染听着难受,安慰她,“钱虽没了,人不是还在吗?银子买不来命,有命才能有机会花钱。” 付锦衾暗暗给婆婆输了些真气,心说这还像句人话,下一刻就听她道,“而且您还有救,实在不成,我那儿还有好棺材板呢。” 好在瘸腿婆婆知道她“疯”,人虽不着四六,心肠却是热的。否则这样的夜,这样的事,谁肯往身上摊,躲都躲不急的。 几人说话间,马车便到了,旺儿第一个冲出来要往奶奶怀里冲,付锦衾眼疾手快,先将人拎住了,而后吩咐同来的听风等人将婆婆扶进车里。 “先去医馆。”他说。 众人一气儿朝屋外走,付锦衾在路过门口那滩血时慢行了一步,月光底下闪过一道孤零零的寒光,他移步走近,看到一只沾着血的流星镖。 夜里头医馆难寻,尤其是他们这种带着老人的,多数都不愿救治,姜染先时还做好了挨家砸门的准备,没成想付锦衾另有“门路”,直接将他们带到了一间药铺门口。 付锦衾从马上下来,敲门的方式三长两短,动静不大,门却开了。 开门的是位山羊胡子的老者,姓冯,脾气挺大,周身上下却有种仙风道骨的滋味,面对付锦衾时也没有好脸色,语气极淡的问他,“知道现在什么时辰吗?” 付公子一笑,“一年才来你这里几次,偶尔贪个晚,还怪我不成?” 说完直接抬脚进门,看来是老友。 老冯没拦他,焦与等人见状,连忙顺势将婆婆抬进去。姜染用袖子扫干净一块砖,打算在门口坐等,刚在砖石上坐稳,就听头顶落下来一句话。 第26章 “你也进去,坐风口里不怕冷?” 这人可能不知道我是疯子。 姜染仰脸看看老冯,猜测他也许是孤陋寡闻,满乐安城的人都躲着她走,他居然敢往屋里叫她。但她也懂得称其好意,背身朝门里面看了一会儿,就带上门跟进去了。 老冯看病很利落,先治小伤再看大病,里外不过半个时辰,便瞧完了。拎着一个睡得天昏地暗,怎么叫都不肯起来的小伙计去后院熬药后,他对众人道,“问题不大,没伤到内腑,只有一样,这病得有人照顾,若是身边单指着一个孩子,养不到大好,老话讲治占三分,养占七分,亘古不变的老理儿。我这边只管治,后头怎么养就得你们自己合计了。” 老冯在灯下抽燃了一袋烟,袅袅从嘴里吐出一串长话。瘸腿婆婆一听就揪紧了心,她能让谁照顾,陈家没人了,只有旺儿一个小孩子。可她心里扎扎实实有个念头,养不好,养废了,也不能给旁人添麻烦。 “冯大夫,这病... ...” “我能养,住我那儿去。” 婆婆的话没来得及撂地儿,就被姜染接了过来,今儿这一晚上,姜染的脑子都是热气腾腾的一锅汤,汤的名字叫浩然正气,头一次被人当好人求助,头一遭被不认识的掌柜请到屋里,浑身都在咕嘟着冒泡。 焦与、林令互换了一记眼神,猜她过后肯定后悔,一个见天掰着银子细数的人,还要再接一老一小回来? 可这事儿确实也摆在眼前了,旺儿年幼,婆婆又是这般光景,真让这祖孙二人硬熬下去,谁能看得过眼。 “不行!”婆婆急得摆手,“您有这儿份儿善心不假,老婆子不能不识好歹。您和付公子将我接过来,还为我找大夫,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老婆子绝对不能再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姜染劝她,“多两个人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儿,您才能活多久,回头我把您伺候走了,就剩旺儿一个,里外加起来就只算一个人。他大了不是还能给我送终吗?我教他手艺。” 你可少说点儿话吧! 焦与、林令沉默地闭上眼,又听姜染道,“再者说了,没我那十两银子您也遭不了这个罪。” “不是这个理,姑娘,这跟您的银子没关系。” 婆婆跟姜染推拒,双方都说了好些话。 最后还是冯大夫抽完一袋烟站起来,结束了这场“你来我往”。 他对姜染道,“常听人说你有疯病,如今看来确是有些失常,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原来你知道我疯啊。 姜染有些意外地看老冯,坦率道,“嘴,还有脑子,都不太好,我自己倒没觉得哪里不舒服,都是旁人认为我有病。” “可愿让老夫把把脉?”老冯按了按脉枕。 姜染点头,没什么顾忌的伸手,付锦衾微侧了一点身,看到焦与、林令隐约现出一点紧张。 第15章 疯子的生意经 老冯起指搭在脉上。 过去看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病得严不严重全看医者脸色,若这人蹙眉,便不大好治,若这人面色和缓,就是并无大碍,若是摇头,便是药石无医,尽早安排后事。 姜染没在老冯的脸上看出任何一种,却独自从这几种中生出一个念头。 她语重心长地说,“冯老,往后您要是遇上那种快死,或是一不小心治死的病人,就让他们到酆记安排后事吧,您这地界没病的不登门,将死的乱投医,正合了我那死人生意。” 冯老闭着眼诊脉,指头都没动一下。 姜染担心他睡着了,继续道,“从您这儿介绍来的,我都多送只花圈和一两银子介绍费,绝不让您白牵线。” 冯老淡淡收回手,总结病因,“哪个好人长了你这张嘴都不讨喜,平时少说话,少出声,憋个三五个月再看,没准病就好了。” “那我不治也行。”姜染从脉枕上收回手,不说话算什么良方,做他们这行的不都得能说会道吗?不然怎么揽生意。 谁管你治不治。 付锦衾失笑,她刚好朝他看过来,神情倔强里带着点儿傻,不知道怎么想的,坐他旁边去了,好像这些人里最懂她的是他。 门缝里钻进来点儿风,她穿得单薄,瑟缩了一下。他抬了下眼,最终还是没动。 后院的药煎好了,小童打着呵欠送进来,让瘸腿婆婆服了药汤。之后点灯熬油,观察了半盏茶的功夫,没什么异样,老冯便示意几人可以走了。 付锦衾跟着老冯去付诊金,老冯站在药柜前称药,浓烈的草药味逐渐在室内扩散,归尾一钱,赤芍二两,人都出去了,只剩他们俩。 老冯将药分成几等份儿,手上不停,也没抬眼,话却扔了过来,“那姑娘不是善主,内力纵横交错,汹涌澎湃,是气血逆流之相。” 付锦衾看着药,打量着他捆好的一包,音色平平,“我不懂医理,还请冯老明示。” “走火入魔。”老冯包好内服药,转身去配外伤的方子。 付锦衾玩儿药绳的微微一顿。 今次就诊是个意外,若没陈家婆婆这一遭,他也会找个由头带她过来,冯径的医术他信得过,他说是真,便是定论。 “能治吗?”他问老冯。 “你想治?”老冯回身,两人都笑了一下。 老冯正色道,“她身边那两个人功夫不俗,这么个人物丢了,肯定会有人来寻,若是死在这里,不容易料理。” 第27章 他在提醒付锦衾,纵使这人走火入魔,真有些来头,也轻易不好动作。她不像孝义六杰,身后没有派系门众支撑。这种人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到万不得已,不宜在自家门口大动干戈。 老冯说:“可查出什么来头不成?” “没人见过。”付锦衾道,“细数下来倒有那么几号人物,山月派司另,五毒门九尝,嚣其门鬼刃,都不是正道上的东西。” 这些人仇家多,别说门主,就连手下都只有一个名号。江湖之大,妄图精准寻出一个人的来历,实如大海捞针,尤其见过的人少之又少。 “这几派倒是没与我们交过手,若是一直这么疯下去,等她的人找来倒也罢了。实在有变... ...”老冯沉吟。 付锦衾轻抚袖口处的滚金袖澜,天色渐亮,透在织绢纱的直棂窗上,现出浓郁的深蓝,他看向窗外,窗棂子上嵌着一条缝儿,能看见一道跺着脚驱寒的小影。 “实在有变。”付锦衾启唇道,“就为她寻处山明水秀的地方。” 选一副棺材,雕一幅满画,她出手艺,他出钱。 老冯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语气似与平时不同,却又察觉不出什么。 老冯不知他心里所想,付锦衾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说出这句话时,他有一瞬间的犹豫,这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眼下另有一件要事要办。” 他从袖筒里夹出一只流星镖,“你可认得这个?” 老冯接过来细端,很快说出一个名字,“弩山派郑路扬?” 江湖上用流星镖的不在少数,但在镖上做血槽,又雕的这么花里胡哨的,只有郑路扬一个。 付锦衾道,“梁上君周计郸半个月前刚从老友仇忌光手里盗走了第二张假图,原本以为就此安然,却没想到在复盘山一带露了财,被流星镖郑路扬盯上了。周计郸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偷香窃玉,梁上做鬼还拿得出手,真对上郑路扬这种人,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老冯不解,“那这镖,是从何而来。”难道郑路扬和周计郸都来了乐安? “这是伤了陈家婆婆的贼人留下来的,婆婆说他受了很重的伤,这镖上有血。” “所以你怀疑,伤了陈家老太太的,就是被郑路扬追杀的周计郸?” 穷途末路,入宅行窃,老冯嗤道,“这周计郸可真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付锦衾摇头,“我也只是猜测,若是有人带着伤来你这里抓药,留下他便是。” 药铺门开合,短暂冲入一点深蓝,又随他关门的动作,将一切清冷隔绝到门外。 付锦衾带着药出去,停在门口的马车早就走了,门外只有牵着马等他的姜染。天冷了,尤其清早,说话都能喷出一口“仙气”,她喷着气儿问,“怎么这么久。” 他要是再晚出来一会儿,她半截身子都得冻没了。 付锦衾跨上马身,扔给姜染几包药,“老爷子有医嘱,左边的药内服,右边的药外敷,内服一日两次,右边的药一天三遍,忌生冷,茶也少喝。” 姜染抱着药记了一会儿,又听到他问,“怎么不先走?” 她那件袄子给了陈家婆婆,仅着单衣守在风里,能不冻得打抖吗? 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这不是等你吗,诊金的事多谢你。” 她没敢问他出了多少银子,想来肯定花费不少。她没能力出这个钱,话总是要带到的。显得她得体。 付公子冷哼,“先谢了,好跟我赖掉这笔银子?” 她也不反驳,纵身上马,利落地仿佛将这个动作重复过无数遍,夸张的抱拳拱手,“知我者,付掌柜也。” 才刚说完,就被一件连珠纹的披风盖住了脸,这披风上有种好闻的香味儿,她胡乱找出口,笑着钻出头来,将自己裹紧了,身上全是他的余温。 她说,“你素日都熏什么香,我很爱闻你身上的味儿。” “哪有什么香,无非是些松竹之气。”付锦衾理了理身上,听风爱用松木箱子放他的衣裳。 “松竹也不似你这般好闻。”她深吸气,“好像还有点心味儿,甜的。” 她不常笑,偶尔咧开嘴,狼眼也变得猫儿似的,狡黠热切,耳上两只摞花珍珠耳坠,风一吹就在耳垂上轻巧的摇。付锦衾眯了眯眼,单手绕着缰绳,不知何时勒进了指骨之间,缰绳粗粝,在无人窥见的地方磨出一道深痕。 “走罢,”他加快马速,神色恰如平时,“得了我的好处就爱说些废话。” 她驾马追赶,不服气道“得了好处当然要说好话,你骑那么快干什么。” “累了,想早点回家。” “我跟你一起回。” 天边耀出一缕朝霞,云边渐渐有了颜色,而后整座乐安都被铺满了。 看上去是个晴天。 次日晌午,折腾了一夜,又连抢带拖地把陈家祖孙接到酆记的姜染,果然开始后悔了,刚从被窝里爬起来,就顶着一脑袋没梳的乱发在后院数起银子来。 “一两,二两,三两... ...”她压着声儿细数。 这银子她心里有数,不能当着祖孙二人的面看,怕人家多心,特意捡了个墙角,缩成团,独自埋头犯愁。昨儿的诊金是付锦衾付的,但后续祖孙俩的开销还是得从这些银子里出,陈家婆婆伤的是骨头,肉和汤肯定不能缺,养病期间得在外头买着吃,要是按其忍的菜谱,病没养好就得先“吃死”。 第28章 “其实您少去外头吃点饭,少做两套衣服,应该能撑到下一个人死。”脑袋顶冷不丁传出一句建议,吓得姜染差点一头碰到墙上。 “你脚底板不敢挨地?走路也不知道出声!”姜染扬头瞪林令,她铺子里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脚步轻,每次到她跟前都悄无声息的。 干他们这行,哪有下脚重的,林令耸了耸肩,解释道,“我刚叫您了,您没听见。” “那就多叫两次!”姜染带着火将银子倒出来,刚才数到哪儿都忘了,重新放在一堆,一块块地往荷包里扔,嘴里不忘念叨,“人哪儿那么容易死?你想想张金宝那桩生意做得,多难!差点就赔了本了,现今咱们不能光等人死,得做点旁的买卖贴补开销。” “旁的买卖?”林令跟不上她的思路,脸就跟着发傻,“您不打算做棺材了?” 姜染瞥他,“这是我祖辈留下的生意,怎么可能不做?我的意思是,陈家婆婆这次这桩事,就有两笔银子能赚。” 林令没吭声,一言难尽地看了姜染半晌,忍不住道,“那这钱赚的可有点缺德啊。您是准备把他们都杀了,再卖两副棺材?可陈家没活人了呀!” 杀了这祖孙俩,谁出棺材钱。 “你跟我一样得疯病了?”姜染脸皱得像张沾水的纸,仿佛他真应该为此多吃点药。 “那您准备怎么赚?”林令摸不着头脑,并且不以为耻,因为姜染这脑子本来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我要报官。” 姜染拉开荷包把银子倒进去,拉紧,平平掷出四个字。 “报官?!”林令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打死他都没敢往这方面想。 放眼整个江湖,哪个扛刀拿剑的愿意跟官府沾边,而且就姜染没疯之前干的那些事儿,要是让人逮出来,比抢老太太钱可严重多了,她也就是仗着那些死人没见过她的脸。 姜染不知道林令这些腹诽,从头到尾都带着坦荡。 “对,报官,让官府的人通缉贼人,把陈婆婆的钱要回来!” 林令头疼病都快犯了,“那这银子就算追回来,一部分是您给人家的,一部分是人家自己攒的,那份儿钱也跟您不沾边没啊。”说完一顿,福至心灵,“您是准备把那十两银子要回来?” 姜染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侧出大半边身子往上瞪,“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对,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什么缺德事都干,但林令没胆子说,姜染也懒得理他,一边起身一边自顾道,“我要赚贼人的棺材钱。你昨儿没听婆婆说吗?那人进去的时候就带着伤呢,身上肯定背着命案,没准刚在外头杀过人。杀人的人还想在官府那儿有好活?到时候抓起来,游街,砍头,千刀万剐,人一咽气儿,咱们的棺材不就有买主了吗?” 你这话说得可太忘本了。 林令挣扎道,“就算他杀过人,他被千刀万剐,他死了,也没人付咱们棺材钱呐。” “怎么没人付,他长这么大还能没个家人吗?家人能看着这人被剁成肉馅儿还不收尸?你就别瞎操这个心了,见天儿就你话多!” 疯子的想法是无坚不摧的,说完这些就往衙门去了。 林令拦不住人,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眼见一个背着一打命案的刺客门主,挺直了腰杆,一身正气地敲响了乐安城县衙的鸣冤鼓。 第16章 这还能看出来是个人吗? “有人抢我们家老太太的钱,就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儿。” 疯子嘴皮子利落,到了衙门以后,讲得比亲眼见着的都明白。她还当着林令的面添油加醋,说那人刚在外头杀过人,是背着数条人命的惯犯,若是不尽快将其缉拿归案,定会危及更多人的性命。 堂上坐的是位年轻大人,二十七八左右,从见到姜染的那一刻开始,眉心就没松开过。 他说你不要瞎编,“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就可以了。” 姜染非常坦荡,说我没编。 没编怎么前后对不上呢?林执说,“你刚才说贼人来乐安之前砍死了肉铺掌柜张万成,后又杀苦主张柳氏,再后来这个张万成在他流窜到乐安一带时,怎么又成了卖包子的?” 我也不知道啊,她站在堂上想之前的“剧情”,她编了一系列故事,编得太复杂,越到后面越讲不明白了。 林执摇了摇头,看了眼师爷,意思是刚才那些废话不用记了。 这位林大人到乐安上任才三年,没什么官架子,反而有身书生气,样子长得清秀端正,大约对姜染其人早有耳闻,虽不尽信,却没直接将其赶走,而是命衙役随她至酆记处,寻陈家婆婆问话。 婆婆倒是没姜染说得那么不实,姜染胡说八道之前也没找她对过,但这话里倒有一半是真。捕快听后迅速回了林执,未经多时复又折返,带了一名专司画像的先生过来,说是让婆婆尽量细致地描述一下犯人的样貌,贼人不论是否身背命案,都已坐实伤人夺财之罪,他们要张榜缉拿,就要绘制他的画像,至于抓到之后如何判处,官府自有定夺。 可惜这画像画的,实在不尽如人意,姜染背着手在画师身后暴躁地走了几个来回,步伐里都透着嫌弃。 “这还能看出是个人吗?”她抽冷子喊了一嗓子。 官府的画像若是都画成这样,猴年马月能抓到人?画师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耳朵不好,画得潦草不说,还特别的不像人,姜染瞪着那画,要是没鼻子没眼,简直就是根茄子! 第29章 “诶呦!您可歇歇吧!”林令一惊,怕她跟官府的人起争执,好说歹劝地拖着人往门外拽。 负责此案的柳捕头和画师各瞥了他们一眼。 官府的人早知道她有疯病,整个乐安城都传遍了,谁也没愿意跟疯子一般见识。可疯子比任何人都认真对待此事,甩开林令重新进屋,“我是说真的,你们这么画根本抓不准人,我铺子里有个叫童换的丫头,画人特别准。你们若是不信就拉出来比比,一准不比老头画得差!” 童换爱画画,素日坐在铺子里就爱画些花鸟小虫,人像也画,但那只是在姜染没疯之前。 江湖上有一人称“素手”,绘笔如灵,只要描述人说得足够准确,绝对不会在形貌上有任何出入,说的便是童换。嚣奇门刺客出任务之前,都是从她这里领画像,是另一种意义的缉杀令。 官府画师干了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么诋毁他手艺的,吹胡子道,“既有好画师,便请出来一较高下,若真比老朽画的好,老朽自当佩服!” 你就等着你那茄子败下阵来吧。 姜染也不跟他客气,扬声就把童换喊来了,几个人站在花厅正堂里,桌上置的就是画师那幅“茄子图”。姜染抱着胳膊一扬下颏,对童换道,“能画得比他好吗?” 童换含着一块不知在哪儿拿的蜜饯端详那画,表情严肃地说了个不。 “不能?”姜染一愣。 “不——配。”她费劲拖了个长音,“跟我比!” “你们铺子里还有会说人话的吗?”柳捕头问林令。 主仆俩没一个懂谦让的,结巴成这样还气人呢。 林令说,“有,我就会,您看这画像画的,再细致一点就能看出来是个男人了。” 这回谁也不说话了,都沉默地看着这一铺子人。 童欢嚼蜜饯,平灵给她铺宣纸,她卷高袖子。她那手生得最俏,白皙纤细,葱管儿似的,不慌不忙地蘸墨添笔。婆婆再次描述贼人长相,她笔尖半悬在宣纸上,边听边落笔,只一炷香的功夫,那画便成了。 童换撂下袖子看姜染,意思是,没丢人吧? 姜染两只眉毛一挑,使劲一点头,他连你手指盖都比不上。 柳捕头看着画一言难尽地叹了口气,片刻后卷起,对着童换等人拱了拱手,“这画我暂且收了,回禀大人之后,若是定下要用,定将画钱着人送给姑娘。” 手艺不欺人,两人的画高下立判,就算老画师是衙门里用了许多年的老人,柳捕头也不得不承认,童换的画确实技高一筹。 画像没过多久就由童换绘制出了厚厚一沓,衙门柳捕头要走了两张大的,给了童换三十个铜板,剩下一沓是姜染让画的,吩咐焦与等人送至各家店铺。她担心看告示的人太少,多发些出去,总有更多的人能看到。 童欢嘴皮子不利索,只负责送付记这一家,揣着画像撩开对门的帘子,她笼统地看了一眼付记的生意。众人不再对酆记好奇,付记的生意就恢复到了赔钱和不怎么赚钱的状态。柜上只有折玉一人在“忙”,手上没什么实际的活做,单是守着一炉子咕嘟冒泡的茶壶在那儿看火。 童换敲了敲柜面,折玉有些意外地抬眼,笑道,“童姑娘来了?过来买点心的?” 折玉跟他们家公子一样,有张爱笑的脸。不同的是,付锦衾的笑是时有时无,看着疏离,他的则像长在了脸上,少年眉目不知愁,像风和日丽的晴天,总那么透亮。 童换对着他摇头,额前是层“一刀切”的留海,一晃头就在小山眉上跳。说话前会不自觉地蹙眉,掏着怀里的画纸道,“这,两个...这儿,这,几张,贴,贴。” 她用手比划,放了两张通缉令在柜面上,剩下三张她扬头四顾,注意到铺子里有扇山水屏风,两只手提著作势一贴,她要把画粘在这上面。来之前她们门主吩咐过,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折玉起初并没注意那画,扬着眼看过去,眸色就是一寒。他只听说酆记接了官府的通缉令,要为他们作画,只道是寻常水平,没料这画会让她们作这么透,大到轮廓,小到五官,都细到了骨子里。 他们的人正在乐安城里“守”周计郸,这画若是做成这样,他们的差事就不好办了。 童换转过脸时,折玉已经掩去了情绪,歪头笑道,“贴那儿做什么,觉得我们那屏风不好看,要用纸遮起来?” 不是。 童换摆手,神色举止都像个实心眼的孩子,再贴再举,从一头到另一头,比量了三次,意思是这屏风上你贴三张。 折玉生出逗她的心思,点头说,“远山不好看,只有静湖能入眼,让我们把山遮上,只留底下那一截?这我得跟我们公子商量,这幅远山泛舟是他亲自选的。” 童换看出他在戏弄她,走回柜前,使劲敲了两下桌子,语气不善地道,“玩儿,玩儿我?” 她那嗓子其实挺好听,只可惜了说不全话,折玉见这人变了脸色,哄着她道,“我知道你们要贴通缉令,官府那边的画都给过去了?画了多少?”他们晌午就听说他们报官了,至现在才两个时辰。 童换用手比了一个长度,意思是,给了,这么厚。 折玉没再说话,随手拿起一张端详。 周计郸在江湖谱上也有画像,画师是妙手宣公凌招蔚,一笔绘山河,一纸定乾坤,已是神功妙笔,竟都不及她画得传神。折玉重新将视线落到童换脸上,笑道,“这是你画的?怎么画这么好,过去学过吗?” 第30章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童换没作答,折玉神色不变,她发现他脸上只有好奇,方道,“有老... ...师傅。”她能说的话不多,反而是最好的掩饰。 “原来如此,我说画得跟活的似的,想来你那师傅也是个画工奇绝的人物。”折玉将画纸拢了拢,她见他收了,就没再多留,眼睛盯着画,似乎对他不大放心,走出几步复又回来。 “贴——”她远远比量屏风,“别,懒!” 连小结巴都觉得他这伙计当的无所事事,折玉笑出了声,目送她走远,方拿着画往后院走。 院子比铺子还清净,静悄悄的,只有穿堂而过的风,折玉脸上笑容渐淡,至二门处停下时,已彻底没了表情。 “过来几个人。”他淡声道。 院内迅速落下几道影子,折玉没抬眼,依旧盯着那画,吩咐道,“去看看街上贴了布告没有,衙门有什么动静,还有——”他递出一张给其中一人,“去查查江湖上有没有画工了得的女子,出自何处,师从何门。” “是。”影子领命而去。 入夜之后,暗影才相继归返,其实消息很早就报到了折玉这里,折玉一直没去回禀。昨天夜里付锦衾走了困,至今日晌午才歇下,折玉一直等到丑时,听说他起了,才往南屋书房去。 三更时分,屋里屋外都没掌灯,他怕这人挪个地方又睡了,听了小半天动静,在门前叫了声“阁主。”里头有人朦胧应了,才推门进去。 南屋开着半扇窗户,折玉短暂适应黑暗,借半尺青白月色,找到了坐靠在书桌前的付锦衾。桌上的书被他用脚架开了,腿搭在桌面上,一副懒倦随性的姿态。他这几日连着颠倒黑白,醒了也犯头疼,便有点儿闹性儿,身上那件织锦缎面长袍正在随风“擦地”,多金贵的东西在他这儿都不值钱。 折玉进门后便立在他身侧,直至他看向自己方道,“公子,疯子报官了,画了一沓画像贴到街头巷尾,城里铺开布告后,我们的人便寻不到周计郸的影儿了。” 双山巷陈家事件后,天机阁暗影就循着周计郸的血迹追到了城内,付锦衾的吩咐是守株待兔,周计郸既然进城,就说明他认定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周计郸是个油滑至极的主儿,抓他像抓泥鳅,得水面平平静静,没有水花方好下手。这次难得这人主动往瓮里跳,原本以为能省些力气,结果官府告示一出,直接炸起千层浪,周计郸也跟着见首不见尾的没了。 付锦衾没听懂似的皱眉,一个握了十年刀的人去报官,她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捕快? 这么一闹,再傻的兔子都得跳墙! 月光之下交握在身前的手,缓慢转动着拇指,良久方道,“找几个人跟郑路扬。” 周计郸是被郑路扬打伤的,他们要寻他,郑路扬更要寻他。既然乐安城让疯子一个人折腾热闹了,周计郸必不会再出来,他们就顺藤摸瓜,等这两个人两败俱伤吧。 折玉应了声是,知道付锦衾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不痛快,他素来喜欢速战速决,最厌烦兜着圈子办事,疯子若是没贴布告,周计郸应该已经到他们手里了。 折玉说,“酆记那画像画得也传神,现在城内上至老叟下至小儿,没有不知道周计郸长什么样的。”他将今天上午童换送来的通缉令递给付锦衾。 付锦衾只看了一眼便问,“谁画的。” “童换。”折玉说,“属下已经命人在查了。”作画这种事人人都会,画成她这样的实在少见。 付锦衾说,“江湖上有几派专司人头买卖的暗杀流派就擅用画师,南北都放人去看看。” 折玉应是,“若是寻到出处,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酆记那些人个个不像好来头,若他要杀,就需早做准备。若是放任不理... ...折玉有点头疼,疯子太爱搞事,总这么戳在眼珠子里,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自从她来以后,乐安城就没消停过。 付锦衾向下躺了躺,声音翁在前襟里,语气疲惫,“找着了,就想办法通知她门里的人,让她的人把她带回去,别在这儿给我添乱!” 折玉忍笑,又听付锦衾道,“除了布告,对面还闹出别的什么没有?” 折玉说没有,“就是一味的愁钱,晚晌她让平灵去了趟新福居,给陈家婆婆和孩子买了四荤一素,自己倒没舍得吃,带着人到后院,五个人一起张嘴喝西北风,说是要省一顿饭。” 还真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窗外有云遮月,折玉愈发连付锦衾的轮廓都看不清了,只看见他朝酆记的方向看了一眼。 腊月里的风太硬,连喝三日风的姜掌柜,第四日就撑不下去了。人不能没有一日三餐,她也不能靠勒紧裤腰带过活,尤其这种大风小嚎的天,饿一顿就吹走了身上的热气儿,可是一旦张开了这张嘴,银子就一日接一日的花出去了。 她心里头难受,早上连起床的兴致都没有,卷着一条被子包着头,裹得跟要起坛作法似的问平灵,“你说让谁走合适?” 她决定辞掉几个伙计,缩减一下铺内的开销。 平灵原本要伺候她起床,听了这话又把支摘窗撂下了。天色昏昏沉沉,还没大亮,映在屋里也是一片不透亮的深蓝。 平灵说,“您又不给工钱,总共就是管口吃喝,白给您做工还要辞人,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第31章 她们这些人都是从小跟着她的,年纪大小不论,时间长短也不论,随便叫出一个人来,没有肯离开她的。可这些过去她不记得,她说了也没用,只能绕着圈子安抚。 “白做工也没用啊。”姜染两只手抱着被子,露出一张背信弃义的脸,“你看其忍,做饭全靠感觉走。盐多了倒水,水多了放盐,你要敢说他这菜做得寡,下回一准飘着一层油花。”他就没做过一顿能吃的饭! 平灵替其忍说情,“晚些时候我跟他说,让他好好给您做。” “不是这个话。”姜染摆手,看得比所有人都通透,“音律不全的人是因为不想好好唱吗?瞎子看不见是因为没睁眼吗?其忍不是不想好好做,是他现在的水平就是认真过后的结果。” 不仅没天赋,还胡来。 这话还真没法反驳,平灵心里认同,嘴上却不敢说,怕她真把其忍给辞了。 “还有焦与。”外面刚好传来洒扫声,姜染裹着被子下地,光着脚“蹬蹬蹬”几步蹲到凳子上,抠开窗户欠开一条小缝,示意平灵往外看。 四方院儿里,一脸小雀斑的焦与正在院外哼着曲儿扫地,这院子他一天要扫三遍,枯树都懒得掉叶了。不远处石砖上泡着一木盆衣服,他扫完就拿个小马凳坐那儿洗衣服,童换挽着袖子想帮他洗,手还没沾上水就被他喝了一嗓子,“这是你们女人该干的事吗?!” 童换憋着要发火,又听见他道,“其忍那儿还有剩饭,你去吃点,实在吃不完就偷偷倒了,回来告诉我一声,我洗碗,谁也别动我的活啊。” 姜染转过头跟平灵说,“就他爱干净!手劲儿还大,衣服都洗坏好几身儿了,他手里那件披风我还没上过身呢,昨天刚做得的,今天就洗!” 平灵说,“您先消消气,下回他再洗我说他。” 焦与有洁癖,过去出任务的时候,杀完人还给雇主洗干净了送过去。雇主买凶杀人,多半是跟对方有深仇大恨的,没几个人愿意对方干干净净的死,为就这事儿,还闹过不少口角官司。 “你再看他。”姜染示意平灵透过窗户缝儿,看路过的林令,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一句:无所事事。这一早上数他起得最晚,眼睛还犯着蒙呢,嘴先活动开了,站那儿问焦与:“你们早上吃的什么,掌柜的吃了吗?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你想听吗?” 焦与没搭理他,他就理解为非常想听,蹲在焦与边上说,“我昨天梦见我娶媳妇了,那人非常健谈,不像你们这么没趣儿,说什么都不爱接茬,跟没长嘴似的... ...” 姜染撂下窗户,“就他长嘴了!除了话多、嘴碎,他还会什么?” 他身手好,空音令林寄就是林令真名,能千里传音,百里外跟人讲一晚上故事,一声长啸就能震碎人五脏六腑,但是他确实爱跟人聊天,之前执行一个任务,跟人聊了三天三夜,被杀的人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一头碰死在石头上,说什么也不跟他唠了。 “确实都有点毛病。”平灵怕她细琢磨下去,给他们来个连根拔起一个不剩,转而问道,“您今儿穿哪身衣裳,我看日头挺好,晚些出去逛逛,心思也舒畅。” 姜染坐回床上,无甚挑拣道,“蓝色那身吧。” 平灵埋头翻箱匣,递过来的同时不忘点评,“您穿蓝色其实没有红色好看,回头焦与把那身红的洗干净了,我再伺候您穿。” 焦与洗的那身儿才是蓝色! 姜染看着面前那件水绿色小袄,面无表情地穿进一条袖子。 平灵是个视惑,详细说来就是视觉疑惑症,蓝绿不辨,红紫不分,打从伺候她起,她就没穿过一件正确颜色的衣服。 她不知道,平灵这不分颜色的毛病还误杀过好些人,之前在门里出任务,必须反覆叮嘱她,杀之前用童换给她的画像对照一下,若是单凭衣服颜色判断,一准会杀错人,江湖上有一名号叫半目,就是说她“瞎”。 这么一群人守着姜染,还真分不清谁病得更重。 姜掌柜喉咙里像吞了块铁,咽下去憋屈,吐出来又不知道砸谁,这铺子里的人她确实看谁都不大顺眼,但真想着把这些人推出去,又觉得可怜,厨子不会做饭,伙计满嘴唠叨,谁要这些人干什么? 正愁着,那头小结巴童换打月亮门里进来了,勾着手,费劲巴力跟她说了声:“来!” 第17章 天干物燥 你看过《水浒》吗?姜染眯着眼看她,就她刚才挥手那气势,再配把鬼王斧,就是李逵了。 哥哥,快去跟我砍了那厮。 这些人真是她爹留给她做棺材的?为什么一个会拿刻刀的都没有。 姜染一路瞎琢磨着,跟着童换走过一个直角长廊才明白,是要往陈家婆婆屋里去。 祖孙俩自从住到酆记就安安静静的,没给她添过任何麻烦,她拿他们当一家人,他们没她那么放得开,还是习惯敬她。 她知道这事儿得一步一步来,尤其旺儿,小小年纪就有一身卸不下来的分寸,早早等在门口,一见她来就主动解释道,“姜姐姐,我奶奶腿脚不便,有话不能到您跟前说,只能麻烦您过来一趟了。” 姜染摸摸他的头,说这有什么麻烦的,“跟我不用这么客气,知道吗?”说完端详他的脸,直言不讳地道,“怎么还是那么黑,以后少晒点儿太阳,养养脸蛋儿。” 第32章 陈家婆婆的身子骨,和旺儿的黑一直是她的心头大患,老话夸小孩儿都是说这孩子长得真白净,没有说这孩子黢黑,真好看的。她希望旺儿能在她这儿白白净净、香香软软的,可他总是没完没了的黑。 旺儿有些为难,仰着小脸说,“我以后蒙着脸出来好不好?” 小孩子会讨好人,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张笑脸,这模样看得人心疼,太早懂事的孩子都过得苦,尝过人情冷暖,知道眉眼高低,弱小的身子还没长开,便学会了顺从。 姜染说,“蒙着倒不用,戴个帽子就行了,戴帽子,像地里的稻草人,谁从你边儿上过还能吓他一下。”姜染跟他比划,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其实她盼着他白只是盼着他好,因为心里一直认为白胖的孩子比黑瘦的好,她脑子糊涂,只一味的突出不喜黑,好在旺儿明白她,怎么说就怎么听着。 南屋药味儿挺重,守着隆冬竟也没舍得点火炉子,姜染进去就让童换把炭盆烧起来了。她坐在床边看老太太,说,“您别一味的省,我能赚银子。” 她看陈家婆婆合眼缘,亦或是天下长辈都有一副慈爱轮廓,她总觉得曾经也有一位婆婆对她好过,她救陈家婆婆虽然是歪打正着,但是她确实喜欢老太太。 不仅喜欢,你还偷过呢。 童换在边上无声观察,她上次发疯偷了三十二个,也是这么对人嘘寒问暖的。 陈家婆婆不知道这些“典故”,解释道,“也不是省,南屋本来就不冷,您都把最暖的屋子给我住了,哪里还能冷到。”说完她换了一个商量的语气,说姑娘,“今次烦劳您过来,是有一样事想同您商量。我这个身子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能总这么闲着。过去在双山巷子住的时候,我是靠编竹筐为生的,那时便有一位常来买筐的老主顾,经常光顾生意,前几日他让旺儿捎话给我,说是有个打更的活儿想寻人接管。” “这原先的更夫是他远房的舅爷,年纪太大,熬不起夜,便不想让他做了。这不,刚巧想到我了,我就想着,再有三五十天,我就能拄得了拐杖,白天依旧做竹筐卖货,晚上上夜打更。您是慈善人,不在乎老婆子这点进项,但老婆子不能白吃白用您的,好了以后必要报您的恩呐。” 姜染接陈家婆婆进来,从来没想过让她报恩,但婆婆要做竹筐贴补,她不能拦着,这世上芸芸众生都有自己一套活法,一味阻挠反而不是真的尊重,她不能挡了婆婆的好意,但是更夫这个事儿。 她一拍大腿,乐了,“这哪儿用得着您呐!我去就行啊!”她像忽然被人塞到一桌珍馐席前,睁着一对珵亮的眼睛说,“您说的那户人家在哪儿住?更夫什么时候能不干,我打今儿晚上开始就能接这个活!” 陈家婆婆没想到打更的活还有人抢着干,连忙摆手说不行,“这寒天苦地的,怎么能让您去呢。”她哪儿舍得她受这个苦! “这有什么苦的。”姜染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话,拉着婆婆的手说,“见天儿守着不成器的买卖才苦,我这铺子的生意您也瞧见了,打从张金宝从棺材里飞出去就没进过新活,我一边打更一边等生意,再没比这更好的买卖了。” 婆婆还要阻拦,她撂下句“您甭管了”,就直接拉着旺儿奔老主顾那儿去了。 这家人倒也不含糊,自从知道她收留了陈家婆婆,便不再信外头那些风言风语,拿她当个正常人似的叮嘱,什么时候上夜,什么时候回家,敲梆子的时候该说什么,都跟她讲得详详细细,最后一指衙门口,说:“这是官府的营生,您去那头招呼一声,打今儿起我就不让我舅爷去了,银子是衙门口管着发,决不会赖账。” 旺儿又转而跟她往官府去,衙门口管这营生的刚好是去过酆记的那位柳捕头,虽说之前闹了点儿不痛快,总算半个旧识,这活儿也就这么顺顺利利的接下来了。 打更这活一夜之中共分五次,戌时一更,亥时二更,每隔一个时辰报更一次,至次日寅时才能收工。中间来回起夜,亦或是干脆不睡,熬到天明,日子眼见就进腊月,风硬骨寒,正是一年之中最刮“人皮”的时候,若非为了生计,谁愿意接这种难受的活。 可这营生放到姜染身上就不同了,她快开心死了,从酉时就穿戴好了一切,眼睁睁守了一个时辰,一见更漏到时,一个猛子就扎出去了。平灵、童换跟在后头,连影子都没追上。 但是她扎出去,她也不知道要往哪儿走,手里拎着锣,另一只手拿着打,浑身上下都窜着兴奋,站在浓夜里左顾右看,还没敲更就先喊了句,“来了嗷!” 她那嗓子有点小男孩儿的音色,拔高了以后憨脆!阔在空寂寂的长街上,回荡出一种热烈又朝气蓬勃的回响,正在后宅罗汉床上倚着高枕看书的付锦衾,都被她这声气儿震得漏看了几个字。 片刻后,“憨脆”站直了身板,一慢一快,连打三次,敲响竹梆。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酆记棺材,还卖香烛!金箔纸钱,送你上路,棺材现货,还有两副!” “这谁给她找的活?”付锦衾放下书,一脸莫名的看折玉。 折玉忍笑道,“她自己找的,今儿个刚从衙门那儿接下来。” 外头紧随其后传来她的后缀。 “有活够了想死的没有,有病了准备死的没有?” 第33章 戌时大部分人都准备歇下了,经由姜染这通招呼,都拉开窗户往外看。 这是打更还是打招牌呢? 甭管打什么吧,反正这人尽职尽责地绕城一圈,全数嚷嚷了个遍。之后搓着手回家,笑眯眯地盯着更漏,至亥时再次窜出,敲响更锣。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买汤买药,不如死掉!病人受苦,活人烦恼,一口薄棺,痛苦全消——” 付锦衾躺在枕头里,气出一声笑。 报更这活有个亘古不变的前缀,一更天干物燥,二更防偷防盗,三更平安无事,丑时天寒地冻,寅时早睡早起,她背得挺熟,后面那些乱七八糟,就全是她的自由发挥了。 付锦衾觉轻,耳力又好,隔一个时辰就能听到一次,本以为这么闹下去会一晚上无眠,却不知怎地,伴着这个不着调的“更声儿”睡沉了。 月下有鸟在枝头跳了两下,压低枝干,扑着双翅飞远,半空里留下一声轻俏的鸟鸣,连浓夜都沾上了一点生气。 腊月过完,日子便奔着年关去了,姜染打更的活做得相当稳当,虽然遭来了不少人的抱怨,但也意外获得了一些人的认可,诸如乐安城里当娘的妇人,便极爱在夜里提她,一到戌时便对床上打滚的孩子说:再不睡觉就让姜染给你装棺材里!听那更声,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不肯睡觉的孩子从此有了一个新民间怪谈,不睡觉就会被姜染抓走。白日里碰见也尊敬的绕开,小小年纪便拥有了一颗“敬畏”之心,实在有避不开的,就深鞠一躬,小声念叨,姜娘娘别吃我。 当然更多是不喜欢她的,这种不喜欢,跟时风的酒菜,付记的点心一样,是一种心照不宣,能够短暂容忍,只要不排成队的送到自家门口,都能摇头一叹,说一句“不提也罢”。 乐安城的夜是没有太多灯火的,尤其入夜之后,格外空寂,除了一座沉睡的城池,便是零星几盏摇晃在客栈酒馆檐前的绢面灯。 梁上君周计郸不知在这样的夜色里奔行了几日,身上带着伤,不敢白日露面,连饭都要窝窝囊囊的躲起来吃完。郑路扬那厮逼得太紧,动了弩山派三十六名掌事弟子一起追杀他。周计郸被他围的慌不择路,只能兵行险招,再次回到了乐安。 但是这地界他实在不喜,满墙都贴着通缉自己的布告,连各处商铺门口都用他当“门神”。 他蹲在一处墙角,嫌弃地喘息,自叹好歹是个在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竟也有如此狼狈不堪的一天。 他疲惫地看向其中一张画像,画得真像,简直如镜中照影!可惜画上的字太气人,咬文嚼字的最后,无非是说他偷老太太钱!那钱一共才十两,至于贴得满城都是吗?朝廷实行保甲连坐制,他买个包子都不敢露面,要不是那银子早花光了,他都想还回去了! “不知道哪个浑人办得这个差!”周计郸恨声爬起来,正愁逃到此处如何落脚之时,忽然自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是啊,这办差的着实可恨,带累周兄风餐露宿,若是让我知道,定然杀了这人帮周兄出气。”这道声音沙哑艰涩,仿佛被人割穿过喉咙,装了鸡鸭的嗓子进去。周计郸毛孔都跟着收紧,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进乐安,后脚便跟来了郑路扬! 乌云忽然遮月,巷子里的风都是黑的,两人的影儿困在浓稠之下,渐渐稀薄的连轮廓都混于一际。 郑路扬随手撕下一张布告,语带笑意的道,“周兄来此莫非是准备投案自首?重伤老妪,夜半夺财,这名声传出去可不大中听,不如让郑某送周兄一程,免了被人笑话奚落的苦。” 这位弩山派掌门长了一张方正的脸型,五官无功无过,放在人堆里轻易不易寻见,却天然有副独特的尖嗓,听着让人极度难受。 周计郸避无可避地转过身,思及之前弩山派的种种围堵,咬牙道,“原来郑掌门这段时日四处布局,就是为了引我再入乐安!” 乐安城百里内山脉城池几乎被他们搜遍,便是乐安都是昨日才撤去的人手,周计郸以为自己钻了他的空子,没想到是跳进了陷阱。 “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周兄心思缜密,郑某怎能不多留一个心眼。周兄之前假意朝玉宁方向而去,不是也让我的人兜了好些圈子吗?” 郑路扬缓步走向周计郸,“其实何必呢,郑某要的是图又不是命,若非周兄不舍,也不至闹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这话可真冠冕堂皇。 周计郸盯着郑路扬,一面捂住肋下旧伤,一面后退。郑路扬若是真像他说得那般体面,他也不至如此狼狈。 “这么说,我若是肯将地图双手奉上,郑兄便能留我一条活路?”周计郸嘲讽道。 “活路自然会留,”郑路扬欠了欠嘴角,将周计郸逼进胡同最深处,“就看周兄识不识相了。” 周计郸惨然一笑,落到他手里还能有什么活路。他步步示弱,郑路扬步步紧逼,月亮渐渐探头。周计郸从捂着伤处的袖筒内迅速射出一支短箭,“可惜周某信不过你!” 郑路扬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就范,侧身躲过的同时,掷出三只流星镖。 三道寒光闪过,终是慢了一步。 三只流星镖尽数打在了空无一人的砖墙上,周计郸根本无心恋战,袖箭一出便已翻身越上墙头。他是梁上君子,身轻脚快,三流人品,一等轻功! 第34章 第18章 借刀杀人 郑路扬怎会就此罢休,见他攀檐而上,迅速提气跃上屋顶。二人在青石瓦上巧力追逐,接连踏碎无数石瓦。 周计郸是玩命的逃法,郑路扬脚程追不上他,只能边追边掷出流星镖。周计郸虽与他拉开距离,背后却没长眼,单凭声音判断如何能精准躲避,左肩和右腿各中了一镖。 他吃痛一弯,险些跪倒,身后脚步声渐近,周计郸知道此刻绝对不能与郑路扬缠斗,捂着伤口咬紧牙关,继续逃命。 他们所处的这一带,恰是陈家婆婆之前所住的,偏向南城的位置。这些地方住户少,空屋多,周计郸原本已经看准了一间草房,打算趁夜色鱼龙入海,甩掉郑路扬的追赶,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会有人经过,他刚欲从檐上跃进对面空屋窗内,就被一声高亢的:关门关窗,放盗防贼,错乱了步伐! 声音其实不难听,但她冷不丁喊出来,谁不得吓一跳。 哪个打更的这么一惊一乍的?! 周计郸身上一颤,右脚就滑了一跤,脚下瓦片紧随其后地一松,忽然如脱缰的野马,带着他半边身子往下秃噜。 “这谁家的瓦没盖严?想砸死人呐?!”姜染也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躲,瓦掉下来了,人也掉下来了! 周计郸和姜染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愣住了。周计郸没想到自己会劈成一字马落地,姜染没想明白这人大半夜在练什么“神功”。 探着灯笼往前一照,她觉得此人非常熟悉,仿佛在此之前见过上百次一样。墙上贴挂的通缉布告恰好在这时被风吹动,姜掌柜顺着画像看回周计郸,转脸就是一声大喝,“是你个王八蛋啊!我贴了一个来月,总算让我逮着真人了!” “原来是你贴的?!你好意思叫我王八蛋,你是不是没见过钱,十两银子闹这么大!”周计郸也光火。这要是放在平时,他能立马掐死她,但是他眼下腹背受敌,生怕把官府的人惹来,一面瞪着姜染骂骂咧咧,一副老子记住你了的样子,一面忍着被拉疼的腿筋,一瘸一拐地往城外跑去。 姜染一看他跑,拔腿就追,她还要赚他的棺材钱呢!远处郑路扬听见动静,也迅速跃下房檐,三人就此展开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拉锯战,姜染跑得不慢,追逐下来竟然有不分伯仲之势,后来前面两人运起轻功,渐渐就将她拉到了最后。但是这人既然能为了第一桩生意跟狗打架,就能为了第二桩生意彻夜追凶,前面两人都飞远了,她还能拎着裙子一往无前地朝前冲。 “关门关窗,防盗防贼!” 姜掌柜的干一行爱一行,追凶的当口都不忘打更,棒子两声长一声短,她身体底子好,跑起来不气喘,没人听出那声气儿有什么变化,连酆记的人都只是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夜真浓,只有摇晃的大树,相继离去的三道背影,和脆生生的报更声。 周计郸一路逃进了城外南山坡的交赤林里,这林子里枫叶多,入秋时节便是一片精彩的赤红。这会儿节气不养叶子,早枯成了一把星星状的生脆,周计郸实在跑不动了,靠在一颗树下大口喘气,腿上的伤渐渐续红了枫叶,阴差阳错的为交赤林添上了一把颜色。 郑路扬追着他走进,落下脚,知道他跑不动了,嘴上十足体贴,像个与他相识多年的老友。 他说,“周兄,缓口气,这地界清净,再往前跑就是冰河了,那里冷硬,不如死在这里舒坦。枫林作伴,腐草为席,待一年深秋,还能见漫山飞红,多诗意。” 周计郸看着郑路扬,缓着气嗤出一声笑。他确实是穷途末路退无可退,可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郑路扬就胜券在握吗? 周计郸道,“确实跑不动了,但你今日也走不了。周兄不是爱这漫山飞红吗?小弟不敢夺人所爱,你既喜欢这里,便送你了!” “什么意思?”郑路扬脸色一僵,不知周计郸还有何后计。正自疑惑之间,忽觉身后一道强劲掌风袭来。 林中一时风声大震,郑路扬没时间反应其他,只能迅速回身以掌相抵。两人于夜色中连对数掌,那人掌势汹涌,却并不下杀招,仿佛只为探他的底子,无论他如何躲闪,那掌永远切着他的手腕,随时可以扣住他脉门。 郑路扬越战越心惊,十招之后,那人收了势,郑路扬仍是被他震退一丈,使力铲下一层厚雪,方勉力站住。 寒夜之下,那人理了理长袍,使出那样凛冽的掌风,竟然没有任何费力之势,身姿飘逸出尘,嘴角含笑,几乎像是来拈花探月的。郑路扬见他年纪不过二十,虽不是江湖打扮,却更有一番气势叫人不敢逼视。 郑路扬心鼓齐鸣,“公子好深的内力!郑某未料,周计郸这种草包,竟然也能请动您这样的人物。” 他知道自己是被周计郸算计了,他方才边打边跑,故意引他入这交赤林,目的便是要将他带到此人面前。就是不知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人物算不上,闲散庸人,受人之托罢了。”那人有副和气的好嗓子,这种音色总给人一种平心静气的力量。 郑路扬心思百转,不想硬碰,进一步道,“敢问公子因何受他所托,郑某自问有些财力,若是受钱所托,郑某愿出双倍,换他一死,换己一命。” 郑路扬是是识时务的人,方才两人对掌,功力高低已见分晓,他的人为了引周计郸入乐安,一直被他安排在百里之外,且不说他没办法在这么远的距离通知到他们,即便是能通知,离此最近的一队人,赶到此地也需一日快马。 第35章 “付公子!你别相信他!”周计郸生怕付锦衾受郑路扬蛊惑,临阵倒戈。 他是在被郑路扬四处追杀,逃窜至鲁山境内时被付锦衾救下的,他说他要买他手里的地图,而他同意卖图给付锦衾的前提,就是杀了郑路扬。 不过付锦衾不肯奔波,只同意在乐安动手,于是才有了周计郸夜回乐安,引郑路扬入交赤林这一遭。 付锦衾示意他稍安勿躁,对郑路扬道,“我应了他一桩事。” “杀我?”郑路扬早有预知。 付锦衾一笑,隐在夜色里的眉眼是不食人间五味的凉薄,“所以你得快点死,夜里的天儿太冷了,我出来一趟,身上的热气儿都快晾没了。” 郑路扬也跟着笑起来,“公子如此精透之人,竟也糊涂了不成,想要地图何须那般费力,今日只肖你我杀了此人,还愁得不到地图吗?” “杀人分赃确是能得,只是。”付锦衾意味深长地看他,“这图若是到了你我面前,又该如何?”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江湖从来都是一个吃一个。 郑路扬神色不变,早已想出了对策,凌然道,“公子若是不弃,大可与郑某同享这地图。众人皆知并将书阁机关重重,单凭一人之力,很难全身而退,郑某愿为公子效劳,共入书阁取鼎。届时你我二人共同问鼎江湖,岂不快哉?” 付锦衾抬眉,“听上去,似乎是个好主意。” “付公子!”周计郸命悬一线,脸都急白了,“郑路扬此人阴险狡诈,万不能随意轻信啊!您想想,今日你若杀他,咱们便是银货两讫,我拿银子远走高飞,你拿地图问鼎江湖。你若是为他杀我,先不说他肯不肯将地图与你共享,便是他身后的弩山派,都是极大的麻烦。届时他若反悔,难道你要与整个弩山派为敌?” “周兄所言,似也有理。”付锦衾嘴上“苦恼”,神色却是无忧,那种淡淡的,闲庭信步的闲适,反而更让人心惊,“不过付某以为,另有一种比这更为稳妥的办法。” “什么办法?”周计郸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比如,”付锦衾沉吟,偏头看向周计郸,“先杀你,再杀他。” 他的话说得那样轻巧,声气儿那样和缓,仿佛世间一切都是陪衬,他的眼里没有悲悯,但是看着总似有几分不忍,他从怀里拿出一样物件,出手如电,一道寒光自他手间射出,精准无比地扎进周计郸的喉咙。 他说,“这镖是上次周兄遗落在陈家院内的,上次没死在它手里,今次就让它陪你上路吧。” 周计郸没料到付锦衾两边都要吃,惊愕地想要狂吼,却再难发出任何声音。 郑路扬震惊地看向周计郸喉咙处,发现用来夺命的利器,竟是他的六角流星镖,立即意识到他要借刀杀人!原来这里面根本没有谁帮谁一说,对方一开始救周计郸的目的,就是为了一箭双雕! 郑路扬不笨,只是反应的太晚。 地图已经露白,就算付锦衾第一时间结果了周计郸,拿到了假图,弩山派继续在乐安一带追查下去,也是个难缠的麻烦。索性,由周计郸引出他,再让他们“彼此杀了彼此”,做成同归于尽的假象,弩山派的人就算找到此地,也只能是悲痛收尸,不可能再去细查其他。 付锦衾继续曲掌为弓,以内力抽出周计郸腰间佩剑,握进手中。 “郑掌门。”付锦衾看向郑路扬,“我记得周计郸是左撇子,我不善左手使剑,以他的功夫又断不可能几招之内取你性命,只怕这次,你要死得痛苦些了。” 他方才探他招式就是在想,以周计郸的武功若要杀他,该如何下手。 郑路扬紧张地后退,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慌乱之下,高音走板,近乎鸡鸣。 他慢抬眼风,“死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尤其他声音还那样,谁愿意大晚上跟只“鸡”聊天,吵死了! 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天,有此浓稠作伴,山风作陪,万物都能拿来下酒。 姜染穿破重重野草,追至交赤林时,付锦衾正在用帕子擦手,月光地下,那手白得发青,修长如刃,仿佛刚将人的心肝掏出来把玩。地下横陈两具尸身,一具是才在她面前劈过“一字马”的贼人,一具隐在树影里看不清面容。 姜染放缓脚步,楞在灌木丛里,眼前这场景让她发蒙,虽然呆滞,倒似乎疑惑更多。 付锦衾没朝她的方向看过来,而是一眼瞥向藏于暗处的折玉、听风,仿佛在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折玉、听风不知如何作答,他们知道她追出来了,但死的那两位都是脚程极快的主儿,谁也没想到她能跟上。 这一眼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姜染没再蒙下去,拨开枯草走到付锦衾面前,眼里没惧意,仿佛就是看到他在这里,就过来了。 这也是个吃过龙心凤胆的。 付锦衾平静无波地看了她一眼,她对这件事反应不大,对他和她来说都是好事。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做什么?”他如常与她交谈,仿佛他也只是夜半无眠,出来走走。 姜染愣了愣,拿起更锣给他看,说,“我有活。” 想了想又觉不对,带着一头雾水走到郑路扬跟前。那人已经死透了,死状并不“下饭”,一身剑伤,浑身是血,还死不瞑目。她抓起脑袋,像抓起一只死透的鸡,对着灯笼照了照,发现不认识,又一声不响地扔回去了。 第36章 付锦衾弃了擦手的帕子,看姜染,姜染也看着他。付锦衾朝周计郸身上扬了扬下颏,“你是追着他出来的?” “嗯,追了这孙子一路,跑得比断线的风筝还快。”她那脑子里的东西没人抠得出来,地上躺着两个死人她也能跟人有来有往,像是才觉出累来,撑手往地上一坐,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出来的。”付锦衾不动声色的问。 乐安城有宵禁,戌时二刻城门就会落锁,除非运上轻功,越过高墙,否则根本不可能追到此处。折玉、听风没防备她,就是考虑到这一点。 “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地说,“好像是从门上翻下来的。”她只记得自己一路追贼人到城门口,眼见他提气跃出,心里一急,用力一跳就翻出来了。 “再翻一次我看。”付锦衾审视地看着她。 月色亮得惊人,不知何时摆脱了碍事的云层,露出了本来面目。但从姜染的角度看付锦衾,反而有些模糊了,他背光,只示给她一个不动声色的精致轮廓。 姜染说行。 混杂枯叶的雪地上,血还没干就要守着两具尸体表演“我会翻墙”。这话说出去既诡异又没道理,偏生一个让翻,一个敢翻。 姜染示意他退后几步,活动着手脚站起来。到底怎么翻出去的她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提了气,双臂与双腿同时下压,向上纵了一下。 她循着这个感觉去蹦,没纵起来,鞋底至地面还没颗草高,她转而开始尝试向前蹦,两臂福至心灵的伸直。 一下,两下,三下。 转过来,继续。 一下,两下,三下。 这种心情怎么描述呢,就像一个人大半夜不睡觉,主动约了另一个人,让她在你面前表演抽筋。那人表现的很严肃,你约了她表演,你也不得不严肃,否则这事儿就荒唐的没边儿。 “歇会儿。”付阁主头疼地把这人拽住。 她停下来看看他,他让她表演翻墙她“翻了”,礼尚往来,她也有个问题要他回答。 她说,“你为什么杀这两个人。” 第19章 男女授受不亲 姜染那话不是问句,树在山风里飘摇,树影落在地上,无预无兆地压下一片浓沉的深暗,如他忽然垂下的长睫。 姜染隐隐觉得身上发寒,夜里也像变了天似的,他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经过一点短暂的思考,转向尸体方向,“你看不出来,他是被他杀死的?” 姜染面对死人的表情,就像王记包子铺的老王面对一盆包子馅儿,都是营生里的东西,装进棺材里的就是生意,装不进去的就是馊了的包子馅儿。她对馊馅儿感情一般,不客气的把趴着的人来了个打翻面,重新端详了一番死状。 这人是伤在喉咙上断的气,另一个死于剑伤,致命一击是在心口,她盯着两人的伤处,自己也暗自称奇,像能看出他们是在什么样的招式下遭的难。她寻踪觅迹的想,贼人确实死于流星镖,另一个也确实死于寒尘剑,但剑和镖不管用了多精巧的招式掩饰,她都觉得这事是付锦衾干的。 “你跟他们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她顽固不化地问他。 真是头倔驴,你把她往活路上引,她非往死路里跳。 付锦衾狐疑地看她,“看出什么来了?说说。” 说错了能活,说对了,她还能追上那两个的“脚步”。 她回他一脸茫然,像在看一片大雾,那些从眼前飞快略过的招式她叫不上名字,总不能打给他看。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发了会愣,付锦衾勉为其难给了她一个理由,“我们家开点心铺之前是开镖局的,我爹死后留下一笔财产,惹来各方争抢,这两个人就是其中一部分。” 他看看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已经为她退了两步,接下的回答合不合他心意很重要。荒郊野岭不在乎多一具尸体,活人的嘴永远没有死人严,她若是个聪明的疯子,就应该信以为真。否则,不管是她和她铺里那五个伙计都不能留! 姜染说,“有。” 付锦衾蹙了蹙眉,这一刻的复杂心思只有自己懂,树上有片叶子落到袖口上了,他抬指捻了,看向她脆弱的脖子,“什么问题?” 她一手指向周计郸,“他身上有没有十两银子?” “什么?”付锦衾简直怀疑自己重听了。 姜染第一次在付锦衾脸上看到如此强烈的疑问,也觉得不解,他以为她要问什么?什么能比钱重要?他们家现在加她八口人,八张嘴要吃饭,好不容易抓到贼人能不想追回来点儿吗? 她看他不懂人间疾苦,直接去周计郸身上翻找,月下那颗黑漆漆的脑袋低垂,各处口袋都翻遍了,才丧气地抬起头,“他身上怎么一个子儿都没有?” 付阁主没说话,眼睛里说不上是嫌弃还是无语。 她认定他是凶手,但她只对这两个人的死因好奇,他说给她听她就信了,至于后续,她在意的永远是她能追回多少钱! 再看姜染,搜完贼人又去搜郑路扬,姓郑的身上倒有些碎银子,被她一把抓了揣进前襟,手上有扳指,拽下来,脖子上有链子,扥下来,付锦衾都怀疑她之前干过土匪! 再打眼四处瞅瞅,地上还落着张地图,不知经历过什么恶战,已经毁了大半,她端详一会儿照旧扔回去,对看向她的付锦衾道,“那地图就是你爹藏银子的地方吧?” 第37章 付锦衾嗯了一声,端详姜染的脸,没看出异样,既没对地图好奇,也没对“藏银子”的地方好奇,只继续道,“难怪你要毁了,这会儿谁也看不清了,就不会再有麻烦上门了。” 你看她疯,脑子却不乱,地图毁去大半,远比直接带走合理,否则这两人为了地图相互厮杀,图却没了,岂不更蹊跷。 说完她略带遗憾的摇头,“这人既是你杀的,便不好再报官了,只可惜我那棺材钱打水漂了。” 郑路扬身上那些加一块,面前值五两银子,虽不算多,也不算白来一场。她一手提灯笼、更锣,一手去挎付锦衾的胳膊,说回家吧,“隔一会儿我还得打三更呢。” 她搜完了银子,这事儿在她这里就算彻底翻篇了。 这事儿在付阁主这儿也算过去了,不过,付锦衾看看她抓在他衣袖上的手,半边身子都挂在他身上。她又没穿厚袄,他是个大男人不亏什么,她总这么不矫情就不得不管束了,“往边上去点儿,挤。” 她在他眼里一直是半个“野人”,他跟她讲不明白规矩,胳膊不方便乱动,只能抬起另一只手推她的脑门,她被推开倒是没再凑近,说出来的话却叫他意外。 “挤着走才暖和,我今儿穿少了,就一件夹棉罩子衫,落了汗就觉出寒了。你不让我挨着你,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吧?” 他停下脚,脸上有几分惊异,“你还知道这个?”他还以为她天生地养,不识人间礼法,不懂烟火红尘呢。 “怎么不知道,我只有在丑人面前才注意这个,你这样的避讳什么。” 这人没疯之前是不是也这样? 付锦衾没想过她在这方面是这么伶俐个主儿,偏着头打量,想到上次她跟他说去过歌舞坊,他以为是信口胡诌,如今看来倒像是随性而至了。 灯笼只能照清前路的影儿,周围黑漆漆的,她听不见他的声儿,挨近了,触了触他的手背,“男人喜欢漂亮姑娘,姑娘也喜欢好看男人。便如乐安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偷着眼看你,肯定也是惦记你。你那间点心铺,你在的时候就总有女人进来买点心,真是奔点心去的?” 她碰他手背上了瘾,暗处窥不见神情,便像唤醒了一头劣兽,跃跃欲试地想要打乱世间章法。她想牵他的手,这种感觉分外强烈。 姜染是个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的人,一个摇晃就抓住了,他乜下眼看她,又将视线收回去。 “你呢?”他带着她往前走,衣角划过落霜的草,“你惦记我什么?” 真古怪,这样的夜,这样的人,原本不该有这样的对话,不知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她望着他的侧脸出神。 他自持,偶尔又不煞性儿,脾气来了若是想让人知道,就明明白白地让你看见,不想让人知道,心里头翻江倒海,看着都是一片和风静湖。偏又生了那样一张脸,那样一身派头,她拿不住他,手得虚拢着,越是这样越勾人。 “说不上来,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说,“我现在连林令洗澡都不怎么看了。” 灯笼里的光有限,她仰着脸跟他说话,没注意前面有雪坑,晌午出过太阳,那坑就化了一口水汪在那里,他拉了她一把,她没站稳,半边身子歪在他前襟上,听到他说,“把‘怎么’去掉。” 她回想之前那话,瞬间垮下脸,“不看了?”那多可惜!这世间颜色千千万万,林令白白净净的,虽不如他绝色,到底也是邻家少年好风貌。 你还不少惦记,谁的便宜都想占。 付锦衾似笑非笑地把她扶起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儿遂你的愿!” 他那双眼睛,天然生得就够诱!长睫压下来,寒潭上的风似的,眼梢里都有一种风流况味。 姜染痴痴看着,打蛇棍上,“我要是不占别人便宜你就让我占你的?” 还想怎么占?上回闻个香都被你扒到领口了。 付锦衾觉得自己大抵是倦了,才会大半夜跟她在这儿说疯话,松开手,让她好好走路。 两人安安静静走了一小程,又听到她问,“你爹既然给你留了那么钱,你为什么不愿意给伙计发工钱。” “点心做成那样,你愿意给吗?”他淡一挑眉,没告诉她,他们还有旁的进项。 姜染点头,心说确实,你就好比这做饭,人吃不下去,送到畜生嘴里都不正经吃,还敢自称厨子?再比如这伙计,一件正经事都不做,光会唠叨,还能叫伙计? 她对此颇有一番深切体会,没说出来,因为付锦衾那伙计是花钱雇的,做不好罪过更大,她那伙计不拿钱,只是一味的无所事事和霍霍食材。 付锦衾说,“你从哪招的这些人。” 姜染眉心好像拧出一个“闹”字,“不是我招的,我听他们说是自小就跟着我的,说是我爹的学徒?” “你对他们没印象吗?” “没有。” 交赤林距离乐安有段距离,两人一路闲聊,倒也不觉得道路漫长,没过多时就到城门楼前了。 姜染从楼下往上看,翻出去的时候没觉得这门高,此时一瞧,简直像是巍峨壮丽的一座大山。 之前怎么翻出来的?她摸那扇朱漆的门,眼睛瞟着付锦衾。 “再试试。”付锦衾袖手旁观,示意她再翻一次。 她跑了一晚上又走了一程子路,实在不想再动了,皱着眉头说,“我怕我一头碰死在这儿,你好事做到底,带我翻过去吧。” 第38章 他没动,她盯着他看了一阵,怀疑他是在变相问她要“飞”过去的路费。他要是把她扔在这儿,她就得在门外看一晚上城门,她那更还没打完呢! “多少钱啊?多了我可没有!”她埋头去翻胸前荷包,气急败坏的模样。 现在一两银子她都掰碎了花,他爹给他留那么多钱,一堆人抢!那得多大的数目,怎么还惦记她这点小钱。 谁问她要钱了。 他在阴影里笑,声气儿淡淡的,说不出的清朗,他松散下来的时候不多,她一径看着,嘴角也跟着上扬。迅速揣回银子,说你逗我玩儿呢? 胆子也大,张臂搂他的腰,他怔了一下,无奈地偏开头,原本以为会被他拦腰抱着飞进去,没承想他扬头唤了声,“老常。” 她两手都没来得及收拢,就僵在了路上。 “诶!”城门楼上迅速有人应了声儿,姜染倒退着往上看,正好瞧见一个花白头发的守门差官探着灯笼往下照,他问他们,“是付公子回来了吗?” 付锦衾“嗯”了一声,那人就紧赶慢赶地下来开了城门。姜染暗自讶异,之前还以为付锦衾跟死的那两个一样是飞出去的,没承想人家是大摇大摆走出来的。 她没忍住好奇,低声说,“你跟官府的人还认识?” 付锦衾随口一带,“有点亲戚。”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姜染见他不想多说,也没再追问,心里还是有点担忧。偷眼瞧着老头重回了城门楼,才对付锦衾道,“就算有亲戚,回头林子里的尸体露了,官府也得查吧?”周计郸是通缉犯,死了就死了,剩下那个怎么办?那人穿得体面,应该有些来头。她通过那人想到之前的张金宝了,穿的好的人背后都有一大家子人。 还知道替他操心了。 付锦衾脚下不停,说,“不会,交赤林里只会剩下一具尸体。” 弩山派的人会给郑路扬收尸。 “你不回去吗?”付锦衾看她跟他到门口。 “我还要打更呢。”她提起更锣,不知是不是怕他疑心,她拉着他的袖子主动道,“今夜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同旁人说,包括我铺子里的人。” 姜染认真看人的时候,眼里有种不谙世事的,近乎兽性的真诚。你知道这是一匹吃肉的狼,嘴里有獠牙,手上有利爪,但狼对狼很忠诚,她不在意他吃了哪些猎物,也不介意他撕开过什么人。若说付锦衾不煞性儿,姜染就是根本煞不住性儿,随性而为,任性而至,说白了,他们都是看谁顺眼,谁就是好人的那类人。 付锦衾笑了。 “知道了。”他若是不信她,她回不来。 “那我走啦,你快回去睡吧。”她倒退着冲他摇手,檐上落下一点雪,刚好飘到她头上,她楞楞向上抬眼,眼睛几乎豆在一起,可能是觉得很傻,“咯咯咯”的笑,晃着脑袋跑远了。 第20章 可能想家了吧 姜染是个能将一切“昨夜”,确定翻过便不会拿起来再翻阅的人,她能容纳进脑子里的内容不多,尽职尽责的将更打到寅时,就一头扎进酸软的被窝,一觉睡到了晌午。 平灵为她找了身“红色”袄裙,说是临近年关,要穿得喜庆才好迎年,她扯扯身上的黑底暗花小袄,没告诉她张金宝出殡那天,隔壁过来吃席的王大娘有身一模一样的。 平灵眼里越鲜艳的衣裳越老气,根本不知道那料子跟她不般配,给她梳了一头嫩生生的双环望月髻,就让她出门了。她开始暗暗觉得,别人觉得她疯,也可能跟她身边的丫头和这身打扮有关了。 官府那边至今没接到任何动静,大街上仍旧贴满贼人的画像,姜染目不斜视地路过,如往常一样,抓住一个路人,为自己“造谣”。 “我不是疯子,做棺材的手艺还挺好,家里有要死的人吗?上我们家看看去,童叟无欺。” 路人看她也是习以为常,使劲一扥胳膊,“我不信!” 全乐安城的人都知道她脑子不好使。 “不信拉倒,我跟别人说去。”疯子脚下不停,继续寻觅下一个路人。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谣言这种事,听得人多了,就一定有傻子相信。 折玉起初对姜染不大放心,担心她嘴上没有把门,自她出门便一路跟了出去。他看得出来,公子昨夜动过杀心,后来带着她回来,他还质疑过他的决定。昨夜那件事若是他料理的,肯定不会留活口,直到一路跟踪下来他才明白,他们杀一个傻子没意义。 他跟了她五条街,见她问了二十多个人还不气不馁,跟了一阵就放弃了。 而姜染这几条街走的,比折玉有收获多了,路过陈家巷时,刚巧遇到了之前打更那家的老舅爷,老爷子看她没日没夜的给自己找活,主动给她指了条明道,他说有杀人犯要被砍头了!“这人犯是上一任乐安县令抓起来放到牢里的,结果衙役糊涂,把这人给关到活囚牢里去了,昨儿县太爷重翻案宗,才发现里头混着一个死囚。” 这死刑犯按例是由官府出张草席子,随便卷了扔到乱葬岗便算完事的,但是前年,活罪减半,死囚赠棺。罪不至死的,减一半刑罚,死囚虽说不能放,但是给了发送一口薄棺的恩典,到时候棺材铺出棺材,官府给出银子。 老爷子说,“你要是想要这活,过几天砍头就去那儿守着,跟衙门口的人说一声,操办了这一样,也不用费多大劲,刨个坑一埋,你能赚副棺材钱。” 第39章 姜染没在街上“捡”过这种好事,点着头说,“我这里先谢过您,回头您需要什么,尽管知会我,我便宜卖您。” 老爷子不接她这个茬儿,说,“我用不着,咱俩还是少见吧。” 砍头这事儿,乐安县衙办的不多,城里头清净,闲杂人不多,虽偶有欺行霸市,也没乱到敢在大街上砍人的地步。今次说要砍的这位,也不是本地案犯,而是从外地逃窜进来,被给摁住的。 据说这人从会端饭时就会拿刀,刚被拿下的时候横得没边,被人忘到活囚牢里过了六年多,差点没在里头憋死,乍一听闻要被拎出去砍头,简直比无罪释放还要开心。 他这头开心,乐安城里做买卖的商人小贩也跟着欢天喜地,因为乐安城有过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死囚上刑场之前吃了哪家铺子的饭,哪家铺子就能财源广进。 这话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道理,百十来年也没人细究,反正只要是跟“财”沾边的传言,都能被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来。 于是,在死囚犯前往菜市口行刑的那条必经之路上,不管是做大买卖还是小生意的,都提前在家里蒸好了米饭热菜。姜染原本只想赚副棺材钱,一看别人家开火,也跟着凑热闹,早早从后厨端了其忍做的三菜一汤等在门口。 再看对面付记,比她阵仗还大,折玉,听风,刘大头,还有好些个没露过面的人都站成一排在那儿守着。 付锦衾没露面,估计是觉得这事儿荒唐透顶,只有铺子里这些二傻子信这个“邪”。 时辰偏近午时,衙门口的人才敲着铜锣把犯人押出来,衙役在中间挡开一条大路,提前就把秩序维持好了。 各家掌柜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从第一家开始送起,许愿似的,说好吃好喝,送财入舍。死囚竟也大方,谁家的饭都吃,谁家的菜都嚼一口,这么吃下去的结果就是,走到酆记门口时,这人吃饱了。 他跟姜染说,“老子不吃了,这便上路去了,你把饭端回去吧。”酆记前头是家包子铺,死囚刚在那儿吃了八个包子。 姜染从他吃包子的时候就知道不妙,这会儿听了这话,气得眼珠子都冒火,数落道,“刚才我就想说你,包子有那么好吃吗?没吃过肉还是没见过面,你看看我们家,三菜一汤!不比吃包子香?” 她抱着食盒不肯走,一只手挎着,一只手递饭,“吃一口,我这铺子生意不好,就等着你帮忙进财了。” 死囚往她铺子里看了一眼,正中间就是一口打样的棺材,姜染告诉他,“那是装你的,等你脑袋落地就得进这里头。” 死囚不知道她还打着卖他棺材的主意,盯着她的铺子道,“你这地方,生意好就得死人。” 姜染不以为意,“饭馆生意好还死牛羊猪狗呢,旁人的买卖死得,我的买卖为何死不得。” 边上看热闹的人提醒死囚。 “她是个疯子。” 疯子压根没正眼看他,端着饭往死囚面前一举,“赶紧吃,别错过了好时辰。” 死囚推脱不过,勉强扒了一口,差点没把之前吃的吐出来。 他说,“你铺里的饭还没牢饭好吃呢!” “那是你没吃对门的。”姜染面不改色地晃了晃脑袋,“不如我。” 对门那几个端着食盒的一起挑眉,心说你缺不缺德,我们不知道我们做的难吃吗?这不正因为不好吃,才想让他帮我们转个运吗? “不过这饭我是没得选,你下辈子倒是可以选择不吃牢饭,生而为人,抢别人的干嘛?活不下去也不能那么干,记住了吗?”姜染最后给死囚灌了口汤,剩下的放回食盒,就算完成了“财源广进”的仪式。 这事儿说起来挺神奇,没根没据的事儿,死囚吃了,她就真从心里阔亮起来,好像从明日开始,酆记就能进财了似的。 没成想,她这等财的还没笑出来,“送财”的那位反而失声痛哭起来。 世间真英雄豪杰不论,就说这类在外头烧杀掳掠之辈,真到要砍头这一步,没有不怕的。大刀一抬,人头落地,死囚犯心里不犯怵吗?装得再像心里也是发虚。 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之前装横是怕牢里的人欺负我,衙役没关错牢房,是我自己趁乱混进去的。我不想死,就悄悄给自己找退路,后来他们说还是要死,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死囚说,“我现在知道后悔了,下辈子一定不再犯了。” 姜染若有所思,“坏人不一定能有下辈子,你想得太乐观了,你这样的,能投个牛羊猪狗都算好的。” 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花了一点时间为死囚讲解何为十八层地狱,说到兴头上还让童换在边上作画辅助。童换那画惟妙惟肖,画只苍蝇都像能从纸上飞起来,更别提这么一副大场面了。 死囚吓得抱着脑袋痛哭,说什么都不肯死了。折玉一看死囚哭,急得上前说,这饭还吃不吃了,柳捕头一见犯人失控,还管什么饭!赶紧催衙役赶人,把犯人押入法场。 县太爷坐在监斩台上,挺莫名其妙,说这人押出来的时候不是挺愿意死,这会儿怎么哭成这样。柳捕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十八层地狱,和疯子吓唬死囚犯事件,只能简单回复,“可能想家了。” 想家就赶紧“送回去”吧,林执也没多问,抬眼看看时刻,正是行刑的时辰,右手一提狼毫,一笔朱砂划到斩首令上。这个节骨眼,法场一般没人出声,这人关了这么些年,也无甚冤屈之处,令头一落地,就是刽子手的事儿了。 第40章 再看台上,死囚哭累了,反而没了挣扎的心力。刽子手刀尖向西,朝刀身上喷了一口烈酒,而后用力一挥! 大部分人都背过了身去,只有站在法场最前排的姜染,深嗅了一口浓稠的血腥气。 这活儿我过去是不是干过? 她盯着刽子手的刀,缓慢眯起眼,觉得那刀太憨太钝,砍头哪需这种蛮力,只要下手够快够准,薄剑亦能断头。那剑,甚至不需太长,反抓在掌心刚好能到手肘位置,那人也不必离她太近,脚下一个瞬移,迅速抬臂入喉! 姜染眼神氤氲,恍惚见到一人坐在高台之上,座下进来一队人,为首之人态度蛮横霸道,她扬眉看了那人一眼,纵身一跃,极快地从他身侧略过。 有什么掉下来了,滚落在地。周围人吓软了腿,不住倒退,有人瞪圆了双目,却没力气逃离。 她舔舔嘴角,狼目里尽是邪气。 这人是谁?姜染不知道,只隐隐觉得兴奋,像吃了太久素食的野兽,忽然忆起了肉味儿。 这人是谁?她又好似并不喜欢她,刚生出靠近那人的心,便觉得厌恶。 “这是个恶人,离她太近会不得好死。”她听见一道声音说。 “什么叫恶,悖逆江湖,不逊天下,便就是恶吗?”那人轻慢一笑,“天下令算什么东西,告诉你们令主,我嚣奇门没有规矩,你们的规矩,在我这儿也成不了方圆!” 门众跪了一地,她挥手让他们退下,大殿之内只剩她一个人,在光下跟影子跳舞。 谁在唱:众生皆苦,悲喜自渡。 “姜染。” 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唤,打乱了她嘈杂的思绪,那些浑噩跃进脑中的画面开始褪色,逐渐合成了一副夺人的眉眼,云霭半揭,她看他仍像雾下远山,出走的思绪却被他一手拉回,轻巧落地。 姜染看着他回神,猛然想起一桩大事,再次皱紧了眉,她说,“死囚没吃上你家的饭,往后若是我那生意好了,就包你吃住。你长得这样好看,不用唱曲儿,不需抚琴,不必伺候我喝酒,单是坐在我面前我养你一辈子也甘愿。” 付锦衾神色不变,扣着姜染的手腕说,“那个不急,你先把刀放下。” 第21章 谁好看听谁的 姜染方才“疯”了,准确的说,看在旁人眼里必然是疯了。 刽子手砍完头后照例以烈酒洗刀,她就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在人洗刀的当口跨到斩首台上去了。 “您跟人家说您会砍头,说这活儿您十二岁就开始干,比他做得地道。”她不记得这些情节,都是听带她回来的平灵说的,她说,“刽子手干了这么多年,只听过刀下留人,没见过台上抢活。您夺了刽子手的刀,非要给人家示范怎么砍人,说他握刀和用力的方式不对,林大人知道您有疯病,担心您把刽子手砍了,赶紧命人通知我们。结果我们来了您也不听我们的劝,我们就只能把付公子找来了。” 说到此处平灵还有些不平,半调侃半认真地问姜染,“付公子怎么那么好使呢,他一叫您就回神,我们叫就油盐不进。您现在跟他都快比我们亲近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都快成外人了。” 姜染没听出她话外的意思,瞪着眼睛说,“你们谁有他长得好看,过去不是有句老话叫,谁好看听谁的吗?” 平灵纠正她,“那叫谁有理听谁的。” 姜染没跟她争辩,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反正在她这儿,就是谁好看听谁的。 平灵观察着她的神色,其实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边给她递帕子擦脸边道,“您今儿上台抢刀是怎么闹的,我看您像迷了心智,这会子有没有不舒服。” 疯子哪有什么心智?姜染听不懂平灵的话,外头的人都说她疯,时间长了她也认为自己有点毛病。 她说,“我应该是正常发病。” 你哪儿有什么病!你就是搭错筋了。 平灵又问,还记得当时想得是什么吗?姜染说没有,她那时候脑子有多乱,现在就有多空,她说,“梦你做过吧?梦里所见所闻都是百味杂陈,醒了以后再去想,忆如游丝,好像有风赶着吹它似的,再想追就追不回来了。” 平灵摇摇头,“那您在法场跟付公子说要养人一辈子的话还记得吗?” “记得啊,不过那是有钱之后才能干的事儿了。”你看她“正经事儿”一样不落,边说边理着衣裳边往门外走,她还有另一桩事赶着要办呢。 平灵刚把她从法场带回来,一看这人还要出去,赶紧拦到门前,“您这又要上哪儿去,现在打更太早,太阳还在脑顶上挂着呢。” “哪个跟您说我要打更。”姜染错开她,“我找县太爷领活儿去。” “领什么活?”平灵发傻。 “死囚那腔子和脑袋不是分家了吗?我们出副棺材给他装进去,挖坑下棺材,这活儿官府给银子。”姜染说完在门口一摆手,“不用你跟,我自己去领,回吧。” 她这主意一定,八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平灵只能任凭她去,至于她嘴里说的那个活,他们一早就猜到不会有结果,果然半盏茶后,姜染气急败坏地冲回来了。 林执不让她收尸,原话是:“酆记棺底不牢,前不久刚生出张金宝五体投地事件,若再葬死囚,恐使百姓不安,今已决定交由乐安城沈记经办,你今日才发了疯病,原也不宜操劳,速去城内买些汤药,早日治愈才是。” 第41章 他说她有病,还说她手艺不行,用词再委婉也气蒙了她的脑袋。 “那是我不行吗?”姜染气得在屋里陀螺似地转,她说,“那天懂行的都在那儿看着呢,张金宝的棺材掉底儿,是因为抬棺材的没绑紧,棺底和棺身上的四根三目钉脆了,这两样有一样是我经手的吗?” 丫鬟伙计都在她身边守着,只有林令管不住嘴,接口道,“但棺材不是咱抬过去的吗?东西虽说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存货,出之前要是提前检查一遍,也不至于让人掉出来。” 没有得到认同的姜染惊讶地看向林令,“全酆记是不是就你长嘴了?” 林令说,“不是,其他人也有。” “那怎么光你说,其他人不说呢!” 她拧眉,眼风一抬,像极了她从前发脾气的样子,林令被她看得浑身一震,其余几个也是一颤。 “门主,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林令下意识念出一个称谓。 没疯之前的姜染性子其实跟现在差不多,但是真正的姜染撒气的方式,比现在冷唳得多,从来不按牌理出牌,没人知道她纵性儿之下会做什么。 “哪个门?”她瞪林令,“门现在都有主子了?你嘴里的门主跟我现在说的这件事有关系吗?她是在哪儿做棺材的?” 不知为什么,在场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做棺材,她只赚人头银子,管杀不管埋。 这话谁敢回她,又听她道,“还有更气人的,我刚才过去还瞧见义庄的人跟县令回事了,说是八里坡那儿送来六副棺材,全是克死他乡的外乡人,他们家里道儿远,运到这边实在付不起车马银子,便想在乐安找片地方下葬。我说这事儿我能办呐,不收死囚,把义庄的活交给我也行,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没人关心怎么着,但她这话落地上不能凉着,只能接起来问,“也没给您?” “正是了!”她一打手,“死囚没给,六副棺材也没给!全给了沈记了!” 她气得心都要搅到一起,他们却不懂她为生计犯愁的心。酆记终日坐吃山空,确实快要没银子了,但姜染的急,是急正路上不来银子,他们不急,是有得是法子在邪路上拿银子。 嚣奇门位列前十的五大刺客,随便接一颗人头就能换寻常人家三年口粮,犯得着愁吗。 可这活轻易接不得,姜染是在小酆山遭的暗袭,这个任务知道的人不多,有人埋伏在那里更是大有蹊跷!他们怀疑门里有内鬼,姜染没大好之前,莫说是她,便是他们也不能轻易在江湖上露面,包括对门内,也没给过任何消息。 短暂对视之后,他们配合着姜染的情绪,开始异口同声地大骂乐安县令,连结巴童换都跟着张嘴,生怕跟不上被姜染单拎出来问话。 而她仍旧是不痛快,摔开绘着八方来财的棉布帘子,穿过花厅正堂,独自一人往南屋院子去了。 南屋是主屋,宽敞又暖和,过去是给姜染一个人住的,后来陈婆婆进来,她就把这屋腾给婆婆了。 婆婆正在窗前编竹筐,竹条在她手里生了心似的灵巧,底座一盘开,上头的条子就跟会动似的,随着手上的动作接替构成一个迅速成长的箩筐。 姜染步子撂的轻,走到婆婆近前婆婆才看见,忙放下活儿招呼,“姑娘来了,怎么不叫我。” 她唔了一声,说,“外头待得人心乱,上您老这儿歇歇乏。怎么还是没烧炭盆?”说话躺到床上,拉了只枕头垫在脑后,眼睛微微下移,盯着炭盆。 陈婆婆知道她时时刻刻惦记她,安抚道,“昨儿夜里生过了,下午日头晒的暖,便没再点这炭盆。姑娘身上冷吗?用不用起个火,一会儿就能热上来。” “不用。”她往婆婆那边挪了挪,探她编筐的手,不凉,这才放下心来。 陈婆婆说,“南屋本来就比东西屋暖和,赶上好天气,不生炭也不生潮,老婆子是借了姑娘的福了。” 这屋子陈婆婆开始说什么都不肯住,但姜染是个打定主意就非得周围人都依她的人。她心好,好得又楞又不明显,只有真正愿意懂她的人才明白。 “什么福不福的,自家人总说两家话。”姜染是小孩儿性子,嘀咕了一声就去摸竹条玩儿。 婆婆看了看她,踟躇道,“姑娘方才发脾气了?”她方才隐约听到前院骂人,不敢细问,怕她嫌她管得多。 “嗯,底下人没板眼,骂了两句,惊着您老了?”她心里烦,从不跟婆婆说这些烦心事,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躺着,脚趾头还一抖一抖的。 旺儿在边上看着她,这孩子腼腆,轻易不怎么说话,不是那种机灵讨巧,却总能得人意的孩子。 除了黑。 姜染对着旺儿招了招手,问,“前些日子我留给你的几个字练得怎么样了?” 旺儿说,“不太好,但每天都练着,不敢马虎。” 姜染点点头,没说要看字,单是抓着他的小手玩儿。几个字教不出什么学识,认得一五六九,懂得二四六八,没用!六七岁的孩子,该到上学堂的时候了,隔壁张二狗的孩子都会背一行白鹭往锅里飞了。旺儿比张二狗的孩子不知聪明多少,白瞎了好苗子,姜染眼皮子朝上,瞪着房梁。 她跟焦与他们不同,因为不记得从前种种,脑子里只有“过日子”三个大字,他们以为他们在乐安只是住一阵子,她想的却是住一辈子,她没向外走的打算,她想给婆婆养老送终,想把旺儿抚养成人,她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要是今儿个能接下六副棺材的活,学费的银子就出来一多半了。 第42章 这么一想,那个什么要死的县令真是缺了大德了! 第22章 那人是我姐夫 乐安城的夜,时时有风在树草屋檐之间干嚎,人静下来,鸟兽寻窝避寒,便只剩下单调空阔的声音。吊在酆记檐上的马头铜铃被翻卷的藤纸灯笼撞了一下,立即响起一串干巴巴的叮铃,门开了,门页上都带着气,姜染顶着从门里边走出来,反手把门摔上,又撞疼了一次马头铃。 她白天气不顺,到了打更时候也不见好转,左手提灯,右手握锤,憋着莫大气性在更锣上敲出一声巨响。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戌时正是睡意昏沉的时候,各家关窗吹烛,原本都已歇下了,乍一听这报更的动静,都从床上惊醒了。她之前打更不是这动静,虽说后头缀着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听习惯了也还觉得挺有意思。 今次不知在哪儿受了气,嗓子里那动静,凶里头带着苦,苦里头带着憋屈,憋屈里还带着狠,嚎丧似的。有好信儿的老百姓推开窗户看人,心里头窝火,刚欲理论两句,就被她飞过来的眼刀吓退了。 “睡你的觉去!想买棺材啊?”她还吓唬他们。 众人碍于她是疯子的身份,只能重重将窗户关上。她也不管旁人死活,就这么绕城干嚎了一圈,转回酆记门口后,仍然觉得没宣泄完心中不忿,竟然打算再喊一圈。 “天!!” “天惹你了?”对门付记点心铺的直棂窗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窗里头没灯,影绰绰有道坐在窗前的人影,姜染提着灯笼走过去,映真切了付锦衾的脸。 骤然拉近的光有些刺眼,他偏过头,瞥下一道视线,姜染看他轻袍缓带的装束,猜测他是被她“喊”起来的。 天没惹她,都是人在造孽! 她心里有股火出不去,憋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累,背身往他门口一蹲,丢给他一个惆怅至极的后脑勺。 付锦衾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平平道,“让你的人替你打,你回去歇着去。” 更鼓每两个时辰就得喊一次,她就是不多绕这一圈,亥时再喊,也得把他从床上喊起来。 “哪有人,全是废物,嘴皮子利索的都睡着了。”她后脑勺一动一动的,对着自家门口骂街,又垂下去。方才她出门时还剩下一个熬夜绣花的童换,不知什么时候爱上的这门手艺,绣得驴唇马嘴依然斗志昂扬。 她那嘴还不如她呢。 付锦衾知道她为什么怄气,昨天她去衙门口闹了一通,消息不胫而走,传得满街都是。林执处事公正,她这么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在他面前肯定讨不到好处。 “就因为昨儿没让你埋死囚?”他问。 “不止死囚,义庄还来了好些个!”她提起这事儿就要发火,站起来面对他,想到他不愁银子,定不明白这种愁苦,长叹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 她有老人孩子要养,有五个废物伙计要吃饭,她想让他们都过得好,可活着太难,她有手艺没处使,她找不出自己的毛病。 灯笼在她手边摇晃,连它都变得垂头丧气,付锦衾难得见她这样,不由道,“你还有多少银子,上次买给婆婆的药吃完了?”问完去勾她前襟的荷包,想看看她还剩多少家底。 她主动拉开荷包凑近,两人一起往荷包里看,“还有十几两吧。” 切近之后,她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就扑了上来,付锦衾不自觉地抬眼,她正念念叨叨掂量她的“余粮”,眉毛拧成一团,几乎像个孩子,具体说什么他没细听,只注意到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和一张一合的唇。 “我再这么耗下去就得饿死,你说是吧?”她忽然看他,声音在耳朵里放大。 他收回视线,说“不至于”,不动声色地跟她拉开距离,“省着点儿应该够用,打更不是也有工钱?”他作势拿茶,桌面上空空如也,连只壶都没有,他的人无处不在,还能让他渴着?立马有人猫腰递来一壶热茶,一只茶杯。 他呷了一口,心情差强人意,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太亲近,仿佛她不是外人,仿佛再这么下去,她和他都可以任对方予取予求。 姜染则是全部心力都全放在银子上,这事在她这里追根究底,还是县令的问题,算上义庄那八具尸体,她一共丢了九桩生意,九桩! 这是位无故就能生仇觅恨的主儿,遑论这次。姜染入定似的想了一阵,没想开,忽然从窗户外探进半边身子,抓着付锦衾的手说,“陪我去个地方!” 大晚上黑风浊夜,能有什么好景,她没细说,他也没深问。大约心里有了困惑,也想出来走走。这不是他第一次陪她发疯,头一遭买狗,他搭进两瓶金创,大半夜陪她送银子,被她拆了一扇窗户,接陈婆婆回家,付了好些药钱。他是精于算计的人,到她这里常常赔本,是他算不明白账了吗? 他看向走在前面的姜染。 她带着他穿屋过巷,走得全是窄路,这种地方常年堆着一些废旧之物,她像怕他摔着,忽然向后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两人谁都没提灯,窄小的巷子像被人蒙了一层密不透风的厚纱,他停下脚,两人的脸都拢在昏沉里,姜染感受到一点温热,和因他骤停,打在腕子上的,冰凉的佛头串子。 “再过一会儿就到了。”她回过头拽拽他,不知为什么心头发烫。 他在看她,轮廓即便坠入这样的夜里,也还是能轻松又清晰的让她感受到他的视线,她略微心惊,这种看似乎与以往不同,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第43章 沉默片刻,他带她躲开一条横在地上的竹筐,说,“看路。” 她嗯了一声,转过脸,握住他三根手指,手心微微汗湿,也许是他的手太暖,捂热了她的手心。 路途不算长,走出那条长巷,道路便开阔起来,月亮从云堆里钻出一点头脸,耀下一片云蔼半揭的薄光。道路两边依旧是高墙,墙上有树影,正藉着薄光,投下几片斑驳的影子。 姜染走到一颗歪脖树旁就停下了,松开他的手,虾着身子捡了几颗碎石子儿揣进怀里。 仰着脑袋盯着墙头看了很久。原本打算爬树,可身上轻飘飘地,总有一种纵身一跃就能坐上墙头的错觉。树叶被风刮出萧瑟的沙沙声,叶片高低起伏,绿袖轻招。树下是纤瘦笔直的一道小影,做了几次垫脚的动作,自言自语地说,“我上去试试。” 自从上次追贼跳过一次城门之后,她身体里就生出一种躁动,每次看见拦路的门墙、人群,甚至不大好走的雪路都想凌空翻过去。法场那口腥甜像勾人的迷香窜进内腹,有真气在悄悄流转,有内力在暗暗跌宕,她不知道这些力量代表着什么,只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只有做棺材这一样本事。 呼吸随叶片起伏,又缓慢沉入丹田,极快地跃上墙头。动作干净利落,如砚中一点浓墨落进墨盘,可惜刚在墙头坐下就生了变故,上身向后一个大仰,差点栽回去。 付锦衾听到一声痛苦又疑惑的“诶?!谁薅我头发?” 老树笼枝太多,常年没人修剪,便伸展成了无拘无束的刺猬,姜染个子不矮,又梳着双髻,刚从枝干里钻出去就被树枝挂住了头。 “谁啊?是鬼打墙吗?” 她手在半空乱抓,嘴里念念叨叨,念咒一般。 他表情复杂,像在思考她就这么摔死好像也挺省心。 老老实实当个废物不好吗? 付锦衾喟叹一声,跃了上去。 “往后靠!”他揽她的腰,一手托着,另一只手去解她缠在枝头的发丝,女人的发髻他摆弄不明白,一圈一圈的绕,一圈一圈的缠。修长手指穿梭在青丝之间,略微笨拙。 付锦衾觉得烦躁,上一次这么烦还是替她包扎伤口的时候,距离此刻也没过去几个月!这人像是担心他过得太平静,非要给他一些惊喜。 “不会找个没树的地方?”他寒着脸道。 他身上有好闻的香味儿,人一上来,她这心就踏实了,就近端详他领口精细的福兽云领纹,“我也没想到我能上来,万一要是摔了,还能抱住树干。” 眼前一黑,是他袖子落到她脸上了,他今儿穿得是广袖,胳膊抬高,那袖就落下来了。 那么清雅体面个人,楞是让她逼得大半夜坐墙头拆头发。 实在有些造孽。 付阁主拆得不称意,她却极喜欢这种滋味,“美人腰”近在咫尺,比树干更让人安心,她之前抱过,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柔韧健硕的力量。如此一怀念,手就不客气地搂了上去,夸赞说,“你有把好腰。” 温热一段儿身子骨贴上来,你说谁在占谁便宜。她脑子一穷二白,付锦衾可不是拎不清的主儿,血气方刚的年纪这么闹下去还有规矩么?使力将树枝折断,拎直了她的身子。 “能不能有点姑娘样子?纵使不拘小节也要守规矩。”他板起脸训斥她,蹙起的眉峰像水墨勾画的山川,再严厉都有清雅端正的容色。 “我只跟你这样。”她一眼一眼看他,见他又有数落的迹象,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往院子里头看。 院子里有住家,隐约是个三进院,前院漆着灯,只有正院一间房里留着一只蜡烛。直棂窗上映着一道秉烛夜读的人影,这样的院子乐安城有很多,很难一眼辨出是哪家那户,好在她一早打听过,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手里的小石子儿被她掂了两下,瞬间变作一道离弦的箭,精准无比地打在小窗上。 付锦衾不动声色地看向她的手,她这段时间长进不小,除了脑子不着调,身体各处都像只破土的种子在缓慢生长。 灯下的人地动了动,似乎疑惑石头的来历,她又接连掷出两只。每一只都打在同一个地方,这种距离还能这么精准实在令人称奇,付锦衾有心探探她的脉,院下房门一开,已经有人端着灯出来了。 “谁啊?”摇曳火光里跳出一张清瘦的脸来,付锦衾神情微变,不待对方走近,就已迅速反应过来院内之人是林执。 疯子来此的目的昭然若揭,付锦衾暗道不妙,正欲出声提醒,就听疯子大喝一声“狗官!”掏出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 这一砸正中林执脑门,姜染继而抓出一大把石头,边扔边转手递给付锦衾一把,说,“你也砸。” 他砸什么?他“姐姐”付瑶三年前就嫁给林执了,这事儿乐安城人尽皆知。他早该想到这浑人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一夜突如其来的事情太多,没去细想其他,否则他会坐在这儿跟她犯傻? 付锦衾一脸荒唐的道:“你砸的那个是我姐夫。” “你姐夫?”姜染也蒙了,想到他之前大摇大摆的让城官儿开城门,确实说过他跟官府有亲戚,没想到亲到这个程度。埋头在石头堆里扒拉出一块儿小的,塞到他手里。 “那你砸一个,这个轻!” 这是砸几个的事儿吗?付阁主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第44章 小林大人做了三年县官也没遭过这种活罪,更没被人骂过狗官,这话简直比砸他还疼,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反问,“哪儿狗了?话从何来,可有凭证!” 他前段时间刚破获了一起偷鸡杀鹅案,老百姓都可感激他了,问完又觉得顺序不对,捂着脑袋喊,“抓刺客。” 前院就是乐安县衙,衙役在衙门口当差值夜这么多年,头一遭遇到行刺县官的,嘴上称奇,动作却不敢怠慢,连忙穿衣戴帽地往后宅赶。 另一头南屋的灯迅速亮起,比衙役反应还快,眨眼之间便冲出一人。树影月华之下,那人秀眉一瞪,模样生得端雅清秀,极有大家之风,一头长发披散,却在风里丢了规矩,炸了毛似地在风中飞扬。 正是付瑶! 姜染一看情况不对,两条腿往墙外一转,噌地一声就跳下去了。于是付瑶短暂四顾,只在墙头看见一个坐的稳稳当当的付锦衾。 姐弟俩短暂对视,付瑶吼出一个高音,“付锦衾!你疯了不成?” 付阁主楞在墙头,一个连杀人都闲庭信步的矜贵人物,何曾经历过这些?片刻之后,冷下脸道,“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当我瞎了?” 第23章 到底是什么念想 付瑶是付锦衾师姐,两个人都姓付,却没有实质的血缘关系。两人同属天机阁,同是师尊刘恒义的弟子,付锦衾接任阁主之后,付瑶便辅佐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留在了乐安。 这次挨揍的小县官林执是付瑶的心头肉,三年前刚至乐安上任,就在路边救起了中毒的付瑶。 其实那毒本来就是付瑶自己下的,她擅用毒,也爱试毒,手掌发黑只是在观察毒药蔓延的速度,但是这对没见识过这些的林执而言可就了不得了。 他抱着付瑶到处寻医问药,整个乐安都被他踏遍了,也没找到能治的人。 付瑶觉得有趣,笑着给自己开了张方子,三把荣枯草,一杯檐上雪,三钱无根水,四两天地青让他去寻,他真漫山遍野地找,她折腾了他几个来回,玩闹心思渐消,心里却渐渐烫贴上来。 她隔三差五中一些毒,他隔三差五来探她的“病”,这些事在她这里是家常便饭,不了解毒的人,用不了毒,她有她的一套钻研之法,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好在他也从曾问,心疼碎在眼睛里,她看见了,只觉得甜。 日子久了,两人的事儿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成了。付锦衾给她安排了一个合理的身份,编了一个父母早亡的说法,做了她的弟弟,她就从点心铺大张旗鼓的出嫁了。 嫁妆备得很丰沛,一箱金子一箱银,外人都夸她弟弟大方,不知道他送嫁之前坐在金银箱上看了好几个来回,差点搬回去一半。 可这人总体还是好的,阁里有任务,只要不是非她不可,都尽量不去惊动,付瑶对他亦是如此,只要是自己能办的事,绝不假他人之手。脾气虽然不好,大部分时候都会让着付锦衾,除非这事儿涉及到林执。 几人呼呼啦啦地回付记,关上门,落上锁,付瑶就开骂了。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砸姐夫玩儿,你是不是闲的?!” 折玉、听风辗转在两人中间倒茶,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偷眼看看自家阁主,懒怠反驳,单是沉着脸坐在太师椅里,付瑶则像个点了火的炮仗,辟里啪啦地冒火星。 折玉来回看这二人,觉得再这么下去不像话,主动向付瑶解释了前因后果,说这事儿不是我们阁主干的,是对面酆记那位姜掌柜带着去的。 他说,“您也知道,那位的精神头不大好,老冯都看过,确定是走火入魔了,脑子里全是棉花,轻飘飘的不醒事。” 折玉意在劝说付瑶别把火撒在付锦衾身上,没承想付瑶火气没消,反而更盛了。 她质问付锦衾,“她是个脑子有病的,你也跟着发疯?你若是不耐烦惯着她,她就是有八只手,十六颗脑袋能请得动你?!” 付瑶知道姜染这个人,乐安城但凡飞进来一只面生的蝇虫都有天机暗影的报备,她怎会不知来了这么一个疯子。 “刚来就跟狗打架,瘸着腿也要接棺材生意,你没听见大街小巷都怎么说她?半大孩子瞧见都知道避着走,你还跟她来往?” 付瑶嘴利,发起脾气来字字不让,林执在前院急得直转圈,拉着刘大头说,“我真不用进去看看?” 他被拦在外头没让进后宅,劝又劝不了,听又听不清。刘大头只能安抚,“您先吃些点心,不碍的,姐弟俩能有什么大仇,何况折玉、听风还在里面。” 根本不知道屋里伺候的那俩也快拦不住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付锦衾抬了头,原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儿,付瑶一直喋喋不休,终是吵烦了他。 茶杯在他手下落出一声轻响,凉声道,“你也知道她是疯子?死囚给她葬不就行了?义庄八具尸体,全给沈记,你们拦了她九桩生意,这会子怪我跟她发疯,若是早给了,她发哪门子风!” 付瑶简直要被他气死,怒道,“她棺材里飞出过人!死囚都让她搅得差点没死成。” “谁跟你说飞过一次还会再飞,死囚最后不还是死了,她劫法场了?” 付锦衾的嘴也利得像片刀子,只是常年不与人争吵,没人知道他是个张嘴就能噎死人的主儿。 折玉听风哪儿见过他们阁主这么跟人吵架,谁也没敢再拦,统一挪着小碎步往角落里缩。 第45章 付瑶被他堵了个倒噎气,说合着这事还怪林执了?他断人家财路活该挨砸?她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付锦衾,当即与他吵了个不可开交。 付瑶火得像要杀人,付锦衾冷眉冷眼,堂屋里半边是火半边是冰。 折玉蹲在角落里听着,开始还有点担心他们会动手,后来渐渐品出味来,反倒乐了。蹭着听风肩膀道,“看出什么没有。” 听风没明白他的意思,说看出什么来了? 折玉压低声音道,“付奶奶发火是因为疯子打了姑爷,咱们阁主发火是为什么?” 他知道凭听风那个脑子,想十天半月也想不通,促狭道,“弟媳妇砸了姐夫,姐姐来论理,当弟弟的护自家媳妇。” 这姐弟俩有一个算一个,全是护短的主儿! 不然这事儿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一厘,真不想管,早把人支到对门去了。 “你是说咱们阁主,这怎么可能呢!对门那个是疯——” “嘶!”折玉吓得赶紧去捂他的嘴,“那么大声做什么,你不想活了?!” 他也是最近才看出点端倪的,但是这事儿阁主不明着来,他就只能烂在肚子里。不过他说付锦衾护媳妇只是戏言,姜染对付锦衾来说,应该只是闯进他生活里的一样小玩意儿,阁主觉得新鲜,有兴致逗着玩儿,正在兴头上被人说不好才动了脾气。 “阁主怎么会喜欢一个疯子。”听风还是没办法理解。 折玉笑容不变,语气却淡下来,“可能是这乐安太静了吧。” 二十来岁的年纪,穷尽一生都要守护一样死物,再心思精狡的人也有疲倦的时候。 烟火红尘最是寻常,也最是爱钻人心。 “你到底是什么念想?” 与此同时,付瑶也在质问付锦衾,她说,“这人看出不对就不该留,你若是想杀她,至于留到今日?纵使是在乐安,你付锦衾是什么人,比她身份难缠的人你没解决过吗?再退一步说,她无心夺鼎,你放在眼皮子底下各不相扰,各自度日也就罢了,有必要结交到大晚上陪她发疯的程度吗?” 付瑶不像折玉,知道他与姜染那些来往,她只知道他这次的种种过于反常。老冯提议静观其变,是他原本就谨小慎微,付锦衾不是,他杀伐决断起来,任何人都不在眼里。 付锦衾没辩解,室内忽然陷入沉寂,付瑶察言观色,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不会... ...”这个答案可大可小,她是经历过这些的人,原也想过让付锦衾找一个可度余生之人,只是这个人只可能有两种,一种是阁内之人,足够了解他的过往,足够忠诚,一种是如林执这样,白得一目而视。姜染显然两者都不是,不仅不是,她还夹带着无数未知。 “不会什么?”付锦衾淡一抬眼,直接斩断了付瑶眼里的忧思,“骂完了就带着你那个废物赶紧走,姜染的事我自有安排。”一颗石子都躲不开的人,好意思过来吵架!“我也劝你一句,林执是你丈夫不是你儿子,别一看他受点委屈就站出来出头,他没认识你之前不是也活得好好的?” “付锦衾!”付瑶这回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管他是喜欢还是有旁的计较,都跟她没关系了。 门外遥遥传来林执的声音,大体内容就是劝架,他喊得焦急,生怕她掀翻了娘家似的,她深吸一口气,出去了。 刘大头端着点心说姑爷您再吃两块,她把刘大头也骂了一顿,他们那点心是给人吃的吗?牲口吃了都噎嗓子。 林执看她出来才放下一颗心,付瑶拿他当孩子,他眼里的付瑶也没大多少,皱着眉头说,“不至于,就是砸了几颗包,你怎么跟内弟吵成那样,何况我这包又不是锦衾动的手。疯子脑子不好,等她疯病过去就醒得这事做得不对了。” 付瑶拿眼瞪他,这话说得像她没事找事了,“你那么想得开,你嚷什么抓刺客?” 前院那些衙役不都是他叫出来的? 两人刚好走到门口,衙役们一个不落,全举着火把在付记门前站着呢,乍一看跟抄家似的。 小林大人在付瑶面前不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老实道,“我是害怕才叫人的,万一真来的是刺客,我不要紧,把你搭进去怎么办,你脾气那样不好,惹恼了刺客,他肯定先杀你。我在拳脚上是废物,好在这官不白当,还有衙役能救你。” 衙役忍着不敢笑。 付瑶气竭,说你说这个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说你是废物了!再者说,谁跟你说刺客来了会先杀我的。”她有那么招人恨吗? “主要我觉得我这个官做得还行,不至于被人砍死,你总替我出头,难免招人怨恨。” 你说他比疯子会说话吗?负责送客的刘大头摇摇头,他们这位姑爷也是个从头木到尾的人,但是胜在会哄。 林执说,“你是为我挡灾,下回别动那么大气,先时不是说要孩子,我听人说要孩子不能总动气,孩子容易丑。”边劝边带着人往外走。 “谁丑?我的孩子会丑?”付瑶呲哒他。 “像你是仙女,像我不就丑了?”他一本正经,故意停下脚让她端详他,付瑶没绷住,果然被他逗笑了,“谁说你丑的。我当初不就是看你好看才见色起意的嫁你的吗?乐安城就没有比你好看的人!” 林执被她夸得脸红,讪讪一笑,“你弟弟就比我好看。” 第46章 付瑶白眼一翻,“他那样的不算,他都快长成妖怪了。” 他纠正她,“夫人不该如此说内弟,正所谓... ...” “正所谓长姐如母,有抚育教导之则对不对?” 林执说,“对。夫人聪慧,一教就会。” 林执其实比付瑶还小三岁,二十六七的年纪,总感觉是少年老成,那脸面白净清秀,动作却是老官派,背着手,含着笑,眼里装着他娶回家的凶悍姑娘。 身后一群举着火把的衙役白折腾一场,刺客没抓到,光瞧见自家大人哄夫人说话了,他们夫妻俩感情好,全衙门的人都知道,这会儿既然是既往不咎,也就没人深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付瑶的火被林执劝住了,付锦衾的困惑却没人能解。付瑶走后,折玉、听风就被付锦衾相继支了出去,万籁俱寂,最是容易出神的时刻。 他一个人靠坐在圈椅里,神色不明地看着花几上的茶杯。那茶他一口没喝,全凉透了,听风要给他换,他没让他动。 付瑶的话留在耳朵里一直没走,他到底是什么念想,他自己知道吗? 姜染本来就是他的一个过客,最初留下她只为试探她的来意,她身份特殊,杀有杀的方式,留有留的方法,这里面任何一种都不该走到今日这般境况。 他养她的心渐渐变了调,因为总能收获新鲜,所以并不排斥跟她接触,甚至偶尔从别人口中听到她,都像是一种调剂。 他十九岁接管并将书阁,静观江湖纷争,杀戮于他是家常便饭,刀光剑影尽是贪婪人性,乐安岁月漫长,日子寡得像白水煮汤,直到她来,像汤里撒下一勺盐。 付锦衾垂眸喝下一口冷茶,知道为什么会不忍下手,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第24章 公子不见客 冬至之后便是小寒。 今年乐安风雪大,日子过到这会儿反而觉不出冷了,姜染砸县官的事在街头巷尾闹出不小动静。县令大人连夜差遣衙役追刺客,人都进了乐安街了,能没风声传出来? 不过这风一吹就是吹两道,一道是从衙役嘴里传出来的,说这事儿确实就是疯子干的,人也是她砸的,就是因为那九副棺材闹的。二道就是瞎猜,因为付瑶和林执当夜去了付记,也有传闻说,是付瑶和林大人之间吵了嘴,付锦衾作为亲弟看不下去,打了林执。 老百姓爱拿闲话吃茶咽饭,总期待后续再有什么动静传出来。付记却一如既往,该做生意做生意,该不赚钱还不赚钱。 姜染反而有些变化,她最近不大省心,常在梦里梦见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喜欢打横躺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上,哼不成调的小曲儿,擦拭锋利尖锐的三尺剑。翘起的小脚打在椅柱上,像小曲儿的鼓点,声气儿是江南生脆的一场细雨,轻俏落地,有凝珠点水的烂漫,唱得却是雕栏玉彻少年俏,红尘浪里雾生歌。 “原来你也贪恋美人。”姜染听见自己对她说。 她从座上乜下一道视线,有双邪气桀骜的眼睛,比起同好美人的话题,更好奇的是,“为什么不问问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姜染说,“我是做棺材的,喜欢用刻刀,尖头开刃,横平竖直,可使朽木成画。你这个能做什么。” 她掀手翻了个剑花,“剑身两边开刃,剑脊舔血,蚀骨吞肉,生而为杀。” “太血腥。”姜染摇头。 “你过去最爱就是这个味儿。”她嫌弃她不识货,收剑入鞘,好整以暇看她,“打算疯到什么时候。” 姜染没想到自己的疯名已经传到了梦里,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疯,我只是喜欢简单的生活。” “多简单?”她问。 “就是扔掉玲珑心,掏走冤仇肺,去掉易怒肝,摘除一身脏腑,得一个空空如也,畅快坦荡。想说什么就去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在嘴边挂一把大锁,更不必紧闭心门。” 座上人懒懒一笑,这不是她第一次要抛掉五腹六脏,也不是第一次只打算给自己留一副腔子,可那些操心的,易怒的,重伤的过往,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没有那些便不成活,她说,“你早晚得捡进去缝起来,没人能用一个腔子生活。” 姜染问:“缝进来我会变成什么样。” 她指自己,“我这样。” “那算了,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不喜欢。” “你活得不开心。”还一身疲惫,这殿宇太大,她坐得太高,离地太远,甚至没了人气儿。 姜染说,“你像只鬼。” 那人累了一般仰头看着头顶大殿,幽幽叹息,“你像个没用的废物... ...” “你骂谁呢?!” 姜染撸胳膊卷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气醒了,每次跟她对话,都会以这种不愉快的对白收场,坐在床上紧握双拳,她想跟那人打一架,可她似乎对她无计可施。躁动的经脉每梦见对方一次,便要在周身奔涌一个周天,那种蛰伏在平静之下的诡异力量让她心慌,好像再这么下去,她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一样,好像长此以往,很多事情都会面目全非。 天色已近晌午,太阳极大,照得直棂窗上的木棂子都有一种熟透的暖意。 平灵循声进来,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是梦见其忍把厨房炸了,菜汤飞上天,落了一场难喝的雨。” 第47章 平灵说,“那可真够吓人的。” “谁说不是呢。”她从不说谎,所以平灵信以为真,她骗过了她,就像骗过了自己,平灵给她梳妆,换衣,她对着镜子打量。 里面的人神色略显呆滞,不及梦中人浓烈鲜艳,可她艳得像血,她宁愿素面朝天。 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镜子里的人说,“这才是人间该有的颜色。” 平灵笑了,她也笑了。 她是棺材铺掌柜,活人来了,她迎,死人来了,她送。 这生意是沾着人气儿的,白花花的银子换做漫天纸钱,朴朴素素的木头,伴枯骨长眠。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面更锣和一只更鼓,是乐安小城里脚踏实地的报更人。起手抓住挂在胸前的荷包,那里面装着她报更的银子,昨天刚拿到,包在荷包里捂得正热。她为这点踏实窃喜,也被这种踏实焐热。 她对平灵说,“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 她要请付锦衾到燕归楼吃饭,有肉有酒的那种,不论那些经脉如何跳动,她都只想留在安定里。 可惜今日来得不巧,刚到付记门口就赶上付锦衾出门。 碳色氅衣在石阶上掀云而下,无论何时都有金石般端正舒朗的气势,光色烫暖,有人率先走上马车为他掀了帘子,褐色筒靴在衣阙前一闪而逝。 姜染没来得及跟他说话,围着马车绕了半圈,不死心地掀开一侧车帘。 “你要往哪儿去,什么时候回来,我刚领了银子,请你吃好的去。” 车窗里探进她的脑袋,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无法无天。 他抬起眼看她,早在余光里见了这个小人儿,他有意视而不见,她却一门心思横冲直撞。 心里汇进一点涩意,面上反而浅淡平常,靠在引枕里懒倦一笑。 “姜掌柜的盛情,付某心领了,今日外出有事,吃饭的事下次再说吧。” 姜染眉尖狠狠一皱,带着疑问打量他的脸,他从没跟她说过这种客套话。 她抓着窗子说,“我刚领了银子,你看看,这是我打了两个月更拿着的,你若是要出去,就告诉我何时回来,你这么跟我客套,我心里怪不舒服的。” 她给他看她的荷包,像个特意跑来邀功的孩子,他捻着佛头珠子看她,每一颗都在手下轻轻地用力。他淡垂下眼,暗暗自嘲,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一天,却终究要硬起心肠。 “说不准,可能三五十天,也可能十天半月。” 所以你别等,也用不着等。 马车随后被牵动,她的手渐渐攀不住窗沿,依旧傻傻跟了几步。 “那我就等你十天半月,这钱我不花,能买壶好酒,三四样好菜。” 他没回话,珠串在他手里遭了难,捏紧一颗硌在手里,两厢都疼。 车辕在地上滚过几个来回,姜染一路目送它消失在街角,踮起脚尖张望,像丢了同伴的小孩子。 “他这是怎么了,病了,急着寻医问药,还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被她问到头上的折玉也自糊涂,付姑奶奶来过之后,他们阁主就不怎么过问酆记的事了,私下想来,许是要收心?觉得长此以往有失体统?也许是——诶,不交往的原因太多,他们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一个是天机阁主,一个是混世魔王,他们虽然不知道姜染的来历,但她绝对不是正道一类,这样的两个人,怎么想都不会有以后。 天涯知己,亦或是红尘一双?疯子现在疯,好了以后会是怎样一番模样,两人现在处的好,往后变天了是不是得翻脸。 这些话他哪句都不能跟姜染说。 姜染没从他嘴里要到结果,犹自站了一会儿,便回酆记去了。 到底是怎么了。 明白人有明白人的顾虑,糊涂人有糊涂人的难受,她那一腔子血是热的,吃什么,点什么酒都想好了,他却不领这份情。难受从心缝儿里丝丝缕缕地漫延,渐渐便发展成了堵得慌,她坐在后宅里叹气,无人可诉,便拉着平灵念叨,“付锦衾不肯见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没承想平灵竟然真的知道,一脸笃定地说,“肯定是生您气了。” “生我气了?”姜染摸不着头脑,“他生我什么气?” 她没惹过他啊,她对底下人吆五喝六,从没对他甩过脸子,他脾气不好,她哄他,她得了银子还想请他。她心心念念除了生意就是他。 “我就差掏我的心肝给他下酒了。”她拍着心口说。 这里边委屈,还堵,越拍越委屈越堵。 平灵正在院子里晒被,刚抖落开就被焦与抢了活。她也没跟他抢,转过脸对姜染说,“您不知道您砸了林大人之后,林大人的夫人就找到付记去了?那动静闹的,就差动手了。您说您砸人干嘛非得叫上付公子,那可是正经八百的亲属关系,林执的内弟,您让他砸他,往后还怎么处。” 平灵很早就跟焦与调查过付记,付锦衾与付瑶、林执这层关系,他们比姜染知道的早。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他们过去是做镖局买卖的,付家上至付锦衾、付瑶,下至伙计都会些功夫。付锦衾想让他们知道都简单明了的摆在了明面上,酆记的人入世不深,头一遭进市井,能查探到的便只是这些了。 姜染压根没想过以付锦衾的身手会躲不开衙门的人,而且,“他是陪我去的,他又没砸,他姐凭什么骂他?!” 第48章 平灵说,“他不是陪您去的吗?” “陪着去怎么了?衙门口砍死囚还有到菜市口看热闹的呢,看热闹的有罪吗?她要是气不过,应该找我这个刽子手啊!” 这话要是让付瑶听见,能活活气死,这不跟付锦衾不讲理的时候一模一样吗?要么说这俩人能玩到一起去呢。 姜染一脸愤懑,这世间事在她这里没那些九曲十八绕,砸林执这事儿她跟付锦衾肯定都没错,“杀人犯”搅黄了她九桩生意,石头子砸头都算手下留情。但是她跟付锦衾之间,确实是她连累他挨得骂。这事儿她能想通,蹭蹭几步回到对门,跟折玉说,“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我的气了,等他回来你记得传话给你们公子,就说这次的事是我欠考虑,下次再有这档子事,我自己去砸,决不拉他下水。我是个没心眼的东西,错了也不自知,他大人大量,别跟疯子一般见识。” 她一连解释了好几次,折玉都说会将话带给公子,但他一直没回乐安,据说是北寄一带的生意出了问题。她觉得这话像托词,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她等不到他回来,心里就像扎了根刺,几乎要生出气来,但这气跟当初气林执还不是一个气法,林执她能咬牙切齿,这个她说不出来,细品下来倒像是委屈更多。 与此同时,身处官宅大院的付瑶也在琢磨付锦衾,两人虽说同门十载,她仍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他的心思太密,这次却为一个疯子护短。感情这种事瞒不住自己,也瞒不住身边的人,他没拿她当外人,付瑶认定这个苗头不对,第一次在没请示付锦衾的情况,独自做出了一个决定。 子夜梦回之时,付瑶披衣下床,越过身侧睡熟的林执,提起了一身墨色长衣,。街上方才已经报过一次更了,报更人肯定已经回了酆记,付瑶轻车熟路地拢手将头发束成一束,在脸上覆上一张月白面具,一路飞檐走壁,轻巧落进酆记大宅之中。 天机阁弟子最俊的就是轻功,跟刺客门一样,都是杀人不露声色一流。脚下无声,落地时连片树叶都没晃动,地上落下一道窈窕纤瘦的影儿,缓步走到一扇门前。 主宅之中只有西屋房门虚掩,门内没掌灯,付瑶切近门缝,看到一双打在罗汉床上的小脚。 姜染一个人仰躺在床上,半边身子在外面,另半边在纱账里,她本来夜里就没困意,过去睡不着是守着沙漏打更,现在睡不着,是难得有了所谓的心事。 她看问题只能看到皮毛,付锦衾那气生得太莫名,她不服之余又殚精竭虑地想让他消气。 今天她问平灵,男人生气了要怎么哄。平灵从看话本子得出的经验上告诉她,非常简单,你只要先示弱,让他感觉到你的委屈,他一心疼就什么都过去了。 床上摆着一只蜜饯罐子,她抱过来开了盖子,边吃边想。 她连他的面都碰不着,怎么让他知道她委屈,再者,她也不是装得出这种状态的人。晚晌时候,她倒是翻了一本话本子,里面也有男女生气的桥段,好像是亲了之后和好的。 “这招也不知道灵不灵。”她自顾自地念叨,没提防帐子外头的门开了。 付瑶无声走进屋内,压上门的同时,好整以暇地转了转手上的峨眉刺。 她要亲自试试这个姜染是不是疯子,老冯说她走火入魔,老冯就没有探错脉的时候?是不是真疯,看拚命时的反应就知道了! 亲一口要往哪儿亲,脸还是嘴,直接亲还是拐着弯亲,亲完他更生气怎么办,他总说我没规矩。 姜掌柜的还在合计怎么哄“付老爷”消气,脑子里乌七八糟一堆设计,不知该用哪个是好。 荡在腿上的纱账忽然被一股劲风推开,姜染卷着舌头,将含在嘴里的蜜饯换了个个儿,她一直都知道有人进了这院子,可她懒于细思是贼还是旁的什么不相干。 她的身体每一天都在发生着变化,无论耳里,还是内力。 付瑶的峨眉刺已经穿破纱账攻到了近前,危险临近,身体自然而然做出了反应,迎着破空而来的气浪,半坐而起。 付瑶的刺被一只纤细的手扣住了,纱账荡在两人中间,阻碍了彼此的视线。下一瞬,刺尖不受控制地近了一寸!付瑶惊诧抬眼,竟是姜染拖着她的手将刺抓到了眉心处。 两人切近,月光照在她脸上,狼目微弯,红唇轻撬,那种眼神甚至可称玩味,仿佛这样的暗袭于她而言是习以为常,仿佛她对所有不请自来的人,都是恭候多时。 她看到她轻轻佻眉,左手忽然使力,右腿同时一记侧踢,速度之快,几乎让付瑶避闪不及。付瑶抬臂相接,两人迅速拉开距离,又迅速起掌。 姜染的招式全是剑走偏锋的邪路,虽无锐器,却出掌如刃,若非内力尚显不足,付瑶甚至怀疑自己接不下她五招! 若这人走火入魔还有这样的功底,将是多大的祸患。 付瑶眸色一寒,试探之心逆转,直接下了杀招。 峨眉刺在她掌下翻花一般,穿过姜染格挡的手,直逼颈部而去。姜染一个后仰,错身的同时迅速去切她的腕口,两人手腕相抵,接翻数掌,付瑶步步紧逼,姜染气力渐渐不敌,付瑶抵着她的手再次将峨眉刺推到近前。 这一招下得太狠,刺尖只要再近两指就能划破她的脖子,可惜还没来得及到近前,就被一股内力弹开了。 第49章 这一招警告意味极重,付瑶被他震得倒退,刹住脚的同时,眼里尽是不可置信! 这世间仅用一指就能弹开她的还能有谁,拂云摘星手,荒骨入黄泉,好一个天机阁主! 他居然跟她动手?!就为一个疯子? 付瑶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穿梭,最终落到姜染身上。 姜染不明所以。 看我干什么,我刚才差点被你杀了你忘了? 她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与付瑶对掌的,那些反应全部来源于她的本能,她身体里有一个人睁开了眼睛,这双眼睛有时会跟她重合,有时又彼此相厌的不肯相见。便如此时,那“人”便似倦了,留下她应付后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付瑶不知道她这些奇奇怪怪的重合和分离,她只知道她明明可以解决掉这个麻烦,却被付锦衾拦下了。 房内两道人影再次斗到一处,两人脸上都覆着面具,姜染只能根据身形分辨出是一男一女。男的武功明显在女的之上,姜染看得出来,他没有杀她之意,但是她逼着她震响了门页。 谁?! 平灵焦与等人迅速翻身下床,心里俱是一惊。他们几个不说武功绝佳,也都是极度警醒之人,家里进了人竟然完全没有察觉?! “掌柜的!”平灵等人破门而出,迅速朝西屋聚拢,疾步而至的步伐却在中途被截下,天机暗影无声落地,雪亮长刀在月下露出狰狞颜色,尽数覆着月白面具。 双方人马对列,眼中均是一触即发的冷冽,令人意外的是,酆记竟然是童换站在最前面,其余四人稍退,童换反手从身后抽出一支长如烟杆的笔,目色灼灼摆出格挡之势,身着黑色暗影常服的折玉歪了歪脑袋,于面具之下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这个兵器倒是特别,他还没试过小结巴的功夫,今日刚好切磋一番。 还不走? 与此同时,屋内付锦衾正在无声看着付瑶。 你是故意的!北寄的事不用你忙了?! 付瑶眼中怒意大盛。深知自己着了付锦衾的道!人的样貌身份能隐藏,功法路数却不能,他早就做好了让暗影来探酆记伙计的准备,她阴差阳错进来,他便干脆顺水推舟,让她试试姜染的功底,只是终究还是担心疯子安危,亲自来了! 付锦衾这次去北寄并非托词,而是手持第三张假图的人在北寄一带动作,重伤了阁中护法。付锦衾此去就是处理这件事的,原本计划是一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过去怎么不知道他是这么怜香惜玉的人呢! 付瑶气得半死,几乎生出一种弟大不中留的恼意,门外已经动起手来,双方人马都不是下手客气的人,尤其酆记这边挂念房内姜染,已经有人突破重围冲了进来。 付瑶撒气似的挥出一掌,懒得再在这里置气,纵身一跃便飞了出去。 跟付瑶对掌的是小结巴,电火石光之间,她错身看了眼房内,发现姜染安然无恙地看着她。 “没,没,没,没” 真是难为死结巴。 “没事,去打吧!”姜染稀里糊涂,到现在也没明白打哪儿来这么多人。 “注注注” “我知道注意安全。” “哦。”这话她不磕巴,确定门主没事儿就去外面拚命了,暗影不恋战,几番之后便跃墙而出,酆记不遑多让,紧追不舍。 院内瞬息之间归入平静。 付锦衾缓缓从角落走出来,看着大敞的门页。月色浅淡,但是有星,身后疯子动了一下,他半蹙过身,眉尖似紧还松地动了一下。 她方才明明有时间告诉童换房里有人却什么也没说,桌上茶叶罐子倒了,他若有所思地扶正。 “你——”疯子张了张嘴。 他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出手极快地扣住她的脖子。 这次怎么不躲了?先时不是还能跟付瑶对几招。 他偏头,精白面具上,是毫无感情的“脸”。 她脸上全无惊慌之色,只因为呼吸困难,呈现出艰难的红色,再用一分力,她的脖子就会断在他手里。 他忽然觉得无趣,松开手。 “你不是付锦衾吗?你身上有点心味。” 她大口喘气,在他放手的同时一把摘下了他的面具。 她知道他是付锦衾,所以她断定他不会杀她。 付锦衾看着她没说话,但是姜染知道他动了气,因为他反脚踢上门,破天荒地骂了句,“去你娘的点心味!” 这一刻的他跟任何时候的他都不同,毫不掩饰自己的坏脾气,散去浓雾的眼睛清晰地印出他此刻的情绪。 荒唐,无耐,以及说不上恼她,还是恼恨自己的怒意。 他今日的装束也与往日不同,素来是清风明月,竹青月白,今日却是一袭凉薄的墨色长衣,像暗夜里一把风刀,眉眼都比平时锋利。 “刚才不是挺厉害?”他拿眼皮掀她,明明一嗓子就能喊起身边的人,偏要孤军奋战,真要出什么事怎么办? 她看他斜靠在她绣床上大爷似的坐姿,“这不是大伙都睡下了吗?我以为我能打过她。我最近长了一点能耐,就是越到后面越使不上劲。” 她跟他不隔心,就连身体出现什么变化都刨开给他看。 他没言声,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调转了视线。 窗子开着半扇,床顶纱帐遇风就起,没完没了地飘个不停,她起手将纱账拢到铜环钩上,坐到他对面。想起之前带他砸姐夫的事,有心道歉,肚子却不开眼的叫了一声。她一个脑袋想不了两件事,注意力很快被肚子吸引,倾身去床里摸蜜饯罐子,没摸着,反倒摸到了装点心的荷包。 第50章 那是他之前送给她吃的点心,她收下以后一直不愿意吃,点心里的桂花味儿很香,就装起来拿来熏床。此时腹中饥饿,也没管许多,拉开荷包捡了一块,看着上面白白的一层绒毛跟他说话。 “好像长毛了。” 他眼皮子都没抬,曼声道,“闭上眼吃就没有了。” 她真闭了眼往嘴里塞,他惊得坐起来,立即过来掰她的嘴,动作并不轻柔。她曾见过张进卿家的獒犬乱吃东西,张进卿就是这么掰狗嘴的。 “吐出来!”付阁主的眉头就没皱得这么紧过。 第25章 妲己与野猪精 她举起藏在手里的点心在他边上晃了晃,她本来就没吃,她刚刚不是说过,她是疯不是傻吗?他总这么生气,她不懂怎样哄他,想拿点心逗他两句话,好像更加适得其反了。 她看他阴沉着脸,也开始不乐意了,揣着手愤愤道,“不就是挨了你姐的骂吗?至于跟我闹成这样,你看你那个脸,快沉到沿江湖里去了!” 他长这么大还没掰过姑娘的嘴呢,她翻着花样的疯,怪他脸色不好看? 付锦衾觉得糟心,他一对着她就有许多荒唐事,前段时间他管着自己没见她,清净是清净了,心里反倒翻搅起来。他知道付瑶下手没轻重,真要是来晚了,她替他做了决定,似乎也就那么回事了。 可他由不得她这么做。这人要杀要剐都得自己动手,而他不管是杀是护都得见她,一见又头疼! 付锦衾忽然发狠,一只手捏住她的脸,挤成一只河豚,“西天取经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收你了?” 人间怎么会有这种折磨人的东西。 她嘴被捏着,出来的声音就有点奶,“你是在夸我有祸国殃民的潜质吗?” 眼珠跟豆似的,滴溜溜地往下斜。 他闭了闭眼,像被她强行往脸上贴金的行为刺伤了眼,“我是说你像犯上作乱的妖怪。” 姜染懂妖怪和妖孽的区别,诸如妲己与野猪精,前者万种风情,是美女,后者夯实蠢笨,是头猪,她没想到自己在他眼里居然是后者。 她不高兴了,晃开他的手,“我也是有几分姿色的,每次上街都有很多人看我,张进卿跟我的仇大吧?你不在的这段时间,他总故意晃荡到门口看我。” 街上人看你是因为你稀奇,张进卿看你。他摆弄手上佛头珠子,面色不善地抬起脸,“他总看你干什么?” “不知道,就总没事儿在我门口探头,我一瞪他他就跑。” 张进卿之前就来过酆记几次,前几次跟她没关系,纯粹是为了给陈婆婆送银子,说是要给他爹积德,后几次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总在门口晃荡。 付锦衾看看姜染,故意道,“跑了还叫被你的姿色吸引?” 她急了,“那是他害臊,近情情怯不知道吗?我乐安城姜美丽,怎么到你嘴里连把草都算不上了!你再说我可发火了嗷!” 乐安城姜美丽。付锦衾细嚼这几个字,不知道她是用哪根脚指头想出来的。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他在她面前端不住脸,她一说话他就想笑。 她一看他笑了,心里就跟松了似的,原先压着什么也不记得了,挪到他身边坐着,出眼打量他那身着装,“你穿墨色衣裳特别好看。” “好看?”他凉凉一笑,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身衣裳,过去遇上“大事出门”他就穿这个颜色,血溅在身上看不见,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的。 两人脸对脸坐着,月亮光着脸落下一点青光,刚好照在她身上,他视线下移,看到她脖子上有只手指印。他刚才掐她,她没躲,天生是个瓷人,但凡留下点痕迹都特别明显。偏头拨开她的领口,看那道深痕,眉头跟着蹙起来,“疼么?” 她拿他当个伴儿,甚至比对酆记那五个还上心,。 他不知道自己眼神招人,挑着眉头向上看,轻轻在她脖子上划了一下,那种冰凉又陌生的触感像能生出枝干,爬得她心里一麻,偏他还在那儿等着她。 “不疼啊。”她颤了一下,心里咚咚咚的打鼓。 他这方意识到逾拒,平静收回手。他不是十几岁的楞头小子,划一下姑娘脖子就跟着脸红心跳,如果他打定主意,会比这要得更多的。 可惜双方敌我不明,今后长远不论,就说她这个疯病,能疯多久,病好以后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跟她若是有了一段情,他只喜欢疯子怎么处?再让她走火入魔一次? 他干得出来。 只是情不至此,喜欢也很朦胧,不如早断在念想里。可有时,人的劣性就在于此,越是要管着自己便越有诱惑力,像幼时不能偷尝的烈酒,和昏沉午后逃学得来的一晌好睡。 她床上有点心香,虽然长毛了,仍是一把熏香的好手,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月桂味,渐渐沉下眼,她想用手扒他的眼皮说你别睡,伸到一半就被他抓住了。 声音嗡在鼻子里,有种彻底松散下来的倦意。 “不睡,就眯一会儿,你说话我听着。”她这里香,比他的床好睡,付锦衾思量着,明儿也装几块点心挂床头,反正也卖不出去。 “那你还生气吗?”她追根究底,十分在意他消没消气,她到乐安快三个月了,一直跟他有来有往,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跟她“发脾气”。 他答非所问,忽然道,“为什么不问杀你的人是谁?” 第51章 我这人天然就招人恨,多一个两个有什么稀奇。 她自嘲,不知道是身体里哪个人回复的,但是没说出来,眼神悠远地拉长,只一瞬便收了回来,依旧执着之前的答案。 “咱们还能像之前那么好吗?” 他其实能看出她的变化,却只作未闻,摩挲着手里珠串,决定出卖付瑶,“我姐不让我跟你玩。” 她听得横眼,“你听她的干什么,她嫁了个傻县令还要来管你。” 付锦衾乐了,笑声沉沉。 他也觉得他傻。 不过姜染终究跟林执不同,她身上的色彩太多,不像林执那么一清二楚。可若她是林执那类红尘白纸,他也不会被她吸引。这世间事就是这么矛盾,没那么称意,也没那么不称意。 姜染看见他眼中笑意渐退,嘴角却维持着上扬的弧度,隐隐觉得心慌,果然听见他道,“从今以后,你我就只做邻里。你去付记是客,我来酆记,也是客。能明白吗?” 主客之间是有距离的,不会大半夜闲谈,不会凑近,不会有太多往来,更不会有不该有的念想。现在他还能管得住自己,这事就有退路。 若两人是敌非友,不至于狠不下心,若是友非敌,也等她彻底清醒再说。 姜染不是个木头人,由着他扒楞,负气道,“就还是之前的缘故么?我让你姐夫砸回来行不行!” 那些复杂的心思,在她这里就只是“暴打县令”事件,她说,“他那脑袋上不是被砸了三颗大包吗?我送他一个,让他砸四个,石头我自己捡,但是只能打后脑勺,我这脸长得太好,万一砸破了不好看!” 越说越离谱。 付锦衾斜乜下眼看她,说歇会儿吧,“他凭什么砸你。” 他要是敢砸她,他就敲碎他的脑袋。 他们两个在屋里说话,可苦了酆记和付记这伙人,暗影收到的命令是点到即止,嚣奇门刺客的习惯是赶尽杀绝,两边不分伯仲,总是下狠手的那一方更占上风。暗影应对到最后也生了火气,折玉本想逗着童换玩儿,反在交战时被其忍划伤了手。 他舔了一口手背上的伤,面具半遮,只能看到一张染血的唇。 “来真的?那玩儿玩儿。” 闷在面具里的声音没办法辨认,暗影立即会意,将人引进城外之后,迅速拉开间距布阵。十二名暗影瞬息间人影全无,只留下九根扎在地上剑阵,剑气支起一团迷障,将人困在方寸之地,简直跟鬼打墙一样。 这阵法轻易破不开,焦与见他们只守不攻,忽然回过神来。 “平灵,其忍!快回棺材铺!”天机阁这一招太像请君入瓮了!他怕他们故意支开他们是为了再杀姜染。 哪儿有那么复杂,折玉在阵法外包扎伤口,他们费这么大劲把他们弄出来,无非是想试试他们使的是哪门哪派的功夫。 天机阁阵法玄妙,纵是五人合力也只是勉强将平灵、其忍从出阵外,剩下三个被困阵中。 折玉在阵外抻头,说,“听风,你再去试试焦与。” 这五个人的路子一人一个样,就拿焦与来说,他拿长剑当刀使,看着别扭,他自己用的却挺顺手,折玉怀疑他们故意没用本门武功。 听风说,“哪个是焦与。” 折玉愣了一下,说,“不用你了。” 他忘了他记不住人脸,布置机关暗格是把好手,出任务杀人,没准过。天机阁里只有跟他相处十年以上的人他才记得住,剩下的人在他眼里统一都是男女。若这人各有高矮胖瘦好说,便如姜染,比童换高,比平灵矮,三个人站一起他能分出来,单独一个就得靠猜。 “大头你去。” 折玉作壁上观,发现酆记的人招式虽然各不相同,躲闪和应对的方式却自有一套章法。 “再上去两个。”他细观他们招式,下脚稳健,下盘极稳,御风出掌,枯枝亦能做暗器兵刃,这招式他曾听百事通何方寄讲过,好像叫踏月归行。 难道是雾渺宗的人?可是雾渺宗不是早在十年前就被天下令的人灭了吗?正思量间,忽然听到一句磕磕巴巴的指挥。 “东边,往,往,往左,十步。” 有人在破阵,一听就是小结巴,折玉缠着布条差点笑出声,这阵眼她看得挺准,但想全破出来,得有张连贯的嘴。 林令按照她的指示破阵,一面要对敌,一面要踩住阵眼,“东边十步之后呢?” 童换左右看看,“南,往,往... ...” “往左还是往右?!”林令性子急,“你直接说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我能听明白,就一个字,不用多。” “你,急,急!”结巴恼了,气得瞪眼。 “我当然急了,听你说话太费劲了!焦与,你知不知道怎么破阵,能不能不让结巴说话了!” 焦与说,“我不会,我要会我不早说了,我现在就想把我这身儿衣服洗了,你看上面这两个血点子,得马上泡。” 林令转而看回小结巴,“你接着说吧。” “往,往,往东,右四。” “接下来呢?” 折玉都不想打了,招手让人停下,光听这里边动静都能乐一晚上,他好像忽然能明白公子为什么会喜欢疯子了,酆记这一大家子都是宝贝,一个人一个毛病,一个人一个特点,他们跟谁都不一样,他们就只是他们自己。 第52章 “他们是不是走了?”久没等到人入内对阵的焦与疑惑道。 “走没走我们也得出去啊!” 东南口传出一声“叮铃”,是九刃中的其中一刃破开了,剑身落地,像门上锁紧的九把大锁,开了一只。 折玉看向阵内,小结巴正咧着一嘴小白牙说,“西,西,西,西。” “西边哪里?”林令问她。 “不... ...是!”她淡一摆手,“我,我是,在笑。” 嘻,嘻,嘻,嘻。 其中一刃破了,就只剩下八刃了,胜利在望,可真开心。 林令和焦与丧气地看着她,心说嘴不好就别那么多话了,照这个速度破完八个,天都该亮了! “你赶紧的吧!” 真要了亲命了。 三人共同返回酆记时,已是三更时分。 堂屋掌了两盏小灯,灯下摆着一张太师椅,姜染不知何时从东屋出来了,正坐在摇椅上吃梨,椅子被她蹬着脚,一前一后的撼动,像张悠悠的小床。平灵、其忍已经归返,无声立在她身侧,姜染嘴小,却心贪,一口下去咀嚼许久才能咽下。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鼓起的腮肉,在重复的动作。 林令等人迟疑的迈进,光色幽幽,连心情也变得晦暗不清。她在他们进来的下一刻抬眼,眸色清寒,像隆冬月辉下的冰面,看不见起伏,也感受不到温度。 她不开口,其他几人也不敢出声,寂静浓夜里,只有卡卡的梨声,每一声都嚼在他们心上。 她将他们逐一打量了一遍,良久之后起身,说,“歇着去吧。” 簸箕里多了一只啃得很干净的梨核。平灵拿帕子给她擦手,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更漏,抓起一旁的更鼓和更锤。 几个人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风真大,她埋头紧了紧身上的小斗篷,兜上风帽,就那么无声又缓慢地消失在了众人视线里。 林令看着空荡的前院出神。 方才那个场景太熟悉了,每次他们出任务回来,她都会在灯下等他们,饿了就吃梨,打量在身上的眼神是在确认他们有没有受伤。 林令说,“你们有没有觉得,门主有什么不一样。” 平灵走上来说,“有,但是她除了等你们,并没有其他吩咐下来。她不关心这次来的人是什么来历,也没过问门中事务。” 而清醒的姜梨,是不会不在意这些的。 院外遥遥响起了邦声,三短一长,徜徉在夜深人静的街巷之中,她的声音坠入浊夜,一如既往的清亮,“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姜染不关心来得是什么人,他们却不能不想。 南屋老太太和旺儿那里一直睡得很沉,两边人动手,原本就没在院子里大动干戈,焦与往南屋看了一眼,示意别惊动老太太,在东屋拢亮了一盏灯,几个人便到东屋议事。今夜这些人来得蹊跷,不像是奔着命来的,反而像是试探。 试探什么呢?谁让他们来试探的,他们宿敌太多,随便想起几个都能写满三张宣纸。再说武功路数,单从招式上看,变化多端,他们也没看出对方师承何派。 焦与说,“我只知灵昆派擅长布阵,有没有可能是他们的人?” 童换摆手,“没...这么,精细。” 她曾解过灵昆派的天命十三宫,今次这个不知比它高明多少,若是拿来相提并论,未免太看轻对方了。 第26章 雾渺宗 酆记这边追头论绪,付记暗影回阁,自然也要向付锦衾回禀。 折玉摘下面具,立在付锦衾身侧覆命道,“属下不敢确定,只隐约觉得对方招式,像雾渺宗的打法。” 这个江湖太大,除非是响彻内外的神功剑法,否则很难从一招一式里看出端倪。他们的人跟他们耗了一个多时辰,无多有少,应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雾渺宗?”付锦衾皱眉。 这一派在江湖上留下过不少传闻,最常被人挂在嘴边的就是他们不食五谷,以人血为食,用人骨炼丹。宗内历代掌门都是女子,性情古怪凉薄,行事狠厉,因不肯与天下令为盟,被天下令以剿灭魔教的旗号所灭。 折玉说,“阁主,您说姜染会是雾渺宗的人吗?” 酆记的人不像正道来客,若说是雾渺宗一派,似也说得过去,只是,不食五谷,人血为食?折玉想到结结巴巴的童换,和热热闹闹的那一铺子人,他想像不出那种画面,就算真是如此,也可能是被其忍那种厨子逼的吧。 “世间传闻又有几句是真。”付锦衾不信什么正邪,对天下令的人也没有好印象,三年前,天下令便对琼驽鼎有了动作,一路命人追踪千丝弦顾远刻至连进山脉,那人曾是天机阁风玉师叔旧友,顾远刻跳崖身亡,天下令无功而返,打得也是惩奸除恶的名号。 付锦衾看向窗外被雪压低脊梁的树干,树皮都脱离了干枝,还一力护着新发的枝芽。当年天下令追杀雾渺宗一派,也几乎断了这一脉的根,据传当年宗派掌门丘月集和师尊周两金抵死护住生门,死守盘龙密道,才让一小波弟子死里逃生。 若姜染真出自雾渺宗,得经历怎样的磨难和隐忍,才能活到今日。 付锦衾想到了她那双满是厚茧的手,十年前雾渺宗被灭,十年前的姜染才多大,十二,十三,还是更小? 他叹了口,若他们真是缥缈宗的遗脉,现今应该已经有了新的名字了。 第53章 八年前,江湖上曾一夜之间崛起一支响彻正邪两道的暗杀流派,黑道生意也管,白道生意也接,门中三千部众,个个都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天下令曾想将他们纳入自己麾下,直接被门主鬼刃一刀斩了“来使”,但天下令想找嚣奇门的麻烦,非常难,这一派的行事作风光怪陆离,门派分布也是狡兔三窟。 他神色不明地盘动佛头珠串,若猜测无误的话,姜染应该来自嚣奇门。 与此同时,位于江城玉峰山的弩山派副掌门赵元至正抱着师侄郑路扬的尸体痛哭流涕,这人年纪不大辈分大,死去的郑路扬都得管他叫师叔。 这位师叔最大的特点是不爱管事,一有事就把掌门师侄推出去,这会子师侄没了,全派上下数他哭声最大,天都要塌下来一般。 运尸归来的三十六名掌事弟子不免动容,劝他不要太过伤心,万一损了身体,郑掌门去得也不会安心。赵元至只管自己哭自己,根本不管他们如何劝。 关键劝也劝不到点上,他是哭郑路扬的死吗?他是哭他手里的地图明明拿到却损了! 天下令的人要买琼弩鼎,一张地图就是十箱黄金,那是多大的诱惑,重活一辈子都花不完呐。 不过这事天下令做得十分隐晦,只在少部分人里传了消息,毕竟是统领江湖的第一大派,再怎么“求财若渴”,也不能光明正大去打琼驽鼎的主意。 赵元至哭累了,随手一摆让弟子们都出去,靠在棺材板边跟郑路扬说话,他说,“陆祁阳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那么争强好胜呢,他的武功即便不借助琼弩鼎之力,也是天下第一了吧?” 陆祁阳是天下令主,三十年前就已一统江湖,岁数算下来该有六十了,仍是对一切武林绝学,江湖至宝分外感兴趣。弩山派认真说来,算是天下令的一个分支,建派祖师孔丘壑就是天下令弟子,这回上峰要拿琼弩鼎,不说十箱黄金能不能到手,就说他们这拿了地图又损了地图事就不好交差。 赵元至抱怨道,“你说你那一身功夫,也是在江湖榜上进了前二十的,怎么会跟周计郸这种小角色同归于尽。你看看你这身上,少说四十多道剑伤,丢人呐!弩山派无光啊!” 赵元至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哭得挺真情实感,除了不心疼师侄的死,其他都是真的。他恼恨于他堂堂弩山派前掌门,竟然死在一个挑梁小贼手里,失落于被内力震毁,以至于他痛失十箱黄金的地图,同时又伴随不溢于言表的窃喜。掌门不在了,副掌门就是顺位掌门,他原本以为只有把他这个师侄耗死,才能坐到这个位置,如今看来,天道酬勤!他每天念叨着让他在外头出点事的诅咒终于应验了,这不是天降馅饼于贤人也吗? 但是眼前这事不是干放着就能解决的,天下令给弩山派下过死令,年底之前必须要找到地图,他要是不交点什么上去,这个掌门也做不安稳。 赵元至后脑勺抵在棺材板上犯愁,这事他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方法,既要让天下令的人知道他们去找了,又不能让他们知道地图毁了,还要让他们相信,这图不是他们不追,而是落到某人手里追不着了。 可谁能让天下令的人犯愁? 他慢条斯理地琢磨,忽然从脑子里跳出一个人名,一个猛子坐起来,对守在灵堂外的众弟子道,“传令下去,就说嚣奇门鬼刃,于昨夜子时盗走了郑掌门拚死带回来的地图,弩山派上下与她不共戴天,今日就让门内弟子下山找她去!” 他要让天下令的人以为,地图是被嚣奇门的人拿走的,这些人脚踪不定,片影难寻,届时他只要做出一个追杀的样子,就好交差了! 赵元至为这个决定沾沾自喜,不知道全派上下只有他一个人单方面的认为,自己的心思比海还深。 他是不是疯了?碰瓷碰到鬼刃身上? 他可能没挨过她的打。 挨过打的人都死了。 弟子们不动如山,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不赞同他的决定。 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脑子里没几两干粮,想像力倒是非常丰富。真闹出事来,他比任何人都跑得快!掌事弟子之一的王段毅看他下不来台,主动递了一块台阶,说“您还是继续守灵去吧。”这些事用不着他瞎管。 他们知道天下令的人要地图,可赵元至若是为了遮掩地图招惹鬼刃,下场未必比得罪天下令好。 赵元至根本不接他的台阶,甚至有了叛逆的脾气,“守灵也不耽误下令,你们没听清楚我的话吗?即日起,弩山派弟子下山追杀鬼刃!”话毕语调一转,打着两只手说,“就是让你们做做样子,又没让你们真拼,慌什么?!” 能不慌吗?你是作势去拿鬼刃了,你猜鬼刃信不信你只是做做样子,上一个追杀她的小门派,骨头都碎成渣了,你知道什么叫活得好好的非得作死吗? 王段毅又给他递了小半块儿台阶,说,“副掌门,没人见过鬼刃,我们连他是高是矮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觉得这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副?!赵元至回头看了一眼棺材,对,正的那个还没下葬呢,他不跟他计较,他现在就是认定自己想出的法子最好,可王段毅那话也有几分道理,他连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抓? “我倒是可以给你们几张画像,好叫你们去杀她。” 半空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青石瓦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女子,南疆打扮,脸上覆着面纱,眼型细长如柳,身形曼妙柔媚,单是那么看着,便似有万种风情。众人一惊,不知对方在这里听了多久,更惊讶的是,在她出声之前,他们竟无人察觉到有外人入内。 第54章 赵元至注意到她腰上坠着两只铜铃,又生了一双媚眼,隐隐猜出一人,对那女子道,“可是南疆山月派司令,柳玄灵?” 这江湖艳丽颜色并不多,在江湖榜上排得上号的,都不是简单人物。柳玄灵就是其中一位,相传她擅摄魂之术,铜铃为引,可使人迷乱神志。素爱养蛊,媚眼如丝,脸上常年覆盖轻纱,没人见过她全貌。 柳玄灵以手托腮,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方才的话道,“我知道她长什么样,你们若是寻到了,就先来告诉我。这人若是能杀,便杀了,若是杀不了,想办法盯紧了,我另有主意。” 她的音色很动听,悠长慵懒,婉转低沉。 赵元至向连弩等掌事弟子身后撤了撤,不为所动,“我弩山派又为何受你派遣!” 柳玄灵挑了半边眉毛,声气儿悠悠,“怕挨打还要放狠话,你确定你前面那几个人拦得住我?” 赵元至被她看得倒退,她又笑起来,“我杀你们能得什么好处,费力不说,还容易招恨。好歹是受天下令庇护的门派,就这点胆色?你们若是肯听我的话,自然有听话的好处。” 赵元至摸不准她的来意,要是按他平时的作风,早把掌门师侄推出去了,可惜这会儿师侄已经凉了,只能由他出头。 “有话你明说!”他用大嗓门壮胆,人隐在三十六名掌事弟子里,连头都看不见。 柳玄灵唔了一声,本来也没打算兜圈子,曲起四指,用拇指轻轻扫着昨日染红的指甲道,“山月派跟嚣奇门同为暗杀流派,却处处被鬼刃强压一头,我要杀她,不算稀奇。弩山派因地图大损,担心天下令怪罪要将罪名扣到鬼刃身上,那不正好,一起吃了这条大鱼。” 赵元至不傻,只是偶尔不甚灵光,大敌当前,出走的脑子就六神归位,根本不受她哄骗。 “我们要是不愿意呢?”赵元至在人堆里喊,“我们跟鬼刃没仇没怨,何必帮你出力,回头她恼了,连我们一起灭了怎么办。” 柳玄灵要杀鬼刃,那是他们两派之间的事,南山月、北嚣奇,哪一派是好相与的?快刀对短刃,那可不是花架子,刺客们之间动手,速度够快,下手够狠,他们这种小门派跟着掺和什么?他们嫁祸鬼刃,无非是为了给损毁的地图找只惹不起的替罪羊,山月派除鬼刃则是为了一家独大,两方目的不同,承当的风险却相同,他们何必与山月派联手,让他们拿他当刀使。 “那就拿银子办事。”柳玄灵仰躺在屋檐上,看也没看掷下一把金豆子。 那金豆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刚一掷下便惹来一众争抢。 她说,“我要你们真的去找鬼刃,找到以后有本事杀她的,就带着她的尸首回来见我,我赏两箱黄金,带不回来的,就多长几双眼睛,派人通知我,我也有一箱黄金奉上。” 这是位有钱的主儿,花钱办差,听上去是不错的买卖,但赵元至仍旧不放心,攥着金豆子道,“我怎么相信你事成之后会信守承诺。” 玄灵媚眼一垂,“你只能信我,看看手心。” 她那金豆子上粹着蛊,碰过金豆的人手心都印出一团黑印,那印寻脉而走,一路向面部攀爬,如一树张牙舞爪的枝干,展入四肢,扩入脏腑。 “好一个歹毒的妇人!”赵元至没想到郑路扬刚死,自己就要九死一生了。他刚才抓的金豆最多,中的蛊毒也最深。 玄灵闭上眼等了一会儿,约莫这毒进入五脏六腑,反覆让他们疼过两次后,方扬手,扔下一卷画像。 “就按这上头的模样找,鬼刃自负,轻易不会易容。画卷里另有五张人脸,分别是半目平灵、素手童换、空音令林寄、苍山刀其忍,和五风掌焦与,这几个人除非死了,否则一定在姜梨身边。” “姜梨就是鬼刃?”赵元至问。 柳玄灵点头,赵元至起手接住,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鬼刃竟然是个邪里邪气的小姑娘,那人像绘制得挺活灵活现,尤其那双狼眼,和上扬的唇角,尽是狠戾杀戮。赵元至继而向下翻阅,鬼刃身边五大刺客年纪竟也不大,甚而有两名是女子,这也算是嚣奇门首次开了“众生相”了。 赵元至越看越心慌,艰难道,“你说的这些,个个都是嚣奇门的高手,我们怎么应付得来?” 这里面随便一个人都能捏死他们,当年连潭派代表天下令向嚣奇门下战帖,鬼刃只派了苍山刀和空音令两个人就吞了连潭派一门。派内掌门卢耀宗到死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我今日算是开了眼。”赵元至想哭,要不是跟卢耀宗不认识,他都想把空音令和苍山刀的画像给他烧过去了。 赵元至说,“我真干不过他们。” 柳玄灵点点太阳穴,“动脑子不会吗?姜梨多疑,身边不肯留太聪明的人,这五个人武功虽高,脑子却并不灵泛。即便有点看似深沉的思路,时间长了,他们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私下里还有个名号,叫嚣奇门五傻,光杀人,不想事。 柳玄灵道,“你主要负责寻人,用不着管那么多。” 你说得倒是轻巧!万一寻死了呢?赵元至恨着脸不吭声,又见她扬手,扔下一只药瓶。 “这药只能解一时之困,先给你们一个月时间去找找。” 染着蔻丹的手纤细灵动,长袖随它抬起,露出一截皓腕,她找她找得实在太辛苦,总得发动点帮手调剂一下。随手卷了一缕青丝绕在指尖,她无声叹鬼刃,这世间大好山河广袤无边,你究竟在哪处风水宝地里歇乏呢。 第55章 真是让我好找啊。 第27章 张进卿和一百只木雕 山月、弩山两派都在大张旗鼓的找鬼刃,真正的鬼刃却在棺材铺门口没心没肺地烤地瓜。今天这炉子烧得太旺,不知道其人怎么折腾的,边烤边冒黑烟。焦与不让她在院子里烤,说是飘进屋里一股油腻子味儿,没法呆,就把她连人带炉子的挪到门口去了。 色惑今日难得给她搭了身好看衣裳,上身是件琵琶袖滚边桃色玉兔提灯小袄,下身是条同色缠枝纹马面裙,头上梳着双环望月,一低头就有两条流苏坠子落到肩头。 她还要跟她赔礼道歉,说新鲜衣裳都让焦与洗了,只能让她穿这身老气的。她说没事,下回多给她准备两身“老”的,她爱穿。 不过今日这个琵琶袖,实在有点不适合烤地瓜,她担心袖子沾上火星子,边烤边撸胳膊,敞着腿坐小马凳,娇俏模样一刻钟都没维持下去。 但那模样又挺憨,尤其那身桃色一衬,月下小仙似的透出灵气来。 隔三差五就要在酆记门口晃上一圈的张进卿,眼睛都看直了,发现姜染有看过来的趋势,又迅速埋身进一只卖白菜的筐里。 这事儿说起来真是没什么因果,张进卿也闹不明白为什么总来看她,之前她刚来乐安的时候总到他们家去,两人之间谈不上情分,也算有过一段“你追我逐”的岁月。后来他爹没了,她给他做棺材下葬,棺材飞人,她“名满乐安”,他自以为伯瑜泣杖,盈满了薄养厚葬的好名声,却紧随其后地被家里哥哥嫂子算计走了不少东西。头一遭被坑的时候,他就想到之前他让姜染帮他爹刻一个特别点儿的牌位那事儿了,她说能刻个虎头,他那时还怪她挤兑他,时间长了才发现,她是在提点他。 姜染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就被解读成了至理箴言,眼睛盯着火,边捏着地瓜试软硬,边对偷眼看她的张进卿说“过来!” 他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绕了十二圈了,求雨呢? 张进卿被她吓住了,带着一脑袋白菜叶子过来说,“怎么了,我买菜呢。” “你们家买菜用脑袋装?”姜染抬起头,面色不善的道,“有事你说事!” 张进卿真没什么事,非要说出一样,大概就是一点朦胧的少年心事,但这事怎么跟她说,脸涨得通红,傻子似的杵在她旁边结巴,“我那个,我是,我... ...” “你是不是来找童欢的?”姜染挤兑他。 这话正好让对门擦招牌的折玉听见了,耳朵微侧向一边,听到他说不是,又接着干活去了。 姜染翻着地瓜等他下文,他一直不出声,她也没什么心思打量他。火旺,地瓜熟得就快,她挑了两只烤得滋滋冒油的,从袖子里掏出提前备好的棉布帕子裹住,倒着手递给他。 张进卿一愣,以为是给他吃的,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她道,“给我们老太太和旺儿送进去,这两只烤得最好,一看就甜。” 张进卿回来后,姜染还在门口守着剩余的地瓜,这里面还剩六个小的一个大的,她只盯那只大的,张进卿蹲在她身边没话找话的说,“你等着吃这块儿呢吧?” 她舔舔嘴角,说不是,这个一会儿我要给付锦衾送去。 上次两人聊了小半夜,他说自此之后只跟她做寻常邻里,她以为是随口一说,没成想他真按这个话来了。酆记这边的门,他一次都没再登过,付记她倒是总去,赶上他在,也是你来我往的客气。她头一次发现,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好必须是双向的,只要其中一个配合,另一个就提不起劲。 她其实也想过不跟他好了,她拿他当个伴儿,他不领情,她再找别人就完了。但她看谁都不如他,这就无法了,就决定感化,他越对她不冷不热,她越要热情似火。 她对张进卿说,“你看这地瓜多烫。”她非给付锦衾烫化了不可! 张进卿吸着鼻子闻了闻香味,嘴里没吃到甜的,心就先酸了,他说,“你跟付锦衾关系是不是挺好的啊?” 她脸上写着一句,你可真不会说话,说什么叫挺好?“我们那叫非常好,要不是因为他姐从中作梗,我们俩现在就是一起坐在门口烤地瓜了。” 折玉耳朵长,疯子最近总在外面“造谣”,昨天还跟隔壁卖包子的老王说,过年要跟他们公子一起烤叫花鸡,老王还惊讶了半天。他能感觉的出来疯子喜欢他们公子,但疯子懂不懂什么叫喜欢就未可知了。 “你别一径问我,你还没说明白呢,总到我们铺子门口溜跶什么?你们家又死人了?” 张进卿答不上来,因为来时就没准备好充沛的理由,姜染眼里生出不耐烦。他见了,怕她赶他走,楞是硬编了一个理由说,“我娘给我找高人算了一卦,说是能旺我的高人是开棺材铺的,姓姜,我只要多跟你来往,就能多赚钱。” 炉子里最大的那颗地瓜烤好了,姜染垫着手捡出来,批判道,“这种不是人的话你也信?我连自己都旺不了旺你?你娘要是钱多得没处花,可以提前到我们铺子里定副棺材,亲自挑亲自选亲自死,下葬还不用她出力,多称意。回头你再问问那个高人,他知道旁人的财在哪里,知不知道旁人什么时候死,他要真有这等先知,我花钱雇他到我铺子里坐着。” 张进卿深吸一口气。 你可千万别谦虚,谁能有你说话不是人呐。 第56章 看她站起来要往对门走,忙追上去道,“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高人说,就是因为你财运不旺,我财运也不旺,咱们两个凑在一起,才能把运势旺起来的。不信你看这个。”他给她看他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说我带这个出门,从来没出过事儿。 那是因为乐安城里敢当面打你的人不多。老张家不欺负别人就算积德了。 姜染被他拦在道中间,他怕那地瓜不隔热烫了她的手,卷着袖子从她手里抢下来说,“我先帮你拿着,不吃,你先听我讲讲这里头的道理。” 小少爷的衣裳料子也挺金贵,虽然不如付阁主那般讲究,也是上等的织金缎子。他糟践起东西一如既往的不知轻重,地瓜上的糖稀沾脏了他的袖子也不在意。 张进卿说,“你是不是冬天进的乐安?冬日进乐安就是水命,水其实是财,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但你要是想让这水变成真正的财,就必须得有金,金能生水,水才能养金,我就是金命。” 张进卿这点“知识”,全是在张家老太太那儿学的,她常找人算命,他被押着听了几次,就囫囵吞枣的记了几句五行生克的内容,其实那话一听就是胡诌,金是能生水,但水不养金而生木,他记不全和,只能这么胡诌,但是姜染好像信了。偏着脑袋打量张进卿,忽然自眼睛里跃出一丝狡黠,挑着眉毛问,“还有什么。” 张进卿被姜染看愣住了,反应了一会儿才说,“还有,八卦相生?出门进财?” 姜染笑了一声,说,“进来聊聊。” 两人中途折返酆记,人走了,地瓜也没了。 付记门窗大敞着,折玉、听风架着梯子在那儿擦招牌,铺子里没客人,只有付锦衾一个人在柜上算账,门脸畅通无阻,什么景儿瞧不见。 折玉特意偷眼朝柜上看了一眼,付锦衾正拿着笔做账,面上一派云淡风轻。 另一边,被姜染笑着请进后宅的张进卿很是受宠若惊,她请他在正堂落座,平灵等人都在后院歇晌,她没惊动他们,亲自端了茶果点心给张进卿。 张进卿见了大为震惊,从来没被她这么招待过,连忙将手里的烤地瓜向上提了提,说我吃这个就够了。 姜染说不用,硬从他手里用点心把地瓜换下来,他只能吃点心,地瓜没送成也是她自己吃。 在她的意识里,付锦衾的东西就是付锦衾的,只有她和他能分享。 堂屋不大,不像豪门大院置着一纵圈椅,这房里一共六张椅子,主座两张,剩下四只相对摆放,每张中间撂着一只八角檀木花几,她在他对面落座,她吃地瓜,他吃点心。 张进卿吃相挺秀气,是小少爷式的斯文模样,脸盘儿干净,眼睛里透着亮,洗过的星星似的。 姜染不太喜欢这种一清二白的人,太干净的人脑子里没东西,看久了就有种傻气。 吃到一半时,姜染出去了一趟,单留张进卿一个人在堂屋吃点心。张进卿一嚼就知道是付记的,别人家的没这么噎嗓子,正艰难吞咽的时候,姜染提着一只麻袋进来了。 袋子挺沉,往地上一落“哗啦”一声,她侧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边擦边坐回去问:“吃饱了吗?” 谁能拿付记的点心当饭吃,张进卿不敢抱怨,点着头说饱了,视线落到麻布袋子上。 他方才还以为自己那段胡诌骗过了姜染,这会儿一看,怎么像掉到她的坑里了? 她看着他视线的落点一笑,“本来没想找你,赶巧你说我旺你,索性就试试。”她向前送下颏,“那里面是一百只木雕,是我夜里打更闲坐时雕的,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家大人常带你跑南边生意,这木头只有北边有,手艺又是独一无二,你给上眼瞅瞅,单价能卖多少。” 张进卿走过去一看,扑面一股檀木香,里面各式各样东西都有,紫檀的符文串珠,绿檀的梳妆匣子,还有杉木和黄松做的小人偶。张进卿一手一个的细观,诧异道,“你这手艺打哪儿学的,怎么雕得这么好。” “家传。”她含糊一带,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能卖多少。”便宜话好听,但绝没银子来得实在。 张进卿沉吟,“这要是别人做,顶多三五十文,你做的,怎么也得二三十两。” 他恭维她,她听得出来,揣着手说,“就当是别人做的,三十文卖南边去能生钱吗?” 张进卿说,“肯定能啊,五十文银子都卖得上。” 姜染说,“当真?” 张进卿说,“当真!” “那行。”姜染把他手里那俩也装回去,重新系紧,站起来道,“就按你说的,五十文银子一个,一百只木雕,总共五两银子,你现在把银子给我吧,卖你了。” 第28章 周性寒凉星宿花 张进卿呆滞地看着姜染,心说你刚才看我半天,是不是在看我像不像冤大头呢? 他说这个事是不是得从长计议,“这个钱肯定是不多,问题是这么多木头要怎么卖,我们去南边得转水路,这东西沉,还怕遭水。”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看看姜染,“你这个边角料是棺材板上锯下来的吧。” “没错。”姜染面不改色地看着麻袋,“都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老棺材板,戳在后院有些年头了,搬的时候全是灰。新木头到南边容易受潮,老木头抽了水才耐用,放心卖吧。” 张进卿说,“你猜谁会买棺材板做的木雕。” 第57章 “你不说谁知道?”姜染觉得他不开窍,“这木头是装之前割下来的,没装之前也是干干净净一块板子,有什么好避讳。再者,这世上有一个算一个,到两腿一蹬那天都得用上,只要心不是歪的,影子随它斜去,有什么可怕。” 疯子自有一套自圆其说的本事,连珠炮似地说了一遛,这把张进卿给绕进去了。 北木南卖,遇上好行情还能再翻一翻,旁的不论,就说姜染那手艺,确实不坑人。张进卿注意到她每只木雕下面还有一个小印,刻着八角金龙似的叶子,他看那叶子不似寻常所见,问她花名,她盯着看了一会儿,说叫两金。 “两金?”张进卿打量那块小印,不是印上去的,而是一手一手刻上去的,追问道,“可有出处?” 出处并不在书上,是有人教过她。 “四采碎黄珍珠伞,五月用作良药方,百两黄金都不换,周性凉寒星宿花。” 这些字念得她心里发疼,腔子微微缩紧,没来由的难受。 “你说的这个是种药材吧?”张进卿看不出姜染的变化,见她说着说着就出了神,挥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搪开他的胳膊,心里翻搅,眼神也变得不善,没了之前卖人东西的好性儿。 “你管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应该先把木雕的钱给我。” 多不讲理,谁想到跟她进来是买木雕的?你也看不出她到底几岁,眼皮子总恹恹的,孤零零的凶。笑的时候他见的不多,只有见钱的时候才最高兴。 她朝他伸手,他掏了六两银子给她,她不占他便宜,从前襟扯出一只小荷包,掰开揉碎地数出几十个铜子儿找给他,他说用不着,“万一卖的比五十文多,就当谢你的。” 她兜着手往他手里一塞,“真赚了再说,咱们常买常卖。” 张进卿走后,姜染就进了屋,太阳悄无声息地西斜,一晃眼竟然已经入了黄昏。平灵困着眼进来给她倒茶,童换最近迷上了绣花,经常捞着她一起熬大夜刺绣,她们小时候就爱凑在一起做些无聊事,乐安岁月漫长,使她们也重拾了一些古旧的快乐,窗纸上投下一片秋香色,仿佛将人也做旧到了回忆里。 平灵说,“我见张进卿拎了一麻袋东西走了,您卖他的?” “嗯,刚做成了一桩生意。”姜染饮下一口茶,脸上带着点得意,笑容却有些失真,无预无兆的开口,“两金是谁,为什么我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么难受。” 她最近脑子里经常跳出两金花,那是梦里的姜染刻在剑鞘上的图案,她经常摩挲那个印记,她告诉她这是两金,她只有念着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的戾气才会消散,甚至有点像现在的自己。 地上传来碎裂的声音。 平灵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壶,壶盖碎在地上,慌忙蹲下身收拾。姜染奇怪地矮下身看她,平灵脸上的神色非常复杂,仿佛没想到她会问,仿佛这两个字也让她感受到了疼。 她僵直着身体看向姜染。 “您是怎么想起两金的,您是想起什么了吗?” 姜染茫然的摇头,似乎也在不解它的出处。她将全部疑惑都放到了眼里,她需要平灵给她一个答案。 “她是苍鹰,我们都是她羽翼下的雏鸟。”平灵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说,“而且您不该叫她两金,该叫她太师父。” “太师父... ...”姜染重复这三个字,一时觉得这个称呼很痛,一时又觉很暖。 痛暖纠缠的夜里,她第一次梦见了平灵口中的太师父,她有一头银白的长发,一身优雅的风姿,和一张经历了漫长岁月,从容老去的脸。 那时的她尚在襁褓,是裹在一块姜黄色的小棉被里,被人遗弃到梨花树下的弃婴。 她将她捡起来,问身后一名容貌温婉的女弟子,“这么小的孩子能吃什么?” 女弟子眼里尽是茫然,绞尽脑汁地说出两样东西,“羊奶,或是米汤?” “我们有这些东西吗?”两金问。 “没有。”女弟子说,但是我们可以去买几头羊,我们钱多得要命。 女弟子就是她未来的师父,她听见两金叫她月集,丘月集。 她们不大会养孩子,经常喂了上顿忘记喂下顿,她们给她做了一张独一无二的摇摇床,经常摇着摇着自己就睡着了。她从床上摔下来,吓了她们一跳,两金总会最先埋怨月集。 “你连孩子都看不好,摔傻了我们就只能养个傻子了。”两金年纪大了,便觉自己糊涂的有理。 月集一只手把她提起来,上上下下的检查,而她只是“咯咯咯”的笑。 “阿梨,这是几?”月集跟她比手指,担心真摔出什么问题。 “先抱起来,一会儿勒死了。”两金看着提着孩子后脖领子的月集说。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抱住。 她们有很大的殿宇,有成百上千的宗门弟子,她们是雾生山的主人,雾渺宗的领主,她们被江湖人称作八寒地狱——皈命阎罗。 但是她们对她极好,教她道理和武艺,她们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姜梨。 她们将梨花盛开的时候定为她的生辰。她在树下一圈一圈的跑,一年一年的长大,六岁那年,两金给她做了一碗难吃的长寿面,一脸兴致的问,“听说你已有了长大后的志向,说出来给太师父听听。” 小姜梨昂首挺胸,“卧美人膝,掌天下权,乱世江湖,万首称臣!” 第58章 这孩子让她们养废了。 她看见师父和太师父一起皱眉,“这就是你琢磨了六个晚上的鸿鹄之志?世间权势最累人,来时费尽心机,去时石火一现,你竟还争它,以身殉物,如此愚蠢。” 小姜梨不解,“别人家的师父不都盼着徒弟有野心吗?而且我听外面的人说,若非我们不争,天下令主都要易姓。” 太师父揣着手抬眉,“易来做什么?成千上万的鬼心思揣在别人腔子里,能掏出几颗真心。天下令主陆祁阳年刚四十就秃了脑门,你以为是他自己薅的?别干那些耗费心血的蠢事。” 小姜梨愁眉苦脸,“可是太师父,若我们不以刀剑为伍,以何为生?” 一把小刻刀掷到了她面前。 “我们可以开棺材铺。”她看见太师父一脸骄傲的说,“我爹,我爷爷,我太爷爷都是做棺材的,若是当年我没学武,现在也是个富得流油的棺材铺掌柜了。” 腰间佩剑在剑鞘中发出不满的嗡鸣,小姜梨看看手里锋芒毕露的鬼刃剑,又看看桌上的刻刀,“我学艺多年,竟然是为了开棺材铺的?” “木雕我们也会做,要学吗?”她们异口同声,她垂头丧气。 她们看着她笑了,很容易被她的小失落取悦,笑声徜徉在山林之间,梨花落了满头,像场温和轻柔的雪。她被那场温柔所惑,想握一握她们的手,一手抓空,怅然睁眼,看见的是满眼重归尘世的昏沉。 更漏里的细沙不知什么时候流光了,已经到了该上更的日子。她趿鞋下床,抓起冷硬的更锤。原来她做棺材的手艺是太师父传给她的,原来她没爹没娘,是在雾生山长大的孩子。她们不希望她活得太累,更不希望她踏足江湖。 那她现在,活成她们想要看到的样子了吗? 脑子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她是姜染还是姜梨,如果她是姜梨,曾经出现在梦里,满眼狠厉的人是谁,那个人为什么会活成那样。酆记自称跟她一起长大的伙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师父和太师父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陪在她身边。 推开门迎进一室长夜,她望着漫天混沌的星斗呢喃,“总会有答案的吧。” “你们说,门主到底醒没醒?” 与此同时,暗中观察她多日的焦与平灵等人也有了解开不的疑问,平灵对他们说了两金花的事,只知道她似乎忆起了两金,并不知道她还将刻有两金的木雕卖了出去。 焦与也觉得稀奇,“门主之前走火入魔,从来没提到过太宗主,怎么这次这么反常。” 前几次的姜梨比现在更没条理,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从不与人沟通,仿佛只是独自沉浸在一件事情里,这次的姜梨比上次清醒,也比上次有人情味。 “但若说是想起来了,荷包里那点银子,她每天都要关上门数两遍,真醒了怎么还会在意这点小钱?”焦与说。 “何止数钱。”林令道,“对门那位付公子,她不也是一如既往的惦记着。” “付公子好像没那个意思,这段时日都不与我们走动了。反倒是那个张家大宅的张进卿,总在我们门口晃悠。” “张进卿入不了门主的眼。” 话题逐渐走偏,七嘴八舌的讨论,只有童换没吭声,透过窗户遥遥看向付记的墙头,她觉得付记和付锦衾,都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至于那个张进卿,童换更看不上他,觉得他像个心甘情愿的傻子。 这人自从在她这里买了木雕后,便似有了正当出入酆记的理由,姜染偶有意图去点心铺,总能被他好巧不巧地拦在门口。 昨儿夜里小贩们收摊的时候,姜染瞧见一个绘着吉祥兽宝福禄纹的多角菱纱灯,寓意不错,样式也好看,只是灯下络子打得太马虎。她自己在外头选了线,央着陈婆婆在六角各打了一条绦子,打算给付锦衾送过来。结果刚提着灯出来,就跟守在门口的张进卿撞了个满怀。 她正提灯看那底下的穗子,没提防他站在门口,她一头撞进来,他下意识要接住,她已经迅速撤回一步,退了回来。 “你怎么又来了?”姜染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问他。 张进卿怅然若失地看看张开的双手,不敢停顿,赶紧把昨天夜里想好的词“念”给她,“这不是想到一个赚钱的方吗?城南那边有条临期湖你知道吧,那里头有鱼,咱们把冰破开,钓鱼去卖,既能得乐子又能赚钱。” “钓鱼?”姜染皱眉。 “是啊,年前鱼肉都涨价,好些渔夫都凿冰取鱼,咱俩钓些回来,一准能赚两倍。” 年前大家都在攒年本儿,不管富裕还是不富裕的,都会抓紧这段时间再赚一笔。破冰钓鱼这事儿姜染没干过,要是真能赚上银子,就能给酆记上下各换一身过年衣服了。 心里跃跃欲试,面上还是踟蹰,手里的花灯还没送过去呢。要是放到付记就走,太亏。她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付锦衾了,这灯送过去不光是送年味儿,还得赚他几句话,多看他两眼才不算亏。 她仰起脸看向对面二楼的窗户,早起就在上头雅间看到他的影儿了,好像是在看书,这会儿窗页合着,只有支摘窗欠着一道半臂宽的缝,缝隙里有鲜艳的缎花料子一闪而过,似乎是有客人在。 女客。 可惜这窗是斜向下的,只有里头有人能看清下面的全景。 第59章 第29章 男大不中留 付瑶垂着眼向下看,正瞧见姜染仰起的脸。 团子脸,白净面,樱桃唇,穿一身葡萄色松鼠图圆领大襟袄裙,抽冷子一看,是个邻家小姑娘,连着眼睛一起,就打乱了全部节奏。狼眼长在人脸上,总有几分说不出的薄情和狠厉,稍微注视某一处或某一个人时,又坦荡无害的仿佛吃了之前的邪气。 “像头蛰伏的小兽。”付瑶转过脸看付锦衾,长驱直入的说,“难怪你会喜欢。” 付锦衾倚在松木圈椅上摩挲拇指上的扳指,没应声。余光里看见姜染提着灯笼跟张进卿说了声“走”,才淡淡收回视线。 疯子玩心重,又一心赚钱,张进卿鬼心思不少,次次都能投其所好。 付瑶打量着他说,“这俩看着,倒也登对。” 她知道付锦衾动了旁的心思,那晚他从北寄赶回来救她,她就看出来了。不过姜染这人不能碰,并非因她伤过林执,而是这人的身世背景太过复杂。 付瑶收起玩笑之意,正色道,“她是什么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不管是雾渺宗还是嚣其门,背后都跟着一众仇家。这些人若来乐安,必将搅碎一城静逸。”而且她一直怀疑姜染恢复了神志,那一夜的眼神看得人心里发寒,在她这里已经是不得不除的祸患,“你不会想把麻烦引到乐安吧,若我是你——” 付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后面要说什么他比她清楚。 “等你是我的时候,再替我做决定。” 青釉盏饮里落进一盏清茶。 他打断她的话,为她添了一盏。 付瑶没接,难得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还是得提醒你,这个人你不能沾。” 不仅不能,还该尽早除去,若他下不去手,她不介意代劳。 “喝茶。”付锦衾将茶杯推给她。 付瑶劝得没结果,心里便蒸出烦闷,刚沾到唇边又放下,“茶冷了!” 他从她手里拿过来泼到地上,又倒了一盏。 林执推门进来时,付瑶正揣着手,瞪着面前的茶杯发狠,不知那茶是太烫还是太冷,竟将她气成那样。付锦衾姿态悠闲,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姐弟俩似乎相谈不欢,既没来言也没去语。屋子里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火盆里的炭都像被人泼了一层冰。 林执站在门口发愣,付锦衾叫了声姐夫,语气谦和客气,像是无事发生。 他问他,“面做好了吗?” 林执这才回神,说,“做好了,就是不太上得了桌,全断在锅里了,可能是面和得太软,我进来是想问你们饿不饿,要是不饿,我再重做一回。” 今日是付瑶生辰,林执本想摆一桌宴席,请付锦衾过衙门那边吃饭。后来一想,谁身上没官司还往衙门跑,虽说是在后宅也怪别扭的,就干脆在外头点了一桌酒菜,到付记来了。 付记是付瑶的娘家,虽说没有老泰山,跟内弟一块吃顿饭也是家常意思。 林执袖子上挂着面,鼻子和下巴上也蹭了一些,付瑶走过去给他擦脸,手下得重,话却软,“这点小事让伙计做就行了,你一个拿笔断公案的干这个做什么。” 林执任由她擦,还将脏了的袖子递过去给她拍,“夫人之前不是跟我说,要上得公堂下得厨房吗?” “闹着玩儿的话你也信。”付瑶哧哒他。 “闹着玩的?那夫人上次病了让我熬粥,我熬不好夫人为何拧我耳朵。”他这人实在,被欺负了也当成一件正经事来说。 “人在虚弱的时候总会有点脾气,我那不是为让你长进?” 付瑶替他擦眉毛,手上没注意,刚好蹭到前段时间被姜染砸出的大包上,林执皱了皱眉,付瑶脸色立马就变了。 “还疼呢?”好像他这一刻说疼,下一刻她就要宰了姜染。这么算起来,她跟她的夙怨还真是不浅! 小林大人知道付瑶的脾气,说早不疼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做面?” 额角青得发紫,一看就没好透,怎么可能不疼。 付锦衾茶杯都到嘴边了,不忘挑着眼去欣赏他姐夫那三颗大包。那伤是付瑶处理的,用错了药,原本三两天就能好,楞是挨了七天的疼。 付瑶知道他在那儿幸灾乐祸,狠瞪了一眼,加重语气问,“我们要去做长寿面,你去不去!” 付阁主一手喝茶,另一只手向前一送。 意思,赶紧走,我正落个清净。 你那是见不得别人好! 付瑶拉着小林大人扭头就走,裙子一头被她提着,“登登登”地下楼,只有在外面时才像个大家闺秀。 林执担心她走太快摔着,一直在后面跟着,边用手虚托着边道,“你跟内弟怎么了?” 他能看出他们有些不痛快,只是猜不出症结。 “还能怎么着。”付瑶头也不回的说,“他男大不中留了!” 冬日的天,眨眼就能过去一大半,日头前一刻还在半山腰,下一刻就寻不见影子了。姜染一手扛着鱼竿一手提着灯笼往回走,路程过半时把鱼竿扔了,背上鱼筒轻飘飘的,一条鱼都没逮到,再拿着鱼竿就显得相当可笑。钓鱼的地儿挺远,来回就得一个时辰,她不觉得累,但不耐烦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那边就没有渔夫去!之前还说怕抢不过人家,特意找个僻静地点,地儿是僻静了,鱼呢?冰凿透了都没见冒泡,没准那湖里就不长鱼!”她在那儿骂街,眉头皱得死紧。 第60章 张进卿不敢看她,怕被她怼到脸上骂。她厉害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他像只鹌鹑一样在她身边儿悄没声儿地走,等她不骂了才劝道,“你别生气,明天我们换个湖钓就有了。” “换什么换,跟你钓鱼不如在家跟婆婆编竹筐。” 她是个精力极端旺盛的人,夜里打更,白天还能到处乱窜,赶上婆婆编筐她就编筐,赶不上就到街上溜跶,建议别人预定他们家棺材,或者是去付记,一趟趟地往返,坐一会儿没话聊了就走,晚些时候再去,再没聊的就再走。 张进卿说,“你把去付记的功夫空出来钓鱼不好吗?” 空付记?门儿都没有啊。 她拿眼瞪他,“那是我的蓬莱仙境,里面有我的九天神君,是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 这么个妙人儿能扔吗? 她看脸,街上看见身条儿不错的都要倒回去看人两眼,但她这种看跟赏景似的,唯独对付锦衾不同,她都快把他供起来了。 张进卿不服气,“他是神仙,我在你眼里是什么。” 姜染字正腔圆,“一个好看的败家子儿。” 这也差太远了吧! 张进卿犯愁。 他喜欢跟她呆着,要是她愿意,他想没早没晚的跟她呆着。 舞象之年的少年一身玩儿心,不一定懂什么是爱,萌动而出的喜欢却是扎扎实实从情根里生出来的。 “那要不,明天我们烧窑去?我有个叔伯是做这路生意的。”他继续计划着明天。 家里那些哥哥都比他大,他爹在的时候他们还肯带他去收田租,爹没了以后,找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每天都过得很寂寞。 他爹生前对他挺好,所以之前姜染气他爹的时候,他第一个带狗出来跟她干仗。他爹当然也有许多不好,比如陈婆婆一家,他们确实对不住人家。除此之外,还有被搜刮的长工,田上的佃户,如何去衡量一个人的好与坏,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爹在他这里不是坏人,可他在很多人心里都不是好人。 他讨厌过姜染,但她在他爹飞出去那天,是唯一一个把他架在肩膀上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姜染,更说不清了,也许是张家戴着假面的人太多,他想逃离那个地方又无处可去。也许是她做人做事横冲直撞,是他想要靠近的真实。 可惜姜染对他并不上心。 两人回来的时辰不算晚,将落未落的天里,仍有不少行人穿梭在各式小摊店面之间。收摊前货品相对便宜,一份钱能买白天两份货,张进卿有心喊姜染再逛逛长街,不想她步子不慢反快,迳直朝付记方向去了。 她那脚踪一直比常人轻巧,跑得过狗,也快得过大多数人,多远的道儿也不见气喘,张进卿赶不上她,只能用眼睛一路追着。 灯火阑珊里,他看见她站在付记门前,仰着脑袋跟折玉说话,再没有回头的意思。 “进生意了?” 付记柜前有几个人在那儿包点心,听风在柜上忙着,买一包送两包,难得遇上几个客人,逮着人使劲儿送,姜染四处看了一眼,没在里面看见付锦衾。 折玉刚在门前把灯笼挑亮,做买卖的人家,招牌和吆喝一样,不管嗓子还是门前灯,都得亮亮堂堂的。 “沾您的光,赶巧晚晌来了几位。”折玉一边从木梯子上下来,一边笑眉笑眼地跟姜染打招呼。 “我哪儿有什么光,我那铺子早就不进客了,今儿还想钓几条鱼卖卖,你瞧瞧。”她给他看背上的筐,“鱼都不赏光。” 话说得这么直,折玉就只能笑。姜染又往楼上看了一眼,灯亮着,直棂窗上映着几道人影,倒是难得见付锦衾从早招呼人到晚。思及之前看到的那身鲜艳料子,她提着手里的灯笼晃了两下,说,“你们掌柜的还忙着呢?” 折玉应了一声是,没敢告诉她楼上是付瑶和林执,毕竟前段时间他们刚闹出“官司”。 姜染要跟折玉说的话说完了,没什么想跟他聊,就站在门口玩儿灯笼上的穗子。楼上有客她不便上去,就在楼下等。 能不能等来没想过,就是单纯想见付锦衾一面。至于是不是女人,似乎也不在思虑之中,只要这人肯下来,那人便不及她重要。 太阳掉没了,只剩下一世冷硬,灯笼光不保暖,五官冻在脸上,鼻子眼睛都能凝出霜来。 折玉忍不住道,“您是来找我们公子的吧?要不要我上去通报一声。” 姜染说,“不用,他听得见我来。”灯笼被她提到眼前端详,仿佛那是只鸟笼,笼子里跳着一只悠哉的红嘴画眉,手指头冻得通红,也还是一派泰然。 他耳力好她知道,她跟折玉打招呼就是说给他听的。她在这方面无师自通的通透,既不傻也不疯。 天冷,越到晚上寒气越重,二楼雅间的推杯换盏仍在继续,楼下的人一直没走,连窗棂上的风声都像在替她传话,终于逼得一个人站起了身。 窗上有道人影在放大,转瞬又消失在绢面桃花纸里。 付锦衾下楼拿酒。 姜染眼尖,眼珠子本来就在上下打量,一看他下楼,立即亮着眼睛招手。 “付锦衾!” 他背身拿酒,失笑一叹,多没辙,她就非在风口里等他。 可听身后那声气儿真欢快,他听得出她也盼着见他,又责怪不起来。 付锦衾将酒递给听风让他送到楼上,转身之际收去情绪,迎着她出了门。 第61章 第30章 他找你做什么 “姜掌柜。”他跟她寒暄。 她心满意足,并不因这句生疏的称呼不快,反而礼尚往来的叫了声,“付公子。” 他淡淡一笑,她张眼看他。 店铺里的光铺到他身上,连轮廓都似勾了金线,怎么看都是一副惊心动魄的眉眼,她明目张胆欣赏片刻,将灯提到他跟前,“这是我昨儿在小摊子上买的,东西虽然不贵,胜在寓意画工不错,只是那穗子打的不好,我亲手配的线,婆婆给你打的绦子。本来想中晌提过来给你,结果半路被张进卿一截就给忘了。” 张进卿此时就站在不远处的小摊子里,那灯她提了一路,他想帮她倒倒手她都不肯,原来是要给他的。 眼前这灯不是什么罕物,付锦衾却看了很久,接过来道,“劳你破费,也帮我一定谢过陈婆婆。” 就是这么客套着,将人后面的话全部堵死,姜染心里像糊了张纸,闷得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说,“自会替你带到,你有时间也来酆记走走,都是一城街坊,何必那般见外,你看张进卿不就总来找我吗?” 她提他只是想让他多来走动,就算只做邻里也没必要搞得这么疏远,没成想他极快的反问,“他找你做什么?” 她扬起脸看他,他垂眸回视,神色清净,丝毫不见波澜。 “他啊。”她挠头,跟他讲了木雕和钓鱼的前因后果,他耐性很好的听完,转而去看灯笼,穗子选得真好,正衬了这灯笼的“皮儿”,不动声色道,“那他怎么还不走,南边收木头都要赶在年前,这会子再不去,可就卖不上价了。” 守在一旁的折玉悄悄咧嘴,真是蛇打七寸呐,他就知道他们阁主不会让张进卿好过! 姜染是个糊涂东西,看不明白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阁主可不一样,一句话就压到点儿上,他知道她没旁的心思,耐不住这人总在跟前晃,他不是要帮她卖木雕吗?那便去吧,年节前折腾一趟,来回就得半个月车程。 真够狠的! 姜染说对啊,“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这一宗了!” 年前东西都涨价,再等下去不就折了吗?她还想等他卖好了再回来拿呢。 她说,“明儿他再来我就赶他去。” 付锦衾嗯了一声,眼里有笑意,又慢慢被长睫压了下去。 张进卿这个恨,心说我找她碍你什么事儿了,公子哥脾气上来,几乎想要拚命,脚刚迈出去又刹住了。姜染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此刻冲出去很有可能被她催着现在就走。 张进卿被付锦衾气走了,姜染却舍不得走,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他身上,实在是有些犯愁,不知怎么跟这人“重归于好”。 而她犯愁的样子又刺了付锦衾的眼,没着没落一番模样。 他看着她被风吹鼓的琵琶袖道,“你不回去吗?” 这样的天,她身上连件儿斗篷都没有,单是一件夹袄在身。 她摇头说不走,“这就要上去了?我在你门口多待一会儿,就当跟你聊天了。” 她知道怎么往他心窝上戳。 他看着她伶仃的小影淡一颔首,手里的灯却没让人接,一路提着上去。她咧嘴一笑,心说这天儿,也不冷啊。 心里头暖和。 姜染对付锦衾有耐性,不论多么浅淡疏离的相处,她都能拿出锲而不舍的热情,付锦衾的话在她这儿也奏效,张进卿次日再来酆记就被她在门口拦下来了。 她抱着胳膊问他,“南边那买卖你还做不做了,眼瞅就近灶王爷吃灶糖的日子了,怎么还在这里蹉跎。你要是不做,咱们就银货两讫,你把木雕还我,我把银子退你。” 她是真心要做这门生意,张进卿不肯正经当买主,她就另找下家,她不认为她这手艺会愁卖。 虽然敢买她东西的人不多。 张进卿恨死付锦衾了!没他昨日的“提点”,疯子也想不起来催他。可这事儿再这么拖下去终究不是长久的事,搪塞不过只能一溜小跑地回家,央着叔伯带他往南面跑。 叔伯们倒是没怎么推辞,原本年前就要往南边去,当天下午就把南上的船定下来了。至于那些木雕,虽说是赶鸭子上架,真定下了章程,又让张进卿生出一点雄心壮志。这是他第一次收东西去外地卖,万一真卖了高价,也算是一种成就。 他清早来酆记辞行,大门半敞,敲了三下门页。 他来得太早,她刚打完最后一更,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一副碗筷,她正在那儿吃饭。桌上摆着六根油条一碗豆浆,和一小碟酱黄瓜。 边上没人伺候,就她一个人在那儿埋头吃,张进卿盯着她桌上的豆浆碗,她像提防他虎口夺食一般,勾着手往跟前挪了挪,含糊道,“现在就走吗?” 张进卿叹气。自从被付锦衾提醒货要年前出去后,她见他就没别的话了。 “我吃一根行吗?”他试探着伸手,他早起还没咽东西,她吃得太香,看得他都饿了。 她嚼着油条夹了一口酱黄瓜,明显是在等他的下文,这话要回得不称意,别说油条,连口西门风都得出去吃。 纯是个白眼狼!张进卿也是小孩儿心性,他还花银子买木雕了呢,不算她半个金主?一点情面都不给留。 可他心里就算别扭死,嘴上也没本事说,扬手指外边,“马车都在那儿等着了。” 第62章 “都给你。”她瞥了眼门外,捡了一根出来,把剩下两根油条连盘子推过去,送了一口豆浆,“好好卖,这茬卖完还有下一茬。” 张进卿这口油条吃的实在不是滋味,嚼了两口,终是抱怨道,“你跟付锦衾走动,怎么不像跟我似的这么公事公办。” 不是送灯笼就是送烤地瓜,他请她出来一趟得绞尽脑汁,付锦衾叫她只需要一个眼神。 她一腔子热忱给的不是他,他却追着想给她。 姜染慢条斯理地嚼着最后一口油条,眼神落到他身上,有种审视的意味。张进卿被她这一眼看得心虚,讪讪垂下眼想解释,“我其实... ...”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姜染吃完了,从前襟抽出一只小帕子擦嘴。 张进卿有张进卿的好,单纯、干净,缺心少肺。模样不算特别出挑,也是人堆里能扒拉出来的长相,坏德行自然也有,但很容易被唬住,便如现在,他就差点在她面前噎死,似乎没想到她这种“智力”的人,会明白什么叫“对我有意思”。 其实姜染有此一问,并非是她感受到了什么,而是昨夜平灵跟她念叨,张进卿有可能喜欢她,才让她认真琢磨了一番。 她在不在意的事情上确实有那么点迟钝,虽迟,却不傻。对方既有了这个苗头,她就直截了当的掐断。 她说,“你别喜欢我,我看不上你。” 张进卿油条都吃不下去了,哪有拒绝的这么直接的,他还什么话都没说呢!再者,怎么就看不上了,就因为他没长成付锦衾那样吗?他承认他那样的...好看!可他也不差啊。 他瞪着眼看她,清瘦单薄的身子像要被风揉碎了。 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啊,不怕伤我心呐,太没良心了。” 姜染叠着手搭在桌面上,“我的良心需要一点心肺来换,你去外面问问有没有卖的,买两斤回来给我下酒,看看有没有用。” 她生来就没这些东西。 “而且不是有句老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吗?我早跟你说了,省得你白费力气。” “说得倒好听,伤完人反像自己做了功德。”小少爷头一遭被摁碎痴心,觉得自己委屈透了。 “我哪知道你对我有歹意,咱俩本来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不过我拉你跟我做买卖的心倒是真的。” 张进卿眼圈都红了,争辩道,“你一开始就没想找我,是看我在你门口晃才想起我的。” “这不就叫缘分吗?做生意也讲究机缘,你要是觉得不合账可以不做。” 她去翻荷包,他赶紧叫停,气急败坏地道,“你别一说不对头就掏银子,我说不买了吗?木雕都装上车了,今天就要往南边去了,你现在说要收货,我拿什么做买卖去!而且你那木雕,我是真瞧着不错。”他败下阵来,讪着脸看她,她也不错,满乐安城就这一个疯子,性子不娇脆,眼睛扫过来,钩子似的抓人,他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要是觉得木雕好,就好好做你的买卖。”她跟个大人似的,给不上进的小孩儿上课,说两句又懒得讲了,想得开想不开都是别人的事。这世上这些喜欢,有两情相悦,就有一头独热,谁也不算对不起谁。 姜染肚子一饱就犯了食困,打着呵欠说,“赶紧走吧,我补觉去了。” 天光爆出一道嫣红,是迟来的太阳破开云霄,在天边添了一笔浓艳颜色,张进卿欲言又止地看她,“那今天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算是吧。” “那我还能继续喜欢你吗?”他带着希翼问。 “喜欢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她转身朝东屋去。 “你哪里不是好人了。”张进卿叫住她,“就算你是坏人,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喜欢。” 喜欢坏人? 脑子里有个人“跳了出来”,睁开了一双阴翳的眼睛。 “还真是嫌命大。”她半转过脸看他,神情似笑非笑,似乎厌倦了应付小孩子。 这一刻的姜染并不像平时的她,像是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这个人跟她都是她自己,两者短暂地合二为一,看得张进卿心头一颤。 “那,那付锦衾呢?”张进卿还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喜欢付锦衾。” 我怎么可能对什么人动心。 有道声音在冷笑,可惜她做不了姜染的主,只能任由她夺回话语权。 “喜欢。” 像众多玉石中第一个映入眼帘的那个一个,像神兵利刃不可避免的相克相吸,她知道自己喜欢他,争分夺秒的喜欢。 “那他要是不喜欢你呢?”张进卿穷追不舍。 管得宽!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她。这世上的事儿旁的不好说,喜欢肯定是藏不住的。 姜染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起手摔门。 她的事儿他操哪门子闲心!还有刚才跳出来的那个人,梦里出现还不过瘾,现在连白天都要跳出来了? “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她关上门跟那“人”吵架,对方没有形状,只是脑子里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不让我出来我怎么管!”姜染非常排斥“她”,以至于她只能躲在她身体里的某个角落里。 “我是我自己的,凭什么让你出来。”姜染理直气壮,尤其在感受到“她”操控不了自己以后。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谁?” 第63章 “我是姜梨。” “荒唐!你是鬼刃,是嚣奇门之主。” 姜染挺横,脾气上来把面前的桌子都掀了。 “我是姜梨,化名姜染,是棺材铺掌柜!”是太师父和师父最希望看到的样子! “鬼刃”气炸了肺,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想摔东西,可惜她除了一间空空如也的大殿,什么都没有。 “你就疯去吧!”鬼刃说。 “你才是疯子!”姜梨道。 “门主这是跟谁吵架呢?” 听到动静迅速聚集到门口听动静的五刺客神色紧张的对视。 “好像是跟自己?” 第31章 小结巴开会 姜染身体里多了一个人,她可以跟她对话,但是她无法代替她接管这具身体。为了区分出你我,姜染叫她为鬼刃,她称姜染为废物。两人大部分时间不肯往来,只有姜染神志松散,有了困意,或是很危及的时刻,鬼刃才能拥有自己的声音和些许支配身体的权利。 而这一现象,让铺内五人更为担心姜染的疯症,他们听不清她们到底在吵什么,每次都是点到即止,焦与甚至提议去老冯那里买点药给她吃。 童欢并不赞成这个提议,因为她认为老冯是付记的人,她仍然没有对付记卸下防备,并且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冬天的太阳是点在冰窟里的灯,凉气凝在空气里,露一点皮肉就钻皮冻骨的冷,守在路边的摊贩缩紧了脖子,微微松懈下来,便要躲着脚打上几个寒颤。 折玉在这样的天里却是脚步轻快,掂着刚得的工钱走进同顺赌坊。 他要来赎他的空起剑。 赌坊里乌烟瘴气,刚一掀开帘子就扑进一股呛鼻的烟味,赌桌上骰子摇得山响,座上是一堆麻木又虔诚的赌徒,各家悲喜都在摇晃的点数之间,各桌都有买定离手的吆喝。折玉目不斜视地走进里间,放银子赎东西,顺便拒绝了赌场老板武四里玩两局再走的邀请。 十赌九输,他本就不是这种地方的常客,上次过来还是为了吊六面骰图泗离现身,付锦衾要他手里的离魂刀,一为收藏,二是这人四处作恶,惹下一身麻烦,竟然打算在乐安躲难。 他们这片清净地是他想躲就能躲的?折玉晃了晃脑袋,这么多年了,带着一身麻烦躲进乐安还活蹦乱跳的,就只有酆记。 折玉赌运不佳,人虽清干净了,剑却输在了赌坊。刘大头看他没钱赎剑,就把剁枣泥的菜刀给他用了,那刀用着其实也顺手,就是拿出来不大好看,上次跟酆记的人交手,折玉为了避嫌还没带刀,旁人的剑他用不顺手,以至于挨了其忍一剑。 他不知道下次再跟他们动手是什么时候,吃一回瘪就想起自己的好兵刃来了,抓在手里沉甸甸的,笑容渐深,并未察觉身后有道影子,无声无息地跟了他一路。 童换这段时间一直在调查上次那群人的去向,酆记突然被人杀了一个措手不及,虽说没有伤损,依然在心里硌了一个麻烦,付记是离他们最近的人,最近,就最有可能消失于无形。 折玉手里的剑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上次来的那群人用的也是剑,剑鞘很特别,她隐约记得剑衣上绘着吞金兽,折玉手里的剑跟那个很像,但因他别在腰间,又着宽袖,行走之间只能窥见大半轮廓,就很难拿准了。 折玉赎了剑就回付记了,乐安没什么好玩的去处,地方小,除了茶馆酒肆,就是他刚出来的那间同顺赌坊,不如守着泥炉子烤火舒心。 外面没起风,空气却极为冷凝,树和人都像画上的景,偶有移动也是静悄悄的,铺子里没人气,比外面还要冷上几分,折玉把空起剑放到柜底就去翻炉子了。人蹲在柜里,刚欲起身就迎上一张从上往下看的脸。 卖点心的柜台比旁的曲尺柜高一点,童换找人也找剑,半边身子拄在柜面上,脖子抻得老长,再往下探就快倒翻面儿了。 折玉错愕地看着她,没想到会看见小结巴。她看他的眼神相当坦然,伸手进来,扒着他的胳膊说,“看,看看!” 看什么?折玉笑容微窒,小结巴下脚没声儿,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亦或是,跟着他进来的。 折玉作势起身,童换也随他起身的动作退了回去,两人对视,折玉一脸好奇地问,“你想看什么?” 童换言简意赅,说,“剑!” 乍一听跟骂街似的,折玉抬了下眼眉,“你刚才看着我从赌坊出来的?” 小结巴点头,很奇怪,这姑娘身上没杀气,就是动手那夜,她站在人前应战,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平淡模样,除了说话时会皱眉。 “我,得,得——” 她得看那把剑,她嘴不利落,没打算拐弯抹角。 折玉没见过这么直眉楞眼堵人的,一时竟也语塞了,片刻方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看那把剑。” 童欢装没听见,她这个嘴要是把前因后果讲清楚,得猴年马月去了。他不给她,她就往柜台里翻,折玉怕她摔个倒栽葱,伸手去扶的当口,她已经探身把剑拿出来了! “童换...”折玉一惊,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她那个拿法容易割到手。手虚扶着,甚至扣了下剑鞘,怕那剑滑出来。 童换看着剑鞘上的图案,满眼错愕。 “福,福... ...” “福兽纹。”折玉替她道,“这是衙门口官刀上才用的图纹,我之前在林大人那儿当过一段时间差,林大人给我配的剑鞘。你方才就是想看这个?” 第64章 是,也不是。她总觉得不该是这么简单的结果。 童换将信将疑地抽出剑身,寒光一现,精铁所制,剑体无功无过,只是把寻常兵刃。 折玉几不可闻的松懈神情,小结巴会疑心付记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扎根在乐安这么多年,自然也有能扎下去的防备。不过他确实没想到这小丫头会这么直接了当的来,都说聪明人怕二愣子,不是因为二愣子更聪明,而是二愣子不讲章法,反而容易让人措手不及。 折玉说,“这剑不值钱,剑鞘比剑贵,因是衙门口的东西,所以能在赌坊抵账,份量相当于半块公差令牌。” 他将两只胳膊搭在柜台上,饶有兴致地笑,“现在能跟我说说,为什么想看这把剑了吗?” 童换把剑递回去,说,“不。” 视线扫过他的手,发现那上面似乎盖着一层东西,刚做了一笼点心的刘大头刚好从后厨进来,一声招呼便打散了童欢的疑虑,“童姑娘吃不吃点心,刚做出来的,还热乎着。” 童换当然不想吃,斩钉截铁地摆手,留下句“多多多谢!”就走了。 刘大头看着头也不回地童换,神情从微笑转为担忧,“那剑真没问题吗?” 折玉那把剑鞘虽然是货真价实的衙门手艺,剑身却很有一点来头。 折玉说,“没有,”那东西扔到铸剑师面前都不一定被认出来。 空起剑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之所以能在江湖上留名,只是因为它出自异星阁第一剑师陆贤启之手,众人只知它是名匠铸刃,并不知道这剑其实是陆贤启最失败的作品,铸剑当夜剑炉断火,一身精铁只经历了半日淬炼,待到剑师次日来看,早已剑硬炉冷,一气之下便抛至到了一边。因其空有名号,撑不起精刃二字,故称其空起剑。 折玉是剑师陆贤启的亲外甥,正经兵器一样没给过他,打小就是捡些破烂似的边角料用。所以别说童换没看出那是空起剑,就是把这剑扔到剑堆里让折玉找,都未见得找得出来。 不过童换虽没看出剑有异样,却在折玉身上看出点破绽。 他手上有伤,虽然已经愈合,做了遮掩,依然能够看出痕迹,她记得之前其忍伤的就是其中一人的左手。如果折玉是被其忍伤,那就一定是那夜来的那群人之一。可他们为什么要试探酆记,他们又是什么来路。 童欢自己解不开这些问题,夜深以后就把剩下四个全叫过来开会了。 她不会写字,唯一能表达清楚内容的就是那张结结巴巴的嘴。 “付,付记,不——通,来,几个!” 结巴开会,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一句:付记不普通,他们有可能是那天来的那几个人,楞是被她拆得疙瘩汤似的,碎得满“锅”都是。 四个人都大眼瞪小眼等她下文,急吗?肯定急。嫌弃吗?肯定嫌弃。但是结巴这个语速,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等她。 焦与听到一半实在听不下去了,“当初我就让你学写字儿,你偏不干,非要跟人学画画,这回好了,半个哑巴似的。” 关键她还当自己是个正常人,该说的话一句都不少说,你催她,她还拿眼珠子瞪你,还骂街,没见过这么暴脾气的哑巴。 几个人哈欠连天地陪到第二天清早才明白她的意思。 她怀疑付记是隐居在乐安的江湖人士,因看出他们不同寻常,所以出手试探。这跟上次来的那些人没下杀招是对的上的。 折玉手上有剑伤,但是她不敢确定是不是其忍所伤,必须要再打探一翻,先确定是不是付记的人再从长计议。 这点话她说了两个多时辰,四个人都快困死过去了,开完会忍不住抱怨,“你这嘴太慢!一盏茶的功夫能说清楚的事儿,你看看你用了多长时间。” 结巴嘴皮子不行,耐不住她谁也不服,拿手挨个指他们鼻尖。 “你,闭——闭——闭... ...” 姜染打完最后一茬更回来,就看到他们几个在院子里吵架。童换站在正中间,姜染以为那四个在排挤她,照着说得最欢的林令头上就是一脑瓢。 “她唱歌都磕巴,你们好意思欺负她!” “没欺负。”焦与替林令委屈,搂着脑袋让他往后撤,“是童欢大半夜折腾我们,而且她没少骂我们,您看见那个手指头没有,她说不出来就往我们脸上戳... ...”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告状,姜染站在原地听着,起初还带着气,后来越看这场景越觉得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总在她面前这么告状。 “少主,焦与欺负我,您看他把我头发拽的,包子头都拽散了馅儿了。” “你怎么不说你把狗屎擦我衣服上了呢?” “都说了是芝麻酱!” 一群小孩子在做旧的光色里一股脑冲进姜染的视线里,他们统一穿着雾渺宗的弟子服,统一束着圆滚滚的包子头,那时人数比现在多,她一个一个的认,一个一个的看,除了焦与平灵等人以外,还有胖丁,谷雨,小丁香... ...她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曾是圆圆整整的十六个人。 那时的她只有七岁,他们与她相差无几,都是稚嫩幼小的一群小坨子,嘴巴一咧,还能看见刚换掉的门牙。 他们是雾渺宗最小的一批童宗弟子,是太师父专门挑来陪伴她长大的伙伴。他们唤她少主,她自然而然成为了他们的大家长,每次有人发生口角,都是她板着脸训斥。 第65章 “焦与,你是男孩子,小丁香拿你衣服擦手你可以擦回去,不能拽人头发知道吗?还有小丁香,你也有不对的地方,芝麻酱多油!非得往焦与身上擦,你没帕子吗?” 她的话在他们面前很有威信,他们起初很怕她,时间长了又迅速亲近到一起。 夜深时刻最是活跃,经常是几颗脑袋凑到一起,商量“探险大计”。 “少主,我听说胭脂膏是用玫瑰花制的,出了颜色之后还会放蜂蜜,牛髓,这东西要是让咱们得了,抹到馒头上,得多好吃啊。”胖丁嘴最馋,隔三差五就要跟她提一次胭脂膏配馒头。 “蜂蜜和牛髓能有什么好味儿,要我说,都不及珍珠粉好,您看咱们月集师父,擦完以后跟月亮的脸蛋儿似的,白得发光。”小丁香最爱美,最喜欢那些蜜粉香膏。 “那是咱们师父本来就好看。”谷雨说,“我想闻闻八千里醉和香的味儿,听说咱们师父闭关就点这个香。” “你们能不能有点出息,我听说太师父有把离魂鞭,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神兵利器,既然要去主殿探险,当然要看神兵。”彭玉跟他们的想法都不同。 “这有什么好争的,想看就都拿来看看!”姜梨是孩子头,张口就来了个大包圆。 小坨子们对大人的生活充满好奇,因为被禁止进入主殿,即便胆战心惊也要探寻“八宝奇珍”。 不过那场探险的结果非常惨烈。主殿未过多时便灯火通明,两位师父一个坐在窗户上看着他们,一个打着呵欠说“猴崽子,扰了我的清梦。” 抱着珍珠粉盒的小丁香不甚打了个喷嚏,沾了满头满脸的白,拿到胭脂膏的小胖丁刚把馒头掏出来,就吓得不停打嗝。 犯错的惩罚是扎马步顶石头,小坨子们顶一个,姜梨顶两个。太师父说,他们是你的人,你就要管好他们,恰如我跟你师父,如果我们没有教好你,也是罪加一等。 姜梨也是从那时起明白太师父的意思的,她给她伙伴,不止是让她视他们为玩伴,更是在教她何为责任。而她的存在,对于小坨子们来说,也是如此。 他们在山里练剑,说话,无忧岁月里,暂时还没有林令。她天真的以为他们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直到十二岁那年,突如其来的那场动荡。 烈火烧红了整座殿宇,刀光剑影划开了整阙天幕,有人朝她冲了过来,有人从她身后顶了上去,她们的人折了一批又一批,身后追兵不断,十六个孩子拔出兵刃挡在身前,起手应战,稚嫩童音里没有任何退缩。 “带少主走!” 他们在面前砌成了密不透风的墙。 可是,走?走去哪里,雾生山不是他们的家吗?她不知这场变故的源头在哪里,不知雾渺宗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攥碎心肺的疼。 夺眶而出的眼泪震碎了残影,酸涩的双眼满是山河苍凉,心还没来得及抽动——就被一道声音扯断了回忆! “别吵了!门主哭了!” 不知谁吼了一嗓子,高音部分还有点走板,像被掐着脖子还要报晓的公鸡。姜染皱起眉头寻根溯源,发现又是林令。 他总下意识唤她门主,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收的他?!收的原因是看中他话多吗? 双方面面相觑,林令吓得倒退了一步。 她那眼神大约有些骇人,其实浑浑噩噩,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年。 其忍若有所思,忽然神色严峻地走到她面前,“刚刚是不是忘记眨眼了?” 此话一出瞬间破案!所有人都如醍醐灌顶。 “总不眨眼容易迎风流泪。”焦与在边上“确诊”。 “拿帕子敷一下吧。”平灵埋头找帕子。 童欢结结巴巴说,“我,我有。” 她将视线转到他们身上。 他们现在都长得比小时候好看,已是棱角分明的男子,钟灵毓秀的姑娘,经历过那样的百味掺杂,竟然还能这么傻里傻气的活着。 她凭回忆跟他们重识,再见到这样的他们,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傻的好,傻便是无忧,好福气啊。 她神色复杂地深吸了一口气,揣起手,望着头顶乌青的天色道,“用不着,缓过来了。吵完了吗?吵完就进屋补觉去,晌午起来还得帮婆婆卖竹筐呢。” 卖完了竹筐,要是有富余银子,就给他们买几样好吃的。 童换爱吃白糖糕,焦与爱吃驴打滚,平灵喜欢辣切糕,林令爱吃荠菜饼,其忍倒是不挑嘴,自己做饭自己吃,但她还是决定给他买块念了许久的驴肉。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对他们的喜好一直了如指掌,好像很多年前就是一人拉着几个人跑,那时好像很艰难,一只馒头掰成六瓣吃,林令小时候爱哭,平灵还蘸着他的眼泪说,吃起来能有点咸味儿。 只是,林令什么时候来的,剩下的人去了哪里,雾渺宗突生的变故是什么,在她这里还是一团没散开的雾。 第32章 平灵探听风 “我当时伤的是左手,”五个人虽大吵了一架,关起门来还是要一致对外。其忍拿出苍山刀,比了一个大致范围,“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人虎口位置应该有这么长的伤。你在折玉手上看到的也是在这儿吗?” 童欢没看清,她只看见他用蝉翼皮遮了,那是江湖人易容改面时会用到的一种材料,颜色类于肤色,寻常伤口都是上药包扎,谁会想到处置完还遮一下。 第66章 我当时就该看看的!大不了就吃两口点心,又不会把自己吃死! 这些话全是她心里的草稿,真正说出来的只有,“蝉蝉翼皮,遮,遮,这儿。” 至于伤口位置,众人见她摇头就迅速进入到下一个问题的讨论中。 焦与说,“既然遮掩就说明不想让人看见,但也不能就此判断对方就是那日暗袭我们的人。” 其忍赞同,“主要还是得根据伤口情况判断,而且蝉翼皮本身就有治疗外伤的作用。付记东西金贵,上次咱们门主被狗咬,付公子送的就是白盏金创,万一弄错了,反倒让人疑心我们的来历。” 小结巴反手指自己,意思是她可以再去看一次。剩余四个都不同意,童欢脑子不钝,嘴却不利索,别人从她嘴里问不出道理,她从别人那儿也套不出消息。 焦与想了一会儿,说,“平灵你去吧。” 她是他们这里最会说话的人。 平灵说去倒是可以,“但是我分不清那两个伙计分别是谁。” 她不常与付记走动,只知道常在店内招呼的有两人,童换想说这个好认,折玉爱穿竹青和灰色长衣,爱笑。听风喜着蓝衣,面冷,后一想她不分蓝绿不辨红紫,就说柜前坐着的就是。 听风很少应酬客人,只有折玉忙的时候才会进来帮忙。 谁也没成想,第二日赶巧就是折玉出门采买,听风坐在柜里看店。因为相较与小贩讨价还价,他更愿意守在没什么人来的店铺里。 店里生意一如既往地不尽人意,平灵进去时,听风正在柜台里摆弄一个木质的小盒子,他有认不清人的毛病,跟不辨颜色的平灵一样,很少去外面接任务。但他精通机关之术,善制暗器,天机阁的机关暗门都是由他所制,手里那只不起眼的盒子,就是刚刚做好的千弩斩。 盒子被他翻过来调过去的摆弄,巴掌大小,似乎所有角度都可以开合,瘦长手指辗转在木盒之间,有种内敛的,不露锋芒的精细。 平灵边走边做打量,她不开口,他便像并不懂说话,脸虽抬起来,手却还抓着那只木盒。他有双清冷冷的眼睛,乍一看甚至有些孤寂,细看之下才会发现,那是一种习惯与自己相处的怡然自得。 平灵在柜前站定,想得是,这人缺乏热情,并不适合做伙计,别是找错了。后一琢磨,付记本来也没几个客人,又似通了。 伙计不待客,总不能一直这么站下去,平灵将一只提盒放在柜面上,打开沉默,“我们掌柜的惦记你们家的桂花糕了,着我装一匣子回去。” 不结巴。 听风如释重负,叫了声,“平灵姑娘。” 他很难认人,不太熟的人在他眼里统一只有男女之分,他知道她是从对面过来的,既提了自家掌柜便不是姜染,既不结巴便是平灵。 平灵不知听风历经了这样艰难的判断,只见他歉然颔首,转而去拎食盒。 柜上常年有只点心匣子,她看着他开盖,看着他挑大的捡,看着他无声地多送了好几块,好像送完就省心了。 而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他左手上。 有伤,也有蝉翼皮。那样东西经不得近看,像纸,肌肤行动抻扯就会现出褶皱。这一发现越发让平灵断定他是折玉,看着他的虎口处道,“受伤了?” 听风装点心的动作慢了半拍,似乎没想到她会问,愣了一下才说,“前些天帮大头捡点心,让热气熏了一下。” “上药了吗?烫伤最好不要捂着,好的慢。” 听风说,“上了。” “上了几日。” 听风带着一脸费解将食盒递过去,“三日吧。” “三日都没见好,可见那药不顶用。”平灵没接食盒,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白瓷红顶的药瓶。“换这个试试。我在铺子里常做粗活,有了磕碰就用这个。” 面前女子有张纤细的小脸,长相很清淡,笑起来很温和。听风记人只能记一时,片刻转脸就可能忘记,但是他承认平灵是个漂亮的姑娘,溪水潺潺,娴静如月。 不过说到干粗活。 听风想到酆记对面每天抢着擦洗,扫地,洗碗,锤衣服的焦与,实在想不出平灵能干什么粗活。 “这是你们女人该干的事儿吗!”酆记总传出这种质问,以至于天机暗影都有了不会洗衣服刷碗就不算个男人的错觉。 “多谢姑娘。”听风脑子里腹诽一大堆,真正说出来的却不多。 将手里的提盒和药瓶对换了一下,平灵付了三枚铜板,听风没接,说是公子说过,对面要点心不用付钱。 平灵也没跟他争,也没走,单是站在他对面看着。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在等他把蝉翼皮撕下来,换上她的药。 酆记的姑娘似乎都有一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着,她要这个答案,耐性极好,不会像童换那么莽撞,但也不留余地。 听风不经意一笑,当着平灵的面撕开了蝉翼皮。 真是烫伤。 平灵有些意外的蹙眉,这伤除了位置对得上,一点被利器刺伤的痕迹都没有。 听风对她的反应一直“无知无觉”,先去后院用铜盆接了水,洗掉原来的药复又走回来。 他知道平灵认错了人,不方便解释,只能将错就错。 而她之后的反应也叫他意外,伤口对不上似乎更合她的心意,放下一块心病似的帮他把药膏打开,摘下上面的“红”盖子。 第67章 “这个真能治烫伤,你这儿有药勺吗?用之前要先搅一搅。” 听风奇怪地看她。 她真确定他是他了?怎么一点犹豫和疑惑都没有。 听风不知道,平灵是五个人里最“泥”的一个人,爱好混日子,喜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嚣奇门刺客爱以任务完成多寡明里暗里的较量,焦与为了让她“上进”,经常拿她跟勤快的刺客做对比。 “严辞唳手下的隆似凛这个月都接了三十二个任务了,顾念成手下的周西此也有二十九个。” 她听得皱眉,“怎么会有这种害群之马,这不耽误我们偷懒吗?你以后少跟他们玩儿,这种人最讨厌了!” 她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日子,乐得在铺子里做个悠哉丫鬟,素日捡衣梳头,晒太阳歇晌午,没什么比这更自在。 她偶尔也想过,要是姜梨一直疯下去,她就回嚣奇门里把这些年存的钱都挖出来,在乐安做一辈子不赚钱的生意。 听风用药勺涂药,她盯着看了一会儿,闲聊道,“别看这药不起眼,虫咬、手脚龟裂,冻疮都能治,焦与他们有时也用它擦脚,我特意用绸布做了区分,红顶白瓶的治外伤,绿顶白瓶的擦脚。” 听风擦药的手停了。 平灵奇怪,“怎么不擦了?” 擦不了,他这是手,不是脚后跟。 他把药勺放到一边,带孩子认字似的,指着药瓶塞子上的小布条问平灵,“这是什么颜色。” 平灵犹豫了,因为知道自己有认不清颜色的毛病,但这毛病从她不出任务后,就没人提醒过了。比如姜梨,你给她什么她就穿什么,这个习惯不止在乐安,过去在嚣奇门她也不挑。再比如童欢,也不会特意矫正她,她那嘴结巴成那样,纵使觉得不对,她说话费劲,又无伤大雅,也就咽下去了。再比如她自己,她要是能看出来颜色不对,她就不是色祸了。 不过她对这些事也是习以为常,听风既然这么问了,那就说明拿错了。 “我来得匆忙,没注意看颜色,可能拿错了,里面的药是一样的,这瓶是我新拿的,没人用过,老话不是说手脚不分家吗?脚其实比手干净,手是大哥脚是么子,大哥干活么子享福。” 这都是谁说的老话,跟他们这事儿挨着吗? 听风虎口那块烫伤其实挺严重,平灵坚持用药勺给他涂完,“那药真没人用过,我打开的时候你也见了,满满的。” 听风沉默地皱眉,沉默地看平灵自说自话的圆回了一切,又看着她心安理得地抓起了提盒。 她说,“我回去了,你别用蝉翼皮遮它了,烫伤得晾着,越捂越没年月好。要是干活怕沾水,就别干了,歇两天,你不干的事儿总有人会接起来,耽误不了什么。” 她劝他别逞强,该歇便歇着,这是她放在小事小情上的道理,不到拚命的时候就好好养命,偶尔偷点小懒,怎么过都是一生。 听风头一次听到这种理论,目送她走远,破天荒地的笑了。 “怎么样?”平灵去的这半天,焦与等人一直守在门里,平灵说没怎么样,“人家手上是烫伤,根本不是刀伤,我还送了瓶药给他。”说完眨了眨眼,“你们平时擦后脚跟的药,药顶是用什么颜色的布包的。” 焦与说,“谁擦后脚跟了,早不用了。” 他就是有一年跟其忍去北荒出任务冻伤了脚,平灵给他们找的药,用了两个月就好了。 平灵是这一家子的百宝囊,吃穿用度,除了不管吃,其他都悄无声息地备着。你说这人混日子,平时又不怎么掺和正事,可若一旦缺了她,又会发现没了百样东西。 “那就好。”焦与的话让平灵安心,药当然是越用不上越好,真用上了,不是擦后脚跟剩下的,也不算对不起人家。 点点头就算过去了。 童欢拧着眉头在院子里发愣,烫伤?烫的也没必要遮蝉翼皮吧,钱多的没处花了?而且那天她去找折玉看剑鞘的时候,明明感觉他也在警惕她。 “你,你... ..”确定柜里的是折玉? 她想问平灵,说到一半又觉得费劲,不如亲自去看看。 时值傍晚,艳霞蓄了满眼,反将尚未掌灯的点心铺映得别样昏沉,童换眯起眼,站在门口向对面观瞧,恍惚在柜前看见两道人影,细一辨认,又像是串流而过的人影。 她使自己近了几步,仰颏眺望。 “傻模样儿,找我呢?” 折玉刚在柜里给自己倒了盏茶,咽下的同时,看到了翘着脚,拿下巴找他的小结巴。 边自语边笑,趴在柜台上跟她招手,让她进来。 而她认为自己没那个闲工夫,确定柜里是他便转身回去了。 “她今天下午来找过我吗?”童换走后,折玉才偏头看向一个人。 “没来,是平灵来的。”听风靠坐在客椅里翻弄千弩斩,他们是刚换的“班”,他坐的位置从门口的角度看不到,刚好是个死角。 “平灵?”折玉一脸奇色道,“你不是不认人吗?怎么知道是平灵的。” 听风抬眼,“她说话不结巴。”说完放下木盒,“你手上的伤好了吗?平灵好像错把我认成你了,应该是奔着验伤来的。” 折玉晃了晃手,说,“快好了,我就知道小结巴不会死心,自己嘴皮子不利索,就换了个灵透人来探。平灵不常出门,应该分不清你我。” 第68章 何止分不清你我,她好像还是色祸,还爱为别人操心,会讲一切奇奇怪怪的小道理。 那样的人,不像江湖刺客,倒像个满脑子柴米油盐,悠然度日的小女子。 听风说,“她今天见了我的伤,未免麻烦,你晚些时候去趟老冯,让他给你做个烫伤的疤,若是她们不再过来,这事便算过了,若是发现找错了人,也提前有个防范。” 折玉点了点头,半盏茶下肚,又觉得奇怪,偏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听风。 “你在想什么呢?”他很少见他为什么事出神。 听风说,“没什么。” 他只是有点记不起平灵的样子了。 第33章 江宿的买主 雪沫子飘了一城,又是一夜大雪。 姜染拎着更锣进门,抖落风帽上的残雪,东屋拢着一盆烫暖的炭盆,是平灵特意为她备下的。她拆了斗篷蹲在盆前烤火,没过多时,就见平灵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 “今儿可真冷,刀子似的往身上刺,我在屋里睡着都嫌凉,您在外头肯定更不好受。” 她端水给她洗漱,从来都是她最细心,姜染将手泡进热水里,揉湿绢帕盖到脸上,深嗅了一口水汽,擦出一个清冽冽的自己。 “时辰还早,你该多睡会儿,下次不用等我,我可以自己烧水。” 平灵背过身给她整理床褥,“我本来也觉轻,后半夜风打窗户,撼得跟打雷似的,也就童换能睡踏实。” 姜染笑了,童换本来就觉多,睡不足还闹孩子脾气,这些小小的往事经常钻进她脑子里,她喜欢这些轻快回忆,反倒是鬼刃极其厌恶,耻笑她的留恋。 “你以为你的人生只有晴天?” 她没搭理她,她得不到回应便消失了。她当然知道不止有这些,可鬼刃想要她丢弃,也绝无可能。 她渐渐发现,鬼刃才是更偏激的那一个,她不肯回忆美好,只肯留在黑夜,一黑一白,与她之前妄图抛掉的那些“黑”,又有什么区别。 鬼刃在逃避,而姜梨在学着接受所有。 平灵说,“被窝里给您拢了汤婆子,我刚摸还热乎着,您快躺下歇个乏吧。” 姜梨坐上床,说你冷不冷,“咱俩一起睡吧。” 平灵愣了好一会儿,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噌地一声钻进被窝里,被子都盖好了。 她说,“行啊,童欢爱抢被,您睡觉比她老实。” 姜染躺进来,两人忽然没了困意,睁着眼睛看着房顶眨眼。小时候她们几个女孩儿也常窝在床上聊天,那时的姜染有一张很大的床,酸软的棉被,和流光溢彩的床帐,那时候的她们不懂什么是忧愁,嘴上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脑子里想着向往的未来,小胖丁最喜欢在床上吃东西,经常在枕头边留下一堆碎屑。袁欣最爱抱怨练功苦,丁香喜欢评论哪个男孩子最好看。 后来。 平灵垂下眼。 人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她没再央着谁留宿在她床上,她们也越来越不敢亲近她。 平灵说,“掌柜的,您有点不一样了。” 姜染问,“哪里不一样。” 您越来越像从前的您了。 平灵没敢说出来,怕这场梦太短,来不及记住这些美好。她总问她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不是盼着她想起自己是嚣奇门主,而是盼着她找回真正的自己。 狂躁,嗜杀,狠厉。 她擦剑的样子,舔血的样子,在大殿之上孤单起舞的样子,最让她心疼,也最让她不寒而栗。 平灵转开话题说,“您猜张进卿到南边没有。” 姜染踢了踢被子,将汤婆子挪到平灵脚边。 “应该快了吧。” 窗外有片枯叶被风卷走了,叶片向南而行,逐渐呈现出碧翠颜色,落进一场声势浩大的雨里。 江宿多雨,雨点落在芭蕉叶上,不及停留,便要顺着尖俏的叶尖扎进土里。这里的冬天是有春意的,但并不妨碍它冷,尤其寒月这几天,接连不休的大雨,几乎要在城内屯出一条河来。 本地人对此见怪不怪,早早将摊子垫高了架子,外地人则多不适应,蹚水进城,沤在鞋里的双脚都变成了两只会叫的蛤蟆。 柳玄灵面色不愉地带着一行人走进客栈,姑娘爱干净,没几个人愿意走这种连汤带水的路,若非跟师父约好了在此地见面,她才懒怠走这一遭。 “六间上房。”柳玄灵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他们人多,少了住不下。 掌柜的闻言起身,说姑娘,“现今都是在城里跑货的富商,早没那么多空房了,普通小间倒是有,上房就只剩一间了。” “那就按有的开。”柳玄灵也不为难,坐在凳子上皱眉瞪靴子,此时赶上年令,又正值交易热络之时,非要计较也是浪费口舌。 掌柜的立马招呼伙计拿钥匙,又问他们要不要用饭。柳玄灵没开口,手下人便依照她的习惯在柜前点菜,余光里有道蜷缩在脚边的身影倒是稀奇,抱着一堆木雕无声无息的流眼泪。 柳玄灵将斗笠上的黑纱向上抬了抬,发现对方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衣裳氤着水渍,像是从雨水里跑进来,又在客栈里晾到半干的。 客栈小二是个机灵货色,见玄灵出眼打量张进卿,主动介绍道,“这是从乐安来的小公子,原是来这儿卖木雕的,结果商船进水,泡化了一兜胭脂,那木雕没上漆,胭脂遇水上色,染了一片杂乱的红,他这木雕就不好卖了。” 第69章 柳玄灵听着小二的话打量木雕,有动物有人偶,细节处竟然别样精致,鼻子眼睛都刻画的活灵活现,可惜染了胭脂就像沾了血,无端添了戾气。不过这点戾气在柳玄灵眼里倒也可爱,她向来不爱正路上的东西,盯着一个染红了脑袋的胖娃人偶说,“诶,别哭了,卖我一个呗?” 柳玄灵买了张进卿两个木雕,一个胖头娃娃,一个馋嘴老饕,那东西不小,一根筷子那么高,掂在手里还挺沉,顾念成进来的时候,她正拿老饕咬胖头娃娃的脑壳。 “多大了还玩儿这些东西,人都到了吗?”顾念成长了张祥善的脸,无论何时都有一副平和模样。 柳玄灵站起来乖乖叫了声师父,说人已经安排住下了,“就等您吩咐往颖州去了。” 最近姜梨失踪的小酆山传出点消息,有人看见五傻带着她往南边去了,说这话的人是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无意路过小酆山,差点被那场乱战吓死,缓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从恐惧中走出来,又遇上山月派寻人。 他们悬赏缉拿姜梨,人像地点都符合他的所见所闻,财推人走,就跑出来报了信儿。 “可靠吗?”顾念成眉头紧锁,在她对面坐下来。 “说不准,就算有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您这位门主丢得太离奇,再这么大海捞针下去,都要跑到关外去寻了。” 门里没了主事,他这个当长老的不急着贪权,反而比门众还要操心她的下落,柳玄灵没再当面质疑他的决定,他说要找,她就动她的人帮他找。 “真是师父的好徒弟。”顾念成意味深长地看向柳玄灵,“可惜马还没死,你就心急起来。弩山派的格杀令是你下的吧?” 她私下里那些小动作,她不说他也有法子知道,他要活的,她偏要逆风而行! 柳玄灵轻咬下唇,知道他会动怒,心里却没惧意,“山月派掌教下了命令,谁先拿到姜梨人头谁就是下一任掌教,我背地里虽是您徒弟,面上却是山月派弟子,既有机会坐上高位,怎会不动心,再者,徒儿若为掌教,师父不也受益?” “荒唐!” 顾念成一掌拍向扶手,在地上震出一道气浪,柳玄灵不敢抵挡,倒退一步扣住身后桌案。胖头娃娃和馋嘴老饕孤零零落到地上,翻了个底面朝天。 柳玄灵捂住心口,顾念成又缓和了神色。他这人做惯了好人,里外装了七年,在自己徒弟面前也不肯暴露真心,柳玄灵知他所思所想,为他做刀做刃,看似是她割血吃肉,实则全是遂他的心。 他收她为徒,却将她送到山月派做弟子,本来就是想两头通吃! 顾念成叹了口气,“你太年轻,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像那般简单。” 柳玄灵习以为常地站稳,“师父教训的是。” 她是被他养大的,他教她对所有人都狠,唯独要对他忠诚。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没伤着吧?”顾念成面带关切地起身,顺带为她拾起地上的木雕,那东西上沾着胭脂,他起初也以为是血迹,不免认真看了两眼,忽然顿住了视线。 “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木雕上的两金花震动了顾念成的心神,这样东西是姜梨常做的标记,她喜欢拿它做召集令,喜欢用剑尖描画它的痕迹,他仿佛凭空看见一道影子,在只留一盏孤灯的大殿上,投下一道寒凉的视线。 柳玄灵不认识两金花,但她猜测这样东西一定跟姜梨有关。 “卖东西的人跟我们住同一间客栈,徒儿现在就去查。” “慢着。”顾念成叫住她,叮嘱道,“谨慎些,问准了。” “是。” 天色已至日昳,正是歇晌小憩时刻,柳玄灵没在客栈内寻到张进卿,起手敲醒了卷在柜台上打盹的伙计,她说,“上午蹲在楼下卖木雕的哭包去哪儿了?我还想找他买几只木雕。” 张进卿在客栈里算得上一位“人物”,因为能够从早哭到晌午,所以很容易给人留下记忆。 小二揉着眼睛说他啊,“应该是去瓷窑求漆料去了,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把木雕漆上颜色,能遮上面的胭脂。” “这里有几家瓷窑?”柳玄灵问。 “就一家。”小二给她指了条道,柳玄灵赏了他一块儿碎银子,倒不急着走了,站定了问,“你之前说他是从乐安来的?” “没错。”小二有了赏钱,嘴自然更为慇勤,“他是跟他叔叔伯伯一块儿过来的,往年都是长辈来此卖货,乐安张家,常年都在我们这儿落脚。今年多带来的这位,据说是张员外的么子,一看就没在外面遭过罪,一点小事儿就哭成那样。” “除了他以外,还有旁的生面孔没有?” 小二短暂回忆,“那倒不曾见到,跑生意的不爱用生人,钱多货多,一个见财起意命就没了,他们家一贯是那几个人,船工伙计都不曾换过。” “你都见过?” “这个错不了,我们做小本买卖的,最熟的就是记人。” 柳玄灵心里有数了,反而不再寻人,单是对伙计说,“若他回来,请他到天字房来寻我,就说他那些红红艳艳的木雕,我全买了。” 窑厂的漆液贵得骇人,张进卿跟人谈不拢价钱,未过多时便失魂落魄地回来了。小二朝楼上给他指了个方向,说是有大买主要买他的木雕,他涉世不深,只当是天降横财,托着一大袋木雕就冲了过去。 第70章 天字房内,等待他的是一位长者和一位姑娘,长者面相挺和善,就是衣着颜色与年纪不大相称,姑娘则是一如之前戴着斗笠,五官形貌捂得相当严实,只有声音飘出来。她自称是老者侄女,来自商族扎堆的大长驿顾家,世代经营木雕生意。张进卿入世不深,生怕在大商面前漏怯,只顾点头拱手。 “失敬。” “公子客气,同是行商卖货,哪有大小之分。”柳玄灵十分客气,细听下来没一句废话,全部是在打快船,她说,“公子那些木雕,三十两银子愿意全卖给我们吗?” 张进卿被动点头。 “自然是愿意的。” “除此之外我们还想再定制一批木雕,不知公子可愿与我们再做一笔生意。” 那自然也是愿意的。 张进卿再点头。 “只是不知做木雕的师父是否赶得及工期,我们要的急,一百只木雕半个月就要出货。” 张进卿以为长驿大商都是这般长驱直入,生怕生意落了空,忙说,“能出,她手快,素日除了打更便是做木雕。” 打更? 一直不曾言语的老者接言道,“这位木雕师傅,莫非是位老者?” “不是,不是。”张进卿摆手,“是个姑娘,年纪跟我差不多大,本门营生是开棺材铺的,只是我们那里总不死人,唯一出的一桩生意就是发送我爹。她那铺子不进钱,上下五个伙计,还有老人孩子要养,就去官府那儿接了打更的活。木雕是闲暇做的,但是手快,也巧,除了有点疯疯癫癫的,没什么大毛病。您这五十只木雕交给她,准能按期交货。” 张进卿心肠热,自己赚了钱,便想让姜染也能赚上。不待对方多问,便将酆记的情况里里外外介绍了一遍。 顾念成五指微曲,心里已经打了几个颠簸,五个伙计、老人孩子、疯疯癫癫... ... 他示意张进卿落座,温声道,“怎么个疯癫法?不会做到一半就不做了吧?我们等货进京,是要做大买卖的。” 张进卿说,“那不会,她就是说话直楞,脾气一般,对谁都凶,其他时候都算正常。” 顾念成摩挲着其中一只木雕,故意道,“大抵手艺好的师傅都有些怪脾气。老朽听闻木雕行里有一门白姓师傅极擅做人偶,不知这位师傅是不是出自这一脉。” “白姓?”张进卿摇头,“她不姓白,姓姜。” 第34章 乐安城的小年夜 腊月二十三是“忙年”,按年历算,打从今日开始到三十便算正式进了年月了。二十三开头要扫屋,院子里的落叶要扫净,桌面上的细尘要擦洗,这里头有几句话的讲究叫:家宅透亮,穷神不来,招牌明亮,衰神自退。 全打扫完就是祭灶,这是今天最大的事,灶台东面要供上灶王爷神相,底下摆上瓜糖,麻糖,小锅麦芽,灶王爷吃后嘴甜,上天覆命时就会只讲各家的好事。 这是劳苦百姓种在心里的小愿望,希望衣食有余,盼望福寿安康。 姜染寅时收更,卯时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她不知道随手做下的木雕已经给她招来了隐患,更不知道自己那点儿疯癫的“奇人异事”,已经通过张进卿殷切朴实的破嘴,传达到了某位“旧相识”的耳朵里。 她只是一心过年,一心想把灶王爷伺候好。因为每年太师父和师父都会从这一天开始为他们张罗过年,今年她们没在身边,自然就是由她当这个大家长。她以为她们还在,或者说,相信她们还在,她是少主,是上面有长辈的人,这是她心里不肯翻开,也没办法翻开的一页。 平灵照旧起得最早,翻箱倒柜地要给她穿“鲜艳”衣裳,她说什么都不要,自顾自投身到衣匣里,翻出一套锦鲤映月的袄裙,平灵急得跺脚,说,“哪有小年穿蓝色的!”姜染也不管她,自己给自己穿衣服,自己给自己梳头,她那衣服分明是赤桃色的料子,比绛色浅一点,比正红又少些庄重,正适合小年穿。 拢手在头上抓了只元宝髻,束发的本事不如平灵,但是她心急,人家都说越早扫院子越好,手还在头上忙碌插钗,脚已经走出去了,站在院子里喊,“扫衰神了!赶紧起,赶紧起!” 鬓角碎发梳不上去,差点把平灵急死,一个劲儿在她身后追。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头摸了一圈,稍微有点歪,其他都挺好,说什么也不肯再重梳。剩下几个陆续起床,旺儿先奔出来的,拱着手说,“姐姐过年好。” 她笑说,“这才什么时候,才刚开了年头呢,等大年再拜,咱们今天首要一样是把家里打扫干净。” 结果小年里的头一样事就开了个不痛快的头,焦与提议既然要打扫,就不应该光扫地,还应该擦地,擦招牌,擦死角,把窗户拆下来洗净灰,碗也要用热水烫一遍。但是这些活他不让别人动,非要自己一个人干。 姜染不同意,说民间有老说法,必须全家动手干活才能合力送走衰神,这叫人多力量大,不是收拾的越干净越好,她说,“你一个人全干了,一个人送能送多远?能有我们一起推出去的劲儿大?” 这话照这么一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了。 付记这边反倒没动静,因为付锦衾不信这个,不会像姜染那么招呼伙计。折玉、听风一直在屋里踏踏实实地睡着,总不见起,反倒是守在酆记看人忙碌了一早上的暗影都看不下去了,敲着折玉的门说,“影主,人家都起来扫衰神了,我们扫晚了是不是送不走了?” 第71章 其实他们过去根本不过小年,偶尔热闹一下,也是付姑奶奶张罗定一桌菜回来,吃过喝过便算完了。今年对门这么一折腾,闹得折玉他们也有了兴致,听说人家扫衰神,他们也跟着扫衰神,听说人家那边熬祭灶糖,他们就扔了扫帚,先“买”灶王爷,再买熬糖用的甜菜杆,他们之前就没供过! 听风凝着贴得有些歪扭的灶神像说,“现买的怕心不诚吧?” 折玉劝解他,“酆记的还是小结巴现画的呢,别拘泥形式。” 再说熬汤,大体分三种,麦芽的,糖瓜的,芝麻的,讲究点儿的人家爱用芝麻,有条件的加花生红枣,姜染一声令下,三样都做! 其忍头一次在万众瞩目下上灶,难得有些紧张,姜染来来回回在他边上走闲步,说你这糖要是能熬出咸味儿我可真服你了啊。 糖和扫屋一样,都是自家人做才更显诚心,姜染本来想让陈婆婆上灶,一般老人家做东西都好吃,刚要建议就被小结巴捂住了嘴。 她吃过一次婆婆做的饭。 “不,不,不是人,吃的。” 她说谁呢? 其忍和陈婆婆同时看向她,又同时把注意力放到糖上。 北方熬糖的原料多是用甜菜杆儿,这东西一到小年就有现成的甜菜汁卖,胡同口第三家小摊子大清早就生意爆棚,姜染抢了三大罐子,就是怕熬不出好糖。 这东西你说多难倒不至于,说多简单也没那么容易,紧要一点就是火候。先得把甜菜汁里的水煮出去,再花耐性搅开,火不能太旺,容易糊,也不能太小,搅不粘。 一群人守着一锅糖,到饭点了也端着碗站糖锅边儿上吃。 这时候要是有认识他们的人来,估计得吓死,这院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刀口舔血,生杀半生,这样的人守着糖锅,简直像一群恶名昭著的“后娘”在研究怎么带一个孩子,你以为“后娘”要至孩子于死地,其实他们只想听孩子一声笑。 付记这边更不用说了,酆记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从头到尾都有一种随波逐流的虔诚。 可惜这锅万众瞩目的糖并没有如他们预期那样,变成三块甜嘴蜜心的糖块,当然也不至于咸,而是苦。 其忍一连换了五锅甜菜汁,熬了不下十碗糖,都没好滋味。 姜染气得天灵盖都要飞天了,掖着手问,“你是不是克灶。” 这话说得可太缺德了,一个厨子要是克灶,不就相当于说做买卖的人克财吗? 其忍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搅着锅里的糖说,“现在还能买到甜菜汁吗?” 姜染走到院外空地上,仰着脸看天,无声做了个大开膛的动作。她觉得憋得慌,想把一身的心肝脾肺都拎出来透透气儿。 “到底谁说你是厨子的?” 多造孽!她在院子里跳脚,恨不得随灶王爷一道儿去了。 婆婆劝她,说姑娘别急,“咱们还有两、三个时辰能试呢。” 她盘腿坐在地上叹气,说不能了,“再做也是这个样儿。您说这苦糖要是让灶王爷吃了,不得到天上骂街啊。” 婆婆劝她,“咱们冬至那天还忘吃饺子了呢,进了大寒不也没掉耳朵吗?而且灶王爷吃了苦糖,知道你过得苦,就会比旁人更疼你。” 陈婆婆嘴里的灶王爷特别有人情味,姜染信以为真,端着两碗糖就到付记去了。 她想让灶王爷连她带付锦衾一块儿疼。 结果两边儿铺子都没好厨子,熬出来的苦味儿一模一样。付锦衾没在付记,姜染也没问他去哪儿了,鞋底往东一迈。 她得买糖去,买现成的糖,都这么苦下去还像话吗? 折玉跟在后面追了几步,还没张口就听姜染说,“我给你们带。” 多好,这么好的对门上哪儿找去,折玉无声地想,假如他们真是不赚钱的棺材铺和点心铺就好了,他们公子可以喜欢疯子,他跟小结巴也能... ... 对面猛地飞过来一道视线,正是他念叨的童换姑娘,不过这人眼神里并无善意,甚至还有杀气。看来是上次的剑鞘事件并未从她这里过去。 折玉看见她小声对平灵耳语,平灵等了很久,她还停留在第一个“你”字上。平灵歪得脖子疼,拉着她说你进来说。 “就,就,这儿说!” 多不情愿?自己结巴还恨别人嫌弃,平灵少不得要哄她,折玉一步一回头的看着,不知道自己的嘴角一直伴着笑意。 你上次见的是这个折玉吗?就门口那个一看就嘴贼欠的。 小结巴想这话,可惜挣到最后也没说全,家里人多,又乱,这错认名字和人的事儿,便这么一天深似一天的埋下去了。 再说姜染这边,脚程挺快,没多一会儿就进了长盛街了。 乐安城一共两条卖东西的长街,一条叫乐安,一条就是长盛,乐安那条就是姜染他们所在的那条街,大店较多,是乐安城的门面,古玩玉器,精瓷买卖。另一条长盛则是小摊小贩居多,烧饼油条,糖葫芦、甜蜜果,东西卖得杂,人也熙熙攘攘地看不见尽头。 年关没人收着力气,都将吆喝叫得山响,姜染扬高下巴往里头看,她记得最里面有位做白糖糕的老爷子,卖糕也卖糖瓜。 这路程不远,腿上多倒腾几步就到了,都说赶早不如赶巧,老爷子那摊子上不多不少整剩两只糖瓜。 第72章 “大爷,这两只糖瓜我要了。” 这话是两道声儿,一道出自姜染,一道出自同样熬了苦糖,被迫上街寻甜糖的付瑶。 街道嘈杂,分不清是哪道声音先至,两人各自掀起眼皮,同时看向彼此。 付瑶认识姜染,一看是她就眯起了眼,她不喜欢姜染,一是认定她是棘手的麻烦,二是她伤过林执。 姜染则是从没注意过付瑶,之前两次交手都是在夜里,一次在墙头,付瑶一出来她就跑了,二次对方夜探酆记戴着面具,姜染没详细见过她的全貌,只觉得那双眼睛有点眼熟。 姜染认为自己先来的,从袖筒里抽出一只小帕子,托在手上递过去,“大爷,装这里边儿。” 付瑶认为比她先到,一只手横在姜染面前,“姑娘这话说早了,这两只糖瓜明明是我先要的。” 两位买主互不相让,接下来为难的就是大爷了。 大爷也是在乐安城常年架摊子做生意的,要说这城里的姑娘夫人,不一定全都认识,面前这两位却万不可能不识。一位是远近驰名的棺材铺疯掌柜,一位是父母官林执的悍辣夫人,两边都不好得罪,这竹屉上的糖瓜自然也不能随便给。 大爷一言难尽的说,“要不您二位,一人一个?或是再往别的摊子看看,准还有剩的。” 糖瓜不算什么紧俏货,小年吃用的上,自然也不止他一家在卖。 姜染表示同意,但是她有她的执拗劲儿,拆开荷包抓出三枚铜板递过去,“那我买您的,让她往别的地儿找去。” 您就说这人多轴吧,她这么一说旁边那位能让吗? 大爷看了一眼付瑶,果然见她横了眉毛。 凭什么她往别的地儿找啊。 “大爷,糖瓜给我,让她到别的地儿买去。”付瑶扔了六枚铜钱,价高者得,非要较这个劲。 疯子想了一会儿,把三枚铜钱从大爷装钱的罐罐里捡出来,心说大过年的让老爷子多赚点儿吧,但是对方那副:没错,老娘就是找你不痛快的样子实在烦人。 疯子不是嘴上饶人的主,别看不买了,说出来的话绝对不会让对方舒服。 “你是冤大头你买吧,我让了。” 多气人,什么叫冤大头,什么叫她让了? “你给我站那儿!”付瑶立目,这事儿要这么下去不算完! 大爷愁死了。疯子砸小林大人那事坊间早就传遍了,大爷知道付瑶为什么看疯子不顺眼,但疯子显然不知道她是谁,大爷也是好心,小声跟姜染说,“您何必跟县令夫人置气,之前您砸林大人的时候不是也没留情面吗?再说您那话说得也不中听,依我的,赔个不是便算过去了,好歹这位是官夫人,您跟她弟弟走得不是还挺近?” 小林大人是个和气的父母官儿,夫人虽说有些脾气,在这乐安城里也没为难过谁,逢年过节还施粥散粮。姜染他不了解,可他听说她把猎户家的祖孙都接到铺子里住了,可见也不像外头传得那么离谱,他想得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没成想反让这两位结着心结的主,以真实面貌相见了。 姜染面无表情捻了两下铜钱,恹一抬眼,看向对面的官夫人。 “你是付瑶?” “你才知道?” 三枚铜钱揣进怀里,你说是不是冤家路窄! 第35章 苦糖有苦糖的好 姜染跟付瑶打起来了,长盛街上摆摊的小贩全傻在那儿了,这两位都是姑娘,一位还是县令夫人,谁上手去拉都不合适。两人那架打得也不好拦,招式快如疾风,凌空起跃,划出一片生人勿进的禁地。平头百姓看不懂门路,只知先时不分伯仲,后来疯子渐落下风,被付瑶一脚踢中要害,摔进了一只筐里。疯子晃着脑袋蒙了一瞬,似乎不解自己为何使不上力,付瑶趁势逼近,疯子恼了,再往后的场面就不受控制了。 大致概括起来就是,疯子打不过,疯子单方面挨打,但疯子很勇,抱着脑袋挨了几下之后,直接扯住付瑶一把头发往地上砸! 小贩担心再打下去会出事,撒开腿就往衙门跑,跑到一半的时候刚好遇到小林大人和付锦衾,简单一说之后,连这两位风轻云淡的主都变了脸色,脚底生风地往长盛街跑。 街上那两位都快乱成小孩儿打架了,付锦衾脚踪比林执快,率先把姜染抱到怀里,另一个紧赶慢赶,也把付瑶往怀里拉。 各自怀里这两位还挺讲体面,打成那样都没骂街,都只是目露凶光地往前冲。付锦衾跟林执心照不宣地将人往反方向拖,一个被劝回了衙门,一个挣扎在付锦衾怀里,跟只炮仗似的,手脚悬空地乱蹬,带到没人的地方才消停下来。 “恶妇!背地里说我坏话,不让你跟我走动,还抢我的糖瓜!” 没人了,她反倒骂出来了,一看就拼了全力,头一次坐在地上吭哧吭哧地喘气。 付阁主没这么拖过一个大活人,敞着腿在她身边坐下,看了姜染许久,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有你这么当自家人骂自家人的?” 他当时也是蒙了,听说她跟他姐打起来了就使劲跑,这会儿回头想想,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半大小子的时候都没干过这么不体统的事儿。不会飞吗?轻功呢,内力呢?生跑? 真是糊涂透了。 “我这叫一碗水端平,我要是有个哥哥这么混,也随你骂。”姜染那气儿刚喘匀,说话时扯动嘴角才觉出疼来,呲了下牙。 第73章 她那点内力经不起久耗,简单说来就是一口盛水的浅碗,饮尽便竭了。 付锦衾眉心收得很紧,要不是她脸上有伤,想把这人使劲儿揉搓一顿。 “你跟她动什么手。”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内力三成都不足吗? “新仇旧恨还管为什么?”姜染莫名。 可把你能耐坏了。 付锦衾沉着脸没理她,一只手捻扣子,修长手指攀在领缘上,穿的是件月白瑞兽纹圆领袍,姜染偏过头细看才发现他领口的扣子松了。前襟开了大半,估计是之前拖她时被她挣掉的。她跃跃欲试地想帮他系,可惜挣开的不多,手刚搭过去就系完。 这虎狼似的崽子也不知道从哪座山上下来的,一眼看不住就闹事,“四肢”还没恢复齐全就跟谁都敢干一架,非得关铁笼子里拴上才能安生? 扣好了才面向她。 “疼不疼?” 她见他生气了,气焰倒是消去一点。 “不疼。” “疼你也不知道喊!” 付瑶下手没轻重,姜染手脸各处都有伤,他大致看了一遍,抽出一只方帕,替她擦脸上的血。 她由着他摆弄,嘴里咕哝着,“谁让她不让你跟我玩儿的。” 最气的还是这一样,说到恨处从怀里翻出一块白糖糕,皱着脸一口接一口的咬着吃。 付锦衾擦血的手一顿。 “你哪儿来的白糖糕?”她不是去买糖瓜的吗? 姜染囫囵吞枣的吃,说不知道,“可能刚才打架的时候掉袖筒里的。”琵琶袖“攒货”,半个口袋似的,打翻的摊子各式各样都有,她说,“我右边袖子里还跌进只包子,你吃不吃,我分你一半。” 他沉着脸连她手里那块儿一起拿下来,要不是担心养成某种不好的习惯,甚至想把她嘴里那口也抠出来! 能看得见的地方都没大伤,看不见的他也不便细看,擦净了血便没再管了。他身上没带药,蹙着眉思索给她用什么药好,金创肯定少不了,主骨草,龙舍丹,还得再下几副消肿的方子,里外都得调理,小伤也得养十天半月。 他操的心,不说出来旁人永远无法知晓。 太阳在树下剪出一堆碎影,连带两人的影子一起圈入其中,付锦衾的衣角被风掀动,打在姜染的袖子上,像主动伸来的手。那料子流光飞影,细看之下是月白缎子的底子织了水云暗纹,她鬼使神差地抓住了,慢慢回过味来,发现付锦衾已经很久不曾这般跟她“置气”了。 置气好,置气的才不是外人。 她向他身边挪了挪,手没松,甚至孩子气地准备将两人的袖子系在一起,打成一个结。 他知道她这些小动作,视线落在纠缠的衣角上,声音却仿佛游离天外。 “不是付瑶,是我自己要收心。” 付瑶的顾虑有理,也得他愿意听才行,他比所有人都清醒,都懂得趋利避害,只有在她这里他放不下,所以才让一切变得复杂。 姜染打结的手停住了,微微绞着衣料,“为什么要收心。” 心到了哪里要收回来。 他好笑似的看看他,眸色幽幽,勾子似的定在她脸上。 “你不知道在哪儿吗?” 这一眼简直像是在人心上啄了一口,又疼又痒!他要拆开说话,山中雾散,是要她还回来,还是就此给她。 “你知道你是谁吗?”付锦衾再问。 姜染不知道如何开口,付锦衾却笑了。 他又是谁呢? 一个看似逍遥恣意的点心铺掌柜,终其一生都要守护一样死物,他这类人不能有朋友,不能有知己,不能有敌人,既要防着外人,也要防着自己人。假图之争只是冰川一角,即便毁去所有,也断不去那些张牙舞爪的念头。他注定要在这种风雨欲来里颠簸一生。而她又比他好过多少,一个在天下令手里跌跌撞撞捡回一条命的孩子,一个身负雾渺宗灭门之仇的孩子,醒了以后会去做什么。 她要的是这天地逆转,而他要的却是粉饰太平。 付锦衾忽然好奇一件事,“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当然知道!”只有这个问题,是她能够毫不犹豫给出答案的,“我爱拈花弄月,喜欢出挑脸孔,唯独对你不同。我有垂涎之心,亲近之意,不止于欣赏。我不再看林令洗澡,不端详那些花红柳绿,我还拒绝了张进卿。” “张进卿?” 她在他脸上看到一句话。 他也配! 姜染咧着嘴笑了。 你说喜欢一个人有多难?要在万千众生里寻出最合眼缘,最合心意的那一个,你不知道他在哪座城池,亦不知道擦身而过是否就是错过。 你说喜欢一个人又有多容易?只要找到了,便是桀骜轻狂喜欢,纵性儿撩人喜欢,甚至这双眼睛看人时拿捏的分寸,都恰到好处。 她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可是偏巧喜欢他的复杂。 佛前一缕松竹香,既有菩萨相,也有恶鬼相,一人生为两面佛,一手为生,一手为杀!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他还将是她未来不得不破的一道门,现在所有的甜都是未来苦涩的追忆,可若事事都有先知,便没那么多曾经的故事了。 她嗅他身上淡淡的松木味儿,为了证明之前那些话属实,还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她想留他的心,在她还能简简单单的时候。 第74章 她说,“我看那些话本子上女子向男子表达爱意,都爱送些亲手制的小物。钗子、帕子、荷包、头发。” “那叫青丝,”付锦衾忍不住打断,“青丝同情丝,这才是这样东西的真意。” “青丝。”她顺着他说,“反正都是头发,我觉得怪渗人的,钗子我不常戴,帕子一般用来擦嘴,就给你绣了只荷包。”说着展开给他看那针脚——“这是一对鸿雁。” 他纵使前一刻在她眼中看到了浓深的爱意,此刻也觉得她在唬二傻子。 所谓的荷包上面目前只有两颗豆,她大范围地在上面比了一圈,告诉他,“这是眼睛,之后会有头,身子,以及山水。” 付锦衾还给她,“绣多久了?” “接上打更的活就开始绣了。” 三个月,就绣两颗豆。 她那一百多只木雕都比这绣活先成的。 她看他面露嫌弃,语重心长道,“不得先赚钱吗?养家糊口在先,风花雪月在后,荷包贵在心意,木雕才能卖钱,而且你这个是慢工,慢工才能出细活儿,你看那大殿上宝相庄严的雕像,哪一尊不是花去数年时间雕琢而成。” “你还真是对我挺好的。”他夸得漫不经心,起身拉她,她却不肯伸手。她跟他呆不够,这次回去了,下回还什么时候能这么坐在一块儿聊天? 她说你抱我回去吧,“我刚那点儿劲儿全用在跟你姐打架上了。” 你是立了什么大功吗? 付锦衾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皮外伤不少,不知道腿伤着没有,难得好脾气了一次,“我扶你走。” “扶不是也要用腿么,我脚上连双鞋都没有了。”她耍赖。当着他的面把鞋脱下来,做了一个拉弓,两双鞋破空而去,乘风破浪一般摔进雪坑里。 眼前只剩下一双穿着罗袜的小脚,一只叠到另一只上,还动了动脚趾。 付阁主半恼非恼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笑,她倒是从头到尾都坦荡,仿佛扔鞋那事儿不是她干的。 真当他是好拿捏的人了。 他的脾气不容她这么使性儿,一声不响地扔下她往前走,她知道他恼了,歪着头看那背影。 心说你看,恶人自有恶人磨,遇上这么一位脸酸的主儿,实在不肯抱可以打商量呀,她把鞋捡回来不是也行? 她在鞋和追他之间犹豫了一下,开始顺着他的脚印,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走。 枯枝碎石藏在厚雪之下,走两步就要停一停。三九寒月的天儿,地上冰碴子硌在靴底尚有不小的硬度,遑论一双单薄罗袜,几十步之后,他终是在半路上停下了。 “上来。”他半蹲下来,抱着总归不妥,他背着她走。 她看着他的后背,心里想得却是,这样的人应该没对谁弯过腰吧。这个背影又让她觉得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她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太师父就这么背过她,心里有处地方在发热,翘着脚伏上来,欢天喜地地一纵,像投身到了蜜罐里,哪儿哪儿都是香甜。 “付锦衾。”她挨着他说话,两只手攀上来,像个扎扎实实的拥抱。 “嗯?”他轻哼,稳稳起身。 “咱们隔壁那条街的王家大哥对他媳妇也像你对我这么好,可惜他家那个婆子太恶,非说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要不得,说她犯了七出之条,逼着儿子休妻,你说生不出孩子是女人的事儿吗?” 付锦衾没说话,她就接着这个话在他耳朵边念叨。 “我要是王家媳妇我就不走,她要是欺负我,我就跟她干,这世上人人都只活一次,凭什么受这莫名其妙的委屈。可惜她那丈夫也拿不起事,他娘没完没了的闹腾,他就跟他媳妇和离了。” 和离跟休妻其实没太大区别,前者类似放妻书,意为无法和平相处,听着不像休妻那么难听,可被放回母家的女子,依然是颜面尽失。 她说,“你以后会这样吗?” 他脚步微顿,说,“不会。” 不想承认被她一连串的丈夫妻子问乱了心。 “我也觉得你不会,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知道老陈家那个弟弟跟哥哥打起来了吗?” “哪个老陈家?” “就是同香阁的那个掌柜,他们家厨子被他哥哥高价挖过去了,厨子的饭菜,店铺的招牌,闹到最后就是一个财字。” 这人疯劲儿一上来,话就跟头发丝那么密,一嘴市井家常,说到激动时,两只小脚还在他胳膊腕儿那儿踢踏。可就是这么一嘴家常,无声无息地将人牵在了手里,仿佛他们是茶余饭后的一对小夫小妻,仿佛这座寡淡至极的乐安城,都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还有长盛街卖糖葫芦的那个丑头陀王小二,长成那样还抛妻弃子呢,据说是跟卖麦芽糖的好了,直接扔下发妻,到人家里过日子去了。”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他把她往上掂了掂。 “你店里的客人呐。”她搂着他的脖子,觉得他身上香,小狗似的凑到领口嗅了一口,“还有你那排铺子第三家卖玉器的。” “沈久玉?”他半侧过头,她歪在他肩膀上嗯了一声,说他比林令嘴还碎。 ... ... 路不远,没走多久两人就进了乐安街了,这地界经不起什么大事,半注香的功夫,疯子跟付姑奶奶打架的事儿就长着腿似的在大街小巷跑了个遍,不相干的人听到这些倒是没觉什么,顶多就是唏嘘一阵,多得一样新鲜,酆记这边就不同了,一听门主被打了,抬脚就要往衙门里冲。 第75章 付记那几个也是操碎了心,一看对门兄弟冲动了,赶紧冲出来劝和。 这事儿从他们的角度看就是一家人的事,之后如何不好说,至少现在关系处得都挺不错,伤了哪边都失了和气。 小结巴是冲得最靠前的,折玉一力拦着,不知说了多少好话。 结巴嘴条儿不利索,能说出来的就只有“打,打!” 这要是让开了,就真打起来了。 剩下那四位也不是善茬儿,管你什么官府什么夫人,动他们门主就不行!听风跟刘大头都上去拦了,还有两个没怎么见过面的伙计,也都跟着劝架。 听风不常说话,每次开口都说在点儿上,他说,“焦与,你是酆记的管家,他们都听你的,你沉住气,再怎么样也等你们掌柜的回来再说。” “焦与”告诉他,“我是林令,我不管家,也没人听我的,你把手先撒开,我得亲自看看谁动的我们掌柜的。” 听风认错人是常有的事,脸上也没见尴尬,顺势说,“林令,我们姑奶奶从小被惯到大,确实性子差了些,但是人不坏,这事儿你们别冲动,回头我们公子一准说她。” 平灵在旁歪头看着,才发现他有点不认人的毛病。她其实也不怎么认,人一乱,红红绿绿什么颜色都有。 听风忽然对她投过来一道视线,似探究,似确认,“平灵... ...” “嗯。”她客气一笑,卷了卷袖子,说你不用劝我,“这种架我必去。”她再是随波逐流的性子,也容不得旁人伤她们门主,说完直接下手从听风手里把林令薅出来了。 街上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姜染伸长胳膊拨开众人才看到这么一副热闹的奇景儿。 攀着付锦衾的胳膊落地,还没说话就先乐了。 “找谁打架去,我又没输。” 五个人打眼一看,心里都憋屈死了,脸上都挂彩了还说没输?你知道你过去跟人打架什么样吗? 可人既然已经回来了,总不能再往外冲了,几个人连着付记的一起往棺材铺走,付锦衾说了几个药名,听风立马掉头去取,两家对门住着就这一点好处,脚踪快点儿就跟一户大宅似的。 听风半路回来还遇上陈婆婆和旺儿了,两人刚从外头卖竹筐回来,一听姜染伤了,急得直踏碎步。 “姑娘伤了?伤成什么样了?” 老人孩子一起往屋里走,摸摸这儿,看看那儿,心疼得不行,拄着拐杖说要去衙门要公理去。 几个人又转而去劝婆婆,说这回是咱们先动的手,之前不是还把林执打了吗?真要论理还真说不出理。 婆婆说什么也不干,说什么都要去,姜染拉着她的手安抚。家里有个长辈出头的滋味特别不一样,像是可以把自己变得很小,像是忽然成了有人疼的孩子。 她对婆婆说,“您说的没错,苦糖有苦糖的好,老天爷疼我,将你们给了我。” 第36章 龙猪的葬礼 “地方官的夫人怎么了,地方官夫人就该让疯子俩糖瓜?该忘了自家相公被她砸过?你再看我得什么好处了,之前你挨了三颗大包,我现在青了一只眼睛,这都不是她干的?” 付阁主不得闲,安顿好了姜染,又被姐夫叫来安抚师姐。林执应是刚说了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正在院子里接受付瑶的数落。 “让你拉架你就拉架,你若真是偏着我,就该跟我一起打她。还有那些衙役,叫过来居然是拦我的?要没那些人我能回来?能憋这么大一口气?” 林执挨骂也不见脾气,院子里挨着山茶树那儿有个石墩儿,他就端著书坐在上面,不时点头,不时翻过几张纸页,那副处之泰然的样子,连付锦衾都觉敬佩。 负责请付锦衾过来的衙役说,“付爷,小的就送您到这儿了,夫人今日情绪不佳,我们... ...” 衙役不想领骂,付锦衾更无所谓,原本打算站在月亮门外继续看“景”,结果林执刚好抬头,热切地唤了声“内弟!” 付锦衾觉得好笑,应了声“姐夫”方进院里。 林执得了救星,迅速与他寒暄两句就往后院去了。今日尚有一样案宗未及批复,他抽不出闲,又怕付瑶一个人无人可骂会寂寞,便请了付锦衾来,付锦衾敢顶撞她,是个能扛住“锋芒”的主儿,付瑶能骂尽兴。 “你来看什么热闹?”付瑶张嘴就没好话,尤其付锦衾看她的表情,明显就是在“欣赏”。 付锦衾坐在春秋椅上,慢条斯理地转了转药瓶,说,“我给你送金创来了,敷敷眼睛吧。” 姜染给付瑶留了只乌青的眼睛,到现在都只能眯着,付瑶睁不开眼睛,火就顶到了天灵盖,咬牙切齿说,“还不是你要留的祸害!” 其实以她的功力怎么可能制不住姜染,付锦衾知道她让了,为他让的,但他们家疯子还是很惨,脸上青青紫紫,像打碎的染料桶下的一截素布。 他知道付瑶嘴硬心软,主动递上药瓶,“我伺候不好女人,你自己上药,擦两日就好了。” 付瑶薅过药瓶对他横眼,“伺候不好?我怎么听折玉说你还给她擦过腿呢。我跟你认识这么久,都不知道你是这等孝子贤孙。” 远在付记的折玉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不知道这对师姐弟斗气,又把他拉下水了。 “他可能是活够了,想死前多造点孽,怕死不回本。”付锦衾坐回去,神色淡淡地瞥向院前一树白茶,花瓣飞了一地,真像给折玉送葬的纸钱。 第76章 付瑶坐在他对面,一手拿铜镜一手沾药,“她那功夫比上次我探酆记时精进多了,那时不过与我对拆五六招,这次都能扛过十几招了,若是照此速度下去,很快就会大愈。” 那也没那么快,她的路还长着,能不能撑过去还得看她自己。 付锦衾没说话,付瑶等了一会儿,忽然放下手里的铜镜。 “你不会是等着她醒呢吧?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是想等她彻底明白彼此的身份,再谈你们之间的事?” 付瑶觉得很有可能,他这样的人,不会要模棱两可的答案,他要她跟他一样清醒,要的是长远打算,这种打算里无关她是疯是癫,若她一直是个疯子,他要这个疯子,若她要醒,他也绝不会阻拦。 “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付锦衾摇头,“无论我们如何做,她都有找回自己的一天,这件事没人能阻止,也不该去阻止。” 在他这里,她可以是分裂的她,也可以是完整的她,但对姜染来说不一样,那些逝去的人,和未报的仇,都不该被忘记。 他也不介意付瑶再刺激姜染,他说,“我去找过老冯,他说姜染现在的情况最好不要动内力,她脑子里的回忆是好是坏,心绪是激动是平静,都会演化成很多可能。” “所以你来是为了警告我,别动你的人?”付瑶眼神不善地看向付锦衾。 “我是我姐夫叫来的。”付阁主失笑,举手投降,不打算细化姜染的问题。檀木棋桌上置着一盘洗好的葡萄,他摘了一颗吃到嘴里,说甜的,“尝尝吗?” 付瑶面前的付阁主总有几分孩子气,付姑奶奶给了他一个白眼,“林执刚才尝过,酸的。你这骗人的把戏从小玩到大,哪次骗过我了?” 提到小时候,付锦衾脸上露出几分松懈下来的笑,“那是因为师兄每次都让你先吃。” 付瑶也跟着笑了,“师兄永远都是最好吃的,你就只能骗他。” “是你不信我。”付锦衾笑。 “是付逆太惯着你。”付瑶柔和下来,付锦衾的嘴角却僵在了上扬的那一刻。 她看见他嘴角的弧度逐渐变淡,最终蜕变成一个沉默紧抿的唇。她自觉失言,笑容也在同一时间退去,那些温热的过往早已不再适合追忆,尤其是付逆。 声音戛然而止,忽然没人再继续任何话题了。 “再往前走两个摊子就到酆记了。” 与此同时,在外颠簸了几日的张进卿正引着一人走进乐安,这人是他在江宿结识的金主,因为“爱”极了姜染的木雕,一定要与他同回乐安,亲自认识一下这位姜姓的木雕师傅。 “乐安二字颠倒过来便是安乐,真是一片安静无争的好住处啊。” 金主打量四周,矍铄的眼里有种张进卿看不懂的,复杂的感慨。张进卿不了解他的底细,只看他长了张善面,对人和气,便觉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跟着他的话道,“我们这儿确实不容易找,向东百里是官道通行的玉宁,向西行进是繁华簇锦的北寄,南北两边绵延不绝十六座大城,哪会有人注意夹道里的乐安。” 谁说不是呢,他的人两次路过乐安,三次途经玉宁,都没注意过这座小城,可见藏得有多深。 也正因为这么藏着,反而让他没敢带“刀”。 他是简简单单,独自一人走进的她的“地盘”,连一直伴在身侧的柳玄灵都被他留在了江宿。 张进卿轻车熟路地找到一扇大门,撩高帘子对顾念成说。 “她这里生意不好,从不留人看店,这里的人都知道她的规矩,真要买什么或是出殡发丧,就打这儿进门。” 这里是连着后宅的一臂通院,也有人称此作二门宅,其实就是夹在店铺和主宅中间的四方院子。姜染偶尔在这里吃茶晒太阳,闲极无聊就从东边月亮门穿过去,找几块棺材板练手。 今日倒是稀奇,刚一进去就见了七八个披麻戴孝的生面孔,这些人围着一个半圈,圈子正中置着一张停尸板,板上通头盖着白布,居然是有生意上门了。 姜染蹲在停尸板那儿端着碗喝粥,坐人的小矮凳上反倒摆着咸菜,不时用筷子挑几条木瓜丝、酸豆角,嚼得嘎崩带脆。对面蹲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正在跟她介绍情况,她吃两口点个头,估计是没睡醒就被叫起来的,又想赚钱又不想耽误吃饭。 张进卿先时还好奇这是桩什么生意,踮着脚在人堆里一探头,什么心思都没了。 “你这脸怎么弄的,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姜染闻声抬眼,脸上那伤很现形,最严重就是嘴角、鼻梁以及颧骨那一块。但那模样并不可怜,像常年打架的孩子头,向上望出一对三白眼。 “小年那天跟付锦衾他姐抢糖瓜抢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木雕卖完了吗?” “糖瓜有什么好抢的。”张进卿听得皱眉,破开人群走到她跟前,“付锦衾他姐可凶了,我二叔之前就被她打过,会功夫的,快让我看看,疼吗?” 他要看她的脸,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着急和心疼,她偏了下头,其实是懂男女授受不亲的,关系不亲近的就跟人分男女,打她主意的,也分男女。 “不疼,早好了。” 张进卿的手僵在半路,难过和落寞都有,缓慢蜷起手指,知道这世间总有无可奈何。他不懂收敛情绪,姜染也不肯哄他,自己别扭了一会儿,又接着之前的话说。 第77章 “何止卖完了,我还为你引来了一位金主,他特别喜欢你的木雕,想跟你再定一批新的。” 这话之后,身体一挪,才现出身后的顾念成来。 姜染视线上移,斜向上瞅过去。 张进卿口中的金主长了张和和气气的老头儿脸,三庭五眼都算端正,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应该长得不错,就是身上那身绣着铜钱纹的锦紫长袍太难看,不是那种沉心静气的紫,而是写满‘我就不服老’的亮紫,简直犹如小官人戴花,老叟抹粉。 这种一看就像脑子被驴踢过的人并不多见,她确信在此之前一定见过此人,并且绝非是在乐安。可惜记忆犹如枯黄的纸页,卷翻几纸,反覆翻阅,有字的内容上并没有他。 “叫什么名字。”姜染不冷不热的问他。 顾念成半天没张开嘴,头一次看见这么鼻青脸肿的姜梨,难免有些走神。她现在的状态大大超出了他对走火入魔、发疯、追狗、卖老头棺材等事件的预期,尤其不动声色时的神貌状态,几乎与嚣奇门里的姜梨无二。 这是疯子吗? 哪个疯子眼神这么清明? 关键这场景也与他七年前自荐加入嚣奇门麾下时十分相像。 “叫什么名字。”她当时就是这么问他的。 “顾念成。” “干元八卦掌?”她正蹲在梨花树下看蚂蚁搬家,手里拿着根稻草,蚂蚁走到哪里,她就堵到哪里,“抢手人物,九幽门的路子比我野,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当年的刺客门是三足鼎立,以九幽,山月,嚣奇为尊,刺客这行当说到底是桩生意,有关起门自己养刺客的,也有重金招刺客的,她知道九幽门的人找过他。 “九幽门内斗不断,九名舵主各怀鬼胎,都要争坐一门之主,早晚是盘乱棋。最重要的是,我猜测姜门主下一步要吞的,就是九幽。” “你又怎知是我吞他,不是他吞我。” “因为您够狠。” 这句话并不是恭维,甚至说出来都有些不寒而栗。 一个刚刚起步的三流门派,短短半年便跻身江湖刺杀榜前三门之列,连截山月、九幽大小三十二桩生意。这样的人,不会瞻前顾后,要的是俯首称臣,何来被吞食一说。 “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是不是都如你这般通透。”她扔了稻草,打量他的鹤发。 “我才四十来岁!”他错愕出声。 干元八卦掌是极耗费心血的内功,越到精湛层次,越有龙种之相,但他只肯承认自己是个中年人。 “还是个不服老的老头儿。” 他有心争辩,她的脾气喜怒不定,起身掸了掸灰尘,忽然震剑出鞘!三尺剑锋破空而来,他的话被噎回嗓子里,不敢躲,也没余地躲,剑尖最终停在他心口处,留下让人心有余悸的嗡鸣。 她临时收势,收剑入鞘,没有赞许,只有一脸可有可无。 “以后门里对外的生意,你跑。” 她不信任下属,但下属必须对她绝对信任。她可以用剑试人,人却不能有任何躲闪的反应,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便是他的尸体。 她身上戾气极重,尤其那张天然的,没有血色的脸,总让他想起荒山白骨,唳雪残刀。 第37章 不速之客 “他是个哑巴吗?”回忆太长,以至于顾念成忘了回答姜染的问题。 张进卿说不哑,“他之前跟我谈生意的时候不这样。”仿佛要走到他跟前把他摇晃出声。 “ 顾念成慌忙报上自己的名字,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无论姜梨是何模样,他都下意识地揣着恭敬和小心。 名字不如脸熟悉,姜染送了送下颏,让他们先到一边等着。 生意得一桩一桩的做,人得一个一个认,再大的买卖在她这儿都得讲究先来后到。 蹲在姜染对面的人终于抓住机会说,“您看这事儿到底能不能办,家里都等着消息呢。” 姜染重新看回停尸板,做了几番思考,“能倒是能,就是得现做,大小宽窄都得按它的尺寸来,木料上有什么挑拣吗?” 张进卿之前就好奇这桩生意,张眼看看白布底下的轮廓,长短不像大人,宽窄也不像小孩儿,细看好像还有一对大耳朵? 边上跟来的戴孝仆役见他总盯着“尸体”看,主动解惑道,“这是我们老爷家养的一头龙猪,活着的时候救过我们老太爷的命,有回家里起火,老太爷睡着了,就是它冲进来给拱醒的。前几日,龙猪不幸遭遇意外,被车撞死了,老太爷舍不得吃,就着我们过来问姜掌柜买副薄棺葬了。” 葬猪?张进卿心说,难怪你们找酆记呢,这种活儿正经棺材铺谁接?不过说到龙猪,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张进卿自问是见过市面的公子,獒狗、鷞鸠这类罕货也养过,唯独没见识过龙猪。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已经把白布掀开了,姜染要量尺寸,张进卿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想着这东西莫不是长着龙一样的角,近身一瞧,“这不就是普通的猪吗?” “本来就是普通猪啊。”仆役一脸莫名其妙。 “你刚说是龙猪!”张进卿跟他论理。 “是聋猪,聋!”仆役使劲指耳朵,“听不见,不然能让马车轧死吗?!” 仆役神情激动,大约与聋猪也有几分感情,是经管过它的人,张进卿自觉不该在此时与人争锋,憋了半晌说了声。 第78章 “节哀。” 一群人在那儿认真商讨怎么葬一头猪,提出这个要求的雇主态度虔诚,接待雇主的姜染也没有半分糊弄。 顾念成一声不响的在那儿看着,说疯吧,看着确实有点不着四六,要说没疯,又不像认得自己,他不敢就此做出判断,正自思忖之间,忽然被人狠拍了一下肩膀。 “老顾!还真是你!” 顾念成被突然出现林令一把拽到了月亮门后。 “我就说看着像他吧,你们赶紧过来瞅瞅!” 月亮门后就是后院,门后五大刺客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在里面站着呢,焦与手里抱着一块薄棺材板,平灵手里拿着把刻刀,各自手里都有点活,一看就是在帮姜梨准备生意。 顾念成“惊魂未定”地看着这几个人,一个是嚣奇门长老,一个是门主亲信,早已认识多年,他过来之前就已做好了面对他们的准备,仍然被他们恍若看猴的围观姿势看得不极其自在。 “你怎么跑过来了,跟谁来的,有人陪你吗?”焦与率先发声,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堆问题,这话细听又有点不对味儿,好像顾念成是个瞎乱跑的缺德孩子,不好好在家呆着,非要追着大人出来,还让他逮着了。 顾念成这些年一直致力于维护自己老好人的形象,跟五傻的关系虽不算十分亲近,也比旁人更受几分信任。 他念着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我自己来的,门主出事以后我一直在派人寻找她的下落,途径江宿时,刚好看到门主刻在木雕上的两金印,就跟张进卿来了乐安。” “两金印?门主把印刻在木雕上了?”平灵只听她提过两金,不知道她还将印刻到了木雕上,这印嚣奇门的人都认识,姜梨之前还用它做过召集令,顾念成会寻印而来一点都不稀奇。 “严辞唳知道你来吗?”其忍一针见血,这才是他们最大的顾虑。 嚣奇门共有两名长老,一个是顾念成,一个就是二长老严辞唳,两人看似一长一副,实则严辞唳的实权更多,严辞唳为人强势,爱占上风,经常与姜染针锋相对,每次都是顾念成从中做和事老。 他们一直觉得严辞唳有不臣之心,上次小酆山任务就是因为严辞唳办事不力,姜梨才亲自走了一趟,他们都曾怀疑,姜梨之前的遇袭与严辞唳有关。 顾念成“老实巴交”的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他呢,门主出事后他就留守江北,没出来过。你们也知道门中事务繁多,有寻就要有守,我也没打算惊动他。” 顾念成这话一语双关,一是表达自己第一时间就开始寻找姜梨,一是暗示五傻,严辞唳虽没其他动作,却也没有主动寻找门主之意,再有一样,他跟他们一样,都有防备严辞唳之心。他敢孤身来乐安,赌得就是五傻对严辞唳的戒备,以及表现自己的“衷心”,若姜梨是真疯,自然另有计较,若不是,也有退路可守。 他说,“门主出事,你们为何不通知部众,反将门主带到乐安。我听张进卿说门主颇有几分异于常人的举动,可是为了隐藏身份?门主身上可有伤,可着医者... ...” 他小心试探,不敢表露的太明显,不想这循序渐进的饵还没抛完,就听焦与道。 “没伤,就是疯了,我们担心严辞唳会对她不利,就留在了乐安。你现在看到的已经好了六七成了,之前比这还疯。” 在焦与包括其他四人眼中,顾念成除了衣品不佳,其他都算说得过得去,就连没疯之前的姜染,对他也颇为倚重。若非担心惊动严辞唳,他们甚至动过通知顾念成的想法。 “疯...了?”顾念成这次是真惊讶,不是惊讶结果,而是惊讶于他们的直截了当。 五傻看他的眼神里甚至还带有鄙夷,仿佛在说这么显而易见的病症你竟然没看出来? 他看出来了,可是这个事不该这么被说出来啊! 顾念成的眉毛几乎要拧成一个疙瘩。 心思阴沉的人就是这点不好,爱猜忌,不轻易信人,五傻虽然“智力欠缺”,到底是跟在姜梨身边多年的亲信。若他们极力否认和隐藏姜梨疯了的事实,由他探听出来,反倒更容易做实。 坏就坏在没有! 为什么没有?! 顾念成因为缺少了这一过程,反而游移不定起来。 “怎么疯的?”他心情复杂的问。 “自己疯的,我们也不知道原因。”五傻回得坦然,没跟他解释姜梨有走火入魔的旧疾,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才是必须要守的秘密。 姜梨在外面叫人了,焦与应了一声就搬着棺材板出去了,剩下几个扬着脖等着,听说棺材板定了,又赶紧按照焦与带回来的尺寸锯木头。 棺材铺里所有人都在忙碌“正事”,只有带着一堆心眼来到乐安的顾念成陷入到深深的沉思里。 他们是不是想骗我? 也不怪他疑心,姜梨之前就“假疯”过一次,在门内还引起过不小的骚动,有沉不住气的想趁她“病”要她命,被她顺势清了不少人。 “门主疯了,我们都在等她醒。” 当初五傻就这么对他说过,好在那时他没轻举妄动,而是将消息传给了更多人。 而这一消息又骗过了多少人?多少心怀不轨的人拿着刀冲进去,喂饱了她的鬼刃剑。 如今这次是否是故技重施,亦或是故意引他怀疑,遮盖真相。 第79章 顾念成不知道,上次的姜梨也是真疯,只不过那些人来得不巧,刚好赶上姜梨“睁眼”。 “老顾,过来搭把手。”其忍叫他。 “啊?哦。” 顾念成蹲在后院跟五傻做了大半天棺材,姜梨才腾出空见他,张进卿已经回去了,说是要给家里报平安,姜染没留他,数着雇主的定金锁到荷包里,从月亮门里探出半个头。 她那双眼睛天然有种绝情绝义的凉薄,尤其挑着眼皮看人时,更是谁也不在眼里。 “聊聊?” 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很姜梨。顾念成硬着头皮点头,随五傻一同进了正堂。 天色渐晚,已经有寒凉的北风从大敞的门页里吹了进来,顾念成后背发凉,抖索了一下,姜梨已在圈椅里开了口,“说说吧,打的什么主意。”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说的人不见得心里有数,听的人可彻底心虚起来。 他张嘴,不知该以“属下”,还是“老夫”开头。 她到底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来之前也确定这里是五傻子一个疯子,为什么到这儿反倒闹不清了,甚至怀疑自己干不过他们呢? 姜染没给他太多犯愁的时间,继续道,“年前订货年后拿,价钱可不能按年后走。你年纪虽大,咱们也得在商言商,少于五两银子,这生意就免谈。” 生意,五两银子。这些话又把顾念成“活着”捞出来了,她真认为他是买货的?真不认识他? 焦与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嘴型尽量保持不动,咬着声儿提醒。 “她现在财迷,你就说你按年前的价买。” 什么叫现在财迷,她之前在嚣奇门里也贪得要命啊!要不然门里能有那么多人恨她吗?一桩生意不管谁接她都抽七成,他要不是在她这儿劳心劳力还赚不上钱,也不能造反。 顾念成说:“五两没问题,一百只木雕就是五十两,年前翻两倍就是一百两您看成吗?” 顾念成也是让姜染唬住了,姜染的意思是一百只木雕五两银子,他脑子浑噩,明明知道行价却瞎了嘴。 “上座!” 这是哪儿来的冤大头,姜染激动地让出主位,吓得顾念成脸都白了,她不死,她的位置谁敢坐?顾念成怕她是在试探他,说什么也不肯坐,姜染一看人家腼腆,也没再谦让,坐回去道,“这次我给你用好木头,张进卿他爹的黄梨木还剩些边角料,我单独做一个白送给你。” 顾念成惊诧道,“张进卿他爹不是死了吗?” “不死哪儿来的边角料。不过不多,他那棺材本来就是现成的,张家要做弓形棺才砍去一些。” 她是不是在点我?她用棺材板给我做木雕,是不是要“送”走我? 顾念成又陷入到某种怀疑里。 第38章 太欺负人了 “看你的面相,应是有六十了吧?有孙女了吗?没带过来玩玩?”姜染压腿似的将两只腿打直,动着脚趾跟他唠家常。 “我才四十九。”顾念成的错愕与当年如出一辙,他在岁数上一直都很较真,一直认为自己即便老了,也有着一副风流倜傥的底子。 “我才四十来岁。”话语重叠,这话有人对她说过。 姜染弹指敲了敲扶手,“女儿总有吧,我听张进卿说,最早买木雕的是个小姑娘,那是你闺女吗?” 顾念成严阵以待,没料到她会去盘问张进卿,谨慎道,“那是我一个远房侄女,叫六一,之前焦与他们都见过的。” 顾念成确实有个侄女叫六一,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为柳玄灵打掩护的。柳玄灵身份特殊,若是让姜梨知道他与她是师徒关系,第一个被拍碎天灵盖的就是他顾念成。 姜染也没问焦与是不是见过,因为她主要目的是,“六加一就是七,你这侄女名字起得不错,定金就给七十两吧,年后拿到货再付剩下那三十两。” 她兜这么大圈子就是为这事儿? “其实刚才她说你六十就是想给定金打铺垫,没成想你送她个六加一。”看出顾念成心事的焦与小声说。 “我没有六十!”顾念成反驳。 “我知道。”焦与瞥他,“你就是长得老。” 焦与是最喜欢顾念成的,之前就跟他说过,他长得特别像他故去的姥爷,看他的眼神总比旁人多几分亲切。 顾念成觉得腔子里沤进半斤血,话都不想说了,哆嗦着手从前襟里拿钱。没成想这话到这儿不算完,姜染收了钱以后,话更多了。 她问他,“娶妻了吗?” 顾念成说,“没有。” “是你太挑了,还是没人看上你,其实找个老实人挺好的,你生得面善。” 她试图把银票揣到小荷包里,发现折不进,又揣回胸口,掖着手坐着,仿佛是把银子抱在了怀里。 这往后就是过日子的本钱了,难得啊!难得遇上这么个冤大头,多难! “我不喜欢太老实的。”冤大头说。 “我是说人姑娘。”姜染道。 “您不会聊天不用强聊。” “我挺会聊的,你知道你穿紫色不好看吗?” 太欺负人了!这人到底疯没疯? 顾念成都想回江宿了。 过去姜梨就总说他穿紫色不好看,一看见就说,一看见就说,像怀疑他聋似的! “我喜欢紫色,愿意穿紫色。”大长老难得大着胆子顶撞一次。 第80章 “不好看知道吗?四十多岁还娶不上亲,不想想为什么?”姜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连说带比划,“你脸上那个褶子,再配这身紫,葡萄干吃过吗?就像一颗老葡萄干。” 你才葡萄干! 顾念成是被姜染亲自送出来的,酆记好长时间没遇到这种大主顾了,她心里快乐,尤其揣着七十两银子,简直有了暴发户的心态,甚至想把房子翻新一遍。 顾念成则是茫然,非常茫然!胜券在握的来,稀里糊涂的走,最关键的是,他没想明白为什么要花七十两银子买木雕,就因为他侄女叫六一?要叫归零是不是就省了。 焦与认为自己能看懂他的纠结,门主刚疯的时候他比他的反应还大,安抚似的指着前面的路道,“顺着这条街直走,转个弯就有一家风来客栈,地方不错,布置的也干净,我跟那里的小二认识,他来咱们这儿买过香烛,你要是找地儿歇脚就去那儿住。” 说完迟疑了一下,“你是住客栈吗,还是直接找船回江宿?” 顾念成挺倔强,说我当然是住客栈,“门主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在这儿陪着你们。” 他钱都花了,人也见了,没闹明白要攻还是要守,能回去吗? 焦与挺佩服他,一把年纪还敢给自己找不痛快。 “能忍得了就行。”他们都是经历过折磨的人,姜梨之前比现在还不会说人话呢。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这么破罐子破摔的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开始不习惯,如今渐渐也喜欢上了乐安的生活,这里没有要出的任务,更没有要杀的人。摊子里有烟火气,吆喝声卖力,顺着街巷飘出去,能传得很远,是挺干净一番滋味。 姜染跟在他们身后揣着手说,“你们两个说什么呢,什么破罐?” 两人一起摇头,顾念成生怕她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气他,起手辞行,背着行李和焦与送给他的锅碗瓢盆往客栈走,因为客栈的没有自己家的干净。 姜染翘着脚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逐渐从微笑转为平静。 焦与认识这人,说明他们都认识他,可她暂时没能搜出具体的记忆。 天暗下来,乐安街的店铺开始掌灯,她站在熙攘人群的中央朝付记看,没亮,看不清店里有没有人,于是从门的位置倒退到窗户处,往斜刺里看。后背没长眼睛,刚好退进一个人怀里,那人下意识搭住她肩膀,免她摔倒。她嗅进一口松木香,还没转头就先笑了。 “从哪儿回来的?” 转回头,果然看见付锦衾清俊精致的脸,锻白长衣像夜色里泻下的清辉,只有他能穿出清净又冷冽的味道,离得太近,他微微偏头看她,狭长的眼里有笑意。 “花脸掌柜,惦记谁呢。” 她脸上伤没好,他说她是花脸她认了,至于惦记谁。 她对着他笑,“这不是来了吗?” 付锦衾勾了勾唇角,心情似乎不错,也可能是被她这张脸逗笑的。五彩斑斓一只小狼崽子,比平日看着还要鲜活。 “上药了吗?”他问。 姜染动了点儿鬼心思,说,“晚上没上。” “正好换换。”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她,边走边说,“我刚从老冯那儿回来,他给付瑶开的就是这个药,我见好得挺快,就给你带了一瓶。” 两人走到各自门前就要左右分开,姜染跟着他往右边走,他在门口停下来。像玉龙山口一颗栏路的雪松,轻而易举的点住她昂首阔步的脑门。 “回你那边儿去。” “来者是客,我买你的点心。”她攥他的手,抄起一个空就蹿了进去。折玉听风都没在店里,她倒挂在他柜台上,轻车熟路地踮着脚取了只火折子,吹亮了两盏灯。 “你说怪不怪,我自己有家,脚和心却总长在这边,你帮我上药吧。” 他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找你丫鬟伺候去。” 总拿他使唤伙计,请得起么?欠得太多是要还的。他是生意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丫鬟昨儿夜里从床上摔下来了,抬不起手。” 童换正好在门口挑灯笼,两家门面本来离得就不远,那话就跟当面说得似的,你说童换这活儿还干不干了? 照旧还是两只手挑灯笼,反正她们掌柜的睁着眼说瞎话不是头一次了。 付锦衾慢呷了一口茶,没给她带,“伙计呢?” “伙计更不成了,男女授受不亲。”她坐到他对面。 “跟我就不算男女?” “跟你是闺房之乐。” 付锦衾放下茶,出眼看她,撩他么?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他知道她有贼心没贼胆,但这话说出来了,就别凉在地上。 “那该去你那儿,关上门才得趣儿。”语气神态都不轻浮,视线落在她身上,又意味深长,像在心尖儿上蹭了一下。 付阁主不是位内敛、被动的主儿,撩人的本事与生俱来,跟姜染一样,都是看人下菜碟,她想逗他还欠点儿火候。 姜染搓手,心说怪了,遇见他就怂!可怂又有怂的意思,这世上总得有这么个人治她,不然她能觉得自己会上天。 “这个可以等过了门儿再说。” 她自顾自的谋划,没什么胆子,小孩儿似的,不好意思又不肯认,反倒称了他的心了。 “喝茶吗?”终于问她。 第81章 她摇摇头,“我刚赚了七十两银子,你要是娶我,我就存五十两。” 付锦衾被她逗笑了,这人的脑子时好时坏,要是大愈了还总是这个样,就得找老冯开两副药了。 “我娶就存五十,旁人娶呢?” “旁人娶我一分不留,他们哪儿配我的嫁妆。” 付锦衾一笑,小小一盏茶杯在他手里转了两圈,“还真想过嫁旁人?” 他两头堵!姜染脑子里好像跳出一个暴躁的小人,一脚把墙踢飞了,墙倒屋塌,小人却在原地傻笑。 所以你真想过娶? 两人对视,谁也没非要论个究竟。有时候人心里总会跳出一些想法,能不能实现不重要,毕竟在现在这个阶段,敢动这个念头就足够大胆,毕竟这东西,真动了,就是一生。 付锦衾看向姜染塞得鼓鼓囊囊的前襟,“哪儿来的金主,一来就这么大手笔。” “张进卿从宿州带过来的,人还不错,就是有点憨。” “特意来的?”付锦衾随口问。 姜染说“嗯,走了好几天水路到的。” 他点了点头,起身向后院走,说坐一会儿,“我洗个手回来给你擦药。” 院子里迎着几盏灯笼,风一大就摇成了一串“醉汉”,晃晃悠悠地落下漫不经心的光亮。院里今日是听风当值,随后跟进,端来一盆热水,他这人寡言,从头到尾都没发出一点声音。 房内只有落进盆里的水声滴能听出些“活”的迹象。 付锦衾嫌弃太静,擦着手说听风,“你娘当年教你少说话,不是不说话。” 他爹曾是上京第一讼师,大启第一快嘴,有官不做,偏好给人打官司做讼,他娘从小就教育他,长大以后别活成你爹那种碎嘴,堂堂七尺男儿嘴皮子比女人还溜,忒是招人厌烦!其实那话的主要原因是吵不赢他爹。 听风冥思苦想,“要聊天吗?” 付锦衾一脸莫名地看看他。 姜染还在外面呢,他跟他聊什么,而他进来也不是洗手这一样事。 “乐安来了张生面孔,带几个人去看看。” 帕子落进盆里,溅出一片水渍,水光逐渐扩大,映出四、五双在瓦上疾驰的皂色短靴,月亮都抓不住他们的影儿。 付锦衾重新走回前屋,姜染刚把他柜上那只大点心匣子抱下来,他略显错愕地看她,隐约不解。 “饿了?” “没饿,我听刘大头说,他最近做了新花糕,槐花,赤芍,棠梨花,想装回去熏床。” 付锦衾哦了一声,撩袍坐到对面,“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吃呢。” 姜染说,“这可奇了,点心做了不就是让人吃的,你要当着客人的面这么说,谁还敢买你的点心。” “不买我也一样活着。”他傲慢的脾气跟天边的风一样,不知什么时候时候会发作,倒比不露情绪时更显亲近。 “那是,你是有大把家产的人。”姜染附和他。 他掀开盖子,挑了点药膏说过来。 她舍不得撒匣子,挪过去还抱在膝上,仰着头把脸伸过去,眼皮子向下,盲人摸像似的挑选。 脸上的伤,眉角一块最重,伤口破得外翻,付锦衾尽量放轻力度,因为知道姜染不懂叫疼,多杀伤口的药都能忍。 付锦衾将药膏一点一点沾上去。 不时看看她。 眼皮子底下这人没心没肺,正拿着一块点心使劲闻,眼睛微微上挑,说付锦衾,“棠梨花的味儿最好闻。” 她把点心举高,想要送到他鼻子前,又因为眼前挡着他的胳膊,总找不准位置。 “别乱动。”付锦衾说她,手挪到她额角处,肿得发青。 “你闻闻,真香。” 都快戳到他眼睛里了,付锦衾叹了口气,拉低她的胳膊,偏头去找她的手。点心偏巧在他寻过去时掉在了地上,一迎一合之间没了遮挡,那口丰泽的唇就抵在了她曲起的手指上。 事发突然,两人都愣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变得轻浅。姜染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那种感受很奇妙,唇温如玉,手指微凉,像极了一个轻柔的吻。 他在她手指上抬眼,缓慢坐直。 “故意的?” “当然不是!”姜染立即表态,“完全是手滑!我虽有觊觎之心,但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投机取巧的小人行径。” 里外都是个糊涂东西。 付锦衾垂下眼挑药膏,示意她坐好,继续给她上药。她偷着眼看他,不时在那口紧抿的唇上飞快瞄两眼。 手上多了片烙印,也存了余温。 “香吗?” 她鬼使神差的问他。不知是在问点心,还是她的手。 他蹙眉一笑,似乎对这丫头没辙,但是没回答她的话,只在她离开付记后,从里面捡走了一块棠梨花。 第39章 鬼刃与棺材铺小掌柜 想在乐安找到一副生面孔并不难,不出半个时辰,暗影就寻到了一处名为风来的客栈。 客栈后身有条柳巷,听风走进以后便找了面顺眼的墙角靠着,暗影在他身侧纵身跃上,他斜向上看了一眼,从袖子里掏出一只机关盒,百无聊赖地把玩。 他认不清人,一般这种寻人的任务他都不往前凑,心里也有过落寞,付锦衾细致入微,知道他的波动,反而常让他出去走走。可惜这毛病没人能治,砍错人,认不出人,伤了同门都是常有的事,再往后就不敢上前了。 第82章 暗影是天机阁的刀,刀剑若是游移不定,还配做刀吗? “咦?好巧。”巷子里忽然传进一声温婉的女子音色,打断了听风的愁绪。身影由远及近,窈窕高挑,渐渐现出一张如水般清透温和的脸来。这样的人其实着月白、霜青、秋香等浅色最好,偏她穿得极浓烈,尚未过年就着了一身海棠红,发上簪子反而素淡,只有一根白玉步摇,和几根扁方木簪,他不知道在她眼里,那身艳红才是竹青的。 同是眼神不好的人,一个不会辨色,一个不会认人。双方各自知道彼此的毛病,却又各自没有拆穿。 “手好了吗?上次的药够不够用,我总想着去看看你,怕你不自在,便怯了脚,你好像不大喜欢生人。” 听风对于不能一眼认出来的人,都抱有一种紧张的态度。他不希望被人关注,也不希望被人看穿他的病。 她用了很多词句去帮他回忆,他渐渐松开了收紧在机关盒上的手,叫了声,“平灵。” “伤好了,你的药很管用。”他给她看自己的手,心中有些惊异,他不常去酆记行走,往来最多的是折玉,其次是偶尔去给姜染推荐新点心的刘大头,他就算过去也是伴在公子身边,闷葫芦一个,没想到她会注意到他。 “确实好多了,但是还得再敷几次,免得留疤。”她真认认真真地看,说完抬眼,“你在这里做什么呢,等人吗?” 状似无意的一句话,又问出了听风的警惕,面上却不显,他们这类人在外面总是没有真实的自己,连不常与人交谈的他也一样。 “在等一个摊子。”他对平灵说。 “摊子?” “嗯,再过一刻钟,巷子口那里会支开一个馄饨摊,做馄饨的是一对老夫妻,包了几十年了,天冷的时候我就爱在这儿吃一碗。你呢?怎么到这边来了。” 平灵给他看了看搭在手里的枕头衣,哭笑不得道,“别提了,老家来人了,焦与让人住到风来客栈里来,又嫌客栈里的东西不干净,走的时候锅碗瓢盆都给单独带了,唯独忘了拿这枕衣,非让我送过来不可。” 焦与的洁癖听风一直“如雷贯耳”,每天就他在院子里嚷嚷的最凶,反倒是平灵对“老家人”的评价让他有点意外,似乎对这人的到来并不觉得稀奇。 “那你现在要去吗?”听风问。 平灵望了望巷口,“本来要去的,现在有点儿饿了,想等馄饨摊来,吃一碗再去。” 她怀疑他在这里的目的,没明说,可是耐性极好。 这是个糊涂时能自说自话,敏锐时又心有玉盘的姑娘,听风上次就感觉到了。 “那你往里面站站吧,避风。” “好。”她顺从微笑。 年月里街上换了彩灯,站在巷子里往外面望,便是热闹斑斓的街道。听风偶尔会在这里等馄饨摊,很少注意这样的风景,空气里飘来一点若有若无的甜香,他悄悄看了一眼,是她被风掀到他肩上的几丝长发。 与此同时,暗影已经顺着房瓦寻到了顾念成定下的客房,人没在屋里多留,放下包袱就出去了。这会儿正值饭食,有人从正门进去,不动声色地从顾念成身边路过,操着一口地道的乐安话跟掌柜的借了张写字的宣纸。余光里,一身亮紫的顾念成点了三个菜,面色似有惆怅,盯梢的暗影走出来,比了一个只有他们的人才看得懂的手势,剩余几个翻瓦入室,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 “怎么装这么多碗筷。”暗影解开包裹,眼疾手快接住一个大碗,面露疑惑。 “好像是焦与装的,我今天看他扛出来的。”另一个长期盯梢,很熟悉对面人的习惯。 “那怎么没见老头儿用呢。” 杂物太多,翻到最底层才看到几身深浅不依的紫色长袍。除此之外,还有两件防身的短刃,这对江湖人来说很常见,没有发现可疑的药瓶或植草。 “再把衣服抖开看看。” “咚。” 一块令牌从衣裳料子里滑了下来,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哼。 楼梯处同时响起脚步声。 “大爷,给您放屋里就行了?” “再送一壶烫酒吧。” 几名暗影蹙眉对视,迅速整理狼藉的包裹。 “那我一会儿给您送上来。” 小二推开门,放下饭菜便哈腰离去。顾念成坐在桌前用饭,分明已经拿起了碗筷,又似想到什么一般,放了下来。 视线定格在有些松散的包裹里,一把解开,里面整齐无恙,连他夹在衣服里的令牌位置都无二致。 平躺在房上的暗影抿着嘴角呼出一口气。 他们的家务活也做的不错的。 顾念成看了一眼便重新系起来了,走出几步又回头,重新拆开,神色凝重地挑出了一只饭碗和一双筷子。 自家碗筷比外面的干净。 这是焦与再三叮嘱给他的。 真是个不懂防备的人。 顾念成心道,当年不过是在他出任务时帮他挨过一刀,就记了他的好。不过姜梨身边的人几乎都这样,被过度保护的人,总有那么几分天真,姜梨对任何人都狠,唯独对他们不同。真不知道是护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 看来以后,我要加倍对你们“关怀”了。 顾念成走回桌前,刚迈出几步,又是一顿,踩到一片细小碎瓦的同时猛地看向房顶。 第83章 有人掀瓦探屋! 巷子口馄饨味道不错,一碗热汤下肚,事事都变得妥帖起来。听风是个不善言辞的,吃饭安静,人也寡言。平灵话虽不多,总能挑起一两样说得到一起的话题,他被她带着,竟也主动问起了焦与平日用什么刷碗,林令是不是从小就爱说话。 她笑说问这么多是要学刷碗吗? 他真认真点头,说整个付记只有过付姑奶奶一个女人,出嫁以后他们那儿就成道道观了,付瑶不必干活,他们的活也没人指点,几个男孩儿从小收拾到大,自以为井井有条,焦与来了以后,又觉得被比下去了。 “他的活做的也不好,你没听我们掌柜的骂人吗?手劲儿大,总把衣服洗坏。倒是你们公子身边,为什么不留女人。” “怕麻烦吧。”听风说,“公子招女人喜欢,却不是滥情多情之人,我们姑奶奶常说他,白长了一副薄情相。” “那他怎么喜欢我们掌柜的。” 这话问得太直接,听风表情有些怔忪,平灵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说,“可能姜掌柜在我们公子眼里不一样吧。” “不一样?” “对,我娘说,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让自己觉得不一样的人。那种感觉轻易描述不来,既是心之所向,也是身不由己,是常思常往,也是细品成瘾。” 他越说声音越小,似是没想到自己会对她说这些。 平灵托腮看他,缓慢眨了一下眼睛。 入夜之后,都要各自归家。 听风与暗影悉数站在付锦衾跟前覆命。 自从知道姜染来处之后,很多事情都变得有迹可循,落在地上的那块令牌是嚣奇门长老令,令上明晃晃地刻着一个顾字。 嚣奇门里只有两个长老,一是大长老顾念成,二就是隔三差五就要与姜梨大吵一架的严辞唳。 顾念成和事老名声在外,一直没闹出过什么事端,反倒是严辞唳恶名在身,承下不少锋芒。 门主失踪,长老寻主,似也说得过去。 付锦衾坐在春秋椅上,以手抵唇。 “酆记那边什么反应。” 听风道,“一切如常,平灵等人并无防备,似是可信之人。” 付锦衾嗯了一声,起身之际落下吩咐。 “再盯几日,不必跟得太死,免得引人疑心,若是没什么动静,便散了。” “是。” 付锦衾在确认顾念成的来历,同样不知这人是好是坏的姜染,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她蹲在小石墩上瞪着头顶的一弯小月牙,想了半晌也没想起顾念成是什么人,她的记忆并不能以自己的意志做主,越是挖空心思要看个究竟,越是一片空旷的白。 月辉映得人身上发青,不过血似的砸出一身寒凉,她徐徐呼出一口“仙气”,踢踢腿站起来说,“进来个人。” 她要问问这人的来历。 门里拢着一只小火盆,扑面就是一股化冻的暖意,她索性搬了一只小马扎在盆前烤火,须臾,门开了,走进来的是童换。 四目相对,双方都有一瞬间的呆滞。 “换一个。”姜染斩钉截铁。 “啥,啥意思!”童换不乐意,她不是个人么? “我要问话。” 早说问话啊!白跑一趟。小丫头脾气大,皱着脸出去,把平灵推进来了。 人来了,姜染反而发了楞,不是针对顾念成这个人,而是总觉得从这人身上会牵扯出另一段另她不喜的前尘往事。 辗转再三,仍是问道,“今天来的那个老葡萄干到底是谁。” 火烧得挺旺,她张手盯着炭盆,不需多做解释,平灵也知道她问的是顾念成。 平灵也搬了只矮凳在她对面坐下。 这个答案有很多种说法,平灵选了一种最直接的。 “嚣奇门大长老,干元八卦掌,顾念成。” 火里蹦出一个火星子,炸出一声不安于室的辟啪,这个答案让姜染不自觉地生出厌烦,尤其嚣奇门那这三个字,总让她有种粘稠的,腥腻的,刚从血浆里捞出来的腐朽感。 这种感觉迅速让她联想到一个人。 鬼刃。 “他是怎么找过来的?”姜染问。 “两金印。”平灵说,“您刻到木雕上的那个图案,就是嚣奇门的召集令。我还想问您呢,当初做一百个木雕让张进卿南上去卖,莫非就是想召集门众过来?” 嚣奇门在南面设有分坛,她失踪以后就有大批门众出门寻她,张进卿一路南行,有买到木雕发现两金印的,必会向张进卿询问出处,只是没想到那木雕被顾念成一个人买下来了。 平灵说,“南边都是老顾的人,您若是想调他的人来也无不可。” 姜染道,“我谁的人不调。” 她根本不知道两金印是召集令! 她开始反覆思索自己做木雕的过程,那时的目的非常简单,跟她对张进卿说的一样,闲极无聊,看到了木料,就不自觉地做了很多木雕,再然后,她在梦里见到了鬼刃—— “你觉得这个图案怎么样?”她给她看两金印的图案,她当时觉得非常亲切,她说既然喜欢,何不刻到木雕上卖出去。 那次之后,那个图案就深埋进了她的脑子里,她会下意识在木雕上刻下它的形状,有两次她夜里犯困,意识模糊时鬼刃还短暂的“操控”过她的身体,曲着眼睛在灯下帮她刻木雕。她还暗暗惊奇过,她怎会这么好心。如今看来,那个替她坐在小木墩上,弓着背,暗搓搓带着某种兴奋刻小花的背影,简直就是早有预谋,臭不要脸! 第84章 真正要做召集令的是鬼刃,真正想把嚣奇门的人叫到乐安的也是鬼刃! 想明白这些之后,姜染怒了,猛然发出一声暴喝,“王八蛋,你叫人干嘛?!” 平灵魂都快吓没了,赶紧出言解释,“我没叫人,是您刻木雕...” “不是说你。”姜染伸出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但是这事儿她跟平灵说不清楚,也没多做解释,推着她赶到门口,关门落锁,对着空气掐腰又是一嗓子。 “我问你话呢!” 被推到门外平的灵傻眼了,这不是姜染第一次自己跟自己吵架,之前就见识过,但没这次这么激动。平灵不敢走,也不敢进去,没多一会儿剩下那四个也出来了,傻着眼在门口蹲了一排。 “你嚷什么,乐安城有人要探我的底,我当然要叫人过来,不然你之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耳朵里终于冲进一道懒倦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鬼刃。 姜染只恨不能在现实里面对面揪住这人的衣领,“你死老子都不会死!你骗我做木雕,还用两金做引,良心让狗吃了?” 她最气的不是她骗她做召集令,而是她借两金骗她。 太师父是她心里最珍贵的回忆,鬼刃与她同为一体,怎舍得用她做引? “我何时用两金骗你了,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的,我可从没说过那些话。” 那人声线凉薄,实在不配称为另一个自己,姜染提裙坐到一面铜镜前,发狠往镜上的人“身上”戳,仿佛镜子里的人就是鬼刃。 “我没闲工夫跟你拌嘴,现在人来了,但是不称你的意,就来了一个老头儿,还把一百只木雕全买下来了,除他以外,没人看见那些木雕。” 鬼刃也不是时时都能“睁眼”,知道的内容偶尔也有疏漏。 “老头儿?你说顾念成?” “是!”姜染缓和了一会儿情绪,没好气的问她,“他是能信得过的人吗?” 她不了解嚣奇门的过往,简单来说,是她与鬼刃各占着彼此人生的一部分,她是上部,在雾渺宗,鬼刃是下部,在嚣奇门。她现在连上部都没记全,更别说后半部分的事儿了。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嚣奇门是一个让她忘却过自己的地方,她能看到最终的结果,但是她不想成为曾经的她,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她都想尽力做出改变。 “我最信得过的只有自己。”鬼刃没有给她准确答案,甚至大有让她自生自灭的趋势。 多讨厌!鬼刃多讨厌!!棺材铺的小掌柜比她可爱多了。 “你非得这么说话吗?”姜染的火又被她拱起来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高深莫测。” “你非得这么缺心眼吗?”鬼刃也气,她那段时间一有机会“出来”就做木雕,点灯熬油地磨了几个晚上,就换来一个顾念成,她不亏吗? “你跟他说让他把人招过来。”鬼刃说。 她做不了姜染的嘴,何时出来,能不能出来全靠契机,而且她发现姜染越清醒,忆起的回忆越多,她的“份量”就越少,她甚至担心再这么下去,她会彻底消失不见。她想要掌控她的身体,可姜染占得太“满”,她没有位置,也没有缝隙。 “不可能,我叫人过来干嘛?血洗乐安还是给你摆排场。” 不仅不给“位置”,她还挤兑她。 “什么叫摆排场?我本来就有排场,你个做棺材的穷光蛋懂什么?” “你才穷光蛋!我刚从顾念成那儿赚了七十两银子!” “七十两还叫钱?” “两人”彻底吵起来了,而这出对骂的大戏在旁人看来就是单纯的自己骂自家。平灵等人用刀子在窗户上划开一条小缝,眼睁睁见她把另一个“人”骂跑了。 “你就疯去吧!”鬼刃说。 “你才是疯子!”姜染道。 两人的结束语与上次如出一辙,焦与等人神色沉重,都觉得门主的病比之前严重了,他们细细碎碎地讨论如何诊治,只有平灵的想法与他们不同。 她甚至觉得再这么下去,门主可能会大愈,真正找回自己的那种,愈合。 第40章 别让他白来 姜染的病在焦与等人的眼里已经步入膏肓了,她自己反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次日打更回来歇了一觉,便喊了平灵进去问话。鬼刃的话在她这里当不得真,顾念成究竟可不可信,还要问过自己人才知道。 她对五傻的信任高于鬼刃,对她而言,前者是亲人,后者是疯子。 “你们信他吗?”她问平灵。 平灵对她向来知无不言,可她对顾念成的认识也只停留在他展现给他们的表象里。 她说,“他在门中一直得您重用,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什么纰漏,但是说到信任,我们最信任只有彼此,只有您。” 姜染说:“这人素日的脾气秉性如何。” 平灵说:“像瓶万金油,人也和气,门里内外的人跟他关系都算不错,您还记得严辞唳吗?他是嚣奇门的二长老,您之前经常跟他发生口角,都是顾念成劝的架。他这人没什么脾气,有时误伤了也是笑呵呵的。” 那就是大面上看是个忠仆。 姜染走到窗前打了个呵欠,“他自己来的?” “是。”平灵给她披了件衣裳,“老头儿自己跑过来的,在此之前还动了很多人去寻您,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心思,应该不至于做到这一步。” 第85章 从她的角度看,确实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一个在门里本本分分七年的老爷子,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寻找门主下落,一看见召集令就独自一人跑来乐安,任是谁都不会往坏的方向猜。 平灵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她,“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姜染转过来看看她,“比如?” 平灵顿了顿说,“比如,嚣奇门是做什么的。” “焦与已经回答过这个问题了。”姜染失笑。 她清早回来就看见他在院子里洒扫,眼睛一直瞄着她,好像她不问点什么就对不起他的关注。其实焦与只是在思考,她这个病应该吃点什么药好。 “他怎么说的。”平灵有些好奇。 姜染回忆着他之前的样子。 “非常紧张,非常矛盾,好像说错了怕我疯得更厉害似的,支吾了半天,告诉我是卖烤地瓜的。” “您觉得的呢。”平灵忍笑。 “我觉得他脑子被门夹了。” “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也许不止他们,焦与等人也不太想亲口说出,我们是做人头生意的这一过往,尤其是在乐安生活以后。 “您饿了吗?用不用我去给您买些吃的回来。”平灵看着天色问。眼近就奔晌午去了,她睡了一上午还没吃东西。 姜染感受了一下,说,“饿倒不饿,就是有点儿渴,你帮我洗个梨吃吧。” 她爱吃梨,从小到大都舍不下这一口。即便成为门主,也还是爱靠坐在大殿上,一口一口啃着吃。这里有过去的味道,也有甜滋滋的曾经—— “你到那边儿接着。” “那边儿啊,你打准点儿,好几个都磕了地了!” 雾生山的梨园总在没成熟时被顽皮的童宗小徒打掉,带头挑杆的正是少主姜梨,几个孩子自以为天衣无缝,不知无邪烂漫里,有师父和太师父纵容的目光。 “诶呦,这怎么又爬树了,弟子这就把人叫下来。”负责看管的师兄每次都愁得跺脚。 两金只是微笑,“诶——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正是好景,正应了好诗,正是乐趣啊。” 弟子不懂这种闲趣,只知道她们太惯孩子了。 乐安的梨不及雾生山的甜,今日难得挑到一个水分丰足的,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姜染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埋头从怀里翻出一把小匕首,使力切开,要分给平灵。 平灵不肯接,推着手老气横秋的说,“不能分梨。” 姜染不管不顾,仍旧切下一半给她,说“分不了,吃吧,甜的。” 平灵楞在原地,那种眼神实在是久违了,那句‘分不了’更像是一种承诺,抓起半只梨啃了一大口。 “这可是您说的。”平灵吸着鼻子嚼碎一口甘甜。 两人并排坐在床边吃梨,闲话家常也成了一种乐趣。 姜染说,“那个顾念成,有钱吗?” 平灵说,“有,他是个陀螺一样的人,爱存钱。” 姜染舔舔嘴角,说真不错,“别让他白来。” 再说风来客栈这边的顾念成,一夜都没好睡。掉在地上的细碎瓦片在他心里压成了一座大山,将本就将信将疑的他,阴差阳错地推进了一个奇怪的漩涡里。这个漩涡的源头是,他不知道乐安城还有天机阁的存在,只以为是五傻翻的包裹。他没想到他们这么长进,一面告诉他姜梨疯了,一面又暗地里查他。他们让他住在风来客栈,就是为了好找吧? 他皱着眉做了一个浅显易懂的推断,他们翻包,等于他们不信他,他们不信,就代表姜梨不信,所以姜梨根本没疯?! 如此一推论,他连张进卿那小子都不信了,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姜梨故意放出来引他入局的人。一百只木雕,一百只小印,怎么就那么巧出现在江宿? 顾念成是个谨小慎微到掉一根头发都要想想,从哪边头皮上掉下来的人,用柳玄灵的话说就是,绝对不傻,但是,精过头了。每一步都不肯错,每一步都得需彻底确认了才肯下脚。 他谨慎到什么程度呢? 他在嚣奇门是管账的,流进来的银子光彩照人,落到他口袋里的,每笔却只有三成。他看着来气,闷声上火,次日起了火泡怕被人瞧见,怕被人知道自己不服的心思,就对着镜子挑火泡,全挑破了,再糊一嘴药,再告诉别人是摔门槛上磕的。 拧巴,阴沉,善于伪装,所有心思都跟明面上反着来。 再说他对姜梨,其实没有深仇大恨,就是嫌赚得太少,再加上受气。过去其实也动过不在她这儿干的心,看见有人先他一步叛出嚣奇门,被姜梨剁了脑袋之后,又不敢走了。 你说这么看,这两人之间的仇也不大,当年入嚣奇门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可谁又愿意一辈子被人这么压着。 他觉得压抑,觉得亏本,头顶有刀,心中有鬼,贪中有欲! 所以姜梨一日不死,他就一日不能翻身。 其实每次姜梨出事,他都是最想要她命的那一个,每次都摩拳擦掌的观察。 死了一批了,又死一批了,死了三批了,算了,这回不好杀,他就改为“救驾”,改为“忠心耿耿”。可这改来改去的背后,仍是堆砌着经年累月的不甘心,仍是将杀姜梨,夺门主之权,掌嚣奇财库作为毕生追求。 他这种人不必怀疑,只要有机会,只要能钻到空子,必杀姜梨。一个能把自己都骗过的好人,不可怕吗?一个连门主亲信都相信是老好人的人,不可怕吗?更别说他藉着姜梨的多疑几次排除异己,暗中敛财,另开门灶那些事了。 第86章 不过现在他有点踟蹰,暂时偏向于姜梨没疯,于是,故技重施,换上一张和蔼可亲,客气老实的好人脸,翻身下床,而后背着一堆锅碗瓢盆,马不停蹄地推开了酆记的大门。 “门主,您就让老朽陪在您身边吧!” 先表忠心,暗地观察,再下杀手。 可是眼前这场景,着实只有尴尬。 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所有人都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院子里还有个编箩筐的老太太,有个在石桌上一笔一划练字的孩子,姜染和五傻在扎给猪送葬的纸马,顾念成那句话落地无声,只剩狼狈。 我的脸好像掉在地上了,没人给我捡。 他就这么个心情,很难受,更恨了,非得杀了他们不可。 最后还是姜染看了他一眼,说会剪纸钱吗?上盆儿里找点儿活干去。 这才解除一点尴尬。 而这铺子里的人,甭管之前是干什么的,甭管在江湖上有多让人闻风丧胆的本事,都得干活。姜染对顾念成也不是没有防备,不过这种防备不是怀疑他本身,而是面对生人时的戒备,可这人既然来了就索性汇水入泉,虽然不知未来如何,现在看着还算顺眼。 陈婆婆不明白这人是打哪儿来的,姜染就当着婆婆的面给顾念成安排了一个身份。 “这是我爹的叔伯兄弟,好日子过够了,投奔我们来了,您叫他老顾就行。” 老顾的身份就此盖棺定论。 原来她知道我不是来买木雕的。除此之外她还知道些什么,此一番是做戏还是真的万事心中有数。 试出姜梨是否是真疯,也成为了蔫坏老顾心头的头等大事。 第41章 月下狂刀客 再说江宿这边,守在客栈里的柳玄灵一直没有接到顾念成的消息。六日为期,乐安没有动静传回,便说明事情有些棘手了。 柳玄灵以指划过楠木桌上的一排药盒,最终将手落在一只镂空玳瑁方盒上,对站在身侧的丫鬟司乌啼说,“师父六日无信,说明无法确认姜梨疯症是否是真,我决定亲自入乐安探听虚实,你随后带人埋伏到乐安附近,没有我的吩咐不得妄动。” “那这药。”司乌啼看向柳玄灵手下的方盒。 “服下此药之后,我会短暂失去武功,旁人探我内力,也只道是寻常女子。” 司乌啼面露担忧,“既然您已猜到姜梨有可能是假疯,为何还要用药压制,一旦动起手来,不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吗?” “你不了解姜梨。”柳玄灵道,“若她是假疯,以她的性子,定然会盘查进入乐安的每一张生面孔,她没见过我的长相,单从样貌上肯定看不出来,可我若是被她看出有武功就难说了。而且我此番入乐安,只是要确定师父安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出手。” 柳玄灵见司乌啼隐有担忧之色,不由道,“这药只是短期压制功力,服下解药便可恢复,不必担忧。” 司乌啼说,“那南苑、弩山、路耀阁那些人,咱们还用吗?” “当然要用,而且一旦有所动作,最先用的到的就是那些人。” 她那些蛊又不是白养的,金豆子也不是白散出去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谁也别想清闲。 “可是司另,您既有可以使人失去武功的药丸,为何不悄悄为姜梨服下,届时不论她是否走火入魔,都不是您的对手。” 让她服? 柳玄灵翻开药盒,抓出一只馒头大的药丸,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这药剂量大,一顿必须吃完,中间不能有间隔,遇汤不溶,遇水不化,这么大一颗送到你面前,你会吃吗?” 司乌啼斩钉截铁地摇头,“属下不饿。” 柳玄灵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她也不饿,但是她得去救师父,手上养了好几个月的指甲也得剪了,穷苦人家的孩子要干活,是不会留这种碍事东西的。 司乌啼说,“您打算伪装成什么身份进乐安。” “说书。”那药没什么好味儿,尤其里面还有一味丹子砂,比黄莲还苦,柳玄灵嚼得面不改色,“没被师父捡到之前,我就是在梁丹武胜桥说书的,有位老先生带着我,他写故事我去讲,我嗓子好,从早说到晚,遇上大方点的金主,能够三日温饱。” 司乌啼面有同情之色,“您过去过得苦,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了。” “苦吗?”柳玄灵一笑,总有一种弱柳扶风的柔美,“看跟什么时候对比,苦的时候想做人上人,真到了现今这会儿,反而总去想些从前。那时候吃饱了就懂快乐,现在想要的太多,反而“吃不饱”了。” 话说完了,药也吃完了,司乌啼为柳玄灵端来了一盏茶,她道了声谢。饮尽一杯,送下苦味,手指弹琴似的在桌面上弹了两下,起身拍了拍乌啼的肩膀,“不过我今日说的好像有点多,你叫落日进来吧,乐安你就不用去了。” 司乌啼傻傻抬眼,“那属下去哪里。” 玄灵想了想,“你回家吧。” 司乌啼是新晋跟在柳玄灵身边的弟子,年纪小,心思浅,不知道柳玄灵的可怕。她喜欢跟手下人聊天,甚至交心,这样的人在山月派里加起来有一二十个,聊的时候,都是活人。 一把匕首划断了乌啼的脖子。 操心的丫头还没来得及问出第二句,就瞪着双眼摔到了地上。 柳玄灵面无表情地擦刀,似对乌啼,又似自言自语。 第87章 “我这不信人的毛病也随了师父,黄泉路上别恨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 坏人难当。 柳玄灵计划着往乐安来,独守乐安的顾念成也在这空挡“招”了一个人过来。 这人姓沈名弧,曾是狂刀门三甲刀客蒋申声的弟子。不过此人生性狂傲,贪财嗜杀,虽在大道正派却是一身邪心妄骨,学艺七年受够了被人管束的滋味,出师之后就夺了蒋申声的名刀刺河,跑去外面做了一名单帮刀客。 沈弧喜欢做“生意”,大小不吝,是财就接,哪怕是市井商户闹了口角,一户出钱买另一户全家人死,他都义不容辞,是单帮刀客里最声名狼藉的一号人物。顾念成最喜欢的就是这类人,钱嘛,是个人都喜欢,杀嘛,反正都是脑袋,生的嫩的,老的少的,有什么不同? 两人是在江宿认识的,刚巧就是在顾念成出发去乐安的前一夜,达成了这桩生意。顾念成付了沈弧三成定金,让他三日之后不管得不得到消息,都前往乐安,杀一个叫姜染的棺材铺掌柜。 这人也守约,看过画像之后便将姜染的形貌记到了脑子里,三日后出城北上,待到进入乐安之时,刚好是子夜时分。 浓深长夜,树影作陪,生的气息很淡,入眼皆是沉寂,连瘦骨嶙峋的野狗都找了处遮风的老巷,蜷缩而眠。沈弧在这样的夜色里却是神清气爽,独自靠坐在一处房檐之上擦拭长刀。 棺材铺掌柜据说还是一个打更人,每日夜里都会绕城一圈,敲过五更。他寻的这片地方离棺材铺很远,恰是接近南城一带。又不至于太偏,整片房舍都有住家,是必经之路。 这是顾念成的意思,说是离得太近,容易惊动她的伙计。他知道这人绝对不止棺材铺掌柜那般简单,寻常的人,也不会值两箱金子。 “子夜三更,平安无事... ...” 远远的,已经有声音传过来了,音色憨实清脆,甚至有点小男孩儿的意思。打个更竟然也能打得兴致勃勃,这倒是让人没想到的,沈弧望向一沉夜色,继续擦刀。 不急,还远。 位于乐安中城的姜染呛了一口风,风里还带了口沙子,抬头望望头顶的月亮地,直叹白瞎了好月色,清辉泄了一地却无静凉为伴,反倒刮出这么扫兴的风。 “子夜三更... ...” 继续敲,继续喊,梆子每隔一阵便被她敲响三声,步子迈得也慢,本来就不是疾走的活儿,要是“噌噌噌”地绕城一圈,不成给耍猴的喊吆喝的了? 姜染有这个慢性子,但再慢,也眼近要往南门胡同去了,沈弧拄在刀柄上偏头向下打量,有月亮的夜就是这点好,能看得清人,不至于误杀。 他不在意误杀,可他不想白杀,杀错一个两个又没人给钱。 姜染从他眼皮子底下走过去了,孤零零一道小影,被月光拉得越来越长。沈弧摆出一个前冲姿势,拔刀就是一跃。 手里的刀已经摆出了挥出之势,原本应该送到他刀下的姜染身后,却在这时多出一个人。 “诶!能不能不喊了!” 这人快得好似一阵疾风,一手拍上姜染肩膀,好似要跟她理论,沈弧那刀来不及收回,好死不死就奔着这个人去了。 那人的反应也是极快,感知到背后刀风,旋身一掌震退他的刀身。 沈弧只能就势退回,张眼一看,是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再一细看,秀眉冷眼,还是个熟面。 “付瑶?!”沈弧咬牙切齿。 “沈弧?”付瑶曲起眼。 赶巧,这俩人很久以前就认识,并且还有夙怨。简而言之就是五年前身为单帮刀客的沈弧去大璧山武宫城杀一户姓翟的人家,被当时行侠仗义游走江湖的付瑶遇上,护下一家老小的同时,挑断了他一根手筋。 沈弧五年前就发誓,要将这人千刀万剐,可惜他不知付瑶来历,根本无处可寻,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乐安的?”付瑶不知道这里边存在着误会,方才那刀是奔着她来的,便理所当然的以为沈弧是来杀她。 “你管老子怎么知道的!”关键沈弧也没解释,再次挥刀而起。这仇比天还大,以至于他干干脆脆的把任务抛到一边,跟付瑶打了起来。 于是这误会便越来越深,一个专心报仇,一个专心应战。 再说付瑶为什么大半夜冲出来拍姜染肩膀,一是前几日挨得乌眼青的火本来就没消,二是夜里走了困,偏赶上她在外头打更,那动静付锦衾爱屋及乌认为是催眠,到她这儿就成了“催命了”,越想越气,就追出来了。 谁也没成想沈弧会在此时此夜杀姜染,至于当事人姜染,付瑶在打斗途中抽空看了一眼,差点没被她那副悠闲的姿态气死!一开始还拿着更锣更锤在那儿傻站着,后来大约明白怎么回事了,神情一松就转为看热闹了。 沈弧有把好刀,虽说断过手筋,只能左手用刀,力道和功力却比当年更近了一步。 付瑶这门出得太急,没有趁手的兵器,虽不至于落败却也难打,狂刀门的嫡传弟子,再混成个混蛋也有底子在那儿扛着,付瑶空手对白刃,只能战成平手,迟迟无法近身。 她性急,情绪也跟着烦躁,眼见直攻不下错开刀锋便要去拿他的手,竟是要生拆他的腕子。 不想沈弧不进反退,再次凌空跃起,劈刀向下。 第88章 刀是钝物,用刀之人大多有身精悍的蛮力,刺河刀又是出了名的“泰山压顶”,沉重难抗。 付瑶只觉迎面一道飓风袭来,咬牙要用双掌扣刃,沈弧却在下落的中途被一样重物击中,捂着脑袋摔了下来。 跟沈弧一起掉下来的,是一只更锤。 付瑶诧异的看向看了半天热闹的姜染,看着她走到更锤旁边,捡起来,吹吹灰,揣进怀里。 “打他!” 下颏一扬,直指仗着手里有大刀就欺负人的沈弧。 小掌柜帮亲不帮理,不知道他二人有何仇怨,只知道付瑶是付锦衾他姐,从这一点上她就可以暂时抛下她跟她的“私人恩怨”,一致对外地打坏人。 两道人影迅速疾身而上,与沈弧缠斗到一处。姜染一贯起势凶猛,快如唳风,付瑶则更注重巧力,看似柔韧,却势如破竹,三人推手过招,沈弧跟付瑶交过手,多少能猜到一点她的下招,姜染的他却猜不透,招式用的极偏,沈弧待要用刀格挡,已经被她一肘吃中下颏,迅速拍向胸口。 沈弧勉力用刀划开距离,心里发凉。 这不是寻常门派的打法,这是只有常用快攻近战的刺客们才会使用的身法。刀客与刺客门轻易不做交手,一是对方有一整个门派做后盾,二就是在身法上,不及他们善于近攻。而寻常刺客,绝对不会有这么骇人的速度。 那是毒舌的信子,蝎子的尾,一招不甚便有可能错失性命。 沈弧心里隐约跳出一个答案,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月光下那个既会打更又会做棺材的小掌柜慢抬眼风,似乎感知到他的认可,对他露出一个不及眼底的笑。 第42章 自己死的 三盏茶之后,首次合作对敌的两位“女侠”开始对着不远处的尸体集体皱眉,姜染刚才打到一半内力就不够用了,沈弧自知不敌,瞅准一个空子就蹿了出去,刺河刀落到地上,竟是连兵刃都不要了。付瑶见他要逃,哪里肯趁他的意,一脚挑起地上长刀,单臂一个拉弓就扎进了沈弧的胸口里。 沈弧当场毙命,刀尖穿透腔子扎进地里,刀柄仍旧在背上留有余震。 姜染揣着手说,“是不是有点太狠了?”说扎就扎,她就没见过像付瑶这么残忍的人。 “你是不是从来都没认清过你自己。”付瑶乜下眼瞥她,一个十七岁就登顶了江湖弑杀榜榜首的女人,好意思说她残忍,她是不是忘了嚣奇门是干什么的了。 “而且他要是不跑,我能用刀扎他吗?” “你可以不用扎死他。”姜染看着尸体说。 付瑶不屑,“留着做什么用,当伙计还是当衙役?” 那倒也不必。 姜染认真想了想,“你认识他家人吗?” “让他家人到你那儿买棺材去?”付瑶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说你到老冯那儿买点儿药吧,没准儿能好得快一点儿。 两人斗着嘴转身,迎面就看到一大堆熟人,乐安一共就这么大,打更总共就绕一个圈,能难找到哪儿去。 火把将这一片地方照得挺亮,小林大人自然是先上来查看自家夫人,可他也并不瞎,一眼就看到了扎在地上的尸体。 “这人谁杀的?”这是命案呐! 林执的视线来回在姜染和付瑶身上穿梭,姜染想说‘不是我’,没想到刚把人扎断气的付瑶脸不红心不跳的先她一步说出了这句话。 “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姜染看看付瑶,那我怎么说,这里就咱俩。姜染没有给付瑶两肋插刀的打算,但也没打算出卖。所以她说,“也不是我。” 可这人总得有个死因吧?无缘无故就没了? 小掌柜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心情告诉林执,“他自己死的。” “其实是来了一个江湖高手。”付瑶知道指不上她了,开始一本正经的拉着小林大人胡说八道。 她说这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高手杀他时,他正在对面那只驴棚里偷驴。 “偷驴不至死啊。”小林大人是讲律法的人,“大启律例有定规,盗赃过十文者罚其劳作三十日,过百文者处以轻刑并罚其劳作一年,再以上才是重刑,他这一头驴。” 他举着火把往驴棚那边去,“还是未遂吧。” 摊上这么个讲理的夫君也是没辙,付瑶提着裙子跟过去,“不止是驴,他在偷驴之前还杀过风和县一家三口,饮水山的老弱妇孺。” 这话也不算瞎说,沈弧办的那些事儿比这些还要令人发指。 姜染身上多了件衣服,是付锦衾脱下身上大氅给她披上了,方才他虽没第一时间过来,却一直将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心里欢喜,脸上就荡开了笑。 “你来找我的?” 付锦衾说不是,看着远处那两口子说,“我来找驴的。”付瑶编故事的本事还是那么差劲,比姜染那句‘自己死的’强不了多少。 姜染大笑,衙役们都往驴棚那边去了,江湖仇杀一晃眼变成了江洋大盗偷驴案,两人无心继续围观,便往家的方向去了。 月亮很大,像挂在夜幕里的一盏莹白的灯笼,灯里既没有嫦娥也有没桂树,有的只是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和并肩离去的一对璧人。 “肯定是找我。”姜染忍不住说。 “是找你。”付锦衾没再反驳。 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被拉长,来时都是孤影,现在凑成了一双。 第89章 顾念成在这个夜里睡得非常香,不是因为他笃信沈弧能取姜染性命,也不是因为有风雨之夜亦能踏实安睡的气魄胆识。他吃药了,能让人彻底睡“死”,房倒屋塌都能睡到第二天早上的药。 他不想次日顶着一双肿眼去接受结果,万一姜染没死,那么原本应该不知道有任何“意外”发生的顾念成为什么会彻夜未眠?想杀姜染,就必须隐藏好自己,无论何时都表现出状况之外,并在所有人都发现意外的同时再做出焦急之色的一系列设计,都是顾念成在嚣奇门安稳活过七年的实用心得。 便如现在,他看见安然无恙的姜染,脸上就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他照旧在她的安排下给猪剪纸钱,还有两天聋猪就要出殡了,所有人都将送猪视为年前第一桩大事,他也如此。 “掌柜的,磨石有点不灵,铺里还有备用的吗?” 聋猪的棺材还需经过最后一道打磨,铺子里大部分工具都是上一任掌柜留下的,磨石是用的最多的工具,早磨秃了上面粗粝的棱角,姜染说没了,顾念成正巧找了个时机,借买磨石的机会去街上走了一圈。 姜染毫发无损的回来,便说明沈弧失手了,失手的人去了哪里,死了还是逃了,答案很快就被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揭晓了。 “有偷驴的江洋大盗被江湖大侠砍死了,林大人嘱咐我们过年期间看好自家的牲口。” “偷的是哪家的啊。” “好像就是靠近南城的张小二家的。” “听说还是未遂,没偷走。” “也好也好,张小二他们家就指着它磨豆子做豆腐呢。” 所有人都在讨论驴,只有顾念成面无表情的对着布告上画得并不太像的沈弧的脸发呆。 偷驴。 他点点头,心中感慨万千,那也曾是江湖上伤师叛门,杀过不少大小人物的狂门刀客啊。 狂悖生长,杀人无数,恶名远扬,终于一驴。 他把磨石买回去,继续盘算时间,并未就此放弃试探姜染的想法,这次这场架据说打了半个多时辰,还有人称有官府的人介入,他不相信区区一群衙役就能要了沈弧的命,更不信以姜染的功力,会耗费这么久才能杀死一个沈弧。 除非杀他的不是她,亦或者,她并没有完全恢复功力。 再过两日,他安排的第二批人就要到了,他想亲眼看看姜染是怎么动手的。 “还杀吗?” 顾念成不知道,他安排的第二批人已经进入了乐安,这两位也是收钱办事的主儿,做人做事比沈弧谨慎,特意提前三日进城,打算探一探对方的底细。 没想到昨夜沈弧先她们一步动手,还被一刀穿心,死于偷驴,她们有幸围观了全程,确定这活她们干不了,当天夜里就做了撂挑子不干的决定。 今日沈弧出现在布告上,身着布衣混在人群里的秦丹凤再次与林次婉确定意见,林次婉脚下不停,迳直朝城门而去,意思非常明显。 不杀,一是怕打不过,二是丢不起那个人。 人群拥挤,有看布告的群众,也有筹备年货的百姓,二人与一名青衫伙计擦肩而过。 两人都未回头,只有青衫伙计面带疑惑地蹙了眉。 “一个是俏眉梢秦丹凤,一个是五毒手林次婉。这城里有生意吗?来这儿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两道坚决离去的背影。 聪明人用眼吃饭,蠢人才用命去搏。 而这两个聪明人带给顾念成的结果就是,他的刺杀断层了,这事也怪他安排得太仔细,为了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特意将杀手分为了五六十批。如沈弧这种不好控制的不算在内,从俏眉梢秦丹凤开始,都是一批杀手进城,再由这批杀手飞鸽给下一批杀手,给出明确的下一次进城的时间。 这样一来,中途不用他出面,光靠杀手之间传信,就能把人分段招进来了。 杀手们不知他打得是这种算盘,只知道那信鸽上写着数字,至于飞出去做什么,顾念成的说法是待这个日期之后会有人送赏金来,他一再嘱咐他们动手的前一夜一定要把消息放出去,就是避免这些人死后没人传信,如此一看似乎缜密,可也难保碰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差错。 就比如头也不回离开乐安的秦丹凤、林次婉二人,就把信鸽给烤着吃了。 “赏金没拿着,总得赚顿鸽子肉吧。” ... ... 顾念成等到大年三十都没等来下一批杀手,不过他也没闲着,天刚见薄就被焦与从床上叫起来了,一人背一只破竹筐,冲到长盛街里伸长了胳膊扛年货买鸡鸭,他们要辞旧岁迎新年,什么年年有鱼,团团圆圆,百财迎门,只要是有好兆头好寓意的,都得买回去。 小年那天跟着酆记熬糖祭灶的付记也跟着学起来了,暗影来回穿梭着报信儿,人家买什么他们买什么。付锦衾则是一如既往地待在后院,他不爱过年,看书喝茶,抚琴闻香,习惯把这个日子当寻常日子过。 第43章 两色江湖 浓夜布上天际时,付姑奶奶过来了,人穿得喜庆,发髻也梳得格外精整,可惜动作过于豪放,左手掐着一只鸡,右手捏着一只鹅,大喇喇从门槛上迈进来,倒被店里一堆红红绿绿的年货晃晕了眼。 “这什么?”她指着捆着一堆竹子的盆景问。 “迎客竹。”折玉说。 第90章 “这是什么?” “花开富贵。” “跟对门学的吧?” 一堆人被她问得发讪,听得出来付瑶的言外之意是在嘲讽他们照猫画虎。往年都不摆这些用不着的,今年来了同类,看把他们疯的,尤其刘大头,还捯饬了一下,挺圆的大胖脸,眉心居然点了个红点,乍一看跟年画似的。 谁也没敢跟付姑奶奶争辩,付瑶也没搭理他们,搜寻一圈没瞧见付锦衾,习以为常道。 “又在后院待着呢?” 折玉、听风点头应是,见她伸手,赶紧接了鸡鹅,姑奶奶进去前还吩咐,“别让刘大头开火,那是留着年初一吃的,年饭我那儿已经烧上火了,等我叫了他出来,一起到我那儿吃饭去。” 付姑奶奶每年三十都要来叫一次付锦衾,折玉、听风不敢拦着,知道她是好心,不想让他离了热闹,但也知道她叫不出去。 刘大头跟他们商量,要不然把鸡泡上吧,姑奶奶走了咱们就拔毛,守岁之前能吃顿鸡肉馅儿饺子。鹅就给它炖了,厨房还有三根山药,也切成块儿扔里。别看鸡肉发柴,做好了比猪牛的肉香嫩。 没人表示赞同,也没人拒绝,光是听这菜名就觉得不叫玩意儿。 后院门虚掩着,外面一世热闹,唯独这里像没上色的绢布,独自劈开一隅,与星月作伴。夜空恰也晴好,只是太静,尤其是在这种日子里,无端衬出几分旁人眼里的孤寂。 也就只是旁人看来。门里的付阁主正在换灯笼,旧灯笼在年里要换下来,付瑶顺着他的手往上看,是一盏素面八宝菱花灯,这灯她之前见过,是对门疯子送给他的,他那日表现的不咸不淡,到年节倒要挂起来了。 “过年都挂红的,我昨儿拿过来的你不用,就她给的是稀罕物。” 当姐的忍不住“吃醋”,他也没理,摘下旧的换上新的,灯底下那一片就亮起来了。 灯下摆着一把太师椅,椅边有张小桌子,付锦衾坐下以后抓了把瓜子。 “你给的早挂门头了,进来的时候没瞧见?” 她就爱找疯子的不痛快,上次两人一起杀了沈弧,关系也没见好,依然是跟斗鸡似的,仿佛天生八字犯冲。 他递了付瑶一手瓜子儿,付瑶没接,他就自己在那儿磕。 “你上次说,沈弧上来就是奔着你来的?除他以外,还跟秦丹凤、林次婉那些人结过仇没有。” 那是谁?付瑶刚出师那会儿自顾自地历练过一番,什么不平事都管上一管,收拾的人太多,能记住的也就那么一两个。 “还在城里呢?”付瑶问。 “早走了,折玉看着出城的,据说脚底生风,走得一点犹豫没有,瞧着像路过。上次沈弧来得就挺莫名,我心里就犯了些嘀咕,也可能是多虑了。” 要说沈弧,也着实是个搅屎棍子,本来是冲姜染来的,临时遇见付瑶就一心杀她,至死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倒把老顾和刺杀的事儿给“埋”下去了。 不过付锦衾并非没有这方面的猜想,只是后续没再发出动静,就暂时静观其变。 “也怪我,当初没惹那么多事就好了,乐安毕竟是并将书阁所在。”付瑶也开始自醒,“我们这样的身份本不该四处结仇,便如之前师父所说,做这天地江湖的一丛树草。” “你怎么也开始说疯话了。”付锦衾的想法与付瑶不同,“人活一世当是自己,若要当树当草,还生着一颗心做什么。你要杀谁便去杀谁,左右离不了大格,坏人少了好人活的就多,也是功德一件。这乐安只要我在一天,你都不必顾虑这些问题,你做人,我来做树草。” 付瑶心里一紧,他是天机阁主,他没有任何选择,任何人都可以叛逆一下,只有他必须扎根在土里,他伸展枝叶,为她撑伞,让她做人。可他明明也是向往自在恣意的人,他的心也是活的,她忽然能明白他为什么会喜欢疯子了,那是唯一敢落在他枝干上起舞的人,他心里欢快,难得见到这种一意孤行的鲜活。 但她仍旧不喜欢疯子,她总有一种预感,付锦衾的人生会因姜染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这个代价在预想之中就已极大,她不想让付锦衾受到任何伤害,甘愿当个恶人。可也知道左右不了他的决定,付瑶转开话题道,“今天是年三十... ...” “不去。”知道她要说什么,提前堵住了去路。 付瑶气结,“我还没说有什么菜呢,万一今年的顺口呢?” “同福阁的神仙肉,还是肴膳居的万艳同杯,敢说顺口,肯定不是你做的。”瓜子儿在他嘴里磕开,躺着,靠着,慢条斯理地把皮儿堆到小桌上,“饶了我吧,你那对公公婆婆每次都热情的给我做媒,我去了岂非又要拂了二老的面子,我自己呆着挺清净,习惯了。” “什么叫习惯了,谁会习惯自己过年,我知道你——”付瑶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真正的症结不在这里。团圆日子不得团圆,人犹在世却渡生离。 付锦衾虽对外声称父母双亡,实际亲爹亲娘实打实地活在这世上。活着,却不再相见,任是谁家儿郎,谁家爹娘,都只当彼此已经死了。这是当年的一个承诺,也是各自的心结。 付锦衾认她当姐,实际他的家世,她真高攀不上。亲爹乃是大启当朝右相付严继,娘是户部尚书孙庭玉嫡女,若是付锦衾在京城正常长大,勤于仕途,也当是一朝权贵,可惜当年一场朝乱,让付家被奸臣荀云起钻了空子,导致全族发配玉辽。奸臣当道,怎会留活口翻身,发配途中便遭到无数次刺杀,后经东舟天机阁地界,被当时的天机阁主刘恒义所救。刘恒义愿意倾一阁之力为付家洗脱冤屈,助忠臣还朝,唯一的条件就是留付家嫡子付锦衾入天机阁为徒。 第91章 刘恒义看重他的根骨,说出这句话时便已将他视为自己的传承,他有意将天机阁给他,愿意将毕生所学教给这个孩子,但是他知道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不能有太多牵绊,所以首要一样便是斩断前尘。 国之大运,全族性命忽然压到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付严继攥紧双手,孙庭玉泣不成声,自家儿女,怎会不疼,何况他还是他们最看重的孩子,可惜最后,挣扎数日,仍是忍痛将他推了出去。 之后忠臣还朝,奸臣退场,付相失了一个嫡子,天机阁主多了一个悟性超群的关门弟子。两色江湖,各司一隅,独占一方。故事到此似乎诸多看客都觉皆大欢喜,却从未有人问过他,愿不意愿意。 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认,付家嫡子已死,我又是谁? 在付瑶回忆这些过往时,付阁主桌上的瓜子壳已经落成了一座小山,此时的他眼里早已没了怅然,只剩下习以为常的沉寂,他问付瑶,“花生吃吗?五香味儿的。” 付瑶有些难受,这么多年了,他没说过想家,没提过爹娘,但是他不肯过年,像个倔强的,不肯说怨的孩子。 “其实他们也是舍不得你,只是身为一国之相,有太多... ...” “不吃?”他打断她的话,靠坐在椅子里,剥开一颗花生。那只手修长,握刀握剑总让人觉得惋惜,他也确实很少去握,或以琴会“友”,或以指摘心,连那把响彻江湖的荒骨剑都不常拿。 行动时见“地狱一切恶鬼”,平淡时日日如常,浓烈时舔血闻腥,寡淡时谁与他共? 付瑶说,“真不跟我回家吃年夜饭?好歹是个团圆夜,你不爱热闹,阁里那些人不能也陪着你在这儿寡着吧?” 付锦衾剥出一粒花生吃到嘴里,“你带走吧。” “你不走,他们怎么可能跟我去。” 这话再说下去也没意义,他不会去,她劝不来,可每年都要这么试试,每年都不肯死心。她待他的心跟亲弟弟一样,当年付逆在的时候,也常这样劝他。 她过去常想,他有一兄一姐,并不孤单。可惜走了一个,便只剩她了。他好像一直都在失去,一直不曾拥有过什么,她从心里想疼他,却又常有无从下手之感。 他的心思太剔透,需要的并不是同情和可怜。 付锦衾从怀里摸出一只包好的红包,说,“姐,早了点儿,给孩子的,收了吧。” 付瑶哭笑不得,自从她跟林执成婚,他每年都这么逗她。 她不客气的揣进怀里,也从袖筒里掏出一只红包,“年初一我就不来了,也不用你磕头拜年,提前赏了。” 他笑着揣手,“我都二十三了。” 不肯收。 “长姐如母,我在你就是孩子,八十岁了我也送。” “又是跟林执学的?”他调侃她。 “他教得比这复杂多了,我懒得记。” 付瑶不管不顾,硬塞给他,就这两个人了,能宠到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吧。 第44章 老家来亲人 付瑶没请动付锦衾,时辰眼瞅就奔饭点儿去了,就回家帮着包守岁的元宝饺子去了。 其实那活儿也用不着她伸手,家里上下都知道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公婆来了就挽着袖子下厨房,但是每年她都得象征性的表现一下。 “就算和出来的馅儿狗都不吃,也得跟着长辈忙碌一番。” 这是付锦衾教她的。 姐弟俩各自待在一处,原本以为这一夜就这么如常的过去了,没成想刚送走了付瑶,又冲进来一堆人。 “阁主!” 原本该在厨房瞎折腾的折玉等人忽然如临大敌地冲进后院,付锦衾磕完一颗瓜子儿,神色多少有点莫名。 “初一还没到呢,现在拜年可没红包拿。” “不是。”折玉说,“对门的带着菜过来了,说要跟咱们一起过年。” 付锦衾打量折玉的嘴角,分明跃跃欲试地兴奋,跟老家来亲人了似的,哪儿有表现的那么紧张。 “什么菜。”付锦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酆记的厨子还会做菜? “白菜、鸡蛋、猪肉、鱼肉、莲藕、这是什么我不认识。”这话有人应了,拎着一大筐菜上门,全是生的,还真是菜。再看进来的这些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老人孩子都带过来了。 付阁主的第一反应是烦恼,仍是站起来跟长辈打了招呼。 “陈婆婆。” “付公子,过年好啊。” “您老也好。” 付锦衾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姜染知道他不愿意过年,方才付瑶走的时候她就见着了,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是不管不顾,先斩后奏,一老一少寒暄的功夫,就大手一挥带着一堆人往厨房去了。 “赶紧走!别让他缓过神来。” 付记后厨在铺子里,撩开东面帘子就是一个大间儿,火已经烧上了,鸡还在水里泡着,两边“大厨”头一遭见面就分外亲切,张嘴就主动探讨起年夜饭的做法和菜单来。 姜染根本就没细听,反正这饭就是吃个热闹,能不能咽下去不在她考虑的范围。 再说年日,没有不喜欢人多的,折玉不用说,看见小结巴来就乐了,主动问她跟不跟他一起摘豆角。焦与皱着眉头扫视一圈,觉得锅不干净,不用人说就卷着袖子刷上了。 付记有专门刷锅的伙计,叫禅临,也是暗影之一,这样的人在铺子里有那么三五个,平时只做寻常仆役打扮,模样长得老实巴交,很是面善,一看焦与刷上了,自己倒不好意思了,一边盯着锅一边听焦与跟他讲,“刷这个得用丝瓜藤,就这么先过一遍,然后再用水... ...” 第92章 林令更不肖说了,跟谁都能唠上,人越多他话越多,一猛子扎进人堆儿里,比吃肉喝酒都快乐。 听风根本没认出谁是谁,下意识站到角落,还没来得及体会寂寞,就听一道声音问,“傻站着干嘛,我们把前院灯笼也换上吧。哪儿有你们这么过年的,光在门头换灯,过堂儿院儿就不管了?这东西点上一排才是道理,叫灯彩迎新。” 听风未语先笑,知道是平灵。 旺儿穿梭在厨房打下手,陈婆婆跟付锦衾寒暄完,便也坐到前院拢好的炉子前烤火,被迫随波逐流的顾念成一言难尽地矗在其中,满脸都是数不尽的困惑。 他怎么还过上年了?他不是来杀人的么。 “老顾。”姜染叫他。 “诶,掌柜的。” 这地方没人管她叫门主,全叫掌柜的。这几天他陪着她扎了纸马,做了棺材,还送走了一头猪,现今又收到吩咐。 “会剪窗花吗?他们家居然连窗花都准备。” ... ... 然而这样热切的开局,却没能换来融洽的结尾。 一顿年夜饭,光备菜就花了一个多时辰,俩厨子上灶炒菜,一堆人打下手,谁能想到做到最后能打起来? “炒青菜的时候盐得后放,不然容易出水。” “我都先放,后放的没盐味儿,我做了那么多年菜了,都是这么整的。” “你那个齁咸!” “你那个像白水煮的!” 准确的说,是俩厨子打起来了。两边人无可奈何地拉架,厨子相互够不着,急了就抓灶台上的白菜山药对扔。 姜染蹲在厨房门口看着,脸皱得像掐褶的包子,说“来,出来打,别把碗打碎了。” 一群人呼呼啦啦从厨房出去,又只剩下一个顾念成。 他刚才剪完窗花就来打帮厨了,厨子一打架,就没他什么事儿干了。厨房门口挂着一扇门帘子,门外还在那儿吵呢,他在厨房里听了一会儿,不想出去,站厨房待着,又觉得傻。 卷着袖子往灶前一站。 这活儿有这么难吗? 他琢磨着,我包个饺子吧。还有菜,炒一下。这儿还剩点儿萝卜,炖个鱼? 厨子炒到一半闻见一阵菜香,那香还不寻常,不是他们平时炒出来的糊黢黢,焦硬硬的滋味。 “这是哪个不会做饭的进去了?”其忍要进厨房,手还没触到帘子就有一盘小炒肉先出来了。 平灵眼疾手快,先接了,之后一盘接一盘,整整十六个菜全上桌了。 姜染提着筷子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说,“老顾可以啊。” 剩下的人也壮着胆子试菜,要说比酒楼菜馆的好吃,有些夸大其词,但这菜一吃就是家常味道,入口就觉干净。 俩厨子又不乐意了,说,“谁让你做菜的?” 借用一句焦与的口头禅就是,那是你该干的事儿吗? 厨子一致对外,老顾只能解释,我也是瞎忙,你看你们俩都忙一年了,这会儿歇歇也是应该的。 边上人知道打不起来,麻利儿撑桌子摆椅子放碗筷,这年夜饭再不吃都该往初一去了。 姜染悄悄给旺儿使了个眼神,旺儿咧嘴一乐,不肖她嘱咐就一蹦一跳往后院去了。 付阁主“山门”紧闭,根本就没打算凑这个热闹,陈婆婆回前院时,他就把后院门关上了。 月亮地挺大,原本清清静静的,嗑嗑瓜子儿、赏赏花灯。不想夜风卷来一道童音,轻轻脆脆的从门缝里钻进来。 “付哥哥,我是旺儿,姜姐姐让我过来喊你吃饭。” 准知道要来叫,付锦衾刮了刮茶碗,不能对孩子太凶,话却说得不留余地,“我吃过了,你们好好热闹,想吃什么就拿,想玩儿什么就让折玉、听风带你到街上买去。” 旺儿歪头想了想,“那我是没请动您吗?” 付锦衾笑了,又听旺儿道,“那我去请奶奶过来,姜姐姐说我请不动就让奶奶来,奶奶是长辈,您再不想来也得出来。” 付锦衾不笑了,这孩子在她身边就让她教成这样? 她也真知道怎么往他七寸上打,哪有让老人家亲自过来请人的道理。 “旺儿。”付锦衾蹙着眉开门,想把孩子喊住,拉开门一看,孩子没影了,只有姜染站在门口,兜个圈子就为骗他开门。 还真是一招一式都谋划好了。 付锦衾沉下脸,自来都是他算计别人,何时让人算计。这事儿要在平时倒也没这么抵触,偏是今日心情不佳时候,懒怠应付,便有了公子脾气,抬手就要关门,姜染眼疾手快地在门上留了条腿,“婆婆都那么大岁数了,真让人来请你不成?出去吃一口吧,团圆日子缺一个人都不齐整,这热闹都上门儿了,怎么还忍心扔下这一堆人呢。” “那你就错了。”付锦衾乜下眼,似冷笑,似自嘲,“少了一个人,家还是家,年还是年。” 素来都是被扔下的说寂寞。 姜染很少见他情绪这么直给,她听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拉他,抱着胳膊说,“谁说一样了,我少了你就不行,你那些伙计少了你也不行,我那些伙计倒是不在乎你,但是他们在乎我啊,咱俩缺一不可,都得坐到那里面去。” 手上忽然像被“风”拂了一下,待姜染反应过来时,付锦衾已经越过她走到前面去了。 姜染心惊的同时不信邪地再次抓住他的胳膊,“不带动手的啊,我打不过你,你也不该对一个小小女子用内力,你说你这么大个人物,用拂云手脱身,就为躲一顿饭,像话吗?” 第93章 付锦衾忽然看向她,“你怎么知道是拂云手的?” “我看你方才脱身的招式有点像。”姜染从怀里掏出一卷书,“这本江湖排行榜上提到这个,除此之外还有摘星手,荒骨剑,云生十八式和裂天掌,上面记载,这些功夫都是失传绝学,就是不知道具体出处... ...” “你从哪儿买的书。” “长盛街角王瞎子那儿,就这一本,让我逮着了。” 这书早就做了古了,王瞎子爱到处捡破烂,书页都被虫蛀了还摆摊子上卖,付锦衾大致翻了几页,有用的内容不多,本来也是那些混饭吃的江湖人写来谋生计的,看见一招半式就写上去,有对有错,有真的有胡诌,随手扔到自己院子里。 “借我看两天。” 经他这么一扔,那书越发像个破烂了,姜染不在意书,一根筋地问他,“那你跟我去吃饭吗?” 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怎么不去,付锦衾随着她往前院走。 “你看些情请爱爱的话本子不好吗?”本来脑子就不好,总看这些打打杀杀。 “谁说我不看了。”姜染说,“自从看上你以后我都买了好几十本,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撒娇的。” 她洋洋得意,引来他失忆一般地皱眉。 “你撒过娇?” 第45章 记着你说的话 两人从后院走进前院,再到灯火通明的店铺里,饭菜摆了满桌,伙计相对而坐,没有傍身的剑,也没有杀人的刀,摘下斗笠、面具,他们都是这世上最平凡的店铺伙计,他们也爱热闹,爱举杯,爱行令,爱—— “你不是说他们离了你我都不行吗?” 付锦衾和姜染面无表情地看着一桌吃到喝酒部分的残局,饭菜倒是没敢都吃,提前摘了十六碟,和一小盆饺子,“供”在付记柜台上了。 柜上还有两壶酒,两只杯子,一看就是单给他们留的。但是他们没等他们,因为压根就没人想过姜染能请得动付锦衾。 那酒喝得也多,刘大头和其忍舌头都大了,醉眼迷离地在那儿聊天。 “我跟你说,你们掌柜的肯定叫不来我们公子,我们公子那性子,酸着呢,说翻脸就翻脸。而且你知道吗?我们家姑奶奶,年年都拉我们公子去他那儿,一次都没成功过。” “我怎么看我们掌柜的边儿上像你们公子呢?” “什么?是吗?”刘大头回头,醉眼迷离,“他不可能出来,你看错了,来,喝!” 姜染转过头问付锦衾,“喝多酒的人,是不是都以为别人是聋子。” 他们喊那么大声,肢体表现还是悄悄话的样子。 付锦衾说,“管那些缺心眼干嘛,吃两口菜去。” 两人开始往柜台走,路过饭桌时还有人给他们俩让道,都喝得差不多了,都没人认出他们,陈婆婆和老顾都跟他们行上酒令了。 看年纪大的人参与热闹是另一种心境,比孩子还要显小,自有一种历经人生百味,还不忘童真的可爱。 “我太师父过去也爱喝一口。”姜染忽然说。 付锦衾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知道她定然想起了一些过往,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亲口对他提起她的曾经。 她对他的信任一直体现在各种细节上,很少隐瞒什么。她像个很想显摆一下太师父的孩子,对付锦衾道,“她是个精力特别旺盛的老太太,爱斗骰子,搓八圈儿,年轻时候是赌场常客,赌运一般,常输,性子却好,不管输赢都是笑脸。她教我说赌场同人生,赢得不痛快不如不赢,输得一败涂地,不见得不能东山再起,她说你看那潮起潮落,总是竞相更替,没有绝对的上风,也没有永久的下风。” 没想到周两金前辈是这等豁达之人,付锦衾感慨,“可惜世人总难领悟这份智慧。” “谁说不是呢。”姜染说,“我就是那个庸人,还悄悄带平灵他们下山小赌过,输个底儿掉之后把赌场给砸了。” 付锦衾笑了,倒真是她的作风,“你小时候就疯疯癫癫的?” 姜染不乐意了,“什么叫疯癫,那叫真实,太师父说,淘气的孩子都聪明。不过我也没少挨她的打,平灵他们不听话也打我,我因为这事儿还离家出走过。” 说到此处,姜染夹了一大口肉,抚慰曾经受伤的心灵一般道,“她俩谁也没找我,也不让别人出来找我,我在外面讨了半个月饭,实在饿不下去了,就报官了。” “报官?”这个结果倒是让付锦衾意外。 “嗯,我觉得直接回去非常丢脸,就想让她们来接我。那个衙门就在我们山脚,平时山里弟子采买也会去那儿。那段时间衙役天天敲锣打鼓的喊:周两金,你外孙女丢了,到衙门来领!周两金!” “后来去了吗?” “去了,在衙门就给我揍了一顿。” 可她回去以后抱着肉狼吞虎咽地啃,太师父眼圈又红了,拍着桌子问,“认个错服个软,至于遭这些罪?” 姜染说,“太师父不希望我骨头太硬,她说硬骨头的人容易吃亏,她希望我油滑,最好活得像水,像绸,像一切柔韧有余的东西。” 付锦衾叹了口气,可惜她还是没能做到,即便是疯了的姜染,依然不肯向任何人服软。 摆在柜面上的菜太多,碗的位置就相对狭窄,姜染一没留神弄掉了筷子,也懒怠去捡,干脆捞了壶酒慢悠悠地喝。 第94章 付锦衾夹了一筷子酸笋,心情有些复杂,她现在想起来的都是曾经的好,他有些不敢去想看到不好时的那个她。甜过之后的苦,最疼。 “菜的味道不错,哪个厨子做的?”付锦衾另起话题道。 “老顾做的。”姜染用下巴指了下客桌,“平时像个废物,纸马扎得像驴,纸钱剪的也不圆。没想到会做饭。” “你对他有印象吗?”对于顾念成,付锦衾还是有些许防备的,主要看得还是姜染的态度。 “没有,但是应该是在我身边待了好几年的人,我记得他那张老脸,我觉得还不错。” 付锦衾继续吃菜,又听姜染问,“你方才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会有太师父。” 他也知道她的事吗?知道多少?姜染知道他也来自江湖,只是他不愿意说,她也不想强人所难。天地浩大,有争名逐利的门派,自也有不屑争夺的聪明人,她以为他跟曾经的雾渺宗一样,都是不愿入世的人。 “你为什么不能有太师父,但凡手艺都有传承,家传也有拜师的,没什么不对。” 很抱歉,他没有答案能给她,因为这段故事只能由她自己揭开。他对她的过去,也仅止于传闻。 门外忽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竟是不知不觉到了子时,付锦衾离开家后,就没在这一天守过岁了,往年这时,要么睡着了,要么就找处清净地方,喝点烫酒。 他厌恶那种无论如何也融入不进的孤寂感。这会让他想到被爹娘放到天机阁的第一个年夜,他一个人坐在远处,静静看着一众弟子欢笑的样子。 转开头,更远的地方是京城,那里定然也是灯火通明,欢聚一堂吧。 他讨厌那种哪边都挨不上的感觉,索性将自己封闭起来,不痛不痒。 爆竹是年夜最后的热闹,姜染年底赚了老顾七十两,又进了十两葬猪钱,荷包可谓非常肥硕。爆竹没少买,大小加在一块儿整装了一麻袋。应给老顾的木雕当然是不用刻的,但是老顾还是得再给她三十两。因为她打定主意要凑整,她又没说不给他刻木雕,是他死活不要她才作罢的。 姜染不知道,老顾也很委屈,他是来杀她的,卧薪尝胆扎纸马不说,还赔了一百多两银子,他也难受。 旺儿一直盼的就是这个时候,老顾多喝了两口酒,拉着小孩儿手说我带他放去。 姜染说了句,“真像一对爷孙。”又把老顾气着了。 夜幕里劈啪作响地爆竹声能不能吓走年兽他们不知道,心反正是开出欢快的花来了。一时烟花炸起,映亮了每个人的瞳孔。 这是天机阁暗影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嚣奇门刺客,自那场颠沛流离之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这些第一次于平常人来说似乎无奇,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却珍贵到值得缝进记忆里。 折玉说,“小结巴,今天我真开心。” 他从没当面做过她小结巴,这次大着胆子,心里觉得是个爱称,对方却眯起了眼。 谁结巴,谁?! 其忍说,“刘大头,我承认你炒青菜比我入味儿。” 刘大头也坦言,“你炖汤炖得比我浓。” 边上人嗤之以鼻,水放得少,跟酱烧的一样,能不浓吗? 平灵看了看听风,“试着记住我,怎么样?” 听风有些惊慌地看向她,怕做不到,嘴上已经极快地说了声,“好。” 漫天花雨布上浊夜,有人看着心爱的姑娘,有人望向斑斓天幕,有人并肩站在一起,有人抱着孩子看烟花,揣着鬼心眼小声问,“旺儿,你见你姜染姐姐打过架吗?” 时间仿佛定格,不论是否长久,不管是好是坏,都在此刻留下了一幅心思各异的画。 付锦衾悄然离去,曲终人散之后,终是一室冷清,他不喜离别,所以不肯久聚。 人去楼空,焦与喝醉了,依然坚持刷完了灶台和碗,前院干干净净,仿佛不曾有人来过一样。 付锦衾重新走回后院,墙外仍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守了一会儿,才渐渐归于无声。 他其实很怕这样充裕之后的安静,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自己。 后院的门恰好在这时被推开了,一张白瓷似的,不算可爱,甚至有些鬼气的脸再次伸了进来。 是没完没了的姜掌柜。 她似乎打定主意不让他寂寞,带着一脸我很懂你的怪笑,掏出了一只大盆。 “是不是想你爹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他不愿过年,她以为他双亲都已不在人世,无法团圆才有了这样怪癖。 她将装满金银纸钱的大盆抱进来,又变戏法似的拽出两只童男童女,说别难过,“我们烧给他们。” 她理解的。 而这一理解,真是破天荒地的让付阁主尝到可有口难言的滋味,他不能在她拿出铜盆和火折子的时候说,“别点,都活着呢。”只能皱着眉头告诉她,“前两日烧过了,够花。” “前两年都是去年了,现在是今年。”她有她的逻辑和热忱,豪放地在他院中坐下,掏出纸笔,舔了一口笔尖,递到他面前。 “写吧。”小节目多的层出不穷,永远让人猜不到下一秒还会掏出什么。 “写什么... ...”付锦衾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写你爹娘的名字啊。”她将脑袋凑过来,在纸上比划,“男左女右,左边写你爹,右边写你娘。你可别小看这张纸,这是我年前到山神庙求来的,那里面有个道法高深的老道,只要从他那儿求来的纸,写上名字都能收到。” 第95章 付阁主神色严峻地拿着那只笔,从不信鬼神一说,可姜染神神叨叨的样子又非常像一桩真事,好像一旦落笔就会把他爹写死一样。 姜染睁着一对狼崽子眼睛,一直在边儿上看着他,不写,搪塞不过去,写... ... 他皱着眉头在左边写了一个付一,右边写了一个付林氏。 姜染从他手里接过来,“付一是你爹,你娘姓林?” 不知道,不姓,不是,管他们是谁,反正对不住了! 付阁主有点糟心,那种铺天盖地,拿对面这个女人没辙,又不能当场掐死的无耐又跳出来了。 带着一种烧完让她赶紧走的心态,点火,烧纸,一张一张往里面扔,她的问题竟然又来了。 “你为什么不跟你爹娘对话?” 他要想对话写信就行!烧了反而收不着! 付阁主叹出一口长气,拎着她的衣领向上一提,打算把她送回对面去。 事儿没办完怎么能走,姜染抱他大腿,他又不能真把一个姑娘拖出去,僵持片刻之后,姜染开始哄他。 “你不好意思说我帮你说呗,坐下,先坐下。” 之后的时间,都是姜染一个人对着火盆念叨。 她说,“付老爷,付锦衾在这边一切都好,您不用惦记,铺子虽然不怎么赚钱,但是您留下的家底也够他赔了。” 她说,“付夫人,您肯定是个绝艳的美人才把付锦衾生得这么好看,乐安城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他,我也喜欢。” 她说,“虽然你们不在了,他依然吃得饱穿得暖,所以不要惦记,你们若是在天有灵,烦请托梦告诉他一声,你们也想他。他这人别扭,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也是惦记你们的。” 这些说给他爹娘听的话,荒唐又真实,胡闹又认真,付锦衾没告诉她,其实,写过,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写过很多封送往京城的信,一封都没有得到回应。 可她念念叨叨的这些,又莫名宽了他的心。那些深沉的,无法排解又不愿与人说的往事,悉数败在了她的横冲直撞里。 他看她放在地上鼓鼓囊囊的羊皮裘袋子,主动道,“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她哈哈一笑,“五花马,千金裘,江湖不过一场酒。上房喝酒去?” 石瓦屋檐,烈酒长夜,就这么一个人,搅碎了最难熬的心思,留下了最好的星辰。 她喝酒也如做人那般不懂客气,拍开盖子便是一通豪饮,付锦衾靠在房上曲起一条腿,闲适地看着,本以为是个酒中豪杰,没想到两口下肚就上了头。 “我师父也是个绝妙的人,你若见她,必然觉得她静渺如仙,轻膳喜禅,但其实我爱看美人的毛病都是跟她学的。她说世间风月最烂漫,不拘束,不成愁,来了便喜,去了便休,喜欢便看,爱了便留,你说她多疯,我那时才十岁,就跟我讲这人世红尘的妙处。” “太师父说她混账,她一脸无辜,说明明小时候太师父就是这么教她的。自在寻乐能忘忧。” 难怪长大了就跑出去喝“花酒”。 付锦衾失笑,从她手里夺过酒壶,轻呷慢饮。姜染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对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你爹你娘要是给你托梦,记得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觉得今日帮他们烧纸的姑娘跟你很配,就说她喜欢你。” 夜沉了,人也跟着昏沉起来,那酒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烧得人心里发烫,眸色也被风吹得熏然。可她意识是清醒的,说这么多话做这么多事,不是没有目的,也不是无所求。 “多喜欢?”付锦衾移过眼看她,眼里凝着一束光,极淡,也极深远。她知道这个答案答好答坏很重要,她之前无数次说过喜欢他,半真半假,半清醒半疯癫。他这样的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际在在意的事上桀骜又小气,借酒装疯不行,不清不楚也不行。 她不知道怎么表明心迹,怕说不对就惹恼了这个人,无措之际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忽然搂住他的脖子对着唇吻了上去。 这个吻显然是过分莽撞了,一触之下还磕到了彼此的牙,这种隔着皮肉还能磕得生疼的触感是她此生第一次经历。 怎么说呢,甚况味!好滋味还是有的,只是很短暂,尤其看见他蹙起的眉峰和明显被撞疼的表情之后,她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好办了。 她那脑子也非常人可以理解,立即道歉,“我不会,之前没吻过,等我回去练练再跟你试。” 其实不知道嘴里吐的是些什么话,只知道慌,还有点乱,想撤身出去,他的手却在这时扣住了她的腰。 “跟谁练去。”声气儿淡淡的,一旦放纵便如牵丝,旁人都要成为他的傀儡。 “还,还能跟谁,当然是回去看话本子练去。” “今儿这一出也是跟话本子学的?”付锦衾不咸不淡地垂下眼,呼吸相闻,彼此的脸近在咫尺,甚至一低头就能揉住对方的唇,“刚问你的话还没答。” 什么话?姜染脑子一片空白。 “多喜欢。”他替她回忆。 “除你之外,再无旁人的喜欢。” 这是她之前的腹稿,觉得没有直接亲能堵住他的嘴,现在看来,比起那个莽撞到牙疼的吻,他似乎更满意这个。 其实那个吻也算满意,满意她的主动。 付锦衾视线下移,再次落在那口精致小巧的唇上,小狼崽子的嘴生得很娇俏,即便内有“獠牙”,也还是柔软腻人的一处。方才那点触感太短暂,付锦衾忍不住以指腹描绘她的唇形。 第96章 柔软和粗粝在这时感受的尤其明显,姜染口唇微张,感受到他有意无意地拨弄进来,身心微颤,原来这件事的妙处不在勇,在诱。她原本以为他会吻她,却最终只是留了一手胭脂。 “记着你今日说的话。” 胭脂潋滟,公子惑人。除你之外,再无旁人。 褪去颜色的夜幕上亮着一弯缺月,月旁是繁璀的星,和小掌柜“咚咚咚”的心跳。 第46章 不明显吗? 姜梨若是真疯,必然就是走火入魔导致的,功力一定大不如前。所以她即便认人,也不能说明就是正常。我若是想知道她是真是假,最好的办法就是看她如何杀人。 可我若要看她杀人,就必须得叫杀手来砍她,关键我那些杀手都去哪儿了?! 顾长老永远是乐安城心事最重的人,昨天夜里旺儿跟他说,姜姐姐没怎么打过架,就是有次买糖瓜让付姐姐给打了,付姐姐功夫厉害,姜姐姐没打过,我们还差点找她理论。 多厉害的付姐姐能把刺客门主打成那样。 老顾觉得这些话可信,又隐隐担心旺儿也是姜梨的“同党”,万一这伤就故意装出来的怎么办。 他在她身边太久了,见识过锋芒,亲历过背叛她的人的死状,他承认他被她骇破过胆,但他若是不谨小慎微,就得陪之前那些沉不住气的死人去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噗通”,是有人从墙上掉下来,摔了一个屁墩儿。顾念成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刚好与摔疼的姜染发生了一个对视。 他记得她之前是在付锦衾那边来着,他们的人见她没回来,半夜还到对面寻过,发现她在那边睡着了就回来了。反正这人只要不死,其他的事儿他们都不敢管。 顾念成见她面色不善,隐隐还带着气,赶紧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您这是怎么了?谁让您摔下来的,谁推您了?” 好人演了七年,功底可见一斑,一点谄媚都不显,一看就是真的关心。奈何姜染不吃他那一套,指着大门问,“你先告诉我谁锁的大门!” 她要是能从正门进来,犯得着翻墙吗?她那内力时好时坏,平灵他们一直都有给她留门的习惯,左右这家有他们也不怕人偷。 老顾咽了口口水,这事儿是他干的,他知道她没回来,但是他习惯睡觉前关门落锁,而且就算落锁了,以她的功力,怎么可能跳不进来。 然后他一愣,再一看向她。 “您真,摔着了?” 什么叫真摔着了。 她给他看摔了一身土的裙子,“不明显吗?” 可你不该摔着啊。 所以她被狗咬,被人打,都是真的? 这个猜测使得顾念成新潮蓬勃,跃跃欲试,嘴上却不忘说话,一边把姜染扶起来一边道,“我们昨天见您靠付公子肩膀上睡着了,就没敢叫您。” “没叫就对了,我睡得挺香,下回再有这类事儿也别往前面凑。”睡他一回肩膀多不容易,又是过年又是烧纸又是烫酒的。 “你还有事儿吗?”她问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老顾。 “没,没了。” “那你回屋去吧。” 年初一早上都得包红包,她已经想好一人包多少了,但是这是个容易漏财的事儿,所以老顾不能看着,得走得远远的。她那脑子里全是这些小算盘,完全没注意到被她留在原地的顾念成,眼神逐渐地变了。 顾念成次日清早就悄悄送走了一只赤心雀,这样东西原本是他在危急关头与柳玄灵通讯所用,如今看来没什么能比早日试出姜染真假更让他安心之事了,况且他长久不回,她必入乐安寻他,何必白白浪费。 杀手迟迟不来,总得想办法通知,这雀儿比信鸽稳妥,外形生得极小,长得跟麻雀无异,轻易看不出区别,虽称赤心,也只是头顶处多了一小搓有别于其他麻雀的红毛,不细看都抽检不出来。 而放走赤心雀的老顾也没闲着,回来以后还扔了把短柄锤在房顶上,这东西看似瞎扔,实际尺寸角度都找得特别准,锤子底下正对就是姜染常坐的小马扎,晌午出了太阳,待房檐顶上的雪化一化,一准能落到她脑袋上。 这一下并没准备把她砸死,就是想试试她的反应,习武之人耳力惊人,若是连只短柄锤都躲不过,这人就离废不远了。 若她是废的,他还用等什么杀手。莫说功力大减的姜梨,就是五傻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结果当天晌午起风了,没出太阳。 顾念成第一次来乐安,根本不知道它是这么多变的性格。他仰着头看天,期待了一上午就等晌午这一下,说变就变了?! 不过那短柄锤最终还是没失所望,它是在第二天中午,一个大风小嚎的天里被刮下来的,姜染那时恰好就在小马扎上磨她的小刻刀,顾念成站在她旁边学习,锤子滑下来的时候顾念成也吓了一跳,所有反应都是真实的,他退了一步。 锤子飞速落下,眼看就要砸到姜染的脑袋上了。 “谁把这东西放上去的!” 身侧传来姜染的声音,顾念成猛地将头转向一侧,发现她不知何时与他并肩站在了一起。 锤子应声落地,孤孤单单地在地上砸出一个雪坑! 她怎么过来的,她不是坐着的吗?她什么时候退过来的?这个速度和反应力,还能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打她的人得是什么来头。 第97章 优柔寡断的顾念成在震惊的同时,在心里疯狂咆哮跺脚。但是他不死心,初五那天姜染去城外山神庙求财运荷包,平灵童换随行,他死皮赖脸地又跟着去了。 这次的想法是,找处僻静地方暗中出手,再次试探一下她的武功。结果那日香客极多,莫说出手,下脚都费劲。他那身衣服还是绸子的,比寻常料子滑,人还没进庙就被挤出来了。 一身亮紫长袍当场生了皱,顾念成心绪烦躁,见平灵、童换已随她入内渐行渐远,谁也没打算等他,就不肯再跟了,负气找了处大石头歇脚。 “也没人在意我!” 他给自己捶腿,不认为自己是来杀人的就该被忽略,光觉得人家排挤他,没等他就是不在意他,大伙儿都是顶着后脑勺进去的,谁有功夫看他! 就这么别扭又蔫不拉几每天琢磨干坏事儿的老货,还没捶完几下腿,又迎来个人给他添堵。 “老头儿!见过这名女子没有?” 老头儿?! 顾念成此生最忌讳的就是一个老字。 你可真是不知道我有多厉害!老顾开始活动手掌,刚准备发难便被一张豁然展开在他眼前的画像止住了。 以画寻人的吴盛即看到老头站起来了,殷切指路,“见过,就在那庙里呢,穿得是霜青小袄绣杜鹃。” 吴盛即面露喜色,立时有六人悄无声息地挪动过来。 顾念成视线下移,落在几人配在腰间的连影刀上。 是弩山派的人。 山神庙不大,越过前庭香火炉便是一方正殿,姜染年前来过一次,与殿中道人路半仙有些交情,求了财运荷包便由道士引着往殿后喝茶去了。 这地方门槛很高,没有二两香油钱绝不可能放进来,半仙跟她一样都是财迷,偏偏自称贫道。 殿后是处清净雅致的小院儿,院儿内置着几张石桌,老道士将她们请进之后便回正殿去了,今日香客多,赶上耳根子软的又能骗上一笔。 三人坐在桌前喝茶,身边还有两桌香客,来得太早,茶已饮尽,老道士抠得要命,死活不肯续茶,便念念叨叨的走了。 院中一时只剩下她们三人,正执杯饮茶之际,又进来七人。 这几位悉数身着布衣,均是寻常百姓打扮,若是腰上没挂同等样式的佩刀,“差点没看出来”他们是江湖中人,并且同属一派。 这是哪儿来的二百五。 童欢假意呷茶,余光已将七人纳入了眼底,几人意图也很明显,先是找了张离她们最远的桌子,悄悄卷开一张纸,端详。 觉得像。 后又换了张她们对面的桌子,把画收起来,瞪着眼珠子瞅。 画上的鬼刃与乐安的姜染在神态上还是有些区别的,戾气没那么重,也没那么邪气,但是脾气似乎与传说中的一样不好。 平灵、童换二人还未出手,姜染已经抓起一只茶碗砸过去了。 “看什么看!” 她最烦的就是这些丑人!一点礼节规矩都不懂,光天化日盯着她这个小小女子看! 得亏这话没说出来,不然谁听了不牙疼。 鬼刃要是都算小小女子,真正的小小女子算什么? 为首的吴盛即挨了一脑袋茶叶沫子,紧张之余迅速抽刀,原本就有点怕她,开场来这么一出,刀还没挥就先没了主意。但他不肯乱了声势,身侧六人迅速抽刀,七把长刃亮在眼前,檐上竟然还有他的人,一盏茶叶沫子全砸出来了。 “嚣奇门主威名太大,如何敢以单数交手。”吴盛即说。 嗓子里像噎了块铁,没那个胆色还要装狠。 再看当时那三人,面上全无惊慌之色,张眼细数,一共十七个人。至于功夫深浅,从脚步轻重就能判断出来,刚才那瓦让他们踩得山响,下盘都没练稳就敢出来杀人? 童换反手抽出别在腰后的长管笔,此物名为细腰,素日用来作画,对敌时自两侧拉开便与竹萧一般长短。平灵用的白蟒长鞭,有个雅致的名字唤做钺龙。十七对三,正常来说不好打,但是在童换、平灵面前,没有这种可能。那是常年在外对敌的人,即便平灵较少再接任务,也是从浴血人冢中走出来的人,弩山派的人在她们面前连近姜染身的机会都没有。 顾念成躲在暗处狠拍大腿,偷袭啊!谁让你们明着来了? 再者,露怯啊!姜梨本来都站起来了,一看这群人的水平,又坐下喝茶去了。 再说那十七个人,忒是无能,十招之后就落了下风,顾念成眼见他们抵挡不得,一是不能留活口,二是自己不能在外“蹉跎”太久,一招干元问天催动气浪,直接飞身而出。 “你!”吴盛即面色一凛,他认识这个老头儿。 认识,就最先杀你! 顾念成双臂一抬,根本不给这些人开口的机会,脚下几步横挪连出数掌,拍碎众人心脉。 “门主您没事吧?!”十七具尸体同时倒地,顾念成神色关切,仿佛眼里只有姜梨。 姜染端起童换剩下的半口残茶饮了一口,说没有,“一根头发都没掉。” 顾念成转而看向平灵,“我方才被挤出人群,寻了许久方从老道口中问出你们在这里,可知这些人是什么来路。” 平灵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想问,留个活的多好。” “我也是一时情急,我刚才只见一群人围着你们,怕你们出事,这才... ...”悔不当初啊,顾念成戏好,不管别人信不信,只要自己信了,表现出来的就绝对不会假。 第98章 “算了。”平灵也没计较,她们其实也没留活口的习惯,手里的刀不能退,也不能迟,这是常年厮杀留下的习惯,便是上次付记试探他们,他们下的也是杀招。 想杀姜梨的人太多,连姜梨也很少问。 “连影。”出处并不难猜,对方也没做任何掩饰。跟顾念成一样,平灵一眼就通过连影剑,认出了他们是弩山派的人。 她继而翻找了他们的衣服,发现了一张画像。 “好像是杜欢的手笔?”平灵将图拿给童换。 杜欢是二长老严辞唳的画师,门里任务频繁,严辞唳便另提了一名画师,专为他们江北分坛绘制画像。 童换看了一眼便将画纸推回去了,嘴里结结巴巴,“就,就就!” 就是他!比她差远了,还总大言不惭声称,自己和她并列嚣奇门第一画师,这画得都没有神韵! 所以这些人是受严辞唳指使而来? 平灵坐在尸体对面,捡了根木棍,不时拨一拨。这些人身上没有其他线索,除了知道他们是弩山派的人,就只剩那张画像。 “现在刺客这活儿这么好干了吗?谁都想插一脚。”她自言自语,这个做派实在太像买凶杀人。 “依你看是怎么回事。”顾念成问。 平灵摇摇头,“也看不出来什么,正常推断就是严辞唳让杜欢画了门主的画像,然后找上弩山派,谈妥了价钱,再弩山派的人阴差阳错寻到山神庙,认出门主,刺杀不成,死了。” 她指那十七个人。 “可是弩山派为什么要接这个活?便算许下重金,不怕有命赚没命花吗?” 想杀鬼刃的人确实多,不自量力的却没几个。 “再者,严辞唳为什么选弩山派?”平灵不解,“江湖中除嚣奇、山月以外分明另有五校阁、琼神楼等上得了台面的刺客门存在,便说这些都不敢出手,单帮刀客、剑士、名门大派、暗手毒门也可一试,何须这些废物出面。我怎么觉得是有人逼他们,迫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顾念成和童换都陷入沉思,童换是真的在想严辞唳为什么找了一堆废物,顾念成考虑的则是她说的对!柳玄灵为什么给他找了一堆废物。 不过废物也有废物的好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旦有了开始,就会源源不绝。有时候杀人不见得非要用利器,制造混乱,为真正的高手做引才是真正的目的。 而且,顾念成看向一直未置可否,给自己倒了杯新茶的姜梨。 她总有落单,总有独自出手的时候,届时—— “顾念成。” 一双狼目撞进顾念成的眼里,姜梨忽然抬眼看他,吓得他暗暗一惊。 “是。”他等她吩咐,心头狂跳。 “下次别总在外面喊我门主。”茶汤挺烫,她吹了一口还是喝不进嘴,吁着嘴吃进一口水汽,皱眉道,“我不愿意听。” 顾念成想应“是”,耳朵里却听见一声踩踏在干草上的声音,仿佛一个人站累了,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脚。 顾念成不动声色地看向不远处的柴火剁。堆得七零八落的木条之后,似有呼吸。 “什么人?” 一道人影一晃而过。 平灵、童换刚准备追出去,就被一道声音打断了。 “就是他们!!” 山神庙后院忽然冲进一群腰带佩刀之人,三人下意识挡在姜染身前! 第47章 春风化雨夜成仇 与此同时,引来一众怀疑的严辞唳正在江北分舵神色认真地涮着一片肉,他筷子用得好,左右翻转,微微松开再夹住,被筷子掐住的部分就由红转白,渐渐在在铜炉里飞成一片均匀成熟的熟肉。 他吃肉很挑剔,嫩一点,老一点都不肯下口,非要自己一片片的下,一片片的吃。 伺候他多年的丫鬟流素偷懒打了个呵欠,知道今天这顿火锅,没有两个时辰是吃不完了。 “长老,探子刚才来报,顾念成已经乘船抵达乐安,住进了酆记棺材铺。” 站在他对面覆命的人叫鹊疑,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可惜这话在严辞唳面前并未激起涟漪,肉片熟了,捞起来,吃进嘴里。 鹊疑没能等到他的下文,反而等到了另一片肉下锅。 “吃吗?”音色清越中混杂沙哑,像正处换声期的少年。 鹊疑没说话,严辞唳便抬着他细长的丹凤眼看了过去。冒着热气的铜锅前现出一张阴翳青涩的脸来,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神态却有老成之势,实际这人已经三十有五了。 江湖中有一功法名为婴寿,便是将练功之人缩骨还童,实际是以自身为炉鼎,育生内力,待到对敌之时可将本身功力发挥到最大。 鹊疑说,“姜梨失踪,顾念成第一个跳出来带人搜寻下落,您与他同为门中执事长老,一点反应没有,难免引人生疑,现今他已进入乐安,您是不是也该...” 该什么,该去找她回来? 严辞唳一眼瞪向鹊疑,逼着他将剩余的话咽了下去。 婴寿功并不能真的让人返老还童,反而极伤身体,练成之人寿数都不长,活到五十就算高寿,并且容颜自练成之日起便不再发生任何变化。严辞唳不畏死,最大的乐趣就是收集头颅,为自己殉葬。 姜梨没出现之前,他攒了三十多颗脑袋堆在后院,后来姜梨嫌臭,全给他扔了! 第99章 他跟她的仇怨不止这一件,认真算来十桩九件,罄竹难书! 严辞唳想到这些事便异常激动,“顾念成要当狗,我就要学他当狗?你要是闲着没事儿,就去把藏在地窖里那些人头拿出来擦擦,她要是回来,我还能留得住吗?!” 他要集齐至少一百颗大骷髅给自己殉葬,必须白亮!至于姜梨,自然是越晚回来越好! 鹊疑说,“昨儿擦过了。” 心里装着事儿,还是忍不住劝,“探子说,顾念成步履匆匆,恐是出了什么大事。属下记得姜梨是在小酆山遇袭的,虽然暗袭之人死在山脚,她的人也折了大半,有没有可能,她也受了重伤。” “受伤?”严辞唳夹肉的手一顿,随即从眼中跳出不符于年纪的阴狠喜悦。 “她也会受伤?去给我买三千响爆竹回来!我要放鞭炮!” 他举高长袖,放下筷子就走。 细看身量,竟比十三、四岁又还不如,比丫鬟流素还要矮上半头,简直像个癫狂的半大孩子。 “长老,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鹊疑截下“孩子”,斟酌用词,“属下的意思是,您若是...不想当狗。想没想过趁机做一匹狼,趁姜梨重伤之时,杀人夺权,取而代之。” 这话简直是在严辞唳心上插了一把刀! “我取你个脑袋!”被拦住的严辞唳差点气跳起来,一把薅住鹊疑故意留在两侧装帅的头发,“什么叫取而代之?嚣奇门本来就是我的!我用取而代之吗?若非是她鸠占鹊巢,我能屈为长老吗?!” 嚣奇门的前身本为驭奇门,此门之主便是此刻暴跳如雷的严辞唳。他有亲手培养刺客的怪癖,经常用包子果点骗进一些流浪在外的孩子,抓进一处名为驭龙池的生死笼里。 笼中每隔三日便要举行一场厮杀,十个孩子一组,只留一个。 这一个,便是驭奇门接下来会培养的刺客。姜梨是他亲手骗来的孩子,他觉得她眼里有股狠 劲,没想到吃饱喝足以后,狠到直接掀了他的老巢! 严辞唳至今忘不了,自己被她扼住喉咙那一刻的惊愕和恐惧。她有双极瘆人的眼睛,看人时 喜欢微微偏头,欣赏自己的杰作。 “你到底是谁!” “姜梨。”她很早就告诉过他。 手指微微用力,几乎要刺穿他的喉咙,她其实对他也略感稀奇,不知这人为何前一刻是十三、 四岁,后一刻却能爆发出那么强悍的内力。但不管是大是小,在她面前都是废物。 她问他,“想死还是想活。” 他当然不会蠢到选一条死路,她满意了,有人送上纸笔,她蘸着他吐出来的血,在纸上写下 一个嚣张的“嚣”字。 “认识吗?”她举到他面前。 “嚣。” “记住它。” 纸页落地,驭奇门从此易姓,一夜之间归入姜梨门下,是为嚣奇。门中弟子不服,打到服, 打不服的,弃尸荒野,雷霆手段镇压,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八十多人的刺客们,只用了三 日,便尽数臣服。 “你是要我反她?”严辞唳放下回忆问。 鹊疑点头,差点被严辞唳一巴掌拍晕过去。 “我打得过吗?!”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他没试过吗?他那么努力练习内功心法,努力研究招式套路,他连别的门派的功夫都学了!最后呢?哪次跟她叫板不被拍扁,哪次不是站着进去拖着出来。 他不肯再做无谓的挣扎,便是生了这种心思的鹊疑也被他骂的不敢抬头。 “可是您,不是一直对外声称,早晚夺回驭奇门吗?” “吹牛*碍着谁的事了?我怂还不能占点儿嘴上便宜了?!” 鹊疑被赶出来了,觉得自己窝囊的连条狗都不如严辞唳也没了继续吃火锅的心。 一锅浓汤被他一手掀翻在地,烫滚的铜盆连肉带菜倾巢而出。 流素看着一片狼藉,心说真好,不用傻站两个时辰,现在就能收拾了。 鹊疑带他走后呼出一口长气,一边帮流素收拾,一边道,“我明白长老的意思了,他要当一条与众不同的狗,嘴再硬也还是认主,既然他是这种打算,我还是得去乐安一趟,不管姜梨受没受伤,咱们这边都该有个动静。届时若是真伤了,还是劝长老亲自去一趟的好。” 流素奇道,“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鹊疑没说话。 严辞唳从小身子骨就不好,有老道算说要找个阳时阳月的姑娘冲八字,他娘就买了流素做他童养媳。他觉得自己活不长,不肯娶人家,娘去以后流素不走,他拿她没辙,就养在身边当了丫头使唤。 鹊疑说,“他肯听你的劝。” 流素没应鹊疑的话,收拾的差不多时,方问了一句。 “杜欢去哪儿了,这几日怎么没见。” 江北掀翻了一盆火锅,山神庙这里更是马仰人翻,不比铜锅泼地清净。 皂靴,官刀,枣色公服。 平灵等人迎来的不是另一场暗袭,而是乐安衙门奉命巡街的衙役。这些人原本是奔山神庙旁么二胡同的偷盗案而来,刚从胡同出来就接到山神庙老道路半仙的报案,说庙里出人命了! 这话说起来赶巧,老道本来是要给那七个人上茶的,进去一看,打起来了,就撤了一步。 第100章 顾念成蹲在暗处观察姜梨时,老道就在他身边端着茶壶打哆嗦呢,顾念成知道旁边有人,但是他没在意,飞身数掌打死一堆人后,路半仙跑了。 这是个讲王法的地儿啊,光天化日杀人,这是重大血案呐! “官爷!就是这几个人,您快看看吧!打死了整整十七个!”路半仙惊魂未定的指认,说完还直往衙役身后钻。 平灵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十七个,多么? 常年做人头买卖的刺客们稍微有点莫名其妙。您说嚣奇门是什么地方,吞金蚀骨,喂血饮刀。这些人在外头是些什么主儿,出门必须见血,人头挡道儿都得一脚踢开。 但现今这事儿确实有些棘手,明面上都是有正经身份的人,一个掌柜,三个伙计,棺材铺里还有老人孩子,你说怎么搞。 张眼再看领头差官,还是个老熟人,柳捕快。姜染打更的活就是从他那儿领的,童换帮衙门画通缉令,也是他给送的银子。 柳捕快率先迈开一步,探了探十七个人的鼻息,非常齐整,没有一个活口。 “怎么会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这些人是谁杀的?” 柳捕快问案,路半仙胆儿小,未敢出声,平灵童换二人未动,姜染坐着吃茶,唯独顾念成忽然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几个人同时指认。 顾念成惊愕回头,刚好看到姜染落回膝盖上的另一只手。 他是被她用掌风推出来的! 她也不是不信任顾念成,而是相比平灵童换等人,这老小子终究是个外人。她不是对谁都疼的性子,心里只有自己人和外人。 “是他,就是他!”路半仙随波逐流的叫起来,“是我亲眼看见他用手拍死十七个人的!” “凭他?”柳捕快将信将疑,“就凭这个老头儿,能杀死十七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柳捕头觉得不对,甚至怀疑顾念成是头可怜的替罪羊,大手一挥直接下令,“把他们都带回衙门,交由大人处置!” 顾念成这个气啊!管谁叫老头呢,他才四十来岁!而且他也不老,须发斑白是因为练干元八卦掌练的,他跟严辞唳的功法刚好背道而驰,一个显小一个显老。当年姜梨立他为大长老,立严辞唳为二长老时,姓严的就为此与她争执过,毕竟按入门先后排名,也该是他严辞唳在先,顾念成在后。 结果姜梨说,长老,长老,谁长的老谁排第一,你有他老吗? 门里按“老”排名,严辞唳不争了,关键顾念成也不想要啊!硬得了一个大长老的名头。 如今大长老锒铛入狱,还是被门主出卖的,说出去他还有脸吗?没脸了!都丢透了! 他坐在重犯牢里看着对面的女囚牢。 堂堂嚣奇门两大刺客,一位门主一个长老,谁也没跑掉,全被逮回来了。 又说不上谁更丢脸了。 “你说你杀他们干什么?”平灵给童换、姜染一人铺了一层稻草,转过头来骂老顾。 这话就有点过河拆桥了嗷! 顾念成委屈道,“我不动手你们不也得杀吗?” 他是为了表忠心,另一方面,他不亲自动手,万一平灵留下一两个活口,问出是他叫他们上来的,他还能活吗? 第48章 捞人 另一边,付记。 得了消息的折玉匆匆跨进后院,直奔付锦衾书房而去。檐下起了一阵风,顺着折玉急速走进来的影儿,将铜面瑞兽炉里的香气都吹乱了。 “阁主,我们的人刚刚得到消息,姜染在山神庙遭到暗袭。” 付锦衾心头一跳,翻书的手也随之一顿,常年不行于色的眼睛依然是一潭静水,“可曾受伤。” 折玉摇头,“平灵、童换还有那个老顾在侧,安然无恙。” 意料之中的答案,仍是要确认之后才安心,随后才问,“何人所为。” 折玉说弩山派,“属下当时第一反应是冲我们来的,后来一想不对,弩山派根本不知道交赤林一战与您有关,就算疑心也该入城,怎会找上姜掌柜,难道是那日看见您二位一同回城了?” 弩山派掌门郑路扬是死在付锦衾手里的,算起来跟天机阁也算有点渊源。 “来了几个?”付锦衾坐在椅子里,顺手抓了佛头串子在手里捻。这点渊源在他看来根本不算瓜葛,弩山派的人根本不是冲天机阁来的。 “十七个,乐安四周应该还有他们的人,我听回来的人说,还有人手持姜掌柜的画像,似乎是有人花钱从他们手里买了她的命。” “买命?”付锦衾哼了一声,姜染那种身份,有人买凶杀她应是常事,只是不该是弩山派。尤其郑路扬死后,派里只剩下一个闲事不沾的赵元至,若非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硬趟浑水。这里面肯定有些不为人道的官司,也许赶巧,也许不用白不用,也许就是用来做马前卒。 他若有所思地将佛头串子一颗一颗地拨动过去,忽然想到几个不该出现在乐安的人,也许,马前卒一开始就有人当过了。 “除弩山以外还有没有其他门派介入。”付锦衾问。 折玉说有,“不过暗影没看清,今次事发突然,我们的人赶到时,弩山派十七人已死,另有一道黑影匆匆离去,看轻功身法,不像一派的人。” “还有。” “还有?”付锦衾眉峰一皱,直觉不是好事。 第101章 折玉清了清嗓子,“小结巴和姜掌柜他们,被您姐夫关到牢里去了,我刚找了柳捕头,说是闹得挺大,明日要开堂审案。” “什么罪名。” “光天化日,拍死十七个人。” 付锦衾从鼻子里吐出一口长气。 “所以刚说的这些事儿都没背人?当这儿是深山老林,还是大漠雪山!” 桌上的书被苍色大氅不轻不重地带翻在地,听风见付锦衾要出门,赶紧眼疾手快地为他披上斗篷。外头虽出着太阳,又逝了隆冬,换来的也还是料峭春寒。付锦衾没让人跟着,听风追了两步见他摆手就回来了,候在一侧做仆役打扮的禅临奇道,“阁主这是去哪儿。” 换来折玉听风异口同声的回复。 “当然是去捞人了!” 乐安衙门很少受理什么大案要案,一次接手连杀十七人的重案更是极为罕见。付锦衾没去找林执,而是直接去后院见了付瑶。 付姑奶奶早等着要看热闹了,坐在正堂里咧着一嘴大白牙,边喝茶边看着付锦衾,说出来的话要多气人有多气人,“他们是不是不知道杀人还要坐牢?” 付锦衾扯出一声笑,早知道她会出言挤兑,也不气恼,撩开狐裘靠坐在椅子上。 “打个商量吧,让您那位林大人手下留情,别闹到开堂审理的地步。” 付瑶面露稀奇,“这会儿不叫废物了?” “用完再说也是一样。”付锦衾笑得混账,他没什么放不下的身段,就算林执在这儿他也是这套说辞,只不过更付瑶谈能说得更直白一些。 付瑶踹了他靴子一脚,丫鬟送茶上来,他刮了两下茶碗,淡笑抬眉,求人办事总有个好姿态。 “林执所要无非是个道理,便如上次沈弧偷驴,江湖高手杀江洋大盗。”那种不着四六的话都编得出来,这会儿自然也能炮制,付锦衾说,“那几个人是奔着姜染命去的,怀里有画像,是有人买凶杀人。依照大启律例,无故入室宅庐舍,上人车船,怀揣利器,故意杀人性命者,打死无罪。” 不愧是相爷之子。 付瑶道,“大启律例背得倒熟,可惜晚了一步,牢里那几个已经指认顾念成杀人了,山神庙老道路半仙说姜染等人是从犯。” “老道眼花吗?” “不花,好着呢。” “那怎么没看出那些人是杀手呢?世间善恶若是单凭一双眼睛就能辨识,便没那么多冤屈的官司了。” “冤不冤我不知道,反正明刀伤人是让人看见了。” 摆明不肯放人。 付锦衾垂下眼喝茶,不急不躁,反将语速慢了下来。山前红袍,水好,茶也不错。 “那就关着,留条命就行,牢里的伙食应该比酆记好。” 付瑶不信他肯白来一趟。 “这就算了?” “不算了怎么着,跟林执抢人?把自己姐夫活活砍死?” 太血腥,付锦衾乜下眼摇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小王八蛋,明显就是敲打她呢! 付瑶运了一口气,冷着脸道,“动手的是什么人。” “说不准。”付锦衾撂下茶碗,收起玩笑之意,“是弩山派,又不止是弩山派,你还记得上次杀你的那个沈弧吗?” 付瑶心思不比付锦衾浅,由他一提迅速想到一个可能。 “你怀疑沈弧是来杀她的?” “人死不好定论,可能真是来追你,也可能是赶巧,若答案是后者,那狂刀客沈弧、俏眉梢秦丹凤,五毒手林次婉肯定是同一个目的,并且受雇于同一个人。这些人都是单帮刀客,没道理那么巧,在没有任何目的的情况下前后出现在乐安。” 付锦衾说完看看付瑶,“你确定还要留姜染在牢里?” 乐安城的牢房不是密不透风,这么一群麻烦的杀手等着要杀姜染,真冲进来了,多少衙役都不够死的。言外之意,她在牢房,危险就在牢房。林执若要开堂审案,也许杀手就在百姓之中。 付锦衾起身欲走,付瑶猛地站了起来。 “你等等!” 付锦衾转过来看看她,“这么快就想通了?” 付瑶冷笑,“你不就是要我自己想通吗?你明知道我不会拿林执的性命的开玩笑。” 她那样的脾气,硬劝是没用的,她是小孩儿心性,非要让人吃些苦头,他将利害摆在她面前,让她自己掂量,她就算想趁机调理姜染,也不会不顾虑林执。 怎么摊上这么个师弟! 付瑶愤愤不平,更多的却是担忧,“天机阁暗影也不是随时都能做出最佳防备的,皇宫大内尚且会混入刺客,何况一座四通八达,并不能完全封闭的乐安城。现在还只是这些,之后还会有谁。酆记那个几个功夫确实不错,难保之后再进更棘手的杀手,你若是要保她,最累的就是你自己,你到底要守这个麻烦到几时!” 斜阳铺了一地,稍一耽搁就去了这些时光,付锦衾背光而立,付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似乎笑了一下。 也许心里同样没有答案,也许早已有了答案。 姜染是付锦衾亲自从牢里接出来的,路半仙的口供好处理,花点银子没有堵不上的嘴,何况他还非常爱财。再说弩山派这边,手里确实有姜染的画像,几番对供之后也就这么让去了。 焦与等人守在衙门口,先拎着老顾呵斥了一顿。折玉出耳听了一会儿,大致内容是,“不会拎到没人的地方杀?就显你能耐了!” 第102章 老顾的心态则跟付瑶说的一样,皱巴着一张老脸念叨,“行走江湖多年,哪里知道杀人还要坐牢。”小结巴发现折玉总侧耳偷听他们的谈话,攥着拳头就给了他胳膊一下。 “别,别听!” 就知道护着自家人。拳头还特重,一点儿都不知道客气,他揉着胳膊看看她,还是忍不住找她说话。 “听说你那笔杆子能扯成一管长萧?平时怎么没见你用呢。” “关... ...” “关我什么事儿对吧?这不是聊天吗?我都让你看过我那把破剑了,不给我看看你的?” 付锦衾和姜染走在最前面,听风左右看看,不用太过纠结,剩下的必定就是平灵。 他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说话,只是走在身边陪着,平灵在斜阳里看他,觉得这人真傻,来了不是关心人的?连句话都不会说,一路这么并肩走着,又莫名觉得舒坦。 “这几日别回家了,去我那儿住些时日?” 付锦衾想了个折中的办法,把姜染拎到跟前看护,弩山派不足为惧,暗藏汹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杀手才是最大的威胁。 付锦衾只捡目前看得到的说,“弩山派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今日你被衙役大张旗鼓地带回城,不管暗处明处的人都知道你在棺材铺了。不如就在酆记里唱一出请君入瓮,白天照旧在铺内活动,夜里再在付记歇下,他们在白日里明杀吃了亏,必然会挪到夜里转为暗杀,届时有人跳进酆记,你的人自然就处置了,留着你在反而束手束脚,万一再是看护不住。” 付锦衾蹙眉。 这才是这件事的重点,怕她受伤。 姜染从付锦衾的第一句话里就已听出了意图,不过两人毕竟男女有别,这话在旁的姑娘听来岂止唐突,但姜染不是寻常姑娘,歪着脑袋向上一看。 “还有这等好事?” 你说这是个什么人呢?眼角眉梢自带喜气,搓着小手还有点儿跃跃欲试。 付锦衾失笑看她,“去不去?” “傻子才不去呢。” 远处是渐变的山城夜色,近处是初上华灯的百姓人家,有人护着她多好,有人疼着多好,怎舍得辜负这些好意。 夜深了,位于乐安不远处的交赤林里燃起了一堆火把,有人用枯枝插着一串冷硬的馒头,架在火上慢慢地烤。柴火不时发出辟啪声,偶尔炸出一两片火星子。 赵元至坐在馒头串旁边,不时用手试试软硬。这日子过得实在不滋润,自从出了山门就没一日好活。柳玄灵的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作一次,她不肯东奔西跑,他们就要做那双寻人的腿。前段时间,柳玄灵从江宿传来消息,让他们至乐安寻人,他明知道是被用做马前卒,却没有说“不”的权利。 他摘下一只馒头问身边的卢恒其,“都死了?” 指得当然是今日闯进山神庙那十七个。 这十七个人说来也是“走运”,人还没进乐安就让他们遇上了。柳玄灵信上说姜梨疯了,功力尽失,他们就真信了她的鬼话,如今看来,分明是拿他们试水呢! 结果呢?姜梨根本没出手,他们的人倒是让个老头给办了!这些事不难打听,山神庙里的路半仙儿早把这事儿讲的神乎其神了。 “那老头儿到底哪儿来的,没在画像上看过啊。”赵元至问。 “不知道。”剩余弟子也是不解,但真正关心的还是最终的收益,“您说她真能兑现那两箱黄金吗?”姜梨人头值钱,一颗脑袋就是普通人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柳玄灵是个擅用人心的主儿,知道给他们心里留着念想。 赵元至嚼一嘴散碎的馒头,“当然有了,山月派不是差钱的地方,那可是刺客门,又不是立派传宗的地方,你以为人人都像我们靠接新弟子的学费过日子?” “您这么一说还真是,山月,嚣奇,那是江湖上最大的两只吞金兽了,我听说嚣奇门的大门都是金子做的。” “真的假的?”另有人加入讨论。 赵元至默不作声地给他们挪了个地方,乐于他们信以为真。 姜梨人头是值两箱金子,但是他们这些人,一个都拿不到。路上没瞧见三更骨柳盘头和九牛山无霜老道吗?估计再过几日,乐安城里都能再次遇见。跟这些人在一个盆里抢饭吃,想也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混,或是捡漏,是弩山派唯一的生路,不过他有他的主意,不会全数说给他们听,相信前途光明可见,才会继续有人给他卖命,都吓跑了,剩他自己,死得更快! “王段毅到哪儿了?”赵元至随口找了个人问。 那是弩山派最操心挖肺的二愣子,功夫比他高,还敢不要命。 “应该在赶来的路上了。”弟子说。 他们当时兵分两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赵元至比他先接到消息,就先往乐安来了。 馒头太硬,实在嚼不下去了,赵元至索然的扔到地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字条。 “留个人在这儿等他,就说姜梨在乐安城酆记呢,我们在她手里折了十七个弟子,杀人的是个老头儿,让他多留意留意。” 弟子摊开字条,看到上面写着“进城”二字。 是柳玄灵的指令。 “那我们去哪儿?”弟子一脸不解地看向赵元至。 “我们?”赵元至扬着头四处看了看,“随便找出能住的人家,吃几口热的,喝几口烫的,再睡几天热乎觉,顺便等王段毅回来。” 第103章 小弟子心说真损呐!柳玄灵让他做马前卒,他就把王段毅扔到前面顶着,再往后还能扔谁。但这些又不在小弟子的考虑范围之内,反正现在死的不是他们,只要跟紧赵元至,再不济也是最后死的一批人。 一群人各怀鬼胎,有明白的,有糊涂的,有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也有明明糊涂却装作明白的。 火烧得极旺,衬得密林更加森然,一堆人看似热络地凑在一起取暖,没人注意到树灌深处,有两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金子、老头儿、她?这说的都是谁啊!我就说赵元至不会无缘无故卖命,亏我这次还高看了他一眼,合着这是打算另起炉灶,改姓他姓了?” “管他那么多,我们只管做我们的,先去跟侍主覆命。” 两道人影点草而行,消失在浓夜里。 第49章 宝相龙雀现江湖 姜染是连夜收拾行李搬进付记的,其实也不必收拾太多,原本就在对面住着,想要什么随时去拿就是了,但她大包小裹的扛了一包,两只手拽着都还吃力。平灵、童换还帮她扛着两只。 等在后院的付阁主吃了一惊,第一次见人小住是扛着麻袋过来的。那包裹占了她自身的三分之二,要不是麻袋里不可能有房子,他都怀疑她把家搬过来了。 “这都是些什么。” 姜染直起腰换了口气,“胭脂水粉,换洗衣物,刻刀木雕,还有我那更锣、更锤儿,和常用之物。柳捕头跟我说,我这刚被放出来定然受到好些惊吓,让我缓几日再上工,让平灵焦与他们轮番替我几日,其实哪儿有什么惊吓,我胆儿大着呢。”边说边往里面拖,付锦衾没干过粗活,略显迟钝地接了一把。 “我住哪儿?” “我... ...隔壁。”付阁主有些怔忪,轻轻皱眉,叫她过来本为护她周全,但是请一女子入宅,似乎,没那么简单。 收拾的干净整洁的客房里一股脑跨进三名女子,屋子肯定是没问题,乐安里要说鼎贾人家,付阁主肯定是一位,内陈比商贾、员外精沉,山水虫鸟,瓷器墨宝皆见品味。 可惜这些在女孩儿眼里并非如此。 “把我那盏铜面儿花灯放上去。”姜染一面端详着房间,一边琢磨着要换的位置。女子的闺房是香色和软的,不要那么冷硬,也不要那些山山水水。自然也有人喜欢雅致,但不是她的喜好。 平灵、童换跟在她身侧,得了吩咐就开始动作。“还有这儿,不要这顶青卷行舟的帐子,拿我桃粉小香梨的缎花纱账来。” “装花糕的荷包呢?”她四处翻找。 平灵拿给她,“这儿呢。” “五花马的小杯子呢?也放桌上。” 折玉、听风没好意思进去,这里虽说是客房,到底现在是姑娘的闺房了。其实这屋子他们提早一天就收拾过了,床帐、褥子,枕头,都是去桂金坊买的成品,但是男人收拾出来的房间,再用心也还是单调,他们像是绘了一副水墨,眼睁睁见人姑娘把颜色填进来了。 “我好像忘带我擦脸的小帕子了。”姜染环顾着问付锦衾,“你这儿有新帕子吗?” 付阁主说有,神色里带着姜染看不懂的困惑和不解,虚手一抬,立马有折玉递上来了。 这家里,除了付瑶就没进过其他女子,付瑶那性子从小就怪,又是师姐,付锦衾自然不会过分关注。姜染就不一样了,他是她请进来的,万事都要跟着忙碌。而且似乎,偏爱鲜嫩颜色? 付阁主枯眉,没想到她有这种爱好,而他唯一一次去她在酆记的闺房,也是在没拢灯的夜里,不知她有这些花花绿绿的小摆件,毕竟嚣奇门...是个浓墨重彩的地方,谁也没成想她爱颜色。提前为她选好的那床绣着兰草的缎白锦被,明显是素了。 他不知道姜染没疯时,闺房的风格也偏于粉嫩一类,过去太师父和师父喜欢这么帮她打理,便是看山门的胡爷爷,下山遇见什么好看的小玩应儿,也是挑鲜艳漂亮的颜色给她买。 平灵、童换安置好一切后仍是舍不得走。姜染喜欢付锦衾她们都看得出来,只是付记到底不算真正的自己人,虽说之前的顾虑已经打消,这次入狱又是付公子从中托的关系,依然不大放心。 平灵说,“您好歹留一个吧,这屋里都是男人,您半夜叫水谁给倒啊。” 姜染说,“我不渴。” 而且她也很少夜半三更叫水。 “那要是沐浴呢?谁跟您添水泡花瓣儿。” 姜染说,“我回去泡。” “那梳头呢,早起不得梳头?” “我长手了。” 平灵见她一副赶紧走,别坏我好事的样子实在有些无语。她忘了今天还有人拿着她的画像要砍死她了? 主仆俩谁也不让。 姜染知道平灵不放心,招手说你过来,“你看现在这局面,对方是奔着杀我来的,往乐安城一打听,肯定都知道我在酆记。我悄没声息的住到付记,他们再去,你们不就都解决了吗?” “可是我还是不放心,您看啊,您有时候晚上还爱喊饿... ...” 姑娘们凑到一起说话,付阁主不便多留,便带着他的人关上门出来了。 而这“一开一关”之间看似寻常,时机拿捏地却是恰到好处,从姜染搬进付记的第二日起,便有大批杀手悄无声息地进城了。 平灵之前细数的那些竟有大半都对,单帮刀客,暗手毒门,幕后金主抬价了,以四箱黄金做底,要姜梨的项上人头。杀手就此分成两类,一类拉帮结派,约定赏金平分,功夫普遍中等偏下,必须要凑成十以上的队伍才肯行动。一类胃口奇大,要独自杀人,功力中等偏上,甚至更上,反而蛰伏暗藏,不似第一类那般咋咋呼呼。不过这两类都有一个共性,都在等对方动手,都打着前有螳螂后有黄雀的主意。又可惜,酆记那些刺客太狠,人刚在房檐上露头,便被一剑削去了脑袋,之前有个在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孤胆剑客叫肖逝,没见识过嚣奇门的“节奏”,露面以后还依照江湖规矩做过一个开场白。 第104章 “小爷乃是。” 就说到这儿,命就没了,没人管你是谁,只要你是奔着姜梨来的都得死。 “螳螂”死得太多,“黄雀”没有下手的机会,甘做“螳螂”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甚至有部分如俏眉梢秦丹凤那类懂得审时度势者,当天夜里便折返出城的亦不在少数。 付锦衾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暂且不论那些人是谁派来的,先让他们内耗一部分,剩下那些拔不走的钉子,才是真正的敌人。 而在此之中,另有一批异军突起是来杀老头儿的。 这些人对取姜梨人头似乎并不兴趣,每次都是趁乱去砍老顾。平灵认识他们身上的佩刀,连影九宫刀嘛,弩山派的人。这一派原本以副掌门赵元至为首,光是这个副掌门就沾着一头一脸的没情没意味儿,没想到这群人竟讲义气,赏金、任务都不管了,一心就想报仇,功夫比之前那些人见长,尤其为首一名唤作王段毅的,功力竟与之前的三等高手陆祁阳不相上下。 顾念成每天都追着这些人杀,看上去倒也十分出力,三五不时还杀些闯进酆记的“螳螂”,没人知道他是幕后金主,里外混得都算自如,除了杀掉以后在心里哀叹几声可惜,并未露出什么马脚。 至于一直被两边人明里暗里保护的姜染,顾念成从未放出过她在付记的消息,不是放不出去,而是知道此事的只有酆记五大刺客以及自己,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被怀疑,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操控剩余杀手。 他跟付锦衾有一件事是不谋而合的,就是内耗。 耗掉那些没用的废物,留下最有用的杀手,而在此之前的那些人,不算白来,一是更加保全了自己,二是制造混乱,便如他之前所说,酆记总有应接不暇的时候,姜染也总有落单的时候,他正在慢慢策划着一场计划,找机会让人“寻”到她。 而在此期间姜染其实过得比所有人都煎熬,杀手进城之后她就彻底在付记住下了,五傻不让她回去,她也尽量不在白天出来。可是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她是个活蹦乱跳的人,不拘管束,时间长了就极容易暴躁,包括付锦衾陪她,她都开始心不在焉。 她耳力不差,每逢有人冲入酆记,都会第一时间惊醒。她能清晰的听见兵刃交接,内力相抗,能想像出一切打斗的场面,即便隔着院门高墙,依然能嗅见浓稠的血腥。 她渐渐感受到沉闷、压抑,她像一头被过分保护在笼中的困兽,分明有着尖锐的獠牙,可怕的利爪,却被所有人劝说着不要露面。鬼刃在此期间出来过无数次,笑她怯懦,笑她胆小,笑她明明是刺客之首却情愿做一只缩头乌龟。 她知道她才是不怀好意,知道她在等待“缝隙”,包括她这段时间的情绪变化也有她的“功劳”。她要她变成她,要她重新做回鬼刃。 “试着接受我,你会发现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你可以杀光那些人,不留一个活口的离开这座小城。还记得两金的话吗?她对你最大的希望就是,夺了天下之主的位置,傲视群雄,将所有名门正派踩在脚下。” 鬼刃的声音低沉,又带着循循的诱引,她不断重复这些话,不断以“接受我”这三个字作为开头,她心里知道不对,知道太师父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可她的意识产生了偏离,甚至有一两个时刻,还相信过那确实就是太师父曾有的嘱托。 她看见鬼刃在对她微笑,看见她拔出腰间的鬼刃剑要拿给她,“握住它,这世上便无可惧,万法皆空,唯你是因,唯我是果,唯你我共生——才可睥睨众生!”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看剑上锋利的寒光,看它凝固过无数浓稠的血槽,看她剑柄处深刻的两金印! “不对!”姜染摇头。 “哪里不对?”鬼刃渐渐烦躁。 “太师父从没有这样的嘱托。” “你怎么知道没有。”鬼刃一步步靠近,“只有我才能给你力量,只有我!”她忽然对着姜染一个前冲,还没沾到她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震开了。 “你发什么疯!” “即便重新找回那些力量,我也不该成为你!!” 姜染猛地从床上睁开了眼,攥紧手掌,浑身紧绷地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她把鬼刃推开了,在她妄图强行让她变成她的时候。 可是鬼刃仍旧冲开了一样东西,她冲开了那页一直在她这里翻不开的,有关两金、月集,以及整个雾渺宗的那段完整的过往。她冷汗涔涔地望向严冷虚空,无措地看向飞速翻动的“纸页”,知道那里有她的悲,她的喜,她的念,她的恨! 瞳孔里卷进一片飞走的黄沙,一间飘摇的小店,以及一群十年前尚显年轻的武林正派,以及年仅十二岁的自己。 那是一处名为同道的地方,再往前行便是大名鼎鼎的同道武场,那里即将举行一场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名为切磋,实则是各路门派争夺排名,稳固地位的一场角逐。 雾渺宗从未参加过任何一场武林大会,不屑入这浊池,也从未争过什么排名。那日她带人途径同道山,本是为太师父好友盘月真人送生辰之礼,腹中饥饿,便找了一处饭馆吃饭。那里各大门派齐聚,坐满了整间小店。她带人在门外席地而坐,一来歇乏,二来吃些简单饭食好继续赶路。 他们穿得简单,因不想透露身份,特意在宗服之外裹了一层布衣。小二见他们穿得破旧,也没给什么好声气,扔下一盆热汤,一碟咸菜便进屋去了。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里面是喝酒吃肉,自命不凡的世家人物,外面是他们眼中低于眼底的寒酸叫花,不时侧目,有漠然也有闲极无聊的好奇。 第105章 “门外那几个是哪个门派的人,参加同道大会竟也不捡身儿体面衣裳穿。” “看不出来,也没见他们身边有师父带着,大部分都没长开呢。” “柳词观的?” “不像,那种小门派连参加比武的资格都没有。” 有人低声议论,也有人拔高音量。 “我看是丐帮的吧!”是道声色尖利的女子音色,年纪应该不大,还带些稚气,语气却已傲慢天成。 “小师妹!”身旁师兄连忙出声拦阻,“有胆子进同道地界的,都有几样功夫傍身,你看他们年纪虽小却个个配剑,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长辈们都在二楼议事,他们这些各派弟子虽早晚在武场交手,没正式站上同道台前,还是收着些锐气的好。 “什么功夫,我还怕他们不成,你看穿灰衣服的那个人的头发,上面还有根杂草,还有那个,脸都是脏的。” 门里传来奚落嘲讽,光在窗户里“赏景”不够,还要走到门口打量他们。 姜梨看了一眼,是个一脸骄纵盛气的少女,十五、六岁,不知是在外显惯了大家派头,还是惯用一副大度施舍的模样,见他们不理,反而端了盘菜出来蹲到她跟前。 “诶!送你们一碟酱牛肉,这地方就这一家小店,酒菜贵得很,能吃上的人可不多。” 那姿势如同喂狗,姜梨不爱与庸人一般见识,只做未闻,继续吃饭喝水。 门里传来一点恶劣的笑声,想是看不惯她的人借此嘲笑她的故作姿态。她脸上一晒,气对方不识抬举,让她丢了面子,气恼之下竟然一脚踢翻了姜梨的水壶。 “你是个哑巴吗?我好心拿肉喂你,你倒摆谱!到底是哪个穷酸门派的!” “你干什么!”平灵胖丁等人立目,伸手就要拔剑,被姜梨和同来的几位师兄一把扣住了胳膊。抬眼看那女子腰间佩剑,名匠之作,唤为峰眉,姜梨虽不常进江湖,也在雾生山爱讲故事的看门老胡口中听到过一些门派传闻。 “羽西剑王家,你是王常与王掌门的千金。” 她认得那剑,江湖兵器谱上对此有过记载,剑长四尺三寸,传闻可断壁破石,可惜落在这种人手里,实是辱没了宝剑。 “你还知道王家?我问你话你为何不答,你是哪门哪派的人,也配参加同道大会!” 短暂一餐歇乏的饭被搅没了胃口,姜梨不欲与人做口舌之争,虽不是什么好性儿,却谨记太师父之令,不在宗门以外惹事,收起馒头便要赶路。 那人不肯作罢,偏要拦阻,姜梨烦了,淡使内力,飞沙一展,瞬间在地上划下一道深痕。王环衣连她的衣服都没沾到,便被一股肃杀之气震退。 “敢跟我动手?!”王环衣没在外面吃过苦头,扶住身后随行弟子方才站定。 “师妹,算了。”有年长的师兄劝道。 “你是不是找死,敢动我小师妹!”也有阿谀取容的弟子抽出长剑装腔作势。 胖丁焦与等人不甘示弱,皆自拔出兵刃。 “你们是不是活够了,敢对我家少主无理!” “少主?就她?”女子站稳,抖开身边人扶住她的手,“她是哪个门的少主,你们倒报个号来听听!” “我们是——” “胖丁。”姜梨拦住她,再次欲走,王环衣仍是不让。原本就被家里娇惯的没边,如今在一众门派弟子面前失了脸,更来了脾气,一招星云移步袭入近前。两人空掌对招,姜梨只守不攻,十招过后王环衣急了,欲拔峰眉,刚亮出三分剑身,便觉手腕一痛,被一股外力逼得将剑扣了回去! 姜染平淡收势。 “王小姐莫要咄咄逼人,再闹下去,我可就不让了。” 姜梨握住剑柄半侧过身看她,身后是已现对战之势的童宗弟子。本就用来伪装的粗布外衫稍微有些松散,在狂风之下露出一阙宗服衣料。 王环衣忽然盯着她的衣服不动了。 “宝相龙雀纹,你们是雾渺宗的人?!” 宝相龙雀是雾渺宗绣在宗服上的纹路,他们这一派虽不参与江湖事,江湖人却常将他们挂在嘴边。名声不算太好,归纳总结,无非离经叛道,不听江湖诏令两样名头。他们认为邪魔外道的,他们交为知己好友,他们认为名门正统的,他们不屑一顾。便是这次要去拜访的盘月真人,在他们眼里也是不在正路的狂悖之徒。 而被他们误解之事何止一桩。 雾生山有红果,白水煮过之后便似一锅稠血,其实那果味酸甜如酱,是他们最爱的零食。有次被人撞见吃红果,未过多时便传出雾渺宗弟子以人血为饮的传闻,再后来又被添油加醋,变成了以人肉为食,渐渐便成了不善一类了。 “雾渺宗?!”门内各派弟子倾巢而出,这次不再旁观,而是有了一致对外的警惕之色。这个以邪妄狠厉著称的门派,一直是他们心中又惊又惧的异类。 “原来是雾渺宗少主,难怪内力如此惊人。”羽西剑掌门王常与踱步而出,向来自诩剑宗正统,自家女儿技不如人,落了下风,若是被正道大家教训便也罢了,偏是被江湖视为邪路的雾渺宗。 姜梨静待他的后话,王常与未等来一番你来我往,心道这丫头倒不客气,索性开诚布公。 “小女武艺不精,三年前才开始练剑,今日既然巧遇,也算一场机缘,若少主不弃,与我大徒弟冯檐极切磋一下如何?” 第106章 第50章 满饮山河 他要替女儿出头,不止为这一场败落,而是要找回羽西剑宗的面子,姜梨那时只有十二岁,王常与的徒弟却已经成年。难得他还顾及着老脸,没说由他与她对战。 “王掌门口中的切磋,还真是给足了我们雾渺宗面子。”姜梨嘲讽一笑。 王常与对此早有应对,“少主莫要自谦,江湖皆知雾渺宗少主是位武学奇才,十岁就将九影心法修至大成,王某让拙徒对阵,还怕怠慢了少主。” 随行而来的师兄木兆担心姜梨冲动,拦了一步,姜梨摆摆手。 “王掌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她确实将九影心法修至大成,但她的成并不稳定,此心法偏于刁钻一类,三个月前刚因速成太快走火入魔过一次。出门前太师父曾再三叮嘱,如非遇到非常境况,绝对不能全力出手。 “可惜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多做停留,下次若再有机缘,再比不迟。” 姜梨起手一礼,带人再次欲往咸山道去,王常与的徒弟冯瞻极已在王常与授意之下凌空一跃,挡在了她面前。 羽西剑宗弟子无声围阻上来,其余门派弟子也暗暗将他们围做了中心。姜梨不知道,那一年的江湖大会是最“诸神辈出”咬尖争强的时刻。羽西剑宗势力鼎盛,甚至有与天下令平分天下之意。雾渺宗是江湖邪派,武功更是被传得亦鬼亦神,王常与口中的切磋,既是讨回面子,也是要借此事在众门派面前扬威。 去路已截,摆明不肯善了,雾渺宗今次只有十六名童宗弟子并两名成年师兄,姜梨环视四周,对方人数众多,不宜硬拚。 “是不是打完就能走。”她看回王常与。 “少主!”木兆师兄面露焦急之色。 “当然。”王常与舒眉展目,得偿所愿。 “好。” 姜梨接了,其实胜算不多,身体还在恢复,不宜大动内力,焦与胖丁等人极力劝阻,她应了对战,便不肯再退。 她说,“我不懂切磋之法,自小学的就是搏命招式,比武有生死,今日既是羽西剑掌门主动邀战,那么规矩,应该按我们的来,生死——” “勿论!”王常与眸色一深。 十二岁的少主气势如虹,宽衣解带,脱下掩饰身份的外衫,露出独属于雾渺宗的宝相雀纹宗服,素袍一抛,震出鬼刃。但见那剑被她反手而握,屈膝起肘! 那个年纪的人,有那等气派担当的委实不多,连胜券在握的王常与都暗暗收紧了拳头。 一场比武打得天昏地暗,羽西剑宗绝非等闲之辈,被王常与拎出来与她对战的,更是门中剑法最盛的翘楚。雾渺宗有九影心法,羽西剑有万剑归宗,弟子冯瞻极气如浩海,手持名剑故笙,以内力见长,一人便可操纵九霄剑阵。姜梨手持鬼刃,以快见长,追风逐电,恍能幻生九影。可惜内力半数大损,实难全力对敌,三十六招之后,姜梨渐落下风。 “少主!”耳边是师兄和胖丁等人的关切呼喊。 冯瞻极以一招驯龙入海破浪而来,姜梨横剑相挡,短靴在地上滑出一道深刻痕迹。 “看来雾渺宗也不过如此。” “九影心法虽是旷世神功,到底在个小娃娃身上难有大成,你看她空有招式,却不能熟练运用内力。” “不过说起来也有些欺人,羽西剑的冯瞻极可是江湖单榜排行前三的人。” 冯瞻极并未给姜梨缓和的时间,一招剑雨疾驰而来,再次化作气浪将她击飞。 “咳... ...”姜梨单手拄地,用袖子擦去一口浓血。 是人都能看出姜梨已经力竭。 “我们认输!”师兄不肯再比,王常与眯眼揣袖,似是站着睡了过去。嘴角一丝笑意,分明是在等姜梨死! 冯瞻极怎会不懂王常与的意图,乘胜追击,再此逼近姜梨。姜梨却像早料到他会追进,竟然蓄力而上,以力拔之势凝于鬼刃之上,硬生生斩断了名剑故笙! “好一招催流入海!”观战的人都忍不住纳罕。 二人迅速转为近战,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拼内力,以剑为心,以心运剑。 冯瞻极招架不住这种快招,故笙已断,越想拉开距离越被姜梨跟住,王常与的眼睛睁开了,冯檐极的身法是他亲手所授,怎会不知其短板。 姜梨方才根本不是落败,而是在找他的破绽! 双方再次纠缠,姜梨的稳让冯瞻极没了分寸,持剑的手乱了,步伐也在变慢,王常与深吸一口,长袖之下的手暗施内力,收进一枚石子。 姜梨看似杀招汹涌,实则内息已乱,王常与一直在等她的最后一击,一直在等她使出最后一剑。 果然,十招过后,姜梨翻手回冲! !! 剑锋忽然被一股外力打偏了半寸,就是这半寸之差,让冯瞻极抓到了机会,迅速与她拉开距离。滔天气浪迎面而来,冯瞻极弃剑起掌,直奔姜梨面门而来。 姜梨双目赤红,同时催动鬼刃!九影齐出! “遭了!少主动了全部内力。” 气浪翻飞,黄沙如绸,浩荡一势竟有裂天之力,冲破冯瞻极的掌风,震入心脉! 冯瞻极恍然看向胸口,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再看姜梨,也已力竭,自口中吐出一口浓血。 “少主!” “极儿!” 双方各自上前,王常与以直探脉,冯瞻极气息微弱,已是半死之身,姜梨勉力强站,狼目里尽是嘲弄之意。 第107章 剑锋偏离半寸,只因一枚石子,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 “妖女!你伤我徒儿,今日必不能善了!” 事实证明,王常与还能更卑鄙,怒极之下竟然亲自出手,催动掌风推出一道巨浪。 师兄胖丁等人蓄力要接,皆被瞬移而至的姜梨挡在身后,死死咬住牙关,叠掌相迎。 掌风如剑,汹涌奔来,眼前仿佛再见万宗剑雨。这一掌,即便接下,姜梨也没命活了。 千钧一发时刻,忽有一道人影挡在了姜梨身前,月白宗袍急卷而至,单手相接,一道白光如水化冰,击碎剑雨,山河震荡!只一瞬,便逼退了王常与的掌风。 姜梨力竭的身体落进一人怀中,她说阿梨别怕,“太师父在。” 只一句,就湿了眼眶。 疼都不怕,却极怕她眼里的心疼。 眼泪从脸上滑落,她撇嘴,就这么在两金怀里哭出了声。 她说,“太师父,名门正派果然狗屎不如,太能欺负人了!” 有人疼的孩子开始告状,啜泣不止,哪里还有方才狠厉强悍的少主形象。 两金摸着她的脑袋顺毛,“那你还跟狗屎拚命,不哭,稳住内息。” 边说边探她的脉,不稳,非常躁动,两金慌了,面上却不表露,只是温声细语地哄着。 “太不要脸!王常与,你太不要脸!” 半空里另有一人踏沙而来,落到王常与近前,破口大骂,“连个孩子都欺负,你也配称正统剑门!你把你们王家上下十三代的脸都丢光了!” 是盘月真人。 “你骂谁呢死老头!技不如人还不让... ...”王环衣第一个跳出来还嘴,还没骂出第二句,就被盘月狠狠甩了一巴掌。 “技不如人?你们王家还真是辈出无脸之辈,以全盛时期弟子对战十二岁的孩子,打不过还要亲自出手,王常与,你若是不会教导女儿,老朽不介意代劳!” 女儿被打,王常与却不敢再如方才一般替她出头,脸上虽有怒气,却逼着自己舒缓神色,甚至强行换做恭谦之色。 “不知雾渺宗太宗主与盘月真人在此,怠慢之处烦请海涵。” “爹!你怎么...” “还不退下!”他呵斥王环衣。 “在此?别说的像我们守着要与你们对阵一样,今日是老子生辰,两金本不欲亲自前来,是被我提前猜到,硬拉而至,若非如此,还见识不到你这小人行径!” 王常与“惭愧”拱手,“王某只是想让小徒与少主切磋一番,并未想到闹到此番境地。何况小徒,”他垂眼看向冯瞻极,故笙被斩,他最得意的弟子也被震损了心脉。他才是损失惨重的那一个! “没想到?你没想到的还多着呢,不是要切磋吗?老朽正好手痒,这便与你切磋一番!” 盘月真人有副得道仙翁的体面脸孔,可惜天然是个不惯孙子的性子,张嘴便失了仙气,正派叱他无修道之人的体统,姜梨等人却觉可爱。 王常与连忙摆手说不敢。 方才一掌一分胜负,周两金是何等人物,便算众人皆道她是邪派之首,又有几人敢直面锋芒。 连影荒山不见云,月晚横斜气似昆,便是天下令主都要让她三分。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盘月真人。再何况,真要动手,在场的有几人会出手相助。 都是磕了便要掉牙的锋利人物啊。 “这会儿知道当缩头王八了!”盘月是个聒噪易怒的老头儿,不动手就动嘴。 两金一直切着姜梨的脉,这孩子气息凌乱,已经在她怀里昏了过去,她为她渡了一些真气,原想抱走,发现孩子大了不少,不似三五岁时那么容易拎起。 她知道更大的原因是自己老了,身边弟子们要帮忙抱起,她不让,蹲下身让他们将阿梨扶到自己背上。 背起来,稍微有些吃力,那一刻的两金,只是一个寻常的,疼外孙女的长辈。 王常与没跟盘月纠缠,而是几步走到两金面前,隐见焦急之色。 “周太宗主... ...” 他那徒儿还躺在地上,即便痊愈也难再练武,可是好歹要救他一命。 “王掌门还有何赐教。”两金淡淡伸出一眼。 王常与面色血红,也知有亏,“今日实在是个意外,王某也没有阻拦您离去之意,只是小徒气息半存,若无金丹固原,恐难撑过今晚。王某知道,”他看了一眼盘月真人。 老爷子是炼丹的,脾气虽怪却是妙手,派中丹炉常年制药。他知他从他手里要不来,只能寄希望于两金。 “你——”盘月显然又要开骂。 “给他。”两金没有犹豫。 王常与确实是争强好胜,沽名逐利之徒,但是他惜徒,能放下老脸在众门派面前为弟子求药,也算有些人性了。 盘月当然不肯给,脸皮一皱,本就老了,勒出满脸“刀痕”。 “凭什么?” “就凭我让你给。”两金淡声道。 欢喜冤家,服了一辈子软了,什么时候硬气过,盘月真人无法,瞪着王常与从怀里掏出一堆药瓶,倒出一颗固原金丹。 “化水服用!” “多谢真人,多谢周太宗主。” 王常与躬身拜谢,两金脚下不停,丝毫不理会他的长揖,迳直带着宗门弟子和盘月离去。 同道一带风沙极大,小胖丁担心吹凉了姜梨的身子,脱下自己的外衣,掂着脚追在太师父身后,将衣服披在姜梨身上。 第108章 “两金,你为何要让那缩头王八救他徒弟。” 回去的路上,盘月终是忍不住问。 “冤家宜解不宜结。”两金说。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跟个好人似的。” “这叫什么话!我一直都是好人。” 姜梨无力睁眼,耳朵却并未闭合,一路听着盘月真人与太师父的对话。 “你是好人?”盘月话里带了笑意,还有些稀奇,“你到江湖上问问,九影修罗是不是好人,你是邪魔歪道,跟我一样,都是江湖异类。” “那是因为世上好人太少,坏人太多,盲了眼,瞎了心。” “你是不想给这孩子结仇吧,将来她总要接你们的班。” 王常与再是畏惧她的威名,她也终有不在的一天,月集是个好孩子,也是个好宗主,可是她不够狠,悟性也不如姜梨,虽为宗门之主,性子却偏于闲云野鹤。 姜梨是最像她的孩子,最像,就最容易吃亏。她不想让她活得太像她,她却如模子一样,坚韧如刀的跳了出来。 两金向上托了托了姜梨,嗤笑,又有些得意。 “小东西,这么大点儿岁数,竟然敢扛这么大的鼎。” “孩子总要长大的,放手让她去搏吧。其实你过去虽然好胜又混蛋,在我眼里还是非常可爱的。我到现在都记得,你以一人之力挑战江湖榜五大高手,收走他们的兵器,在山下换走两斤桃花酒的样子。” 五把名剑换桃酿,何其嚣张。 那时他还是道门正统的弟子,是最有可能继承掌门之位的人,可惜爱上“妖女”,从此追逐半生,撞破南墙也不肯回头。 “你能不能把嘴闭起来。”两金嫌烦。 盘月真人沉默片刻,“若我少说点话,你能不能喜欢我,我都守了你四十来年了。” “我不是没死吗?你还有得守。” 盘月真人被气笑,两金也笑了。 落霞漫天,似乎都回到了年轻时候,他向她讨杯薄酒,她说小道士,有本事自己来拿。 美人骨,英雄冢。 满饮山河。 第51章 星辰不复还 姜梨被两金带回了雾渺宗,盘月真人由于话太多、太密,没待过两日就被两金赶回了地海石门。姜梨伤得不轻,服下丹药便在镇龙潭伏羲殿静养起来,同样因那场比武陷入昏迷的冯瞻极,却在挨了三日之后死了,与冯瞻极一起归入地下的,还有王常与的独女,王环衣。 王常与一夜之间痛失两子,几近疯癫,不仅退出了武林大会,还带人杀上了雾生山。 冯瞻极死于“青衣”,此药只有盘月真人所在的地海石门才有。 王环衣则死在九影空手刃下,此招式刁钻刻薄,是九影心法中入门掌法的第二式,虽简单直接,但是杀王环衣这种水平的人足够了。而这天下会此招法的只有三人,雾渺宗太宗主周两斤,宗主丘月集,以及正值昏迷的少主姜梨。 王常与认定此事是雾渺宗所为,集结羽西剑宗世交好友上下九大门派攻上雾生山。山内是响彻江湖的三清六爻阵,几大派的人连正门都不摸到,只能在阵中不停叫骂。 雾渺宗太宗主周两斤孤身入阵,虽觉阵中全是蠢货,依然不吝口舌的带他们分析原委。 “青衣”确实出自地海石门,但地海石门不止盘月一个药仙。那里既是百草之山,也是百毒之乡,枯头鬼医住过,封山神脉来过,除此之外还有南疆、会离,枞山派。人人都可去地海石门,何以冯瞻极死于青衣,便一定是盘月那个碎嘴所为? 王常与说,“可我徒儿生前只吃过固原金丹,定是盘月为出气,故意将混有青衣的固原丹给了我!” 两金闭目挑眉,觉得自己若非菩萨心肠,一定不会在这些一脑子棉裤的人面前浪费时间。 “先不说他如何料定那日阿梨会与你徒弟有此一战,提前做这混了毒的金丹,但说你徒儿卧床三日,难道不吃不喝?青衣无色无味,遇水就融,粥里,水里,菜里,何以见得不是被人下毒?” “再说你女儿。”不待“棉裤”发问她便接上,“我若杀她,何须动用九影心法,故意留下证据让你相信这人是我杀的。一把快刀,一只匕首,甚至一片割喉的树叶都能取她性命,我又何必做得那么明显。” 九大门派开始松动,但也有傻子分析,“不是你也有可能是你徒弟丘月集,而且江湖谁人不知你周两斤嚣张跋扈,杀人从不避人,三十年前教训缘起宫的时候,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谁,还在对方脖子上挂了周两斤三个字。” 两金嘴都气歪,“那都是四十年前的陈年旧账了,你提那些做什么,谁那个年纪没轻狂过?” 在座的都是名门正派,都摇头。 “我们就没这么狂过。” 周太宗主因为自己年轻时造下的孽,再次引来怀疑,并且能证明丘月集没出过雾渺宗的只有雾渺宗的本门弟子,很多话就难说清了。 而这件事的最后,就是两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将九大门派的人悉数震出山门。很多人当时是信了她的话的,只是需要时间去调查。可惜设计这场阴谋的人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没过多久,九大派遭袭,门派弟子死伤惨重,而这接二连三的伤人事件都再次指向一个地方——雾渺宗。 “我儿临终前说,亲眼看见你们宗门弟子持刀杀人!” 第109章 “就因为我们上门与你雾渺宗讨过说法,便要遭此横祸吗?!” “我那徒弟才十六岁!你们也忍心下手!” 有人扮做雾渺宗的人四处行凶,下手的对象全是年轻一代的弟子,除九派以外,甚至还延伸到了其他门派,仿佛只要关起门骂一句雾渺宗,次日便会在门口看到一地人头。 雾渺宗因此一事彻底成了众矢之的。 众人找上天下令主陆祁阳,三十六派掌门齐聚雾生山脚,破阵攻山! 滔天恨意取代了理智,至亲爱徒之死让所有人都发了狂。刀剑齐聚,众派入山,守山门的老胡死了,为姜梨摘花的师兄死了,做红果的师姐没了,雾渺宗一夜之间尸横遍野。 可他们分明什么都没做过! 姜梨那时还未彻底清醒,但是她能听见冲杀、刀剑、穿破的声音。 盘月真人亲自坐镇伏羲殿外,姜梨必须养足四十九日方可大愈,他不能让任何人进殿,更不能让雾渺宗,断了血脉! 陆祁阳知道何为周两斤的软肋,他不去正殿,不伤偏殿,驱风踏雪,直奔伏羲殿而来。 浩荡气海在殿外化出声声怒吼,石震山摇,姜梨睁不开眼,只能艰难地在眼皮底下挣扎,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知道,盘月爷爷一定受伤了,她听到了他的闷哼,听到他呛酒一般的咳嗽。 那是血,呛在喉咙里的血! “盘月,你何苦。” 天下令主漫步而来,满脸哀叹。他有双悲天悯人的眼睛,仿佛一切都是不得已为之。 盘月真人倚在殿前,进气不多,出气也变得微弱。可他还是笑着,还是挡在殿门前。 “你不懂爱,怎么跟你解释呢。” 天下令主摇头轻叹,“你们懂,所以你们留了一身牵挂,一身软肋。” 他以手为勾,将盘月吸到自己手上,看着他在他手中挣扎,看着他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血。其实何必呢,让他进去不就好了吗?他不过是要抓个孩子,用她跟周两斤换样东西罢了。 他废了这么大的周折,不都是为了—— 紧闭的殿门忽然震出一把三尺长剑,剑尖直指他不断缩紧的右手,殿门同时裂开,那个孩子出来。 一个生就一双狼目,亦正亦邪的孩子。 他看不清她眼里的东西,也许连她自己都看不清,那把长剑竟然伤了他的手,紧随其后,飞身而至。陆祁阳没见过这么快的身法,像风,琢磨不定,根本猜不出下一步会从何处出手。像剑,双刃尽开,他用真气冲开她的牵制,将她震倒在地,仍然忍不住赞一句,“好一个九影心法。” 五脏六腑都似被巨石轧碎,姜梨喘息着,眼里是浓浓地恨意和不屑,“有什么冲我来!” “难怪你太师父最喜欢你。” 陆祁阳很欣赏她,她却并不看他,捡起地上吐了半斤血的盘月爷爷,拢起双手对着胸口就是一砸! “呕!” 灌在喉咙口的那口浓血总算是吐出来了,若非如此,盘月会被自己的血活活噎死,虽然此时也离死不远。他怒问她为什么出来,她那个伤照这么养下去,早晚养成隔三差五就走火入魔的疯子。 她说什么能比师父老相好的命重要。 盘月高兴了,揭开一嘴沾血的牙说“小阿梨,你再说一次。” 一老一小扶靠在一起放声大笑,像两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姜梨起身看向陆祁阳,“我这命,活着值钱,死了便不值钱了,你要换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你不会称意。” 陆祁阳冰封一般的脸终于出现了裂痕,鬼刃剑在姜梨手中嗡鸣,反手相向,抵到心口。雾渺宗的漫天血雨,追本溯源是从她与冯瞻极那场对战来的,她是引子,也诱因。 很意外,也不意外,陆祁阳要救她,可惜太远,太慢。 剑身却在即将插入她心口的前一刻忽然一折,有人比陆祁阳更快一步,捻起两指,生生从她手里挣脱出来。 “干什么?”两金眼含怒意的喝问。 她从来都是一身体面长袍,从来都是一身月白在身,如今宗袍染血,那样清晰。 姜梨呼吸酸疼,言简意赅的挤出一个字,“死。” “活得好好的死什么!我把你养这么大,是为让你今天死的?” 十二岁的孩子唯一想到的担当便是不再添麻烦,可两金并不打算鱼死网破,即便要破,也要留下一颗种子。 “走!” 碎石如柱,阻在陆祁阳身前,他双手相接,再去看时,人去楼空,重伤的盘月、姜梨以及周两金都已不见了踪影。 三人于雪中疾驰,大雪滔天,下满了整座雾生山。疾驰一路,尸骨成堆,凝在地上的血有深有浅,有新有旧,恍若一盏盏红梅,寒山为伴,满眼肃杀,直抵黄泉。 两金将他们带进一纵密道,疲惫地抵在龙首石上缓慢吸气,姜梨看向密道中弟子,只剩师父月集,二十余名师兄师姐,以及十六个与她一起长大的童宗弟子了。 她目光呆滞地问,“太师父,是我害了你们对不对?” 两金哼出一声笑,至此仍有一副乐天之态,“天下令才是幕后主使,你帮他们认什么罪。有些门派根本就是天下令的走狗,随波逐流,除九大门派以外,声称爱子爱徒被杀的,又有几个是真?你只需记得,没有你,也会有其他源头,雾渺宗之死与你无关。” 第110章 “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盘龙密道外忽然传来了震天之势,石壁在抖,是众人在合力破门。 两金神色如常。 “九影心法,参悟到最后一层便可保肉身不死,傲决天下,可惜太师父不能,你也还未彻底领悟。”她探她的脉,苍老的手指上已经没有太多温度,终是舍不下这孙儿,握在手里爱怜地揉搓,“往后这走火入魔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姜梨忽然觉得害怕,泪断如珠。 “太师父,弟子现在能做什么。” “走。”她说得那样轻,却将她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 双膝狠狠一锤,笔直跪倒在她面前。她素来最听她的话,只有这次不能! 她知她是个顽固东西,盘龙石上已经有了裂痕,两金噎着气从怀中掏出一本心法。 “太师父!” 姜梨明白了她的意图,慌忙去夺那心法,却只抓进满手碎屑。 “从此以后,我雾渺宗传承了三十五代的心法要诀,便只在你一人心中,你死,便是断我雾渺宗的根!” 她不准她死,还想告诉她说,带着你的人好好活下去,若有可能—— 再收几个徒子徒孙,带着他们快乐长大。 若有可能,她多希望亲眼看着她嫁人生子。 原来活到她这个年纪还会有如此多的贪心和留恋。 可她至死都没舍得说出这些未完的牵挂,只留下掷地有声的三个字。 “带她走!” 染血宗袍消失在瞬间开合的盘龙石外,疯狂挣扎地姜梨被宗主丘月集及众宗门弟子强行带离密道。 “太师父!!” 她无数次的想要挣开,无数次想要连滚带爬地回到那个地方。她撕心裂肺的狂吼,心像被切碎了一般。 她不愿活,她宁愿跟她们死在一起! 可雾生山外仍有埋伏!月集一路奋力厮杀,一路将她们护送至雾生山口,以毕生内力结出漫天屏障,将刻有两金花的掌门印亲手交到她手中。 她说不出话,甚至哭不出声,浑身颤抖,周身都被绝望吞噬。她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师父,求你了,阿梨一个人活不了,求你了。 月集温柔看她,摸着她的脸,眷恋一笑。 那一年,大雪,雾渺宗太宗主周两金与盘月真人死守盘龙密道,扛了足足三个时辰才被破阵。 那一年,雾渺宗宗主丘月集率二十名宗门弟子,送了姜梨最后一程。 第52章 断雁叫西风 泪从眼角狠狠划下,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痛从胸口蔓延,每一根神经,每一寸皮肉都不曾放过,姜染一手拽住心口,蜷缩成团,闷疼出声。那些原本尘封的记忆,如一张收紧的网,将她收拢攥碎,她挣扎着伸出手,颤抖地向上抓,不知要抓住什么。 有人破门而入,声色焦急。 “姜染!” 她的手没有抓空,他递给了她一只手,一只温热的,牢牢回握的手。她迷了心智,不断收紧手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抓住一切。 骨节开始泛白,青筋跟着暴起,那只瘦弱的小手本就细如鸟爪,此刻更只剩下了伶仃。 他用另一只手覆盖住它,没见过这种状态下的她,连他自己都晃了神。 他的话在她耳朵里失了声,自己又何尝记得说了什么,只知是在哄着,捧着,揉着。 如此过了很久,她睁开了眼,眼里有刀割一般的裂痕。 “没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灌进一口黄沙,像个即将尽气的人,艰难,却固执地继续深挖着那团血肉模糊的过往。 雾渺宗没了,师父和太师父也没了,十六名童宗弟子在逃难的路上只活下四个。 “连其死了、小丁香不在了,之后是谷雨、彭玉、修起、小胖丁...” “胖丁。”她忽然看向他说,“你不认识她,但是见过她妹妹,她就是童换的姐姐。”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穿行在雪地里的孩子,每一个都在艰难前行,那一年的隆冬也极冷,浑身的热气都快在逃难的路上用光了。小胖丁嘴甜,撑着力气在一户好心人家里要到了一笼包子,贴着胸口带回来。她很高兴,活蹦乱跳地跑到我面前说少主你看,今天有热包子吃了。可是天下令的人追过来了,包子散了一地,她舍不得那些东西。”姜梨狠狠曲眉,“她舍不得,我们那时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她怕我饿,冲回去捡,然后——” 泣不成声,眼泪砸在交握的手上,她说,“胖丁死了,就死在我怀里,她举着染血的包子说少主你吃,吃了就有力气逃了。我杀光了那日追杀我们的所有人,可我换不回她,付锦衾,我换不回来!童换的结巴就是那天落下的,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我们只能带着她继续前向,直到再有人死,童换才像从上一场悲伤中醒来一样哭嚎出来。” ——少,少主,姐,姐姐呢? 她清醒无比的记得,那孩子当时跟她说的话,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胖丁已经死了,童换又变成了那样。她痛苦地仰头,哭得近乎昏厥,他的心被她卷在一起绞着,聪明如他,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途径和办法去安慰,只能将她搂在怀里,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收得太紧。她在活剐自己,在用这种方法惩罚自己的忘记!她浑身上下都带着看不见的伤痕,他怕她疼,又怕得那样无计可施。 第111章 她说,“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地上埋下一个人,我们没有钱为他们下葬,只能用手去挖,用剑柄在地上刨出一个深坑,我们那时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们不敢死,因为那颗仍然能在腔子里跳动的心,是他们用命换回来的。可那时候的生,真是比死还痛苦... ...”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断了气力一般,他慌忙去探她的脉,尝试输些内力给她,却发现她的内力鬼蛰百转与他并非一路,他担心气力相冲,不敢再下手,只能去唤她的名字。 “姜梨。” 他唤的是她的真名,有一点陌生,又有着说不出的,原本就该相识的熟稔。 她迷离地看他,眼睛里的光在变淡,似是累极,他看着她闭上眼,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又缓慢抬起了眼。 阴翳,桀骜,鬼气沉沉。 “真是个爱伤心的小女孩儿。”似是有另一个人代替她醒了过来,可她若没有这么脆弱感性,“她”也没机会出来,婆娑的双目褪去了苍凉,留下狼一般的孤冷,“她”将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尝试抽出手指。 付锦衾反而扣得更紧了,那是一种近乎强制的压迫,他的眼里有警惕,但他根本没打算放手。 “怎么,还没听够故事?”“她”有些意外地看他,不信他这样的人会看不出她们的不同。“她”尝试未果,忽然有一丝兴味跳入眼底。 既然他想知道,“她”就说给他听。 “她”说,“再然后,我就不断杀人,不断带着他们东奔西走,我捡到了一个长得很像谷雨的孩子,跟他一样白,一样有双单又细长的眼睛,他就是林令,我教他武功,让他跟我一样去杀人,我吞了严辞唳的驭奇门,吃了东舟一带大小十六个门派,我收了顾念成,招揽了无数杀手,有了三千门众。” 她闭上眼,桀骜一笑,似颠似狂,“我不再颠沛流离,不再被人追杀,我有了赖以生存的嚣奇门,有了跟天下令抗衡的能力。” “可你却忘了自己是谁。”付锦衾看着她,或者说,是在透过姜梨看她眼中的鬼刃。 “那么你呢,你又是谁,你喜欢的又是谁?”鬼刃嘲讽一笑。 他爱上了一个疯子,可当这个疯子不再发疯时,他喜欢的又是谁呢? “从来都不是两个人。”鬼刃的话并未在付锦衾这里挑起任何波澜,他神色清明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因为鬼刃,才是真正疯掉的那一个。” 那是凝结在姜梨心里的痛,是痛过之后过度包裹的一种防备。雾渺宗的创伤,以及童宗弟子的相继离世,让她蜷缩成了一个不敢面对外界的孩子,鬼刃就是在那时“站”出来的,是她面对仇恨和痛苦时的铠甲,是她面对外界的另一个自己。 付锦衾说,“你本就是她的一部分,她渐渐忘了自己,你便趁势强大。你想代替她生存,没想到她竟然要找回自己,这些年你们应该吵过不少架,不同的是,那些年是你占据身体主动,这一次苏醒却是姜梨掌控一切,可她离开得太久,神志恢复的并不完整,所以疯,傻,做事没有条理,于是你在她精神松懈时趁虚而入,给她‘看’你的过去,让她相信自己原本就是如此,你想让她永远活在你的掌控之下,希望她永远不再清醒。” “可是鬼刃。”付锦衾注视着她的眼睛,“你只是她的一小部分,十年雾生山,四年染血路,八年嚣奇门,你代替她掌权的那些年她也时不时的清醒,你比任何人都知道,你从来都做不了这具身体的主。” “谁说我不能!”被拆穿的鬼刃开始变得暴躁,“谁说我是她的一部分,这些都是你的臆断!是你的猜测!我从来都只是我,疯的是她,软弱无能的也是她!我才是真正的姜梨!” 她一把推开付锦衾,胡乱抓起一件外袍裹在身上,她要离开这里,要在姜梨回神之前找到那把可以杀人的剑!她需要让她尝到血的滋味,需要再次将她禁锢在身体里。她是个废物,是个疯子,只有她才配替她活下去! 天色已经有了青蓝的光亮,暗守在酆记周围的暗影一直没有撤离,明守在酆记的平灵等人也没有歇下,暗藏在周围的杀手仍在蹙眉观望,妄图再杀进去一次碰碰运气。 酆记对面的大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的,最先冲出来的是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蓬着头发,一脸泪痕,一看就大哭过一场,然而这张脸上却没有悲态,仿佛只是代人流了一次泪。 这谁啊? 杀手们交互看看彼此,没人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是谁,只认出了追出来的人是乐安城著名败家子儿,最不赚钱又最不缺钱的付记掌柜付锦衾。 这人是乐安城县令林执的内弟,因为住在酆记对面,所以他们对他有过一点粗略的了解。 “我怎么觉得,付锦衾追的这个女人跟画像上的人有点像呢?” “你说她是姜染?” 杀手们开始后知后觉地交谈,由于金主的刻意隐瞒,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财推人走,只要给的够多,很多内容都可以稀里糊涂。 而被议论中的“姜染”就这么趿拉着一双快掉的鞋,明目张胆地走进了自己屋里,闷声不响地翻箱倒柜。平灵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视线在“姜染”和付锦衾身上打了一个来回,选择了更为正常的付锦衾。 “付公子,您和我们掌柜的吵架了?” 第112章 这句话问的稍显冒昧,可这两人实在很像睡到一半打起来的两口子,由于娘家太近,媳妇疯子似地冲回来,另一个追过来哄。 “别让她拿到鬼刃剑。”付锦衾没多做解释,眼里尽是担忧。 平灵不知付锦衾是如何知道鬼刃剑的,愣了一下才道,“那剑没在乐安。” 翻箱倒柜的手停了,爬在箱子前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后,一脸震怒地看向屋里的人。 “那在哪儿?”她的佩剑不在乐安会在哪儿! 小酆山。 当时她跟金刀老鬼打架的时候,一剑将他插到了小酆山上,尸首至今还挂在剑上。他们没她那么浑厚的内力,太高,摘不下来,可这话说起来太长,不知从何讲起。 林令斟酌着说,“要拿的话,得十二天。快马,转水路,再上山,再到酆山断崖顶,再摘。” 你快闭嘴吧! 鬼刃第一次觉得培养出这么多二傻子,是她的过错。她一刻都不肯停,怕自己冷静下来,就有可能让姜梨苏醒。她争分夺秒的四顾,一把抽出了林令腰上的佩剑。 她要去沾点血! 执剑的手被一人扣住了,鬼刃早料到付锦衾会夺剑,手腕翻转,二人于顷刻之间交手数招。平灵没想到他们会打起来,楞在当场,忘了拦阻。鬼刃知道以现在的功力打不过付锦衾,飞身而出,直跃酆记门前而去。 “我是嚣奇门主姜梨,要杀我的,滚出来相见!” 这一声暴喝混杂着浑厚的内力,几乎震醒了整座乐安。平灵等人傻了,天机暗影也傻了,付瑶从床上半坐起身,不知这人是在作什么死! 这里面最傻眼的其实是老顾,他费尽心机买通杀手进城,以重金做引,就是怕他们顾忌姜梨身份而打退堂鼓,知道姜梨身份的自然也有,终究还是少数,非到万不得已时候,谁会愿意去暗杀刺客门之主! “她说她是谁?”其中一个刺客重听一般的问。 “嚣奇门主——”另一个也有点傻眼,“姜梨。” “我说怎么值三箱金子呢!我这种小角色居然是来杀姜梨的?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 “杀鸡焉用宰牛刀。不对,我们才是鸡,我们是蚍蜉戴盆,以指挠沸,布鼓雷门。” 这是个读过书的,边说边顺着墙根走,人家不打了。 另有旁的人在边上打气,还有把刀掏出来的,“别妄自菲薄,要我说,不如趁着今日人多,一不做二不休。出钱的金主不是说了吗,姜梨有走火入魔的趋势,功力早已大不如前了。” “你还信那个狗屁金主的话?那人纯是个王八蛋!” “但我爱王八蛋的钱,三箱金子,做多少买卖能赚这么多钱,搏一次命享半辈子福,老子认了!” “那你怎么不上?” “腿有点哆嗦,打算再看看,你们都看我干什么,你们行你们上啊!” 说着说着还急了,又都只敢在“窝”里喊,暂时没人出手。 付锦衾追至近前,双方再次交手,鬼刃看见他就心烦,他是除姜梨以外唯一看穿她是“疯子”的人,不,可能姜梨都没他先看透。而她这个自恃正主的人,在他面前犹如跳梁小丑。她是极爱面子的人,越爱越气,横批竖斩,那剑并不如她的鬼刃剑顺手,身体也不太得力,她仗得就是付锦衾不会杀她,更不会下狠手! “杀了我,你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你不是很聪明吗?算算这盘棋该怎么下!” 鬼刃招式刁钻,虽然内力略显不足,手中剑锋一直都在贴着付锦衾走。 “用不用请冯大夫过来?”他们俩打架,最愁苦的其实是双方伙计,他们都处于一种:我可能是该上,但我上去了帮谁,万一帮了以后另一个受伤了,我怎么办的想法中。 “你冲我弟弟吼什么!”斜刺里又来一人,直接挡开了二人。 鬼刃眯眼细观,发现对方头发之蓬乱程度不亚于自己,一看就是床上爬起来的,再看那张盛气凌人,走哪儿都是一副暴脾气的脸。 “付瑶?”鬼刃对她也是深恶痛绝,“你来的正好!上次打我的账一并在这里算!” 别看出来的次数不多,该认识的人都认识,之前在长盛街抢糖瓜那次,她憋屈了好久。 “算就算!老娘的眼睛还青了半个多月呢。” 付瑶跟姜梨打起来了,付锦衾没插手,只是从旁注意着姜梨的状态。 付瑶初时没下重手,十五招之后,落了下峰,震惊一喝,“你来真的?!” “不然呢?”鬼刃冷冷一笑,一剑施压上来,“留你伺候我梳头么?” 付瑶可以肯定那不是姜梨的眼神,即便两人有过几次冲突,她也不是这种眼神。 那是从深渊里张开的眼睛,布满兽性和狂妄。 入魔了?或是疯症好了? 付瑶从指间弹出了一把峨眉刺,那刺日常收窄袖之中,以内力轻震,便会伸展成刺。 付瑶也动了杀心。 第53章 朝霞初升 两人身法各有所长,但全力杀人的付瑶显然比鬼刃更胜一筹,鬼刃现在是“半个人”在战斗,不说内力损毁多少,就说现在的体力,就已有了疲惫之态。可“她”能撑,一般人看不出来她“累”了。 付锦衾在关键时刻抓住了付瑶的刺。 “姐。” “她已经疯了!现在不杀等什么时候?” 第113章 关键一击时,付锦衾拦在了姜梨面前,她跟姜梨是一个人,伤了、疼了、死了都是一体。 “你要气死我?这人现在变成这样了,你还护着?”付瑶脾气也上来了,反手一击打在付锦衾腕上,翻身再刺鬼刃,再被付锦衾拦住。 鬼刃却在这时瞄上了背朝自己的付锦衾,阴蓝天色下,所有人都看到了她那口大白牙,以及预备投机取巧的奸笑。 能杀一个是一个,多杀一个少一个。 她要杀付锦衾,手臂还没动作,身体先抽搐了一下,那是一种要把她连腔子带心肺,悉数碾碎的疼法。 “你敢伤他!” 是姜梨吗? 是她不让她动手? “你他娘的别管那么多!”鬼刃骂姜梨,姜梨明显想要还嘴,但是“精神不济”,刚才那一嗓子都是憋了很久才吼出来的,可她同样也能折磨鬼刃。 “门主那是心口疼吗?”藏在乐安的杀手和五刺客同时皱眉。 这个场景他们正常人理解不了,大致看过去是一对姐弟在打架,身后有个人背对他们,一会儿举剑要刺,一会儿捂心口,后面干脆不刺了,不知道在跟谁吵架,指着虚空在那儿骂,跟吃饱了撑得似的。 杀手们有怯战的,也有跃跃欲试的,之前怯战的多,是觉得这人出场就有点狠,现在跃跃欲试占了上风,是发现这人似乎真有疯魔之态。 周遭已有脚步声临近,五刺客立即向姜梨身边聚拢,他们分得清什么是里什么是外,刚才付瑶和付锦衾与姜梨交手时,他们一个都没动,现在伺机而动的这群,才是外敌! “不用你们!”鬼刃并不领情,杀不了付锦衾就将视线放到了其他人身上,她一开始就打算沾点血腥味,付瑶一来就忘了,现在也不迟。 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从幽蓝过渡到了清晨,她喜欢在这种半醒不醒的时辰里杀人,离黎明只差最后一刻,却看不到崭新的天。 鬼刃荡开一个邪肆的笑容,反手抓剑,摆出迎战之势,紧接着—— 耳朵就嗡地一声。 有人对着她的耳朵喊了一嗓子。 “别挡道!” 脑袋都跟着白了一下。 鬼刃震惊的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又皱又黄的老脸。 “看我干什么,挪地儿啊,你占我摊子上了!”脸的主人是口烟嗓,身后跟着一个推摊子的老太太,都在等她挪步。 这两个不是江湖人,明显是赶着清早来出摊的,两人岁数加到一起都快一百六了,都用眼睛盯着她,老太太推摊子的手还有点抖,仿佛再没地方给她放摊子就要往地上栽。 鬼刃僵硬地挪了一大步,眼睁睁看他们将摊子摆在了她站过的位置。 “你出来干啥,不知道一堆人等着杀你吗?”老头子帮忙撂下摊子,继续找她说话。 她当然知道有人要杀她了,“关键你是谁啊!”她确定这人没有武功,就是普通的乐安百姓。 “我是卖油饼的老童啊,你过去打完更总在我这儿买两个油饼你忘了?” 油饼,老童?跟她有关系吗? “你是不是没见过江湖人动手,这种时候也敢往前凑?” “什么江湖人,你不就是卖棺材的吗?还卖香烛纸钱,我儿媳妇还让我问你呢,什么时候出来打更,孩子晚上不睡觉,全指着你吓唬呢。” 谁是卖棺材的?谁是打更的?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卖棺材的。 鬼刃眼里狠厉渐生,大有一剑砍死老童的架势,付锦衾和付瑶同时停下手。 身体里的姜梨偏在这时跳了一下,她喜欢卖棺材,她喜欢打更,她说我缓两天就去,“你是不是还欠我一碗豆浆没给呢?” 鬼刃猛地一晃神,这声音是姜梨发出来的,“她”像是在缩小,而她像在复苏。 而这一切竟然是因为老童?! 童爷爷感知不到这些变化,指着刚出的摊子说,“那里边有得是,开锅就给你盛一碗,你这段时间总不露面,谁知道上哪儿找你去。老头子干了一辈子买卖,还能赖你的不成?” 鬼刃的眼里出现了一幅老爷子走回摊子前,用勺子舀豆浆的画面,她以为这是她的眼睛,可是她渐渐发现,不是!那是姜梨的眼睛,是姜梨在看着这一切。 堆叠的云层里突然蹿出了一道光来,起初只是氤氲在青蓝之下,如发光的妙笔描绘云层形状,后来光线逐渐大盛,破晓而出。 谁也没承想,鬼刃身体里的姜梨被老童“聊”出来了,包括她身边的付锦衾。 鬼刃不甘地皱眉,“你!” “你什么你,滚回去!” 姜梨彻底“穿回”了身体,皱着眉头拍拍身上的灰,她醒了,并且神清气爽,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她喝问鬼刃,“为什么哪儿都有你!你以为你出来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拿着剑干什么,扔了!” “当啷”一声,剑也扔到了地上。 鬼刃气疯了,“没有我你什么都办不了!” “像你办成过什么事儿似的,头发都没梳就出来打架,现在满乐安城的人都知道你精神有问题了,风光了?” 一堆人明里暗里地看她自己跟自己吵架,童老爷子见多识广,因为认定姜染本来就是一个疯子,所以对方说什么做什么都在意料之中。 “这得吃点什么药能补上来。”付瑶发现姜梨的病比她想像的严重。 第114章 “什么药都没用。”付锦衾现在在意的是,为什么老童比自己管用。 姜梨终是占了上风,鬼刃萎靡不振,越骂越没气力,她知道她又要回到她的大殿里了。 “可你之前不是厌弃过这个世界吗?你畏惧它,所以有了我!” “现在不是了。”姜梨幽幽的说。 剥开身上的“厚茧”,撕开尘封的记忆,她确实畏惧过这个世界,可是这一次,哪怕鲜血淋漓,她也要睁开眼睛去面对。她暂时还没想到消散鬼刃的办法,可有一样是她现在就能做的。 那就是清醒的活着。 鬼刃的声音消失了,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老爷子端来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豆浆,她道了声谢,双手接过,在门前石阶上坐了下来。 付锦衾是最早唤醒她的人,她听见了他的“从来都不是两个人”,可那时的她极累,几乎要碎成一把沙飘走了,只能闭目养神。但是她能感知到他的声音,他的急切,他的保护。老童那一嗓子是个契机,也恰是赶上她恢复了体力。 像落地生根,既发既生的小树,伸展枝干,捞回鬼刃,重新睁眼。 这种时刻换做是她,也会希望自己是叫醒对方的人,可惜这种事不看脸。 偷眼看看付锦衾。 她知道他肯定小心眼了,面色不善地站在风里,无声看她,她索性故作迷惑,“你是...” 俊眉一蹙,甚至带有杀气,“敢说失忆我就掐死你!” 多矜贵个公子,咬牙说出这么一句话。 姜梨大笑出声,碗里的豆浆都撒出去好些,她稳了稳双手,将豆浆抱在怀里,闻一闻豆香,品一口热烫,那种熨进五脏六腑的踏实,是陪伴了她一整个隆冬的滋味。 她的心仍然是痛的,可她愿意饮进一口烫暖,守住身上的人气儿。 既有人生,何入鬼途,不管身上背负着什么,不论过去多痛多苦,都不该忘了人世间的滋味啊。 她酸着眼看向付锦衾,说甜的,“尝尝吗?” 付锦衾紧绷的身体从这句话起,才终于开始放松,心像是有了着落,又忍不住责怪自己,只是这样一个变故就牵动这样大的情绪,他这样的人,能动这样的情吗? 付锦衾深吸了一口,强行移开视线,自己跟自己生气的成分居多。她却不肯放过他,偏要瞅着,看着,“追”着。 “尝一口。” 她就那样两只手托举着,不计时间,不计后果,他只能重新看向她,用一种复杂的,无奈的,无法控制的心境,叹了一口气。 原来真正的喜欢是不忍,是没办法硬起心肠说‘不’,是她的欢喜忧愁都会变成你的。 那一天,所有天机暗影都惊掉了下巴,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自家阁主,不顾形象地坐在石阶上,与“疯疯癫癫”的小掌柜同喝一碗豆浆。 付瑶气急败坏的跟折玉说:“我是不是多余来?” 折玉说,“没有,您来了以后,架打得精彩多了。您去哪儿?” “回家!!” 谁还没有个疼自己的人了,就他们能喝一碗豆浆?她跟林执还能咬同一根油条呢。 朝霞初升,映暖了整座乐安,也照亮整个江湖。 第54章 新琣一壶酒 “您是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的?”一碗豆浆下肚,姜梨开始跟老童闲话家常。 两边伙计见他们穿的单薄,终于找到了自己能干的事,各自回房拿了氅衣外袍给他们披上。 “何止我知道。”老爷子大笑,“整个乐安城都知道,雾北大璧山,你那时候在那儿开棺材铺,铺名叫嚣奇门。大璧山是江湖人扎堆的地方,死了一个掌门,你把人埋错坟坑了,那派里的人就不依了,你与他们发生了口角,从此以后就结下了梁子。再之后,你一路逃难进乐安,原本叫姜梨,怕被人发现就改了叫姜染。没成想还是被人找过来了,好在你那些伙计有些功夫,人家要杀你,几次三番的往里跳,又几次三番的被打跑。” 这故事谁编的?听着好像有头有尾,实际全是胡说八道。 姜梨疑惑地看向付锦衾。 付阁主正在认真整理身上的衣物,从领口到袖口顺下来,才想起他那身气派体统。 “扳指。”他还伸手问折玉要饰物。 姜梨转而问老童,“这话您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林大人说的呀,你还想瞒着我们呐,你们晚上打架我们住在附近的人也听得见,本来还想帮忙,林大人说不用,让我们安心睡觉。还有林夫人和付公子,都提前跟我们招呼好了,说不必担忧,自有官府和你们的人护着,我们见第二天店里伙计都相安无事的,就没跟着添乱。” 原来他们早就为她安顿好了一切,姜梨想,小林大人这番话肯定是听付瑶说的,付瑶会为她开脱,一定是因为付锦衾吧。 付锦衾,她看向他,真的为她做得太多了。 但是她刚才好像又跟他姐打起来了,而且以后... ... 姜梨敛了敛神,“纵使确实如此,您不觉得我是个麻烦吗?毕竟是我给乐安招来了这些不平静。” “有什么不平静的。”朝晨之中已有不少摊铺开了张。 隔壁卖布的张大哥迎着姜梨的话道,“童老爷子的油饼还是照卖,你隔壁的包子铺,另一边的酱肉铺子也照常开着买卖。都是一城街坊,说这外道的话就没意思了。” 第115章 “是啊。”抱着一屉包子上蒸笼的王二道,“人这一辈子哪能没有三灾八难,你有不对的地方,他们也不该仗着人多就要杀人吧。” 人生来便要见百样众生,对乐安城的百姓来讲,姜梨并不是外人,即便有过一段鸡飞狗跳的相处,她的更声和她的棺材铺,也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他们的生活。由于不曾见识过那个满眼仇杀的江湖,所以心思单纯,刚直无畏。 姜梨像是一瞬间通了,又像是一瞬间,回到了十二年前她与两金的一段对话里。 只是那时的她并未想过有朝一日,对话里的内容会与今时今日不谋而合。 “阿梨,你可知九影心法的奥义是什么。” “月集师父说,九影为心影,由心境幻化而生,我悲它就泣,我怒它就利,我忧它就迟,我愁它就急,我喜则来去自如。可心影也同心魔,若要凌驾于它,还需守住无畏二字。无畏则无惧,无惧才能守住本我。” “那在阿梨心里,何人最无畏?” “言官?敢于直谏君主,武将?敢于直面生死,亦或是,医者?敢下九泉请命。” “你说的这些都对,可太师父却觉得,咱们山下卖糖果子的张老三的媳妇最无畏。” “张老三的媳妇?她有何过人之处,能与言官武将相较,她可一点武功都不会。” “但她却明知我是周两金,还敢在我讨价还价的时候让我闭嘴。”两金说,“阿梨,真正的勇者其实是生于平凡,却敢于直面一切喜怒哀愁的普通人,在他们眼中既没有天下第一,也没有江湖泰斗,一把柴米油盐就是欢跳人生,当你觉得分不清善恶时便下山看看,喝一碗凉茶,听一段儿故事,他们不会管你是谁,只要你让他们感受到了善意,他们就会用善意回馈你。当你觉得找不到自己时,便下山去看看,开一间铺子,做几只木雕,尝一杯人世烟火,品一场五味人生,会比现在更有感悟。” 两金的话言犹在耳,可叹那时年纪太小,时至今日才勘破其中真意。 所以太师父,是您叫徒儿来乐安的对吗?是您要徒儿在这红尘再走一次的,对吗? 姜梨出神地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小城,看着光瀑下来来往往的“勇者”。 看着他们指着角落里三个身着布衣的人说,“这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儿的人,这城一共才多大,街坊之间一只脚就进门了,谁不认识谁啊。” “他们还穿得像老百姓似的,一看就是来寻仇的。” 勇者们有点太点勇了,他们指认的那几个,真是杀手! 姜梨将他们逐一打量了一遍。袁三煞,赵七星,甄扈意,这三人在江湖上还有一个名号,叫三煞七星剑,都是从各自名字里摘的。甄扈意原先叫甄剑,他自己觉得不好听,便改成了扈意。姜梨对这三个人并不陌生,知道他们是秋深小楼的杀手,她之前还想过“吞”了他们。 再说被指认的那三个,之前一直以为自己藏得挺好,如今被人一说,不止尴尬,还有一些羞耻。他们开始转身面向墙根而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周遭一众人都在对他们指指点点。 脸都丢完了还能不上吗? 最关键的是,他们不认为姜梨会放过他们。 “姜梨!老子们今日索性跟你拼了!” 真是无妄之灾。姜梨没想到这事闹到最终还是要打。 “顾好童爷爷他们。”她对平灵等人下了命令。 三把长剑同时向她直刺而来,姜梨脚尖点地,向后一个急退,随后凌空一跃,借剑身之力翻身于三人身后,空手化刃,一记鬼斩横断对方背部空门。三人慌忙与她推开距离,稍慢一步的袁三煞已经皮肉尽裂,淌出一地血浆,竟是单凭气浪便可杀人! 他们震惊地看着姜梨,想到江湖上对她的种种传闻。 鬼刃没有切磋招式,一旦确定要这个人死,便只有杀招! 他们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口中急道,“躲起来的孙子还不出来帮忙?今日若是杀不了她,谁也别想活着离开乐安!” 围藏在暗处的杀手无声对视,方才就生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打算,有人退缩,就有人敢趁乱而上!人群里再生剑光刀雨,欲在她与三煞七星剑纠缠之时偷袭,可惜将到近前便被一阙广袖卷住了剑身,握剑的手不受控制的前倾,六把长剑在那人袖中竟如冰铸般生脆,转瞬之间便碎在了脚下。 再看碎剑之人,侧转过身,竟然还有闲暇转正拇指上的扳指。 “浩申宫的人居然也来凑热闹。”付锦衾有些意外的道。 他到底是什么人!很多人都有这种疑问,可惜知道的人要么在天机阁,要么在黄泉,要么——在乐安。 “不愧是前武馆老板之子啊,你看那袖子,随便一卷就把剑给卷碎了。” “付公子功夫本来就俊,之前不是还帮林大人在城里抓过贼呢吗。” “他姐姐也厉害,跟人吵架从没输过。” “听说家里上三代还出过武状元呢。” 天机阁是被付锦衾连根扎进乐安的,置身市井多年,很少在明面上动武,也不怕在明面上动。 老百姓们不懂招式套路,只知道打得好,加之付家会武一直都不是什么秘密,今次也只当是寻常热闹来看。 他们是大傻子吗?武馆老板之子能有这等功力? 杀手们嘴都快气歪了,心说这分明是江湖招式,最可怕的是,对方一看就没用全力,根本就是在跟他们打着玩儿。 第116章 与此同时,一把长鞭游蛇一般顶进人群,精准地绕住姜梨左腿。姜梨被他拖出一个踉跄,慌忙单手着地,另一只腿迅速下压稳住下盘。七星剑等人以为机会来了,再次运剑而上,并未想到,她并非打算硬拚脚力,而是反手拽住长鞭一端,绕圈攥进腕子里,纤瘦一条胳膊,不知如何生来那般力气,直接将持鞭之人拉至近前,右手一冲,率先断了他的气力。 顾念成一看打起来了,赶紧跑出来“捡漏”,平灵等人正在疏散人群,焦与其忍也已经开始与人交手,乱战之下难免有失,若他能趁乱出手,或许—— “你干什么!”老顾刚破开一众人身挤到近前,就被一把长刀直直砍进了肩膀里。 他惊讶地瞪向砍中他的王段毅,每次都是他坏他的事! “杀你,为我弩山派弟子报仇。” 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个样子很帅?所有杀手都在杀姜梨,只有他“不务正业”的盯着他杀! 顾念成这辈子没后悔杀过什么人,唯独这一次,真他娘的悔透了! “你那么想他们你跟着去啊!”老顾一掌拍向王段毅。恨他,也恨柳玄灵,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帮她杀师父用的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藏在乐安某处的柳玄灵打了个喷嚏,她来这里有些时日了,刚一进来就听说了老头儿被砍的事儿,这些人最近有些不服管,尤其那个王段毅,纯是个愣货,不像赵元至那么变通。赵元至当然也不是东西,到现在都不肯进城,活是个二混子。她刚隐藏身份不久,不方便出来处理这些人,也不急着处理,不管是“愣货”还是“二混子”,都有他们的作用,这些人是越往后越用得着的。 而那天露面的三十二名杀手,最终一个没剩,全死在了乐安境内。其实这些人里有部分是要逃的,姜梨不让走,硬咬着牙追到了交赤林外,她那点内力不够用,如前几次一样,冲力太猛,便显得后劲不足,可她一定要这些人死,不是嗜杀本性难改,而是担心这些人逃走以后,会对童爷爷等人怀恨在心,折返回来伤及无辜性命。杀手一旦露白,就决不留人活口。尤其后期林执还带着衙役追出来了,付瑶想拦都没拦住。 一刻钟后,交赤林里躺下八具尸首,姜梨累得瘫成了一个“大”字,再没力气应对后续。 林执带人赶到,“最近怎么总有人死,断气了也不知道口音,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这里面真正为死人发愁的只有小林大人,他蹲在地上挨个看那些人,顺便翻找身上有没有象征某个地名或是某种身份的东西。 “你是女子,不能这么躺着。”姜梨的“躺姿”也成为了他顺嘴教育的对象,姜梨半坐起来,盘起腿,仍旧觉得累,找了棵树靠着,闭着眼缓了会儿神,又睁开,探着脑袋问,“这些人是不是归官府处理?” “你想接埋人的活?”林执对姜梨也算有些了解,生意比脸大,从来都是惦记这点儿下葬的银子,看了一眼她道,“你的嫌疑最大,这是你杀的吧?腔子和四肢都分开了,怕他死不透吗。还好意思说埋,不瘆得慌么?本官问你,可是你追着这些人出来的。” 姜梨不说话了,开始巴着眼睛找付锦衾,这种事他最有经验。 付公子睨了她一眼,把林执带到一边,脸不红心不跳地为他讲述了一个武林高手,在他这个“前武馆老板之子”,以及棺材铺伙计的协助下,杀光所有坏人的故事。 “这些人跟上次那个江洋大盗是同谋... ...” 付锦衾的声音有安神定魂的功效,听上去无动无波,却给人信服感。这种信服并非来自“真诚”,而是循循善诱式的威压。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魄力,一种明知道自己在被迫接受他的说辞,仍然避开排斥选择相信的感受。 林子里的叶子参差不齐地攒动,像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惩奸除恶,真有大侠之风!” 良久之后,小林大人敬服的说。 “可不是么。”付阁主两手揣在袖筒里,漫不经心地附和,虽然没穿官服,却比林执更有官派。 “那这位大侠来自何门何派、姓甚名谁,我写公告的时候也好把他的名字写上去。” “太山派杨崇林门下弟子林怀意。” “内弟与他是旧识?” 现编的何谈旧识。付阁主抬起眼望天,“算是吧。”他其实有些烦了,但林执是个执拗又认真的人,过去付瑶闯祸他就这么应对,到了姜梨这儿也得有头有尾,毕竟人在乐安住着,有了明面上的身份,就要把背景做足。 “酆记的人怎么个个都会功夫,我看街上那些恶人,都死得挺惨。” “他们是九霄派离嗔老祖弟子,武艺高强是正常的。” “离嗔老祖的弟子为什么会做棺材。” “离嗔老祖就是做棺材的,弟子自然也做棺材。” 姜梨差点笑出声来。 两人在此期间有过几次视线交汇,他偶尔扫向她,再诉说着看回林执,是专注应对的姿态。 隆冬残雪已退,山城之间有了春色,抽芽的树枝随风轻荡,留下了一幅深刻明媚的公子泰然胡沁图。 可她又渐渐有些看不清他了。 交赤林里的八个杀手她杀了两个,剩下六个全部死于付锦衾之手。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动手,没用兵器,也看不出招式来路,只用一只手,就穿了骨,摘了心。 第117章 如果他们是敌人,该是多么棘手的一件事情。 姜梨垂下眼,袖口不知何时挑开了一根丝线,勾手绕了两圈。理性占据上风,让她不得不去思索一个问题。 付锦衾到底是什么人。 三个月前,他曾带人夜探酆记,应是从那时开始就知道了她的来历。她这人好名没有,恶名昭然,除却邪妄就是嗜杀。他对她的身份背景没有任何惊讶惧怕之意,反而一切如常。他的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有比她更大的来头,以及更加深不可测的身份。 她不怀疑他对她的好,隆冬已逝,树有迎春,他陪她走过了一整个冬季。他对她动过几次杀心,最矛盾的一次扣住了她的脖子。她记得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寒光,却最终撤开了手,连留在她脖子上的指印都要问疼不疼。 他们之间应是没有仇怨的,否则,早在她稀里糊涂不认年月之时便该动手。 他们之间又像是有着某种遮掩不好,同样会一触即发的矛盾,一个无声观望,一个记忆残残缺缺。 可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她给他带来的麻烦更多,乐安城这些刺客是为她而来的,他对她动了情,所以救她护她,她亦对他有情,可情这一字伤人也害人。 一个是深居乐安,不愿多问江湖事,看似闲散的一派之主。 一个是身负血海深仇,誓要乾坤逆转的刺客门主。 他们这样的人怎么敢动这样的感情。 付锦衾与林执谈完了,姜梨抬头看向他,嘴角含着笑,卷在手里的丝线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弄断了。 第55章 大楔山云蜃楼 “平灵,清早打架的时候,你听见门主叫我什么了吗?” 与此同时,平灵等人正坐在酆记门口研究姜梨,其忍先开了腔,平灵略显迟钝的回应,“听见了,叫的小忍。” “那你看见她用蟾宫折桂步了吗?” “看见了,那是咱们小时候瞎闹出来的身法,还乱起了名字。” “她有六年没用了吧。” “不止,整八年,坐上门主之位后就没用了。我一直以为她忘了,今天见她用的时候,我还愣了好一会儿。” “所以。”几人同时看向彼此,“是少主回来了吗?” 这个答案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心都跟着灼烫起来,他们不算聪明,可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姜梨。他们熟知她的性情,分的清她是疯是颠,他们知道哪个才是正常的她,也知道,鬼刃才是疯子。 可是他们无计可施,只要她活着,无论好坏,怎么样都好。可当她重新出现,真的变回那个熟悉的人时,他们才发现有多想念那个时候的姜梨。 而这种想念,在像涟漪一般从身体里扩散开来之后,就转变成了一种兴奋,一种浓甜,一种必须把少主从付记“抢”回来的迫切。 于是,在清早的“热闹”才刚落幕以后,酆记与付记就展开了一场,我要把少主的东西搬回家,你们不肯,我们就彻底闹掰的大战! “你松手,杀手都去了一大半了,我们掌柜的也该回家了。” “你先等会儿,这事儿咱们定了不算,好歹等人回来问问意思再说,万一你们掌柜的不想回去呢。” 挂在付记客房的粉色床帐被摘下来了,双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在门口拉扯。焦与使的是蛮力,折玉怕把帐子扯坏了,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这还用问吗?”焦与急了,“我们少主出了名的重色轻友!要是当着你们的公子的面还能回得来吗?一个眼神就勾搭走了。” 焦与口中重色轻友的姜某人刚从小贩手里摘下只糖葫芦,脸不红心不跳地嚼进一颗。她身上没带钱,但是敢拿敢吃,小贩知道她是疯子也不跟她拿钱,单瞧着她身边的付公子。 付锦衾付了银子,觉得这人实在是个孽障,她挺大方的分享,“尝一个,去了子儿的。” 付锦衾很少会吃外面这些零嘴,少时家里管得严,是从不允许吃这类东西的。 “自己慢慢吃吧。”他蹙眉,今早同喝一碗豆浆已经够荒唐的了,顺手替她擦了把嘴角的糖脆。他有双极漂亮的手,手指修长缱绻,短暂一触便移开了。 姜梨追着他放下的手,无端想到那夜他从她唇上擦走的胭脂——指腹纠缠在口唇之间,满指香艳,人也跟着浮浮沉沉。 “大白天琢磨什么呢?” 她心思走偏,他若有所觉地掀了她一眼,视线猛然撞进眼里,心头就是一跳。 像能洞穿人的心思,分明什么都没说,牵了下唇角便仿佛将她整个抓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 姜梨非常清楚自己为何之前会五迷三道,就这么个人摆在跟前,就这么个决定撩你,一点退路都不给的人摆在你面前,谁能不糊涂?! 美人误国啊。 姜梨敛了敛神,把糖葫芦嚼得嘎崩带响,“我不是那样人,你看他说的。”一边埋怨焦与所言不实,一边用眼睛盯着付锦衾。那个架势:看一眼稳赚不赔,看两眼长命百岁。她确实贪他的“色”,并且由于贪不了多久,反而更珍惜这点时刻。 小结巴每次都是冲的最前面的一个,站在中间盯那帐子,折玉一直不松手,她看得着急,一口咬在了折玉胳膊上。 折玉看了这“小老虎”一眼,隔着衣服不算疼,就由着她挂在自己身上,“我们公子和你们掌柜的多好,这才刚住几天就搬,好歹等事儿过去再说。”说话时不忘注意着童欢,怕动作太大把她磕着。 第118章 “我们身上的麻烦多了,这个来了那个走,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这里面的事儿你不懂,反正我们要掌柜的。”其忍也上来帮忙。 听风觉得这事儿根本没得商量,靠在门口使了个眼神,立马有穿成仆役的三四个暗影上来往回拽。 平灵正在吃早上没顾上吃的早饭,一看付记的人上去了,三两口塞进一只白糖糕,大踏步地要跟上去抢,手还没摸到东西就被一条长臂拦住了。 听风把人拉到跟前,好声好气地打商量,“够乱的了,你就别去了。” 平灵白糖糕没嚼完,一口塞得太大,反覆在他面前捣着嘴。听风耐性极好,一只手虚拢着,随时准备拦她,另一手伸出去叫刘大头拿水,怕这姑娘噎死。 各家都有各家的宠,也各自都有各自的立场和偏向。 平灵咽下去就摇头,“不行,我也想让我们少主回来。” 听风也跟着摇头,一冲一拦,倒有些像拥抱,只是当时的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专心你来我往。 林令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不知该不该伸手,方才平灵他们的话,他一个字都插不上去,既不知道蟾宫折桂步,也没有专属于自己的昵称。他没他们那么急切,也没他们那么了解姜梨,他跟他们,一直都不太一样。 “看看去。” 姜梨一根糖葫芦吃完了,双方还在争执不下,就跟付锦衾一同走了回去。 正主一回来,各自手里的动作就都停了,这事儿光看解决不了问题,楞抢也没什么大用,两边人同时看向姜梨,没人说话,但意思表达的非常明白,您说在哪边住吧。 真被架在这儿了,反而为难了。其实刚才就为难,并非只是现在,这种“难”跟平灵他们所想的搬回去,住进来还不同,这是另一种抉择的难。 “少主。”焦与怕姜梨不肯回来,急着脸近了一步。 “诶。”姜梨笑了一下,她是个通透的人,平灵他们会有搬家的举动,肯定是猜出她“回来”了,八年“未见”,确实应该叙旧。但这旧有两种叙法,直接搬回去是一种,白天陪他们,晚上照旧住在付记是另一种。若她仍旧糊涂,就会选择第二种,毕竟那项选择里包含着付锦衾。推开一道门便能见到这个人,甚至晚上睡不着,从窗里探出一颗脑袋,也有可能不期而遇。 “从哪儿回来?” “外面。” 他偶尔夜归,应是有自己的事要处理,她在窗子里托腮看他,他足下微顿,会问她是不是睡不着。她大笑说没有,就是等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不见隔壁的关门声就睡不踏实,看不见他回来就心焦。 她明白什么是动心,知道什么是喜欢,这些情感在脑子里发酵,“重新”见他时甚至更浓。但是她咧了下嘴,“那就搬吧,叨扰了这些时日,也该让人家轻省轻省了。” 她选择了搬离付记。 这个决定饶是焦与等人乍一听见都愣了一下,折玉、听风更是没有想到姜梨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几乎同时看向了付锦衾。 付锦衾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神情淡漠地看了姜梨一眼,视线下移,拇指上的扳指在另一只手的转动下,缓慢打了几个圈。 她清醒了,懂得防备他了。清早的豆浆,和刚才的追望都是下意识的依赖和偏爱。 她那点儿多疑的性子用在他身上,知道他不会伤她却不敢信他,她猜到他背景不小,知道他一定有所隐瞒,所以问都没问,干干脆脆划开距离。她想离开他再看他,想在一定距离下观望他。接下来会做什么,是不是打算连这点情份也舍了。 付锦衾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没听见姜掌柜的话吗?”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那里面的怒意。 他习惯掩饰情绪,今日却没了兴致,心火翻涌,她可真有本事! 姜梨攥了一下手,她只是想冷静一下,给自己留出足够的思考时间。她知道他会错了意,可她在这时提出搬走,就真的没有对他身份的顾虑吗? 她是疯子时他可以放任她活着,不疯还会留吗? 姜梨知道她是因为脑子空,不懂事才被付锦衾“留”下来的,现在的她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装傻充愣不是她的性子,也瞒不过他,最关键的是,仅剩的六成功力消减了本就不多的安全感,过去她是运筹帷幄的人,现在若是他要翻手,她就在他股掌之间。 “付锦衾...”但她仍想给他一个解释,可惜绞尽脑汁也寻不出合适的词汇。 孟春时节的光是热切的,从对面檐上一路晒到前庭,他深看她一眼,叫了声“折玉。” 苍色氅衣上的堆云暗纹流动在光瀑下,已在她面前转身。他不需要解释,尤其在这种时刻,“替我送姜掌柜的。” 姜梨无声望着他的背影,缓步离去的人背脊平直,一步未停。 酆记的人动作很快,半个时辰左右便收拾空了一间屋子。折玉听风夹在中间,只替自家阁主不平。 前脚刚出了力,后脚就喊着搬家,这些日子陪了又哄,哄了又护,他有几颗心几分好性儿让你这么伤?抛开那些琐碎不说,就说付姑奶奶,因为她的事跟阁主闹了多少场了,阁主哪次不是替姜梨说话。刺客进城,放在往日,换做别人,早就不问生死,这次一力相护,还遭她这般多心怀疑,他们就没见过阁主对什么人这么上过心。 第119章 搬家这事儿看似是上下嘴皮一碰,人本来就是酆记的,住回去无可厚非,但是赶在这节骨眼里就不对,甚至是刻意分出了界限,酆记的人是自己人,付记的人是“让人家轻省轻省”,家人和外人分得一目了然。这事儿别说自家公子,就是他们两个都觉扎心。 “折玉,走了啊,刚才对不住,我们也是想跟少主多说两句体己话,有空到我们那儿喝茶。” 酆记那几个是完整的傻子!走之前还在跟他打招呼,还记得请他们做客。童换抓着折玉的胳膊看了好几眼,结结巴巴说要瞧瞧咬破没有。折玉对她发不出脾气,一是她本来就傻,什么也看不出来。二是把她惹生气了更难哄,这头闹僵了,回头连她这儿也不走动了,那就彻底没动静了。 听风认人的方式一直是,折玉跟前是谁,另一个不跟他站一块的准是平灵。 声音和面貌其实也在记,只是仍需一点过程。 平灵脸上只见到欢喜,正歪着头跟姜梨说话。折玉总说小结巴爱粘姜梨,其实最黏人的反倒是看似懒散的平灵,她是个没什么野心,不存在志向的人,不爱打打杀杀,留在这江湖,从来只是为了守着姜梨。 姜梨则是对谁都笑,走得毫不留情。其实这种感受只有自己懂,平灵他们围绕在侧,满眼兴奋,她却不够专心,好半晌才听清楚一句话。 “这次回来不会走了吧?” “还想让我走,莫不是喜欢另一个?”她同样心绪不宁,需要强迫自己专注,她知道他们此刻需要她,不想因为此刻的情绪轻慢了他们。 “没人喜欢。”四个人异口同声,但也说不上来,因为鬼刃身上总有姜梨的影子,大约是那时两人还处于偶尔“交换”的状态,不像现在的姜梨,是完整的自己。 她问,“你们从什么时候发现不一样的。” 平灵说我可能最早,“您还记得您叫我吃梨吗?我说不能分梨,您说不会。还有之前,您跟我聊天时我就感受到很多不同,只是那时候不敢朝这个方向想。” “我是今天。” “我也是今天。”男孩子们比较笨拙,说话也憨直,言语里填着炽烈的真诚,“差点没哭出来,我听见您叫我小忍,多少年没这么叫过了。您还记得咱们在雾生山的时候吗,我、谷雨,小丁香,我们几个开始的时候最好... ...可惜...” 有甜有苦,有快乐有悲伤,其忍声音渐小,反而是姜梨接起来,“可惜都不在了,但我们还在,丁香最喜欢香粉,谷雨最爱兵器,你们三个是同时进门的,而后才是焦与他们。” 那些过往通过他们的嘴传导进来,在短暂空白的脑子里写下很多曾经。她刻意忽略刚才的感受,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正堂。 老顾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屋里拢了一盆热碳,大抵这人年纪大了身上便容易犯冷。焦与第一个叫起来,“孟春三月的天了,怎么还烧这东西。” 老顾听后要撤,姜梨却喊住了他的手,盯着炭盆看了很久,说烧都烧了,“顺便烤两块地瓜吃吧。” 老顾转而在暖着热气儿的屋里给他们烤地瓜,左肩被王段毅砍了一刀,半边胳膊抬不起来,就一只手倒,有种老实巴交的忠诚劲儿。 他们闲聊,他就在一边出神。 对于姜梨的背景,顾念成是有些耳闻的,只是姜梨没在人前提过,底下人也不会没眼色到主动去问。 但这一切又让他生出许多疑问,姜梨早上的状态明明是入魔之相,为何转眼又稳定了下来,现在的她是谁?他没有五傻的慧眼,分不清“她们”的区别,只知道现在的姜梨非常不同。 “包扎了吗?”姜梨忽然挑着眼皮看了他一眼,顾念成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她问的是他的伤,那人即便有所变化,身上气势仍旧不减,顾念成被她看得心虚,忙回话说,“包扎过了,都是小伤,门主不必挂怀。” “少主,我也受伤了,您怎么光问他,我这个也严重。”其忍不甘寂寞地掺和进来。 姜梨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最后落到虎口处一颗小水泡上,“这不是前几天做饭烫的吗?” “您看看我这个。”焦与、平灵冲上来把其忍挤走,“我们才叫严重,这才是打架打的,指甲盖都断了...” “还还,我!”小结巴也往上冲,撸胳膊卷袖子地举给她看。四个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刺客忽然成了有“娘”的孩子,争先恐后的撒娇。林令被他们挤出来,反而没有素日的聒噪,甚至特意让出位置让他们“团聚”,独自走了出来。 老顾跟在他身后,后知后觉的发现,只有他没唤姜梨“少主”。 他问林令,“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 林令淡淡一笑,“我话多,屋里够热闹了,再挤过去添乱,一准被门主骂。” 山茶树上落了一串七嘴八舌的小麻雀,他掖着手靠在廊下看“它们”依偎取暖。没告诉顾念成,因为本来就不是一起的,因为雾渺宗少主,雾生山弟子,从来都只是那四个人和姜梨,从来都没有他,他只是半路被她捡来的孩子罢了。 大楔山云蜃楼,那是他最早“加入”的门派,这一派跟之前的驭奇门一样,都是以“人吃人”的方式培养杀手的地方。他七岁被抓到楼里习武,过了整整五年困兽犹斗的日子,活下去是身处这种境地的人唯一的信念,人人都以杀死同伴为荣,人人都在苟且偷生。 第120章 十二岁那年姜梨带人路过大楔山,恰好赶上他们在山里做人笼任务。 他是一个可以对不在意的人下狠手的人,偏偏那日对上的,是被他视为同伴的人,他们一起被抓进云蜃楼,一起解决过无数“同门”,他对他下不去手,他却比他更懂何为生存之道,他躺在了血泊里,她缓步经过,同伴挥刀的同时,她震出了鬼刃剑。 那是连风都追不上的影子,剑身披荆而出,追住剑柄,反手一刃,一剑封喉。 那时的她身上原本就带着血,短靴上布满长久行路的痕迹,她擦着鬼刃剑入鞘,站在他身前,垂眼打量。那是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眼风所到之处,像极了叠满死尸的荒野里,吹来的一阵空旷的风。 “你们说,他像不像谷雨。”她忽然开了口,音色低沉沙哑,却难掩稚气。他暗暗猜测她最多不过十四岁。 他没想到她会为他驻足,也不知道她口中的谷雨是谁,只知道她身后四个孩子都点了头,也许是真的像,也许只是想要寻求一种替代。他被她救了起来,短暂整理伤口,走进云蜃楼总坛。 那是大楔山云蜃楼最羞于对人提起的一幕,五个均龄不超过十四岁的孩子,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破了他们布在坛口的天门七相阵。姜梨踩着云蜃楼众的尸体拾级而上,在众人胆战心惊的目光里转了一圈,吃了顿午饭,喝了两盏当地的楔山酿就走了。 林令时隔多日才知道,那时的姜梨就在寻找可供栖息执掌的刺客门派。云蜃楼由于总坛配色不合眼缘,殿羽不够壮阔,殿后没有可供栽种的木林,没能入得姜梨的“法眼”。 三十七条人命下酒,是姜梨留给大楔山的“礼物”。 玉璧山驭奇门是姜梨在走寻了三四个门派之后选中的“可心人”,那时的林令已经在姜梨身边呆了一段时日了,她要求不多,话也不多,可他总担心她会扔下他,一有时间就找她说话,因为平灵说,姜梨口中的谷雨就是一个话多的孩子。他愿意去做谷雨的影子,甚至愿意复制一个谷雨,只求不被她抛下。可她总嫌弃他唠叨,总会在忍无可忍时让他闭嘴。 他反而喜爱这种感觉,因为那时候的姜梨,似乎不是在对谷雨,而是在跟真实的林令说话。 “那儿有个傻子,你去把他叫来。” 她会带他单独出去,佯装成小乞丐,揣着袖子坐在老树底下。他遵从她的吩咐,作出可怜之相去求那个面貌有些阴翳,同样盯了他们很久的“半大孩子”。 “我跟姐姐三天没吃过东西了,少爷行行好。” 那时还是驭奇门主的严辞戾就这么天真无邪的带着一兜子点心过来了。他给他们吃的,亲手喂姜梨喝了半碗热汤,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饮尽,为她擦去嘴角汤汁,他喜欢根骨更为奇绝的“姐姐”,直接带回人笼培养,结果可想而知。 她占了严辞唳的老巢,嚣易奇门,正式入主玉璧山。 在此之后嚣奇门再收顾念成,彭诚意,玉静消三大臂膀,她不设立人笼,只将人派到门外。能杀猎物的就留下,杀不掉的,要么死在猎物手上,要么死在她手里。而作为亲信的他们,既不必争抢任务,也不必完成任务,他们可以不必动脑,除了吃喝玩乐,就是出些自己愿意出的任务。他们被门里的人背地里称为嚣奇门五傻,平灵等人为此气愤了很久,只有他暗暗开心,从四到五,他似乎成为了跟他们一样的人。 可他与其他四人到底是不同的,他分不清姜梨何时是少主何时是门主,他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姜梨,一个敢于将一切人踩在脚下的,离经叛道的女人。 “你要是再没完没了的说话,我就用线把你嘴缝上。” 极其偶尔的,她也会跟他开一些玩笑,他依赖那时的她,也许那样的姜梨就是平灵等人口中的少主。她和鬼刃似乎会短暂交替,可惜惊鸿一现,转眼就变回了那个冰冷冷的人。 相较门主,他自然更喜欢会说会笑的少主,可他又怕这个少主“回来”,因为一旦她回来,他就彻底成为了外人。他终究不是陪伴她长大的同伴,终究只是那个叫谷雨的孩子的替身。 她怕他们会提到谷雨,怕自己学的不够像他。 门里的交谈的仍在继续,他听到了无数声“少主”,无数个“曾经”,甚至还有谷雨,那是 真正活在他们记忆里,永远无法被取代的人。 门外的他与他们格格不入,既没有过去可以用来叙旧,也没有深厚的情感与她“攀亲”。他不是她的同伴,也不是她的同门,他觉得自己像豆盘里年头不够久远,无法与黄豆混为一列的突兀的绿豆,即便表皮泛黄,有了短暂的可以蒙混过关的“肤色”,依旧无法战胜心中的怯意。 那是一种无法融入的难堪,一种站在人潮,依然能感受到的突兀和孤独。 再是亲信又如何,再被认为是五傻又如何,都只是不知内情的人的一句划分罢了。 “你没事吧?”顾念成在此期间一直守在林令身侧,虽然不知他的所思所想,依然嗅出了些许不同。 林令朝他的方向偏了下头,依旧是平素闲懒不羁的姿态,“当然没事了,倒是你。”林令示意他朝屋里看,“炉子上那地瓜再不翻面就没法吃了。” 老顾念叨了声“诶呦”,进屋发现熟得差不多了,又从窗户里探出头对林令道,“进来吃两口,我第一次烤地瓜,还不错。” 第121章 林令伸了个懒腰,说你们吃吧,“我出去溜跶溜跶,你一直都有做饭的天赋。” 除夕那天姜梨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包,他手头宽绰,总能找到一处地方呆着。 第56章 人间百灵鸟 林令离开酆记之后就去了一处名为曲沉的茶馆。馆子的第一任掌柜是大启三十二年的秀才,文绉绉一个酸儒,最喜欢在茶馆里找顺眼的文人雅客讨论诗词。馆子里爱跟他搭话的不多,初时还愿应付,时间长了被他几句长诗短词念没了兴致,便不常来了。后来这店面被秀才给了自家二哥经营,这人是个经商的材料,长着一副精明的鼠相,接手以后就找了一个说书先生过来镇馆,每日中、晚两场故事,有通俗易懂的民间传说,也有精修琢言的历史传记,一下就把茶馆的路给阔开了。 “今日小爷包场,请你们张先生到雅间单独说段儿故事来听。” 林令不怕花钱,进门就要了曲沉的雅间,负责招呼的伙计刘二给他端了三样果点和一壶老君眉,嘴上答应得痛快,转身下楼就傻了眼。张修极昨天夜里犯病了,连咳嗽带喘,清早就跟掌柜的告了假,要歇两天再开书。 “你耳朵让卖猪肉的剁了?没听见他跟我告假?!”曲沉掌柜吴正义人前人后拥有两副面孔,一副对上客,卑躬屈膝,一副对伙计,尖酸刻薄。雅间包场是笔大买卖,一人要付十六张堂下听客的钱,这十六桌得生意顶好时才能坐满,等于是包了曲沉的满客。 吴正义爱钱,眼睁睁见生意上门,银子却进不到兜里,难受坏了。骂完刘二又骂张修极,“老不死的棺材板子,隔三差五就闹病,我要不是找不到旁的说书先生,养着他?” “那张先生,起不来了吗?”刘二被他吼得耳鸣。 “人都跟纸似的往后面栽了!”吴正义气得打转,这会儿脑子里想不起张修极为他赚进腰包的那些银子,单记着他的各种不是。“每天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外甥女来了还得单辟一间屋子给她住,他以为他是谁啊!” 刘二觉得吴正义这话说得有点不要脸,当初分明是吴正义不肯多给张修极分账,才允下供吃供住的条件的。至于张修极的那个外甥女,全名叫赵宝船,是正月里从外地逃难过来的,据说是老家遭了饥荒,活不下去了才来投奔舅舅。 吴正义见她长得漂亮,就留下来在茶馆做工,他不给人发工钱,只应承吃住,赵姑娘也不挑拣,性子和善,样子也生得灵秀,很得人眼缘,刘二好几次都看见吴正义揩她的油。 同是苦日子里打滚的小人物,刘二很能理解张修极和赵宝船的处境。 刘二说,“要不小的去回了吧,就说张先生病了,请上客过几日再来。” 过几日还能来吗?这可是个没准儿的事儿。 吴正义背着手转了几圈,忽然一顿。 刚才没提起这外甥女他还没想起来,她不是也跟张修极学过书吗?反正都是说故事,让谁去不是去呢。 他对刘二道,“让赵宝船给雅间那位说书去,小姑娘不比老头子得人缘?没准还能多得点儿赏钱呢!” 再说这位赵姑娘,打来了就没过上一天清闲日子,虽然没登台说书,端茶递水的活儿一样都没少干。 刘二冲到后院住处时,赵宝船正在给嗑得像要吐心的张修极喂药。张修极咳得半栽到床边,她也只是舀着药汤子等他咳,没有扶人拍背的动作,连神情都淡漠的仿佛与己无关。 刘二只知道吴正义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不知这位赵姑娘才是演戏的行家里手,否则怎么哄得张修极错认了她为外甥女。 门没栓,刘二冲进来时,赵宝船已经换上了一副关切面孔,一边拍着张修极的后背一边招呼了声“刘二哥”。 方才吴正义的吼叫早入了赵宝船的耳,只是嘴上不说,装作不明所以的听刘二叙述完,才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一个姑娘家,单独给人说书总是不妥。您看能不能跟掌柜的回了这事儿,就说请上客海涵,待我舅舅病好以后再来。” 刘二急得直打手,说姑娘,“我哪儿敢回这个话,咱们那位掌柜的为人,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晓吗?但凡能搪塞过去,我也不来跑这一趟了。” “可我终究是女子,在堂子里说书也就罢了,还在雅间... ...” “雅间有什么不能说的?走江湖卖艺的营生,还端起架子来了!想当大家闺秀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好命!” 吴正义早知道这事儿得有些推诿,说话就进了门。 张修极咳得说不出话,见到这人便如见了催命的阎王,有心帮自家外甥女说话,却只兑换成一串抑制不住的咳。 赵宝船寄人篱下,推脱不过只能应下。原本以为来人是肚满油肠的员外老爷,走到雅间门前才听刘二说,“今日包场的是酆记的林爷,私下里跟咱们一样,都是铺子里的使唤伙计,他们掌柜是远近驰名的姜疯子,别看疯名在外,人还是很讲理的,店里这几号伙计也都体面,旁人不说,就说今日来的这位林小爷,就是顶出色的模样,绝不是爱动手动脚的人。” 刘二的本意是不让赵宝船担忧,没想到赵宝船反而因着他的话大大的怵了一步。 “你说雅间里的是酆记的人?” “是啊。”刘二不明所以。 “卖棺材的酆记?” 第122章 “是啊。”刘二乐了,“乐安城还有几个酆记。” 雅间的门原本就虚掩着,赵宝船即便退后一步也已至了门前。刘二手快,说话时就推开了半扇门页,赵宝船避无可避,惊愣之余迅速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一块黢黑的药丸。 那药丸馒头大小,平素嚼咽都要十七八口才能下肚,赵宝船吞得太急,待刘二跟林令解释完换人的原由,让出身后的赵姑娘时,赵姑娘正抻着脖子往下咽呢。 其实这位赵姑娘,本身并不姓赵,若要说起身份,江湖上有一名号为衔音铃,山月派上下尊其一声上司令,正是于暗杀姜梨的刺客大举进城之时,趁虚而入的柳玄灵。 进入乐安之前她曾服下过一颗抑制武功的抑丹丸,今日时限刚过,正是内力生沸时刻。酆记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出现,“赵宝船”担心这事不是巧合,怕对方是来试探身份的,生怕露出马脚,只得再次强吞药丸。 “林爷,这就是我跟您说的赵宝船赵... ...姑娘。” 药丸糊嘴,还是黑色,赵宝船咽下去之后,嘴上还糊着一圈黑泥。刘二吓了一跳,心说她这是怎么弄的,吃芝麻丸了?他们店里也没芝麻丸啊! “林爷,这,对不住啊,这可能。”刘二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拉着赵宝船退到门外,说“赶紧擦了!” 宝船拿帕子擦嘴,既没解释缘故也没露出尴尬之色,仿佛这脸丢了就丢了,很有几分见过大风大浪的气相。刘二只当她吓傻了,没时间多问,见她把嘴角各处擦干净了,才带着她再次进了门。 “林爷海涵,赵姑娘第一次给人说书,多少有点紧张,您那茶是不是没了,小的再给您上一壶吧。”刘二陪着笑,不知替赵宝船操了多少心。 赵宝船也算知道眉眼,顺着刘二的话“怯生生”给林令福了一身。 林令心思不在这上头,随便摆个手就算过去了。 他是来听书解闷的,说书的人吃了什么,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细究的大事。 许是饿了,没赶上饭点儿呢。 他说,“茶还有富余,用不着换,再上一叠瓜子儿。” 林令所在的雅间挺大,是专供包场上客听书的房间,房内共有一张茶桌一张书台,茶桌是给上客用的,喝茶听书,书台略高一截,是给说书先生用的,两桌之间隔着一段恰当距离,像个装点雅致的小堂子。 茶桌边置着一张可供躺靠的罗汉椅,林令靠坐在上面,半边身子压着扶手,手里抓着一把瓜子儿,磕的时候抬眉看了她一眼,双眼皮有点单,不是很厚的那种大眼,眼型偏长,肤色很白,分明是青涩长相,挑眼看人时额头却会跳出几条抬头纹。给人一种介于男孩儿与男人之间的复杂感。 空音令林寄。 赵宝船看过他的画像,也听她师父顾念成说起过这个人,据传,嘴碎,爱跟“死人”聊天,擅用空音杀人。可观他神色,又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因为他看了她一眼之后就把视线收回去了,眼里没有探究,也没有停留之意。 难道真是来听书的? 赵宝船一边将说书用的醒木折扇放到书台上,一边暗暗观察林令。说书这活她过去干过,称得上驾轻就熟,她有副好嗓子,记在脑子里的故事也多,人既然来了便依着这行的规矩,例行询问听客的喜好。 “上客爱听名人传记还是... 咳!还是...??!!” 赵宝船瞪大双眼,没想到自己会发出一种粗粝的,仿佛抽了三四十年烟的,沧桑老妪的声音。这个音色不是她刻意装出来的,而是忽然之间发生的改变。 她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 ...”使劲清了清嗓子,她又试着发了一个音,依旧粗哑不堪,对面有道视线落下来,是同样吓了一跳的林令。 “吃咸了?”他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还略带嫌弃的表情。 这姑娘顶多十九吧,怎么会生出这种嗓子。 “没有啊,我平时不是。”赵宝船也是神色莫名,这个音色连她自己都接受不了。 她平时不是这个动静,现在不知道怎么了,沙盘上的沙子似的,活能剌人!她掐着脖子感受嗓子里的变化,并无难受之感,单是变了音色。反覆回忆之前的动作,除了吃了一颗抑制武功的药丸再无其他,难道是吃猛了,加之内力蓬勃汹涌,两厢抵触有了副作用? 那她这嗓子是废了吗?这个答案让她大骇。她的看家功夫是玄落衔音铃,铃响之时要藉以声音做引,使人变作她的傀儡,声音对她来说非常重要。 “你声音本来就这么难听吗?”林令虚心求教。 “我不难听。”柳玄灵瞠目结舌地在桌子底下攥拳,“我之前号称,人间百灵鸟。” 百灵鸟让人掐死了也出不了你这种动静,有耳朵的人都不可能认同这一形容。 林令脸上的表情很像在问她:你是不是疯了。 柳玄灵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使劲卡嗓子。 “你是要吐还是要咯痰。”林令这张破嘴,每一句都是火上浇油。他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不管对男对女,都是这么直来直去的问法。 哪儿有问人姑娘是不是要咯痰的,这是句人话么?可这事儿你细想就能琢磨明白,鬼刃姜梨就是个不说人话的主儿,她手下的人能“差”吗? “那你是不是不听了?我这嗓子说不了,我得走,你,您下回来吧。”柳玄灵急着给自己治病,脑子一乱就忘了身份,说到最后才加了句尊称。 第123章 她要下楼,林令也没拦着,反倒是守在楼下的吴正义把人堵到了楼下。 “我这嗓子说不了!”她跟姓吴的解释,若非为了隐藏身份,能一掌拍死他。 吴正义也没想到她转眼的功夫就成这样了,但是这钱他舍不下手,瞪着柳玄灵说,“客人还没说什么呢,你走什么,这不是还能说话吗?” 吴正义又把柳玄灵推上来了,面对上客林令,吴正义自然有副老实巴交的好神态,先是告罪,后是赔不是,再就是说,“赵姑娘嗓子虽损了,书还是能说的,就是不知上客嫌不嫌弃。” 柳玄灵气得在心里猛翻白眼!为点银子还真把她豁出去了?心里头恼火,脸上又不能显现出来,就只能装作可怜,拿帕子搓眼皮,揉通红,希望林令能看出她的不愿意! 结果这么一闹,反倒被留下了,因为林令以为她是担心失了这桩生意才哭的。吴正义再装得像个人,林令也能看出他不是一个和善的掌柜,这要是让他丢了生意,指不定怎么哧哒赵宝船和重病在床的张修极呢。 赵宝船险些被林令的好心气晕过去,她用他照顾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林爷是点了头了,雅间里吴正义点头哈腰的一关门,又剩下赵宝船和林令俩人了。 第57章 鬼故事与解酒汤 林令问她,“你嗓子疼不疼。” 赵宝船不想搭理他,又不能不搭理,忽然就能理解她师父顾念成在酆记装傻子的不易了。“人皮”既然穿起来了,就等于戏子涂了油彩,唱念做打都得跟着角色走,再不痛快也得装作感恩戴德,她说“不疼,就是声音不好听,怕伤了上客的耳朵。” “不疼就讲一段吧。”上客不娇气,什么样的动静都能听,主动替她出主意,“来段儿神鬼怪谈,再不然就说个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类传记——哥哥,俺今日就杀他个天昏地暗。就用你那嗓子,还挺抻头儿。” 他被自己逗笑了,露出一排爽朗的白牙,没心事儿似的。可那笑容又渐渐地没了,懒洋洋靠回椅子里,他在自娱自乐,身边必须得有个人,听他说话也行,说话给他听也行。 埋汰谁呢?我就算抛开江湖上的身份,也是小有名气的说书人,这种长相品貌你让说那么粗悍的故事? “那张老三身背三板大斧,恰是一位憨力人物,自滚滚黄沙之中驾马而来——老五追在他身后,高声道:哥哥!此等小贼怎配劳您之手,待俺挥出流星锤,杀他个昏天暗地,狗头落地!” 一盏茶后,被吴正义骂了个狗血淋头的柳玄灵,咬牙切齿的讲了一出《张氏兄弟打江湖》的故事。雅间里上了三次茶,每次刘二进来都忍不住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 不是心疼赵宝船,而心疼林爷。赵姑娘今儿这嗓子着实造孽,怎么听怎么像老锯拉木,又糙又牙碜。 听故事的林令反而坐得挺稳,眼睛半眯着,手上还抓着两只核桃盘着玩儿,听到兴头上还叫声好。他手头准,随手一扔就有一两块赏钱落到书案上,几场书听下来竟似十分舒坦,赵宝船这通“哥哥”,不仅没送走他,还让他包了她的晚场。 “吃点饭,晚上再来一场。” 赵宝船脸都气紫了,嘴唇子上下哆嗦,还听?他明天不活了?非得一天听完。 赵宝船也不敢问,只能在心里活剐林令,晚饭两人是在雅间用的,一个在茶桌上吃,一个在书桌上吃,林令要了两壶烫热的黄酒,酒量好不好看不出来,反正怎么喝都是一张白脸,看不出旁的颜色。 “你书说得挺好,应是幼年就有的底子吧。” “嗯。”赵宝船随口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么寡淡的回应不像话,又追了一句,“林爷耳力好,确实是幼年的底子,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练了。” 林令觉得赵宝船有点意思,说书的时候他眼睛合着,她觉得他看不见就没好声气儿,睁开眼又是一张符合“剧情”的脸。长得不算特别好看,唯独眼睛生得最好,有拂柳一般的媚态,又不过分风尘,反而是如新翠一般的清透。就是嗓音仍旧粗糙,林令曾听隔壁的大嫂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就常用这种音色——再不听话就被虎姑婆抓走,她专吃小孩儿。 不过姜梨打更以后,虎姑婆就变成酆记掌柜了。想到姜梨,林令不是滋味的出了会儿神,门主现在众星捧月,肯定注意不到他消失了一整个下午,这个可能让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知自己在别扭什么。 继续对赵宝船道,“师父一直是张修极?” 之前他也常来曲沉听书,兜里银子不充沛,就在堂子里听,他记得刘二进来的时候跟他说过,赵宝船既是张修极的外甥女,又是他的女徒弟。说书这行当跟书馆学堂不同,既要舍得出工夫又要下得去手,正常来说没有收自家孩子的。 宝船说,“先时还有一位老师叫卢照毅,是我在府陈县的先生,自家舅舅舍不得教管,是学成以后才跟过来的。” “倒是不容易。”林令点点头,“会口技吗?” 赵宝船说,“会。” “学个画眉听听。” 赵宝船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撂下筷子幽怨地看向林令,就她现在这个嗓音条件还学画眉?索性破罐子破摔,“鹅和鸭子倒是能学,您听听吗?” 林令笑说行啊,“学学。” 一般人笑完不就过去了吗?还真听鹅听鸭? 第124章 赵宝船没见过这么从善如流的人,她是什么人啊,好歹是山月派上司令,好歹是衔音铃柳玄灵,好歹在南疆九鼎大吕,好歹在江湖上—— 你是个屁! 吴正义生怕赵宝船得罪金主,吃晚饭的时候也不忘守在门外,这会儿听说林令要听鹅叫,使劲给赵宝船使眼色。 嗓子糙成那样人家都没嫌弃,送两声口技不应该吗?! 你往后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赵宝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恨林令,更恨吴正义,等她用完了这身“人皮”,一准要扒了他们的皮! “嘎!该该该该该。” 前面是鸭子,后面是鹅,鸭子被鹅追着跑,后来鹅和鸭子都被人掐着脖子扔锅里去了。 “咕噜咕噜。”还“送”了两声烧开的水。 柳玄灵学完继续吃饭,林令大笑着饮进一杯酒,手一扬,桌边“吧嗒”一声,再次落下一块赏钱。 曲沉的灯一直掌到戌时,馆内无人说书,吃茶的客人也不愿闲坐久留,没多一会儿就散尽了。吴正义和刘二皱着眉头坐在柜台里,不时交换几个惊惧的眼神。晚场这书换了一折,不是英雄好汉抢地盘,改说鬼神怪谈了。配合赵宝船鬼似的嗓子,简直活要人命。 笃笃笃,那是剁馅儿的声音。 “尸体不好处置便送到了后厨,一刀接一刀,一块儿接一块儿,那姓张的后生没人性,为了娶妾入宅竟然生剁发妻,将她做成了韭菜肉馅儿的饺子。” “我不爱吃韭菜肉,换成韭菜鸡蛋。”林令不像楼下那俩那么胆小儿,听故事的中途还给赵宝船提意见。 宝船被他打断,语气就有点不好,“鸡蛋做不了,必须得有肉,换成鸡蛋就没死鬼什么事儿了,这个发妻后面是要复仇的。” “那换成荠菜肉的,不要韭菜。” “将她做成了荠菜肉馅儿的饺子!再看那张生身后,分明有一双眼睛在直直瞪着他!” 好可怕! 雅间门窗半敞着,故事就顺着窗户往堂下飞,飞得楼下两人后背飕飕蹿凉风。 偏生那位赵姑娘,像是忽然说出了兴致,嘴型一聚就吹出一阵打着旋儿的风,再一用醒木,又拟出了脚步临近的声音。这人有些年头没说书了,下午那点故事只算开嗓,到了晚上才算真找回一点感觉。 她也不记得自己本来是干什么的了,全心全意的讲,聚精会神地描述故事里各类人物的表情,说到最后,林令睡着了,或者说是醉倒了,两坛黄酒下肚,招来了瞌睡。吴正义解脱似的冲到楼上,说出了一个让赵宝船杀了他都不解恨,必须得再鞭一遍尸的混账话。 “知道酆记怎么走吧?” 吴正义让赵宝船把林令送回去。他想拉住林令这个回头客,认为林令对赵宝船一定带有好感,否则不会任由一个破锣嗓子在身边讲一下午江湖好汉和一晚上人肉饺子。 于是戌时近末时刻,说了大半天故事的赵姑娘,黑着一张脸,以驴拉磨一般的姿势,半披半背着醉酒的林令,走在了灯火还算通明,摊子还没散尽的大街上。 “那是酆记的林令吧?” “好像是。” “背他的那个是谁啊。” “好像是曲沉新来的女伙计赵宝船。” “这俩人认识吗?” “应该认识,不然一个大姑娘怎么背着一个小伙子走?” 一路上,赵宝船都在听着各种议论,脚步沉重,心头恼火,他们以为她愿意背吗?要不是吴正义那个杀千刀的掌柜,要不是林令酒量不好,她犯得着把这人背回来吗? 她的身体受药物压制,早没了正常时期的体力,她知道累,知道沉,知道自己快累断气了。 “两坛黄酒就醉成这样?你还喝什么喝!”她憋着力气也要骂出这句。 背上的人当然没有回应,睡的十分扎实。 “我那故事讲的多么精彩绝伦,引人入胜,猛鬼都要出笼了,你睡着了,这不是砸我招牌吗?” “我五岁说书,六岁被大先生带着登台,从来没把人说困过。” “你这样的,往后别来了,你就不适合听书!” 柳玄灵其实是个非常话痨的人,没被顾念成捡到之前,一天最少要说三本故事,后来不干这行了,逮着顺眼的人也能聊小半天,不过这一时期的她已经信不过大部分人了,所以活下来的“聊友”并不多。 “这街怎么这么长,你自己也使点劲,我快撑不住了。” “你说你这酒唔... ...!!” 柳玄灵的嘴忽然被捂住了,林令偏过头看她,眉心紧拧,有些不耐烦,眼睛里是迷离的醉态,不知是醉是醒。 “吵死了。”他贴着她的耳朵抱怨。 两人的姿势这会儿看起来有些暧昧,先时是背着,林令太高,柳玄灵抱不动他的腿,就将胳膊抱在身前,两条腿拖地,披着一床大棉被似的在地上拖着走。 现在林令站稳了,两人从上到下贴合,几乎是从背后抱住的姿势。 “你,没醉?” 柳玄灵在他掌心呼出一口热气,不知是因为痒,还是意识到姿势不对,林令皱了下眉,松开手,胳膊还吊在她肩膀上。 “本来醉着,你总说话,就醒了。” 他仍旧站不稳,架着她的小身板当拐杖用,扬颏一指前面,“再劳你片刻,送到门口就成了。” 第125章 柳玄灵这才发现快到酆记了,远远的,她看见黑漆大门上飞着两盏白皮灯笼,灯下还有一道人影,穿赤色流云映月裙,给人的感觉极厉,正掖着手靠在了门口的石狮子上,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 “那是。”姜梨吗? 柳玄灵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那是个活在传闻里的人,她听过她很多故事,从师父,也从山月派掌教嘴里。她曾暗嘲过顾念成的谨小慎微,真正要面对这个人时,竟然也生出了灌铅一般的惧意。 赵宝船没动,那人反而由远及近的来了,步子迈得不紧不慢,每一步都似寒光下的刀影,愈见锋利。 “林令。” 她的音色偏冷,街道两旁的光线忽明忽暗的打在她脸上,先是一张冷森森的白瓷脸,再是一口赤红的唇,接着是,曲起的一双狼目。 第58章 茶馆没人了? 姜梨是晚饭时分才发现他不在店里的,今日变故太多,像小半生都重过了一次,平灵他们拉着她没完没了的聊天,以至于她现在才有功夫去找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 柳玄灵感觉林令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不自觉的用了一下力。 “掌柜的。”林令笑着叫她,音色里没有任何异样。 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让他觉得舒适的称呼方式,他们都叫她少主,他身份不同不方便随波逐流,叫门主又觉生疏,不如就称掌柜的。 姜梨凑近林令闻了一口,蹙眉,“喝酒了?” 林令点了下头,姜梨没再说什么,架着林令另一边胳膊,把他从柳玄灵身上卸了下来。 姜梨有张偏向孩子气的脸,柳玄灵觉得她跟画像上有着相同的五官,眉宇里却少了几分邪气。 “你谁?”她问柳玄灵。 但也绝对不像正路上的东西。柳玄灵在心里暗暗补了一句。 不管是疯了的姜染,还是鬼刃时期的姜梨,都是这种长驱直入的说话方式。她不是对每个人都好,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客气,尤其这人在她这儿是张生面孔。 乐安城最近不太平,任何一张生面都有来者不善的可能。 “赵宝船。”赵姑娘依照“角色”福了一身,“曲沉茶馆的杂用,林爷今日在我们那儿听书,多饮了几杯,我们掌柜的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就着我送回来了。” 姜梨五官短暂地紧皱了一下,柳玄灵知道,这是源于她“出人意料”的嗓音。 “谁说的书。”姜梨有些好奇。 “我。”柳玄灵言简意赅。 太意外了。 姜梨舔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茶馆没人了?” 柳玄灵怀疑姜梨练功是因为嘴太损,怕被人打死,才要绝世武功防身的。 “原本是有的,我舅舅张修极是书馆先生,昨夜犯了咳疾,上不了台。包场的银子不少,掌柜的不想撒手,又加上林爷不嫌弃,我就替舅舅说了几段儿。” “咳疾。”姜梨点头,“那得多注意,张金宝就是这个病走的,以后要是需要棺材可以找我买。不是乐安本地人吧?” 柳玄灵歪了下嘴,说不是,“原本是府陈县人,舅舅老家也是那里的,家里今年遭了灾,实在吃不上饭了,这才过来投奔舅舅。” “一直都是这种破锣嗓子?”姜梨指指自己的喉咙。 “不——是。”柳玄灵暗暗咬牙,心说这么看来,林令那张破嘴还算好的,姜梨比他说话还不懂拐弯。“可能是这段时间累的,有些——” 姜梨扣住了她的脉,三根指头搭在柳玄灵手腕上,饶是柳玄灵吃了药也被她吓了一惊。 “您还会号脉?”她知道她听的不是她的“病”,习武之人的脉象与常人是不同的,简单说来,一快一慢,一沸一稳。 柳玄灵的脉很稳。 姜梨凝神“听”了片刻才收回手,说出来的话一听就是胡诌,“你这病得多吃青菜和水果,水分充足就好了。” “这法子倒是头一次听说,小女子回去以后定然多吃一些。”柳玄灵表现的将信将疑,神情却是乖顺的小家儿女之态,“用不用我帮您把林爷送回去,醉了酒的人身上重,我给您搭把手吧。” “不用,我架的动。”姜梨挡开了柳玄灵的手,顺势在她手心摸了一把,没厚茧,不是用兵器的手。 “今日多谢你。”终于说了句客气话。 “您客气了,林爷是上客,我们本该如此,下次您有时间也请去我们那儿坐坐,馆子里有好茶,还有花生瓜子——” 太唠叨了,说话声还不好听,姜梨直接架着林令走了,背身挥手。 “回吧。” “您小心脚下,路不太平。”柳玄灵仍旧殷切。 街道两旁的灯渐渐的熄了,柳玄灵的脸也渐渐沉入黑暗,两道温善的柳叶眉浅浅一抬,双手交握在腹前,摩挲了两下被探过的手腕。 今日这顿“芝麻丸”没白吃。 林令确实不是来试探的,但姜梨不是个轻易信人的主儿,万事都赶在了一个巧字上了。 “掌柜的觉得她可疑?”林令在与姜梨走回去的路上,也在讨论柳玄灵。 姜梨将他往肩膀上架了架,意有所指的说,“这世上除了你们,我都没有绝对信任的人。” 不管是身处乐安的生面孔,还是千里迢迢找来的顾念成,她都不会绝对信任。 她从未跟他分过里外,“五傻”、“你们”一直是这么叫着的,“今儿下午走那么快做什么,没话跟我聊?”她能感知到林令的情绪变化,否则也不会在这里等他。 第126章 “不是,我就是觉得人太多了,不好挤。”林令辩解。 “之前怎么不那样。”姜梨拿眼撇他。 “之前...”林令语塞。之前大家都不提从前,他察觉不到那么明显的差异,他不想直白的告诉姜梨,不是不想过去,是实在没有那么多曾经。 “那付公子呢?您不信任他么?”林令岔开了话题。 这话让姜梨的心猛缩了一下,下午好容易缓上来点儿,经林令一提又栽了心。她觉得自己像是摔了一跤,皱着眉头说,“他跟你们不一样。” 他对她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里面有太多缘故和心思,讲出来林令也未必懂,“倒是你,酒量跟我一样,半坛子酒就到顶了,喝那么多做什么?” 别看林令现在人模狗样的跟她说话,实际没她托着,早一头栽下去了。 “没喝多。”臭小子别开脸不肯承认。 “那你掐自己大腿干嘛?”姜梨挤兑他。 他什么酒量她能不知道吗?醉了又不肯承认醉,掐疼了才能清醒地回她的话。 林令觉得丢脸,眼睛往天上飘,装听不见。姜梨哼出一声笑,林令今年才二十,没爹疼没娘爱,过去她稀里糊涂的养,他就稀里糊涂的跟她风里来雨里去,乐安日子长又慢,倒像把这小子养小了,有了少年气的别扭劲。 两人走到门口,姜梨推门掀帘子,短暂一会儿功夫,林令就靠在门口睡过去了。 平灵、童换正在后院玩儿翻绳,乍一见这姿态以为林令遇袭了,冲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鼻息。 “没死,醉了。” 姜梨一只手拎着把人往屋里拖,家里老老少少都没睡,正好搭着手把林令抬回去。陈婆婆见这孩子醉成这样,立即给了其忍一个解酒的方子,一老一少在灶上忙了小半刻,熬了一锅毒药一般的东西出来。 焦与把人靠在自己肩膀上,小结巴抠着林令的嘴要往里灌,要不是姜梨发现的早,那药就顺着鼻孔流进去了。 “他得喝点儿才能好。”其忍说。 “但这味儿好像不大对。”陈婆婆稍微有点怀疑,过去他们家那口子喝多了,她婆婆也熬过醒酒汤,好像不是这个色。 姜梨皱着脸闻那药汤子,酸里带着一股熏鼻子的苦味,卷着胳膊把热情群众全请出去了。 喝了他就死了。 家里一个会正经做东西的都没有,她都想让陈婆婆和其忍往制毒的方向发展了。 林令是个有福气的人,抠嘴灌药都没把他呛醒,栽到床上就睡过去了。姜梨看他睡得挺沉,就把被子给他盖上了。 她承认当初救他是因为他与谷雨有几分相像,时间长了早就各自有了自己,只是那时她与鬼刃正值磨合时刻,情绪忽好忽坏,忽冷忽热,自己都自顾不暇,也就更没时间照顾这孩子的情绪了。 她在床头托腮,看儿子似的把林令散碎的头发拨弄走。 “你不是陪我长大,但是我养大的,我拿你当半个儿子半个弟弟,跟对焦与其忍的感情是一样的。谁告诉你在一起的年头少就比年头久的感情浅。” “人跟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有的成为了亲人,有的。”她想到了一个人,又逼着自己压下去,“反正不能用时间去计算。” “焦与其忍是两根楞木头,没你这么细碎的心思,我知道你比他们敏感,所以有些话更要斟酌着跟你说。你说你像谁呢?咱们六个人里数你最像小姑娘,过去在外面逃难,饭不好吃都要哭一场,可能也是年纪小,孩子气。睡死过去了?我说这些你能听见吗?” 平灵刚好进来给林令留茶,顺手带走了试图扒开林令眼皮的姜梨。 平灵一来,姜梨那嘴就闭上了,坐在自个儿床上靠着卷起的棉被歪着。“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今儿下午他们聊天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平灵能看出来她跟他们一样开心,但这开心里总夹着点黯淡的情绪。 “我有什么心事,是林令有。” “林令怎么了?”平灵对其他人的心思没那么细腻,姜梨张了张嘴,担心说出来反而让林令别扭,就压下去,准备找个时间单独再跟他谈谈。 平灵想着她晚上没怎么吃东西,给她拿了两只小酥饼在手里攥着。 姜梨嚼了两口,忽一蹙眉,“外面买的吧,怎么一点也不难吃。” 平灵被她逗笑了,“整个乐安城只有付记的点心难吃,您要是馋了您回去住,那位对谁都抠,唯独对您是真舍得,别说是他店里的,就算不是,上回您说吃云片糕,转脸不就有人出去买了么。” 姜梨没说话,平灵凝着眉想了一会儿,知道症结出在哪儿了。 今天所有人都看出付锦衾生气了,只是当时姜梨的反应不大,他们也没怎么在意,她说,“付公子就是因为您搬回来生气的?两家一共才几步路,除开那条长街跟前后院似的,都快成一个家了。”不过这事从她的角度看就是舍不得不分开,离得再近也不如开一扇门,经一扇窗就能看到那个人来得直接,平灵转而对姜梨道,“要哄就早点哄,留着该成隔夜愁了。” 她没意识到两人之间有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姜梨神色怪异地看向平灵,“你觉得付锦衾跟我合适么?” “那样的品貌还想什么合不合适。”平灵是个非常务实的人,“纵使是个混蛋也先尝了再说啊,遑论付公子还一心一意对您。乐安城姑娘不少吧?好看的也有吧?您见他张眼看过谁?就不说乐安,整个江湖您瞧去,这样的人站哪儿不招人的眼,回头真处不好了,找了别人,悔都不知到哪儿悔去。过这村没这店的老话您没听过吗?” 第127章 平灵看姜梨吃得直噎嗓子,不知道她是让她劝得心堵,一边倒了盏茶过来一边道,“属下说句大实话,您这样的,太难找了,不是说您性格长相不好,而是好着好着您就疯了,疯着疯着又好了,又疯又好的人家还喜欢您,您还挑剔什么。” 她没挑剔。 姜梨干脆把点心放下了,“可你想过他是什么人,什么来历没有。” 他对她动过杀心,不止一次,月下杀人,只要她上次表现的有一点不信任他,都有可能会死。她能理解他对她最初的防备,天时地利人和,她不是现在的她,所以活了下来,他也不再是刚遇见她时的他,双方都因为一个情字做出了妥协和改变。 可是这些改变不能涂改两个人的身份。他一直不将真实身份告诉她,是否是两人之后仍有可能为敌,他杀的那些人是谁,他深居乐安的原因又是什么。 就算抛下这些都不去想,退一万步说。 “不管是我还是我们,都有离开乐安的一天,那时又当如何?” 他们早晚要与天下令一战,这一战之前,既不能有牵挂,也不能难割舍。她这样的身份,动情和爱人都太奢侈,跟最初的付锦衾一样,在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以后,姜梨跟他的第一反应都是,要不要断了这段情。 “那就更应该现在抓紧好了。”平灵的想法别出心裁,“回头您死了还有人给您上坟,清明烧纸,春秋锄草,您这样的恶名还指望别人给您锄草不成?” 姜梨说你出去吧,“我现在有点上不来气。” 平灵反而在她身边坐下了,“明日事待到明日再想,凡人没有先知,所以没有仙人看破尘世,先忧于人的烦恼,这是老天爷给我们普通人的厚赐,您又何必徒增烦恼。我若是您,便活当下,就算下一刻会死,也要握一次爱人的手。天缘难测,真遇到爱到心里的人多难,结局是天定的,过程却是自己的选择,若是放下比继续更痛,管它日后如何,为什么不选择一个让自己和他都舒服的方式。” 平灵一针见血的问,“您是知道这回惹大发了,不敢哄,怕付公子撅您面子。” 姜梨揣着袖子向下躺了躺,说“没有。” 其实平灵说的都对,她只是想让彼此之间有个缓冲,没想跟他闹成这样。可现今这般,她反覆思索,又极矛盾。哄好了又如何,她的身份是改变不了的,她跟他的以后一眼就能望到尽头,一个早晚有殊死一战的人,还谈什么感情。 可纵使理性念断万种不该,终是抵不过一句话。 是的,我喜欢他。 姜梨盯着自己的缎面小鞋,动了两下脚,“你说我去找他说话,他能理我吗?今儿晚上我在门口等折玉,他那屋里明明亮着灯,我一出去就熄了。咱们只是把东西搬回来,本来也没到恩断义绝的程度。你说他这么跟我生气是不是也有点不对,我当时脑子乱,想有个空间思考,是不是也是人之常情。” 平灵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哄人的是您,我只负责出主意。” 剩下的事儿太难,不在她能琢磨出来的范围。 姜梨带着一脸恼意半坐起来看她,“那你开导我这么多做什么。” “这是对您的鼓励,杀人都不怕,怕哄人?拿出您之前死缠烂打的劲儿就行了。” 姜梨眼珠子向上,飘出一对三白眼,“我现在有点要脸。”反而没有疯的时候那么不管不顾。 平灵拍拍她的手,“丢习惯就好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第59章 夫人凶我做什么 姜梨确实有一点怕付锦衾撅她,这人的脾气在旁人那儿都好,唯独对她十分苛责,但她更多的仍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话在肚子里揣着,每个词每个字都能念出来,组成一句话就不对劲,不是欠妥,就是觉得没有表达完整。 她因为这些话踟蹰了足足六日,心里想着也许他会来,不知道这种误会是越耽搁越成一个疙瘩的。 酆记今日赶巧来了桩生意,是给柳老大家故去的亲爹扎纸马,姜梨见付记开门了,存心将纸和竹条搬到门口,边用眼睛飘着,边给柳家扎纸马。 进春以后大多都是好天,窗户迎着日头大敞,门上挡风的帘子也撤了下来。 古玩行的沈九玉半个时辰前就进了付记。 付锦衾人在店里,穿月青堆云纹锦缎长袍,同色漩水纹短靴,松散地靠坐在离窗不远的黄檀木宽背圈椅里。沈九玉拿了几样玉佩给他过眼,他挑了其中一只,瘦长手指上垂下一截墨蓝色流素络子,衬得那手更为光洁精贵。 “您瞧瞧这几个,鹿山龙头血,滴水透山清,您是识货的主儿,打眼一瞧就知好坏。若是不好,万不敢拿来给您看的。” 沈掌柜不停跟他说话,他只是淡笑回视,偶尔撘几句言,不专注也不怠慢。 姜梨第一次见付锦衾就有这样的感觉,对谁都有温和之态,略有纨绔之相,你觉得他真亲和,可你怎么也走不近这人身侧。 她摆在门口的阵仗挺大,他不可能看不见她,但是一眼都没朝这边看。 “您再看这颜色。” 正午光色极好,沈九玉走到窗边,慇勤地迎着光色为付锦衾展示玉佩的水头,这是他们玉器行的大买主,做成一桩生意就够半年吃用。 姜梨身子僵了僵。 玉佩的方向恰是她所站之处。 第128章 姜梨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调整表情,不能太僵,显得窘迫,也不能太随意,想得太多假设的也太多。当他视线移动过来时,只来得及挤出一个假笑。 他一直看着她的方向,玉圈框在她身上,分不清视线的落点。 姜梨想跟他打声招呼,右手迟疑地上举,“对视”了很久才发现他只是笼统地看向这个方向。她在那双眼里只是玉后之景,与乐安城的树房花草并无二致。 他看得细致,从玉盘到玉身,再到每一笔雕刻。 赏了多久,她就僵了多久。 “左侧颜色太浮,不及足翠色根深重,怕是养不熟,换一个再看。” 他调转视线,起手呷茶,她垂头丧气,觉得刚才自己刚才的表情一定难看到了极点! 呲牙干什么?假笑干什么?不仅傻,还尴尬,还丑。 她怀疑付锦衾是故意的,但是她没有证据。 “姜掌柜,这纸马什么时候能扎好,我怎么瞧着您手里这个这么像驴呢?”边上站着柳老大的媳妇柳李氏,定下生意之后一直没走,非要守着他们做完。 姜梨这才认真审视纸马,心思不在这上头,做出的东西也驴唇不对马嘴。但她有张敢于信口雌黄的嘴,“你要的多,这头驴是送的,焦与他们手里的才是马。” “我们要驴做什么?”柳大媳妇不肯白捡便宜。 “万一老爷子想喝豆浆呢。”姜梨专心糊驴,“驴能拉磨,现磨的好喝。” “那是不是要再烧点黄豆过去?”柳大媳妇信以为真。 “用不着。不是每年都烧钱吗?那边有卖的,比烧过去的新鲜。您就安心在这儿坐着吧,驴和马一会儿就好。” 姜梨应付的有些烦,柳大媳出了名的爱说爱唠,刚来的时候就跟她聊了小半天家常,已经从她不听话的儿子,讲到了隔壁家更没出息的三个姑娘,“我是不是没跟你说我们为什么扎纸马?” 我不想听。 姜梨一脸漠然的看向她,能看出来吗? “我这个老公爹呀,生前就爱骑马,死了以后我们家那口子孝顺,每年开春都得烧几匹给他。其实烧一匹不就够了吗?老爷子一个人还能骑八匹马?偏他不爱听,说是要凑什么八骏图,咱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富裕人家,非得造这个钱。” 她没看出来。 对面卖玉的掌柜走了,付瑶又提着食盒来了,她今日在付锦衾这里吃饭,折玉、听风摆桌,姐弟俩就在铺子里闲聊。柳家媳妇的话充斥在耳朵里,怎么都筛不走,只依稀听到几句:白折腾、早该如此,你非不听我的劝等词。 付锦衾没说话,也许是说了她没听见。 柳大媳妇一直在她跟前念叨,以至于她再好的耳力都及不上她的话。 “依我看这样最好,两边就此断了。” 恍惚里,姜梨似乎听见付瑶说了这么一句话,重听似的偏过一边耳朵,打算再听听真切,结果进到耳朵里的只有—— “家里六个孩子,谁也没出过这个钱,就我们老大孝顺又老实。你说那马是寻常人家年年扎得起的吗?” 春风拂面,公爹和马,姜梨驴都不想做了,随便糊弄了个东西就收了工,顺便让平灵他们手上快点儿。 终于做完一套“八骏图”,她连人带马地往外赶。 “没想到你们做一套东西这么快。” “下次你再来,还能更快。赶紧走吧,孩子还等你回家做饭呢。” 八匹纸马并一头驴套上车,才算彻底清净下来。 平灵在边上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准知道她为什么出来。 “您倒是去呀,一连看了人好些天,嘴里打怵腿也打怵。” 姜梨没还嘴,若有似无的看向对面,人已经不在那里了,反倒是余光里多了一身水色长裙。 她知道那人是谁,直接抬起眼跟付瑶对视。 姜梨知道她乐见其成,巴不得她跟付锦衾老死不相往来,但是她无意与她纠缠。付瑶似是也没多余的话跟她说,只在她看过来时挑了下眉梢。 其实付瑶心里并没有表现的那么快意,姜梨离开以后就垂下了嘴角。 她弟弟心里不痛快,越不表现出来越说明这件事在他心里压得越重。他所处的位置何尝允许他为她做那些,天机阁不能成为是非之地,他却选择了将最麻烦的她养在身边。他有过挣扎,动过很多次斩断一切的心思,却最终败给了自己的心。 他在等姜梨找他,她劝得再多也换不来他一句松口的话。 那么个精透的人,偏在这件事上生出了死心眼。 怎么这世上就姜疯子一个住到他心里的人了呢? 离开付记走回林府,付瑶在育着一树花苞的迎春树下坐下了。心相体现到面相上,便是一张愤愤不平,又愁苦无比的表情。 林执刚从前院衙门回来,穿过月亮门时瞧见付瑶,以为她和付锦衾又吵架了,关切地走过来道,“又吵输了?” 没有姜梨的时候,这对姐弟也总吵架,都是杂七杂八的小事,闹过就算过了。这段时间不知是怎么了,经常吵,林执听不到内容,只知道付瑶每次都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什么叫又?我跟我弟弟分什么输赢。”付瑶哧哒他。 林执想提醒付瑶,你在意,并且从来没赢过,每次输了回来都拉着脸,付瑶已经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弟弟长这么大,咱们居然没给他说过亲,这个姐姐姐夫当的,是不是有点太不称职了。” 第129章 她决定另辟蹊径,给付锦衾说一门亲事,万一要是跟哪家姑娘合了眼缘,好过继续跟姜梨这么拉扯下去。 “长成内弟那样还需要说亲?”林执觉得这个提议简直荒唐。 “就是长得太好,才没有姑娘敢找他。” “怎么不敢。”林执不认同,“之前为见他一面,付记的点心都快被抢光了,那点心多难吃,一买就是一匣子。是他自己嫌烦,早出晚归躲了好几个月,时间长了才没人去了。” “躲就不找了吗?可见那些人不是真心。” “夫人这话说的不对,人家好歹是姑娘家,死缠烂打成何体统。” “那你倒是做点有体统的事儿啊!”付瑶只想得到一个简单的认同,没想到林执冒出这么多废话,“找冰人,拿画像,给他张罗一门亲事去,成日念叨长兄如父长姐如母,你这姐夫不算半个爹?不是亲生的就不肯管了?” 付瑶脾气一上来就不讲理,这事儿换做旁人早躲出去了,林执不一样,他爱论理,一脸正色的纠正,“夫人这话说的就更不对了,为夫怎么没有视锦衾为亲生,之前爹娘来的那会儿,哪次不张罗给他说亲,是夫人说他那样的性子不好找,眼高于顶,还非常的自我欣赏,必须得自己看重了才点头。” “这话是我说的?”付瑶吸气,“纵然是我说的,现在我不这么说了,你待如何?” “那我张罗便是,但这理得说清,不是我不找,是夫人之前不让找。” 付瑶本来就心烦,林执一径讲理,终于把她念烦了,“那我是不是要说我错了!” “夫人何时说过自己错,为夫从不强求夫人认错,最后受苦受难的一定是自己,为夫只是要夫人承认,为夫也没做错。” “我承认你大爷!我就这么蛮不讲理,就不给你正名,就气你!” 林执果然生气了,但是他不懂发脾气,就只知道闷着脸皱眉。心里演练了几次拂袖而去,就当自己已经走过了,憋了半天扯出一张小马扎在付瑶身边坐下了。 “夫人可以凶我,但不该骂人!夫人让我去,我自是会去的,哪次最后不是听你的。” 每次都是这样,他自己不痛快,更怕付瑶生闷气,闹了别扭也在边上守着。嘴里嘀嘀咕咕,不会哄人,念来念去还是怂下来,渐渐又没了声气儿。 付瑶这脾气又只有这人能治,冷静了一会儿,抓着他的官袍跩了两下,“有椅子。” “不敢与夫人平起平坐。”这话也是负气,凳子太矮,他拢着官袍坐着,乍一看像蹲到了地上。表情十分窝囊,又比正儿八经的叫板可爱。 付瑶被他逗乐,“那我跟着你坐。” “没地方了。” “那我坐你身上。” 她逗他,非跟他挤一个小马扎,一坐一挪之间又都笑了。 次日晌午,身负说亲重任的林执便以一副慈父之态出现在了付记,酆记墙头冒出七颗脑袋,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看。 “少主,你说这张媒婆和林执一块去付记,肯定不是为买点心吧。”焦与说。 “废话!你没看见她手里那把画像吗?明显是给付公子说亲的。”其忍饭都没做,特意爬上来关注这件事。 “付公子不是跟咱们少主好吗?怎么还看画像。”老顾也跟着凑热闹。 “我觉得付公子也没想到会有这茬,你没见他表情挺错愕的吗?” “离这么远都能看出错愕?” 确实看不太清,几个人顶着强光眯着眼,隔着一大街往屋里楞看,再好的视力也瞧不真切。 声音倒是断断续续传得挺清,开头就是“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 张媒婆上来就把自己的作用立在那儿了,之后展开画像,一张张的介绍,一个个的讲。 乐安城父母官的内弟要说亲,纵使付家那点心铺子不赚钱,付家这位公子可没缺过钱,家底厚实,又是那样一副长相气派,还能少了人选?张媒婆前脚刚接到消息,后脚门槛就被踏碎了。 张媒婆感慨,“先前是您不开口,多少人等着攀这门亲呢!您就说这位刘家姑娘,书香门第,父亲是咱们麓生书院的先生,打小就熟读诗书,再看这模样。”她拉开画像,“清清秀秀一个大姑娘,女红做得好,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会下厨。” 林执原本还在张眼端详画像,一听说不会做饭,愣住了。 张媒婆由在自念,“咱们这样的人家,想必也不缺这样的人,大家闺秀嘛,不比小门小户,都有几分娇惯。” “这个。”林执打断婆子,脸上揣着几分歉意,“内弟现在就是买着吃,我的意思是给他找一位可以下厨的姑娘,不是说来了给咱们做使唤丫头,绝无此意,家里打下手洗菜的伙计都是现成的,只要对方能做几样简单的家常小菜,熬个粥,做碗汤,哪怕腌个咸菜。馆子里的东西再好吃,总归没家里妥帖干净,吃的时间长了终是要落病的。” 林执的愿望很质朴,会炒,能吃,他们太缺这样的人了。 付瑶就不会做饭,府里虽有专门做菜的婆子,时逢年节也要让人回去过年,有一年赶上大雪天,酒肆饭馆都关着,就是他们俩在家折腾饭菜,结果那段时间。 林执不大敢回忆,等做菜的妈妈回来,人都瘦得皮包骨头了。 这一愿望在听壁角的焦与等人看来真是非常实在,“林大人这话说的在理。” 第130章 “在什么理?”姜梨横了他们一眼。她也不会做饭,林执找弟妹的标准要是这个,她也不合格。 “那您再看看这个会做的。”张媒婆又展开了一张画像。 付锦衾懒在椅子上,全程都在做陪客,半束的长发披在压金兽纹缎子袍上,不时摩挲两下拇指上的扳指。林执一直都在跟张媒婆交谈,提出各种问题,付锦衾看他说得口渴,主动为他续了杯茶。 “内弟,你觉得呢?刘家小姐气质好,林家姑娘长得美艳,孙家姑娘年纪虽小,八字却与你极合。我瞧着都挺不错,不会做饭这事儿,实在不行咱们学学,姐夫陪你学。” 付锦衾被林执认真负责的样子逗笑了,眉峰一抬,错愕又无奈,“是吗?” 他根本不在意这些,要不是他们先斩后奏的来的,只怕他都不会开门迎客。 而这一笑又恰是在张媒婆举起孙家小姐画像时,墙头远眺的人会错了意,以为付锦衾对画上的姑娘感兴趣,枯着眉说,“少主,你看付公子笑了,别是看上了吧!” 姜梨没应声,使劲曲着眼睛看画像,看上谁了?有她好看吗?就算比她好看,有她能作吗? 这可真烦透了心了,就搬出来一趟,变了天似的。 屋里的人还在没完没了的说话,墙头的上的人都在费劲巴力的听。 付锦衾刮着茶碗压下眼,墙头那几个再往前凑,都快栽下来了。 第60章 又见江洋大盗 “你们几个,从这边上,另外几个跟我从这边走。” 街角有人趁着热闹灌如人群,飞入檐上。 乐安城的杀手是层出不穷的,老顾手里头的人不少,死了一批还有另一批进城,这些人得到的消息不多,只知道杀了姜梨就有钱得。他们翻上离他们最近的房檐,轻踏碎瓦,伏身埋伏。 付锦衾动了动眼风,视线落在靠近窗外的桌上,没伸展出去。 “是觉得孙家姑娘不错吗?其实这位呀,跟您真是合适,家里是做绸缎生意的,刺绣那叫一个好...” 墙头那几个还在听声,杀手拉起蒙在脸上的黑布,比了一个手势。 三把飞刀同时向墙头飞去! 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几个人同时偏了下脑袋,三把飞刀全扎在了墙壁上。 “少主,有埋伏。” “别说话!”刚才张媒婆说孙家姑娘的掌纹是什么来着? “再上!” 杀手再下命令,直接下了一把回旋钩,那钩三尺见长,钩身布满锯齿,直接对着姜梨而去。 姜梨脸上烦躁渐起,上房的时候就听见了,脚步声那么大还搞暗杀,改做瓦工算了! 长钩扎进墙头,裂下碎石无数,墙上忽然空了,取而代之的是近在咫尺的一双狼目,缓慢歪头,“既然是白天来的,穿什么夜行衣,怕我看不见你?” 那声气儿极淡,音色极沉,带头刺杀的飞刀雷庆猛地一惊。早知嚣奇门主以快为攻,没有想到是这种惊人的速度,她用长剑,旁人都是佩剑在左,右手拔剑,她是佩剑在右,同手抓剑,反刃于臂肘。 便于割喉断头。 雷庆不敢沾她的剑峰,连续做了几个急退,翻身跳下房檐,姜梨带人追击,两方人马在街上动起了手。 但这手动得实在有些不专心,边打还边抽空看付记。这个位置比墙头好,能看清画上大体的轮廓。姜梨干脆藉着这种优势看画,脖子抻出去老长,像只睡落枕的鹅。 “您看孙姑娘嘴角这颗,这可是颗福痣啊。” 与此同时,比姜梨更为认真的是张媒婆,酆记最近总有“官司”,打架也是常事,她看过一次便不觉新鲜了,专心忙活自己的生意。 反倒是林执从椅子上站起来了,他是带着衙役来的,原本觉得说亲是私事,不便带衙门里的人,但付瑶觉得城里不安全,硬是安排了四名捕快随行。 付锦衾眉心微蹙,这架林执要是掺和反而不好打了。 “姐夫。” 可惜没喊住,别看这位当官的没武功,冲得比谁都快。 “你出来做什么?”姜梨看他出来也是一愣,江湖人动手最忌讳的就是心有挂碍,一面弹开雷庆的攻势,一面带着林执撤到身后。 他进来她还得顾着他。 “什么叫我进来做什么,我是乐安城父母官,街上闹成这样还能不管不顾不成。这些又是哪儿的人呐,你为什么总打架!” “江洋大盗。”姜梨用付锦衾的话应付。 “快抓江洋大盗!”林执信的快反应的也快,柳捕头带头抓人。 边上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住的近,早习惯了这种打打杀杀,连陈婆婆和旺儿都出来了。 姜梨担心这些人伤了百姓,眼中狠厉渐起,雷庆经不住她的快攻,再见她欺身而上,剑身再次反肘,只需一击便要见血。 姜梨逼至近前时却迎上一道认真观察战况的孩子的目光。 这孩子是张老二家的小儿子,张老二出来看热闹,不知道怎么把他也带出来了,姜梨这一剑若是下去,就要滚下一颗脑袋。 姜梨咬牙,终是在关键时刻以剑柄撞进对方喉咙处。 这一击简直比死还难受,雷庆掐着喉咙,咳都咳不出来。 “旺儿!”姜梨喝了一声,旺儿立即会意,捂着孩子的眼睛背过身去,“这个我们不能看。” 第131章 雷庆避无可避,再出飞刀,姜梨弯身躲过,同时一脚侧踢,正中雷庆太阳穴。雷庆被踢得晕了一瞬,再想去防姜梨,剑身已至颈前。 一道血痕出现在脖子上,像一笔平直的朱砂,雷庆错愕低头,随即膝盖软倒,尽了气力。 这还是姜梨第一次杀人这么客气,竟然收获了一片赞扬之声。 “疯子这功夫真不错。” “那是,我们姑娘身手特别俊,自小就有的底子。” 有人夸就有人附和,姜梨神色怪异地看向一脸与有荣焉的陈婆婆,这是什么骄傲的事吗? 雷庆死后,剩下那些杀手也被平灵等人陆续解决了,按说这场架也算圆满,除了参与打架的四名捕快受了些轻伤,其余都没殃及。 但是姜梨依旧很愁,刚才有名杀手慌不择路地冲到付记去了,她砍杀之时不慎划破了张媒婆手里的画,现在那画像上的“姑娘”正四分五裂的躺在地上。 杀手死了,张媒婆被吓跑了,独剩下她一个人站在付记里。 敞开的门里吹进一股过堂风,静得仿佛整个人世都没了声响。姜梨背对着大门,对着碎画。左手边是折玉听风,右手边是作壁上观的付锦衾。 她咽了一口水,眉头紧锁,梗着脖子沉吟,“那个。” 哪个? 付锦衾在心里冷笑,他在她这儿连名字都没有了? 刚才脖子是歪的,到他这儿反倒打直了,死活不敢转头。 “对不住啊,真不是故意的,打起来的时候张媒婆还在那儿举着这画,那人跑到画后,我怕他伤人。” “你说刚才那情形,我自己反思,其实翻身跃过这画,一个游龙入海绕身出剑好像也行。但是这么一来,血就得喷到画上,一样不好看。破了还是比沾血强,你说张媒婆也是,怎么就那么惦记这桩买卖呢,把画收起来不就没这事儿了么。” 姜梨费劲巴力地解释,本来就闹着别扭,还当着他的面划破了画,跟她故意搅合他姻缘似的。她当然也不愿意他有什么姻缘,更不想让他误会自己。 付锦衾无声看着她。 面前的人跟不会动脖子似的,说着说着就蹲下了,哪里还有杀人时的气势。两只手大包大揽把碎纸拢到一堆,抱起来。 “叨扰了这么长时间,忽然想起铺子里还有事儿,那我就先回去了,回头让童换重画一张补给你。” 他不开口,姜梨的自说自话就变得异常窘迫,她在这儿呆不下去,抱着画就要出门。 光瀑斜飞着半尺从门外打进来,她一路踩到门口,影子越拉越短。 “砰!” 敞开的门页在姜梨即将踏出之前被一道掌风挥合了,双门紧闭,姜梨惊得猛退一步,再晚半步那门页就要打到她的鼻梁上,姜梨诧异地看向收回手的付锦衾。 “就在这儿画。” 这声音简直像要穿透耳膜打进心里,姜梨不自觉地难受了一下,心说这声音多好听,偏他一生气就惜字如金,她好像很久没听到他说话了。 可这声音又比往日陌生,冷淡疏离,同样都是没好声气,此时听着都比往日的远,隔了条河似的,还没船渡。关键他真在意这画?重画一事本就是她信口一说,真补出来给谁看,张媒婆肯定不缺,孙小姐自己照镜子就能看着,他自己留着吗? 就因为她八字好,他就真上了心了? “我画的不好。”她有些赌气的道。 我真让你画了? 这画要是不破,你是不是转身就走了,躲了这么多天,到底干嘛来的,就只是因为他今日说亲?若是没有这一遭,她又打算什么时候来。 两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几乎是同时别开眼,姜梨有点小不痛快,时隔这么多天没见,开场就闹这么一出,付锦衾给她的感觉更像是相看两厌,甚至好像还白了她一眼? 折玉听风已经开始伺候笔墨,她那画工极差,完全是见不得人的水平,童换打完架就回酆记去了,平灵等人更是扔下她就走,仿佛她原本就该呆在这个地方。 姜梨只能继续拼那张画,逐一抚平,拼凑,合出一张柔情似水的脸来。姜梨从没觉得自己不如过谁,就算别人比她强她也不服。 眼睛没我大,眼白没我多,嘴巴没我小,颜色肯定也没我白。 她长得跟她完全不一样,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这一不同又让她难受了。 张媒婆说的没错,这位孙姑娘确实长得很好,柔情似水,是端正的好人家的姑娘。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月集和两金是最好的外婆和娘亲,是她自己“长歪”了,生出了邪妄的眉眼,和多疑狠厉的鬼刃。 可惜画上没有八字,不知什么年月日辰与他那般相配。 折玉为她铺开了一张宣纸,窗户没关,有风入室,又压了四块镇纸。 她提笔添墨,两人中间隔着三张客桌,坐得不近,但静不下心。 付锦衾一直坐在椅子上喝茶,空气里除了血腥味还纠缠着一股淡淡的松香,那是他身上的味道。 姜梨在这香里晃了神,如平灵他们所感,不见也能习惯,见了才知道多想。可这想又是双向的内容,一个人是煮沸的水,另一个是凝滞的冰。说什么好像都是错的。 这画做的也着实让她心烦,照猫画虎都描不出好样儿,她知道自己笔下的“东西”非常的不像人,接连团了四五张宣纸。 第132章 日头悄没声息地向下落,云霞尽了,白日散了,夜幕起了,也还是没画出一张拿得出手的。 折玉在铺子里拢了灯,一盏给她,一盏在付锦衾桌上。 姜梨最后描了一张美人图,依旧不太像,提起来跟之前那张做了做对比,她觉得挫败,让折玉拿了些浆糊,将碎画也粘起来,一左一右地拎在手里。 天黑透了,窗外正对的是酆记晃着脑袋的两盏白面灯。 付锦衾以手支头,半合了双目在那儿歇乏,姜梨走过去清了一下嗓子,“你,看看?我并非故意丑化,是本来就是这个画风,要是觉得不顺眼,我回去让童换再补一张好的给你。” 夜风吹动他的广袖,也掀动了她的长发,付锦衾睁开眼,根本没看那画,长睫一转,笔直看向她。那双眼睛总是格外惹眼,幽沉深邃,万物都能在这双眼里碎成影,“你觉得怎么样。” 问的是人,不是画。 “说实话吗?”姜梨问。 他嗯了一声,领口云纹流转在光下,换了一个更为松散的姿势,面朝窗外醒神。 她捏着那画,手上发紧,心里也发紧,“不太适合你。” “怎么说。”他淡淡的,好像真想问个究竟。 什么怎么说? 姜梨忽然生出一股恼意,她不是百依百顺的性子,纵使之前有些错处,也经不起他这么冷言冷语。她要是合适她算什么?但她不能因此就贬低人姑娘。 实话实说,“这姑娘,秀婉,一看就是逆来顺受的老实孩子,你性子不好,人家跟了你定然是要受欺负的。素日相处,怎么说,说了什么,一言不合逆了你的心便要发脾气。你说人怎么哄,嘴还没张开你就先把话堵上了,好歹问问人家是怎么想的。” 越到最后越像在说自己。 “你是怎么想的。”付锦衾转过脸看她,单刀直入,反而打了姜梨一个措手不及。 她是怎么想的。 她想换个地方思考问题,想他跟她一路走来的种种,想他到底是谁,想她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去贪恋一段感情。 想过索性就这样吧,谁也别再牵挂谁,也想过再等等吧,不是还有时间吗? 可是这些她都对他说不出口,因为所有这些假设里,没有任何一条路写着长久。 姜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个不知如何收拾的头,于是傻在他面前,开始纠结又矛盾的发呆。 “醒”了以后反而更蠢。 付锦衾移开视线,这世上反而是越明白的人活的越累。 她不开口,他也不理她,两人干巴巴的一站一坐。折玉瞧着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恰好口福居那边的人过来送饭,赶紧趁势开了门。 “公子,该到用晚饭的时候了。” 其实时辰早过了,他们总这么僵着,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劝和。阁主胃本来就不好,动了气连饭都懒得吃,站着的那个好像没心没肺,闻着菜香竟然还咽了一口口水。 她也不想这样!她早饭午饭都没吃,光看他说亲了。 付锦衾没吩咐下来就是默许,折玉、听风赶紧把饭菜上桌,偷偷看了眼姜梨,给她也摆了一副碗筷。 “吃饭。”付锦衾对她说。 真坐下来又没那么饿了,心里压着事,谁能有好食欲,姜梨填肚子似的吃了两口,思忖良久,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他看了一眼,没动。她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是用自己的筷子夹的,关键那筷子由于踟蹰,还在自己嘴里攥了很久。 怎么该用脑子的时候想不起来用?!姜梨埋头,露出一个懊恼至极的表情。甚至暗暗期盼这个时候能有个人来杀她,那样她就能从开着的窗户里飞出去。 可惜没有,跟她脑子一样,该来的时候不来,该有的时候没有! 心不在焉地扒了一口饭,姜梨开始认真思考对策。 紧接着,付锦衾碗里多了双筷子,探着碗边,打算夹走刚才的菜。 及时止损是个好品德,不对的就要及时更正。 两双筷子中途打了个架,付锦衾夹住了姜梨的筷子。姜梨一怔之下抬头,付锦衾什么话也没说,顺着她的筷子移动下来,把那根青菜夹回去,吃到了嘴里。 他连吃饭都有大家之风,细嚼慢咽,眼风微微一抬,她的脸砰地一下红了。 两人之前共用过一个杯子,那时浑噩,越是他的东西她越爱用。但那时更像是孩子气的‘我跟你好,我要跟你用同一个’。现在不一样,知道臊了。 这点红稍微讨好了一点附近衾,将她最喜欢的神仙肉朝她的方向挪了挪。 一顿饭吃的很安静,姜梨怕说多了败他兴致,各自吃了一点就撂下了筷子。 饭尽,折玉听风开始收拾桌子。 桌上眨眼的功夫就空了,留了壶茶,两只杯子,桌上还是那盏灯,边上还是两幅画,眨眼之间又回到了原点。 姜梨不知道该不该走,他这脾气是她此时遇见的最大难题,心里有数,说穿了无非是太在意他,所以愿意陪着小心去哄,二十二年里这是头一份。 也是她头一遭如此用心的对待雾渺宗以外的人,并且是一个男人。 “嫌我脾气不好,觉得头疼?”他总能第一时间看穿她的情绪。 她皱眉。 是,也不是。 但她确实头疼,不止是因他生了她的气,而是不知道怎么安置两人的关系。 第133章 “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付锦衾倒了盏茶,想了想,又给姜梨斟了一盏,那茶涌着茶香,茶汤太烫并不适合入口,倒了便晾在一旁。 “这些天我考虑过你会顾虑的所有,从你的角度理解过你离开的理由。我生气不是因为你搬走,而是你第一时间设立起的防备,让我担心你再不肯回来。”他说得极慢,语气徐徐,“我在你眼里是个无懈可击的人,所以你觉得我可以不在意伤害。你想过放弃,踟蹰多日,直到有人说亲你才过来,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姜梨。”烛灯微晃,他半倚在茶桌上,倾身靠近,将两人的距离拉至最近,茶桌忽然变得很小,一大片阴影笼罩过来,显得她那么渺小,那么无所遁形。他是最危险的猎手,而她是那头被盯住的劣兽,他早说过他不是能轻易招惹的人,她来了,想走,问没问过他愿不愿意。 “我说过让你记着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怎么可能会忘。 姜梨心里一痛。 除夕那夜,她跟他在檐上喝酒,那时她心无挂碍,敢于表达喜欢,她胡搅蛮缠的挤进他的世界,还为他爹娘烧了纸。 ——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你爹你娘要是给你托梦,记得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觉得今日帮他们烧纸的姑娘跟你很配,就说她喜欢你。 “多喜欢。”他问得那么认真。 “除你之外,再无旁人的喜欢。” 他让她记着那日的话,她吻了他,他压抑着自己擦走了她的胭脂,他在等她清醒,从未轻言过承诺,只因知道那时的她过分单纯。他喜欢上了一个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选择了一个精算如他,也控制不了的结局,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知道她背负着什么,他有过纠结,有过矛盾,他知道她同样如此。他承认自己太霸道,不肯给她太多时间消化。 而这个不肯里,其实藏着一个怕字,怕她不够坚定,怕自己在她心里的份量不够重。 姜梨的心乱了,终于能够理解付锦衾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因为相较于她,他更加坚定这段感情,更想要一个永远。她下意识的防备和退缩是扎进他心里的一根刺,他可以容忍她短期的逃避,却不容不得她长久的逃离。 姜梨忽然慌了,那样的人捧着一颗心交过来,她却不敢伸手。她给不出答案,甚至口不择言地抓起了一个借口,“我也不是说你脾气不好,我刚才,只是在说孙家姑娘,她面相老实,我怕你欺负人家。其实你要是觉得她好,要是喜欢可以相处看看,其实你平时还是。” 她到底在说什么! 姜梨看到付锦衾笑了,那种带着丝丝凉意的寒气,穿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看到他眼里比那日更盛的怒意,他朝她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前襟。五指微收,布料都似要揉碎在他股掌之间。 “你到底有没有心?” 说完这句,他就松开她走了,她向后退了两步,大口喘息,骄傲如他,怎经得起她一伤再伤。 心在腔子里酸涩地狂跳,满是疼意。 第61章 我要是你,就离开乐安 “少主,你知道张媒婆今日把谁带到付记去了吗?孙妍衣!就是上次说亲,付公子看到画像笑了一下的那个。我刚从付记经过,正好看见她进门,那人实话实话,比画上好看,付公子还主动让了茶,您不去看看吗?” 姜梨最近很少呆在酆记,为的就是避开这些后续,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矛盾,偏生付记的事,总会通过平灵的嘴传进她的耳朵里,走在街上都不得安宁。 “你最近怎么这么碎嘴,在林令那儿交过学费了?” “这不是帮您看的吗?”平灵总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惆怅。 长盛街上卖小吃的摊子太多,平灵边说边要绕开那些零零角角。穿行不休的人群里混进几张生面孔,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没完没了的麻烦。 “我用你看了吗?” 她停下来跟平灵吵架,背后忽然挥来一道刀风,姜梨头都没回,直接抽剑,向后一刺,拔出的同时剑身染血,有人应声倒地。 街上行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迅速退至两侧,姜梨调转过身,瞬时有七八名黑衣杀手拔剑相向。这乐安有她在一日便难太平。 她杀的心烦,可这就是她之前每天都要经历的日子。她对付锦衾的踟蹰,对他的“不敢长久”也源自于此。 他隐居乐安的目的一定是图静,而她恰恰相反。她是嚣奇门主,是一路黄泉通九幽的歪门邪路,不管她愿不愿意,所行所过之处都是枯骨铺路,孤魂遍野。 她是个颠倒黑白,从九渊地狱睁眼看人世的人。过去见不得活人,现在见不得仇人,正邪善恶在她的概念里非常模糊,纵使渐渐懂得一些,也是荒木之上一朵意外盛开的小花,她因它的出现嗅到了生的气息,可身上背负的仍是一身孽债,一场宿仇。 姜梨抬眼看向那些人,反手抓剑,置于臂肘。 她是多麻烦、多身不由己的一个人,她比任何人都知道。 这场架打完之后,酆记迎了来了一位客人,来的时候姜梨正在院子里,用水清洗沾在手上的血,她在她面前站定,等她擦净手。 姜梨示意她进正堂,先后落座。这是付瑶第二次来酆记,第一次来时,是夜探酆记那次。 她们动过手,也一起杀过人,她知道付瑶不是真的讨厌她,而是双方所持立场不同,只能走到今日这种局面。 第134章 “喝茶吗?”她问付瑶。 “不了。”付瑶摇摇头,“这种雅好只有付锦衾和林执有。”而且她今次不打算客气,姜梨若是以茶待客,她反而不好说话。 付瑶说,“长盛街今日因为你这场架,打翻了三十几个摊子。卖饼的老胡划破了手,看热闹的柳老二摔了一个跟头。还有上次,跟林执出来的四个衙役都有轻伤。这乐安在你没来之前是片擂鼓都砸不出什么声响的地方,所有的热闹都是你凭一己之力带来的,城里百姓质朴,没遭过大难,没见识过江湖。他们容你,待见你,就连林执虽然头疼于没完没了的命案,也愿意相信杀你的都是坏人。可你想过没有,再这么下去,乐安会变成什么样。” 现在那些杀手的目标都还只是她,若哪日刀锋逆转,泄愤杀人,她能保得住几个? “再说付锦衾,他是一派之主,我不说你也能猜到,乐安是我们的常驻之地,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想要一份清净。这些年我们从未让城里发生过任何一场命案,小偷小摸都顺手处理。我们并不自诩善人,留在这里保下这份安定确实有我们的目的,你不必问我们的来历,我也不会告诉你,各门各派都有各自的不得已。” “我们要这里树草如常,岁月周复,最忌讳与江湖人混在一起。付锦衾冷静自持,算盘珠子上的子儿,黑白棋盘上的落点,每一步每一颗都计算精准。执掌派中事务多年,从未在任何事上出过纰漏,偏偏为护一个你,忍下了这一城糟乱。” 付瑶从未对姜梨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未如此直接的对任何一个江湖人讲过这些内容。 在她眼里姜梨确实是不同的,因为在付锦衾眼里不同,所以也成了付瑶的区别对待。她确实不讨厌她,甚至那次与她一起对敌,还有了一点朋友式的默契,可这些终究抵换不了什么。 她说,“锦衾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走上一条注定艰难的路。你比他想得明白,否则不会搬离付记,既然已经想通了,何必再走回头路。” 付瑶在起身之际再度回视姜梨。 她知道她同样痛苦、纠结、舍不得割舍,可是作为付锦衾的师姐,天机阁的掌事,她只能从他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姜梨。”付瑶最后说,“我要是你,就离开乐安。” 只有她离开了,她带来的那些麻烦才会跟着走,只有她离开了,付锦衾的心才会静。 付瑶走后,姜梨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盏孤灯之下,没人知道那个处事以利落果决著称的人,经历了怎样的一场天人交战。 她在灯下眨眼,吩咐平灵给她洗一只脆甜的梨,独自一人嚼咽,希望可以冲淡嘴里的苦味。她让老顾拿钱赔给今日被打翻摊位的小贩,让焦与带着伤药去看受伤的人。 再然后该做什么,她似有答案,又似不想去想那个答案。 次日清早,她如常买了童爷爷两只油饼一碗豆浆,如常在太阳最好的时刻,搬着小马扎坐在阴影里。她开始敢于看向付记,甚至明目张胆的观视,她会问路过的人要不要买棺材,会在其忍做饭的灶台前瞪着一锅不伦不类的东西说,这东西狗都不吃。 她让老顾去酒楼买菜,自己一分钱不花,会在吃饱喝足以后关起门来数她箱底还有多少银子。 她教旺儿写字,跟婆婆做竹筐,她一连过了十几天这样的日子。 杀她的人反而没再出现,一是前面那两批人死的太快,很多人都不敢再来。二是操控这些杀手的老顾忽然意识到,姜梨,可能是要离开乐安了。 “折玉,我们掌柜的要一匣子点心。” 久不登门的焦与难得去付记买了一趟点心,折玉在柜台里朝对面看了一样,买主姜梨正坐在门口吃梨,感受到他的目光后,还举起一只手回应了一下。 付锦衾这几日没在店里,早在付瑶去酆记那日就赶去了玉宁,那边出了一点小事,本来不必阁主亲自走这一趟,但是那位孙姑娘不知怎么搭上了林执母亲这层关系,大有藉着长辈之口成了这桩姻缘之势。 他们阁主碍于林母的关系,不便拂了对方面子,送走孙姑娘之后便去找了林执。说亲这件事本就是被动安排,他明确表明了自己没有成亲的打算,林母仍旧想要撮合,赶上玉宁传来消息,便藉着由头暂避了出去。其实这避也不算避,折玉知道这里面最重要的一个缘故还是姜梨。 他们阁主是想出去透口气。 “买这么多吃得完吗?”一匣子点心足有五十来块,折玉心里稍微有点小怨气,对面那位倒是能吃能睡的紧。 “熏床用的,也没打算吃。”焦与直来直去,一手付钱一手接点心。 折玉照旧没要他的银子,“我们公子说过,你们这边吃点心不用给银子。” 这是两人关系越来越好后定下的规矩,过去如何,现在依旧如何。焦与也没推脱,收起银子后问折玉,“你们公子去哪儿了,我们掌柜的盯了好几天也没见他出来。” 合着她见天儿在那儿吃梨是在等我们公子呢? 折玉语气一般,“出门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你们掌柜的找我们公子有事?” “不知道,反正是这么让我问的。” 两人也没再多言,随口客气几句焦与就离开了。 “少主,那边没有归期,还等吗?” 日子又过了三天,城里没动静,付记也没动静,平灵他们都知道姜梨的安排。焦与提前洗了好几身衣服,其忍一天做四顿饭,林令隔三差五听书,各人手里都有各自割舍不下的东西。离了这地界就要过之前的生活了,纵使姜梨有所不同,重新回到那种环境里,也还是有太多身不由己。 第135章 姜梨在院子里跟陈婆婆编竹筐,太阳地挺大,旺儿在边上守着,手里还攥着一小把花生,慢条斯理搓掉皮儿,喂婆婆一颗,再喂姜姐姐一颗,自己反而没吃多少。 “东西都收拾了吗?”姜梨嚼着孩子给的花生豆问。 这一老一小她肯定要带回去,两人在乐安都没亲人了,走起来也是无牵无挂。 平灵说收拾了,“马车和马也买了,一人一匹,婆婆和旺儿坐马车,车里的软垫也置备了,不担心路上颠簸。咱们路不算远,您不是要往薛闲记那儿去吗,只转一趟水路就够了。” 旺儿说,“姜姐姐,薛闲记是谁?” 姜梨说,“是个闲得发慌的男的,住在一个三面临湖的小破岛上,手里有花圃有药圃,左手炼丹右手看花,你叫他薛小花就行。” “薛小花是哥哥么?” 姜梨想了想薛闲极的年纪,“算叔叔了,但长得少相,跟你顾爷爷不一样,他是长得老。” 顾爷爷翻着眼睛看天,别踩一捧一行不行!买马买车他花了不少钱,花人为什么不嘴短? 旺儿靠在姜梨身边,“那薛叔叔好看吗?” 姜梨说凑合,“眼睛鼻子嘴都在脸上,容长脸,三角眼,眼角有点向下耷拉,初看一般,看时间长了挺耐看。”其实他那岁数也是哥哥,但姜梨想让旺儿叫叔,因为一叫一准让薛闲记不痛快,她想看他气得转圈。“他身边那小药童倒是很周正,身材也好,我去了就常打量,他总不让看,怕被我带回门里跳舞唱曲儿,其实我不是那样人,我也可以给他整个药炉子让他看药。” “咳!” 平灵提醒式地咳嗽一声,当着孩子说什么呢,非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贪‘男色’? “说说怎么了?旺儿早晚要长大,世人皆有爱美之心,动眼睛是一回事,动心是另一回事,假模假式的偷瞄还不如明目张胆的瞧,动鬼心思的人才不敢光明正大。” 这话简直跟当年月集师父教她的一般无二,那时候姜梨才九岁,丘月集就教她得快乐时且快乐,启蒙就是这么个长歪的根儿,加上长大以后她自己的理解,就变成了这么一套理论。 看可以,要是决定动,就必需得从心里喜欢。 听着是不是很专情?但她看是真没少看!门里攒着“一堆相貌堂堂”,平时随意活动,想起来的时候就喊过来伺候茶饭,高兴了就招过来看一会儿,不高兴了她也不在门里呆,不是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养着这么一群白吃白喝的人,不知道是她和鬼刃谁的主意,反正这俩不分家,说出大天来也是一半对一半。 “行行行,您最光明正大。” 平灵心说最好是能维持您这习惯,看您身边那位管不管,她一直认为姜梨和付锦衾还有和好的可能,也一直等着姜梨挨调理。 “那小药童有付哥哥好看吗?” “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姜梨回得很快,像是讲药童的时候就想到了付锦衾的脸,手指继续编排竹条,仔细收尾,“这世上不会有比你付哥哥更好看的人了。” “那您为什么要离开乐安,为什么不带付哥哥一起走。” 姜梨收竹条的手顿了顿。 他不是她能带走的人,她也不能带。 竹条勒紧手里,疼了才发现攥得有多紧。 姜梨叹息着摸摸旺儿的头,“以前你少言寡语的多好,现在怎么什么都打听,长大以后变成你林令哥哥那样多烦人。” 旺儿说,“不是您说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么。” 姜梨睨他,“小孩子就得话多?玩儿泥巴荡秋千不行么?”说完环视了一圈,刚才不提林令她还没注意,最近好像总不怎么见他。 “您是找林寄?”老顾说,“到曲沉茶馆听书去了,说是晚上就回,您要是有吩咐属下现在就找他去。” 姜梨摆手,“那倒不用,就是最近没怎么听他说话,有点不太习惯。他是不是喜欢那个说书的女先生?上回醉了就是她送回来的。” 老顾说,“这倒不清楚,属下只知道他说您有吩咐就去曲沉找他,他最近好像睡眠不好,说是听对方说书能睡着。” “那嗓子,能睡着也算本事。”姜梨嘀咕了一句,问老顾,“你见过那个赵宝船吗?” 老顾心里一惊,随即摇头,“没有。”这倒是实话,他只知道她在曲沉茶馆,确实没在乐安城里跟她见过,越不见越安全。 “回头问问林令,要是喜欢那个赵姑娘就买回来带走。”她提小马扎往门口走,平灵知道她这是想再等等付锦衾,她把这里能带的都带上了,婆婆,孩子,点心匣子。 赵姑娘是捎带脚的一句话,林令要是喜欢,姜梨真有可能让他带走。 因为她这么离开是有遗憾的,因为最喜欢的带不走,所以总想成全别人的圆满。 第62章 要是我心甘情愿呢? 姜梨在酆记门口,从日升坐到了日落,中间两餐都是在门口吃的,一只斗笠大碗,底下是饭上面是菜,端起来吃。 晚饭时分小酌了几杯,折玉听风迟钝了两日,将窗户门敞开,方便她往里看。总这么看着,又让他们俩有些怀疑。 “你们是不是要走?”折玉问过童换,童换晃着脑袋说,“不。” “是不走还是不能说?真要走你得告诉我,我们公子人在玉宁,真要离了这地界我得提前传信,万一真走了,我跟公子怎么交差。” 第136章 结巴说,“不,不是。” “不是要走?” “不,不是。” 折玉连续问了两次,童换都说不是,就以为真不是了。其实结巴的原话说全了是:不是我不说——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少主这不是还做望夫石呢吗?心里应该也矛盾着,要是真走了估计也不会告诉你们,原本就是想远远看你们公子一眼就走。 但她是个结巴,字数越多越着急,她还有个毛病,凡事都想说个全和,别看说话费劲,张嘴就必须有前言后语,再问她一遍也还是用“不是”做开头。 折玉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让听风跟平灵套话,平灵没说实话,回的也是“不是”。 “这不是吵架了么?想守到你们公子回来好哄。” 这就导致了这两个人都没意识到他们真会走。 其实姜梨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她只是想等一个好天,等一个一不做二不休,说走就走的时刻。然后她就喝了点酒,精神很亢奋,过了晚饭到了睡前又喝了一点,忽然一拍大腿,决定第二日清早出城。 这事儿吩咐的仓促,耐不住决定下的早,子时将人挨个给扒拉起来,再多的东西一两个时辰也收拾好了。 她喝多了也懒得睡,坐在院子里,边看他们收拾边醒酒。 “少主,差不多了。” 他们东西其实不多,是姜梨要带的多,睡过的被子用过的床帐,她舍不得这地界,其他几个也一样,若非实在放不下了,其忍甚至想带走一口铁锅。 “放车顶上不行吗?赶上下雨还能遮一下。”直到现在还在坚持。 “他要是把锅带上,我那个洗衣服的木盆也要带走,比门里用的顺手。”焦与跟着攀比。 姜梨打了个呵欠,告诉平灵,“等寅时。”剩下的东西谁也愿意就带上,沉也无所谓。 乐安城有宵禁,一更三点是暮鼓,五更三点是晨钟,城里百姓再晚不能晚过戌时回城,再早早不过寅时出城,江湖人运起轻功独来独往没人管束,赶车赶路就得遵着时辰来了。 几个人还在院子里讨论要不要带锅,姜梨酒意尽退,反而比任何一个清醒时刻都觉落寞。 像除夕夜的爆竹,十五的花灯,再张扬的年月,终究会变成一张褪色的对联。 门外有人喊了五更,那是柳捕快他儿子打的,说是明年就做衙役了,提前练练胆儿。这更是临时替她打的,老柳说,等她什么时候想打了再接过来。 什么时候呢? 姜梨笑了笑,像是把心放到了砧板上,里外砸出细密的窟窿,疼到麻木应该就不疼了吧。 随手拿起身边的长剑扣在腰上,她带着平灵等人拾级而下。关门,落锁,最后看了一眼酆记,最后看了一眼点心铺子,跨上马背。 终究还是没等到他回来。 平灵看了看姜梨,“您真决定要走?” 姜梨攥了下缰绳。 马车和行李车已经朝城门楼方向而去,驾车的焦与和其忍特意慢行着,都在等她那句不走。 姜梨深吸了一口,闭上眼,那是独属于乐安城的,晨露的滋味。 随后,六匹骏马疾驰而去,马蹄声响彻在空寂的城池之中。 决定了,走。 城门开了,按例会有一番查验,姜梨勒住马蹄,照旧让马车先行。清早出城的人不多,焦与做了登记,挺简单的一个手续,不知怎么交涉了很久。 “少主。”焦与在马下叫她。 “嗯?”姜梨有些心不在焉,半伏在马背上应了一声。 “咱们的车被人扣了。” “让谁扣了?我们是平头百姓又不是商队,出城还有机会不成。” “不是忌讳,是...”焦与欲言又止,她等了一会儿,若有所觉地看向城楼方向。 时辰尚早,整片天幕都蕴在一片深蓝里,飞角之下晃着两盏官灯,灯下置着一张茶桌,左右对坐着两个人。 右边是穿着守城公服的老马,左边是,一身缎锦长袍的付锦衾。 “付公子说有样东西他要留下。”焦与说。 “留什么。”姜梨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 姜梨的心狠狠疼了一下,骑马看城上,遥遥对视,那一眼中的缠绵相思,那一刻的纠缠撕痛,只有自己懂! 他在对望中饮尽了一盏茶,眸色冷漠清淡,起身抓起桌上的白玉佛头串子,从楼上转入石阶,带人鱼贯而下。他很少带人出行,今次带过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若劝说不住,强留! 单袍轻猎,玉冠如塑,那是一个无论放在何处都华光万丈的人,若非刻意收敛锋芒,还要更盛。 两人迎着彼此走近,他脸上有倦意,五官一如既往精刻,却有几分疲累之态。 他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来,她恍惚了片刻,方才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没回付记?” 昨天她一直等到很晚,一直没见付记有烛。 “没有,一直在这儿等你。”暗影飞了书信给他,说她买了两架马车六匹良驹,他猜到她会走,快马赶了三天,担心她会不辞而别,入城之后听老马说人还在城里,忽然卸了力。 他说,“我跟老马在城门楼上下了一夜棋,他输了我九局,最后一局我输了。” 因为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猜到和亲眼面对是两回事,他攥碎了一枚棋子。 第137章 姜梨轻轻吸气,“若我今日不出城呢?” 他打算守到几时。 “那路上埋伏的那些人就白等了。”付锦衾眼里闪过一丝寒意,他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几批埋伏在外的杀手,似乎比他更早知道她要出城。 姜梨下意识看向他的手。 付锦衾没有带兵器的习惯,上次就是化掌为刃,以手为刀,此时指间,尚有未干的血痕。 她想像着他带着一身疲倦坐到老马对面,想像着他用沾血的手跟他下棋,他一定是累极了,仍是等了她一夜。 “付锦衾...”姜梨难掩酸涩,她之所以决定离开这里,就是不想为他招来这些麻烦,若不是她,他完全可以无视那些杀手。他们的目的是她,只要她走了,他们就会随她而去。她是背着一身恶债的人,她不想将自己的债务平添到他,甚至整个乐安身上。 她知道他舍不得他走,可她必须得走,她艰涩地露出一个笑,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本来应该跟你告别的,你一直没回来,我又确实想不出道别的话,就随便挑了个日子出来了。原本想着,远远再看你一眼,今日刚巧瞧见了,可见老天待我不薄。我是个麻烦缠身的人,不敢再欠你的情,怕还不起。” 她不是没想过跟他长久,是根本不敢去想这两个字。 “之前那段时间,多谢你的照顾。” “要是我不用你还呢?”付锦衾看着姜梨,一步一步的走近,“要是我不计较盈亏,不在乎多寡,只要你能留几时就留几时呢?” 姜梨震惊抬眼,没有想到付锦衾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在让她看清他的退让,在攥她的心! “乐安城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我对你也是如此,对不对?” “不是。”姜梨控制不住的摇头。 “不是为什么要走,离开付记还觉得不安全,非要离开乐安才能安心?” 他刚柔并济,故意歪曲她的意思,故意将她逼得没有退路,“信不过我,觉得乐安都是我的人,担心我也会对你不利。我不是你的人,所以不受你的信任。” “不是!”姜梨急了,她可以走,但她不想让他误解,“我从来没有不信任你,我上次只是想有个时间理清一下思绪,我知道你生气了,想哄你。” “那就哄!”付锦衾打断她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姜梨脑子一下子就乱了,她找不到能说出来的话,他这样逼她,拆掉她建设许久的家,她没了防备,就剩一个赤条条的自己。 “你总冷着脸我怎么知道怎么哄!我生来就是这个古怪脾气,对你是打破天窗头一份,你去江湖上问问,我哄过谁!我在大街上砍了人,还打翻了好几个摊子,脑子里乱的要命,再后来我就瞎琢磨,刚好付瑶来了,对我说了很多你我之间的利害关系,我觉得她说的都对,我想你好就不该继续连累你,我们的关系根本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纵使勉强走下去,我心里能安吗?别人嫁人随的是嫁妆,我随的是什么,灭门之仇吗?你看看我这一身债!” 她指了指她空空如也的背后,那是无形的一把枷锁,是她一生的牢。若有可能,她也不想走上这条不归路,可她已经没有家了,失去了雾渺宗,离开了雾生山,童宗弟子死的只剩下四个,她“生”出了鬼刃,让她惹下一身孽债,她得还,也得报! “我不是不喜欢你,是喜欢不起,我不能拉着跟我一起背负这些!” 付锦衾笑了,逼了这么久才说实话,嘴真够硬的。 姜梨猛地刹住口,后知后觉的发现,被他调理了。她反覆思考两人的对话,发现他一早就给她使了绊子。 她忽然觉得气恼,为自己的不够坚定,为自己的矛盾反覆,她沉着脸看他,都说七窍是这世上最玲珑的心,他足有九窍! 她转身回去牵马,他几步扣住缰绳,眸色一沉,隐见怒意,“阿梨,说到这份上还要闹脾气?” 他是在她身上花足了心思,可花去的这些难道不是他的真心?但凡不在意一点,他都不会赶三日路,喝这一夜更露。 “什么叫闹脾气?”姜梨呼吸上下起伏,具体气在何处说不出来,反正对自己有一半,对他也有一半,“我做的这些在你眼里就是闹脾气吗?我也经过了深思熟虑,也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晚上。我每天坐在门口等你,没敢奢望其他,就是想再看你一眼。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我不是棺材铺掌柜,不是姜染,嚣奇门的孽债有多少笔,我比任何人都算得清楚!黄泉枯骨冤魂锁,我自己已经是泥沼中一根枯木,你不忍我独自承担这些,我就忍心让你陪我下这九渊地狱?” 她狠心拉开他的手,再度拉住缰绳,“我一开始哄你,就是想能好一时是一时,你又何必留我这么一个混蛋在身边。” 马在两人身前不安的摆动蹄子,付锦衾深吸了一口气,情绪压不下去,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双方都是为彼此着想,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要走,他纵使再理解她的感受也气急了。 “那你问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要是我心甘情愿呢?要是我非要一颗真心喂了狗呢?” 两人动了真气,随扈的暗影和平灵他们都吓了一跳,谁也不敢出言劝阻。一个天机阁主,一个刺客门主,随便扔出去一个都能在江湖上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谁能想到这两位会像小孩怄气似的吵嘴。 第138章 天色见朗,行人渐多,别远说江湖,就说在这乐安城里,谁不认识这两位是谁。再说乐安城里这些小老百姓,天底下就找不出比他们更好信儿的了,打架都留下来看热闹,遇上这种新鲜事能走吗?全停下来侧出半边耳朵听壁角。那脑袋侧得还非常明显,写了一脸:你俩大点声儿,我们听不着。 两人先时还冒着火,斗鸡似的喘气,余光里撇见一堆等着他们说话的人又渐渐的熄了。 姜梨觉得自己像盆没了火苗,芯子还烧得通红的炭,待要冷下来又耐不住那口憋在心里的余闷,“你说谁是狗。” 付锦衾用眼睨她。 你。 这话不用说,全写在脸上了。他气得不轻,城门楼留人,大街上吵架,这辈子没做过这么不讲体统的事。 他跟她顶着气,见她再度伸手拽缰绳,真要累死。 “还要走?”皱眉,皱得死紧,快要愁死了!面前这个诨人是个大活人,他又不能真把她绑回去,情急之下拽在她腰带上。 “我给人让道!”她低声嗤他,往哪儿拉呢!什么地方这么动手动脚的。 付锦衾叹了口气,没松手,反而收了手劲将人往跟前拉,“让道不如回去,堵在这儿算怎么回事,回头人多了全看我们笑话。” 姜梨一晃脑袋,“我不怕笑话。” “我怕,我事儿多,我好面子,有话回家说行不行?” 其实也没别的话了,就像付锦衾说的,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再要走,就真的不给彼此留情了。他声气儿降下来,她颓丧地将头撇向一边。 真他娘是爱透了,但凡有一个狠得下心,城门就在那儿开着,十次都走了。 姜梨语气软下来,“我回去,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乐安城的事交给我来办。”那是她招来的麻烦,应该由她自己解决。 他“嗯”了一声,应下来也未必做到。她的功力根本没恢复,内力用得太狠,气海就空了,至少要有一炷香时间缓冲。身边时刻有平灵他们配合还好,真遇上棘手的就要吃亏了。 但他留着这句话没说,知道这是个执拗东西。 他带着她往回走,两人先行,后面的马车行李自然原路返回。 第63章 拆下来,带回去 双方沉默了一阵子,缓过身上的劲儿,付锦衾问她,“之前准备去哪儿。”嚣奇门是狼窝,纯以武力压制,虽说大部分人算忠心,仍有少部分蠢蠢欲动,姜梨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恢复功力之前绝对不可能轻易回去。 “准备去薛闲记那儿住一段时间,他那里清净,也好些日子没见他了。”她只提薛闲记,没提小药童,平灵侧着耳朵听着,心说你那坦荡的胆子呢? “陆吾西沉岛,药仙薛闲记?”付锦衾顿了顿,“盘月真人的徒弟。” “是。”姜梨点头,“他是老头儿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小时候就是个药包,谁承想久病成医,把自己吃成药仙了。旁人都说老头儿最疼他,将一堆方子神丹都传给了他,其实大部分都是他自己悟的,老头儿——”姜梨皱眉,“死得早,没的时候薛闲记才十五,七岁入门,十五岁就没了师父,能学到多少。” “阿梨。”付锦衾怕她难受。 “没关系,这不是什么不能提的,包括师父,太师父,小胖丁,我有极痛的记忆,也有极浓的情感,我不想因为痛就把他们忘了。” 姜梨有些自嘲的说,“若非当年缺乏面对痛苦的勇气,也养不出鬼刃。” 付锦衾看了看姜梨,“你这个当年才十四岁。” 准确的说是十到十四岁,那四年应该是她最痛苦的时刻,没有根,也没有家,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的离去,得有多大的信念才能活下去。 “我今年也才十四岁。”她对他眨眨眼。 他哼笑一声,视线在她身上兜转一圈,“十四也不小了。” 能说亲了。 姜梨的心兔子似的蹦跶了一下,随即想到那句别人家的姑娘带的是嫁妆,她带的是灭门之仇,又凝成一个苦涩的笑。 “你这对眼珠子长得真好,天生一副风流相,难怪有那么多姑娘喜欢。”她夸他,不敢多谈感情。两人现今的关系像窗纱下的两道影,不捅破反而能维持现有的完整。 “光是眼珠子?”他也替她“捂”着,忽然停了停,“眼睛怎么弄的。” 云堆里跳出半颗鸭蛋黄,大清早就有张活泼快乐的脸,光色从暗到明,从弱到盛,光色一展才看清她眼皮子上肿着一块红。 “之前哭过?”付锦衾眉峰若蹙,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是不是—— “不是。”焦与在边上接茬,“这是三天前烤盐焗鸡蛋的时候蹦的。其忍让她看着火,别人家都是包上盐小火烘,他们烧大火,她往里面探头,鸡蛋炸了,飞她眼睛上了。” 我让你说了吗! 姜梨缓慢转头,将视线砸到焦与身上,他是怕他们气氛不好,特意助兴来了? “倒是能吃能睡。”付锦衾脚步不停,这人似乎永远跟正常人不一样,还烤盐焗鸡蛋,真吃得下去! 两人脚程不快,路程却不长,没多一会儿就到了两家门口了。酆记门上挂着锁,付记的倒是开了,门里急慌慌冲出两个人,一看就是刚起来,边走还边穿衣裳。 两人共同在跟几个人说话,几乎是从门槛上撞出来的。“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你们怎么才说?!不是让你们...公子!” 第139章 冲到门口就噎回去了,折玉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半边袖子还在肩膀上飘着,“您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有姜掌柜的,他们不是,您堵回来了?” 折玉听风得到的信息有误,是刚从暗影嘴里知道的酆记的人出了城。 他俩最近有点傻。 随扈的暗影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消息是刘大头传到玉宁去的,思路比折玉听风清晰,马都买了,能没动静吗? “你不是说你们不走吗?”折玉拽着小结巴的袖子往一边走。 “你不是也说不走吗?”听风找平灵,她还跟他说买马是为了方便追刺客,马车是方便把尸首带到交赤林里埋起来。 天机暗影都是光棍,显然不理解他们对“另一半”的盲目信任,并且还有些瞧不起,觉得智力不如之前了。 单身多好,至少还能有脑子。 “我说你就信?”平灵乐了,也觉得听风傻气。 “我,我我我。”童换皱着眉头瞪折玉,她说话多费劲,他自己没等到重点怪谁,她可没想骗他。 两人各自发了会儿蒙,转而向阁主请罪,心里其实挺后怕,万一这人真走了,阁主又不在,一是没法交差,二是他们也舍不得,真出城了都不知道上哪儿寻人去。他们因此又恨上了刘大头,传信的时候不能知会一声?就显他聪明了! 付阁主谁的罪也没问,她回来了,他心情就好了不少,但有一样事必须马上就做。 “把她车上东西拆下来!”看着就心烦,“还有之前从客房搬走的帐子和小玩意,你们跟平灵童换确定都有哪些,照旧搬进来。” 他要把她留在身边看着,别哪天一眼看不着又跑了。 “这次都不问我了?”姜梨眨眨眼。 “不问。”付锦衾自顾自地进付记,眉头皱起来,竟然有些孩子气。 暗影今天出来了几个,都是从玉宁跟过来的,没有熟面孔,统一都是布衣,白日行走都是这身装束,不招眼也不容易被关注。人倒是个顶个的好,主动帮酆记拆卸东西,陈婆婆和旺儿倒无所谓在哪儿,下车以后反而很高兴,嘴上虽然不说,毕竟在乐安住了这么多年,姑娘要走他们自然跟着,姑娘住下则是更开心。 付记正院置着一把太师椅,付锦衾进去就坐下了,前襟因为下靠的姿势稍微有些松散,他也懒得管,双手交握在腹前,看着他们一样一样的把姜梨的东西往客房里搬。 椅子边有张石桌,桌边另有一把春秋靠,姜梨就在靠上歇了,两人都有些犯懒,像大戏之后的散场,眼睛还有点发直,想着前前后后这些事,反而是更累。 暗影一直在对面收拾东西,另有两个是从外面回来的,在付锦衾跟前站定,叫了声“公子。” 见他身上犯懒,踟蹰地站在一侧。 “回事。”付锦衾说。 付锦衾在回来的路上留了两个活口,稍迟回来的这两个是负责审的。可惜收获不多,打得半死之后松了口,也是一些不大中用的内容。 暗影说,“他们不知道幕后金主是谁,这次埋伏到城外是看见姜门主在城里买了马,还在子时喊了人收拾行李,知道乐安城除了姜梨以外还有我们的人,担心再在城里动手会被一锅端,就想去城外碰碰运气。至于金主,只给他们留过一张字条。” 暗影说着将字条递过去,付锦衾没接,意思是给姜梨。 姜梨展开纸卷,只有三个字:去乐安。 暗影说,“他们就是因为这张字条来的乐安,本来以为雇主找的只有自己,来了以后才发现满城都是刺客。” 说话间,酆记几个人也走了进来。 付锦衾见姜梨一直盯着字条,“认识字迹?” “嗯。”姜梨顺手将字条交给酆记几人查看,从平灵到老顾,都变了脸色。 “是杜欢。”姜梨说,“严辞唳手下的画师,但这字迹,有真就有假。”她伸出两指,顾念成立马将纸条递还给她。 她扇风似的轻轻打了两下鼻尖,轻嗅,“有股香味儿,杜欢是个男人,不可能用香,就算用了,也不该是这种香气。” “你怀疑有人冒充杜欢的字迹,故意把你往严辞唳的方向引,而且这个引导的人还是个女子。” “也可能是杜欢跟她联手了。”很多事深究起来都不好说,可能性太多了,而且女子...她短暂思忖,有谁这么恨不得置她于死地。 她想了几个可能,欠债太多就是这点不好,寻仇的太多,一排就是一串甲乙丙丁。 姜梨不想让付锦衾因为这些事烦心,绕开话题道。 “可能是孙姑娘吧。”她坏笑着咧开嘴,舔舔小牙,“不仅划破了人家的画像,还搅合了一段大好姻缘,我再在你这儿一住,人家还怎么来。” 付锦衾明白姜梨岔开的意思,她要自己想,自己查,回来前两人就有约定,虽然他没打算作数。 盘着手里的佛头串子道,“不可是么,多好的八字,张媒婆说能旺三代财运,等你走了以后看人家还要不要我吧。” 姜梨一本正经地说够呛,“你也就是长得好看点,性格方面一无是处。” 付锦衾气笑了,“你怎么不说你气人呢?”疯的时候怎么荒唐怎么来,好了以后怎么气人怎么折腾。 姜梨也笑弯了眼睛,“我不知道我气人,我要是知道我就改了。” 第140章 没见过这么大言不惭的白眼狼,付锦衾看看她,“现在知道了,改吗?” 姜梨回视,“你也知道你性子不好了,改吗?” 两人谁也没答应谁,都坏了二十多年了,哪儿那么容易改。两边人都没见过他们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反倒把他们逗笑了。 第64章 不慎食了腮肉 乐安的日子总让人觉得过不完,朝升上工,日落归家,这里没人纠结赚多赚少,贫是一圈都贫,富是一片儿都富,由于过早认识到阶级的存在,贫富各有圈子,反而没有攀比之心,活得异常自在。 不安于类的当然也有,比如富人堆里的纨绔子弟,就生来致力于败家,势要‘脱富入贫’,贫苦百姓则往高走,学出一身本事,希望不愁油米月有肉。另有一批稍微特别一点,他们既不属于纨绔也不属于贫裤,纯粹就是贪。 贪财,更贪名。 那是乐安城新进的一批杀手,也是混在市井最游刃有余的一类人,他们是随流民入城的,是明知要杀的是谁,还要往上冲的一类。这些人都是小有所成的刺客门领主,侍奉物竞天择、强者为尊的生存法则,嚣奇门是众刺客门中首屈一指的头狼,如想当天下第一就要杀了前第一一样,他们认为杀死姜梨,是稳固地位,迅速在江湖上扬名的最好方法,于是三五成群结为盟友,戏称自己为小嚣门。 “老大,来了。” 这是小嚣门蹲守在乐安城的第不知道多少天,一直都在暗中观察着姜梨的一举一动。 “回城”之后,这人一共动过三次手,一次是在夜里,五风楼的人探草而过,她在檐上看月,刚要出手就被割了喉咙。第二次是跟绿花小筑,这一派擅用暗器毒镖,几个人于交赤林内交手,绿花小筑被埋,但姜梨似乎受了轻伤。第三次是昨天,不知道动手的人什么来头,“一城街坊”也有不认识的,只知道姜梨费了些力气。 第四次就抡到今天了,小嚣门的人怀疑她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因为平灵童换已经连续去冯记药铺抓了好几次药了。 “少主,用不用我跟付公子知会一声,您现在...” “这点儿事儿知会什么。” 这次连姜梨都亲自来了,身后随着四个人,都是她的亲信,平灵眸色忧虑,姜梨脸色憔悴,眉头都紧锁着。 夜色将起,正好遮掩身形,小嚣门的人趴在檐上悄悄向后稍了稍,直至看着她带人进入冯记,才退潮一般的从房上落下来。 “领主,我们观察好几天了,姜梨自从从动过几次手后,脸色就不大好。白天在酆记,若按之前的习惯,根本不会在家呆着。”满乐安城的人都知道她闲不住,全知道她爱瞎走,“最近几日却极不同,白天歇着晚上回付记,像是不想让付锦衾知道她身上有伤。” 如此一番推断,倒也八九不离十了,小嚣门的人决定在冯记动手,一部分人堵正门,一部分人堵后门,还有一部分上房。 细碎地脚步声淹没在嘈杂的药铺门外,行人不少,有车马有人声。 坐在老冯铺子里的姜梨,面无表情地含进一口药汤,狠狠皱了一下眉。 苦得要命! “领主,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老冯这里大体结构像个四合院,南对大街,开的是正铺,从铺子朝里过中院儿到北屋,那是个药堂子,熬药煎药下方子治病都在这儿,类似于普通人家的正堂,东西屋住人,有药童有使唤活计,姜梨这会儿就在北屋,小嚣门的人看不到老冯下了什么方子,反正自她进去以后,熬了三碗进去了。 “再等等天色,看看那两个动不动。”小嚣门是三个门派联盟,合并在一起没有领主,分开又是各自门派的领头,此时一派各占一处位置,嘴上说得再好也是各怀鬼胎,总想先等一个人试水。 两盏茶后,仍是没人先动。 “领主,咱们下去吧,正门那几个孙子都快在树上睡着了。” “等后门的。” “后门的要匙也不动呢?” “人家都不动就我们动,难道我们是傻子?!” 三方人马呈皮筋式拉扯状,谁也不肯先动手,直等到右一盏茶过去,姜梨带着人从药铺出来,再到她走进甜柳胡同也没人动弹。 三批人全数凑到一堆,开始内讧。 “你们不是说你们先上?” “谁说了,谁记得我们说了!” 那是嚣奇门主,别说之前什么样,就说现在,乐安城里都死了多少人了,谁肯轻易往前面凑。 “那就一起上!” 几个人牙关一咬,付记的人没跟来,只有酆记几个在场,他们这么多人还怕砍不死一个受伤的姜梨?! 甜桃胡同是条废弃的长巷,巷外生着几颗歪脖子桃树,桃花烂漫时一巷子桃香,真到结桃时却不怎么长脸,不管颜色如何都是一嘴酸青,淘气的小童都不爱来这儿打桃子。这巷子又七拐八绕的不好走,小嚣门的人冲进来就乱了脚步,简直像进了一处迷宫,姜梨等人的脚步却急,仿佛故意引他们进来,好方便脱身。 “少主,怎么办?” “分开走!” 领头的三个人隐约听到交谈,信心大振,一部分朝左,一部分人向右。这巷子再是兜转也是方寸大小,只要没出巷子,都有被堵到的时候。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不对劲,南边传来了几声短促的呼叫,西北两角传出了数道闷哼,领头的曹问顿了下足,大着胆子循声而去,胡同之中已有数具横尸。 第141章 “不对,快撤!!”曹问不敢再向深处追击,转而带着十几个人朝反方向逃。他是最后一批进入甜桃巷子的,最晚,就最有脱身的机会。曹问边跑边留意身后的动静,胡大的人还在里面,就算要动手也有那些人顶着。 “曹问!” 他听到了胡大的呼救,反而跑得更快。他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管他。 夜色渐深,巷外反而热闹,此处靠近长盛夜市,越往回跑越能听见嘈杂的人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卖。 曹问等人已经能看见光了,几人迅速疾奔,巷口空旷,再有十步便能出巷。 那光又渐渐的弱了,曹问脚下一个急刹,这才发现被人挡了,巷子口有人背光而来,光线在他们的脚步中错落成零星的影,他们逼近几步,曹问的人就后退几步。 直至将曹问的人逼回窄巷,那些人才停下脚步。 人间烟火转头成空,只剩头顶月光,和死一般的沉寂。 青白之下,为首那人抬起了眼,凉森森一双狼目,看得人心底发寒,“不找了?”刚才不还追他们追得挺勤,怎么转眼就扔下“同伴”不管了,“小幕府州一共就你们这几头烂蒜,我没心思收,你们倒生长的挺好。” 姜梨气势太盛,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曹问吓得魂不守舍,得有多快的速度,多好的轻功,能在内巷杀人之后返过来堵他们。 曹问想到了当年在江湖上流传的那句:一路黄泉通九幽,从此不见刺客门。 嚣奇门创建之初就在不断在吞并江湖同类势力,曹问这种小门派由于过分鸡肋,并未被她放在眼里,这些年他们日渐壮大,本以为有了与她抗衡的底气,直面此人之时才知道,何为刺客之主的魄力。 “你,不是...” “病了?”姜梨挑眉,微微仰起脸,月光落在那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更显了几分苍白病态,“不慎食了腮肉,吃睡不好,确实算病,但跟你想要的结果还是差了些。” 不慎食了腮肉,那不就是咬着腮帮子了吗?! “你就是,嘴里破了,喝了好几天药?”曹问瞠目,这点病还至于偷偷摸摸的就医,还连喝三副汤药? “多少有些丢脸,见你好奇才告诉你,好在你这命也活不到同外人说。”老人们常说馋肉了才往腮帮子上咬,她这么好面子的人,能闹得众人皆知么? 跟她吃不起肉似的。 半刻钟后,曹问等人尸首分离,姜梨缓慢移动小臂,将染血的佩剑插回了剑柄上。 “收拾干净。”她扬颏,立时有焦与其忍驾轻就熟地收尸。 她最近管着自己,很少在大街上行走,为的就是夜里好收拾,上次打翻的三十来个摊子赔了不少银子,她一个做棺材的,本来就没什么好生意,能有多少银子去赔。好在这些人足够“体贴”,都改成夜里出来了。 “林令呢?怎么没见他跟我们出来。” 焦与将人统一规制到一处,上次装行李用的马车有了合适的用场,一早就停在了巷子外,边搬边说,“前两日都是他负责埋尸首,怪累的,出门前我见他睡着就没叫。老顾知道我们出来,他要是醒了要寻,也知道往这儿来。” “来了也别让他干了,换换手也好,你们忙吧。” 酆记一直是男人做“家务”,姜梨说完就扔下焦与他们,带着平灵童换出来了。 夜市挺热闹,华灯初上,卖什么小吃的都有,平灵童换看着不声不响,实际比谁都贪嘴,各样东西买了一小兜,边吃边瞧,姜梨跟在她们身后,一直走得很慢。 平灵她们只当她吃不了东西,没注意到她在她们身后弓了下背,强行压下了一口上涌的腥甜。 与此同时,被“扔”在酆记的林令正在与老顾大眼瞪小眼。他是日落西山时从床上坐起来的,最近门主杀得太凶,嘴上虽然不说,林令心里却知道,她是不想给乐安和付锦衾再添麻烦。付瑶的话对她影响不小,不说本身就是要强的性子,就说这些因她而来的各种势力,再不主动出击,如何压得住他们。 “你说门主,是不是身子骨不胜从前了。”老顾在他面前支了个炉子,正在认认真真地烤地瓜。自从上次姜梨夸他地瓜烤得不错以后,他就总烤。 林令毫不掩饰眼里的嫌弃,“现今的天儿都烧不住碳了,你总在屋子里笼火,不嫌热吗?” 他穿单衣都闷出了一身汗。 “那我上院子里烤去。”老顾是个从善如流的人,事事都为他人着想,炉子边儿都烤烫了,林令怕他烫着手,又把人喊住了,“把那两扇窗户再打开点儿就行了。门主身子应该还行,但要说跟之前比,确实有些差距。”林令没拿老顾当外人,挪到窗边坐着吹了一会儿凉风,“过去这种跳梁小丑,根本到不了她跟前,前天杀绿花小筑的人竟然有些吃力。” “我也说是呢。”老顾垂下眼给地瓜翻面,瓜皮裂了几道纹路,淌血似的在冒油,再多来几次,不知道还撑不撑得住。 他说,“咱们应该多看顾着些,别让门主太累了。” 林令这才注意到铺子里没人,“他们去哪儿了?” “门主不是把腮帮子咬破了吗?之前吃了几副药也不见好,说是要把冯记的招牌摘下来。我估计就是打架去了,四个人一起走的。” “没叫我?”林令楞了愣。 第142章 “没叫,我还奇怪呢,平时不都是你们一起出门吗?我在门主眼里再得力也是外人,你们不一样,打根儿上就是一起的,都是从雾生山上下来的,是总角之交...” 剩下的话林令没听进去,顾念成自顾自地念叨着,仿佛没看见林令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林令肯定跟其他四个不同,这对老顾来说是个突破口,可这口子又不能开得太大,分寸必须拿捏好。 “你看我岁数一大就爱念叨,来块地瓜吗?他们肯定是看你这两天太累,想让你歇歇乏。” 林令没吃地瓜,说了句,“你自己吃吧”,就出了门。 他还是想到那边看看去。 “司令,甜桃胡同三批人,全折了。” 位于长盛街后身的曲沉茶馆里,另有一人在向柳玄灵覆命。她是柳玄灵身边为数不多的近人,柳玄灵进城时明面上说的是不让人跟,实际另有四名山月派侍从随同入内,连记就是其中之一。 乐安城刺客死伤不少,顾念成一直呆在酆记,不方便有大动作,所以剩下这批人一直交由柳玄灵管控。 “全折了?”屋里没掌灯,是昏暗幽沉的一片青蓝,柳玄灵刚在楼下刷了三十几只茶壶。连记眼色不错,主动跪到膝前给她捏手。 “用了多长时间?” “半个时辰左右。” 柳玄灵闭着眼睛,蹙了下眉,“不像姜梨的作风啊。” 这一叹要是放在平时,绝对是美人幽叹,就算一肚子算计,绕进耳朵里也是一条柔软的华绸,但这嗓子自从上次林令来,硬吞了一颗抑丹丸后就没再恢复,纯是一副老妪的声气儿,仿佛年轻皮相之下的一名苍老的婆子,更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森然。 跟顾念成的想法一样,柳玄灵也认为姜梨折损了不少功力,她问连记,“我师父叫来的人还有几批得用。” 连记说:“还剩四批,约算下来六十人上下,一批人是方盛门陆霆骁的人,一批是空洗宫的影袭卫,这两批人是奔着赏金来的,守在乐安一直都未动手,想来是在观望。第三批是聊羽斋的磐松石,和泣荒洲的拂尘老道,都与姜梨有旧仇,不需以重金做引,也愿意出力。” 连记说完请了个示下,“您现在是什么打算,咱们的人已经进驻到乐安附近,要不要跟余下四批人联手,来一记重击。” 这也是她和顾念成原本的计划,先淘汰下来一些不中用的杀手,剩下几批才是真正要用的人。 “我们只要两批。”柳玄灵睁开眼,看向窗棂子上投下的一片月亮地,“拿钱办事的人靠不住,端看那些临阵离场的刺客就知道了。前者是买卖,后者才是肯拚命的人。聊羽斋、泣荒洲,你找个机会接近一下他们的掌门,就说山月派愿意跟他们合作。” 她喜欢他们对她的恨意,那是比金钱更为牢靠的关系。 “那方盛门和空洗宫的人还用吗?” “当然要用。”柳玄灵说,“明日就对他们放出消息,赏金再加一倍,要姜梨人头。” “您是要催他们动手?”连记听出了柳玄灵的意思。 “是,也不全是。”柳玄灵道。 姜梨的身体肯定是有问题的,只是这人功力还剩几成,搭上山月派的人能不能换她一条命实难断定,她打算用方盛门的人再试试,若是不那么好打,她们还有撤身的机会。 “所以,您说跟聊羽斋、泣荒洲的人联手,也不见得真的会出手。只是骗他们说我们的人会在关键时刻做增援,骗他们拚命。” 柳玄灵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表情,“遣兵入阵,总有要丢掉的马前卒,能用到的固然是朋友,用不到的,就清明时节多烧几盆黄纸。”她看看连记,“觉得我太毒还是太狠。” 连记慌忙垂首。 “都没有!” 有也没什么,她从不以好人自诩。 柳玄灵说,“赵元至那孙子在哪儿呢,怎么总没见他出来。” 连记说,“他躲到山里去了,只推了王段毅的人出来,那个王段毅倒是出了不少力,帮的全是倒忙,专挑您师父砍,前段时间还伤了顾老的肩膀,您看用不用属下带人——”连记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柳玄灵笑了一声,起手倒了杯茶水给自己润嗓,“你以为我师父真杀不了他?以他的功力,十个王段毅都得折在手里了,之所以养着他,就是为了在姜梨受刺杀的时候有点事儿干。” 乐安城的刺客都盯着姜梨在杀,多留一个就多一个帮手,至于那个愣头愣脑的王段毅,说到底就是顾念成阴差阳错的一个遮掩罢了。 “反而那个付记掌柜付锦衾,是个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人。”埋伏在城外的人全部折在那人手里了,她看不出他师承何派,只知这人是个极难对付的高手。 “要不要属下去查查。”连记问。 “万万不可。此人深居乐安多年,必定是个对此地了若指掌的人,我们若是有所动作,反而引火烧身。”她得先保全自己,再伺机而动。 “姜梨现在还住付记吗?”柳玄灵问。 连记说是,“白天在酆记,晚上就回那边去住,要是那个付锦衾一直庇护下去,咱们的人更不好下手了。” 柳玄灵摇头,“你不了解姜梨,这人是宁攻不守的性子,更不可能做笼中雀。太硬的人不会弯腰,精气神儿全在脊梁骨上,折了就碎了。她不会让付锦衾插手她的事,若真要让他动,那些人没近身就死了。” 第143章 不过他们俩的事儿也难说。付锦衾不出手,是因为姜梨没受大伤,耐着性子宠着,不代表能耐着性子看她出事。 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死的不是自己人。 柳玄灵叩了两下桌案,“她最近不是打算继续打更?” 连记福至心灵,“您是说,让方盛门的人在她打更路上动手?” “这就看他们自己了,他们那一派的人不是擅长易容之术么,摊贩,伙计,甚至酆记五刺客,都可以成为他们装扮的人,越‘亲近’的人,越好动手。” 柳玄灵说完叹了口气,“这么一说,我都替姜梨觉得应接不暇起来了。” 你说她有几条命给人杀呢。 第65章 是不是你叫来的 姜梨内息不稳,每天都要关起门来,将杂乱的内力在体内运转三十六周天。 “六成。”鬼刃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姜梨循环周天时,才能有可能“跳”出来说几句废话。鬼刃说,“你的功力只恢复到六成,若是肯听我的,与我合二为一,早就恢复至鼎盛。你一心压制我,难道要一层一层练回来?” “几场交手,纵使我不提醒你,自己还不明白吗?你气海受损,存蓄不足,运气过盛便会气血内涌,不动内力又打不赢,你有多少体力跟他们耗。” 姜梨没搭理“她”。 “她”那点小心思傻子都看得出来,鬼刃的功力看似只有四成,六四合一成十便是全盛,但“她”一旦有掌控身体的权利便很难再受归管,“她”对这副身体比她熟悉,两人重叠之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她被吞噬。 “我不可能给你这个机会。”姜梨说。 “什么叫给我机会?你我本就是同一个人,你不肯给付锦衾招惹麻烦,不肯让他插手你的事,既想护这一城太平,又舍不得走。要的越多付出就得越多,我是你的捷径,你偏要逆风上山,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功力还能抗下几场刺杀,现今你还安然无恙的活着,不是这点功力够用,而是来的那些没本事要你的命。再往后呢,再有人来呢?” 鬼刃在她耳边拱火,姜梨压掌收势。 “天下第一也有被人杀死的时候,是因为武功不够高吗?功力只在其次,我胜在心态好,心情也好,打不打的赢我都不服,比你那个时候快乐。” “但你没有全盛时期的功力,就抵抗不了强敌,你会死!” “你知道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没有自我。” 她已经过腻了那种只会挥剑杀人的日子了。她现在能清楚明白的知道自己是谁,知道每一天的太阳都与昨日的不同,她能嗅到人间滋味,能感受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鬼刃发现她有点说不过姜梨,这货自从疯症好了以后,就活成了一个老气横秋的大明白,“她”听她说话犹如念经,抱着胳膊翻了一记白眼,就回到自己“殿里”生闷气去了。 姜梨得了清净,便开始梳理起眼前的一些杂事来。 乐安城的杀手要解决,嚣奇门的事务要处理,就连棺材铺的生意她也不准备放弃。嚣奇门是她对抗天下令的初衷,她知道它存在的意义,可是对于这部分记忆,她也有一部分是没填补上的,比如,小酆山的暗袭是谁部署的,究竟是门里的人要杀她,还是门外的人算计她。比如,这次这些杀手是谁派来的,杜欢?严辞唳?还是有人陷害。这人与小酆山事件有没有联系,是否从那时起就展开了部署。再比如乐安城,这是她昏迷之前指给焦与他们的方向,说明不管有没有那场暗袭,她都打算来乐安,那她来乐安的目的又是什么。 桌上摆着一只洗的很干净的香梨,她从床上下来坐到桌前,边吃梨边从小酆山事件开始思考。 门里知道这个任务的人最初只有三个人,分别是:严辞唳、廖词封和裴宿酒。这是最早去小酆山执行任务的人,买主是青瓷观主孙檐圣,要杀的是酆山石窟金刀老鬼孙得意和他手下十二门刀客。 严辞唳自负,领下任务之后就独自一人上了小酆山,要以一对十三。正常来说以严辞唳的功力也敌得过,他的婴寿功是个邪路东西,内力爆发极盛,前十二招基本刀枪剑戟难破,唯独一个地方最脆,就是门牙。金刀老鬼不知从何处知道的这个典故,专打严辞唳门牙! 姓严的孙子脾气大,骂骂咧咧的带着伤回来,一个字儿都没跟她商量,又带着廖词封和裴宿酒往小酆山去了。这两个是他江北分坛的左膀右臂,跟平灵等人一样,属于自家亲信,结果还是败北。三个人本来还打算喊上鹊疑再上一次小酆山,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他那丫鬟流素告到她这儿来了。 “我们爷让人揍了,再打下去怕是要输,求您体恤。” 流素知道严辞唳把面子看得比命重要,尤其在姜梨这儿,死活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外头打输了。严辞唳为此跟流素发了很大脾气,非要带人再出去一次不可。 结局当然是没能成行。 严辞唳是被姜梨的人绑到无生殿去的,他是个半大孩子的形象,平时看着老气横秋,生起气来根本没有大人样子,松绑以后就要跟绑他的人干架。姜梨一只手拎他衣领,他反手还要来打她,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就五体投地地趴到了地上。 姜梨现在回忆,严辞唳每次挨打都是有缘故的,并且着力于扮演吃力不讨好的形象,武功明明在平灵等人甚至顾念成之上,任务也出得不少,非要挑战那些他打不过的,以至于活了三十来年,罕有胜绩。 第144章 “金刀老鬼布了一个太阴阵,我们破不开阵眼,只能在里面受气。” 他自己不好意思开口,推了廖词封和裴宿酒两个描述前因后果。 姜梨是行动为上的人,简单了解了一番情况,就亲自带人去了。过程倒也利索,金刀老鬼和十二刀客被杀,临死之前以太阴阵分走她心神,致使她被埋伏在小酆山周围的司乘派掌门武正岂所伤,那人明显有备而来,派中弟子三十余人全数暗藏在酆山石壁之后,她走火入魔的旧疾偏在那时犯了,杀死武正岂后便不省人事。 而这看似复杂的过程,其实梳理起来非常简单。 金刀老鬼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引子。 埋伏在山内的武正岂也是被人借用的刀。 真正要她命的是,是谋划这起事件的人。 对于这个人,平灵等人认为是严辞唳,因为他是最先接下这个任务的人,很有可能故意上演了一出三杀不成,引她入局的戏,再借武正岂的手杀她。 但除了严辞唳以外,其他人也并不能逃脱嫌疑,比如找上他们的青瓷观主孙檐圣,这个任务本就是为他而出的,是他要花钱买金刀老鬼的命,才有了接下来的后续。 再说乐安城这些散碎的刺杀,弩山派手里的画像是杜欢所画,金主的字条也看似是杜欢所写,所有苗头都指向严辞唳,反而让她没那么怀疑。那是个每天带着一脸逆臣之相的东西,要说反,天天看着都要造反,但姜梨怀疑他没那个脑子,做不出这么绕的事儿。 会咬人的狗不叫,顾念成都比严辞唳多长着几颗心眼。 想到顾念成,姜梨的眼睛缓慢地眯了起来,乐安城的刺客就是从他出现以后冒出来的,这两件事跟他有没有关系。字条要不是杜欢写的,又会出自谁的手。 那香是年轻女子会用的香,若是从顾念成,年轻女子推断,又能得到什么结果。 姜梨卡哧卡哧啃完最后一口大梨,扬声唤了声“老顾!” 老头儿立马应声而入,只要她在酆记,他就老老实实在铺子里守着,这习惯在嚣奇门里也是如此,随叫随到,恪尽职守。 姜梨不打算冤枉他,但他要是敢折腾出这么一场大戏给她,也绝对不会让他活。 外头太阳地挺大,晒在头上,头皮都像要冒油,老顾居然还在烤地瓜。他拿了两只烤得最好的进来,见她手里拿着梨核,边接下来边说,“您还吃两口地瓜吗?” 姜梨说晾晾,“太烫了不好入口。” 老顾依言放下,背身放到桌上时听到姜梨问,“上次那个字条,你觉得是杜欢写的吗?” 顾念成意识到这个开头不同寻常,五傻全在铺子里呆着,这事就算要琢磨也不是找他分析。“像,又不太像,您不是说那纸上有香味吗?”顾念成不动声色地转过身。 “那你觉得会是谁。”姜梨看看他。 “这就有点不好说了。”老顾故作沉吟,顺便在心里把柳玄灵骂了一顿。她爱用香,屋子里,身上总熏着一堆花果香气,南疆那地方花草多,那边的人都有这种习惯。想来那纸就是她带过来的,染了香气都不知道。 “但要细想也有几号,比如大万岭的双枯娘,西祠派的冯婷鄂,山月派的大却灵,柳皇伺的毒手陆即,都跟您有些过节。” 老顾说的这几个都是女子居多的门派,看似认真分析,还不避嫌的把山月派带了进去,为的就是迅速洗脱自己的嫌疑。 “我记得张进卿说,是你侄女从他手里买走的木雕,你才找上的他。你那个侄女呢?为什么没带过来。” 他早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顾念成心里乱成了一团麻线,脸上反而装扮的越好。 “您说六一啊,六一一直都在江宿啊,南边魂河一带是属下经管的分坛,她常在那一带活动。”至于为什么没带过来,老顾咂舌,“这是咱们门里的事务,属下存了些私心,不想让自家孩子参与进来。” 六一不属于嚣奇门,也不属于江湖,顾念成没教过六一功夫,家里就剩这一个孩子了,带在身边经管又不参与江湖事,也在情理之中。这事当年顾念成还跟她回禀过。 “不参与是好事。”姜梨意味不明地笑了,最好没参与,也最好他“侄女”。 “张进卿把你送过来以后又折回江宿去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老顾心里一沉,表情却不显,只是惊讶,“他回去做什么?那边雨水下得可大了,我们过来的时候,整个城池都泡了。” “做生意,走的时候还跟我打过招呼,说是季春就能回来,我说等他折返的时候把你侄女带回来。住几天再走。” 顾念成不知道姜梨说的是真是假。 “难为您挂念六一。”他笑得有些为难,“就是咱们这儿不大太平,孩子来了怕给您添麻烦。但要过来了也没什么,她本身也爱到处走。” “确实不太平。所以你说部署这些事儿的人多缺德。” “确实挺缺德!” “找些乌合之众打车轮战,是不是很没脑子。” “确实没脑子!” “乐安城的刺客是你叫来的吗?”姜梨忽然抬眼。 第66章 我想看个热闹 “我?”顾念成猛地一惊。 “你。”姜梨学着他吃惊的样子,挑着眼睛跟他对视。 室内一时静得连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顾念成被姜梨“诈”木了,眼神不敢躲闪,屏着息,凝着气。刚欲说出辩解的话,姜梨已经眼睛一弯,露出了一个笑。 第145章 “给我拿个湿帕子擦手。” 她张开五指,将黏糊糊的手递过去。刚才吃梨沾了一手梨汁,还没顾上擦呢。 “啊,是。”老顾找不着胳膊腿似的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重新找回活着的感觉。一边用铜盆投帕子一边说,“属下冤枉啊。您这是,这是从哪儿怀疑的属下,就因为那纸上有香味,又因为属下有个侄女吗?乐安城的刺客确实是属下来了之后进城的,但也有可能是被追踪了,属下在您身边伺候了七年了,从来没动过旁的心思啊。” 姜梨说,“瞎猜嘛,总有猜对的时候。” 顾念成如履薄冰地颤着,“真不是属下。属下就是当了门主又如何,上有严辞唳,下有玉静消,您是知道的,他们都看不上属下,背地里说属下是狗腿子,您要是死了,他们谁能服我呀,给您当狗好过给他们当。” “说得倒也在理。”姜梨乐了,但若他搭上了旁人,有了新的势力就不一定了。年轻女子肯定大有背景,不管是他还是严辞唳,只要合作的人足够厚实,不愁善后。她现在也并非断定是他,毕竟对她而言,很多人都有可能。 老顾犹自在她跟前念叨,“您要是怀疑属下,那属下就转而怀疑严辞唳,真说起来他不比属下嫌疑大吗?小酆山的任务是他的出的,您失踪了他也不寻人,明显是要看您自生自灭。” “知道你忠诚,只有你记得找我。”姜梨安慰老顾。 “真的?您真信我?” “当然信了。” 帕子盖上手掌,老顾一根一根地给她擦,姜梨没再说话,及至全部擦完,才笑睨着顾念成道,“我最近打算继续打更,夜里怕是要不太平,必须找一个信任的人陪着。你跟我去。” 姜梨要试顾念成,顾念成从那日开始就抖成了一只鹌鹑。 刺客死伤大半之后,他就将下半程部署交给了柳玄灵,这是两人在江宿时期就定下的计划,顾念成当时觉得这法子十分稳妥,现今想来简直太失策了! 柳玄灵会下什么样的命令对他来讲完全是未知,他怕柳玄灵会将他的身份告诉给刺客,怕刺客找他里应外合,怕刺客动手的时候不砍他。这几个怕字加起来,让他彻底吓迷了心,至次日戌时姜梨喊他打更时,浑身上下都挂满了兵器。 “弓弩,箭套,长刀,三叉戟。”他决定把他们都杀了,来一个杀一个,不让他们有任何开口的机会。 姜梨抱着个胳膊瞪他,说你是去打更还是卖艺。戌时街上还有行人呢,他带这么多“耍把式”的东西,是要做买卖吗? “这不是要保您万全吗?”顾念成说,“刺客埋伏在乐安各处,谁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哪儿,万一冲杀出来。”他拍拍腰上的长刀,“此兵器可近战。”再指指长弓,“此物可远攻,不待他到近前,属下就能给他穿心一箭。” 对于此时的顾念成来说,如何在山雨欲来的刺杀中,在姜梨面前表现忠诚,保住自己是首要大事。当然姜梨抵挡不过除外,哪边形势有利于他,他就会向哪边倒戈。 “不沉?”姜梨边走边打量他身上那些物件,一走路就晃出一串叮铃光当,尤其那柄三叉戟,又笨又高,怎么看怎么是个累赘。 “不沉不沉,您专心打更就好,老顾一定护您周全。” 老顾一路都在心惊胆战地观察四周,张二家的铜盆不慎摔到地上,他要飞出去一眼。刘四娘家的孩子挨打,他要侧出半只耳朵去听。神情是武林高手式的警醒之态,好像非要当着她的面揪出一两个刺客才能洗刷掉之前的“冤屈”。 平时怎么没看出他是个缺心眼呢? 姜梨提着灯笼信步闲庭,不时喊出一串报更声。 “敲锣巡夜,月已入昏,有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儿没有,有买棺材香烛的没有...” 这些久违的报更词让所有听到的老百姓会心一笑。 “疯子开始打更了,过去我最烦她这通念叨,这会儿一听还挺亲切。” “可不是么,那皮猴儿,还不上床睡觉?没听见疯掌柜来了吗?” 这日子,要慢品细过才有意思,姜梨在乐安城住了几个月,至这时才真正品出味来。或者说,至这时,乐安城的人和她才意识到彼此之间是有感情的。 调皮的孩子从直棂窗里冒了个头,说,“姜姐姐,我最爱听你打更,我不像那些胆小鬼那么怕你。” 姜梨敲着梆子看看她,“我最爱吃小孩儿,你要是不睡觉,正好做我的下酒菜。” 窗户“当啷”一声关上,大人小孩儿都笑了,又惊得老顾转着脑袋看了好几眼。 一场更喊下来,一点意外都没发生,这打更的活一天夜里要喊五次,中间歇上一个时辰,至下次更时继续再打。老顾前几日还有精神扛着一身刀枪剑戟出生入死,连续陪了五天以后,扛不动了,人也没了之前神神叨叨的警醒。 姜梨二十来岁,正是精力蓬勃旺盛的时候,一晚上五次喊更,歇更的时候也不用睡。老顾就不一样了,他四十多马上五十了,他困,姜梨要是不在门口叫他,他都起不来。 “老顾!”每天晚上都得喊五次,她自己不住这边,夜里从付记出来到酆记门前,对着大门炸嗓子一吼,老顾就得爬起来。 “来了来了。” 起来以后精神头也不好,眼睛总有半只睁不开。迷迷糊糊接过她手里的灯笼,一边照路一边打瞌睡。 第146章 如此反覆多日,连付阁主都忍不住笑了,“试出什么来了,见天儿这么折腾着。” “他真有点老了,夜里东西都看不清,昨天踩到一只土坑里,把鼻子摔出血了。” 姜梨打更的时候不睡觉,付锦衾每天晚上都在堂屋里给她留一盏灯,灯下摆着各样点心零嘴,不是刘大头做的,都是特意去外面定的,付锦衾有时也会等她,一天夜里五次归返,总有一两次能遇上。 付锦衾给自己倒了杯茶,“看见了怎么不告诉他。” “我想看个热闹。”姜梨嚼着一嘴桂花糕,一脸没心没肺的混蛋样儿。 付锦衾笑了一下,却有些出神,“最近乐安城清净的有些不同寻常,你那边的人可发现过什么异样。” 姜梨说,“只有其忍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被人从后面打了一下。” 那人抡的是把大锤,本意应该是把其人敲死,没想到他头硬,除了后脑勺当场肿了一个大包,一点事都没有。 “那人最后如何了。”付锦衾问。 “死了。”姜梨伸长胳膊抓了只核桃果吃,“其忍脾气太臭,拎着后脖领子撞墙,当场就断气了。” “你们这里面就没脾气好的。”付锦衾哼笑。 “我是最拔尖儿的。”姜梨给自己戴高帽,“我会哄人。” “哄谁呢?”付锦衾明知故问。 姜梨叼着没吃完的核桃果,埋头在腰间荷包里翻出一面小铜镜,半边身子横过桌子,将她和付锦衾一起照进来。 含糊不清,又一本正经的说,“正是此人。” 铜镜上映出两个人,男人眸色缱绻,笑睨着身后女子,女孩儿嘴里叼着块点心,笑弯了一双狼眼。 而在姜梨打更的这段时间,方盛门的人一直在思索着刺杀方案。 他们这一门擅长易容改面,象形仿声之术,酆记五人一直是他们的首选,这五个人都是姜梨的亲信,都有靠近和刺杀她的最佳机会。但是他们必须先把选中的人骗出去,再扮成那个人回来。 方盛门最先考虑的是其忍和林令,因为只有这两个人爱出门,只有他们有中途被“换走”的可能。但是林令嘴太碎,方盛门的人担心说多错多会露出马脚,就转而盯上了其忍。不过自从试图敲死其忍的冯大锤被打死以后,就没人再打他的主意了。其忍不成,方盛门的人就自然而然的想到了每天跟在姜梨身边打更的老顾。 “门主,小心脚下。”方盛门的人花费了一点时间炮制另一个“老顾”,总算在又一个长夜到来前“做”好了。 “后背再弓起来一点。”方盛门领主陆霆骁一边端详一边对“老顾”说。 老年人的身板不会这么笔直。 “这样如何?”“老顾”矮了矮身,花白的头发,苍老的褶皱,以及那身标志性的亮紫长袍,都结合的相得益彰,仿佛绘在白纸上的人像有了真实的血肉和动作。陆霆骁满意的笑了,很显然,面前这个“老顾”很合他的心意,不过这还不够,“另一个呢?” 夜已入深,有人闻声埋头向他走了过来,跳跃的烛火里映出一张苍白邪气的脸。 红唇,狼目。 第67章 谁能理解老顾 临近三更是乐安城最寂静的时刻,再辗转反侧的人都一头扎进了梦里。拢着一树花苞的枝丫上落下一只呆头呆脑的夜鸮,刚抓稳枝干便站立不稳地奓了下膀子。 身侧有道身影借力一踏飞进了一处院落之内,夜鸮迟钝地转动脑袋,重新站稳,自瞳孔中映出一道纤细的女子背影。 落进院内的人径直便往一处房间而去,房内之人由于每天夜里都要爬起来五次,半个月前就改掉了栓门落锁的习惯。 “老顾。” ‘老顾’是顾念成这段时间的噩梦,一旦听到这种呼喊就要从床上爬起来。声音和人都极熟悉,一听一看就知道是姜梨。 “门主。”老顾人沧着嗓子应和了一声,两条腿落到床下,动着脚找鞋。左边的鞋穿上了,右边的也套到了脚上。他那房里摆着更漏,翘起一边眼皮艰难的看了一眼。 “这还没到报更的时辰呢,您怎么就来了。” 姜梨素来准时叫人,今夜明显早了半刻。 而且她平时不是一直在门外喊他吗?怎么今天进屋里来了。 老顾稀里糊涂的问了一嘴,姜梨说早来自有早的道理。 这一走又跟之前有所不同,走的不是大门,而是翻的后墙。从后墙出走越过一条街,便是城门楼方向。乐安城有宵禁,城门早已落锁,不过一扇上锁的大门对顾念成和姜梨来说形同虚设,纵身一跃便将乐安二字留在了身后。 老顾渐渐地醒了,再次向姜梨发出疑问,“咱们这是去哪儿?” 姜梨脚下不停,提灯照着前路,说,“叫赤林。” “您要活埋我?”顾念成这回彻底醒了。 他都跟她打了个半月更了,她还是不信他? 不怪老顾往活埋的方向想,最近那地方“挤”得很,百十来号刺客都埋在那里,好好一片赏景的地方,楞是让他们挖成了乱葬岗。后来焦与其忍为了图省事,甚至提前挖了好几个大坑,姜梨大半夜把他往“乱葬岗”带,能不让他怀疑是要把他往坟坑里推么。 “埋你干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件事要办,得去那边儿看看。” 什么事儿?看风水还是烧纸。 第147章 顾念成想不明白前因后果,只能将信将疑地跟在身后。交赤林与乐安城有些距离,姜梨没用轻功,挑灯行路至少要走半个时辰,顾念成越跟越觉得没道理,再这么走下去,她就来不及回去打第三更了。 她不是最在乎准时准刻的吗,怎么这会儿一反常态起来。 顾念成不动了,走在前面的“姜梨”没听见有脚步追上来,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林子里有风,同时吹动了两人的衣衫,顾念成盯着“姜梨”的背影,眼神从疑惑转为恍然。 “你是方盛门的人?!” 背影转身,拖到此刻,城里面的人肯定已经开始行动了,她不再有后顾之忧,带着“姜梨”的脸,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想不到你这老头知道的还挺多,竟然听说过我方盛门的名号。” 你是我叫来的,我能不知道吗?! 顾念成气闷地白了对方一眼,眉头紧随其后的一皱,方盛门的人故意在三更之前扮成姜梨的样子引他出城,那城里,定然有人扮成他的模样在等着姜梨。所以,现在的“顾念成”正与真正的姜梨走在打更的路上,准备暗杀? “有病吧!” 老顾猛地一打双手,姜梨本就对他产生了怀疑,这次再用“他”刺杀她,不就彻底坐实了他“坏人”的身份吗?真要刺死了好说,万一要是没死成,让姜梨以为他跟方盛门的人里应外合,他还有命活吗? “装谁不好,非装我!”这不是把他往最危险的境地推吗?柳玄灵那脑子白长!提前不知道跟方盛门的人知会一声? 顾念成气得七窍生烟,转身就要回乐安“救驾”,“姜梨”不知内情,怎会如他的愿,纵身一跃便与顾念成缠斗起来。 与此同时,乐安城的“老顾”正在与姜梨走在打更的路上,两人各自提着一盏灯笼,跟平时一样,除了报更便是行路。 长盛街柳子巷口有个值得“纪念”的土坑,老顾之前在这地方摔过,每次过来都要眯着眼睛辨认半天才肯下脚,姜梨特意缓行了两步让他先行。没想到老顾一点犹豫没有就跨过去了。 今儿眼神儿倒利索。 姜梨不动声色地掀了下眼皮。 他上次摔得不轻,鼻梁肿了三天才慢慢消肿,今日这路走得倒踏实,甚至穿越窄巷时都没怎么用灯笼探路。 “老顾,今儿怎么话这么少。”姜梨跟他说话。 顾念成打更的时候话不多,但也不会像今夜这般一声不吭。 “老顾”愣了一下,说,“没有,就是人还没醒透,属下年纪大了,总这么半夜爬起来,多少有点吃不消。” “是么?你今年六十几了?” “六十...七了吧,属下没怎么在意过这些,多一岁就老一年,越老越不爱记了。”“顾念成”估算了一个年纪,引着她往开阔的地方走。 “六十七。”姜梨笑着重复了一遍,“早知道你这么大岁数了,就找林令他们陪我打更。” “顾念成”不知道老顾明年才满五十,只是单纯长得老,当然他老的确实有点“缺德”,普通人顶多比实际年龄老成几岁,顾念成则是老出了一轮不止。 手里的更锣更锤被姜梨抛到了地上。 “顾念成”一脸不解的看着活动手腕的姜梨。 “门主,您怎么——” “没怎么,就是想试试你的功夫,有没有真正的顾念成好。” 眼睛里忽然映出一道剑光,姜梨骤然拔剑而出,“顾念成”错愕之余迅速拔剑相抗,两柄长剑擦着剑花交叉在一起。 寒光之下姜梨牵唇一笑,“他最讨厌别人说他老。” “顾念成”惊讶过后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姜门主好眼力,扮成这样竟然都被识破了,可叹我还有一出与你联手对敌的戏没唱完,实在白费了这身行头。” 他们的人一直藏在四周,只待二人走近,假意刺杀姜梨,再在乱战之中让“顾念成”趁姜梨不备暗捅黑刀。 “想法倒好,就是缺了点脑子,既然戏台子已经搭上了,就唱给阎王听吧!” “姜门主怎知,今夜死的不是自己!”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连对数招,离开柳巷便是一块空地,这地方白日里是小商小贩的天下,街道两边都聚着拥挤的摊子,夜里反而宽敞开阔,像是平地里留出的一片绝佳的打斗之地。 顾念成与姜梨先后在中心站定,空地四周迅速有人以包抄之势聚拢而至,姜梨大致看了看,人数大约二十五六个,都是方盛门的孤衣剑客。 “早知道姜门主这么不好糊弄,我们就不费这些事了。”方盛门领主陆霆骁从人堆里走出来,“在下其实一直很仰慕姜门主的手段和为人,若是没有重金相邀,没准你我还有合作的机会。” “谁跟你是“同为”。” 陆霆骁做了一个客套的开场,姜梨根本不卖他这个面子。 “一个以易容之术著称的门派,连场暗杀都部署不好,还想跟嚣奇门合作。”她看看陆霆骁,“没想到你比我疯的还厉害。” “所以我只能选择杀你!”陆霆骁脸色骤然一变。 “就凭你们这些废物?”姜梨单眉一挑,视线伸展出去,狼目里跳跃出狩猎一般的锋芒。 再说老顾这边,花费了一点时间解决掉“姜梨”才得以赶回城内,酆记大门是被他撞开的,本来就没上锁,是他自己着急,楞是撞飞了两扇门页。 第148章 酆记的人本就警醒,老顾这一撞别说焦与平灵等人,连熟睡的陈婆婆和旺儿都从床上爬了起来。 “怎么了?” “赶紧跟我去找门主,晚了怕是要出事!” 老顾来不及解释,酆记五人更是没有任何犹豫,立即飞檐而上,顺着姜梨打更的方向向北寻去。 姜梨以仅有的六成功力,独自迎战方盛门二十六精锐,胜算其实不大。这些人不是之前那类乌合之众,剑法虽不算顶尖,却也不是好对付的一类。但是这人谁也不服,气势天成,反而让方盛门的人乱了阵脚。 雾渺宗的剑法以快为尊,以攻代守,从来都是只进不退,方盛门二十六把长刀齐出,也并未在姜梨这里占到便宜。 可这上风又很难长久,她现在的身体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气海受损,内力存蓄不足。她的六成内力对战之时甚至只能“承装”三到四成,而这个问题,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打一会儿,歇一会儿。 “她在干什么?” 以劈山之势祭出九影剑风,一力震开对手的姜梨忽然做了一个下蹲的动作。 方盛门的人戒备地盯着她看了很久,才发现她在提鞋。方才乱斗之时,不知谁踩了她的小花鞋一脚,以至于她趿拉着半只脚打了半天架。 方盛门的人不知她在“换气”,姜梨此时的气海已经空了,需要一些时间重新存蓄内力。 这鞋提的又太细致,穿好以后动动脚趾,似乎仍有被踩掉的可能,又从怀里掏出两根绑带,交叉缠紧。 一群杀手傻着眼睛看她绑鞋,头一次遇到这么打架的,脑子转不过弯,还有人看出她有一边绑错了。 “你——”其中一个想提醒,刚欲开口就挨了陆霆骁一记脑瓢。 “告诉她干什么!” 说完之后一怔,他为什么要等? “愣着干什么!上啊!” 这会儿再上,可就来不及了。 方盛门身后突然涌入数道疾风,每一道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酆记五刺客并顾念成踏风而至,姜梨慢条斯理地绑好最后一根鞋带,重新握住长剑‘唤尘’。 这是林令的佩剑,鬼刃剑插在小酆山顶,一是路程遥远,不便取回。二是以她现在的功力,拔不下来,所以姜梨一直用的是他的佩剑。 “门主用得可还趁手?”林令贴在她身边问。 “差点儿意思。”姜梨单手挽了个剑花,反手抓剑,曲臂向前,“倒也不赖。” 一场乱战就此才算正式拉开帷幕,老顾冲得最猛,双手交画干元太渊,起掌就震出一道弧形气浪,脚下碎石如黄沙般翻搅,逐渐织成半人高的漩涡,姜梨欺身而上,剑出九影,全是夺命杀招,那身形,快得根本分辨不清何为真人何是影,方盛门的人应接不暇,鬼魅魍魉大抵便是如此了! 她需要速战速决,需要有人从旁配合,才能在内力用尽之前发挥出最大效用。老顾的八卦掌给了她最好的支撑,平灵等人的补攻,给了她最好的助力。 顾念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给姜梨做嫁衣,只见她于石浪之中连切六颗人头,他觉得自己来对了,否则现在腔首分离的一定就是自己。 “门主,我是老顾啊!” 乱战之中仍有一个“顾念成”在混淆视听,老顾为表真心,以掌相冲,直接上演了一出我杀我自己。 “你是顾念成,那我是谁?你看看你这个脸,我有这么多褶子吗?” 真下得去手啊! 守在暗处的连记攥拳一叹,心说那不是自己人吗?有你这么自裁臂膀的吗?再看埋伏在柳巷周围的空洗宫的人,姜梨独自对敌时他们还有趁火打劫的趋势,一看情势逆转,转眼之间就跑没了影。 一时间,方盛门的人死了,空洗宫的人跑了,围观了整场刺杀的连记垂头丧气的跑回去覆命,唯有大展身手的老顾最开心,邀功似的跟姜梨说,“门主,我刚杀了十二个人,焦与他们都没抢过我。我是在三更之前被他们的人骗走的,那人扮做您的模样将我带去交赤林,我觉察出不对就迅速翻身而归,现在那人的尸体还在林子里躺着,用不用我拎过来您看看,扮得真挺像的。” 姜梨擦着剑说不用。 出了这么大力还见什么尸首,她不会因此一役就信了他,但是今夜这场“救驾”,确实很合她的心意。 “阁主,您说那个顾念成,到底是黑是白。”一直陪同付锦衾在暗处看护姜梨的折玉有些困惑问。 “不管是黑是白,他今夜都捡了一条命。” 若交赤林一战他没有全力脱身,亦或是表现踟蹰,现在二十六具尸体里,就有他一个。 “那咱们还有必要留他吗?”折玉问。 “为什么不留,现在不是挺有用的么。”顾念成功夫不差,留着有留着的好处。若为忠仆,可为臂膀,若非善类,也不难杀。最关键的是,他是姜梨的人,她门下的人无论是好是歹都该由她处置。而且,那小狼崽子现在不让他插手她的事,多一个人在她身边总比少一个好。两人看似重归于好,其实仍有许多问题纠缠其中,她要强,硬要亲手除了这些麻烦,他若出手,少不得又有一场架吵。她对他的身份也仍然感兴趣,昨天还去他书房“转”了一圈。 兵器,剑谱,门派令,她要找的应该是这些。他探过她的底,礼尚往来,她也想知道他是谁。这次不是防备也不是怕他对她不利。 第149章 多宝阁被动过,卧室里的几本书也移了位,她明目张胆的搜,坦荡的表示好奇。 回他这儿拆家来了。 精力怎么这么旺盛呢。 付锦衾转身往回走,焦与等人留下来“洗地”,姜梨拿起地上的更锣更锤,在老顾的陪同下继续报更。 夜中有月,从暗到明。 第68章 夜雨倾盆碎春花 方盛门事件之后,老顾首次以赤心鹊传信,招柳玄灵至交赤林里见了一面。这是师徒二人离开江宿后,在乐安附近见的第一面。柳玄灵的嗓子尚未恢复,仍旧是老锯剌木的一副陈旧嗓音,正值气头上的顾念成并未在意这些,因为整个交谈过程都是他单方面的在发脾气。 “你知道我那天晚上累成什么样吗?我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打完交赤林又要打柳巷。我四十多了你知道吗?” “酆记那么多人,乐安城那么多人,非得易容成我?你没看出姜梨找我陪她打更是在试探我吗?你偏在这时派人暗杀,偏让我掺和在其中,是怕我活的不够长吗?” “徒儿并不知晓他们的计划。” “没长嘴吗?不会问吗?” 顾念成一句句的数落,一字接一字的咬牙,他认为柳玄灵没长脑子,柳玄灵也怀疑他是缺心眼。 “那您想过没有,若是没叫酆记那五个,若是您没一口气杀了十二个,姜梨现在可能都死了。” 方盛门的人也算江湖上排得上号的杀手,那日她虽不在场,但从连记口述的过程中细思,姜梨冲杀一轮之后明显内力不足。若非后期五傻上阵,并非没有打赢的可能。 她师父倒好,连画圈再出掌的,阵势大的跟杀疯了似的,把空洗宫的人都吓跑了。 我没想过。 顾念成笔直的瞪眼,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保全自己的反应,根本没有考虑其他。 柳玄灵见他消停下来,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说师父,“您是不是觉得,杀姜梨的最好结果是,她到死都不知道这事儿是您干的,到死都以为您忠心耿耿。” 顾念成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最好如此。” 他不打算留下什么震惊江湖的好名,他就是想在完成这件事情之前确保自己能完完整整的活着。 我想干一件大事,但是我不想冒险,一根头发丝那么细的险都不行。 这就是顾念成的心声。 “我七年都是这么活过来的。”顾念成说。 所以姜梨到现在都活着。 柳玄灵常有恨铁不成钢之感,她倒是比他师父有些胆色,但她也是个惜命的人,若是换成她在姜梨身边,可能也会如此。谁让她是顾念成带出来的人呢,一个学一个教的都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两个都很怕死的人面带愁容地发了会儿呆,开始交换下一步计划。 柳玄灵说,“徒儿已经联系上泣荒洲和聊羽斋的人了,这两派不用我说您也知道,跟姜梨有旧仇,徒儿这次打算让他们兵分两路,聊羽斋的人负责引开五傻,泣荒洲的人负责刺杀姜梨。” 他们仍然打算在打更的路上动手,届时顾念成一定还会在姜梨身侧,柳玄灵说,“泣荒洲的人一定会专心围攻姜梨,您假意周旋即可,千万别像这次这么卖力了。到时我还会再给您安排一个老朋友过去,真动起手来,您专心与他交手,也有借口撇开姜梨让她独自应战。” “你是说王段毅?”顾念成一点就透,仍觉不妥,“光是他还不行,之前姜梨没注意过我,我拿他搪塞还说得过去,现今我就在她眼皮底下动手,若连一个区区弩山派掌事弟子都挣脱不过,必会引她生疑。” “不止是他,山月派的人也会在刺杀当夜进入乐安。”对于这个问题,柳玄灵早就计划好了,“山月派的人会假意与王段毅同时围攻您,若姜梨有不敌之势,我们就趁虚而入,跟泣荒洲的人合力杀她,若她仍是全盛时期的她。” 师徒二人对视,脸上同时写着一句话。 “那就先不杀了。” 七年都忍了,差这三五十天吗?他们认为他们可以把她耗死,每隔一段时间来一场小刺杀,姜梨就算不死,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试问江湖中,哪有像他们这等能屈能伸,敢于在刀尖上跳舞的人物。他们不觉得这几场刺杀很丢人,也不觉得折去的那些刺客有什么可惜,他们虽然奇怪,但是他们永远都能理解彼此。 “您这段时间是不是瘦了?”正事聊完了,柳玄灵跟顾念成话了两句家常。 “睡不好觉,白天还编竹筐,能不瘦吗?你这嗓子怎么回事。”顾念成终于注意到了柳玄灵的破锣嗓子。 “吃错药了。”柳玄灵老实道,“再过几日应该就能恢复。” 抑制武功的丹丸时效不长,再过几日应该就能恢复了,她手里其实另有恢复功力的解药,只是那药不能轻易使用,不到危急时刻不会乱服。 师徒俩又在彼此脸上看到可怜二字,一个一把年纪还在当伙计,一个重操旧业,做起了说书人。两人每天都在被各种势力欺压,顾念成上头是姜梨,柳玄灵上头是吴正义。 “林令最近是不是常去你那里。”顾念成问。 提到林令柳玄灵就觉得嗓子眼冒火,皱着眉头说他是杀千刀的丧门星,她说,“您不知道,要是没他莫名其妙的来,我这嗓子不至如此。” 第150章 头一遭就是因他吃的药,他倒挺喜欢这粗哑嗓子,总来听故事,她总不得歇,猴年马月能养好! 顾念成没理会柳玄灵的抱怨,“他好像跟其他四个不太一样。” 柳玄灵听话听音,“您想拉拢他?” 他肯定是想拉拢,只要是姜梨身边的人,只要愿意跟他“好”,他都愿意拉拢过来。当初接近焦与不就是这个目的吗,他说他长得像他死去的姥爷,他还陪他一起烧过纸,让童换照着他的模样画下来,贴他姥爷坟头,焦与打那以后总帮他说话。 这人呐,处着处着就成朋友了,多个朋友就少个敌人,对方能为他做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缘维持下来了,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下次他再来,跟他好好聊聊,年轻男女比我这老头子感情增进的快。” “您能不能把吴正义给我打一顿。”柳玄灵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她昨天又擦了一天地,不给工钱就算了,连点温水都不让用。 “那不正好吗?越是可怜孤女越受人同情。你得懂得留后手,万一泣荒洲的人也失败了,我们还有个能拉拢的林令。至于那个什么吴正义。“顾念成说,“等把这出戏演完了,师父再替你扒了他的皮。” “嗯。”柳玄灵乐了,笑得像个得了长辈出头的孩子,其实这点小事根本用得着顾念成,真想扒皮她自己就能动手,她就是偶尔想跟她师父撒个娇。她是孤女,对她好的人太少,除了当年教她说书的先生,就只剩下一个顾念成了。 “五日之后,我的功力就能恢复。”柳玄灵说。 他们会在那个时期动手。 “注意安全,必要时刻——”顾念成看看她。 “都可舍弃。”柳玄灵接口道,这是他经常说给她的话。 那时的柳玄灵并不知道,顾念成口中的都可舍弃,包含的内容非常广泛,包括身边的下属,也包括她。不过柳玄灵暂时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并且在五日后的那场乱战中,还是她率先抛下的顾念成。 至于那场乱战,更是意外中的意外,比顾念成保命杀方盛荒唐,比滚乱的线球还乱。 谷雨这天,乐安城下了一场倒豆似的大雨,雨点砸着房檐冲刷而下,落地都是拍岸一般的声响。小商小贩扛不住急雨,匆匆收了摊子,刚到酉时就空了半条长街。 “路不好走,好些地方都汪了水,尤其南城那片洼地,早成了半个池塘了,再好的靴子都得进水。”平灵从晚饭时分就开始劝姜梨,生怕她要顶这样的雨去打更。 “我觉得平灵说的对,您还是别去了,回头湿了衣裳,仔细着了风寒。”焦与在边上跟着劝。 时辰眼瞅就奔戌时去了,雨水仍然没有消减的迹象,都说春雨贵如油,这场倒像不要钱,白送的似的。 姜梨谁也没理,一边吃饭一边打量地上几把油纸伞,那是她晌午就让人翻出来的,挨个撑在地上,就是为了晚上用。 “要那把雨过天晴的。”六把油纸伞,她选妃似的选定了其中一把青底儿染云霞的。 那伞厚实,伞面也大,平灵一看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去,只得转而面向付锦衾,“付公子,您不帮忙劝劝,这样的天还出去打什么更。” 今儿这顿晚饭是在点心铺用的,雨水太大,买菜的地方都没有,其忍做菜一直是现吃现买,别看做的不好吃,讲究可是一大堆。当然他们也想蹭饭,觉得在这边吃热闹,桌子一拼就跟除夕夜似的。 桌上的人都看着付锦衾。 付阁主经常在这种时刻被寄予厚望,夹着菜,从善如流道,“别去了,让折玉替你。” 姜梨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付锦衾就没再劝了,准知道她不会听话。 这是头倔驴,你以为她不是“鬼刃”了就一身优点?并不,天然就是我行我素,独断专行的东西。 她还有一个旁人没有本事,就是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旁人念叨时她还张耳朵听着,然后继续自行其是。 “再给我找双小皮靴,今儿这路要是穿布鞋就得跟袜子似的糊脚面上。” 她还知道路不好走,还非要去。 平灵愁的头发都像白了好几根。 “姑娘。”陈婆婆和旺儿今日也来这边了,这一老一小也有点意思,按说寻常百姓沾上这么一大家子江湖人,就算不被吓跑也得问问对方是做什么的。这两位没有,家里闹成什么样儿他们都不为所动,他们就信姜梨是好人,信酆记和付记是好人,酆记初遭刺客暗袭时,老太太还用筐扣过一个,旺儿还帮忙洗过地,姜梨一听她老人家开口就想到旺儿的教育上了。 “再等半个月,麓生书院的门就该开了,回头让老顾出钱,把孩子送学堂里去,不能总在家里见这些打打杀杀。” 老太太被她带偏了,想的竟还相反,“姑娘想让他上学?老婆子还想让他学些功夫呢,咱们家世代都是猎户,这是他爹和爷爷去的早,若是还在人世,这会儿该是学射箭的时候了。” 姜梨跟她摇头,在桌子底下用手指指对面那俩,“其忍和焦与就没读过几年书,脑子发傻,纯是莽夫。” 林令在边上接茬,“我也没读过,您怎么不指我。” 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吗? 姜梨摆摆手,意思您看到没有,读书还是有好处的,脑子经常用,就不至于长成这种二傻子。 第151章 她又示意陈婆婆去看付锦衾,那是个常用脑的人,举止体面,腹有诗书,谁看着不喜欢。 婆婆说行,继续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要说的话被姜梨绕过去了。 饭桌上只有老顾在认真吃饭,付记的饭好吃,比酆记强多了,人家都是在外面买,酆记只有姜梨在家吃饭才让买着吃。他还想过自己做饭,被其忍赶出去几次之后就不做了。 而且他也不打算阻止姜梨,泣荒洲和山月派的人已经定准了今晚行动,她要是不去,他们杀谁去。 夜雨倾盆,砸碎一地春花。 真正的雨夜并不是诗人笔下悠缠的词句,雨水粘稠,将整片乐安都搅成了一块泥泞的湿地, 平灵站在窗前听雨,她今夜没有睡意,心绪烦乱,总觉得会出什么事情。小结巴在床上翻了个身,两人同住一个隔间,平灵起来时,童欢的眼睛就睁开了。 “杀杀杀人,一般,不不,挑好天。” 越恶劣的天气越是最好的掩饰,雨落之声会遮盖脚步,连天雨幕会影响判断。平灵他们也常在雨夜杀人,转眼看向桌前更漏。 “现在已经是四更了。”平灵说。 “走走。”小结巴从床上爬起来,既然不放心,就出去走走。想多了就当散步,真出事了也好马上伸手。 结果两人出来,正好赶上焦与其人出门。这俩是在一个屋睡的,跟平灵、童换不同,他们没有那么细致的预感和担忧,完全是因为其忍忽然想到后院酱缸没盖,要拉着焦与一起把缸挪到柴房,连在隔壁的林令都被他们一并叫起来了。 “你们俩干嘛去?”焦与问。 平灵刚欲发声,就被一道碎响打断了。 那是从檐上掉下的半块瓦片,雨水跟着它一起落下来,砸下一地腥色。 焦与猛地看向檐上,那上面落着一只染血的手,手的主人还没断气,正在虚弱地舒张五指。 五个人立即跳入檐上,发现出事的不止他一个,另有十五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酆记后身。那里是片杂草丛生的荒地,荒地之上另有十几名身披斗笠的人,手持染血长刀与他们对视。 酆记五人常年与人对战,面对来意不善的强敌也没有太过惊讶的表情,反倒是躺在房檐上半死不活的那个蓝衣老道是张熟脸,便捡着老道问,“你怎么让人杀死了。” “我还没死!”半躺在焦与胳膊上的老道穿得像个破落户,旁人不知道他是谁,嚣奇门的人可人人都认识他。这人是聊羽斋掌门拂尘老道,八年前还跟嚣奇门短暂地做过邻居,两派一个在玉璧山顶,一个坐落山脚。姜梨嫌他那道观太破,影响了整个嚣奇门的气势,立派之初就给了一把银票让他搬家。 老道死活不肯,非要加到三倍才肯离去,姜梨就让人把他房子烧了。 这个结果以当时嗜杀成性的姜梨来说已算可气,但是老道恨意难平,一恨自己连把银票都没捞着,二恨姜梨拆了他的栖身之所,导致他不得不带门中弟子,跋山涉水的重找新处。 “我们现在的房子都是租的!” 这点小事在豪门大派看来,只是一场小小插曲,对于穷的叮当乱响,还苦求生存的小门小派来说,却是一场极大浩劫。 “巨树之下尚有偷生蝼蚁!”老道恨呐,被人砍成那样,想起当年之事依旧老泪纵横。 “那不也怪你自己贪吗?”林令一语道出症结,当初若是肯乖乖收了银票,现在也不至于租门面收徒。 平灵没那么多闲心跟他闲聊,扫视着一地尸体道,“所以你恨少主,带人埋伏在酆记伺机杀她,那杀你们的人又是谁。” “谁知道哇!”老道气得直拍胸口,“我跟泣荒洲的人是一伙的,我负责带人牵制住你们,泣荒洲的人负责去打更路上杀姜梨。我们约好四更天同时行事,他们在南城动手,我们从酆记后身杀你们一个措手不及,本来埋伏的好好的,忽然来了这么一批人。” 他们不知道对方是谁,对方也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两边人对视良久,谁看谁都觉得不顺眼,就互砍起来。 平灵二话不说,运起轻功就要往南城方向去,她现在不管他们谁要杀谁,只知道少主有危险。檐上迅速跃近数人阻住去路,很显然,他们虽与拂尘老道不是同盟,却与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 他们要分散姜梨和五大刺客,他们也有一队人马埋伏在南城附近,专门刺杀姜梨。 第69章 白不恶来了没有 “对面那队人是谁。” “不知道,侍主没说有人跟我们打配合。” 与此同时,埋伏在南城的神秘人马正在与山月派的人遥遥对视。南城空房子多,两队人恰好埋伏在同一排房子后身,房外大门正对的空地上是泣荒洲的人,已经跟姜梨和顾念成动起了手。 山月派的人藏在房后,原本要与顾念成打配合,如今对上面前这批人,又都不敢动了。 “谁啊?”为首在前的柳玄灵转过脑袋问连记,之前让她查的时候,不是说城里只剩下泣荒洲和拂尘老道的人了吗?这些人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不知道啊。”连记比她更糊涂。 而这个糊里糊涂的最终结果,与守在酆记的聊羽斋的情形并无二致,两波人打起来了。 神秘人马以为山月派的人是姜梨的内应,山月派的人则把他们误当成了付锦衾的人。这城里除了他们就是付锦衾的人马,不是他的人难道还有另一支? 第152章 四批人在一房之隔的地方各自动起了手。 房外是姜梨、老顾。与其交手的是有东舟第一“山精”之称的泣荒洲的人。这些人天然有把悍壮之力,个子却异常矮小,一哄而上时显杂乱之势。皮黄面瘦,加之东舟一带多为外族后裔,毛发茂盛,十分像猴,以至于打斗场面非常凌乱。 再说房子后身,是以用毒闻名的山月派,打的是谁不知道,只知道对方手持吴钩,刀首曲翘,善于乱战之中施力,拚杀的异常凶狠。 豆大的雨点落了一地,恍若擂起了一阵战鼓。 躲在雨幕草丛中的赵元至一把拉住准备冲进人堆里的王段毅,一边扯着他跟他一起蹲下,一边压着嗓子问,“你要干嘛!” 外面打成那样还嫌不够,他还要上去凑热闹? “柳玄灵不是让我们跟泣荒洲的人一起上吗?” “她还想让我杀姜梨呢!我杀得了吗?” 提到这事儿赵元至就想发火,他是被柳玄灵强行从山里叫出来的,身上的蛊毒已经发作,再不听她调度就要活活疼死。但是他并不想做这送命的棋子,刚才泣荒洲的人上的时候他就应该上去,楞是蹲在草颗里一动没动。 他们不是跟我们一伙的吗?他们为什么不上? 泣荒洲的弟子交手前还看过赵元至一眼,没想到赵元至使劲摆手。 要死你们去死! 姜梨和她身边那老头儿看着都好凶,他才不当这个马前卒。 赵元至不仅自己不去,还压着为数不多的弩山派弟子和王段毅不让去,不是怕他们死在乱战之中,而是担心他们死了以后没人保他。 “你没看见顾念成吗?”王段毅看着不远处道。 他那双眼睛里只有老顾,一看见他就仿佛打了鸡血。 泣荒洲的“猴儿”飞出来一“只”,正落在赵元至眼幕前,赵元至生怕误伤到自己,使劲往里藏了几步。 “看见了又怎么样,你没见他那掌风吗?还有姜梨,九剑九影!泣荒洲已经落了下风了,你去不是送死吗?” “我只杀顾念成。”王段毅就这一句话。 赵元至紧张的舔嘴角,抱着王段毅的胳膊好说好商量,“我是掌门,你得听我的,留在这里保我,我若是死了,弩山派就后继无人了!” “不会。”王段毅摇头。 “你说我不会死?” “我是说弩山派不会后继无人。” 他们又不是世袭制,死了一个总有活的顶上。 “我得去杀顾念成。” 王段毅不止觉得赵元至死了没关系,甚至觉得自己死了都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能为死去的十五名弟子报仇,他死而无憾。 “诶!诶!!!” 真是个二傻子!不用看手相都知道生命线不长。 赵元至最终还是没能留住王段毅,再看不远处的战局。 泣荒洲的人用的是蛮力,赵元至本以为姜梨那样纤瘦的身形用的会是巧力,没想到这位刺客之主是纯阳纯刚的打法,压着对方近身相抗,泣荒洲掌门有个外号叫巴舟第一磐松石,说的就是他拳头硬如石头,别看个子不高,浑身都是力气。 跟这样的人交手,近战绝对吃亏,何况男女力量还有差距。 姜梨一直在跟磐松石对打,赵元至看得出来她在找对方破绽。但这几下打挨的,他听着都嫌疼,她倒极能忍,面上根本看不出疼。赵元至觉得奇怪,按说以姜梨的内力,对付这样的门派该用剑阵,但她好像故意避免着动内力,反倒身法用的更多。 赵元至不知道,姜梨在与泣荒洲交手时,一直暗中留意着周遭的动静。她知道房后有人动手,知道此刻必须保存实力,以便解决完泣荒洲的“猴子”,再全力应对剩下的强敌。 “姜梨!老子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 磐松石是姜梨“旧友”,两人之间的仇在姜梨看来不大,但“老猴子”心里难受,是真心要弄死她。这事儿说起来三言两语就能讲完。巴舟山泣荒派有一镇派灵石名曰荒洲,是他们这一派代代相传的圣物。姜梨听闻那块石头磨剑也是一流,就让下属抬回来磨过两次。 后来发现的确好用,每隔半年就去“借”一次,泣荒洲的人觉得屈辱,打又打不过他们,憋屈来憋屈去就落了病了,到处扬言要杀姜梨。杀到今年跟老顾一样,整七个年头了。 “恨就多出点力气!”姜梨瞅准一个时机,一臂打在磐松石脖子上,手肘再抬,击中下巴,见他吃痛喊疼方知对了。一手抓住脑顶头发,将这人连人带脑袋的对着一堵墙撞了过去。 这老小子有个护体的功法,类似于金钟罩铁布衫,只有破了这层功才知道疼。 磐松石疼的直炸眼泪,可这人你真不知说他什么好,姜梨明显没下狠手,有心留他性命偏偏不要,扬手一招,竟然带着弟子在姜梨面前列了个阵法。 “掌门,咱们还不上吗?”赵元至身边的小弟子看得直着急,他认为他是泣荒洲这边的,泣荒洲要是输了,不就代表他们输了吗? “王段毅不是去了吗?” 赵元至揣着袖子蹲在地上,一脸你要活够了你也去的架势。 再看王段毅,“猴群”集结,重新布阵以后,就把他这个大傻个儿剩下来了,他也很能摆正自己的位置,管你谁跟谁打,反正他就奔着老顾去。 老顾现在看他气不打一处来,光他一个有什么用?之前说好的打配合的人呢?顾念成不仅眼神不佳,耳力也不是很好,这不是夸张而是事实,尤其在这种嘈杂的雨夜,老顾根本不知道房后那边打起来了。 第153章 但凡功力速成太快的人都有点毛病,比如姜梨,十岁心法大成——走火入魔。 比如严辞唳,十三岁气海就比旁人汹涌一倍——永远长不了个儿,门牙还脆。 再比如顾念成,三十五岁就练成了旁人五六十岁才能成就的干元八卦掌——老的快,耳朵和眼睛都有老迈之相。 所以这世间大多事都应了一句老话,饭得有一口一口的吃,本事得一样一样的学,任何速成之法都要付出应有,甚至更多的代价。 安排的人都去哪儿了?! 耳背的老顾边打架边在心里骂街,柳玄灵这会儿在他心里又啥也不是了,不光没有脑子,还没有记性,他甚至怀疑她记错日子了。 再说这个王段毅,老顾还得小心翼翼地打,动真格的怕把这人打死,不动真格的又怕他真把自己给杀了。总共就剩下这么一个搅混水的了,山月派的人要是再不来,他就只能像杀方盛派那天一样,把泣荒洲也去根儿了。 从前有一个坏人,他到处请杀手去杀自己的门主,但是他怕暴露身份,光自己就亲手灭了两个门派。 多二啊!他也知道这样非常傻! 再说柳玄灵那边,并未让她师父等太久,确定打不过神秘人马后,干脆利落地带着山月派的人跑了。她的嗓音并未因药效尽退恢复,前期还曾用衔音铃短暂控制过对方,鸭嗓一开,全“醒”了。 而柳玄灵一跑,冲出来的就是另一批人了。 神秘人马破风而入,恰与再次冲到顾念成跟前的王段毅赶到了一起。 雨夜无月,老顾眼神不佳,以为终于等来了配合他演戏的自己人,掌下微微收力,刚欲假意缠斗,就被对方一脚踹在鼻梁上,打了一个后仰。 两管鼻血顺流而下,一张老脸便懵怔在那儿。 干嘛呢? 他踹谁脸呢? 神秘人马也觉得奇怪,心说你这个表情,是认为我不该踹吗?他们刚从他后身跃身上来,他就起掌相迎,不是要打架是什么?打架还有客气的? 同样认错人的还有泣荒洲的人,几乎是在对方到来的同时就站了过去。 “怎么才——”来字还没出口,就被一把吴钩砍断了胳膊。其实这队人已经看出山月派要支援的是泣荒洲了,若他们顺势与泣荒洲合作,共同除掉姜梨,还能少分一部分神,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是这队人,轻易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合作者,他们的目的是杀姜梨,旁人也要杀她,就先杀旁人,再杀姜梨! “你们是什么人!柳玄灵呢?!”磐松石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突然,迅速带人撤回来。 “怎么又变成三方人马了?”赵元至身边的小弟子低声念叨,没发现赵元至的表情变了,之前是怕,现在是更怕。 他认识那些人。 他们怎么来了?是为了那件东西来的吗?除了他们,还有谁来了... ... 为首几人吊儿郎当地做了几个对视,年纪不大,最多二十五六,穿着夜行衣,脸上带着恶劣的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笑,“死都要死了,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吴钩再次脱手,这种兵器形似弯刀,刀头曲翘,刀头利如鹰嘴,有单钩双钩之分,面前这些人用的是单钩,刀柄上连着一条锁链,以套马之势抡甩而至。 泣荒洲的人以力见长,偏生缺少一个巧字,面对这样的钩阵,唯一想到的应对之法就是以手抓钩,控制住它的攻势。 可惜,螳臂挡车。 雨声中混进一片此起彼伏的闷哼,渐渐蔓延成嘶吼。 鹰嘴钩是回形,犹如套马的长绳,一旦被勾住便成了被人拖拽的猎物。对面那群人一经得手便再不松力,泣荒洲多名弟子都如待宰的困兽,被他们拉倒在地。 那钩又不会马上致命,割进人的后颈,逐渐以对方拖拽的力度深入皮肉骨头,那是一种变相的凌迟,竟啊要生生拉掉头颅! “曲夜,起峰!”磐松石大惊失色,眼睁睁见自家弟子变作鱼肉。 可他自顾不暇,原本就在与姜梨的对战伤了气力,待要出手扯断铁索,又一道吴钩破空而至,穿透了他的手掌。 “掌门!” 雨中泄下一地猩红,刺目颜色很快被冲淡,又很快有新的冒出。泣荒洲的人被数条锁链拖拽,为首之人竟似极其享受这种过程,侧耳倾听哀嚎。 “带他们玩儿玩儿。”再次下令拖拽锁链。 十几名弟子被卷中脖子,再发一次力,就要人首分离。 千钧一发时刻,只见一道身影忽然跃身而起,以三尺剑锋震出长虹之势,一剑斩断了铁索。 地上裂开一道长痕,磐松石惊诧地看向独自挡在他们身前的姜梨,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她会出手相助。 姜梨起身收剑,望向同样面带讶异的魏西弦,沉声道,“白不恶来了吗?” 第70章 没有作壁上观的条件 白不恶是陆祁阳手下掌管北部门派的侍主,在场众人听后均是一惊。 所以来的这些,是天下令的人?! “难得姜门主记得我们,之前童月山一战,可是让我们侍主记挂了您很久。侍主让我们先行款待姜门主,顺便领教一下姜门主的,九影剑法。” 魏西弦讪笑着走进,手掌在行进的途中微张,暗中蓄力,狂风骤起,雨水碎乱,连门众手中所持吴钩都在不受控制的轻颤。 第154章 “最近总有废物来看我。”姜梨眸色冰冷的看着魏西弦,“你们这样的,反倒让我有些惊喜。” “姜门主是说,我们这样的才配跟您动手吗?真乃魏某之幸。” “我是说你们这样的,杀起来才过瘾。”姜梨单手起掌,曲指上抬,“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我记不清跟他们的仇怨,可杀可不杀,总也无法尽兴。” 十二岁那年开始,她的对手和敌人就只有天下令,她跟他们打了十年,总有新仇,不离旧恨。小胖丁死在白不恶手里,谷雨死在黑不善手中,一黑一白同为陆祁阳臂膀,在外又称无常侍主,黑不善去年被她杀了,独剩一个白不恶。 “你们就不同了。”姜梨的身体里不自觉地活跃出一种兴奋,嗜杀的情绪。想深嗅一口血,想要抓碎一颗心,想破开一层肉,想取,很多人的命。 魏西弦被她看得胆寒,不由自主地放缓脚步。 那是一双野兽的眼睛。 其实姜梨的状态并不太好,她这种“病人”,精神过于亢奋和激动都不是好事,她不适合过多在意天下令这三个字,她走火入魔的旧疾,身体里的“鬼刃”,都会因为这三个字的出现,呈现出“群魔乱舞”的状态。如果说鬼刃是她包裹的铠甲,天下令就是她的心魔。 她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一下,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两人几乎同时出掌。 震颤在天下令手中的吴钩随掌风追至姜梨近前,姜梨五指曲张,魏西弦并没感受到任何气浪,只知道雨水像是小了,吴钩在冲来的途中被迫减速,所有动作都变成了缓慢的、半凝滞的状态。 再见姜梨收拢五指。 数十把吴钩碎裂在眼前! 雨水恢复常态,再次倾盆而下,魏西弦见势不妙迅速做了一个急退,仍然是晚了!瞳孔里已经映出姜梨欺进的身影。一慢一快之间,魏西弦根本来不及抽刀,只能任其击中心口位置。 “寰石软甲?”姜梨这一掌并未打透。 “跟刺客之主对战,如何敢松懈。”魏西弦顺势再退,姜梨拔剑,双方以身法交战十数回合。维西弦自问有些本事,面对姜梨的近战竟然完全找不到进攻的空隙,只能躲避和防守,硬接对方十六式方有机会以长刀相挡。 顾念成几不可闻地曲了下眼,魏西弦首次与姜梨交手,不知道她的真正实力,常年在姜梨手下当差的顾念成却看出,她只用了三成力。 三成。 她何时对天下令的人手下留情过。 顾念成知道她在保存实力,在以强攻代替内力相抗,方才在与泣荒洲对战时便是如此。他原本想作壁上观,若时机对他有利,或许—— 刚一迟疑就被天下令的人给了一记窝心脚。 很显然,他没有作壁上观的条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姜梨的人,泣荒洲的人尚且不能幸免,何况他这个嚣奇门长老。 顾念成深吸了一口气,掏起一掌就朝围攻他的天下令门众而去,当他是个废物吗?兵器都不用,全用脚?! “老夫今日就教教你们怎么做人!” 老顾又杀疯了,一点保留没有,抓起人就拚命。魏西弦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老疯子,与姜梨交手的同时错开一步,想要先杀顾念成。 门众转而与姜梨对阵,魏西弦趁乱给了顾念成一掌,顾念成反手与他纠缠,未及他袖中另有暗箭!雨水滴蔓成帘,老顾眼神本就不济,袖箭击出直奔顾念成心口而去。 “叮!”袖箭被一把长刀弹开,挥身一斩,断成了两截。 老顾抬头,是其忍! 焦与眼疾手快地护住险些跌倒的老顾,“没事吧?” 酆记五人赶到了南城。 “没事,你们小心。”老顾爬起来,那一刻的感受说不上来,五傻赶来帮忙时,顾念成的眼里是有一丝热意的。那一刻的他们,是自己人。真真正正,共同对敌的自己人。 “他袖子里有暗箭。”老顾提醒,其忍说“等着,兄弟给你报仇。” 五傻身上有伤,可想而知,赶来的这一路并不太平。他们还在路上遇到了付锦衾的人,他们为他们解决了一批人,另有三批人马在陆续进城,一时半刻赶不来这里。 “捅了耗子窝似的,满乐安城都是他们的人。” “管他来多少人,我们帮你们!” 泣荒洲的磐松石咬牙拔去穿掌而过的鹰嘴钩,姜梨刚才帮了他们,不管之前种种,就说此刻,他们一定要把这个人情还回来。 柳玄灵中途回来过一次,悄没声地在房檐上露出半个脑袋,发现她师父还活着,发现五傻也去了,虽然心有踟蹰,还是忍了忍心跑了。 魏西弦的功力在老顾之上,也是以掌力见长,先时被姜梨打乱了阵脚,迟迟无法挣脱牵制,后期渐渐寻出规律,就有了反胜的前景。 姜梨不肯拼内力。 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魏西弦一面挨打一面寻找突破的机会。 姜梨的气力则是越用越竭,加上与泣荒洲那一场,已经耗费了两场体力,无论内力还是外力都有疲累的时候。 魏西弦瞅准一个时机,假意被姜梨击飞,趁势与她拉开距离。身后有人托了他一把,是跟他齐称首席弟子的柳老三,二人迅速钻入人群之中。 乱战,又是雨夜,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影。 二人暗中蓄力,他们下来,自有旁的弟子顶上去,多方纠缠之下,姜梨便失去了准确的判断力。二人再找机会,趁姜梨被众人围攻之时,迅速出掌。只有林令距姜梨最近,也唯独是他内功底子最薄。 第155章 平灵等人浑身一震。 “林令!” 林令没有任何犹豫挡到了姜梨身前。 雾渺宗童宗弟子自入门之日起便修心法内功,半路出家的林令却不同,他是先学杀人,后学的心法。这样的结果就导致了他的存蓄不如其余四人,与姜梨现在的情况有些许相同,所以姜梨只教他用空音,不教他用掌法。空音能致命也能保命,与人对掌则一定会输。 老顾在关键时刻冲了上去,心口一阵炸裂翻涌,与林令共同承接一掌。 可这掌风极难抵抗,甚至将皮肤都吹出了凹痕,林令和老顾双掌爆出了青筋。 “护住心脉!”姜梨在对方掌风最强时刻强行震走林令老顾,自己接了下来。 倾注全部内力接下这一掌当然不是不明智的选择,但若不接,林令老顾会死。 姜梨内力显然更胜一筹,魏西弦和柳老三被外力所压,弹出数米,同时吐出一口浓血。 姜梨倒退一步,硬将脚沉下去站稳,雨夜给了她最好的掩饰,缓慢收紧手掌,右掌掌心已经被震裂,攥紧的五指满是粘稠血浆。 “你让我出来!”鬼刃在她身体里怒吼,“杀这种废物还至于伤成这样!” 气血在身体里翻涌,姜梨的眼中呈现出赤红之色,又被她一力强压了下去。 她一直在压制体内的鬼刃,一直在尽力克制自己。 第71章 长夜卸吴钩 “门主!”二人慌忙看向姜梨。 “无妨。”姜梨坚持站到他们身前,电闪雷鸣之下的脸,满是肃杀之气,双方各分阵营在雨中站定。 雨水从睫毛上打落,再划进衣襟,那是一匹蓄势待发的头狼,生平只学会了进,不懂什么叫退,“白不恶就找了你们两个给我送终?” “怎敢。”魏西弦捂住心口,擦掉嘴角浓血的同时,破开一声笑,“面对刺客门之主,我们怎敢仅出两队人马。” 话落之时,武瘸子的人正巧赶到,天下令再进人马,紧随其后的是韩无盛,但是他跟武瘸子的进场方式不大相同,武瘸子带了十四个人过来,他,两个。魏西弦刚准备追问原因,发现左手边又多了个空手而来的袁句意。 至此,白不恶手下柳魏武盛袁五徒全部到齐了。 似乎是觉得自己带进来的人最多,武瘸子问袁聚义,“你为什么自己来了,你的人呢?” “没了。”袁聚义冷着脸,不然是他半路看他们不顺眼自己杀的? “没了?”柳老三也是一惊“你手里的人不是最多吗?” 韩无盛不想说话,他能活着走到这边都算万幸。 剩下那些带十四个带俩的更不用问了,肯定也是被人堵了。 乐安城竟然还有高手? 魏西弦想不大明白,但是他抬起了发布号令的手。 他不信姜梨还有力气,不信她还能如方才一般大包大揽。 吴钩与冷剑再次迸发出冷厉寒光,在滂沱大雨之下,随时准备拉开新一轮恶战。 姜梨看似平静无波,实际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浆从收紧的指缝中渗出,右手用不了,若对方再以内力相拼,只能单掌相接。 她用左手去抓怕佩剑,抽剑的同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扣住了手。 姜梨怔了一下,这人身上有松香,也有血腥气。天下令的人一共派了五路人马,最终赶到南城的只有十九个,他到底为她挡了多少人。 眼睛里像是被什么灼了一下,热的发烫,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果然看见了付锦衾的脸。 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着墨色长衣,不同的是,这次没戴那张鬼面。 她之前就说过黑色很衬他,像无星无月的长夜,也像长夜之下的一刃风刀。 她对他摇头,“你不该来。”心是热的,因为他的出现,可她是个极大的麻烦,无论他是谁,她要帮他,面对的都将是整个天下令。 “所以这些天你总往外面跑,雨夜打更,不想在我面前动手。南城有埋伏,你一早就知道。”他的眼睛里有责备,但他从未拦过她,因为知道她有多要强。 “我不知道来的是他们的人。”她松散一笑,扬手一指泣荒洲的老磐头,“老猴子我能杀。” 她只是想亲手解决掉一些麻烦,天下令的出现是个意外。 老磐头有点不痛快,冷着脸说,“我们很厉害的,是聊羽斋的人一般。” 聊羽斋的拂尘老道还在酆记大门口,靠着石狮子喘气儿,他的人全死了,他还剩下半口气,不过他该庆幸没听到磐松石这句话,否则能直接把他“送走”。 雨水渐小,付锦衾依然能听见大颗“雨水”落地的声音,那是从姜梨右手指缝间滴下的血。 “姜梨。”付锦衾的语气有商量的痕迹。 “不行。”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她现在的身体不适宜再动内力,但是于她而言,没有退的可能。天下令与雾渺宗有灭门之仇,任何人都可以,只有他们不行! 付锦衾知道她会拒绝,压下所有脾气,用尽所有耐性,“你不是打完这一场就不打了,后面还有其他事要办,现在消耗内力不是明智之举,你比我更清楚现在的身体状态。你已经尽了全力,剩下的事情吩咐给我,我来办。”他逐字逐句说给她听,每一句都打在姜梨心上。 他肯被人“吩咐”,用的是“我来办”,不是“我帮你办”,分明是在告诉她,你可以将我视为自己人,可以吩咐我,也可以不当我是自己人,但我愿意替你办这件事。 第156章 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不要活口。”姜梨说。 “好。”付锦衾应下承诺,转而望向来时的方向。说通姜梨以后,付锦衾紧绷地那口气就松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急躁。 “老冯!” 背着药匣子的老爷子原本正在雨中小心翼翼地挑好路走,听到阁主发了脾气,赶紧倒动双脚冲到他们跟前,脚上布鞋彻底湿了一个底儿透。 焦与认识那老爷子,之前陈婆婆的病就是他给治的,他们前几天还去他那儿买过药。 老冯居然也是付锦衾的人? 三根手指探脉,老冯面色微沉,说,“得马上回付记。” 付锦衾心里猛地一紧,面沉如水地看向姜梨,发现自己也看不出什么,治病上面他不在行,偏头再唤平灵童换,“让老冯跟你们回去,家里安全。” 这个家指的是付记,她们都明白。 焦与原本离得最近,伸手想接,被他直接绕过去了。 焦与尴尬地收回手,就因为他是男的?他不认识他们少主的时候,他们从不分男女! 焦与转而去拉顾念成,刚才跟魏西弦他们对掌时他就受了内伤,站了一会儿就摔地上了,“没事儿吧?这么大岁数了,也正常。” 没想到一生要强的老顾非要自己爬起来。 他不老! 雨水渐渐地停了,浓云里跳出一颗久违的新月,月形如钩,月色如涤洗过的清明。 付锦衾立在月色之下,终于赏了魏西弦等人一个正脸。 那是一张陌生的,沉静又清俊的男人的脸,若是常在江湖行走,魏西弦等人一定听过他的名号。可惜他们对他的了解非常空白。武瘸子他们在来时的路上就吃过他的亏,心里有了惧意,反而有些不敢直视。 “我们是天下令侍主白不恶门下弟子。”魏西弦率先自报家门,不信这世上还有不畏惧天下令威名的人。 “告诉我做什么,帮你刻在坟头上?”他双手揣袖,其中一只手上沾着血,姜梨的血。夜风打在他身上,白玉佛头手串下的穗子也跟着轻轻地荡。 他敬世间一切神佛,是因自己善心不多,不是悲天悯人的性子,所以常以佛头静心。 这些人,是不是天下令的人在他这里都没有区别,只要是伤过姜梨的人,都不可能活着走出乐安。 “敢问阁下是哪门哪派的高手。”魏西弦见天下令没镇住付锦衾,换了一套说辞。 “不急,打完了烧给你。”付阁主抽出手,比了一个手势。 三十名身着影卫常服的天机阁暗影,手持裂山弓弩出现在付锦衾身后,那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猎杀。没有求饶的机会,更没有活命的可能。 天阁星现月,长夜卸吴钩! 付锦衾带人回来时,姜梨手上的伤已经被老冯包扎好了,平灵、童换二人守在她跟前,顾念成、焦与等人则在门前等候。 “回吧,我来照顾。” 除姜梨以外,酆记几人都是一身湿衣。姜梨方才命令他们去换,根本没有人动地方,付锦衾一回来倒像是吃了定心丸,转身就回棺材铺去了。 姜梨身上的衣服倒是换了,湿发也被烘洗过,炭盆子刚撤,长发披了一肩。 “你也换换。”姜梨半坐在床上看看他,他那身衣服上全是血,衣服也浸湿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片刻就回。” 付锦衾不放心,边从屋里出去边扯了身上的衣裳。姜梨望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心都填满了。 她心说姜梨,这么讲究的一个人,一见你出事就乱成这样,这辈子还求什么呢, 折玉听风早备好了水,付锦衾简单沐浴过后便穿着一身干爽长衫回来了,他爱穿缎锦料子,喜暗纹,今日像是没挑拣,随便抓了身漳缎竹青袍,长发半束,玉冠都摘了,姜梨见他头发还有些湿,追问要不要笼个炭盆,他说不用,打量她靠坐的姿势腰部似有悬空,又为她垫了只引枕。 两人一靠一坐,付锦衾看看姜梨,仍然止不住担心,“手怎么样。” “都包好了。”她举起被包扎的馒头大的右手,“老冯那三颗药丸很管用,外伤也做了处理,估计是怕你回来后念叨他,浅浅一个伤口用了大半瓶补续膏。” 浅?付锦衾掀了下唇角,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姜门主真乃女中豪杰,手掌都快被震穿了还说是小伤,下次胳膊没了是不是算轻伤。” 她准知道这人得找后账。 之前那脾气压得好,在南城好声好气的商量,就是怕她不肯退,但也知道他是心疼。 “这不是怕你担心吗?”她拿“胖小手”玩他袖子,歪着脑袋往上看,观察他的表情。他能对她有什么气,紧张了一晚上,操心了一晚上,回来以后还不是要守着。 他抓她的手,老冯说过加了止痛散也还不敢用力,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怕弄坏了似的,放到一边。 “不问问南城那边的结果?” “你办事还有什么好问的。”姜梨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原本应该由她动手的,可惜她这身子骨脆得跟瓷器似的,“你不该。” “没什么不该,在我这儿只要是你的事,什么都是应该。” 姜梨看向他,他玩儿她没受伤的那只手,拇指从第一根手指上摩挲过去。 “你答应过我。” “对,但我没答应过看着你死。”付锦衾抬起头,他有底线,他不插手的前提是她得活着。 第157章 这话再说下去又得有一番争执,姜梨退了一步,“估计这会儿都“扫”干净了吧。” 付锦衾嗯了一声,“那边要是不收拾,林执看见了一准要愁这笔命案。” 姜梨揭穿他,“你哪里是怕林执,分明是怕付瑶。” 两人同时想到了那个:那个一言不合就翻脸的姐姐。 都忍不住笑了。 气氛终于轻松下来。 姜梨说,“回来看见老冯没有,他说这些药金贵,让你回来以后付钱给他,夜里出急诊要收费,吼他也要收费。” 付锦衾哼出一声笑,今日这场打得他也极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尾。 “补续膏千金难买,俞丹丸万两难求,算上急诊杂费...看来我得补老冯一张银票了。” 窗户上忽然投过来一道影儿,老冯的声音随即传进来。 “这可是您说的。”他就等着他这句话呢。 “去领吧。”付锦衾没什么波澜的道。 人影迅速消失在窗外,很明显,老冯有单独领银子的地方,并且专有一批银子是留给他用的。 “真给?”姜梨有些意外。 “当然真给。”付锦衾说,“老冯是个视财如命的东西,这次要是不给,下次就会掺假,有次折玉受伤了,涂了三天药膏都没好,后来才知道那里边儿装的是炒菜的猪油。老冯炼制丹丸的药材都是矜贵物件,不给他钱就买不到好货,没好货宁可不做或者瞎做。” 这是个恶性循环,天机阁有句话叫再抠不能抠老冯。最用得着的是他,最看不上的也是他。 姜梨想到老冯药铺里那一排药膏,颇有些肉疼的道,“你爹肯定给你留了不少银子。” 否则别说付记,他都养不起一个老冯。 姜梨看上去状态不错,脸色虽然不佳,精神头倒也算足,付锦衾松懈下来,语气也有些懒散,“留了多少钱倒在其次,”他拄着胳膊歪在床尾,转了两下腕上的佛头串子,“反倒是你,欠我这么多打算怎么还呢。” 她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她出事了他救,她受伤了他管,他图什么呢?她又能给他什么。 他都替她犯愁。 ——付锦衾,你确定要为了姜梨跟天下令的人动手? 这是在来时的路上,付瑶挡在他面前说的话。天下令的人一直都在寻找琼驽鼎和并将书阁的所在,天机阁根本没必要,也不应该冒着暴露的风险去救姜梨。 付瑶的考虑是对的,若是之前的他,也一定不会出动这么多人去保一个人。 可惜... 付锦衾缓慢拨动手中珠串,听到姜梨道,“你我这样的关系还谈什么欠还。” 第72章 这个答案取决于你 这点小机灵抖在付阁主这儿,放在过去肯定买账,今天这点儿,不够。 “我又是你什么人呢。” “贴心人。”姜梨投机取巧,话从嘴皮子里溜跶出来,一看就没走心。她最近经常回避两人的关系,好仍是好,亲昵也是亲昵,但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她拿逗闷子的话搪塞他,当他听不出来么。 付锦衾似笑非笑看她,“都跟谁说过这些话。” 姜梨被他问的有点心虚,过去跟别人也说过,逛画舫看男伶,有时候是为杀人去的,有时候是为解闷儿。“鬼刃”跟她本就是一体,有时她的思想还会主宰“鬼刃”,否则林令不会偶尔听到她的“训斥”,否则她在嚣奇门的住所,不会修葺的跟当年雾生山的无极殿一样。 若是没有这些思想,她也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走火入魔中,苏醒过来了。 但她也只是看,没动过手! “也没几个,主要是跟你说。” 我可真信你。 疯子的嘴很敢说,不光是因为疯,倒像是打小就爱溜跶这些俏皮话。谁家的公子谁家的少年,看过多少逗过多少,到他这儿拿他当个解闷的撩,她有几个胆子几条命! 付阁主起身。 这说变就变的脾气也真是难哄。 姜梨伸出包子似的右手。 “说走就走,不看着我了?我半夜渴了怎么办,睡不着怎么办,我这手疼,就算说错话了也是可以改的。” 她是非常从善如流的一个人,有错就改,善莫大焉。 付锦衾抿了下嘴角,气出一声笑,“我怎么不知道你给我安排了这么多事儿。” “哪儿是安排,这不是留你呢么,你把我的人都赶走了,我总不能使唤折玉、听风他们吧。” “他们俩没在付记。” “去哪儿了?”姜梨楞了一下。 付锦衾依旧走出几步,没走远,八角桌上置着一鼎青釉双耳香炉,摘下顶上卧着金蟾的炉鼎,便是一瓮炉池。 “还能去哪儿。”付锦衾看看她,脸上还有些不满。童换和平灵受了点轻伤,他回来那会儿就瞧见他们俩问老冯拿药了。 天机阁是个“道观”,为数不多的好小伙儿,都被嚣奇门的小丫头骗走了。他们以他为首,逐步成为“孝子贤孙”,伺候人都快伺候成家常便饭了。 这般想着,竟然白了姜梨一眼,“给你那两位得力下属当儿子去了。” 姜梨笑了个前仰后合。 “我们对你们也不差啊。” 折玉跟童换,听风和平灵,那点小儿女的情愫姜梨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自己看付锦衾是什么眼神,小结巴和平灵看付记那两个也是如此。 第158章 付锦衾见她笑了,神情里又现出几分无奈,就这么个让人牵肠挂肚的东西,没遇上之前,谁要告诉他有朝一日会这么宠一个人,疼一个人,伺候一个人,他能把那人嘴缝上。 “老冯说你手上的伤很重,药效退了会很疼,这香有安神的功效,晚上能睡得踏实些。” 绣着云纹的袖口上是双干净瘦长的手,她曾见过他在月下擦拭指骨上的血迹,如今又见他从香盒里挑出一块松木,垂眸点燃。那是一种极端复杂的吸引,是手握生杀的人,沾染的一缕佛香。 烟气如丝,从香炉里缭绕而生,姜梨在深深浅浅地烟光里看他,忽然道,“付锦衾,若我来时不是现在的我而是鬼刃,你会杀了我吗?” “会。”付锦衾回答的没有任何犹豫。 他不是一个肯轻信别人的人,从无到有,从纠结到喜欢,他不会否认这个过程。这样的肯定,寻常女子听来可能会觉伤心,但是姜梨不会,换做是她隐居乐安,遇到未知的麻烦,也会亲手除掉。 “隐居的人喜净,付瑶那日劝我离开,就是担心有朝一日乐安变成今夜这般境况。” “阿梨。”付锦衾看看她,“跟我说话不必兜圈子,想问什么。” “你的身份。”这个答案对她来说很重要,不是信不过付锦衾,而是信不过自己。她怀疑她来乐安是有目的的,而乐安城里唯一与江湖有关的只有付锦衾。 “猜到多少。” “微乎其微,我只见过你用拂云手,这个掌法最早是由上玄宫主吕非攻所创,我想过你是上玄门下弟子,但你从不用剑,招式打法也与上玄派不同。你似乎是杂学旁收,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有涉猎,本门功夫反而被你遮掩的严丝合缝,看似小巧的乐安城,至少有一半是你的人,他们跟老冯一样,生活在城中各处,有掌柜有伙计,你是领主也是掌门,可你身上却没有江湖气,你那一身气度是官派,我甚至怀疑你与大启朝廷有关联。” 那不是寻常公子的气度,是真正出自官门世家的气派。 姜梨猜对了两样,上玄派吕非攻是付锦衾启蒙恩师,没入天机阁前便学会了浮云摘星手,可惜后来这位恩师老死了,只来得及给他打个底子。至于官派,本来就生于官门世家,长大就算自行其是,也还是有少时的影子。 “所以你到底是谁。”姜梨眉心蹙得很紧。 付锦衾的身份很难猜,不止是他隐藏的好,而是整个天机阁都很少在江湖中露面,与仇家满天飞的刺客门不同,他们不会因任务主动与人结仇,只会对觊觎琼驽鼎的人动手,并且决对不留活口。 付锦衾的视线穿过缭绕的“屏障”落在姜梨身上,烟光都似在这一刻散尽了。他走回她身边坐下,床前小几上留着一盏孤灯,他的脸映在光影里,前所未有的清晰。 其实他已经为她除去了很多掩饰,如果她此次是为琼驽鼎而来,应该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但姜梨似乎对这部分内容非常茫然。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给你答案。”付锦衾说。 “这个答案会让我们成为敌人吗?”姜梨忽然觉得心慌。 “这个答案取决于你,取决于你来乐安的目的,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姜梨给不出来,她只知道来乐安的路是她亲手指给焦与的,知道他们是在她的授意下来到的这里。她甚至问过“鬼刃”,但是这个“货”,一旦出来就跟她吵得天昏地暗,根本问不出结果。 “可能是觉得这里最安全吧。我在小酆山的时候遭到了暗袭,乐安偏居一隅,是我最好的选择。” 她宁愿是这个答案,付锦衾也是如此。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两人心中各自都有一个底线。 只要她的目的不是琼驽鼎。 只要他的身份与她报仇的计划无关。 他们现有的矛盾纠结已经够多了,谁都不想再添烦恼,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未再讨论下去。 “喝药吧。”床边置着一张小几,几上留着一碗放凉的药,老冯嘱咐过凉透再服。他的方子总是这么光怪陆离,付锦衾一只手端起来,闻了一下。 “苦吗?”姜梨皱着脸问他。 “没尝,反正不好闻。” 一边说不好闻,一边舀起一勺往她嘴边送,姜梨嘴紧抿着,坚决不喝。 “止疼的,老冯说配合安神香,你能睡个好觉。” “我不怕疼。” 跟要杀她似的。 “真不喝?” “不喝。”她把身子向下沉了沉,身上的衣服弓起来,脖子都快没了。 “这是谁家不听话的熊孩子。” 付锦衾抿着唇舔出一声笑,舌尖不经意划过嘴唇,留下润泽的一道水光,“我喂你。” 刚才不是喂过。 “唔...”唇瓣相接,只来得及感受一瞬间的柔软,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苦味。姜梨脑子发蒙,被迫吞咽,药汁顺着嘴角滑下来,只喂进去一半。 姜梨不愿意喝哭药的心很坚决,付锦衾也有些后悔,因为那药在他嘴里也留足了苦味。 缓过神来的两人同时在心里骂了句:杀千刀的老冯! 做成药丸不行吗?非要熬成这种苦汤。 付锦衾退开一些距离,从小几上捡了块蜜饯含到嘴里,顺手替姜梨擦去嘴边的药痕,一些列动作可谓行云流水。姜梨跟他大眼瞪小眼,“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颗。” 第159章 他都没咽,就在嘴里过了一遍就要含蜜饯,她喝了那么多他不给她吃? 付阁主嚼着小甜杏无动于衷。 “你不能吃。他那药里有一味复生跟甜杏儿相冲,吃了容易胃寒。” 姜梨楞了一瞬,天崩地裂的半张着嘴,随后整个坐起来。 “胡说,这碟蜜饯本来就是给我备的!” 付锦衾抖着肩膀笑出了声,姜梨气得半扑过来,付锦衾怕碰到她伤口,侧了下身子,一只手拦住她的腰,把人接到怀里。 “谁想到你真信了。本来以为你脑子不好是一时的,结果好才是一时的。” 他那张嘴故意逗弄人的时候能把人气死。 姜梨挥舞着包子手,打了又怕自己疼,不知从哪儿生的虎胆,一口咬上了他的唇。 这一口实在出乎付锦衾的意料,姜梨也没想到自己这般勇猛,许是刚才没尝到滋味,许是觊觎良久,反正开了这个头就没了顾忌。 她咬他的下唇,又缓缓松劲儿,她没这方面的经验,可心念是个鬼,沾了便馋了,便觉得渴,怂恿着她摩挲他的唇瓣。 他嘴里有甜味儿,勾着她想再多吃进一点,可她终究是个花架子,胆子不如杀人的时候大,她有些慌了,想要拉开距离,他怎么可能给她这种机会。 “哪儿去?”他哑着嗓子,眸色深深。 上次放了她,这次再想跑可没这个好机会了。 耳朵里雷声大振,是心跳声吧?她轻轻缀着气,浮萍一样起起沉沉,她渐渐懂得了回应,胆大到让他心惊,喉结干涩的滚动,将她攥得更紧!她清晰地听见他的喘息,那种克制又放纵的声气儿,简直像在她身上下了蛊。 她是个不错的学生,游蛇一样缠住他的脖子,食髓知味。 “付锦衾...”她叫他的名字,像在唆使他做得更多。 饶是比她清醒,也差点被叫走了魂。 “真是个不怕死的。”他喟叹,强行控制住自己,抵住她的额头,惩罚似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才退开。 那是两人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各自缓和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彼此,付锦衾的眼神比姜梨坦荡,姜梨多少有点羞怯,主要是觉得自己表现的太主动了,一跟他对上眼神就飘开。 “你不走啊。”她盯着帐顶说。 “刚亲完走什么。”付阁主脸不红心不跳,他不是那种占了便宜就走的人。他要等她药效上来,彻底睡下再走。 姜梨被他这句直白的话问蒙了,“刚才要是没亲就走了?” 她挑他毛病,声气儿一大,本就不多的羞意也就跟着没了。 “下次你试试,看没甜头我走不走。”他轻笑,又看得她脸上一热。 “困不困?”付锦衾不知道老冯的药什么时候起作用,姜梨那眼睛亮的跟灯笼似的,一点要睡的征兆都没有,不会是又掺假了吧。 “不困,咱俩说会儿话?” “躺下说。”付锦衾把她腰上靠的引枕拿下来,她躺着,他袖子一扬,“吹”熄了灯。 两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姜梨眨了眨眼,说,“要不,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比如你师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并非想要根据这些去推断他身份,只是单纯的认为,他们之间应该有来有往,她对他讲过两金,说过月集,于情于理,都应该有一个交换。 她想对他多一些了解。 “我师父。”付锦衾不自觉地蹙眉,眼睛里有难得一见的迷茫,似乎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不太知道怎么形容,“他是个孤僻的老者。” “没了?”姜梨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 “没了。”付锦衾点头,都孤僻了,还能有什么。而且确实“没了”。 姜梨一直看着他,导致他再次苦思,“武功很高,教完就走,喜欢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没有爱好,也没爱过什么人。” 那是个一生都活在孤独里的人,生为天机阁,死前为天机阁培养了他。 “你师父长得丑?”她们雾生山碎嘴子的老胡都有爱人。 “你师父才丑。”付锦衾没好气搭理她,他跟师父感情不深,甚至初入天机阁时还讨厌过他,但是他并不丑,甚至称得上出尘,称得上天人之姿。可他并不合群,像是不该在这烟火红尘里存在的人。 他不懂世间之爱,所以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和波澜的提出,让付家嫡子留在天机阁的要求。他不懂得照顾任何人的情感,希望他如他一样断情绝爱,最先为他斩断的是亲情,若他活着,应该还会要求他斩断更多情愫,包括姜梨,如果他师父在,也许会亲手杀了她。 可惜没活到那时候就死了。 付锦衾对他的感情有点复杂,不恨,因为他救了整个付家,也不喜欢,因为他没给过他喜欢他的理由。 ——我的使命就是不计任何后果的守住琼驽鼎,自此以后,你也是如此。 这是他临终前的嘱托,也是他对他说过的,除功法以外,最长的一句话。 “他很执拗,也不可爱,他让我与父母生离,却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我。我唯一从他身上学到的就是责任,一种近乎偏执的,一旦接下,便穷尽一生的责任。” “你爹娘不是死了吗?”姜梨不切事宜的提出了一个疑问。 付锦衾表情怪异地看向她,那是为了遮掩身份所用,他不想随便找两个人做爹做娘,不说‘没了’难道要说走丢了? 第160章 他想过对外宣称自己和付瑶是弃婴,可这样的说法太像他真实的境况,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被抛下的孩子。 姜梨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上,“烧纸那天,你写的不是你爹的名字吧?” “废话。”付锦衾哧哒她,谁烧纸的时候会写活人的名字。 姜梨尴尬地舔了舔嘴角,挺有眼力见的用没受伤的手拍了两下他的手,“这不是不知道么。” “那付瑶,是你亲姐姐吗?” 付锦衾说不是,“她是我师姐,只是恰巧姓付,师兄弟里还有一个跟我们同姓的人。” 也许是说到了天机阁,也许是想到了那些岁月,付锦衾忽然很想对姜梨介绍一个人,一个如雾生山的童宗弟子一样,陪伴过他们少年时光的人。 “我是我们的师兄,叫付逆。我和付瑶是派里最小的弟子,入门晚,大部分师兄都比我们大一轮甚至两轮,唯有付逆是与我们年龄最近的人。他很会做菜,饭菜不合口味的时候,我和付瑶就悄悄去敲他的窗户。” —— “师兄,三师兄做的菜难吃死了,什么东西都往一口锅里炖。” “岂止是乱炖,都没魂儿了,塞到嘴里不用嚼就能化。” 两个小孩儿不管不顾地爬到他床上抱怨,阁里年纪大的人太多,连藕片和竹笋这类生脆之物都煮的发“面”。 “全派上下只你们两个有副好牙口,总不能每次都给你们开小灶吧。三师兄年纪也大了,不可能人人都照顾到。” “不是两个是三个。”他跟付瑶认真的比出三根手指,付师兄也没比他们大多少。 “但我没你们两个那么挑嘴。”两人逐一挨了他一下打。 付逆每次都会教育他们多理解三师兄,两个孩子眼巴巴瞅着他,他又忍不下心了,一边嘱咐他们不要乱跑,一边披衣下床,去给他们做饭吃。 有时是两碗肉汤面,有时是几叠凉拌菜,后厨剩下什么他就做什么,永远都能能化腐朽为神奇。 付锦衾说,“他还会缝补衣服,我和付瑶练功时磨破的衣服都是他补,还会带我们下山去玩,有次回来晚了,被五师兄看见还遭了一通训斥,他对事对人永远都有一副温和的样子,旁人说他便笑一笑,下次再央着他下山,也还是会带我们去。” 说到这里,付锦衾笑了一下,“后来我才知道,不止是付师兄,派里很多年长的师兄都爱偷着下山。他们是怕我们偶遇他们,才下的不准经常出山的禁令。五师兄喜欢打牌,三师兄喜欢下棋,六师兄爱喝酒,九师兄爱听胡琴。付师兄来的比我和付瑶早,比我们更懂派里的规矩,后来大家再次相遇,都各自装作没有见过彼此的样子。” 这样的岁月现今想起来也算有趣,那是他为数不多的一点少年时光。 “那付师兄,也跟你们一起来乐安了吗?”姜梨只在他身边见过付瑶。 付锦衾很久都没说话,后来发生了太多变故,事关阁中机密,也关于琼驽鼎。 他为她掖了掖被角,“以后再说给你听。” 姜梨直觉这件事的后续并不美好,付锦衾不想说,她也没有继续追问。 安神香与她服下的丹丸都有催人入眠的功效,姜梨觉得眼睛发困,渐渐攀升出睡意,但是嘴不肯闲着,撑着精神头跟付锦衾说话。 “会唱摇篮曲吗?就是哄小娃娃睡觉的那种曲子。” 还有这种东西? 付阁主面露费解之色。 “会讲鬼神志异吗?”姜梨不气不馁。 杀那么多人还看鬼看神? “念诗总会吧。”姜梨闹觉,困了还要磨人。 付锦衾惫赖地靠到床尾,这要是以前的脾气,早起身走人了,眼皮子像上一抬。 “我把我姐夫叫过来给你念一段儿?” 姜梨当然不会把他这句挤兑人的话当真,“那你会什么。” 她就想让他哄着睡觉。 窗户上映出点儿靛蓝的光,再磨蹭一阵天都快亮了,付锦衾半边身子压在床脚,是个半躺半靠的姿势,有一下没一下地拍。 “就会这个。”过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娘就是这么拍他的。当时拍的是后背,母子俩一头躺着,他跟姜梨毕竟是没成亲的男女,歪在一处不像话,就只在床脚,隔着被子拍在小腿上。 罗汉床挺宽敞,干脆又抓了只引枕,一躺一卧,其实也不大成体统,但是懒得管,长辈不在身边,规矩就是自己立给自己的,偶尔想起来就讲讲大矩,想不起就扔到脑袋后面。 “这么拍累不累。”她迷迷糊糊的问。没有听到回答,只知道那只手没停,就那么节奏均匀地拍在她的腿上。 院外很静,夜色很短,朝霞初升时刻,姜梨带着一脸甜笑进入了梦乡。 第73章 猴子和老道士 姜梨这一觉睡的挺好,手上没觉出疼,醒来的时候药已经换过一次了。 推开窗户打量,窗外是亲热欢快的一片云霞,光色打在新翠的树叶上,哪儿哪儿都像水洗过一样。虽然是日落十分,到底赶上点好景儿,比一觉睁眼仍是昏沉浊夜让人心情透亮。 树上花瓣却是伤了好些,昨夜雨水太大,落了一地花雪,好在枝头还有两朵悄生的骨朵,再往边儿上看,就不好看了。院角挨着门廊那儿不知道为什么堆着两团破布,布的上方还冒着烟,姜梨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是两个人。 第161章 “她醒了,你去跟她说。” “我不去!你去!” “昨天晚上你不是说得挺遛吗?” “你也说是昨天了,现在是今天!” 姜梨推开门出去,在那两团破布后面绕了一圈,转到正面,几乎与他们同时蹙起了眉。 “干嘛,找死来了?”姜梨没好气儿。 眼前这“两团布”她都认识,一个是泣荒洲的磐松石,一个是聊羽斋的拂尘老道,两人昨天都跟酆记动过手,一个半死不活,让老冯给救下来了,一个手掌被鹰嘴钩扎穿了,也是老冯给上的药。 而老冯之所以救他们,全因姜梨进屋前说的那句话。 “您老顺便管管那俩。” 姜梨原先的心不算善,好坏善恶在她这儿都是事不关己,来了乐安之后改了不少,说不上谁的闲事儿都帮,反正赶上了就伸一伸手。毕竟不算什么深仇大恨,这两个又执拗,虽说一心杀她,但也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至少对别人不坏。 俩人一个被打得半残,一个差点没了手掌,两副药下去精神头来了就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 他们认为他们应该一码归一码,姜梨是他们仇人不假,救了他们也不假,他们不能让她白救,得报恩,不然传出去就得留下一个白眼狼的名声。 其实谁能去传这事儿呢?知道昨夜那场事情的人都死光了,他们在江湖上也并不太出名,纯是心里美,觉得自己走到哪儿都有人认识。 “你说话能不能稍微好听点儿!”老道一看见她就条件反射的发恨,先前怎么琢磨的都忘了,张嘴就是一声嚷嚷。 磐松石比他强点儿,因为他跟拂尘老道不同,姜梨昨夜救下过他门中弟子,里外里算帮了他两次。他觉得他可以忍,又听姜梨对拂尘说,“你怎么跟磐松石凑一起了,准备上街耍猴去?” “你才是猴!”磐松石也忍不了了,说话就说话,能别带这些侮辱性词汇吗?他要真不像就算了,当它是句玩笑话,关键他也知道自己像! 磐松石有点胡人血统,派中弟子以亲戚家孩子为主,说白了,这是个代代相传的家族门派,面黄,身量矮,络腮胡,都知道不好看,但都是这么长出来的。 姜梨懒得跟他们做口舌之争,直接道,“到底什么事儿。” 两个人支支吾吾,憋了半天才一个推着一个才凑成一句完整的话,“我们俩要报恩,不能让你白救,天下令的人不是要杀你吗?我们俩留下来,帮你杀天下令。” 可把你俩能耐坏了,姜梨咧了下嘴,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个笑。 江湖上排名前三的氏族大派都不敢轻易招惹的门派,他俩张嘴就敢干。不过也能理解,他们俩不还专心致志的杀了自己好几年吗?土豆天然就是实芯儿了,指望他们长心眼儿,这辈子都没可能。 姜梨说,“杀完以后呢?不跟我记仇了?” “杀完他们再杀你。” 多好,要么说人家俩能当掌门的,想得多明白! 姜梨这次是真乐了,舔着嘴角点点头,“那我先谢谢二位了啊,用不着,你们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有时间的时候再来杀我。” 这俩一块儿摇头,“我俩现在就有时间,你也用不着谢我们,都是你应得的,你救了我们,该怎么算账我们心里有数。别看岁数大,别看个儿不高,该有的力气都有,该有的本事都在。而且也不瞒你讲,帮你,也不全是帮你,我这次带来的十五名弟子全死在天下令手里了,老磐头儿比我强点儿,有你出手相助,保下一多半儿人,我们活着的这些必须得给死了的报仇。” “你们昨天就差点死了。”姜梨提醒他们,她要不是中途消耗内力去斩那几把铁索,后面还能多跟魏西弦那些人打一会儿。她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他们不是帮手,是累赘。 “人固有一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你就放心用吧,我老磐今天把话放在这儿,答应帮你就是一心帮你,绝对不会趁乱倒戈。” “我老道也是这个意思!” 这两位那话您就听去吧,标准的江湖人,一身的江湖气,北方话叫虎,南方话叫宝气,书本上有三个字的精确总结——大老粗,还伴随着不经脑子的不自量力。 姜梨还是那句话,“用不着,该回哪儿回哪儿去。路费有吗?不够找老顾拿。” 她也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说完这些,她抬腿往点心铺里走,饭菜正好上桌,折玉在桌前摆碗筷,跟昨天打更前那顿饭一样,她的人全在,正在饭桌边坐着等开饭呢。 顾念成脑门子上有颗桃子似的大包,乍一看肿得跟寿星公似的,昨天夜里他被魏西弦掌风打飞的时候是脑门着地,此刻看着伤势仍是非常严重,需要抬起脑袋才能看到眼睛。 “门主。” “少主。” 几个人要起身,姜梨说了声“坐吧”,身后跟着她的那俩“大老粗”也跟着坐下了。但是人家挺懂规矩,知道这是家宴,不坐饭桌坐客桌,还非常外行的在付记点了一盒点心吃。 平灵几个跟姜梨交换了一下眼神,“跟您说了?” 他们昨天晚上就知道了他们的决定,说了一晚上“用不着”,两人死活就是不走。 “说了。”姜梨把碗往跟前拢了拢,问平灵,“付锦衾呢?” 她路过他房门的时候还看了一眼,里面没人。 第162章 平灵说,“付公子下午就出门了,说是去他姐夫那里一趟,晚饭要是没回来就让我们先吃。” 去林执那儿了? 姜梨估计是昨夜的事惹了付瑶,找他说话去了。 “去多久了?”姜梨问。 “两个时辰吧。” “别是打起来了吧。”姜梨自语,有点不放心,刚站起来走到门口,门前就踏进一阙天青色连云纹长衫。两人走了个对脸,付锦衾一脸莫名的看着姜梨,“上哪儿去。” 姜梨无声打量付锦衾,脸上没伤,身上也没有,拉过来站到一侧,咬着耳朵说,“你把付瑶打了?” “我打付瑶干什么?”付锦衾愣了愣,随后笑出了声,“是别的事儿。” 也有昨天夜里的事儿,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念叨,付瑶脾气不好,心却是向着天机阁向着他的,另一件事倒是有点特殊。 林执最近在街上听到不少内容,大致是说他跟姜梨好了,姜小疯子好像还搬到了付记。之所以用“好像”,是疯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棺材铺,夜里打完一更才转回付记。七大姑八大姨们由于常年被人冠以造谣生事的名号,也开始讲究严谨二字,不确定的事儿不敢说实,就妥善地用了“好像”。 “他们好像住一起了。” “好像夜里吵架姜梨还回过一次娘家,付公子亲自去接的。” “好像孩子都怀上了。” 林执为此做了很深刻的自我检讨,他认为这些传闻都已经被编造的这么传神了,他居然现在才了解到情况。他为自己之前没眼色的给付锦衾说亲而懊恼,觉得自己这个姐夫当得太不称职。 除他以外,乐安城明里暗里喜欢付锦衾的姑娘,芳心也再次碎了一地,尤其说亲那次被认为最有可能嫁进付家的孙家姑娘,根本没有想到付公子那样体面一个人物,会喜欢一个脑子不好使的。 她不是个疯子吗?还总被人砍,那得多遭人恨呐,怎么喜欢上这么个麻烦。 “但是咱们实话实说,棺材铺那位长得确实不错,跟付公子走在一处也登对,就是太疯,之前不是还跟付瑶吵过架吗?” “可不嘛,自古以来,婆婆、媳妇、小姑子都处不好,天生就是一台戏!” “棺材铺生意还不景气,点心铺本来就不赚钱,再娶这么一房赔本的媳妇儿,往后日子过不下去,肯定还得让林大人和林夫人从中帮衬。” 对于这件“板上钉钉”的事儿,看好的人不多,唱衰的人不少,这些“衰”的内容“跑”的比好的快,连柳捕头都忍不住提醒林执,这事儿怕是不妙,两口子都不赚钱,指着您那点儿俸禄怎么养活啊。 林执想的却没那么复杂,先是懊恼自己,后就是为付锦衾高兴。从他这个姐夫的角度看,好的坏的他都愿意接受,这世上从来就没十全十美的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觉得姜梨挺好,最主要的是他们彼此喜欢,喜欢这事儿是轻易求不来的,比门当户对难多了。 他决定替付锦衾向姜家提亲,付家没有长辈做主,他这个做姐夫的再不为他们张罗,还有人能帮他们吗?于是,在付锦衾和付瑶谈完话以后,林执很兴奋地把他拉到了一边。 “你跟姜梨,是不是...”林执刚开了个头,付锦衾就笑了。 那种提到某人就忍不住想笑的状态林执也经历过,这种事掺不了假,林执继而凑近道,“在一起了是不是?” 付锦衾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的事不像林执想的那么简单。状态确实是在一起的状态,但话没说开。他倒是想要个“名分”,疯子不见得给。“醒了”以后可烦人了,整天想东想西的,生怕别人误会她没长脑子。 “想过要娶吗?”林执再问。其实心里有担心,替姜梨担心,他这位内弟生了张风流又薄情的脸,虽说没在乐安惹出什么桃花,长相上来说,并不像一位专情人物。他身上总有一种让人看不透的气质,是众人远观欣赏却不敢抓进手里的华光。 当然姜梨也不像寻常女子,林执觉得她像阴沉天气里的闷雷,有呼风唤雨的厉害劲儿,谁惹她不顺眼,她都敢劈他。 晴天,阴天。 华光,闷雷。 林执是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不知道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只觉得这些不同反而成就了他们的相同,他觉得他们是一类人。 “想过。”付锦衾给了一个肯定答案。 “那姐夫给你提亲去!”林执兴高采烈,一直盼着付家添人进口。他是他小舅子的半个爹,自家儿子的事能不上心吗? 付阁主不知道林执胆大包天的把他视为了半个儿子,只知道事情不妙,一看他要出门,赶紧拉了一把,“现在去?” 林执打了一下自己脑门,“瞧我这记性,一高兴什么都忘了,我看看黄历去!提亲得选好日子,得找冰人,备彩礼,正正式式的去。铺子不赚钱没关系,姐夫明年俸禄就涨了,不够花的时候就找姐夫要。你说姜梨不会因为上次我帮你说亲忌恨我吧?”说完又一晃头,“不会,她脑子不好,应该记不住,其实那姑娘挺不错的,娇憨,人也直来直去。” 付瑶从屋里出来,听了个一知半解,“哪个姑娘不错,给谁提亲去。” “当然是给内弟和姜梨。”林执热情洋溢,付锦衾想拦都没拦住。 “你这个当姐的都没注意到吧?他们在一起了,之前你还说让我给锦衾找媒人,你瞧瞧,天作成媒,人家对面住着就住出感情了,我琢磨着。” 第163章 “你琢磨什么你琢磨!你知道他们俩怎么回事么你就琢磨。”这话在付瑶这儿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姜梨是什么人,嚣奇门主,刺客之首!想杀的人排着队来都得杀五六年。 付锦衾又是什么人,天机阁主,不说觊觎阁中至宝琼驽鼎的人有多少,就说姜梨这边的烂账,前有仇家后有死敌,天下令主陆祁阳坐拥三十六派武林盟支持,姜梨要杀他,就是与三十六派为敌,付锦衾若是跟姜梨在一起了,是不是要帮她报仇?报仇之时自家门庭还保不保,姜梨此番来乐安,又与琼驽鼎有没有关系。若她也要夺鼎,她跟付锦衾又会走向何种结局。 付瑶虽然只是付锦衾的师姐,可她对他的感情跟亲姐无异,她怎么可能同意这桩百害无一利的婚事。 “我不同意!”付瑶只能对林执这么说。 “夫人为何不同意,就因为那姑娘砸过我的头?小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之后不就好多了么?” “小孩子?”付瑶差点被林执气死,心说你知道你口中这个小孩子杀过多少人吗?那是人间屠手,地狱的阎王! 林执跟付瑶吵起来了,付锦衾夹在中间劝了整整两个时辰的架。 “你竟真想过娶她,你想过后果没有?”付瑶最后问他。 当然想过,所有一切付瑶顾虑和没顾虑的付锦衾都想过,但是他仍然想赌一把,赌他下在棋盘上的每一步棋,赌姜梨对他的心。 付锦衾说,“姐,我不会置天机阁于不顾,也不会放弃姜梨。” “别的什么事儿?”姜梨刨根问底,将付锦衾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付锦衾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以后再跟你说。” 他们会有一个漫长的以后,所以很多话不急着说,很多事要一步一步的办。 第74章 你也可以不回答 “我地天呐!这点心怎么这么难吃,卖这么贵还这么噎人,给对面棺材铺拉生意呢吧。这没水往下送都得死人!”客桌上传来一声咒骂,成功引来了付锦衾的侧目。 但这动静很快被压下去了,一个刚开了一个头就被另一个把嘴捂上了。 磐松石压着嗓子教育拂尘老道,“多喝两口水不就行了?!” 这点心铺是付锦衾开的,姜梨走后老磐头特意慢行了几步,亲眼见过那位跟天下令的人动手。 长夜如白昼,起手逆乾坤。 魏西弦死前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没有。 修罗场也不过如此了。 “折玉,换盒热的给那两位。”付阁主不动手的时候一直都是和气掌柜,他们家点心不止噎人还硌牙,最近发现新出锅的尚可入口,所以客人抱怨时,一般都给回个锅。 “诶?不用,不用!我们牙口好,就这么吃。”磐松石一直觉得他脾气不好,自从见过付锦衾另一面后,便有了诸多忌惮。姜梨是九渊恶鬼,这位就是地上神魔,他已经有了一个恶鬼仇家,实在不愿意再面对一个难打的神魔。 “那钱可不能退。”付公子撩袍落座,这人你现在去看又是另一番气度,脸上没有那日的肃杀之气,如玉如酒,如远山如诗客。 付锦衾也是一码归一码,进到点心铺里就是客,出了点心铺,是人是鬼再另算。 “我们有钱!”老道胆子大,晃了晃手里干瘪的小荷包。 “那就多吃点儿。”付锦衾摇头哼笑,当个乐子去听,根本没看他们。 双方各自坐下,继续吃饭。 姜梨右手使不了筷子,平灵要喂她不让,问折玉要了只小勺挖着吃。付锦衾没怎么管她,自顾自地吃饭,细看又觉得这人实在细心,勺子挖饭的时候碗容易跟着跑,付锦衾的另一只手一直为姜梨护着饭碗。 顾念成悄无声息地看着这两个人,主要观察的是付锦衾,他到底是谁呢?南城一战实在惊心,三十把裂山弓弩着实开眼,这乐安各处到底还有多少是付锦衾的人。付记日常露面的只有三五个伙计,剩下的那些又是从何处来的。 他没想到付锦衾手下有这么多可供调度的人,更可怕的是,付锦衾的人很有可能不止分布在乐安。有这样的人护在姜梨身侧,怎么再下手。 顾念成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他在南城那场夜战里表现的非常好,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和迟疑,他为自己的谨小慎微感到骄傲,为头顶烂桃似的大包感到自豪,可他也有不愉快之处,比如,天下令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横插一杠,为什么会知道姜梨在乐安,他那狗徒弟柳玄灵到底还活着没有,南城一战一点忙都没帮上,还损了一大堆人,她不仅是个废物还是个混账。嚼着大米饭再往客桌那边看一眼,更心堵!泣荒洲的磐松石和聊羽斋的拂尘老道都在那儿坐着呢,明明是他费劲巴力找来的人,还投靠过来了!说好的烧屋之仇不共戴天呢?说好的搬我祖石,必要与她同归于尽呢?倒是拼啊,不如死在南城! “我俩准备帮你打更。” 不仅投靠,他们还主动给自己揽活,众人都在吃饭,嚼点心这俩不知道怎么合计的,忽然对姜梨说了这句话。 姜梨头都没抬,脑袋一直在碗里,扒饭。 “用不着。”她对这俩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用不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缺了一只手也吃得满香。 “为什么用不着,晚上走夜路得提灯,还得敲更鼓,你现在就一只手怎么干两件事儿。再者,万一天下令的人再来呢,你这伤不得养养?话说你这内力是不是损了好些。” 第164章 两人没跟姜梨正面交过手,要是之前就交过,遇到的是之前的姜梨,根本活不到现在。昨天是磐松石第一次跟姜梨动手,本来心里挺没底,没想到能跟姜梨打上十几个回合。 “你怎么知道她内力损了,她打不过你?”拂尘老道还有点凑热闹的趋势。 全盛时期的姜梨跟付锦衾绝对是不相上下的,只是现在—— “损了也能杀你,活够了就告诉我,一起送你们走。”对于内力大损一事,姜门主并非如表现的那般不在意,一个十岁便有开山之力的少主,一个横扫江湖的刺客门主,怎会不在意自己的功力。相反的,她非常在意,并且比谁都想尽快全愈,可惜身体里揣着一个伺机而动的“鬼刃”,一旦急躁,就有再次走火入魔的可能。 “你送一个试试!”老道跟她叫板,磐松石也露出一个:老子虽然答应帮你,但你若是不识抬举,我也将随时迎战的表情。 “吃个饭都不消停!”姜梨将手里的勺子往桌上一扣,单手一撑就从饭桌蹿到了客桌上,对着老道和磐松石就是一拳头。 这臭脾气从小就是如此,别看现在没在付锦衾面前没发作过,之后两人产生“分歧”也没少打。 小结巴向来是少主上她就上,折玉眼睁睁见这丫头迅速扒完最后一口饭,蹭地一下就冲上去了。他眼疾手快都没拽住衣角。 “赶紧拉架啊!”顾念成劝架劝得也快,他比磐松石他们更早看出姜梨内力有损,但是他不能表露出来,尤其在付锦衾正式出手以后,很多事情都要从长计议了。 酆、付两记的人同时上手,才算把姜梨童换和那两个老东西拉开。 “少主,要不然就让他们帮忙吧,左右您要养伤,给点儿活干好过他们总在您跟前儿晃荡。”平灵大多时候还是明事理,拉着姜梨从旁安抚。 焦与也是这个意思,顺着平灵的话一块儿劝,“多个人多个帮手嘛。” 折玉拦腰抱着小结巴,说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结巴使劲挣开折玉,“少少少...” “少管你是吧?坐下吃饭吧,刚才就吃了一碗,你能饱?” 接触时间长了,对于特别在意的人自然都有一番了解,小结巴重新拿起筷子,折玉就给她添了一碗。 听风站在平灵身后,她站的那地儿刚才打架的时候撒了水,手臂在她身后虚虚的护着,防着她踩到水里。 两边人处的越久感情越深,是好事,也是麻烦事。 再看又要报恩又打心里不服的那两位,按下昨夜淋着雨打了一大场架不说,就说平时的穿戴和尊荣,也是这么不修边幅的破落户形象。道袍上永远浸着一层油,远看像能发光,头发永远不梳,似乎认为凌乱是美。 姜梨挣开拉架的焦与,“真要替我打更?” 两人态度一般的点头,“老子们一言九鼎”。 “真要打就换身像样的衣裳,你们又不是没钱,穿成这样是要跟王叔抢饭碗?” 王叔是要饭的,小时候烧坏过脑袋,周围人看他可怜,有点剩饭都留给他。磐松石和拂尘老道在乐安城住的时间不算短,知道姜梨说的是谁。 “谁跟他抢了?我们还给过呢!” 两人听完又要变颜变色,又听姜梨对平灵他们道,“你们几个晚上警醒些,有动静别让他们单独应付。” 天下令的人不会管他们是报恩还是报仇,老道带来的那十几个徒弟全死在他们手里了,虽然没有天下令,他们要杀她,依然会死在乐安。可事有万变,人亦万变,他们讲恩情,她就讲道义。 俩老头谁也没再吭声。 筷子碗掉了一地,刘大头习以为常的收拾,焦与看他一个人忙活,帮着换了几双干净的上来。 付锦衾靠坐在椅子上,吃得差不多了,有些事就得问问,“两位之前说,刺杀姜梨的计划是山月派帮忙出的?” 这事昨夜他大略问过一次,没问太细,一是那两个昨夜有点半死不活,二是惦记姜梨。 磐松石有些怵付锦衾,嗯了一声之后把老道推出去了。 老道谁也不怕,点着头说是跟他们商量的,“那帮孙子最不是东西,说好了要帮忙,真到动刀动枪的时候,一个都没见。” “跟谁商量的。”付锦衾问。 “不认识。就知道叫连记,好像是山月派一个什么小头目,背后的主子是柳玄灵,山月派掌教大却灵五年前放出过一个消息,说是哪个弟子能杀姜梨,哪个就是下一任掌教。柳玄灵想坐掌教之位,我们想杀姜梨,目标一致就凑到一起了。” 拂尘老道倒也坦荡,当着当事人的面也说得一点磕巴不大。他确实是为杀姜梨来的,现在不杀以后也会杀。 折玉给付锦衾端了杯茶,付锦衾接过来。 这么算下来,跟之前的一些事儿倒是对上了。 “他们未必故意不来,可能跟你们一样,让天下令的人堵了。”南城那排空房里有打斗的痕迹,柳玄灵不像拂尘那么死脑筋,没打过就带着人退了。 “来乐安也是她的意思?” 老道说,“我怎么觉得你在审我。” “你也可以不回答。”付锦衾呷了一口茶水,缓慢咽下,脸上总有笑意,不深,淡的人心里发慌。 顾念成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夹了口菜,边嚼边为自己壮胆。 别怕,他们就算供出了柳玄灵也供不出你,知道她是你徒弟的人不多,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了。 第165章 “我们是跟着一个人的消息来的乐安。”磐松石接过老道的话,“具体是不是山月派的确实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是他们的人。城里那些杀手也是被这人叫来的,原本承诺两箱黄金,姜梨自报家门之后很多人都不干了,又涨到四箱。连记跟那些人很熟,先找的杀手后找的我们。” “那个人也给你们留的字条?” 老磐头说是,伸手到怀里掏了半天,是与上次那些人交过来的一模一样的纸卷。姜梨接过来看了,字迹一模一样,纸上的香味也一样。 平灵看了看姜梨,“所以是柳玄灵模仿了杜欢的笔迹,故意栽赃到他身上的?” 姜梨说,“如此一来反而更蹊跷,他们怎么知道我在乐安的。柳玄灵说的?柳玄灵又是从谁那里知道的。” 对啊,从谁那儿知道的? 老道和磐松石也跟着帮忙琢磨,酆记和付记的人在琢磨,顾念成做出苦思之态,正演的投入,忽然发现除老道和磐松石以外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老顾。”焦与率先拧着眉头道,“你发没发现,那些刺客,都是从你来了以后进城的。” 焦与的话每递进一句,顾念成的心就沉重一分。 “所以有没有可能是你——”焦与沉吟。 顾念成紧张的吸气。 “有没有可能是你来乐安的时候,被严辞唳的人跟踪了,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杀的那十五个人吗?他们身上的画像就是出自严辞唳手下画师之手。加上柳玄灵的字条,我觉得这字迹未见得就是仿造的,有没有可能是柳玄灵买通了杜欢,亦或是她早就与严辞唳联手了。” 你吓死我得了,我还以为连你这种大傻子都看出来了呢! 顾念成心都快跳出来了,面上却不显露,跟着焦与的发言做出震惊之状,“可我来时,并未觉察到有人跟踪啊。” 付锦衾和姜梨都在看他的脸,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那你怎么解释那些画像呢?” 他解释不了,并且希望他能为严辞唳越描越黑。 “这... ...” 好像真没什么好解释的。 这就是老顾的高明的之处,你们怀疑严辞唳,我就为他开脱,我若是趁机落井下石,不是更像给自己找挡箭牌吗? 除此之外我还敢杀自己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只要呆在姜梨身边,就必定做出忠心耿耿,灭杀强敌的姿态。杀手确实是在我之后陆续进城的,但我也没少杀他们,也没少挨他们的打。有头顶大包作证,我出的力和钱都不少! “你们也别问他了,他现在抬脑袋都费劲。”付出总会有回报,姜梨替老顾接了一句。 老顾立即心怀感激,“多谢门主体恤。” “自己人客气什么。”姜梨看了老顾一眼,她有很多细微的表情非常耐人寻味,顾念成知道她跟之前的态度一样,信他,也不全信他,照顾他,也提点他,姜梨只对五刺客完全放心,老顾要是自己人,就会有自己人应得的信任,若不是,就看他能藏到几时。 第75章 废物说想吃炸鱼 “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废物下去?” 养伤的夜里,姜梨经常会在梦里见到“鬼刃”,她们坐在大殿之上,同坐一张长椅,椅子宽大如床,各躺半边,都是仰头瞪着殿顶的姿势。那顶像是没有尽头,一路向上延伸,像九渊地狱里的一口井,冲出去,跳上来,才是人间。 “不然呢,你有什么好法子,除了跟你合二为一,还有什么速成之法。”姜梨支起一条腿,漫不经心地问鬼刃。她最近身体状态急转直下,老冯说她心脉受创,短时间内绝对不能再用内力了。 “没有,之前就跟你说过,只有你我二人同时操控这具身体才能彻底恢复。反覆练那心法没用,就算能靠它精进,你又有多少时间耗下去。” “我没你想的那么急。”姜梨说。 “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鬼刃半坐起身,露出一个嘲讽的笑,“用来骗自己,亏不亏心。南城那场架打得多憋屈,旁人不知道,我还能不了解?连对付魏西弦这样的人都要用全力。”她凑近看看姜梨,“你十岁的时候都能一掌拍死他吧?” 九影心法是个路数古怪的功法,旁人是越近一层越长一层,九影心法是五成以后反而渐弱,甚至停滞,那是一个休养生息的过程,因经脉运行之法太过刁钻,必须要有一个缓冲作为支撑,直至突破十成才能达到全盛。 “这个过程就像在往一个瓶子里装水,你不停盛装,看不到进度,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装满,你会因此灰心、急躁,少时尚有耐性,是没有想杀也没有要杀你的人,你可以以一个平和的心态去等待这个过程,现在呢?你会动怒,会因为想杀却杀不了那些人而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鬼刃经常用“废物”形容现在的姜梨,过去她会暴跳如雷,会跟她吵架,这次也是一样,她抬起腿给了鬼刃一脚。 “我不用你一直强调这个词!” 鬼刃被她踹直了眼,猛地坐起身,“那是因为我说到你的痛处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天下令是你最大的心魔,谁都可以,唯独天下令,你不愿假他人之手,哪怕这个人是付锦衾,哪怕是你同意他帮你办,你依然会恼恨自己的无能。你想亲手杀了他们,可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得不退!” 第166章 “够了!”鬼刃在放大姜梨的不甘,故意掀动她的情绪,南城一战固有遗憾,却并非像她说的那么介意荣衰。失落会有,烦闷也确实存在,这是任何一个从全盛时期跌落谷底的人都会拥有的情绪。 那种感觉像未老先衰。像人还年轻着,胳膊腿却不再利落,像一个嚼了小半辈子骨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牙齿,硌出满口血的人一样,即便奋力用牙龈嚼碎了脆骨,也为自己留下了极大的伤。 之前有多锋利,现在就有多不甘。 “我是你的捷径,只有我才能真正帮你恢复,你——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姜梨和鬼刃在梦里打了一架,右手还未痊愈,一拳挥过去反而疼醒了自己。睁开眼,窗外仍是浓夜,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身心俱疲,还有被气醒的怒意。坐在床头缓了口气,姜梨用没受伤的左手搓了把脸,相比恢复功力,她更想杀掉鬼刃,“她”是她的负面情绪,虽然没有能力控制自己,却会左右她的思想。 她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然后穿衣下床,走了出去。 仲春的夜是有颜色的,灯笼吊在枝头,能看见一树开好的玉兰和娇俏的迎春。这样的景致映进眼睛里,实在比任何时候都懂得讨喜,身后开了一扇门,姜梨闻声回头,看到了轻袍缓带,但似乎同样情绪不高的付锦衾。 “怎么起来了?”姜梨问。 两人脸上都有几分意外,天晚了,按理都该沉在梦里。付锦衾反手关上门,眉峰若蹙,“你不是听见更声醒的?” “更声?”姜梨楞了愣,刚说完就听见一嗓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是拂尘老道的声音,这人是把烟嗓,腰上常年别着一根烟管,细听还有不上不下的痰声,姜梨都想替他清一下喉咙。 这人喊更不是一天两天了,姜梨这段时间由于忙着跟自己吵架,很少注意这些动静。付锦衾觉轻,每次都会被他喊醒。 “你这是准备去掐死他?”姜梨问付锦衾。 “你是怎么回事。”付锦衾看看姜梨,她不像被吵醒的。 姜梨不想说她和鬼刃吵架的事,“睡到一半饿醒了,想去后厨找点吃的,可能晚上没吃饱。” 付锦衾没那么好糊弄,反手关门,提醒道,“你晚上吃了三碗米饭,和一整只盐水鸡。” “吃了这么多吗?”她最近饭量确实不错,老冯说跟她用的药有关系,身体大量亏空,就需要在食物上进补。 “但我现在还饿。”这么一说倒像成了真,之前打更的时候,中途回来也会吃点儿,姜梨不知道是不是习惯成自然,反正脑子里真跳出来一样想吃的。 她很认真地问付锦衾,“你想吃炸鱼吗?就是那种用面和鸡蛋裹上一层浆子,下到油锅里炸透的鱼。外焦里嫩,咸鲜酥脆,再配一碗茶泡饭,简直下饭佳品。” 大半夜就怕遇上这样的人,本来不饿,楞把人形容饿了。 两人开始不约而同的往后厨走。 炉灶上的火早冷了,炉台上倒真有一条黄鱼,两人转而观察彼此。 “会做吗?” 问谁呢? 付阁主的表情明显只会吃,但是他在犹豫一番之后,主动拎起了鱼尾。 “真想吃?”他问姜梨。这个时辰不可能现买,付记只有一个厨子,叫他起来意义不大,做出来也不见得能吃。 “真想。”姜梨点头,这是实话,脸上也有切实的担忧,“你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吗?” 付锦衾把鱼整个拎起来,说就这样,“扔进去,炸。” 姜梨舌头抵着嘴角,上下左右地看,“还有鳞呢,不用收拾一下?”怀疑他很有可能不如刘大头。 付阁主在此之前从没动过灶台,视线在鱼和锅之间穿梭一遍,忽然道,“来个人。” 折玉、听风立马掀开帘子进来,应了声“公子。” “把鱼收拾了。” 谁也没敢问你大半夜吃哪门子鱼,他让收拾他们就闷声动手。先刮鳞后开膛,他们对这个活不是很熟,分不清哪个是内脏哪个是鱼籽,里外掏了个干净,全扔出去了。 剩下的时间就是烧油,等油的功夫付锦衾调了个浆子,按姜梨的说法,盆里倒点儿面,打个鸡蛋,再加水,筷子搅一搅,水似的,一看就挂不住浆。 姜梨给他出主意,“你加面。” 面加多了就加水,水加多了再加面,等到浆子调成浆糊状,都够炸一盆鱼了。 “看着好像还行。”折玉在付锦衾的示意下在鱼身上裹了一层浆。谁也没想起把鱼腌一下,好像这东西天然就是咸的。 “扔里边吧。”付锦衾抬了抬下颏。 调浆子的时间太长,油锅早就烧滚了,折玉拎着鱼扔进去,滋啦一声,全是烟!紧接着火苗不知道怎么一跳,锅边起火了,火势还挺汹涌,再然后,整口锅都烧着了。 姜梨本来就在防备着意外,一看情况不对,提起裙子撒腿就跑。 付锦衾从头到尾从容自若,只在她逃跑时蹙了下眉,一只手拎住她的衣领,她还要往外蹿,又被抓住了脖子。 “跑什么?”他垂下眼看她,脑子里跳出一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就她刚才那个速度,冲进去把她包裹收拾收拾,回对面“娘家”都来得及。 姜梨说,“不跑等着被炸死么?你没看到那个火势?” 第167章 一口锅盖准确无误地落在冒火的锅缘上,付锦衾收回手。 “这不就没了么?” “是,没了,那鱼呢?鱼你不管了?那锅还炸着呢。”不是她胆小,小时候胖丁做饭炸飞过一口锅,从那以后她就不怎么进厨房了。 锅里仍然有辟里啪啦的声响,动静还不小,闷着跟鞭炮似的。 付锦衾处变不惊,一直都有沉着淡定的姿态。 “盖一会儿就熟了。” 他说得认真,不像玩笑,姜梨看着他撩开帘子坐到昏着灯的铺子里,真没再管那鱼,最离谱的是折玉、听风也跟着出来了,一个伺候喝茶,一个在边儿上打呵欠。 折玉见她一脸讶异,善解人意地解释,“刘大头做饭就这样,切好了扔锅里,翻两下就盖盖儿,隔一会儿就能吃了。” 姜梨怀疑他们是被刘大头带偏,他们坐那儿等着,入乡随时,她也只好等。 事实证明,隔一会儿不是熟了,而是糊了。 折玉闻到挺大一股焦味儿,终于去锅底把烧得正旺的柴火给灭了。听风跟在锅边等了一会儿,动静渐小之后才再次掀开锅盖。 “公子。”两人端出条焦鱼,仿佛刚进行完一场火葬。 付锦衾用筷子试了试,问姜梨,“你还想吃吗?” 姜梨很真实的皱眉,还是凑了过去,“你喂我一口。” 她那手动不了筷子。好歹是他头一次下厨做的,不吃总觉得对不起这份心意。付锦衾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吩咐折玉,“撤下去,别让我再看见它。” 姜梨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付阁主沉默地喝了口茶,从来都有一副得体的好姿态,再难吃的东西也只是皱了一下眉。 “苦?”姜梨问他。 “嗯。”付锦衾哼了一声,转头看看姜梨,“心情好一点儿了?” 他知道她不饿,或者说,一开始不是真的想吃东西才起来的,他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可能每件事情都清楚明白,但是他能感觉到她这段时间的失落。天下令的事对她来说是一个打击,南城一战后,她就经常关起门来练功。 姜梨笑容微窒,最终化为一个苦笑,“还行,再炸一条可能会更好。” 付阁主理了理袖子,竟有桀骜之意,“那你可能没这个福分了,付公子的手艺一天只展示一次。” 姜梨这次是真的笑了,“付公子哪有什么手艺。” 付锦衾反倒收起了玩笑之意,静静看着姜梨道,“别急。” 那双眼睛沉静下来时有安人神魄的力量,姜梨知道他说的不是厨艺,而是劝她在练功一事上不要急于求成。 姜梨双手交握在桌前,不想旧话重提,可事实就是如此,她的想法也是如此:“天下令和山月派都是难啃的骨头,不尽快恢复,只会给你和乐安带来更大的困扰。” 她留下来不是为了让他做遮风挡雨的屋檐的,即使他愿意,她也不想利用他的愿意。 一个背着包袱的人将一半的重量砸到另一个人身上,分担的人可以说没关系,带着包袱而来的人却不能无所谓。 付锦衾摩挲着手里温热的茶杯,“所以你还是觉得这是你的事,不该让别人帮你处理。” 姜梨为‘别人’二字难受了一下,平心而论,她没将付锦衾视为别人,若真如此,那日她不会退。可潜意识里,她所有的顾虑又在将他划分为别人。 两人有一个短暂的对视,姜梨摇头,“我只是太习惯独自面对一切了。” 习惯全盛时期的自己。不习惯被救,更不习惯被弱化的自己。 以猎杀为食的野兽不会甘居人后,它们既有利齿也有獠牙,喜欢并肩作战,与欣赏的同类各自为王。即使有一天野兽的利齿断了,骨头碎了,也不想被另一个长久的护在羽翼之下。 这不是“排外”,也不是不将他视为自己人,而是一个人的性格所致。可是这些话的另一层意思仍是,我的事我来办,我不想对你予取予求,甚至两个人的以后,也被她排在与陆祁阳一战之后,她能活着回来,就嫁他。 可是这些话怎么说? 她忽然发现他们这种关系是很脆弱的,说的太直白会伤人,不说又容易引起误会,说少了解释不清,说多了怕用词不当。 姜门主就此慢慢的悟了,原来感情这事是个细致东西,不是一时冲动爱了就行,得维护,还得养。这是从心里长出的芽,芽上有了花,开得是好是歹全靠两人用心血去供。 第76章 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抓他的手,挺烦闷一番模样,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手指微曲,有一个回握,这些动作都是本能反应。她想安抚他,他就任她握着。 她像个上了年岁的老太太,一边拍他的手一边斟酌用词,她要好好养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想让它枝繁叶茂,长命百岁,掏干心血往里灌。她说,“其实更多的是挫败,这就像一个曾经很有钱的人,带着一堆赌债跟另一个人在一起了,这个人要是个没心没肺的,可以心安理得的把所有债务推给另一个人处理,偏生这人心窄,山楂条似的,人家帮她,她心里还酸,认为自己本来有能力还,后来没能力了,一边哀叹自己无能,一面觉得自己被比下去了。” 这血灌也是瞎灌,浇不到点上不说,还往偏路子上去了。 付锦衾神色怪异的看看姜梨,仿佛没见过这种“东西”,“跟我也比?” 第168章 “比啊,有什么不对的吗?”姜梨理所当然地道,“强者慕强,就跟女孩儿之间看见对方身上好看的钗环衣裳一样,习武之人看的是内功身法,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厉害。” 付锦衾轻飘飘瞥她一眼,她这几个“别人”用得倒是顺口。 “我这不是说顺嘴了么?这世上除了自己就是别人,还不让说别人了?” 付锦衾替她换了一个角度,“要是有朝一日,平灵等人武功高过你,如果上次南城一战是她们挡下来的,心里会不痛快吗?”他们是她的人,他就不是了?她能用他们,就要习惯能用他。 “她们高过我?”姜梨仿佛更不能接受这个设定,“更酸啊!这就像一块长大的兄弟,大家都是穷朋友,旁人发达成什么样都还只是羡慕,穷朋友赚钱了还得了,眼睁睁难受死!” 付锦衾这回明白了,这人不分里外,天生就是争强的性子,谁比她好她都嫉妒,这种情绪其实每个人都有一点,但没人嫉妒的像她这么直白。 我见不得别人比我好,更见不得身边人比我好,我就想自己离开,然后把你们都保护起来。 付锦衾好像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二百五,虽傻犹荣。 “你别多想,”‘傻子’还安慰他,“我们的关系本来就跟平灵他们不一样,跟他们是真酸,跟你这儿是另一样,欣赏,骄傲,顺便拿全盛时期的自己跟你比比。” “我们是那种关系。”付锦衾忽然打断姜梨。相比这些稀里糊涂的话,他更想知道的是,她会怎么形容他们的关系。 姜梨这才发现自己把自己套住了。 什么关系,这还真说不出来,并且说成什么好像都不太准确,他们表达过喜欢,但没说过在一起,甚至刻意避开着这个话题。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姜梨的打算一直是“先立业后成家”,就算她跟付锦衾再好,都要等到报仇以后再谈。 可眼下这模样,姜梨飞快打量了付锦衾一眼。胳膊拄着桌子,是个好整以暇的姿态,视线落在她身上,兴致甚高。 他是极聪明的人,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是知道她现在打定主意要把这层关系捂着,问了也白问。今儿她自己犯傻,主动说起了关系,这人就在这儿等着她了。 热意爬到脸上,愣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他今日的耐性竟然也极好,偏着头看看她,再喝两口桌前的茶,修长手指转着杯口,怎一个怡然自得。 姜梨心里这个气,心说就不该找这么聪明的,你想什么他都知道,没想到的他就给你挖坑。他们这话题不就是从他说的“别人”挑起来的吗? 您就说这人多歪吧,自己挑的话头她怪别人,但她也确实把自己说的没退路,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当然是——好朋友的关系。” 亏你说得出口。 “你跟好朋友,这样?”阁主慢抬眼风,手里还攥着她的手,准确的说是她主动伸过来,他握住的。大半夜在一起喝茶,住隔壁,还有那些不受控制的亲昵。 他不常用兵器,手上没有厚茧,指腹光洁温润,有玉一般的质感,缓慢摩挲她的手背。 姜梨想抽手,付锦衾一只拇指压在她手背上,没怎么用力,但是姜梨抽不出来,试了两次就放弃了。 他撩她,每一下都留下深刻的痕迹,像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儿,在掌心里蹦跶。 她梗着脖子“嗯”了一声,干脆盖棺定论,怎么了?她跟好朋友就这样。 “有几个这样的好友。”他漫不经心的问。 别的话都能瞎扯,就这话在他这儿不能瞎扯,姜梨知道这人小心眼的程度,破罐子破摔的说,“就你一个。” 挺好。 又问,“打算好到什么时候。” 姜梨顿了顿,这个问题是她最不想回答的。她早晚要与陆祁阳一战,即便身体恢复至全盛,也没有十分胜算。陆祁阳是当今武林唯一一个修上天境的人,遑论身后还有三十六门派支撑, 她现在伤势未愈,不会贸然送死,可待身体恢复之后,会另有一番打算。 她不是一个能陪他很久的人,自知命短,也知放不下他。 “活到什么时候好到什么时候吧。”但她会努力的活着,非常努力。 过去活下去的意义是复仇,现在多了一个理由,是他。 姜梨说完以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道,“这些话是不是应该你先说。” 表面心迹这种事,难道不应该男人先说吗? 付锦衾慢悠悠地在她手背上打圈,不在意道,“谁说不一样。” “那也应该你说。” “好。”姜梨没想到付锦衾这么从善如流,她愣着神被他拉过去,跟他坐在同一把长凳上。柜上留着一盏灯,折玉、听风早下去了,光色不亮,遥远一漆灯火,将四周对比的更为昏暗。 月白长衫松散在他身上,比平时随意,又比平时更显真切。 “你是不是就等我说这些话呢?”她忽然瞪眼,觉得自己在这方面的心思实在很不如他。 不傻,就是开窍有点晚。付锦衾轻笑,“还听不听。” 姜梨说听,傻都犯完了,总得要点什么回来。 其实这事儿说到底,是两个人谁都没正经爱过什么人,在姜梨心里,除师父太师父以外,就是与童宗弟子的同门手足之情,没接触过男女之爱。付锦衾这儿就更空白了,父母亲人,师父师兄,本来感知到的爱就很少,还一个个的相继离去。 第169章 没人教过他们怎么爱人,也没人讲过该如何爱。 都是盲人摸象般的摸索,凭着一颗赤诚之心,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把一个人装进心里。 他说,“我得到的不多,活了二十多年一直都在失去,所以对人对事很少强求。我以为我会在乐安终此一生,没想到你会无预无兆的出现。我没想过一个正常人会喜欢上一个疯子,没想过我会拿着两瓶金创,去看一个被狗咬伤的女人,没想过会大半夜翻墙,没想过会为一个人操这么多心,更没想过这个人对我这么重要。” “我本不信宿命一说,有你之后反而信了,你我都是防备心极重的人,若是以真实面目相见,不会走到今日。我是极贪心的人,你要一生,我给一生,没打算给你后悔的权利。” 他说:“此心只此一颗,现在如何,将来便如何。” 这是他的决定,也是他的承诺。 姜梨将他的手攥得很紧,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正式,明明那么通透的一个人,许下这么穷尽一生的承诺,明明可以抽身,却选了这么笨的一条路。 “你怎么跟我一样傻了。” 他半侧过身,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将她的碎发掖到耳后,手指顺势划过脖子,轻轻刮了一下,“所以不能轻易跟傻子玩儿。” 这手像有魔障,刮得她身上一颤,浑身都起了一层栗,心里似凉似热,难得没跟他还嘴,“只怕我一生太短,不够还你深情。” 付锦衾叹了口气,“你我之间,不谈欠还。” 视线下移,她是个娇贵东西,只是轻轻一划,脖子上就留下了道浅浅的红痕,他偏头,吻到了那条红痕上,缓慢游走。感受着她跳动的动脉,和她身上滑腻如绸的香。 她呼吸一窒,全身都在紧缩,她像被咬住脖子的猎物,紧张到手指微曲,“做,做什么。” “跟我好朋友讨点甜头。” 他舔上她的耳垂,轻轻含住,她眼里出了一团水汽,被这种陌生的,极具侵略性的触感迷了心。 “不是说,不谈欠还吗?”音色小小的抱怨,爱他的亲昵碰触,却有点口是心非。 “这方面不算。” 他找上她的唇,他对好朋友有欲望,其他都可以欠,只有这个不行。 窗上映出两朵花影,窗外是两朵并蒂而开的玉海棠。 香艳又惑人。 南城一战之后,乐安城就犹如烧开的滚水里扎进的一坨冰,忽然进入到一个冷静期里。锅底生着火,没人知道冰水什么时候会再开,但这平静是扎扎实实的,连打更的拂尘老道和老猴子磐松石都有了融进乐安的趋势。 “我今天去买菜,那个张家大姐又多给了我一把小葱,你们说她是不是看上我了。”老道经常帮其忍买菜,每次回来都要念叨两句,大家都知道他想听的是“是”。但是没人搭理他,时间长了听得耳朵开始长茧就干脆戳破这层窗户纸。 “那是因为她们家菜卖得最贵,旁人一文银子三把,她那儿只给一把半,有时还缺斤少两。但凡有冤大头买她的东西,她都会搭点不值钱的小葱,下回你再去一准还送你。” “那她给我也比给别人的多。”老道把菜甩灶台边上,是个经不得说的‘心里美’,说完还搡磐松石,“你说对不对?” 磐松石瞥了他一眼,从怀里翻出几文银子,看着天色招呼门下弟子,“走走走。” 老磐头儿手下还剩六个孩子,年纪不大,十五六岁左右,南城之后就彻底住在了酆记。孩子身上多少带着点伤,好在都无大碍,脸上青青紫紫,脖子上的伤口也已结了痂。他们平时没有旁的消遣,唯一的乐趣就是去长盛街那一片看耍猴。 其忍觉得他们照镜子也能看到,但因最近相处的不错,就把这句缺德的话给咽下去了,转而去说老道,“人家都看猴去了,你干嘛去?” 岁数大的人觉少,三两时辰就醒了,俩老头晚上打更,白天还有好些富余的时间需要自己打发。 老道用拂尘扫了两下衣裳,“我比他高雅,跟林令到茶馆听书去。” 其忍在灶台上忙碌,“上次不是说他们馆子里那个张修极没了吗?她侄女还是外甥女的,还来咱们这儿买过一口棺材,现在还有人说书?” 老道说有,“现在就是他那外甥女在那儿说。” 说到张修极这外甥女倒也有趣,长得挺小家碧玉一个姑娘,就是嗓子极粗,一说话就跟破锣开嗓似的,张修极死的那天她来酆记买棺材。当时铺子里只有他和老顾在,张修极那外甥女儿往地上一跪,不知道看他们俩谁像她舅舅,忽然掩面一哭,差点没把老道吓死,以为谁家驴没栓稳成精了呢。 老道不知道那个女子就是山月派司令柳玄灵,是曾经跟他们定下盟约又中途逃跑的人。老道没亲眼见过她,都是连记从中传信,而且柳玄灵确实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南城那次她受了很重的内伤,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回去,又发现她“舅舅”死在屋里了。乐安城那些街坊都很热情,一听说张修极死了,全都跑来安慰她这个孤女,她又只能打起所有精神少为她“舅舅”哭丧。 吴正义给了她五十文铜板让她发送他舅舅,不是忽然有了良心,而是要她继续留在茶馆说书。乐安城会这手艺的人没几个,张修极死后,吴正义手边就没能用的人了。 第170章 “但是我这嗓子。”她的声音一直恢复不了,衔音玲没有用武之地,上次跟天下令交手,也是败在这副嗓子上。 “嗓子有什么关系,林爷不就总找你说书吗?会讲故事就行。”吴正义倒不嫌弃她,说书这事儿需要真功夫,会说的好过不会的说,会的不及说的好的,“赵宝船”属于好的一类,吴正义至今都记得那夜的鬼故事。他愿意单独给她开个午夜场,没准生意比之前还兴隆。 留下来对柳玄灵来说是好事,周遭的人越接受她,她越能扎根进乐安。于是接下棺材本,拜谢吴正义后,她就含泪出门直奔酆记而去。 她肯定要在这里买棺材,她得看看她师父还活着没有,如果活着,就顺便让他看看她也活着呢。但是她要来酆记就不得不吃药,一吃药,她那嗓子更没好了。 其实柳玄灵来酆记之前也是忐忑,不是怕姜梨,也不是怕一手灭了天下令的付锦衾,而是怕她师父会死。 南城那次她逃走以后折返过一次,之所以没有贸然冲出来,是在路上看到了付锦衾的人,她知道他一定会救姜梨,姜梨身边的人应该也会平安。 可她不敢确定她师父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所以当她在酆记看到活着,只是脑门上肿着一颗大包的顾念成后,跪到地上就开始哭。 第77章 想跟你有点故事 “哎呀!!”她扯开嗓子开始嚎,再是心狠手辣也才二十来岁,家里“大人”就剩这一个了,之前来乐安的时候没想过师徒俩会混这么惨,简直比小时候在天桥说书都落魄。 真要憋屈死了,要不然别杀了吧! 她使劲在那儿哭,拍着地的哭。 师父还活着呢,吓死我了,徒弟以为您得死那儿呢。那天夜里徒弟谁也没打过,嗓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彻底废了。 她激动,还委屈,心里话肯定不能说出口,所以哭出来的只有“啊和呜”。 老顾全程装作不认识她,这人就算私下里哭成这样他都不想理她,太丢人!只有拂尘老道跟她说了两句话。 “是买棺材的吗?” “是!”她带着哭腔。 “给谁买啊?” “我舅舅——我舅舅死了,我给我舅舅买棺材!千万给我找太贵的,我只有五十文铜板,我还得继续过日子,我现在——” 既没有武功又没有人,连记她们伤的比她还重,要不是跑的快,所有人都得折在天下令手里。她现在孤家寡人,她师父比她强点,还能使唤一个她,但她现在又有什么用呢?老顾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嫌弃。 那场痛哭实在比任何时候都真心,她是真心觉得自己命不好,乐安克她,姜梨克她,天下令的人更克她。她在酆记哭了个昏天黑地,哭到最后姜梨和付锦衾都来了,林令和几个伙计也都过来了。所有她想杀的人将她围了一圈,她倒哭出了胆子,抱着这个,拽着那个诉说自己的不幸。张修极死了以后,她这身份就算死无对证了,林令递了个帕子给她擦鼻涕,老道劝她节哀,老顾露出一个牙酸的表情,十分想踹这个狗徒弟一脚,总觉得她那通“丧”是哭他呢。 姜梨全程皱着眉头,半晌才撂下一句话,“再薄的棺材也得三十文,我见过哭得比你凶的。” 棺材铺里没有欢天喜地的人,不可能哭一个便宜一个! 柳玄灵愣着眼看她,心说你真是越有钱越扣,嚣奇门那是多大的买卖,在这儿跟我计较十文二十文的。她在曲沉赚得可少了! “行吧!行!那您好好钉那棺材,别让我舅舅掉出来。” 最终含泪掏了三十文钱,其实她那哭跟钱没关系,但掏出去的时候是真肉疼! “我现在说一场书才两文,吴正义说买棺材的钱算他借我的,收回本钱以后才是我挣的。” 林令隔三差五就去曲沉,不是为了赵宝船,而是本来就爱往人多的地方扎。过去张修极在的时候这地方人就不少,张修极走了以后,赵宝船以一已破嗓,楞是靠讲鬼故事出了名,馆子里的生意竟然比之前还兴隆了。 但她这钱赚得反而不如张修极多,林令来了她就在他面前抱怨。 “慢慢来吧,日子照常要过,人照常要活,好歹是份儿进项,你看楼下要饭的王叔,从小就是癫子,脑子不好使,得了剩饭也不知道往嘴里送,都得人教着才知道吃。这世上不好活的人太多了,健全着,健康着,就比什么都好。” 两人共同从挨着街口的窗户里往外看,有张叔,也有川流不息的人群,人堆儿里还有几个蹲墙角的“二混子”,年纪不大,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九个。这些人是最近一段时间混迹在乐安、长盛两街的常客,他们经常在大街上卖呆,发愣,以及傻盯各类大姑娘小媳妇发傻。他们很少主动搭讪,单纯就是瞅,看,找!他们一看就不是乐安本地人,但是他们不希望自己太突兀,甚至还想在曲沉隔壁的面馆挂个伙计的名头。 那家馆子一共四张桌子,应征的时候只说要一个打下手的帮厨,九个人倒贴二十两银子,让卖面的老程承认他们是他远房亲戚,在面馆帮工。银子给的不少,一般老百姓遇到这种事儿都不会拒绝,但老程是个耿直的实诚人物,一辈子没遇见过这种二百五,以为他们是骗子,转身就报官了。 九个人在面馆被衙役带走,后在县令大人面前解释以‘体验生活的富家子弟’被放回。再后来因报复面馆老程再次被抓,赔礼道歉之后,得到原谅释放。再后来,他们又花了五十两银子在曲沉茶馆挂了个伙计的名号,吴正义来者不拒,只要给了钱,都是他的“亲侄子亲外甥”,甚至希望这样的人多来几个。 第171章 “你说他们找谁呢。”拂尘老道没见过这批人,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有功夫,为首的是个岁数不大的小子,长得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却不正,透着股随时都能翻脸不认人的劲儿。其余八个年纪跟他差不多,长相参差不齐,统一有副傻相,一看脑子就不大好使。 “谁知道找谁呢,每日正事不做,专看小姑娘。”柳玄灵装作一无所知,心里其实并不痛快,谁愿意看一群傻子在眼前晃,并且还是她亲手挑的傻子! 拂尘老道没见过赵元至,是因为赵元至一直没怎么进过乐安,南城那场仗是柳玄灵硬让连记把人拎出来打的,打之前给了几颗金豆蛊虫的解药,能抑制三个月蛊毒,说好了让他在老磐头儿跟姜梨动手的时候出暗手,结果这小子能滑就滑,能混就混,仍旧只推了一个王段毅出来凑数。其实赵元至连王段毅都不想推出去,一旦他没了,还有谁能保护他? 而且王段毅还真的死了。 “掌门,您说我们一直这么瞅着,真能瞅出柳玄灵吗?万一她死了,或是没在乐安怎么办。” 距离下一次毒发还有两个月,看着不紧,柳玄灵一直不出现,两个月之后就是他们的死期。 这日子简直像掰着手指头在过。 “丧气话都让你说了,就不能往好处琢磨琢磨?她要是死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赵元至本来就头疼,听了小弟子的话后更是火冒三丈。 他要找柳玄灵要解药,找到的时候对方要是完好无损,他就装作忠心耿耿,继续给她“卖命”。要是半死不活,就先逼她交出解药,再把她弄死。 南城一战柳玄灵肯定受了伤,赵元至倾向答案是后者,因为那天夜里山月派的人一直没出来接应,很明显是败在天下令手里了。 “可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全貌啊。”小弟子挺委屈,柳玄灵只在他们面前露过一面,还戴着面纱,惊鸿一瞥大多数人只记得她有副好嗓子,再就是南疆打扮,和挂在腰上那对衔音铃。摘下这些能够迅速识别对方身份的要素,他们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谁说没有,不是还有眼睛吗?都说了往柳叶眼上找,眼角这里还有颗泪痣,就在这个位置。”赵元至在脸上比划,“她不一定穿南疆衣服,但是痣和眼型肯定不会变,还有声音,你们看眼型像的,就拉过瞅瞅让她说句话听听!你拉那个圆脸盘的干嘛,那个一看就不像!” 赵元至觉得他们傻透了,不知道自己每天都跟柳玄灵处在同一家茶馆里,甚至还跟她说过话。 “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曲沉茶馆的赵宝船是双柳叶眼,赵元至刚来就探过她的底。 “去年冬月。” “不用说了。”肯定不是,那嗓子什么玩应儿?柳玄灵不是这种被刀揦过的动静。 再说长相,要不是看在眼型有几分相似的份上,他根本不相信赵宝船是柳玄灵的这个假设。因为单独只看柳玄灵的眼睛,迅速联想到的就是抚媚妖娆四字。你会觉得那阙覆面轻纱下是一张不客气,甚至极有攻占性的脸。但其实柳玄灵本人稍微有那么点普通,不是说这人不好看,而是没有单独看眼睛那么惊艳。 小家碧玉,邻家少女,那是灵俏里捎带了一点娇媚之姿的样貌,相比众人想像中的南疆妖女,你会觉得她生的太客气了。 期望值拉得太高,真露出全脸甚至会感到失望。 就这? 大抵是这么一个状态。 而且,不管是柳玄灵还是赵宝船,眼睛底下都没有红痣,赵元至看到的那个红点儿,是柳玄灵点上去的。她喜欢在脸上画装饰,有时候做泪痣,有时候描成花钿,女孩子是五彩缤纷的,总有一些巧思用在脸上。男人大多不懂,便如此时,林令将视线落到柳玄灵脸上,就分外不懂她点在腮帮子上的红点是什么意思。 “你让蚊子咬了?”不懂就问,林令一边看着一边在自己脸上比划同一位置。 春天有蚊子吗?他怎么没被咬过。 柳玄灵实在不想搭理他,但她打算跟这人打好关系,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 “不是,我觉得美,用笔点的。”她跟他说话不能兜圈子,之前她在眉心画了朵花就是,他问她是贴的还是画的。她故意逗他,说是自己长出来的,因为看见他来心里高兴,乐开了花。 他不信邪,用手沾着茶水给她擦掉了。 曲沉开书前都有个准备和歇场的过程,柳玄灵每次都会请林令来雅间坐坐,喝口茶水说说话。这房是吴正义拨给她写话本子用的,有书案有四宝,平时就她一个人能进,等同于半个闺房。 柳玄灵的意思其实挺明显,就是想跟林令处好关系,这跟她和顾念成的第二个计划有关。 “今天喝什么茶。”柳玄灵一边煮水一边问林令。 “都行,你看着泡,我喝什么茶都是一个味儿。”林令这人好伺候,脾气也不骄纵,柳玄灵记得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一句话,叫歪在哪儿算哪儿。就是说这人随和,还有点懒的意思,总体不褒不贬,不好不坏。 林令给柳玄灵的就是这种感觉。 “我要满天星。”拂尘老道说。 这老头儿是个没眼色的东西,每次不管林令听书还是喝茶他都跟着来,林令倒无所谓,他是他们那个堆儿里被剩下的人,其余四个没重要事情绝不出门。磐松石爱看耍猴,老道跟他喜欢不到一起去,老道也被剩下了。 第172章 其实顾念成也是被剩下的,但是他有他的“活泛”,主动照顾陈家婆婆和旺儿,姜梨每次从付记回来,都能看见他在帮陈婆婆编竹筐,要么就是教旺儿写字。 人要常见才有感情,平灵他们每天都在酆记,姜梨回来就能见着,不回来的时候她们也不少去,本来就是多两步道的事儿,唯独他迈不开这个腿。林令有点小孩子心态,像不会哭又想被娘的孩子。 “行。”柳玄灵笑应了老道一声,转身翻了一个大白眼,人家小姑娘小伙子在一起,他总跟着凑什么热闹。 老道不知道柳玄灵在背后骂她,跟着林令一起望窗口,“你说耍猴哪儿有听书有意思。” 他就想不明白老磐头为什么爱看那个。 “可能是觉得亲切。”林令拿起嘴就说,“你说老磐头有没有可能跟孙悟空有什么关系,他们全家都是猴相。我之前代门主去他们哪儿拿石头,跟到了水帘洞似的,满山都是这么高的人。”他比到自己腰那儿。 “这话咱俩背地里说说就行了,千万别当他面说,现在咱们都处得挺不错的。”老道说。 “你是不是怕他不给你钱花,咱俩这叫实事求是,不是故意贬低,你要是没钱我给你拿,老顾有得是钱,他总给我。” 老磐头是个富余的矮子,老道却是个贫穷的老道,偶有见风使舵都是为了钱。 “老顾对你那么好?老磐头每次给我钱都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穷,刚来的时候还装富,在付记吃两顿点心就没了。” 老道露出一脸惊讶,“你怎么谁都说?我还在这儿呢,你当我面说我穷?” “不然呢,你自己都知道的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其实你那个门派不该那么管理,就说你现在租的那片地方,是不是还有一处小院儿... ...” 林令跟谁都能聊,只要对方有话过来,绝对不让它砸了地。柳玄灵一边泡茶一边幽怨地看着他,她今儿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的是烟波似的粉绡翠纹裙,梳的是嫦娥望月髻,脸上巧添妆容,描了黛眉,点了红唇。位置坐得近,三步之遥在那儿守着水,他偏跟老道有来有往,一眼都没看她。 柳玄灵歪着脑袋去打量老道,难道他比她长得好看?老道恰好也在这个时候看她。 “茶还没好吗?”壶盖都在壶口上跳了,她怎么还不给他倒水。 柳玄灵这方回神似的说好了,提壶泡茶,给老道士用的是碗那么大的茶杯,一看就是粗人使的。到林令这儿则是翻了只斗彩花鸟的白瓷茶瓯。那是她自己的杯子,结果林令瞥了一眼,不高兴了。 “凭什么他用海碗我用不上,这还不够我两口喝的呢。” 柳玄灵这个气,心说你知道这杯子多贵吗?它的精贵之处在于除了老娘,谁也没用过! “我也要海碗。”林令说。 “没有,就只有这个,不用就没得喝,我给你多倒几次不得了嘛?”柳玄灵也倔,“柔声”抱怨,有点撒娇和负气的意思。林令越不用她越要给,她的本来目的是跟林令好,拉拢林令,如果这个计划能成功,她跟她师父就多了一个帮手,并且是姜梨绝对不会怀疑的那种帮手。 但是拉拢这两个字又让柳玄灵很反感,她认为自己长得非常好看,是随便往那儿一坐就能收获倾慕的人,可是事实总在打她的脸。 “我要用大茶碗。”林令说完喊柳二,这是曲沉茶馆里的正经伙计,跟外头蹲的那几个不一样,吴正义得给他钱,他得兢兢业业地给客人跑腿。 “林爷,您吩咐。”柳二在门口探头。 林令跟他比划,要这么大的茶碗,柳二也没什么眼力见,下楼再上楼的功夫就给带上来了。柳玄灵虎着脸坐在茶桌前,忽然有了破罐破摔的心态。 “你觉得我不好看吗?”这话是问林令的,但老道接了茬。 “不丑,算好看。” 柳玄灵仍然拿眼睛看林令,老道帮她推了一把,“她问你呢。” 林令说还行,“故事讲得不错。” “但你哭起来像驴。”老道补充。 “那要是我以后嗓子好听了,能讲更多故事了,是不是比现在讨你喜欢。”柳玄灵没搭理老道,就盯着林令一个人问。 林令说不是,“我挺欣赏你现在的嗓子,最喜欢听的就是鬼狐志异,配你这嗓子正正好。你看你今天上午讲的鬼老太太从棺材板里爬出来那段,学得多像啊,不看脸以为真是老太太呢。” 柳玄灵使劲锤胸口给自己顺气,头一次遇到林令这种不开窍的,她觉得在他眼睛里是能分出男女的,但男女之情,他不懂。 一楼柳二喊了声“赵姑娘”,意思是开第二场书的时辰到了,柳玄灵攥着扇子醒目下楼,又开了一出《冯云山夜谈马家堡》。 一楼没有雅座,四个人一桌共计十六张方桌六十四把长凳,这在茶馆里统称为堂子。茶馆伙计游走在堂子中间,缺茶的填茶,要点心的给点心,门外那几个还在墙角蹲着呢,从来不管这里头的事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曲沉的客人,是正经花钱的金主。 “赵姑娘,甭倒书了,上午刚听了前半截儿,怎么这会儿又念叨一遍。” “就是,每次都耽误时间,每次说完都留个扣儿吊着我们,你比你舅舅会挣钱呐。” 门外金主算好伺候的,干花钱还不用人管,堂子里这些就不好办了,伺候不好能问得你下不来台。 第173章 说书这行当有个词儿叫倒书,意思是讲下一场的时候得把上半场的故事给客人们简短的介绍一遍,这是因为上半场有来的有没来的,倒书是为了让上半场的客人重温之前的内容,好听下一段儿,也是为了让没来的客人能接得上。 但这‘活’讲得多了,有常来的就不愿意听念叨,又说“留扣儿”,这也是句行话,指的是说书人在每段儿书的节点刻意留下的悬念,这悬念就叫“扣儿”,意喻在看客心里打了个结,这结不解开,他心里老惦记着后续,就得常来。 “张爷,这事儿之前就解释过了,咱们这门手艺就是这么一个章程,您听过了不见得旁人也听过,总得照顾新来的客人不是。” “李公子,留扣儿才能留人,小女子是卖艺的江湖人,全靠留扣儿吃饭,也是盼您常来。” 柳玄灵算是老说书人了,幼时教她入行的还是位圈子里顶出名的老先生,故事讲的好,话说得也得体,但她毕竟是小小女子“走江湖”,又有几分乖巧讨喜的姿色,就算嗓音粗如老树,依然有人是冲着她的脸来。 “盼着我常来?是心里盼着还是眼里盼着,是盼着我这个人还是我兜里的银子。” 柳玄灵口中的李公子,是张进卿他爹老友的儿子,他们这一堆儿的公子哥儿都没好人,张进卿是个混账的时候就总在这个圈子里混。后来明白点儿事儿了,懂得上进了就不爱跟他们玩儿了,并且自从卖木雕赚了银子就成了张家的香饽饽,一直都在外面跑生意,到现在都没回来。 张进卿这一去就走了将近一季,乐安城“闲事太岁们”群龙无首,就把这个姓李的小子推上去了。这人是花楼常客,喜饮风月,这段时间不知怎么盯上赵宝船了,隔三差五就来逗几句闷子。 说话儿间这人就上了手,原本就是看台底下一低头就能瞧见的座位,这会儿三步并做两步,非要问赵宝船是盼他哪儿。 宝船皱着眉头挣扎,恨不得将他撕成两半,可她确实使不上什么力气,抑制功力期间,她就是最普通的布衣女子。 这一感受忽然让她想到幼时在天桥说书时受的那些欺负了,那时她年纪还小,虽然没被调戏,受了委屈还要强颜欢的心境仍是一样。他们被占地为王的把式人驱赶过,被白听书的野蛮人踹翻过讨赏的盘子,嘴里不敢‘拌蒜’,结巴忘词更是大忌,他们这类人似乎为讨好而生,不配有脾气,也不配说不。 “人家就是一个小姑娘,这么为难人做什么。” “你们要是不听可以出去,我们还要听故事。” “什么小姑娘,你瞧瞧这身条出落的,早就是大姑娘了。” 堂子里有英雄救美的,也有趁势调侃的,这世上本就有好有坏,没有哪处地界是人人尽善。 林令靠坐在椅子里,边剥花生边叫了声老吴,“今天这场我包了,带人到雅间等我。” 这是林令第六次包赵宝船的全场,吴正义却有一点为难,他说林爷,“场子都坐满了,要是硬赶,怕是不好办,尤其这位李公子。” 他不肯得罪这位闲事太岁。 “十五两,他的事儿你不用管,劝不住自有我顶着。”林令嚼着花生豆,慢条斯理地剥开下一颗。嚣奇门没有缺钱的主儿,到乐安以后虽然被迫拮据过一段时间,骨子里还是花惯了的钱的。老顾来了以后林令松宽不少,日子恢复到之前状态,老顾有意送他人情,他也跟老顾说过,情分领了便宜不白占,花多少回去还多少。 吴正义认钱不认人,得了甜头自然要做和事老,柳玄灵让他“救”下来了,李公子却不肯轻易作罢,摔桌子踹凳子要跟包场的人没完。 林令一直坐着等他,这点儿事儿在他跟前闹,就跟淌着大鼻涕的小破孩儿说,我要你的命似的。一拳一脚给过去,还怕把他骨头踹折了。 “是酆记的人。”吴正义给李公子递台阶,“旁的不说,就说他们家那位掌柜的就不好惹,您何必跟他们的人硬刚。” 酆记自从在大街上跟江湖人动过手后,就成了乐安城里最不好惹的刺耳头,没谁愿意跟他们动手,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不沾血都不叫打架斗殴。李会临嘴上嚷嚷的厉害,实际没什么正经胆色,瞪着眼珠子看了半晌,林令一抬头,他又把脑袋低下去了。 堂子里的人走得差不多时,林令才起身往雅间走,老道跟在他身边儿,有热闹看热闹,有书听书。 雅间里柳玄灵已经在书案前坐下了,林令一言不发的进门,姿势跟在堂子里一样,靠在椅子背上,翘起两条凳子腿儿。 “还说《冯云山夜谈马家堡》那出吧。” 这人好像用不着谢,也不图对方感激,纯粹是想听书。柳玄灵无意识地捏了两下手,“你...” “怎么了?”他那双眼睛挺干净,看人的时候有点抬头纹,说是青涩又有一些沉淀在岁月里的复杂感,那双剥花生的手杀过无数人,那副清透的嗓子随便一声轻啸就能破穿长空,那种矛盾又奇异的搭配让柳玄灵的心稍微钻进点别的东西。 一个干净的,不懂女人的,刺客。 这个排列在面前的三个形容词,每一个都招她喜欢。 “没什么,就是让您破费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她跟他客气,他并不放在心上。 “老顾有钱,不差这点儿,你本来说的也好听。”瓜子又被他攥在手里,“卡卡”的磕。 第174章 挺好的人,天然是块榆木疙瘩。 她的眼神又变作烧茶时的幽怨,不知道从哪儿让他开窍,醒木在书案上拍出一声响,故事就此开场。 那是柳玄灵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好奇,也是第一次想除了计划以外,想跟另一个人有点其他的故事。 “好听吗?”她为他说满了一整个下午场。 “挺好。”他笑着扔下几块赏钱,活动着脖子,带着白吃白蹭的老道士走了。 第78章 什么叫混账书 乐安城静了小半个月,将一城的春花都捂开了,姜梨的状态反而不太稳定,仿佛隆冬与春月的纠缠,死活停滞在春寒之期里。鬼刃不肯“放权”,姜梨不肯让步,两方较量常是两败俱伤,姜梨心里明白,鬼刃存在一日,身体就难有大成。 “她”会在她运行心法时搅乱她的心智,会将所有烦躁、负面的情绪堆积给她,“她”见不得她好,她巴不得“她”死,她们既不能融合也不能共存。 付锦衾的开解她放宽心,她也知道不宜急躁,可“鬼刃”声音太大,她很难进益,而且天下令的人也没给她太多修复的时间。 “你是怎么看护少主的,就这一眨眼的时间就受伤了?” 今天她去长盛街买糖糕,林令随扈在侧,没想到摊子后会忽然蹿出一批人。林令和她都没反应过来,那群人也并不恋战,仿佛就是为了完成一次挑衅,乱刀偷袭,伤了人就跑。付记和酆记的人先后追出去,发现他们遇山而“融”,根本追不到踪迹。 姜梨和付锦衾对此都有答案,百里土遁之术,是先沉派的人。 天下令统管江湖三十六门派,大部分人已是天下令的附属品,陆祁阳自毁盟约,口头上说的是盟友关系,实际早有将这些人吞入腹中的打算,除少数正统大派仍属独立外,绝大多数都被他压制在股掌之下。 为了更好掌控这些门派,陆祁阳还将白不恶,黑不善,判无欲,孟无度等人分派至东西南北四处,姜梨杀黑不善以后,陆祁阳着实头疼了一段时日,亲自接管三年之久才放权给另一门徒沾九夜。先沉派在北,属白不恶协管之域,很明显,这些人是替白不恶来的。 “杀了他五个弟子,他怎会咽下这口恶气。”姜梨右手刚好又伤了左臂,伤势不重,但很容易被搅乱心神,炭盆里本来就拢着火,偏要再添热油,生怕烧得不够旺。 付锦衾为她包扎,这活儿做多了竟也有了熟练之势,眼里郁着担忧,是怕她沉不住气。 她这两天总跟鬼刃吵架,眼里常现红纹,他问过老冯,是入魔之相,这个时期对她来说很重要,若再引发旧疾,很难保证如上次一样稳下来。 姜梨反而担心的是他。 “再这么护下去,怕是连你也要牵扯进来了。” “这些话上次我们已经谈过了。”付锦衾看看她,对于天下令的事,他们一直没能达成共识,他能理解姜梨的想法,若他带着一身“债务”而来,乱了她的清净,也会不忍连累对方,“可是如今结局已定,死的活不了,难道从交赤林里挖出来还给他?他想要他徒弟有个地面的葬法,我却没全尸给他。” 他淡淡一笑,长睫压下来,看的是她的伤口。 “这东西到底怎么绑。” 随后困惑,摆弄卷在她胳膊上的白布条,捆得时候颇为得心应手,系的时候总有一长一短。 姜梨跟他一起看向布条,“平灵要绑你又不让。” “你觉得她比我强?”付阁主抬了下眼皮,神情颇为不屑,最终在她胳膊上系了只死疙瘩。 姜梨动动胳膊,又晃了晃右手,另一边也没好利索,掌心结痂了,酸痒,还有点疼,她最近经常抠上面的皮。她尝试用左手抓右手手心,手指一动就会牵扯到左臂的伤口,痂子都不能抠了。 姜梨拧眉,付锦衾反倒笑了,“也挺好,管着你那不听话的手。”她那手再那么抓下去就废了,跟被狗咬那次一样,经不住痒,伤口刚愈合就又蹭又抓,每次付锦衾给她上药都有新凝固的血痂。 “不抓不痛快,跟在肉里面长了痒痒虫似的。” “少受点伤就不用受这个罪了。”他把她的手抓进手心里摆弄,“后面还会来人,你我的人不可能时时刻刻周全,再遇到危险尽量不要用内力。白不恶肯定是看出你有走火入魔之相,才故意乱你心神。” 天下令的人一定对姜梨有过一段时间探查,否则以白不恶的性子,不会上来就派魏西弦和武瘸子进来。 五徒入乐安,白不恶最初想打的绝对是一击必中的牌。他认为姜梨功力有损,五徒加人海战术至少有九成胜算。但他自己不肯犯险,必要先驱一批人入阵。他希望直取,所以派了大批人马进场,可惜天下令漏看了付记,并不知晓天机阁在此,毕竟这一派在江湖传闻里一直神居上渊雪山之巅,上渊是何处,知道它的人本就了了,遑论这一派早就在众人苦寻上渊时,搬到了乐安。 白不恶五徒折损,只能重做计划。付锦衾已经预想到他不会再大举出动,先沉派这类打完就跑的,以后应是层出不穷。白不恶要的就是‘麻雀嫁女,蚂蚁群殴,沙罐炒豆,’全是小打小闹的动静,为的就是让姜梨不得恢复。 “你要不然...”付锦衾沉吟,没直接说出,你要不然再避些时日,暂且不要出门的建议。姜梨最近十分敏感,越约束越让她觉得自己无能。 第175章 “要不然怎么?”狼崽子张眼等他的话,语气明显不佳,付阁主凉凉回视,语气也一般,“要不然到老冯那儿看看胳膊,今儿用这药不是给你抹手心儿的么,谁知道对不对症!” 她凶什么,他不是没说吗? 用最冷的脸讲最怂的话,您倒是直说啊。 端着药盘子在门外候着动静的折玉暗暗想,这人一旦有了心上人,是不是都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就比如他们阁主,杀人的时候特别“贵”,一个抬头,一个起手都是凌驾于人的气派。在疯子身边儿的时候就特别“不值钱”,眼睛总盯人身上,什么事儿都想到前头,如今连说话都斟酌起来。 不容易啊。 折玉边摇头边叹气,最可悲的是,他比他们阁主还不值钱,阁主好歹换回个同样喜欢她的疯掌柜,他跟结巴连个头还没开出来呢。 “都是外伤药,应该没什么不对症。”姜梨也察觉到了付锦衾的克制,她最近压不住火,不用人说心里也知道。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堂屋椅子里,谁也没再说话,姜梨知道自己不对,开始在脑子里火速“翻书”。 如何缓解男女之间的气氛。 自从跟付锦衾好了以后,她就翻阅了一些话本子,之前都是读那种甜甜的小故事,人俏嘴甜。她本来就是这路油滑东西,觉得故事里的人还没自己会说,就不看了。最近看的本子更不对症了,大部分都是直接或是间接的亲热内容。 姜梨翻不出缓解气氛的良方,就只能用看来的“真东西”开了腔。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有魅力,你刚给我上药的时候,明明看了我如月如瓷的一段雪臂,为什么没被我吸引。” 付阁主刚呷了茶要咽,硬是呛了一口,咳了半天方道,“在哪儿看的混账书!” 如瓷如月一条雪臂有自己说的吗?姑娘家家什么都敢说,她那脑子不是好了? 付锦衾隐隐觉得她要作妖,蹙着眉头一清嗓子,投在门页上的折玉的影子立马垂首下去了。 “什么叫混账书?”姜梨不乐意,“那上面字字珠玑,篇篇锦绣,还有不少答疑解惑的注释,我细嚼其味,细品其意,颇得趣味。” 付锦衾虽不是过分约束自己的人,骨子里也还留着教条和规矩,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子震惊到。 你是不是什么都敢说。 她像能听懂他的“话”,举着自己的胳膊到他跟前,“按说你也不是在这方面很收敛的人,为什么对我的冰肌玉骨没有感觉,我看人家书上看见一截脖子,一段儿皓腕,一双小脚都动心,我这胳膊比不上脚腕子?” 付锦衾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曲着眼,拧着眉,调整了很久才张口。 “你今儿那胳膊上,蜈蚣那么长,半甲那么深的伤,我不心疼先心猿意马,还是个人吗?” “那你要不要看看我另一条胳膊。”她倒懂变动,胳膊一收,又把另一条递过去了。这只手伤在掌心上,她看着纤瘦,实际身上很有一点肉肉,春衫本就单薄,出拳似的一冲,那腕子和小臂就露了一多半出来。 付锦衾上次喂药时抱过姜梨,当时就知道小狼崽身上有肉,他垂下眼,看她圆俏的半只小胳膊,哼笑出声。 什么都要比,功夫要比,撩人的本事也要比,她看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底是存的什么心思。当他是柳下惠么? 付锦衾将人再往跟前拉,拇指捏在她半截肉腕上,拇指漫不经心地一摩挲。 抬眼。 两人一站一坐,分明应该是坐着的人气势不足,她反倒先怯了。春衫从腕子上落下来,连同他捏在腕子上的手一并盖在了衣服里,那手顺着胳膊向上游走,眼神也顺着她的身子上移。果然吓得她退了一步。 “下次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我,比书上注释的详细。”他抽开手,转而去拿茶。 付阁主这一招是以“暴”制“暴”,目的是吓唬“小畜生”少看些不正经的书。她那脑子和嘴本来就有点“虎”和糊涂的趋势,什么话都敢往外面遛,现在还只是皓腕、雪臂、冰肌玉骨,再往后背下些淫词艳曲还得了? “那我真问了啊。”开始的时候确实吓着了,缓了一会儿还是个傻大胆。 头是真铁!付锦衾都有点紧张起来。 “你说... ...”她凑到他身边耳语。 这个是个“邪门”的东西,你打她的主意,她何尝不打你的。这点事儿最近在她这儿是个新鲜事物,偶尔想想,动心动念。 与此同时,被赶离门口的折玉也在为自家“孩子”犯愁。 林令由于保护姜梨不利,被焦与他们围了一圈,这些人惯常嘴快,正在数落林令的不是,结巴可能觉得他们说的对,想挤到里面发言,但是她嘴皮子不行,个头也不太行,喊了半天一直在外围跳脚,“你你你,你...” “你怎么看少主的,人就在身边还能让她受伤?”焦与声音大,结巴那声儿根本盖不住他,“街上嘈杂,本来就该更加小心,让你跟她上街是真让你去闲逛的?” “先沉派的人就算出刀再快,你一嗓空音喝不住人吗?脑子里想什么呢。”其忍也跟着数落。 老顾拦在林令跟前帮他说话,“他那空音一喝,在场的老百姓还活不活了。” 林令那功夫“刺耳”,很容易误伤。 平灵也帮着林令,“他也不是故意的,你们也说街上嘈杂了,少主都没察觉到有刺客,林令耳力难道比少主还好?” 第176章 “那也是他看护不利,少主现在的状态... ...” 一边人称少主,一边人称门主,林令一言不发,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跟顾念成分到一组。 折玉知道焦与他们心急,但事发突然,别说林令,就连一直暗中看护姜梨的他们也没反应过来。可折玉毕竟不是嚣奇门的人,只能拉着童换往一边扯。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急,尤其这事儿出在姜梨身上,更不得了了,怕她受伤,怕她死。 其实在场五刺客都一样,走过太多死里逃生的路,生怕有人再掉队。 “松,松!”结巴跟他瞪眼,她冲上去不是要说林令,是要说焦与他们。她的原话是:你们别站着说话不要疼,他也不是故意的,谁反应的过来?! 堂屋门在这时被推开了,外面吵得动静太大,再不管管能打起来。姜梨迎着吵嚷声出来,胳膊上有伤直接上了脚,在闹得最凶的焦与、其忍身上各踹了一脚。 “怪他干什么?你们去了就能保证我不受伤?先沉派的人是出了名的钻地老鼠,你们不是也没追着吗?” “没追着不代表护不住您,他跟您的时间短,根本不知道您会往哪儿撤,我们都熟悉您的打法,退到哪儿跟到哪儿。”焦与等人跟姜梨是同门,招式身法都是一个师父教的,姜梨前一刻格挡,下一次会在什么位置出招他们都有一个大致的判断。 顾念成因为焦与的这句话猛地看向林令,原来他不是雾渺宗的人。 林令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这是焦与第一次在林令面前提到他们的不同,其实这些不必细说林令也懂,真摆在明面上说了,又真难堪。老顾在他心里是个外人,他不想让他知道他是“五傻”之外。 姜梨知道林令在意这些,大声斥道,“胡说什么!这跟跟我的年头有什么关系!” 焦与蒙了一瞬,楞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味来,“我,不是。”他不是真要跟林令分亲疏,除了打扫卫生细致,他是一个非常粗线条的人,若非姜梨吼那一嗓子,根本没意识到失言,“林令,我其实是想说我应该去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啊。”林令笑了,脸上没有任何受伤的成分,他说,“门主受伤我有直接责任,是我失察。”说完看向姜梨左臂,“您现在怎么样?” “小伤。”姜梨观察着林令的表情,这孩子比其他四个敏感,当年收他的时候又赶上她是那样一番时好时坏的模样,很多事情都没顾虑到,也没照顾好。 第79章 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林令...”姜梨蹙眉。 “门主。”林令先姜梨一步截断了她的话,“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出去一趟行吗?我在曲沉订了晚场的雅间儿,这会儿眼瞅时辰就到了,我答应捧赵宝船的场,还答应带着老道一块儿去。” 老道和老磐头儿都在院儿里蹲着呢,他们自家人吵架他们不便掺和,这会儿听说有书听,赶紧凑过来了。这俩大老粗更察觉不到林令的变化了,老磐头儿说正好,耍猴的也快开场了,老道再一附和,几个人就一起出了门。 三道背影渐去渐远,林令走到一半停了停,若有所觉的回头,对姜梨露出了一个笑。 他想让她安心。 离开酆记以后,林令就带老道去了曲沉,他没对姜梨说谎,确实昨天跟吴正义订了赵宝船的晚场。赵宝船压箱底儿的故事不少,林令这段时间全靠这点神鬼志异打发时间,时间长了就形成了一点习惯。 林令到的比约定时间晚,进门的时候茶已经冷了,宝船说要给他换,他乱一摆手,拿起茶碗就灌进去好几口。 老道士嚷着说要喝热茶,来熟了也不用人伺候,自己下楼找壶去了,说是要烧后院的井水。雅间里面有炉子,为的就是让金主随时喝上热的。 林令心里烧得慌,一碗凉茶扎到胃里,终于缓了口舒畅气儿上来。赵宝船正在书案前泡制各种药茶,每次说书前都喝。她对她那嗓子并不放弃,之前就在城里看过很多大夫,得到一堆不靠谱的诊断和药方后,已经开始自我医治了。 赵宝船说,“你知道永盛医馆的老郎中说我是什么病吗?疑似——换声之症,我问他何为换声之症,他说类似男子长到一定年纪,音色由青涩转醇厚,他怀疑我同男子一样在换声。” 林令问,“你怎么说的。” 赵宝船道,“我什么也没说,他那店里俩学徒,都很高壮,就算吵得过也打不过。” 她现在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随时都记着不能冲动。 “那你也别自己调了。”林令看她使劲摇晃壶里的药,倒出来的颜色绿里发黑,上次她就喝中毒过一次,那次还是他单独包场,她开书前喝了一大杯药,讲到一半就瘫在椅子上边抽搐边大吐白沫,把老道士都吓着了。 吴正义和柳二跑上来也是发呆,没见过这种场面,谁知道怎么整她。结果她吐了一会儿就自己起来了,袖子一抬嘴巴一擦,继续讲故事。再往后就配上瘾了,好像觉得全乐安城的大夫都不如她,隔三差五采点药材回来,吐白沫是常态,中毒算小场面,最严重的一次吃到七孔流血,楞是自己给自己掐人中缓过来了。 她好像是不怕死,又好像有着很强的自愈能力,林令每次看见每次都劝,难得在乐安城里有个能说话的人,他真有点怕她把自己折腾死了。 第177章 “没事,这次绝对不至于,这是我在《上衣古书》上找到的方子,喉咙穿孔都能治好。” 说完“咕咚咕咚”的喝,一点犹豫都没有,除了最后有一个艰难下咽的表情,整个过程都很平淡正常。撂下药碗,她不会马上喝茶或是喝水,而是让嘴里的苦味扩散殆尽,再呷一小口清水。 这次肯定管用。 坐在书案里的女先生双手攥拳,鼓劲似地在自己腿上锤了两下。 看着挺健全个人,唯独缺了嗓子和脑子。 吴正义一直担心赵宝船会把自己吃死,经常性地在雅间门外探一脑袋。 “又喝了?”他悄声问林令。 “喝了。”林令点头。 “您真不喝口热的?”赵宝船也找林令说话,“您”在她这儿是个容易扔到脑后的字儿,想起来就用用,想不起来就扔一边。 “不喝,今天讲哪出?《莲花胡同之飞天脑袋》还是《五鬼大闹双龙县》。”林令不在意她用你还是您。 “莲花胡同吧,那个故事长一些,您能多听几场,我能多见您几面。” 林令翻了个白眼,说宝船,“别总说话这么恶心,想赚钱就直说,我最见不得你像个女人。” 赵宝船在林令面前一直是两副面孔,一副是之前那种朋友式的家常风格,能正常说话,不扭捏作态。一种是现在这种含蓄模样,眼睛里流光幻彩,兜转绞盼,像在精神方面存在某些问题。 赵宝船活了二十来年也没费尽心力讨好过什么男人,说书的时候年纪小,长大以后跟在顾念成身边会了功夫,更不需要讨好什么人了。她在这方面明显是有不足的,不懂如何调适,就显得用力过猛。 “我本来就是个女人,林爷看不出来么。”小声埋怨,声音还在“戏”里,脸上已经有了不高兴的趋势。这副嗓子要是细的,绵的,柔的,倒也配了她的幽怨,可惜比缸还粗,再配上那么一张酸脾气的脸,跟鬼故事的。 “看得出来,但你总这么两面三刀的,就很不像一个正常人。你看我们掌柜的,疯不疯都是一张脸,一个模样。” 她跟他在女人的话题上聊不下去,隔了片刻道,“今天下午在楼下,是不是因为我跟你打招呼才让你分神的。”卖糖糕的摊子离曲沉不远,赵宝船“刚好”买药回来,遥遥跟他打了声招呼,林令回头的功夫,先沉派的人就动了手。林令慢了半拍,拦在姜梨身前时,姜梨已经受伤了。 “跟你没关系。”提到今天那场,林令明显蹙了一下眉,他不想过多回忆这件事,无论有没有赵宝船,他都不应该让门主受伤,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愧疚的地方。另有一部分是焦与的那些话,他知道他是有口无心,这么多年,焦与是什么性格他最清楚,他只是苦于自己挣扎在这些计较里无法抽身。 “可是我总觉得是我的原因,今天跟你们动手的是什么人呀,听说你们掌柜的得罪过很多江湖上的人,你们会一直这么被追杀吗?官府那边有没有——” “说书吧,我来这儿是听别人的故事的。”林令不想多谈。 老道拎着水壶进来,炉子上有火,那水慢慢滚开,掀响了壶盖,一捧热水下去,炸开了一碗茶叶沫子。 林令在曲沉睡着了,进来的时候天边儿还飞着殷红的云霞,睁开眼睛时,只剩下一盏跳动的孤灯,垂在扶手上的手被人卷了两圈白布,林令微微低头,看见了为他包扎伤口的赵宝船。 “老道打更去了,见你睡得挺香就没叫你,我本来也想出去,看见你手上滴着血,就想帮你处理一下。” 林令伤在右手上,先沉派挥刀时,他是用手接的,刀断在手心里,炸开的利刃扎进了肉里。他没在意这点小伤,回去的路上随便在身上撕下块布条就捆了。赵宝船说书时,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手臂沉下来,血就一直往地上滴。 他似乎很放心她,又似乎对谁都不大在意,除了姜梨。 “你伤成这样,她都没问一句吗?”赵宝船围观了那场乱战,林令全程都在护着姜梨,乱刀之下根本没顾过自己,酆记的人追出去又跑回来,所有人都紧张姜梨,都在数落他的不是,他也只是盯着他那个门主,不知道疼似的。 “怎么没问,是我没告诉她。”林令听不得别人说姜梨的不是,事实也是如此,姜梨回到酆记以后问的第一句就是,“伤到没有。” 她一直对他很好,“醒来”之后更好,就算不是雾渺宗弟子,他也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会接他回家,会为他说话,会在危急时刻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是他暂时没有习惯而已。 “我也是关心你,没有别的意思。其实姜掌柜也挺好的,你不在店里她也不找你的麻烦,不像我们掌柜的,生怕我们闲下来,没活的时候也硬找活让我们干。”挑拨离间是她接近林令的最终目的,在这个目的没有达成之前,所有的示弱和关心都是铺垫。 虽然刚才在看到那只滴血的手时,有过一刻打抱不平的心疼。 “你对别的客人也这么好?”林令有双狭长的眼睛,这双眼睛若是长在城府极深的人脸上,会有几分狐意,偏他太过干净,反衬出良善模样。 赵宝船说没有,“只对你。” 这话说的多半是假,表情却很真,林令脸上忽然生出几分别扭,微微一挣,收回了被她包扎的手。 第178章 赵宝船察言观色,发现他竟然脸红了。喝酒都不上脸的人居然脸红?这事儿让她觉得稀奇,甚至有几分雀跃,难道这人开窍了?终于意识到她是个女人了?结果下一句差点把她气死。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那我下次还怎么来这里听书。”他只想要一份纯粹的听客和说书先生的关系。他没接触过什么女孩子,更不懂这里面的情情爱爱,这方面的书倒是看过一些,都是姜梨看完扔在一边的。 那些本子不是姜梨正在读的混账书,大多是花前月下的小故事,他读了几本觉得磨叽,好像沾了这事儿就会有很多牵肠挂肚的糟心,他只想当一个快乐刺客。 林令说,“你喜欢我什么,健谈吗?” 你可真会往脸上贴金。 赵宝船没做声。 林令继续道,“我跟你没什么交情,也不爱跟女孩儿沾边,你要是对我有歹意,下次我就不来了。” 他说得非常认真,每个字每句话都发自肺腑,赵宝船气得两眼发黑,“你铺子里那些不是女孩儿?” “你说结巴和色惑?那是我们自己家人,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怎么可能跟你这种一样。” 他倒是分得明白,像自己懂得很多一样。赵宝船快被他气蒙了,说不上是怄气还是别的什么,一脸惊异的道,“我长成这样还配不上你?” “你长得都没我白,我喜欢白的,而且你也没有多好看,脑子还有点问题,每天都乱吃药。” 他不认为自己有理由喜欢她,娶妻娶贤,这话他在书本上看过,虽说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但也不会考虑跟傻子在一起。 “我没有多好看?我脑子有问题?我没你白?”柳玄灵都有点装不下去了,她这张脸见过的人不多,常年轻纱覆面,光眼睛就看迷过不少人。她一直认为摘下面纱的自己更能颠倒众生,就算不是倾国倾城,也是乐安城最美。 她撩起胳膊跟林令比肤色,发现确实没他白后,狠狠撂了下来。 “你那是不健康,总也不见光才捂成那样的。” 刺客门的人大多夜间行事,嚣奇门里的人不光林令,姜梨也是这种冷森森的白皮。柳玄灵也不常见光,但是她底子不是特别白的那种,对比之下就有了差距,她不服,想到林令说喜欢白的,忽然惊诧道,“你不会是喜欢你们掌柜的吧?” “你有病吧?”林令跟她吵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我视掌柜的为半个亲娘。” 半个娘?这事儿也就你这种脑子的人能想出来了。 柳玄灵提醒他,“你们顶多差两岁。”哪儿有这么年轻的娘。 “她在我们眼里就是半个娘。”既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也是依附在她身边的孩子,他们依赖她,需要她,爱她。她是他们存在的意义,也是这场以命相伴的人生最不可缺席的人。 其实这种感情柳玄灵也懂,比如顾念成,她就视他为半个爹。说书的日子平淡又艰难,食不果腹是常态,被人欺负打骂也是常态,她跟许多颠沛流离的人住在同一间破庙里,老乞丐们倚墙而卧,瘦骨嶙峋的抓吃冷饭,她在他们眼睛里看不到光,小小年纪就读懂了什么叫麻木和绝望。 “愿意跟我走吗?” 破瓦中透出一道光,落到幼小孤女身上,她茫然向上看,握住了人生第一碗有肉有菜的热饭。 她心甘情愿的为他杀人,心甘情愿的成为他手里的刀,他的脾气时好时坏,不管正确与否,都是她率先低头,她不贪恋权势富贵,只是不想被丢弃。 “我也没说喜欢你,就是觉得你人挺好的,想报答报答你。你看你这个手,又流血了。” 压下眼,她不再回忆那些过往,重新抓回他的手。 她跟他是一样的人,可惜站在了不同阵营,他的眼睛比她干净,应该过得比她好。 她最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第80章 再卸他一条腿 “焦大哥,林爷的手受伤了,最近要是有什么活能不能让我帮他干,我有力气,干活也麻利,他经常到曲沉包我的场子,我很感激他,想帮他做点事。” 赵宝船第二天就找上了焦与,林令在酆记根本没有什么具体的活干,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有人刺杀姜梨的时候全须全尾的保护她。 “他的活不重,你说的我都记下了,这几天我看着他,不让他动手。” 焦与当然不可能让赵宝船干这个活,赵宝船的目的也不是干活,只是要把林令受伤的消息传递给他们。 “那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林爷不想让人知道他受伤了。” 这个消息十分奏效,接下来的几天里,陪姜梨出行的一直是焦与和其忍,平灵童换做交替,林令泡在曲沉的时间越来越长,表情也越来越落寞。 “你歇几天,我们来陪少主。”焦与担心言多语失,并未解释代替他的原因,两边再次分出“阵营”,林令不是在酆记跟老顾呆着,就是带着老道士去曲沉。 他会故作轻松,喝一壶茶,磕两碟瓜子,她会为他备好外伤药,每天换一次,看着那块伤口痊愈,看着新的伤口烙进他心里。 “听说上午那些闹事的公子哥又来了。” “嗯。” “找你麻烦了吗?” 偶尔也会聊几句,包扎伤口的手微顿,比他心思单纯的人也遇到过,没对那些人产生过愧疚,唯独对他生出几分不忍。 第179章 “没有,他们知道你每天都来,对我也好,我有你护着怕什么。” 她的话里总夹着暧昧,说的次数多了,好像自己也开始信了。 几场春雨过后,节气便朝季春而去,这日子向暖,即便沉到夜里,也有悠然的花香。 姜梨常在这样的夜里枯坐,先沉派的人自那日之后又发动了几场刺杀,只要她离开付记走上乐安的长街,就必定有几把雪亮的长刀在等着她。 这些人来的快,消失的也快,像敲锣打鼓的挑衅,也像无声而至的嘲讽。 嚣奇门主不复当初。 这是天下令的人传达给先沉派的信息,也是他们通过先沉派传给姜梨的信息。 你待如何,你又能如何?白不恶掐住了姜梨的急性子,如她一裂再裂的伤口,只要动武,就会从结痂的伤口处渗出血来。 推开一扇门,走近一扇门,姜梨在付锦衾虚掩的门口探头。 “我睡不着。” 姜梨是懂得寻求安慰的孩子,小的时候两金和月集的房间永远虚掩,永远都为她留着一扇可以随时推开的门,付锦衾也是如此。 昏暗里有人起身,披了一件苍色缎锦常服在身上,月辉钻着半开的门页映出半尺白光,无论何时都有清醒冷静的眉眼。 “在我这儿试试?或许比你的床好睡。”视线短暂交汇一瞬,他迎着光走近,微微偏头,看她炸红的脸。 “谁在你这儿睡。”心跳漏了半拍,明知道他在逗她。 “那就去你那儿。”他笑了一下,平时什么话都敢说,害起臊来又是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儿模样。 两人折返到她屋里,她坐在床上,他坐在桌前,床帐撂下来,她钻进去,分出两个空间。 “我就想跟你呆会儿。” “嗯。”他应了一声,在茶盘里翻开一只杯子,倒了一盏凉茶。 这种时候反而不需要太多的交谈,逗她只是为了分散她的情绪,所有人都一样,总将心思用在一个地方,就会揪出无数烦恼。她的憋闷和不甘他一直都懂,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再好,也不能代替她突破这些,恰如这人换做是他,也同样艰难。 一个在山顶俯瀚天下的人忽然要重爬高山,是怎样一种心境,他能感同身受,可他无法代替她登顶,只能做那个陪她登山的人。 薄如蝉翼的床帐外忽然飘进一缕淡淡的香气。 松香,像付锦衾身上的味道,她喜欢闻,他就寻了一盒香块回来,这样东西在乐安并不常见,是着人快马从临州带过来的。 “三百里松木赠佳人。”姜梨侧向一边躺着,隔着粉薄的床帐看他为她点香。 “你是我见过的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他话里有笑意。 “你是我见过的最舍得为我贴金的人。”她不自觉抿唇。 三百里快马加鞭,就为她一口深嗅,他宠她,她比所有人都知道。 香气逐渐扩散,像舒展的包裹住她纤瘦身体的手,她拉了一只引枕抱在怀里,犹豫地闭上眼。 白不恶,先沉派,天下令,雾渺宗。 这些纠缠在一起的词汇仍旧会在她闭上双眼时,不自觉地跳出来。她攥紧了手中软枕,听到账外一声叹息。 “阿梨,你我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人,便如对付先沉派,我也有一筹莫展的时候。我熟悉乐安每一寸土地,仍然找不到他们的藏身之所。我会宽恕自己短暂的失败,希望你也亦然。抛开加诸在身上的所有身份,我们只是两个会武功的普通人,既没有先知,也没有逆转乾坤的能力,仙人尚有天劫要渡,遑论芸芸众生。” “付锦衾。”姜梨皱眉。 “觉得我在贬低自己?”付锦衾莞尔,“阿梨,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十全十美,很多时候都是从算计里爬出来的,像蹒跚学步的孩子,不摔跤,难成人。以后我们若是有孩子了,也会像我们这样摔跤,如果她的脑子像你,可能会更鼻青脸肿一些,因为你比我倔强,比我更不信邪,也比我更不肯放过自己。” “谁要跟你有孩子。”帐子里的人半坐起身,不必掀开床帐都能感受到一脸羞愤。 “不跟我跟谁。”付锦衾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谁也不会比我更好。” 他谋划过他们的以后,希望能生一个女孩儿,眉眼长得像姜梨,脑子随自己。她会在乐安长大,在很多人的宠爱中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会有一身不错的武艺,然后... “女孩儿好像不太行,嫁不好要吃亏的。”他当件真事一样皱眉,这世上哪有像她爹这么好的男人。 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弯了眼睛。 姜染睡着了,香块比线香燃得慢,只烧去了一小半,但那里面今日加了一点绕沉香,不用全部燃尽,也能引人入眠。那香是老冯的方子,除了安神还有抑制血脉逆流的功效,付锦衾没有久坐,待到姜梨呼吸渐入均匀,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春夜不寒,湿气却极重,付锦衾拢了拢身上的苍色长袍,说把上面那九个摘下来。 二更时候,这九个人就上了房,一直以为蛰伏得很好,诈闻付锦衾之言,还朝前后左右各看了一眼。 “是说我们!” 九人身子一轻,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咚”地一声落了地。 九名暗影单膝覆命,付锦衾摆了下手,顷刻之间便没了踪影。 第180章 院子里有把太师椅,常年都在那儿搁着,有人的时候就在那里“会客”。 九个人里有八个同时看向一个人,那人年纪最轻,心眼最多,胆子也最小。 “赵元至。”座上的人开了腔。 被叫的人下意识应了声“诶”,随后一脸震惊地抬头,这不等于自保家门了吗? 座上的人双手揣在袖子里看他,姿态趋于慵懒,仿佛一切都笼在平和山雾之下,赵元至却被这平和吓破了胆,双膝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付,付公子。” 他见识过雾下风刀,南城一战时,他就是这么看魏西弦的。 “知道我?”付锦衾淡淡道。 “知道,但不光是我。”赵元至慌忙解释,“之前死的那些刺客都知道您叫付锦衾,您跟姜梨走得近,我们这些人多少对您有些了解。” 而这点了解,只够他们知道他付记掌柜的名号,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赵元至说,“付公子,我们几个今夜过来并没有刺杀您或是姜门主的意思,我们其实是——” “想找柳玄灵。”付锦衾替他道,“她没在我这儿,山月派和天下令先我们一步动手,我的人赶到时,她已经带人逃了。”弩山派那点心思,芝麻绿豆大小,他放任他们呆在城里,就是打算借他们的手在城里再搜一遍。 “该找的都找了?”付锦衾问。 “找,找了。”赵元至慢半拍的回复,这时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付锦衾当刀使。 “你们靠什么找她,见过本人没有?” 赵元至说没有,“只能凭借眼睛,还有声音,她是柳叶眼,眼底有颗红色的泪痣,音色尤其出色,南疆山月衔音铃,是如灵蛇尤物一般的嗓音。可惜我们寻遍整个乐安,查验了无数柳叶眼的女人,都不是她。” 赵元至说,“我们中了她的金虫蛊,每隔一段时期发作一次,看似与她同盟,实则是城下之盟,并非心甘情愿。南城那夜我们被她叫进乐安,在此之前从未参与过任何一场刺杀,我们没想刺杀姜梨,留在乐安,也只为从柳玄灵身上要出解药。” 赵元至抖了个机灵,将事情全部推到山月派身上,反把自己甩得干干净净。 付锦衾给他提醒,“天下令的人为什么会来乐安。” 赵元至干咽了一下,“不知道,我们也奇怪呢,姜梨在乐安的消息是柳玄灵传信给我们的,我们也没想到天下令的人会来。” “没想到,还是不敢说。”付锦衾与赵元至对视。 “没...” 有人点了赵元至的哑穴,随后,手骨腿骨皆被“卸下”。 这小子不是什么硬汉,反而养尊处优,一点疼都受不了,四肢“脱臼”对他来说就堪比重刑,整个身体在地上拧成麻花。 月下落了一阵风,吹乱了一树新芽,芽上似乎又见了一朵半开的花,付锦衾赏了一会儿月下山茶,才看向赵元至挣扎求饶的嘴。 “姜梨盗走了我们掌门带回的半张地图,掌门死了,天下令的人要图,我们只能作势追杀姜梨。”四根骨头重新被接上,赵元至才有了重新开口的机会。 这是本老黄历了,三个月前郑路扬的尸首从交赤林里被运回来,赵元至担心天下令的人会怪罪,就拿了姜梨的名号顶罪。 赵元至不知道付锦衾为什么笑了,声气儿从鼻子里哼出来,眼里却没有笑意。姜梨从未出过乐安,郑路扬的尸首被运回弩山派时,那个被栽赃的疯子还在乐安城里打更呢。 原来这麻烦还是他为她惹上来的。 付锦衾说,“你以为藉着她的名号,就能给天下令的人交差,不想天下令的人信以为真,顺着你们追踪的路线到了乐安。” 赵元至避重就轻,“但我们绝对没有为天下令的人做事,他们也没找我们。南城那次柳玄灵说让我们帮泣荒洲的人杀姜梨,我们也没上。”赵元至生怕付锦衾把天下令的账算在他头上,剩下那八个也跟着帮腔,“我们一直都在做二混子,谁喊我们就跑一跑,唯一一次动手就是在山神庙,十五个人全死在顾念成手里了。” “除了那十五个还有个愣头愣脑的王段毅,他也没动姜梨,都是追着顾念成在杀。” 然后这个人死在了南城的夜雨里,那时天下令的人想撤,恰是朝赵元至藏身的野草方向逃窜,赵元至将王段毅作为挡箭牌,亲手将他推到了那场乱战里。 “你们这群人里只有他还不错。”付锦衾不欣赏王段毅的憨,但他敬佩他守的义。 赵元至不敢反驳,心里却没有悔恨之意,那日他若是不死,躺在杂草丛中的就是自己了。他向来先己后人,脸上却露了哭相,掩面拭泪,“谁承想他死了呢,当时泣荒洲的人和姜梨动手时我就拦过他,偏不听,偏要杀那老头儿。” 哭完又道,“其实我们才是最艰难的那部分人,山月派,天下令,哪个动动手指不得捏死我们,我们是在夹缝里求生存的人呐。再说那位嚣奇门主,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不知道您跟她是什么关系,只说她身上这些麻烦,三年前与山月派掌教大却灵结仇,因大却灵截断了嚣奇门三笔生意,直接踏平了山月派一个分舵。大却灵在江湖上颜面尽失,这才有了现在不死不休的人头令。再说天下令那边,就算没有夺图一说,也是势不两立。月岛龙门山,姜梨杀黑不善,挂人头于南门石窟之上,杀天下令门众三百余人,两派交手无数,早晚会有一场大战,姜梨残暴之名一早就有,暴戾恣睢,豺狼成性,随便拎出一人打听,都知道不是好人,这么个女魔头,阁下何必相护。” 第181章 付锦衾说,“再卸他一条腿。” 第81章 小官人 赵元至连冤都没叫出来又被折了一条。 大却灵截断的那三笔生意,应该是姜梨用来重修雾渺宗的钱。疯子家大业大,又是山又是殿,修缮起来肯定费钱,他能理解她赚钱的意图。 喜欢钱有什么不好的,他也喜欢。 剩下八个赶紧调转风向,顺着他的心意说,“其实姜梨也有很多优点,听说她乐善好施,看见老太太就硬塞一把银子,还祝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听说她不杀老弱妇孺,不杀仁医师者,剩余——”一下子呷住嘴。 剩余无可无不可,都能用来喂刀。 “长得好看的小官人也能幸免于难。”边上的人帮忙找补,刚开了个头就噎住了。 这可真算不上优点。 “怎么不说了?”付阁主倒蛮有兴致。 说话的弩山派弟子干咽了口口水。 “嚣奇门主爱看小官人跳舞、唱曲儿,这在江湖上不算什么秘密,专有几个知道她这嗜好的老主顾爱给她送。据说她眼光极高,举手挑几个模样好的,高兴了就跟人逗两句话,看腻了就送回去,身边还有四个专门伺候洗漱的小厮,三个伺候笔墨和吃食。” 折玉、听风悄没声儿地用眼神溜自家阁主,怎么说呢,惯常是看不出喜怒的模样,但那嘴角淡淡地勾着,总觉得是秋后算账的意思。 “白不恶的人现在在哪儿。” 虽然中途听了点题外话,还是得回到正事上。小弟子对此一无所知,只能看向身侧边哭边无声告饶的赵元至。 赵元至还要装傻,“我们怎会知道他们的去处。” 听风为付锦衾端来了一壶热茶,付锦衾提盖,刮了两下茶碗,“把他弄死。” “别,别!!!”赵元至哭天抹泪,“天下令的人确实找过我们,他们也想找柳玄灵,上次他们的人没认出山月派的人,以为是姜梨设下的埋伏,这才动了手。他们想跟她里应外合,再杀姜梨一个措手不及。” “其实那半张地图只是诱因,白不恶真正想要的,就是拿姜梨的人头换天下令主的提拔。东西南北四主,数他最不受重视,如今手下五徒被灭,又折损众多弟子,他不敢向上回禀,苦于手下无人,于是藏居百里之外鹿鸣山,打算集结北部六门派再进乐安。” “不过这六门也不好管,只有离他最近的先沉派做了马前卒,其余五派尚处观望阶段,白不恶放出话说,姜梨功力大损,要剩余五门派配合,诛杀魔头。但真损假损没人敢轻信,一则,这令不是陆祁阳亲自下的,白不恶只是侍主,就算有协管之权,份量也比不上令主。二来,畏惧姜梨威名,担心有去无回,平白折在她手里。不过这段时间,这些人倒是被白不恶煽动的大有跃跃欲试之势,听说青松和东岳两派已经在赶往鹿鸣山的路上了。” 五派。 付锦衾说,“那就剩瑶山、光池和平沙谷未动。” 赵元至点头,“正是。这三派是大派,轻易不肯伤了根基。” 付锦衾饮下最后一口茶,道了声,“多谢。” 赵元至心里发寒,忙说折煞,他匍匐到付锦衾脚边,抻出一张笑脸,“您留着我有用,我可以带您去鹿鸣山,也可以做您的内应,一旦白不恶有什么举动,都可以第一时间通知您。” 付锦衾眼里有笑意,似在笑他天真。 赵元至今日能在他这里全盘托出的,他日在白不恶那里也会一字不落。让他做内应,应的是哪个主子还不一定呢。 赵元至绞尽脑汁,实在很不想死,他跟付锦衾卖好,“或许您对琼驽鼎感兴趣吗?我听说这鼎不仅有提升功力之用,还有一个旁人不知道的秘密,什么一鼎上渊...天下财,并将...并将 ...”弩山派掌门郑路扬是天下令常客,偷听到一句半句就回来跟他学嘴,可这话听得不全,纯粹就是乱猜。赵元至只管自顾自地说,没发现付锦衾的眸色寒了下来。 “总之此物绝非凡品,您把我留下,让我混到那些人里,还能帮您顺些消息回来。而且除四侍主以外,陆祁阳手下三护法也出动了,看来是势在必得。” “风禅手翟四斤、天云帝师杜寻和金环手彭轻涤?” “正是这三位。”赵元至有些惊讶,这三人是陆祁阳身边亲信,四侍主跟他们一比都要沦为部下,不过外界只知有三护法,鲜少知道具体来处。赵元至没想到付锦衾对天下令这么了解,是不是也变相说明,他对琼驽鼎有兴趣? “不过再怎么寻根觅源也要人手,我们这些附属门派常被他们抓来摆布,是离他们最近的人。公子只要吩咐,往后天下令里的大事小情,都将化为信鸽腿上的一管竹筒,一字不落传到您手里。” 赵元至再接再厉,落在付锦衾眼里的只有无声开合的嘴。他自动忽略了赵元至的“衷心”,缓慢盘弄手中佛头。 他本以为陆祁阳夺鼎只是凑个热闹,江湖至宝,武功绝学,那人似乎有搜集的癖好,不管谁家的东西都要像自家东西一样随意观摩。他以守代攻,不愿沾惹是非,保不齐就让他们随假图白跑一趟,如今看来,陆祁阳贪的比他想像的要多得多。 付锦衾看向口干舌燥的赵元至,“说渴了吧?” 赵元至受宠若惊,忙说“还行还行。” 他的本事可不止于此呢,付锦衾让折玉给他杯水润润喉。 第182章 赵元至欣然饮下,抱着杯子谄媚的说,“所以,您是让我们回弩山派,还是现在就混到天下令里跟着跑。” 付锦衾淡漠地垂下眼,捻动佛珠,“我会送你们去陪郑路扬。不过,多谢你的消息。” 夜,很静,赵元至并其余八名弟子全部被拧断颈骨,横尸在地。 赵元至只是一个小角色,弩山派上至掌门下到掌事弟子,都能被他抛弃,天机阁即便用“卒”,也不需这种反覆无常,不知下一刻在何处之人。 折玉站在付锦衾身侧,神情稍显疑惑,他少时便在天机阁内,只知道琼驽鼎是增进功力的至宝,赵元至今日的话他没听明白——一鼎上渊天下财,是说穹弩背后另有财库宝藏吗? 赵元至死后,付锦衾一直坐在酸枝木长斜倚上沉思,时而眉头深锁,时而摇头。折玉不知他在思索些什么。片刻之后见他招手一比,立即俯身。 “公子。” “上午在六味居买的芋头糕是不是还有剩的?”他其实更想吃一碗炝拌龙须面,配一点瓜丝和小凉菜,但是点心铺里只有刘大头那个见鬼的厨子,他想了半天只有这一样能吃的。 “您要糕,是,吃?” 折玉僵着下弯的后背跟他对视,想从他平淡的表现中看出一些不寻常。 “不然你用来洗脸?”付锦衾也想从折玉认真无比的表情中看出,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属下也用来吃。”折玉咳了一声,他只是不能接受他们阁主冥思苦想半天,就琢磨的是这个玩应儿。 “您现在吃吗?” 付锦衾说吃,折玉就给拿食盒去了。听风重备了一壶茶,统一看着付锦衾吃芋头糕。这次依旧是面向九具尸体的沉思状。他其实并不耐烦吃这类糕饼,自家做的不好吃,别人家的也一般。 折玉心有不甘,天下令为寻琼驽鼎做了这么大动作,他不信他们公子一点吩咐没有。 而他这些心里内容,终于惹来了付锦衾的不满。 “你总看我着干什么?”付锦衾看折玉。 “属下没看啊。” 付锦衾嚼着点心看他。 “我真没有... 不信您问听风。”折玉拉听风解围。 “你是看了。”听风面无表情的说。 “你不是也看了吗?”折玉差点气死。 “我没像你那么看。” “没像我那么看,是不是也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起“账”来。 付锦衾没管他们,其实知道折玉听风的心思,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他们的身份是越不动越安全,守山者不离山,攻山者看似条条是路,实际条条都不是路。雾里看花水中观月,守比攻有优势。 可越不动也越被动,攻山者若群起而攻之,守山者就没了下山之路。白不恶是个意外撞进来的混账货,付锦衾原本觉得麻烦,现在看来倒似开了个好头。 姜梨睡觉一直都有留门的习惯,即便是没有睡前点香的前序,也从不落锁。付锦衾以方帕掩住口鼻,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这是给小结巴留的门,她有半夜爬起来看姜梨的习惯,迷迷糊糊探她鼻息,确定有气就会离开。后来遇到过几次“起夜”的折玉,估计是觉得自己这种“半夜找娘”的行为太孩子气,就很少再来了。 房里的香还没燃尽,付锦衾挑了香块灭了香芯,悉数装进一只玳瑁香盒里,揣入了袖中。 窗户被他开了半扇,约莫那味道散得差不多时,才重新关上。 他是有意使她入眠的。有些话当着她的面不便问,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确实不想让她过早听到跟并将书阁和琼驽鼎有关的消息。 ——若姜梨是为鼎而来,你待如何?天下令已经是块难啃的骨头了,再要养只白眼狼在身边,不怕她以后反咬你一口? 这是付瑶在先沉派入乐安时对他说的话。他一味帮她扫清障碍,就不怕她未来成为他面前最大的拦路石? 若她也要琼驽鼎,他会如何? 付锦衾挑起床帐,坐在床头看她,他其实对事对人十分挑剔,看不中的,多抬一下手都觉麻烦,看中的,千丝万缕也有耐性一根一根地拆下来。 姜梨不是笼中雀,他也不打算做养雀人。 他将视线落在她脸上,像在篝火旁酣睡的狼崽子,即便生有几分稚拙的童相,仍然散发着乖戾危险的气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有多危险, 嚣奇门时期的“鬼刃”放大了她的狠和戾,真实的她又能克制住几分。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一个有着獠牙利爪,偶尔愿意收起,偶尔剑指生杀的人。 训兽比养雀儿难,可他敢“收”就敢“养”。 “嚣奇门主爱看小官人跳舞唱曲儿,这在江湖上不算什么秘密,专有几个知道她这嗜好的老主顾爱给她送。” “小官人。”这话在付阁主脑子里逛了一圈,重新瞥下一道视线,“你倒是玩儿的新鲜。” 凝着眼端详,多少有些少年心性,一把掐住了她的脸,玩闹和醋的成分都有,手上是滑腻腻的触感,微一使力,捏出一张怪诞的笑脸,她嘟囔着抓他的手,无意识喊他的名字。 “付锦衾...” 仿佛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会与她这么亲密。 付锦衾眼中笑意渐起,骂了声“小畜生”,又松开了。 九具尸体不能一直躺在付记,听风睡了个回笼觉,寅时起床,逐一扔到马车里。他们付阁主一贯管杀不管埋,剩下的事自然要有人做。断气的人身上沉,每扔进一个,马车便颤上一颤,听风单手往里扔,一点不见费力,仿佛拎的是一袋大米,脸上迷迷糊糊,还带着睡意。 第183章 “这次又是哪个门派的人。” 身边忽然站过来一个人,窈窕纤瘦,下脚无声,长发披在身上,着一身赤红团花缎子长裙,右手提着一只白面绡纱灯笼,举高了要向马车里看。然而那光先打白了她的脸,硬是映出了鬼相。 听风困顿的脸上呈现出几分骤然清醒的“裂痕”,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飘”过来的是平灵。 这丫头睡觉似乎不分昼夜,有时傍晚才起,有时天还未亮就已经抓了早饭在吃。此刻另一只手上就抓着一只菜包子。 时辰尚早,天还闷着,根本没有早点摊子,听风大约担心她吃的是隔夜的,一径盯着包子看。 “热的。”平灵说,“炉子上有火,我自己热了一下。” 那就还是隔夜的。 “没睡还是睡到一半饿了。”听风发现酆记的人很爱在夜里吃东西。之前林令还翻墙到他们这儿找过吃的,刘大头还热情的给他下过一碗面条,两人相谈甚欢,但是林令出门就吐了。 “没睡,我最近在学刺绣,打算给你缝件衣服。” 听风哽了一下,他见过平灵刺绣,那种水平要做一件衣服,实在很像路都走不稳的人对另一个人说,我明日就要上天。 但是他话少,也不忍伤她,于是换了个话题,说车里的是弩山派的人。 “刺杀少主的?”平灵果然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听风说,“对。” 其实不是,但解释起来太长,并且内容并不十分重要,就没说。 平灵提着灯笼向马车里探了一圈,“你们的人动起手来总这么利落干净。不像我们,怕死不透,每次都得闻点血腥味。”平灵等人对战天下令时,天机暗影曾与他们共同对敌,虽未以真面目示人,所穿衣物却是那日夜探酆记的堆云纹墨色常服。 他们在急雨之下为他们挡下杀戮,那是只需一个眼神交汇,就能确认对方是自己人的时刻。“先去南城,剩下的我们来。” 他们从付记而来,以常服相见,已是最大的坦诚。那日开口的是听风,平灵等人都听出了他的声音。还有无声放在她窗前的药,以及药下:外敷三次,内服两颗的小纸条。 南城之后双方都没在私下里提起过此事,付记给足了真诚,酆记给足了信任。 平灵说,“江湖上的人都说我们太狠。” 听风道,“我出门时也会推一下门页,确定关没关好,都是送人走,形式只是习惯而已。” 天机阁和嚣其门是两种杀人手法,前者求速,后者求稳。听风知道这是由于他们少时逃难,有同伴因敌方一息尚存,在最后一袭时被杀才养成的习惯,他们很怕再有人死,所以会反覆“确认”。 “你这是要去交赤林?”平灵边吃包子边问,一车死人都没影响她的好食欲。“我叫林令、其忍跟你去,他们最近常干这活儿,挖得可快了。” 听风说不用,“我自己习惯了。” 天色渐亮也不打算耽搁,说完这句就上了车,平灵没再多言,赤色长裙一荡就坐到了听风身边,“我陪你去。” 听风持缰的手顿了一下。 “怎么了?我又不是什么娇花,见不得埋人?一会儿还能帮你打打下手。” 她看他的眼神永远带着笑,听风被她看得暗暗红了脸。他喜欢她,有点想让她知道,又有点怕她知道。 “前两天刚下过雨,裙子该脏了。” “你帮我提着。”平灵目视前方,率先拉过马绳喝了声“驾”。 天色大亮时,平灵跟听风从交赤林里回来了,听风在酆记门口买了童爷爷两个油饼给平灵,自己反而没有吃早点的习惯,打算回去再补一觉。 平灵没让走,拉着他往酆记来,转身回房拿了把量尺,从胳膊到袖子逐一记下尺寸。 她是真打算给他做衣裳。 听风被迫张开双臂,开始没觉得有什么,越往后越觉得这姑娘,好像有意无意的在打量他的身材? “好腰,肩膀还宽阔,平时不少锻炼吧?” 不仅打量,还不吝啬夸奖,以手丈量他的腰围,双手箍住他的腰身。那是一张很大家闺秀的脸,没有故意挑逗的姿态,反而问的一本正经,眸子抬起来,清清亮亮的直白,他看了她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男子大多都是,宽肩窄腰。” 不敢跟她对视,连呼吸都极力克制,她慢条斯理的笑了,微微仰头,有看穿一切的戏谑,也有心满意足的喜欢。 两人相处这么久,他关心也有,心思也在她身上,偏就是不肯向前迈步。 “是吗?可我眼里只盛的下你,你说怪不怪。”他迟钝,她就伶俐,他退一步,她就进一步。 就是想看他脸红,就是想看他无措。 听风觉得自己像一口被撞响的钟,即便极力克制,也有嗡鸣过后的余震。 西屋的门恰在这时被推开了,听风也没看清是谁,心里一慌脑子一乱,竟然无视大门,翻墙跑了。 童换打着呵欠出来,只来得及看到一道落荒而逃的背影。平灵笑了个前仰后合,童换一脸糊涂看着墙头方向,“听...” 她觉得那人像听风。 “是折玉。” 这里面一直有个不被人察觉的误会。之前天机暗影夜探酆记时,其忍曾伤过折玉的手,为了不打草惊蛇,平灵去看过一次,未曾想那日在柜台招呼的是听风。童换说话费劲,没解释过折玉和听风的区别,否则一句:一个沉默寡言一个爱说爱笑就能分辨出二人。 第184章 另有一点,平灵发现“折玉”有不认人的毛病,开始只是觉得有趣,有意让他分辨自己,每次都是等他先叫她,她再去应,自己反而没主动叫过他的名字。时间长了,这种说话方式就延续了下来。 两边人偶尔聚在一起,付锦衾有吩咐时也都是折玉听风同时去办,叫了其中一个,另一个也会从旁帮衬,双生子一般,也就更加分不清了。 是折玉?童换生出几分困惑,虽觉不像,但也没深问。 “昨天夜里没去看少主?”平灵问童换。 小结巴有夜里摸到姜梨房里睡觉的古怪习惯,这个习惯最早是因为年纪小,不敢自己睡。后来是因为小胖丁死了,她受的打击太大,担心少主也会死,经常睡到半夜爬起来去探她的鼻息。不过那个时期的姜梨比较冷淡,有时甚至会搪开小结巴的手,进入乐安以后就不一样了,用小结巴的话说就是:“会抓,手手。还,还说,小傻瓜。” 小结巴因此得到鼓励,姜梨搬到付记以后也常偷跑过去,有时还会在那里睡到天亮。 “付付,付公子,和,和少主。”童换做了个两只拇指对拜的手势,傻笑。昨天夜里她去的早,看见付锦衾在姜梨房里说话,就悄悄的走了。 对于付锦衾,小结巴是很愿意接受的,一则,好看!二则,武功高!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少主喜欢。少主喜欢的人小结巴自然而然也喜欢,她心思单纯,没考虑过付锦衾是什么身份背景,只是觉得,他们真能结成连理也挺好,两边人一起守过岁,吃过饭,放过烟花,凑到一起也能融洽,万一要是再有什么喜上加喜—— 童换想到了经常找她“逗嘴”的傻瓜折玉,那小子倒也不错,还没来得及彻底笑开,就因为平灵的一句话,僵在了原地。 “你觉得折玉这个人怎么样,我很喜欢他。” 折玉?平灵,喜欢? 童换被平灵的话问了一个措手不及,她不知道这里面有误会,只知道折玉总没皮没脸的找她,她一直以为他对她有什么鬼心思。 所以折玉接近她是为了平灵?那也不对啊,她都没见他们说过话。 “你你你你,们... ...” 越急着说话越是半个哑巴,她说不出来,落在平灵眼里就是替她着急,反而解释说,“我也只是这么说说,之后如何谁会知道。但你别看他平时怪里怪气的,接触久了特别知道冷热,像个傻子。” 他确实像个傻子。 但是—— 两人不知道,彼此眼中的傻子根本不是一个人。 这可愁死个小丫头了,她才十七岁,刚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这些事没人教过她,不知道男女之间怎么算喜欢。她有点不好受,甚至怀疑折玉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撩拨了平灵。可她怎么都问不出来,憋了半天之后,又在平灵的注视下,拧紧了眉头走了。 折玉喜欢平灵? 那她要去喜欢谁呢? 第82章 同拆平沙谷 姜梨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付锦衾睡得迟,差不多跟她同一时间起床。折玉、听风照例将饭摆在正堂,早不算早,午不算午,不知吃的是哪路的饭。 两人一起走到堂屋,姜梨伤势渐愈,已经能正常使用双手,但那发髻梳得不像话,一只简单的仙螺髻让她梳得毛毛躁躁,她自知没梳顺溜,一根一根地往上捋,折玉、听风没这等手艺,一屋子男人哪懂姑娘家这些东西,无计可施地拿了面铜镜给她。 付锦衾坐在一边喝茶,伙计们负责上菜,口味偏向清淡一类,又不能太素,毕竟照今日这个饭时,只剩两顿饭能吃了。白粥配花荤,四凉四热,肯定不是刘大头的手艺,全是在口福居买的。 付锦衾撂下茶盏,叫了声姜梨。 移步桌前,掀袍落座,坐姿中正笔直,接帕子净手方才起筷。大家公子的气派就在于此,细节里见规矩,日常中见风雅,骨头缝里都写着教养。姜梨仍然举着铜镜摆弄她那几根杂乱的“呆毛”,摆弄到一半“咦”了一声,“素来只闻鬼压床,从未听过鬼掐脸,我这腮帮子上的手指印是怎么来的。” 她脸生得白,皮肤较常人娇嫩,稍微碰一下就容易留印儿,昨儿夜里付锦衾在那只腮帮子上掐过,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么?但付阁主是谁,泰山崩于前亦能面不改色,照旧吃饭,顺便用公筷夹了一片云笋到她碗里。 姜梨将手里的铜镜偏了偏,镜面上映出两张脸,一张是她的,斜着眼睛将信将疑地看人,另一张是付锦衾的,细嚼慢咽,不动如山。 “你昨儿夜里是不是又进我屋了?摸我脸来着?” 这人直来直去,根本不懂拐弯,折玉听风都不知道要不要回避一下了。 这种话是他们能听的吗? 付阁主倒不避人,也不回答,看不出来是默认还是反驳。 姜梨越发觉得可疑,“真是鬼掐的?你说他怎么那么恨我呢?” “可能是你做了什么缺德事儿吧。”付阁主淡定无比的说。 “那可多了,不过那鬼定然也不是什么心胸宽阔的人。”姜门主反唇相讥。 碗里再次落下一片云腿片,第三次提醒她吃饭。她偏跟那撮头发较劲,怎么摆弄都支棱出一块。头上簪子忽然一轻,整卷头发都铺下来了,姜梨错愕地回头看向拔她簪子的付锦衾。 “吃完再梳。”他替她拢顺长发,长腿一揽凳子腿儿,把她从侧坐挪成了正坐。 第185章 面前是一只盛满的粥碗,碗里是冒着热气儿的菜。 她披着头发看看他,觉得这情景实在很像长辈在督促不肯好好吃饭的孩子,仿佛是平白无故多出一个亲爹。 漫不经心扒了两口饭,长发如瀑,一低头就垂下来不少,鬓边长发被他很自然地掖到耳后,动作很轻,落在肌肤上的触感却难被忽视,像在描绘她耳朵的形状。 她耳根子发红,他偏头看了她一眼,仿佛不解她为什么臊了,眼里是满是深长的况味。 姜梨使劲嚼了两口云腿片,横着眼瞥他,他一笑,得了什么趣儿似的继续吃饭。 体贴的时候又暖得像块晒足了太阳的玉,一径烫到心里。 她吃的心不在焉,心里却又热乎,不自觉一个对视,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吃完你帮我拢头发吧。”她吃了小半碗粥,伸长胳膊夹了一块小酱瓜。 难得有句话能使付阁主发愣,吃饭的动作都跟着慢了下来。这是件难事,活了二十多年没给姑娘梳过头发。之前陪她砸姐夫那次,她树枝缠头,他拆过一次她的发髻,至今想来都觉头疼。 “让平灵帮你梳。”他干不了这个活儿,不是不愿,是不会,真弄起来恐怕不如她自己。 “管杀不管埋啊。”她头上那簪子不是他拆下来的? 这种事你干的少了? 碗底空了,付锦衾让折玉又给她填了一碗,饭管够,头发免谈,付阁主挺要面子一位人物,梳得不伦不类,反而失了体面。 “晚上让折玉买你最爱吃的神仙肉回来。” 他哄她,她被他严阵以待的样子逗笑了,舀着碗里的饭说,“聊点儿正事儿吧。昨儿晚上那九个你收拾了?问出什么没有。” 姜梨耳力不差,付锦衾能注意到的动静她也能注意到,只是他不愿她烦心,她也就顺水推舟的等他审完再问。 付锦衾吃饭的动作不停,“是弩山派的人,上头两个主子,一个是天下令一个是柳玄灵。” “弩山派。”姜梨沉吟,“就是长期蹲在街角直眉楞眼盯人的那几个?” “嗯,他们没找到柳玄灵,倒是对白不恶的计划有些了解,白不恶现在鹿鸣山,正在集结北部五门派商议围攻你的大计,青松、东岳两派已经在赶去的路上了,瑶山、光池、平沙谷未动。” “你的打算是什么。” “让你的人分三路人马出城,两路截杀青松、东岳,另一路去平沙谷,我的人做辅,一队三十人左右,足够用了。” 姜梨笑了,“让他们以为去的都是嚣奇门的人?” 北部五派之所以敢动,就是信了白不恶说的嚣奇门主功力大损一说,此时嚣奇门若有人出动,必有震慑之威,若嚣奇门主真不复当初,如何还能号令门众。 付锦衾一本正经道,“原也不想用你的人,可惜我们小门小派,去了没人认识,不及姜门主声名在外。” 姜梨沉着眼笑了,付锦衾的身份,只怕还要更大,但既然他要帮她做场戏,她也没必要推脱。她的人如今还有几人得用,得待伤好之后再看,目前的状况,确实是付锦衾的人更得用。 折玉没太明白这里头的意思,其他两派好说,“平沙谷的人不是没动吗?为什么我们还要单派一队人马去那边。” 两个人都笑了。 “这是给你们省事儿。”姜梨说。 杀鸡儆猴,平沙谷是五派之首,吓破一个人的胆子,剩余两派就不用去了。不宰它宰谁。 折玉说,“那平沙谷那边,我们要怎么做。” 姜梨夹了一筷子菜,边嚼边说,“拆了他的录砚园。” 付锦衾看了姜梨一眼。 姜梨跟他对视,“以为我会让他们杀人?” 过去她会,而且做过不少这样的事,现在活成个人了,就想干点人干的事儿。 “我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过去种种已成过去,既无力改变,便从今日开始尽量行善。” 行善?折玉暗暗咂舌,录砚园是平沙谷的坟冢,拆人祖坟这事儿,就不缺德了? 嚣奇门江门分坛。 不知道姜梨准备拆人祖坟,更不知道手下画师杜欢为自己作了一身怀疑的严辞唳,正在一颗老槐树下喂鸟。巳时阳光最好,偏一点朝色的红,又不似正午那般烈,最近江北一直都是好天气,笼中雀儿都跟着欢蹦,严辞唳的脸色却不佳,甚至有越喂越黑之势。 他长得不高,十三四岁的孩子身量,今日那鸟笼子不知是谁挂的,居然比平日高了半掌。 严辞唳不得不垫脚喂鸟。而那鸟竟然也不开眼,上蹿下跳的往笼子顶上飞,两只鸟爪子一抓,它倒挂在最顶上,歪着脑袋去勾他手里的瓜子仁。严辞唳够不着,气得把一手瓜子全砸在笼子上。 “今儿这鸟笼子谁挂的?!” 丫鬟跪了一地,仆役也吓得不敢动作,流素坐在离树不远的小石桌那儿绣花,不紧不慢地看了严辞唳一眼。 “我。” 其实不是流素,但这事儿她要是不接下来,挂高的人就得身首异处。这笼子谁也保不齐能挂得准。他挑剔,高了不行矮了更不行,上次挂矮的人已经被割了脑袋,摆到地窖里去了。 “你不知道我够不着吗!挂那么高怕我忘了自己长不了个儿?你存的什么心,诚心给我添堵?” 即便是流素也要挨他的骂,她是唯一一个做错事不用死的丫鬟。除她之外,门众里廖词封、裴宿酒和沈鹊疑也不用死,严辞唳这人很分里外,对待做错的自己人都有几分他认为的宽厚。 第186章 “我跟你说话没听见吗?” 流素不接他的话,他就自己在那儿生气,蹭蹭几步跨过来,来回来去在她跟前走,躁得像头奓毛的兽。 “我问你呢!不知道我够不着吗?!” 他“小”,怎么发脾气都像个被惯坏的半大少年,长得是很得人意的,就是脾气招人烦。 流素依旧不搭理他,每次都是这样,他听不到来言就没有去语,只能又去树下骂鸟。鸟更不会跟他吵了,骂着骂着自己就消停了。 这一停便把穿过门廊,匆匆赶到后院的鹊疑的脚步声给显出来了。他心里着急,几乎小跑,严辞唳大部分事情都呆在议事堂,鹊疑一急就盲了眼。严辞唳原本在跟流素隔空大眼瞪小眼,鹊疑直接从两人中间快步走过,余光里瞥见流素,还顿了一步,“长老在不在里面。” 流素没什么表情地看看他,未等鹊疑问出第二句,背后就被人使劲推了一把。 那手劲儿极大,险些推了鹊疑一个趔趄。鹊疑急急一个转身,低头,惊魂未定地看到了暴跳如雷的严辞唳。 “看不见我吗?!” 真没看见。 严辞唳今儿穿的是身草木色的衫子,单方面跟流素吵完架就在她对面生闷气,身后不是树就是草,不细看真发现不了。 “长老,属下有点着急,这才。”鹊疑清了清嗓子。 严辞唳懒得听他辩解,皱着眉头瞪了他一会儿才发现这段时间都没见到他,“这段时间你上哪儿去了?” 鹊疑正要解释此事,忙将自己去乐安查探之事回禀上来。 姜梨失踪以后,天下令的人就莫名活跃起来,严辞唳手下几十桩生意都在中途遭到暗阻,已经折损了上百门众。严辞唳没去寻姜梨,一是确实懒得去,二是自己必须坐镇江北,以防对方再次偷袭。 鹊疑说,“属下原本想跟门主把江北情况汇报一番,告诉她您并非不想去寻她,而是我们实在分身乏术。结果去了才发现,乐安竟然进了半城刺客,每个刺客手里都拿着门主以及五傻的画像。” “这些人受雇于人,只要杀了姜梨就有四箱黄金可获。属下当时就想折返江北,让您前往乐安支援门主,可是——” 他将一张字条和五张画像交到严辞唳手中,“画像出自杜欢之手,字条上的字却有些像仿的,但是不管是画还是字条,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说是我指示杜欢干的?”严辞唳没什么波澜的问。嚣奇门里但凡有点儿什么“好事”,他都是首个被怀疑的对象。 “五傻是这么议论的。”鹊疑实话实说,“而且杜欢是您的人,跟门主没有夺门之仇,您就不一样了,您总跟她对着干。” 鹊疑将信将疑地看看严辞唳,“不会真是您。” “我都不知道她在乐安怎么派人去!”严辞唳怀疑鹊疑脑子被门夹过。 “那画像和字条怎么说。”鹊疑面露怀疑之色,最关键的是,“属下这次去乐安,还意外看到了廖词封。他说姜梨失踪以后,您一直派他在寻她。” 廖词封是严辞唳另一个心腹,这次连绣花的流素都放下绷子看向了他。 鹊疑跟廖词封聊过,他甚至比顾念成更早知道姜梨在乐安。也就是说,严辞唳才是最早知道姜梨在何处的人,也就是说——“您才是最早派人去寻姜梨的人。” 不是说不找吗?不是说管她死在哪儿吗? “那她丢了,我不得看看是生是死?!”严辞唳脸上现出几分被拆穿后的窘态,丹凤眼眯成两条细缝,“廖词封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们俩不是关系好吗?他那人又存不住话,不过属下实在不懂您的意思,您找了又不管,只留一个人在那儿看着,是不是也在踟蹰要不要杀姜梨?” 严辞唳确实踟蹰过,并且现在还在踟蹰,但他踟蹰的不是杀不杀姜梨,而是要不要救。 廖词封在乐安看到姜梨之后就给他传了一封信件过来,很早就知道她疯了,他让廖词封留下来观察,自己则在江北辗转反侧。 跟一心摆脱姜梨的顾念成不同,严辞唳讨厌姜梨,也想过跟她拚个你死我活,但是这些年林林总总思考下来,杀不如留。 严辞唳在经管驭奇门时就结下过不少仇家,这笔烂账在姜梨成为门主以后,就顺带落到了她头上。她不断给自己“加注”,新账旧账落在一起,谁做刺客门主,谁就是众矢之的。 她要是死了,欠的那些“债”谁去还? 嚣奇门能走到今时今日,跟姜梨的狠是分不开的,她活着,就能震住那些人,死了,谁来挡?单单只是她失踪,天下令的人就活跃起来了。若她真不在了,嚣奇门会走向何种境地。 严辞唳此时还不知道顾念成揣着一肚子坏水,有取而代之,接管刺客门的打算。要是知道了,一定大骂他是老年痴呆,他都撑不起的门面,他以为他就行? 再说那个廖词封,也他娘的是个废物,让他守着他就真只是在那儿看着,前两天还传信说姜梨好多了,会杀人了,唯独忘了告诉他,那些刺客是带着杜欢的画像去的。 这回救都不好救了,他这会儿要是带人进乐安,以姜梨多疑的性子,会信他是救驾还是造反?别说姜梨,沈鹊疑这个二傻子不也带着一脸:原来你早与杜欢合谋的表情看着他呢吗? 第83章 杜欢的算盘 第187章 严辞唳不想跟二傻子说话,咬牙问,“杜欢人呢?” 现在这事儿他洗不清,画像和字条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杜欢自己才说得清。 鹊疑愣头愣脑的说不知道,流素咬断绷子上的金线,一面将针别在绢帕上一面道,“鹊疑第一次跟你报信时我就命人去找了,前两日刚在鹿鸣山一带抓回来。” 她在很多事上都比严辞唳敏感,当时并不知道杜欢有猫腻,抓他只是出于女人的直觉,他刚好真的跑了,没什么事儿跑什么。可见心里生了暗鬼。 严辞唳脾气渐落,冷着脸问关在哪里。 流素说,“地窖。” 他又冒了火,“为什么不早说?” “您问了吗?”流素稀松平常地看看他,便是他心里的打算,跟几个人说过。 他心里衡量着利害,要保还是要杀早有定论,但是他好面子,轻易不肯对人说,他恨姜梨夺了他的驭奇门,又不想在她死后去顶这个缸。 他心里有“怕”,怕嚣奇门在姜梨死后会四分五裂,怕自己接不住她留下来的债。 嚣奇门的底座是他建的,他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它起了又塌。 他矛盾暴躁,看似把姜梨视为挡箭牌,实际心里就真的不依赖她?即便屈居长老,他活得还不算自在吗? 流素太精,精到严辞唳有些怕她的程度,于是他挑软柿子捏,狠狠踹了鹊疑一脚,说愣着干什么,“去把鸟笼子给我摘低点!一会儿我回来喂!” 严辞唳独自一人去了地窖,这地方冰寒,是专门为他收放头颅所用。他要集齐一百颗脑袋给自己殉葬,姜梨不在的这段时间已经攒了四十来颗,他要圆的,脑形好的,不是什么样的骷髅都能陪他下地狱。 披着棉氅走过一条狭窄甬道,他先吹亮了火折子去看桌上的脑袋。江北分坛有专门为他削肉的仆役,放进来的人头都是去过肉的。每日擦洗,只剩枯骨。这东西还另有草木药材来养,能保持骨色洁白,严辞唳喜欢这种象牙般的光感,看见之后便觉喜欢,信手抱了一只在怀中把玩,边摸边朝里窖地牢而去。 牢里只有一盏枯瘦的油灯,躺在牢里的杜欢循着脚步声,视力一般地曲了曲眼。 严辞唳的身量很好认,爱好也是众人皆知,杜欢眼见深处一个半大孩子抱着颗骷髅由远及近而至,就知道是严辞唳来了。 他赶紧起身摘了摘身上的稻草,严辞唳玩儿的“脏”,不嫌枯骨腥反嫌活人臭,手底下的人衣衫必须洁整,便是他自己也极爱干净。 沉着脸给牢里多掌了一盏灯,严辞唳心里又不痛快了,往日都是随行的人给他添灯,今日他独自来的,因壁烛并未依照他的身高镶嵌,又垫了一次脚。 他在灯下寻了张椅子,这地方不脏,碍于他的洁净连同骷髅一样,每日都得擦洗一遍。他在上面坐下了,上身前倾,双腿半敞,爱不释手地摆弄了一会儿骷髅,才抬起脸。 丹凤眼,少年面,五官生嫩清秀,很有一副好模样,但他嘴不好,张嘴就是一句“谁他娘的让你画画像的,你知不知道那画是用来刺杀姜梨的!” 杜欢说,“属下不知道,只是有人花钱买画,给得多,属下就卖了。” “放屁!你当老子的脑子是不会开缝的石头?姜梨的画像,江湖上早有报价,你早不画晚不画,非在她失踪的时候画,怎么就赶上这个巧时候了?” 杜欢说,“属下也不知道,就是那人刚好那时找了我,又赶巧属下手里头欠了几笔赌债。” 严辞唳简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欠赌债?欠谁把谁杀了不就完了吗?还用还?” 这世上除了姜门主,怕是就只有严二长老能把不讲理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了。前者是跋扈霸道,后者是天生不讲理。 杜欢其实也不想讲理,“但属下欠的是赌窟七皇的钱。” 严辞唳这回不说话了,咽着气瞪杜欢。 赌窟七皇是江湖另一邪派人物,以烂赌爱赌著称,这人单蹦一个,背后没有门派,但武功高强,最喜欢的就是与人对赌。有时候是在赌场,有时候是随便拉一个人玩儿几场,输了不认账,赢了追着还。嚣奇门虽然不惧这人,不到必要时刻,也不会出动几十号人跟他打。就算把人杀了,自身也有折损,费时费力。 “老子说没说过不让你们碰这些东西。” 烂赌、嫖妓这两样嗜好是严辞唳最不耻的,虽不介意烧光几个赌坊,但他嫌丢人,此事莫说杜欢不敢跟他报,就算报了他也未见得管他。 “是他拉着属下玩儿的,属下见他赌技一般,就小试了两把。他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属下不肯给,他就要断属下一只手,属下要是没了手,还拿什么吃饭。” “他就应该直接弄死你,留着手也是祸害!那买画的雇主呢?雇主是谁!” 杜欢说,“属下不知道。” 严辞唳气得把骷髅都扔地上了,“不知道?再敢不说实话,老子现在就掐死你!” 杜欢摇着头说真不知道,刚把最后一个字吐出来,就觉得脖子处一阵紧缩。严辞唳曲手为弓,用出了大无相指,隔空扣住了杜欢的脖子。 杜欢直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严辞唳手腕上翻,杜欢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上,仿佛被一个身量倾长的男子,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杜欢被严辞唳掐得双眼上翻,青筋暴起,连声求饶,“长老饶命,我说,我说。” 第188章 严辞唳袍袖一摆,杜欢便朝左侧墙身撞去,额角流下一条血注,脖子上的牵制好歹是松了。 他神情恍惚地大口喘气,发现牢房外严辞唳又把骷髅头捡起来了,仿佛这会儿才想起心疼,使劲用袖子擦擦,上下左右端详,生怕刚才砸坏了。 “你就不是什么硬骨头!跟我这儿装宁死不屈,要再不说就把你脑袋割下来放那屋去!” 他指着“那屋”,谁不知道那是放殉葬品的地儿,杜欢连连摆手,说长老,“雇主是山月派柳玄灵,出价五十万两,买姜梨和五傻的画像。” “那字条呢?字条是不是你写的。” 杜欢说不全是,“当时她让属下写了十几张‘去乐安’的字条,后来好像人手不够,又调了一批人进去。山月派的人让属下再写几张,但属下心里发虚,就没给写。若是有多出来的,肯定就是他们自己仿的。” 难怪那字迹像他又不像他的。 严辞唳说,“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杜欢摇头,说不是,“属下是天下令的人。” 什么? 严辞唳本来歇了口气,听了这话以后又带着一脸问号看过去了。 “就你还天下令的人,你可真是投了个好胎啊!哪个令,令主还是侍主?” 杜欢说,“侍主,属下是侍主白不恶的人。” “什么时候是的?”杜欢是个不值钱的货色,严辞唳用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人是颗顺风草,所以日常只让他在江北风停山呆着。那山不算高,但是没有上下山的路。杜欢功夫不行,被人拎上去就下不来,素日就在那里独自一人作画。 严辞唳从不多与他说门中之事,心情好了才会让他下来接接地气,没想到这么严防死守,还是让这顺风草长歪了。 不过他歪得严辞唳并不担心,知道的太少,顶多当当人的狗腿。杜欢连江北分坛真正的地址都不知道。 杜欢咽了咽口水,说被抓回来之前,“属下卖了画像就觉心虚,赶巧那日您放了属下下山,属下就悄悄的跑了。属下跑了一个多月,刚好在鹿鸣山遇到了白不恶,白不恶策反了属下,此时正在集结北部五派之力打算诛杀姜梨。属下已经为山月派的人提供了画像,自知姜梨若是不死必然不会有活路,便想跟天下令的人混一混,没想到他又把属下放回来了,说是——” “说是有话让你带给我?”严辞唳席地而坐,盘着腿抱着骷髅,恨铁不成钢地拿手虚点他,“你也就干干这些不中用的活了!” 后面的事不用说也能猜到,白不恶本来就让杜欢回来,杜欢又赶巧遇上了流素的人,就干脆假意挣扎一番跟他们回来了。他在牢里等他审他,届时不管有什么废话都能在这时说清楚。 “要是我没来呢?”严辞唳问。白不恶找他肯定是“当务之急”,要是今天没来,或是没想起问他,白不恶交给他的话他跟谁传去。 杜欢一脸懵怔,“属下跟流素姑娘喊了两日要见您了,流素姑娘没说吗?” 严辞唳神色怪异地皱眉,“你可真找了个好人给你传话了。她跟我说话都看心情你不知道吗?老子心情好的时候,有事儿她也不禀,非得心情极差的时候一股脑的来。今天要不是那个鸟笼子和鹊疑,我都不知道她把你抓回来了。” 严辞唳容易暴躁,高兴的时候流素看着心里敞亮,就不让人找他说话。一旦发现他心情不好,就把积攒的一堆事情都堆到那天递上来。 江北嚣奇门的人听到流素说的最有代表性的两句话就是: “他今儿心情不错,谁也别惹他。有事儿?压着,放到心情不好的时候再给。” “给吧,把之前压着的那些都递过去。” 用流素的话说就是,好一天就好全一天,不好就都别好。 “白不恶到底让你带什么话。”严辞唳拿流素没辙,只能重新看向杜欢。 “他让属下问您,想不想把嚣奇门,从姜梨手里要回来。” “这话可真是不新鲜,是不是你们所有人都认为,只要有人反,我必定是冲得最快的一个。” 杜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按照白不恶的吩咐道,“白侍主知道您的顾虑,您不反姜梨是担心她死以后,嚣奇门会成为众矢之的。不管是她还是您结下的仇家都不少,她在一日震慑一日,她不在了,这些账继续算到您和嚣奇门头上,依然不会有好日子过。”杜欢看了看严辞唳的脸色,“其实以您的功力,顾虑的并非是那些散碎仇家,您担忧的是作拥武林三十六盟的天下令,现在看似是嚣奇门占上峰,姜梨死后,这上峰又能占多久。” “你也不用往他们脸上贴金。”严辞唳冷哼,“什么武林三十六盟,若非陆祁阳那老小子功力已入无上镜,三十六盟又有几人愿意听他号令。你们说姜梨死后,嚣奇门会畏惧天下令之威,陆祁阳若是死了不也一样吗?除他以外,那道貌岸然的无胜殿里,又有几个上得了台面的人,无非是滚着车轮的打,人多,嘴多,姜梨有一句话说的是对,何以见得我们就是歪门邪路,就因为我们人少?无非是世上恶人太多,人多嘴杂的唬了好人的眼了。” 杜欢没想到严辞唳会帮姜梨说话,但其实严辞唳就是这么一个“护犊子”的东西,之前就说过他对人会分里外,在嚣奇门里,姜梨肯定不是他的里,但是在天下令和武林正道面前,她绝对不是外。 第189章 而且他这人看不惯阿谀奉承,更看不惯自以为是,他是担心过姜梨死后孽债太多,怕自己接不下来。但你要是让他认怂,承认天下令高嚣奇门一头,他能从你第一根头发开始拔起,拔到秃。 比不过是客气,真要比划也不会怕。无非就是硬着头皮干一场的事儿,英年早逝,好过丢人终老。 杜欢眼含费解的看着严辞唳,觉得这个“小侏儒”比他想像的难劝。你看他不大点儿的个头,一脸阴翳模样,丹凤眼一挑,脖子一歪,打眼一看就是歪门邪道,说出来的话怎么能这么正呢? “关键陆祁阳不是活着嘛,而且也没人能杀了他。放眼整个江湖,只有他一人将内功心法修到了无上之镜,就算姜梨拼尽全力也只有四成胜算。连她自己都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年间很少与陆祁阳直面交手。” 杜欢说,“白不恶的意思是,愿意给您一个承诺,若您愿意与他联手杀死姜梨,他可以保证天下令不会追究嚣奇门与他们的恩怨,毕竟这些事都是从姜梨和陆祁阳的宿仇上来的,她死了这事儿便算散了,烟消云散...” 杜欢手掌向上托举,仿佛真送走了一团烟,他说长老,“您是聪明人,天下令要是不在姜梨死后找嚣奇门的后账,您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无非是应对一些小仇小怨,届时,嚣奇门成了您的,门主也是您的,姜梨为您白做了八年嫁衣,不也算得享其成吗?当然,这成效不能白享,杀姜梨您肯定也得出力。” 严辞唳笑着用舌头抵了抵腮帮子,“说了这么多,还不是怕杀不死她。姜梨功力大损,白不恶还这么惧她,怕北部五派不肯出人?还是怕自己跟黑不善一样,被摘了脑袋挂在龙门石壁上。” “怎么可能不出,已经有两派在去的路上了,白侍主只是想要更大的胜算。而且乐安城里,另有一派人在护着姜梨,白侍主之前让五徒入乐安,全部折在这些人手里了。” 严辞唳蹙了一下眉。 “你说魏西弦、武瘸子那些人?” “没错。” 严辞唳若有所思地撑着双臂向后靠,盘起的双腿随后伸直,松了松腿筋,“要是这事儿是这么盘算的,你就不用回去了。我断你两条腿作为叛门的惩罚,手留着,继续为门中作画。至于姜梨那边,他白不恶有几成胜算就办几成事,老子不跟他攀这层关系。” 乐安城那股势力廖词封跟他提过几次,他认为白不恶胜算不大,更不想被人当刀用。 他把骷髅头放到一边,从腰上摘下一串钥匙,有零食盒的,有金库的,有地窖的有地牢的。 杜欢脸都吓白了,知道他是打算进来卸自己的腿。 “长老,长老!属下知道错了,属下再也不当顺风草了。” 严辞唳找不着是哪只钥匙了,眯着眼,专心致志地埋头,脸低下来,鼓起一点孩子才有的肉肉。 “长老,属下腿没了不要紧,生活上到底不便,到时您还得单找一个人伺候属下。您就给属下放回到风停山吧,属下可以一辈子都不下山,一辈子为您作画。” “你看看像哪把?”严辞唳把钥匙展示给杜欢,显然没把他的话装进耳朵里。 杜欢吓蒙了,哭着脸说不知道,“其实白不恶的提议也不错,杀了姜梨您做门主不好吗?若是他们答应帮您把嚣奇门剩余的麻烦都挡下来呢?若是他们不仅对嚣奇门既往不咎,还帮您把仇家清理了呢?若是他们能让您长大呢?!” 严辞唳挑钥匙的手停了下来,随后一双凤目映进了杜欢眼里。 “你刚说什么?” “属下说,天下令的人可以帮您清理仇家。” “下一句。” 杜欢把最关键的那句话忘了,此刻命悬一线,脑子就像开了闸,背书似的说,“白不恶说可以助您摆脱不能生长的身体。三十年前,江湖上曾流传过一本名为《合志十经》的典籍,此籍有冲开婴寿功牵制的秘法,可使少年恢复正常体态,他无意中得了全册,愿将上册先交于长老,待到您带人上了鹿鸣山,立即将下册双手奉上。” 杜欢说着赶紧向怀中掏,抖索着递过去,“这本典籍不会伤您气海,既可维持您现有功力,又可让您恢复生长。寿数虽无法改变,但至少可以像常人一般娶妻生子。流素姑娘等了您这么多年,您就不想给她和自己,留个后吗?” 钥匙落在地上,摔出一声轻响。 第84章 小结巴恼了 乐安城,冯记药铺。 晌午时刻,付锦衾独自一人去了老冯处,两人偶尔会在一处下棋,折玉听风走进时,老冯刚将一枚落错的棋子厚颜无耻地捡回去。房里缭绕着一股药香,折玉看了捣药小童一眼,似是有事要禀,老冯会意,看着棋盘对小童们道,“你们先下去,不许偷懒,待公子走时,让他把药带走。” 姜梨这段时间一直在用老冯开的安神散,她心里不清净,夜里总有两道声音在与她天人交战,付锦衾察觉到她的异样,每天夜里点香都会捻进去一点。今日刚好用完,顺道就来取一包。 折玉上前回事,“公子,玉宁那边有信过来。” 付锦衾接过折玉递来的竹筒,抽出一卷字条。 白不恶盯住姜梨之前,第三张假图就在丰山栈道一带冒出了头角。 身处玉宁的孙夺一直在代为追踪假图下落。老冯知道信上所述必定与假图有关,无声观察付锦衾,想从他的神情里得到一些信息。可惜付阁主常年都是一副云雾缭绕的浅淡面容,不论如何观看都是一池静水。 第190章 “第三张假图落到了不嗅昙郑沁手里,孙夺在丰山栈道跟她动了手,不嗅昙跌落栈道,孙夺带人下崖确定生死,拿回了地图。”付锦衾将信上内容大致总结了一遍,满足老冯的好奇。 老冯收回视线,“如此说来还算顺利。” “但是此事并不算完,”付锦衾将字条在香炉里点燃,“那日尾随不嗅昙而去的还有赤脚荒蛇卢肃,孙夺手里的图被他夺走了。” “被他夺了?这人虽说有些旁门左道的本事,以孙夺的功夫也不至被他夺了图啊。除非是这老小子没尽全力。” 付锦衾点头:“是没尽力。” 老冯一怔,“这是您的意思?” 孙夺是天机阁“老臣”,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在没有授意的情况下将人放走。但他更不明白的是付锦衾,“为什么不让孙夺把图夺回来,若是想要放任假图流出,大可让它在江湖人手中传换下去,何必还让孙夺杀不嗅昙,再让赤脚荒蛇平白捡走这个便宜。” “因为赤脚荒蛇打不过不嗅昙,孙夺是帮他杀的人。”付锦衾看着香炉里燃烧殆尽的宣屑,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他收假图的目的,除了应承过一个人,要将流落在外的地图毁去,就是为了避免引起更多杀戮。假图如今落到赤脚荒蛇手里,只要孙夺不放消息出去,就没人知道这张图到了谁手里。 付锦衾说:“这人不会四下乱窜,更不会将图据为己有,只会将他交给他的主子。你长久不过问江湖之事,一定不知道在许多人眼中,赤脚荒蛇已经死了吧?” 老冯确实不知道,脸上写满了震惊。 付锦衾夹起一块乌沉香块到博山炉中,引火点燃,扣上炉盖,“三年前,赤脚荒蛇曾与烟波谷结下仇怨,烟波谷拿他不下,便请了天下令主协助追杀。后来这人变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首,被天下令送到烟波谷内,众人都以为赤脚荒蛇已死,三年之后,这人还全须全尾的活着,你说这是为什么?” 老冯短暂思忖,“那就只能是赤脚荒蛇投奔了天下令。天下令为给烟波谷一个交代,一面送了一具假尸体过去,一面将他养了起来,为他们办事。所以这图,是赤脚荒蛇为天下令夺的?” “准确的说是为当年救下他的侍主夺的。”付锦衾道,“四侍主各自为政多年,抓到机会就为自己招揽帮手,陆祁阳不能明目张胆夺鼎,四侍主为讨他欢心,自然要削尖了脑袋拚命。但是他们动作起来难免会有风声传出,就注定要用上赤脚荒蛇,弩山派赵元至这类人。” 老冯说,“那您做这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侍主要邀功,势必会将地图送到陆祁阳手里,虽说图中旧址已不是当年,对方拿到也无用,可对我们来说仍是一种防护。只要夺图之人认为它是真的,就会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地图身上。若陆祁阳真按地图所示寻去上渊山,发现地图是假,不是更要调派人手,大肆搜查天机阁吗?” 流传在外的地图说假是假,说真也是真,图中所绘确实曾是并将书阁地址。那时书阁还在江湖之南,上渊之上,后来地址被泄,付锦衾处理完一干事务就一把火烧光了书阁,带阁众匿入世间各处,自那日开始,地图就成了假图。 付锦衾说,“这图到不了陆祁阳手里,他闭关了,就算有人先一步拿到地图也会三缄其口,待陆祁阳出关以后再拿图邀功。四侍主势力不均,陆祁阳看重谁,谁的权利就大,这种情况下,没人会傻到让其他三人知道地图的存在。” 老冯眼中困惑更胜,根本不知道付锦衾打的是什么算盘。但是有一点已经明确,付锦衾要动天下令,并且已经开始布局,他将图送到侍主手里,是在请君入瓮,诱子入局。 那这“子”诱的是谁?白不恶,还是其他什么人? 老冯猜不出来,也不想如此冒险,窥着付锦衾的脸色道,“其实咱们没必要与他们针锋相对,若是为了姜梨... ...” 他一直不太赞成天机阁参与到嚣奇门与天下令的恩怨之中,他是明哲保身的性子,便如当初姜梨进乐安,他给出的也是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的建议。天下令虽说打着琼驽鼎的主意,到底还在假图上徘徊,一日不知地图是假,就一日要在这怪圈子里打转。 “如今地图还有两张在外,你如何确保,我们能在天下令之前寻回。便算寻回,他们又能就此罢休吗?”付锦衾倒了一盏茶,看着茶水缓缓注入杯中,“炉子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你见它只红了炭芯便想以纸掩火。殊不知炭炉一架,哪怕是五黄六月,椅席炙手,也会有人添柴。之前我不愿与其交锋,是认为他碍于江湖名声,不会有大动,如今四侍主均已下场,风禅手等人为其寻根觅源整整三年,可见不会善了。” 老冯道,“你说他武功已是无上之境,江湖之中不见敌手,做什么还要增进功力。想上天不成?” “也许就是要上天呢?”付锦衾勾了勾嘴角,深眸之中是复杂的一水寒潭,陆祁阳要的不止是增进功力,他决定动天下令的原因也在这里,“对方既已打定主意,只守不攻就不再是良策,一纸地图盖不住烧红的炭火,一旦火势上涨就会极其被动。不如顺从时事,有土掩土,有水用水。”他会有此打算,既是为姜梨也是为天机阁。 付锦衾见老冯面露愁色,抬起一根手指,点在棋盘一处,“别急,这棋还有得下,落在这儿试试。” 第191章 乐安今年的春天暖得比往年早,季春之后就有了夏的迹象,草丛里生出虫鸣,春衫都快穿不住了。姜梨晌午是在棺材铺歇的,睡醒以后天边已经飞出了霓霞,身上那件湖色烟云裙闷在身上,热得透不过气。 愣着眼睛在小塌上做了一会儿,她扯扯领口走到院子外面,想问平灵给她找身夏天的衣裳穿。 平灵面露难色,他们没想过在这儿过春夏秋冬,便是身上几件春衫都是姜梨“糊涂”时订的,她说少主,“咱们没有夏天的衣裳,您若是觉得热,晚些时候到成衣店买两身吧。现成的衣裳不见得合心意,总比热在身上强。要是那边有得意的料子,还可再订几匹布料,定下花样款式,着人赶工。”她们现在不缺银子,老顾总主动给,不缺也给。他现在在酆记挺得“民心”,昨天还硬塞给姜梨一大把银票。 平灵边说边给姜梨扇风,姜梨坐在竹藤椅上思忖,“确实得买,这节气眼见就要热起来,一会儿我去看看,给你们也挑几身。鹿鸣山偏近江宿一带,应是比乐安还要热上几分,快马行路,春衫也得带着,冷就穿上,热了就脱下来。” 让平灵他们带人拦阻青松、东岳两派的事,姜梨三天前就跟他们说过了。大致安排是:平灵听风一队、童换折玉一队,林令则另带一队人马前往平沙谷。 姜梨暂时没告诉她们具体安排,不过双方都能猜到会与谁做配合。 平灵问:“依您的意思,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姜梨说“不急。”白不恶留了几双‘眼睛’在乐安,去的早消息传的就早,她要掐着时辰让他们出城,她说,“青松、东岳距鹿鸣山较远,一个要翻山,一个要转水路,快马加鞭也要十五日才能到达两处交界,你们提前一日出发便可,无需费时费力。” 平灵点头应是,眼见天色向晚已是晚饭时分,不由问道,“您今日是在这边用饭还是回付记那边?” 姜梨见院子里已经摆了饭桌,就想说在这边吃,还没张口就看到一张生面孔,又直又楞地走了进来。 这人穿短打,是个样貌憨实的胖子,自己带了只食盒,进门以后什么招呼都没打,拿出饭菜就在那儿吃。没多一会儿小结巴出来了,手里端着其忍做的菜,一左一右撂在桌子上,用脚勾了张凳子,坐在那人对面,看他吃。 姜梨一脸费解的看向平灵。 “这人谁啊?” “食惊天的伙计。”平灵说,“您这段时日不在家,童换上火吃不进饭,就找了他过来。这人吃饭香,外号叫周香嘴,不饿也能看饿。” “我就在对面她想什么。”姜梨理解不了。 “晚上睡不踏实。”平灵说,“她总想去看您,之前不是还翻墙过去跟您睡过?这段时间不知怎么,说什么都不去了,说是不想遇见缺德鬼。” 她们不知道缺德鬼是谁,童换也没告诉她们是折玉。自从平灵说她喜欢“折玉”以后,童换就打定主意不再搭理这人了。 “吃,吃,包包子!” 小结巴还在那儿指挥周香嘴,姜梨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她是不是有钱烧的?” 吃不下去不能买点好吃的进来?周香嘴碗里的菜是从酒楼带过来的,童换端的却是其忍做的饭。 “反正是老顾的钱。”平灵说,“常用常有。” 除了在外面那几年,不论是在雾渺宗还是嚣奇门都是堆金积玉的地方。姜梨和五刺客是花惯了的人,但看人吃饭催食欲这事儿,确实是破天荒地头一遭。 “看什么呢,眉心拧这么紧。” 门外有人进来,穿着云纹氅衣,锻白交领长袍,腰间一条犀角革带,挂着双宝鱼纹玉佩,姜梨伸长胳膊要抓他荡在腰上的绦子,半边身子都从竹椅上斜出来了。付锦衾稍向她偏了两步,由着她顺着绦子捻到玉佩上。 “又换了?”姜梨记得他去找老冯下棋前,身上戴的还是仙人对弈。 付锦衾低头看了一眼,“顺道去了沈久玉那儿一趟,这是刚到的新货,非撺掇我买。” 什么新货,姜梨摩挲了两下,他这货可不新,正经是东州时期的老物。 “他就指着你养活呢。”姜梨松开玉佩。 “看什么好景儿呢。”付锦衾接着方才的话问,很显然,他也没看明白院子里这“阵仗”。 “岂止是好景儿。”姜梨感叹,“都新鲜出天来了。小结巴吃不下饭,找食惊天的伙计给她下饭呢。” 小结巴这名儿只有姜梨能叫,也只有她叫的童换才会觉得是昵称。 折玉听风跟在付锦衾身后,听了这话统一看向童换,听风纯粹是旁观心态,有热闹就看两眼。折玉不一样,小结巴要找人吃饭,找他不行吗?周香嘴算什么东西,也配陪她吃饭。另有一点他想不明白,她有些日子没往付记去了,平时见了他也当看不见,而他百般思索,实在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她不痛快了。 一群人站在院子里看童换“下饭”,周香嘴这‘营生’似乎是很兴隆,吃完酆记还要往别家去,囫囵吞枣地吃了一小顿就拿着银子走了。 付锦衾转过身问姜梨,“事情跟她们说了吗?” 折玉搬了把椅子,付锦衾坐在姜梨身侧。 姜梨手不吃闲,又抓了他缠在掌心的佛头串子玩儿,“没呢,正好你带人过来,就现在说吧。”她张眼对平灵等人道,“你跟听风去回雁峰,小童换跟折玉去会领交界,林令去平沙谷,路上...” 第192章 “啪!!” 筷子拍了饭桌,童换不等姜梨说完就黑了脸。她不肯跟折玉去会领交界,谁爱去谁去,反正她不去。 “我不,不,跟他!” 为什么不跟?他们平时不是挺好的吗? 童换这话说得不全,姜梨听得不解,折玉一头雾水地朝小结巴走过去,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为什么不跟我去。” 他们又没吵架,也没闹别扭,她单方面不理他,他也犯着糊涂呢。 “是因为那日去长盛街没买到小甜瓜吗?今日那老伯出摊子了,你若是想吃,我现在就去买。” 小结巴不是难伺候的姑娘,就是有些嘴馋,两人最近一桩“别扭”就是她念叨着“甜甜瓜”,他陪她去买没买着,她稍微有点不开心,虽说不至于有这么大气性,但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一件了。 “不,不!” 她才不用他买,他不是喜欢平灵吗?就让他跟平灵去! 她使劲拽折玉,把他推到平灵身边,又把听风拉过来挨着自己站。她心里头难受,是傻里傻气的小姑娘心态,可她说不出来,头一遭为自己是个结巴难过,她自顾自地这么分配了,打架她去,但她不跟折玉走。 平灵蒙的程度不比在场任何一个人低,因为一直认为听风的名字是折玉,所以当少主说,让她跟听风一组时,她也是费解和不愿意的。 可是小结巴明明一心不跟“折玉”一组,为什么现在又站到了“折玉”身边。 平灵不知道这里面所有的误会都出在自己身上,她需要一点时间消化,真正的折玉却“疯了”,他拉着小结巴的胳膊说,“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跟听风一起?我到底哪儿惹你不痛快了,钝刀子割肉太疼,死也让我死个明白吧?” 听风? 平灵开始来来回回地在这两个人身上打转。 我不喜欢你,不愿意跟你一起不行吗?听风话少,还老实,不像你这么沾花惹草! 小结巴想说个长句子,可惜说不出来,嘴里“你”“不愿意”“听风”来回跳。 折玉心急,“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了,跟听风去你就愿意去,跟我去就不行?咱们好歹,好歹”他想不出形容词,好歹那么好,虽说是没说明白,心里不是有彼此的? 那你还招惹平灵,让她喜欢你,你又是什么坏东西。 “我,跟你,不好!” “怎么就不好了!” 折玉急,小结巴更急,心里委屈,眼睛红了一圈,都是头一遭喜欢一个人,力气用的大,心也用的真。她说她跟他不好,他难受的要命。他背着她“招惹”平灵,她就不难受吗?那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姐妹,让她怎么办。 两人气红着眼在那儿喘气。 平灵反应了一会儿,忽然问听风,“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听风露出茫然之态,她难得不知道他叫什么?? 我不跟你说!你也别跟我纠缠。 眨眼的功夫,小结巴那边已经一气之下把折玉推开了,她嘴笨,说不出什么,家里老老少少都出来了,折玉要追,小结巴直接动了手,焦与其忍林令三个刚从后厨出来,事情还没闹明白呢,先挡在了童换身前。 “你干嘛?!”他们问折玉。 童换在他们心里是妹妹,纵使平时“嫌弃”她结巴,关键时刻也跟自家哥哥一样。林令手勤,胳膊一伸就推上折玉胸口,“你欺负我家丫头了?” 他要为妹妹出头。 “我就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便算是我惹了她,也该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吧。”折玉一脸难色。 焦与性子急,转而问童换,“到底怎么回事,你眼圈红什么,别光在那儿生气,出声儿啊!” “他和我!还,还,还。” 童换也想解释,想把事情说开,但是嘴不给她做主,还了半天不仅没说出:他和我好,还招惹平灵,反倒是让听的人把“还”听成了“孩”。 姜梨眸色一寒,折玉脖子一紧,赫然被姜梨扣住了脖子,“你跟童换有孩子了?” 酆记的人全冲上去了,老顾都急了,说这像话吗?“她才多大你就欺负她,什么时候的事儿,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孩子,我跟童换有孩子了?怎么有的? 折玉百口莫辩,心都快吐出来了。 付锦衾没参与进来,一是知道折玉不是那种混账,二是看到平灵跟听风对了半天“账”后跑上去拦架了。 这是他们之中唯一能把事情说清楚的人,为了让真相大白,平灵先把架拉开,让他们别动手,再是站在中间,从——“是我认错人了开始讲起。”她说,“之前你们不是让我去付记看折玉的伤吗?我那时候分不清他们两个,错以为听风是折玉... ...” 这话说起来又长又绕,但是平灵凭借一通神乎其神的比划,总算让大伙知道这疙瘩系在哪里了。 她说,“我喜欢的是听风,童换喜欢的是折玉,她以为折玉一边跟她讨巧一边招惹我,所以童换就生气了。其实这误会都在我。” 一朝乌云散,折玉沉冤得雪。 姜梨松开了折玉的脖子。 焦与替折玉理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其忍揉揉脸,听明白事情原委的所有酆记的人,都开始尴尬地以各种姿势,或看天或揉着脖子地往回撤,撤到最后一个时,他们一把将平灵拉了过来。 第193章 几颗脑袋迅速聚成一团。 “你不只是分不清颜色吗?怎么这回连人也认不清了!” “我之前没注意过他们谁是谁。” “也怪童换,说又说不清楚。” “怪她干什么?她又没长能说清楚的嘴!” 第85章 心花草开了 他们这一走,就把折玉和童换剩下了。童换咬着嘴角,知道自己误会他了。拿眼瞅瞅折玉,发现他有点发傻,被雷劈过一般,刚想晃晃他,就见他像突然醒过来一般,直直看着她道,“童换。” 童换被他喊得一愣,点着头“啊”了一声。 “平灵刚才说你喜欢我是吗?” 童换楞了楞,还是说“啊。” “哪种喜欢?” 酆记的人糊涂,付记这边也不缺愣小子,大约是这些姑奶奶们平时给人的感觉太不着调,以至于折玉不太相信童换明白什么叫喜欢。 付阁主短暂地替自家影卫叹了口气,之前他也问过姜梨类似的问题,姜梨那时候是个疯子。 折玉会这么问童换,大约觉得她是个傻子。 “就,就——”你也看不出这姑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不出来就比划,先指姜梨,再指付锦衾,就他们俩这样的。 折玉心里踏实了,还是有点缓不过神。 我喜欢的姑娘也喜欢我。 这事儿放在哪个小伙子身上都是件神魂颠倒的事儿,他怕她反悔,先把童换的手抓住了,嘴皮子平时挺快,今儿倒木了。 “那我,我...”他紧张。 “学,学我呢?”童换瞪他。 俩人对着结巴,折玉脸涨得通红,眼见小丫头有生气的迹象,忙道,“谁学你了,但有一样不是跟你学的却跟你想到一块儿去了。” “啥,啥?”童换问。 “我也喜欢你,像公子对你们少主那种喜欢。攥紧了怕你疼,松了又怕跑,你不理我,我连觉都睡不好,你不理我,我连梦都是苦的。我这辈子没遇见这么掏我心的姑娘,你既说了喜欢,可不能再收回去了。” 眼前是小心翼翼的少年,对面是眉目郎朗的姑娘。 “哈哈。”她对着他大笑,是真的开心。折玉无可奈何地边摇头边道,“怎么像个傻子似的,不知道害臊吗?说了那么多都不知道还一句好听话。没听过有来有往?”她喜欢他的事儿还是从平灵嘴里说出来的。 “我,我,这嘴。”她还成“劳苦功高”了,并且很有一点恃‘嘴’而骄,她不会说情话,但她抱得了“美人归”,翘着脚去搭折玉的肩膀,歪头。搭在折玉肩上的小手都张着五指欢快地动了两下。 瞧瞧这眉目如画的少年郎,现在是她的了。 她说,“走走,买,买,甜甜,瓜——去。” 她请客。 童换折玉走了,平灵听风也走了,门口一左一右的分开,各自向不同的长街走去。平灵脸上有恼意,她在生自个儿的气,真像焦与说的,分不清颜色就算了,人也认不清了么?折玉跟童换虽然和好了,她这心里还是过意不去,闷声走出一段距离才注意到身后跟着一个人。 她转过身盯着听风看了一会儿。 她跟他的事情也不如她想像那般发展,她希望他知道她的心意,更希望他比自己先挑明这层窗户纸,她想把个老实人逼到“绝路”,看他脸红心跳的跟自己说,平灵我喜欢你。 结果反而是自己先说的,当着一大群人,着急忙慌的解释。我喜欢他,对,我喜欢的是他,然后童换喜欢的是折玉... 想到这一茬就头疼,继续唉声叹气地走。 老实人没逼成,倒把自己豁出去了。这还真不是谁先跟谁表白的事儿,他要非不说,她先开口也是一样的,但绝对不是以今天这种形式。她有期待和向往的爱情的样子,哪怕不如人意也不该如此。 女孩子的心思是百转千回的,听风不知道平灵为什么生气,平灵也不想跟他解释。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听风犯了难,再抬头时已经找不见平灵了。 她脚上功夫俊,虽然刺客当的不怎么样,又懒又混还经常砍错人,但有一步法名为行舟,寻常人根本追不上她的脚踪儿。 听风脚法倒是不慢,但是他不认人,之前紧紧盯着平灵的后脑勺,还能心无旁骛的‘认识着’,方才走了会神,张眼再看时,满大街都是一模一样的后脑勺,纵使平灵的后脑也在其中,他也不知该追哪一个。 红衣,绿裙,发髻是这样低垂到耳朵这里的,簪子是白玉的偏方,还有什么。 听风不停回忆这些要素。 身边穿行过无数人,赶上今日春令宴,又招了好些姑娘到街上买花瓣品花酿。这日子是乐安特有的节日,原本是未出阁的姑娘买了春天的花瓣,给自己酿一坛姑娘酒,待到出嫁以后埋到夫家,次年春天挖出来与爱人同饮。后来大家都爱凑这热闹,便无禁忌起来,哪怕是出嫁的妇人也会买回去酿上一壶。 听风在这些人里不停张望,忽然盯住了一个梳着双垂鬓的姑娘、她是红衣,头上有白玉头饰,像是也在找他,看见他望过来便不动了。 听风大踏步地走进,但是,不敢认,她不说话,不在酆记,不是单独出现在他面前,就不敢认。 这样的感觉是糟糕的,她说过让他一定记住她,他答应过会记住,可是。 “听风。”面前的姑娘对着他笑了,音色清婉,眼里有酸涩的泪意,被她弯弯的笑眼硬压了下去。 第194章 他真的在认她,用尽一切方法,走到他最讨厌的人群里,只为找她。 “你会怪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吗?”平灵问他。 “怎么会。” 反倒是他,刚才差点将她跟丢了,若是刚才有危险,若是他想护她又找不到她。 他皱眉,她能看懂他的自责。 “如果你没第一时间认出我,我会大声叫你的名字。” 听风笑了,又听平灵古灵精怪的道,“但是正面不算,面对面的时候,即便我戴着面纱只露眼睛,即便我眼睛都不露,在斗笠之下,亦或是,易了容,改了样貌,或者倒立着在街上走,你也要认得。” “平灵。”听风那种犯难的表情又出来了,甚至有些求饶的意味,清寒的眉宇里有无奈也有笑意。 哪有儿好好的大姑娘倒立走的。 “我就是这么一说。”平灵笑嘻嘻地转过身,拉着听风往前走,她说“你可以慢慢记,不用太快,也不能太慢。我会把眼睛鼻子嘴巴都画下来给你,给每一根睫毛都起上名字,比如这根,”她转回身,垂下眼睛给他看自己的睫毛,“就是大毛,这根是二毛,后面是三四五六七八... ..” 说的时候数得太细,拔掉了一根。 平灵愣住了,听风看了一会儿说,“八毛死了,我们快把它埋起来吧。” 平灵差点把眼泪笑出来,大笑着说,“你真记得这是第几根?” 他嗯了一声,说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会记得。 “为什么记那么清楚。” “因为我娘说过,男人这辈子有两件顶紧要的事要遵守,一是不能像我爹那么碎嘴。二是一定要对喜欢的姑娘言听计从。” 其实他娘的原话是长大以后,你必须得对你媳妇好,媳妇顺心,你和孩子才能有好日子过。否则看你爹! 他爹那会儿正跪在搓衣板上刷碗,很硬气的给他使了一个:别听她的,男人就得有点男人样的眼色。 听风如今回忆起来,仍旧觉得他娘说的是对的。 他对平灵说,“我以后会听你的。” 他说得不知道有多认真,她狠狠嗔了他一眼。 这算是个表白吗?没指名没道姓,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可心里甜上来了,也没刨根问底,单是拎着他问,“那么听你娘的话,要是以后她见了我觉得我不好,不让你喜欢我怎么办。” 听风听得皱眉,“我娘每天都会说很多话,我只听这两句。” 他又不是什么随波逐流的乖孩子,她哪儿来这些顾虑。 “那要是还不喜欢,还欺负我呢?我辨不出颜色,对那些蓝啊绿啊,紫啊红的,总是分不清。万一你娘要是因为这个嫌弃我,或是我惹了她生气怎么办。” 我让我爹跪下来替你求情? 听风拉着她向前走,“明知道没这可能还要问。我娘虽然凶,但是很讲道理,你不辨颜色,我认不清人脸,真算下来我才是累赘。她若是不喜欢你,我们就少去。” “谁说你记不住了,你能记住我,还能记住你们家公子,折玉,刘大头。” 她知道他对他的病是厌恶的,如她患有色惑一样,会杀错人,不能常出任务,难免遗憾。她一心守着门主,懒散度日倒还没那么深切的感觉,听风是真真切切想为公子多出些力的。 平灵说,“以后我帮你认脸,你要杀谁便给我看他的画像,我做你的眼睛。” 街上仍旧涌着一堆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他们有着不同的样貌,不同颜色的衣服,两个都不大喜欢人群的人却似渐渐习惯了这里。 心像有了依托,摘到盆子里,撒了一把叫踏实的土。土下种着一颗种子,叫心花草,这草见风就长,听到情话就娇艳,细看那“花影”,一左一右并蒂而生,开得正好。 “你爹为什么碎嘴。”平灵好奇他家里的事。 “我爹是讼师。”给人打官司做讼的人能不爱说话吗? “你娘很凶吗?” “只对我爹凶。”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听风想了想,“盲婚哑嫁,我爹是读书人,我娘是武馆教头之女,我爹认识很多字,我娘只会写她自己的名字。” 后来慢慢学会了写他爹的,每次生气都说要当寡妇,要往空白排位上写他爹的名字。 他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教会徒弟“写死”师父。 但爹真病了她娘反而比谁都着急,整夜不合眼的守着,醒了又要吵嘴。 他爹说他娘肚子里没墨,是纯粹的白丁,他娘说他爹学问做得一般,要是没长一张缺了大德,没理也能辩三分的破嘴,就得活活饿死。 他爹为打官司惹了不少麻烦,他娘明里暗里帮他挡下过无数刺杀。 他爹是真讼师,他娘却不是单纯的教头之女。 上渊山天机阁影主历代都是女子,他娘教出了付瑶,让她继承了自己的火爆脾气。又带大了他,让他辅佐阁主成为影卫。 她认为自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扔下孩子和徒弟,继续跟他爹不死不休去了。 至于他爹,也没那么简单,但这故事太长,有时间再讲给她听吧。 第86章 美人烛下裁新锦 再说酆记这边。 两边人都成双成对的走了,突然就留了一院子沉静。 方才那通热闹像大戏散了场,同样成双入对的好说,单身汉们就不大是滋味了。 第195章 焦与说,“他们就这么好了?” 其忍想了想,“好像是吧。” 焦与思考,“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的另一半。” 其实这两个人在嚣奇门里也有不少女刺客喜欢,是他们不懂女人心,这么说吧,林令再楞十倍是这两位的段位。 女刺客们想表达一下爱意,送个饭,做个刺绣,或者帮忙洗个衣服,能被他俩活着气死。 你洗得有我干净吗? 你觉得你做的比我好吃? 纯是好心没好报一类,时间长了人家撩不动自然就换别的对象了。 两个不开窍的东西坐下来吃饭。 林令悄没声地往饭桌上看了一眼,一共三个菜,青菜炖驴肉、梨丝炒馒头,还有红烧冬瓜皮,非常的不想吃,脚底一转,就带着老顾到曲沉茶馆吃饭去了。老道和老磐头儿从来不在酆记吃饭,林令走的时候告诉焦与,老道回来要是找他就让他到茶馆寻他。 院子里没事儿干的只剩付锦衾和姜梨,焦与他们喊了两次吃饭,他们都装听不见。 他们背对着他们坐着,赏景儿,看天,这两位吃饭没准点儿,晌午用的就晚,原本就是吃不吃都行的状态,再闻着身后那股奇怪的菜味儿,后脑勺上都写着俩字儿“算了”。 不想吃。 霞色渐入西山,艳得犹如一道红绸披落人间。天长了,檐角都飞上了鲜艳颜色。虫鸣声渐起,风却温温吞吞地不见凉意,姜梨盯着天色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陪我去趟礼裳坊吧,我得去买几身夏衫,再给平灵他们带几件回来。” 礼裳坊是乐安城最大的衣裳铺子,内里有成衣也有料子,坊内从裁缝到绣娘大都是女子,单留了几个量尺寸的男伙计应对男客。 这地方分上下四层,一二层是布料,三层是成衣,四层是坊主连音的住所。付锦衾的衣服就多出自礼裳坊,但他很少过来,都是连音依着他的尺寸做好了送过去。 “您可真是稀客。”他们刚进铺子,连音就亲自迎了上来,那是个身段儿如绸的女子,长相并不过分出色,却给人一种舒适得体之感。 她穿皎色水莲纹长裙,一根木簪松散的挽在瑶台髻上,娇色之中亦有雅态。 姜梨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这世间男人女人,只要是好看,有独道韵味的,她都抱以欣赏的态度。 连音转而看向姜梨,那是与她截然不同的浓烈,白面红唇,连音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恭顺地将人带进店里。 她不太敢看姜梨的眼睛,好奇心重,鬼气也重,跟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很难,成为敌人更是要遭殃的。 鬼刃姜梨,头一遭凑这么近看。 连音说,“您更是稀客,没见您到这儿来过。” 姜梨随着她到柜台前,认真翻看布料,手指划过布上暗纹,笑眯眯道,“我猜这里是他的地方,怕太贵,没敢来。” 她一笑就少了些邪气。 姜梨在付锦衾身边没见过女子,除付瑶以外,他管的似乎是间“道观”,唯独连音与他走动,不算频繁,衣裳送到门口便福身退下。 “公子救过我。” 姜梨那一笑给了连音跟她攀谈的权利,连音不瞒她,“后来我便跟着付姑奶奶了。” 对于付锦衾,连音确实动过心,可惜付锦衾没那个意思,她也没那个福分。连音说,“我说留在付记伺候,一铺子都是大老爷们,哪有女人细致。偏连眼风都给不到我这儿,独剩下这点做衣裳的手艺,还是付姑娘看中的,硬留了我在这儿。” 连音眼里多少有点嗔怨,抻了一条料子给姜梨看,“入眼的就您一份儿,您要是没来,我还以为这人是玉雕的呢——没心。” 姜梨笑起来,“合该这人是我的吧。” 女人说话付锦衾是不参与的,店里早有男伙计将他请到座上去了。 连音给姜梨挑了几身料子量了尺寸,听说她还要两套成衣便要引她往三楼去。姜梨回身看付锦衾。又让连音开了眼,原本坐在座上喝茶的人只迟疑了一瞬,便撂了茶盏。 腰上那块双鱼玉佩慢悠悠地荡在窄小的楼梯扶手边,负手而上,能听见佛头串子在手里盘弄的声音。这位爷不大爱参与姑娘家的事儿,但是姜梨叫了,他就愿意宠着。 三楼都是姑娘家的衣裳,有华丽有明艳,有娇俏有舒雅。 姜梨看得皱眉,不是不好看,而是这类衣裳太繁复,光内衫加罩衫就有四件,香罗叠雪,还是长裙尾。 她觉得热,比身上这件还热。 “要是想更轻薄,更便于行动一些倒真有一件最好的。”连音是个体贴人物,撩开一扇帘子,将姜梨请到里间。那里面有一套刚做好的成衣,连音说也怪了,“我很少用玄色,那日不知怎么动了念头做了这一身。这颜色寻常人压不住,如今看看倒像是专门为您做的。” 架木上撑着一身衣裳,料子用的是绫绸,窄袖,收了细腰,中间宽尺长的腰带是赤色,左肩斜向上绣着暗花云羽。 这身衣服跟付锦衾那身玄色倒有些相似,姜梨并非不喜欢,只是这颜色和这身利落劲儿难免生出杀气。 付锦衾在外间落座,抬了眼那身衣服,淡声道,“找几件轻省些的。” 连音忙回身应是。 他看出她在讨巧了,这身衣裳原本就是故意跟他那身玄色凑对,没想到两人竟然都不爱黑色。 第196章 连音讪讪道,“那再看看这几身苏绣的?” 里头另有几件轻纱裙,连音知道付锦衾说的轻省是简洁轻便,颜色不要太重的意思。 但姜门主的偏好是只注重轻和薄,不挑颜色不看款式,单是拎着料子掂量。 轻的就细看,重的一眼都不瞅。 连音不知道,这是由于姜梨近日内力生沸,添了心火,身体温度比常人高,也比常人更容易躁。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剩下的劳烦你做好了送到酆记吧。” 姜梨选了三身现成的衣裳,连音一边帮她摘下来一边撂了里间的帘子。 “那您试试大小,您身子骨纤细,腰这儿可能还得帮您收一收。” 成衣都是按普通人身形制的,一般都会稍微做大一点,有不合适的细节改起来也容易。 连音帮姜梨宽衣,姜梨没拒绝,脱下外衫衬裙之后连音有些意外地楞了一下。 姜梨看着瘦,实际该有的地方都很饱满,是凹凸有致的婀娜身段,手上那条青绿的纱裙在连音手里攥了攥。这料子是几身衣服里最轻薄的,内里是绸,外披是纱,纱绸本就轻灵,还束着一截细腰,身材干瘦的人穿着倒有几分若隐若现的仙气,姜梨这样的—— 她没敢说出来。 妖气重。 穿上以后当是层峦叠嶂,再加上那身白如瓷的肤色。连音眨眨眼,她敢伺候她穿,外头那位爷不见得让她穿出去。 “这件可能有点小,要不然我给您换...” “坊主。” 话说一半就有绣娘着焦急地走了上来,连音听见那孩子怯怯地招呼了一声“付公子”,而后才到帘子外面。 “何事?”连音问。 “禀坊主,白家那个胖小姐把林府新进门的那个妾室的成衣给试崩开了,现在那位妾室不让人,正嚷着让我们赔呢。” “那就赔,原本应给人家的衣裳,为什么让白家姑娘试了。一眼照顾不到你们便粗心。”连音听得皱眉。 “是我们粗心,可也有拦不住的,白家那位是个厉害主儿,我们劝了说是订好的,非要自己往身上套。那本来就是件罩衫,我们也没成想那么宽敞件外裳会撑开。” 说话间姜梨已经把中衣脱了。连音忘了衣裳“不合身”的事儿,下意识帮她理了理主腰。 这是贴身穿的小衣,前面列着一排金纽扣,连音习惯面面俱到,顾前又顾后的勾了勾胸口,发现这小衣也过紧,另找了一件孔雀蓝的要帮姜梨穿。口中说道,“那白家姑娘什么份量你们几个竟能不知?妾室现在如何说法。” 姜梨动了动连音的手,她虽习惯让人伺候,却也不必伺候到这个程度。连音背过身专心跟绣娘说话,姜梨一颗一颗地解开,边换边说,“你到楼下看看吧,我这儿不用你管,穿着合适就带下去,不合适再跟你说改的事儿。” 连音还是不放心。 “您确定自己会穿?” 姜梨愣了愣,她看上去像个不能自理的废物吗? 片刻之后,姜门主开始跟主腰最顶上的一刻扣子大眼瞪小眼。这东西其实已经算不上是扣子了,本身是银质的,形状类似纽襻,但这东西中间连着的不是扣套,而是一截机簧,类似子母套结对扣。她把它摁进去,甩头发的时候鬓角忽然一痛,才发现有一小缕长发被卷了进去。 她只能把它打开,把头发拿出来再按紧。 解决方式很简单,问题是怎么打开? 这东西其实不算什么稀罕物,名头叫银襻环叠扣,平灵童她们都会解,只不过主腰更多以舒适为主,晚上睡觉脱了外衫就睡了,留这么一个硬物在胸口,没得要硌着。 其实这几个丫头就是懒,银襻纽原本就是留做装饰所用,睡前都要解下来的。 丫头们嫌麻烦,且对自家门主有着精准的认识,知道她没耐性摘解这类东西。 当门主的则是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先前还认为自己有无师自通的能力,知道把机簧扣上去,现在简直怀疑自己是没事儿闲的。 姜梨皱着眉头把配套的那条水纱裙穿上了,然后坐地上,开始研究这东西怎么开。 天早黑起来了,连音很舍得点蜡烛,之前在里间的时候就提前掌了三盏烛火,姜梨似乎认为解不开是因为眼神不好,把三盏蜡烛都放到凳子上,盘腿弓背地研究。 连音一直都没上来,估计是楼下白胖姑娘撑坏衣服的事件很棘手。乔装在市井的江湖人都挺不容易,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得像衣服上的小褶,一样一样地抚平。 姜梨替连音觉得累,也为自己觉得累,累来累去的最终结果就是,她认命地喊了声“付锦衾”。 她不能这么耗下去,楼下夜市已经开了,都在买花瓣酿姑娘酒,她也有心埋一坛的。 付阁主从来没等过女人换衣裳,不知道要这么长时间,好在外间小几上置着两本历传,便拿来打发时间。 姜梨唤他时正好翻页,慢悠悠应了声“嗯。” 里头没人说话,隔一会儿才听姜梨道,“帮我解一下扣子,头发被机簧卡住了。” 付锦衾看向一帘之隔的里间,这种要求是个男人都不会拒绝,但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解机簧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暗器吗?女人衣服上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付锦衾。”姜梨见他没动静又念叨了一声,倒也没见急,单纯就是苦恼。 第197章 里间帘子上其实有影儿,屋里烛火拢那么亮,统共就是一张布帘子,换了什么穿了什么都有动作。 手里的书被撂到一边,付锦衾走到帘子前,修长手指一挑,撩开了半扇帘子。 姜梨背对着他坐着,三盏蜡烛都在跟前摆着,也不怕刺眼。那衫子穿得也薄,青绿色的透纱对襟绸,露出若隐若现的一截窄秀的肩。 她一直埋着头鼓捣,他少不得要走过去看,他蹲身的同时她转过来。 身上跟脸一样,白得如瓷,这样的人越素淡的颜色越不衬她,反而要重彩,要红棠雀蓝烈紫玄绸,才更显她的颜色。 眼前那截儿主腰就是雀蓝的,主腰顶上有只银襻机簧扣着一小缕头发,也扣着香雪似的一小段胸脯。 这场面实在有些香艳,付锦衾别开眼,“我去叫连音上来。” 这活儿他干不了。 谁想她手快,一把拽住他,烦躁道,“她要是能来早来了,你帮我看看这扣眼儿在哪儿呢,眼睛豆了半天都没找着。” 姜梨衣裳半拢着,不是不晓得男女大防,这屋里但凡换做旁的男人,甚至是焦与他们她都会喊连音。她是认为她跟付锦衾犯不着这样,没必要有这些忌讳。 烛火闪了两下。 付锦衾没再向外面去,在她面前垂下眼,一只手帮她解扣子。脸上没见什么颜色,倒是把人拽回来的姜梨有些虚了。 她这儿是个敏感位置,多一寸少一寸都有可能会剐蹭到,他尽量避着她的部位,将主腰向上提,原意是方便自己凑近,也好把她胸前遮掩一下。但她里面并未着衣,衣料无遮无挡地挪蹭上去,反而被摩挲地浑身一抖。 “疼?”他询问地看过来,她熏着脸说没有,长袖下的手不自然地握紧,忽然很担心被付锦衾看穿自己的异样,鼓着胸脯一口气吹熄了三根蜡烛。 这回她安心了,脸红成灯笼,心里乱成麻他也看不出来了。 “我衣裳穿的少,吹了灯你就不拘束了。” 这叫什么话? 裸露的皮肤上扑下他的气息,不知是气的还是无可奈何,付锦衾从鼻子叹出一息长气。 睁着眼睛都没解开,还盲着眼睛解? 最关键的是,她是不是真当他是什么正人君子。不知道男人的心思越在这种暗处越容易动念?鼻子里是女人香,烛火熄灭前刚刚见过一段白嫩如妖,半遮半掩的身体。他的手还在她主腰上,她鼓气吹蜡烛时他便感受到了汹涌的鼓胀。 单是想着便想一手将布料拽下来,谁还有耐性管那机簧。 “怎么个不拘束法。”他将她往身前带,音色平淡亦入平时。 黑暗里看不见动作,也看不清对方的脸,竟然比刚才更不受控制。 姜梨感觉到他勾着手把主腰的料子再向上提,那种陌生又异样的酥痒,便在黑暗里更盛了一分。 “那要不然,我再点上吧。”姜梨清了清嗓子。 “都行。”他一说话她脸上就是一跳,像没穿衣服似的。伸长胳膊又找不见火折子,想是在进门那张方形台几上。 那是连音进门前用的,她自己随身另带着一根,想是在换下来的那身湖水蓝的衣服里。 衣服刚巧就在右手边,刚从嘴边吹亮,刚碰上蜡烛捻子就听到一声轻响。 “开了?”她一愣。 “嗯。” 烛火渐亮,双方再次清晰相见。 “怎么打开的?我之前都。” “先穿衣服。” 他蹙眉,一眼都没多看,扣子一松,胸前两坨肉就兔子似的要往外蹦。姜梨眼疾手快地捂住,付锦衾已经迅速起身。 帘子一撩一撂,不待她慌乱便先走了出去。 烛火里映出姜梨红彤彤的脸,双膝曲起,脸挨在一侧膝盖上,透过帘子看那个利落转身的人。她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美的惊人,眼尾醉着一点娇俏的羞意,一身青绿纱裙仿佛绿妖,原本吃人,可惜才入人间,便遇到了仙。 仙人平时并不君子,偶尔放纵行事,真到“正经”时刻,反而是最守大矩的人。 第87章 世间颜色万千 姜梨和付锦衾从楼上下来时,连音刚处理完三娘和白胖姑娘之间的纠纷,礼裳坊赔了些银子,还奉送了两头好话,做江湖人不易,做掌柜的不易,做小老百姓更不易。 连音疲累地往楼上看,这两位反倒是好伺候的。姜梨果然没穿那身青绿下来,而是选了件桃花云雾烟绫裙。只要不是素白,姜梨都能穿出好气色,颜色浅的便衬出娇嫩,可惜裹得过分严实了些,大抵是付锦衾为她挑的。 结账的时候倒又有些吃惊,青绿那身竟然也带下来了,姜梨手里原本就搭了两件樱黄和赤红,青绿裹在中间,到现在才看见。 “这身儿您穿着也合身?”连音边说边窥付锦衾的脸色。 “合身啊,就是这机簧摆弄了老半天才弄明白,这地方原不是摁进去的,竟要倒着扣?” 连音一打手,道了声诶呦,“是我忘了提前跟您说明白了。是要倒着扣,咱们一般的银纽襻是这样的,但这个得绕到这底下。” 连音给她示范,两人头对头地凑近,连音还琢磨呢,这位是没上身吗?不会扣怎么穿上的呢?就近一嗅,闻到股松香,瞬间便明白了。 公子亲自给穿的。他们俩在那屋里干什么了?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中途没时间上去。但要是真上去了,会看见什么—— 第198章 连音迅速看了这两人一眼,发现他们也在盯着自己。 她是不是表现的太明显了? 连音迅速调整表情,将衣服收进衣匣子里,“晚些时候我派人给您送到酆记,订做的要略等等,最少要半个月时间。” 付锦衾付了银子,连音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阁主平时不是只对自己大方吗? 连音这人处处得体,唯一的缺点就是拥有一颗八卦之心,她喜欢过付锦衾,知道无望以后便安安稳稳做起了绣坊坊主,可这不妨碍她对他们好奇。 一位是天机阁主,一位是嚣奇门主,一个抠门跋扈,一个霸道乖张。原来这样的人好起来也如这世间男男女女一样,一个肯宠一个肯笑。 两人谁也没提醒连音,你管一管你的表情,出门以后姜梨才说,“她好像对我们很好奇。” 付锦衾对连音有一定了解,说不止对我们,“乐安城这些大姑娘小媳妇的事儿,甚至谁家的七姑不喜欢谁家的八姨她全知道。” 连音不掺和那些闲话,单纯喜欢出耳朵听,用眼睛看,热闹堆儿里总有她,半侧着脸,出着一边耳朵,旁人一看她一笑。 “倒是个有趣的姑娘。”姜梨听得直乐,“怎么就没入你的眼呢?” 付锦衾半蹙过身看她,“这是试我,还是醋我呢?今儿无缘无故到这儿买衣裳我就觉着不对,这是听了谁的撺掇查我的底来了。” 姜梨也不瞒他,“折玉跟小结巴说的,我自己也看见过连音几次,好奇她是什么来头。” 付锦衾笑了笑,“可惜我眼皮子浅,只看上一个近在咫尺的疯子,这人最初表现得像只真诚可欺的土狗,终日追着我痴缠,真对她好了,她又成了条没心没肺的白眼狼,顺心了便伏在膝上撒娇讨食,不顺心便要呲牙,恨不得咬我一口。” 姜梨故作不满,“我何时跟你呲牙了?” 付锦衾拿眼斜她,“刚才不让你穿那身儿青绿下楼,不就不高兴了么。” 这话不提还好,提起来姜梨就恼恨,“买都买了,为什么不让我在外面穿。” 她挺喜欢那身衣裳,付锦衾明明也说好看。 “怕你冷。”付锦衾继续向前走。 “冷?这个节气正是穿那身的时候,现在不穿什么时候穿。难道要晚上落了帐子当中衣穿不成?那卡扣不好解。” “又不用你解。”他说得理所当然。 姜梨蹭地一声红了脸,随即瞪出一身浩然正气,“什么意思,这话也是浑说的?” “我的意思的是平灵她们会伺候。”付阁主停下来看看姜梨,嘴角噙着笑意,“姜少主以为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少主咬牙,此刻确实恨不得咬他一口。 春令宴已经开始了,两人顺着人潮向花辕街行去,姜梨很想凑这个热闹,垫着脚跳着眉,前头的人走得太慢,挪了半天才到街口。 她性子急,可惜将进夜市就自己驻了足。 街口有“流民”在偷眼打量她,混在人群最末端的几个男子暗暗将手扣到了腰间。 姜梨眸色深寒,心说他们真是惯会在她心情好的时候搅合她的兴致!先沉派这些人一日活在乐安就一日不叫她安生。 今夜注定不太平,若是此刻进去,怕是又要有误伤。 花香四溢的春令宴变得格外遥远。世间颜色万千,归入江湖却只能有一种猩红。 “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现在是体会出滋味了。”她最近十分厌恶这种感觉,平静日子过得太顺意,谁又愿意舔这口不好喝的血! 姜梨在街口转身,跟花辕长街背道而驰。喧哗和热闹被留在身后,她最近很容易烦躁,像点火就着的茅草垛,眨眼之间火苗就能蹿出三丈高。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不该如此动火,可她抑制不住,老冯给她开个几次安神定心的药,成效都不大。“鬼刃”打定主意乱她心神,她的内力因“她”拦阻,已经很久没有进益了。 付锦衾与她并肩而行,步子迈得并不快,说是散步也相差无几。 “流民们”开始跟着他们缓慢移动,转入空巷,姜梨未待对方出手便回身下了一记鬼斩。 ‘唤尘’不像‘鬼刃’那般轻薄,姜梨喜欢拿它当回旋剑用,起手的同时剑身脱手,在追兵面前旋出一道锋利剑风。有人躲闪,有人慢了,先沉派这次来了不少人,早就预料到了‘消耗’,有人倒下便有人冲杀。 空巷之内不断传出兵刃相接的声音。 十招之后。 “撤!” 跟上次一样,这些人并不恋战,惹火了姜梨就玩命的跑。他们并非不怕死,甚至比之前来的所有杀手都惜命,他们不断向城外蹿。付锦衾和姜梨那样好的轻功都没追上他们。 “要打又不痛快的来!” 姜梨气得咬牙。 这些人其实也不是追不到,而是遇土就没,入林就融,他们一路从乐安追入交赤林,一路都能看到他们撒开腿狂奔的背影。他们像是能凌空消失又凌空冒出来,前一刻还在眼前狂奔,快到近前时钻土而入,再去看时,人已经在百米之外了。 “先沉派是个十分平庸的门派,派内既无神功也无绝学,派内弟子武功一般,内力平平,唯靠钻地一术横行江湖。”付锦衾觉得追不着也属正常,各门各派都得有点看家的本事,人家传承了好几代的保命心得,总得有些长处保留下来吧。 第199章 他“解不开”一些问题时反而耐性极好,偏头看向姜梨,付锦衾愣了一下,“你怎么气成那样?” 但凡是人,都会在某件特定的事上存在一定的脾气;比如老好人的人小林大人,听到付瑶骂“他大爷”就会生气。他是读书人,付瑶再发脾气也不该乱说脏话。 比如不爱言语的听风,最不能接受别人擅自动他的鲁班锁。那是他常在手里把玩的小玩具,巴掌大的东西装着三千多银针刺,但若这针没把人扎死,他就会非常生气。 再比如姜梨,最受不了被挑衅。一个十岁就进入全盛十层境的孩子,狂妄和放肆都不稀奇,她可以不跟人争,但是你绝对不能惹我,就算惹了,我让你一次两次,不能没完没了的惹。 先沉派不仅惹了,还是替天下令惹了。这就等于是双管齐下踩在了姜梨的肺管子上。 “他们把我剑套顺走了,我能不气吗?”姜梨给付锦衾看她光秃秃的唤尘剑。 那批人就是奔着惹她生气来的,动手的时候一哄而上,再防备也有注意不到的时候,袖口划破了条口子,鞋面被踩了一个黑脚印。 越是这种小打小闹越让人气火。 姜梨席地而坐,曲起双膝,一把将唤尘扎到土里。剑鞘没了,跟上阵的将军丢了甲胄有什么区别。 剑尖在地面上留下三分之二剑身,剑柄却没怎么摇晃。付锦衾将视线落在唤尘上,姜梨原本在生闷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同时与他陷入沉默。 春土硬,再尖锐的剑扎进去剑身都会有回弹。反之便是那土足够松,提前被人刨过。 姜梨又叩了叩地上的土。 不硬,甚至还有些奇异的软,伸手一捞一捻,居然还混了沙。 顺着漆夜望向更远的地方,姜梨眯了眯眼,几米外的土地,也该是如此松散轻软吧。随手抓了点儿沙土,将它们拍成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她笑对付锦衾道,“回去吧。” 她通了。 五日之后是平灵等人出城的日子。 几人的包裹昨天晚上就收拾好了,无非就是两身换洗衣服,银子是老顾给的,不用吩咐就怕不够花似的挨个塞了一只荷包。 老顾说,“穷家富路,虽然我不说你们也不会省着花,也得跟人家客气客气。别你们住上房人家住通铺,该花的银子得花,人家出了人,咱们就得出银子。” 这话是对平灵他们几个说的,意思是让他们别吃“独食”,赶上花钱的地方抢着给。 折玉听不下去,说“我们公子只是不爱发工钱,这种出任务的银子还是给的。” 他们也是‘穷家富路’,也是一荷包银票。 老顾又转了口风,“那就让他们花,男人花钱是应该的,除非路上说准了入赘咱嚣奇门,否则轻易不给他们银子。” 说完又跟折玉讲,“多照顾点儿我们姑娘,平时在门里都宠着,但也别太惯着,有不对的地方也得说。” 折玉听得直晃头,说老顾,“你还真是两头当好人,那林令跟刘大头都是男的,他们俩谁照顾谁啊。” 老顾说,“各花各的吧,大小伙子谁管他们。” 平灵心里只有姜梨,神色严肃地说少主,“真不用我们帮您杀完先沉派的人再走?” 酆记门口有两只不高的石狮子,天暖以后就晒得温热暖和,姜梨原本骑在狮子上专心致志地啃梨,听了这话以后,一脸莫名地抬起脸。 “先沉派这种狗东西,还用得着你们留下来陪我杀?” 这人自从知道怎么“捉地鼠”以后就换了一副模样,心情阔亮,心胸豁达,饭都多吃了好几碗。 先沉派的本事全在“钻地”上,如已解开这个谜团,确实不是她的对手。但她这么直白的讲出来实在有点不够谦虚。但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听得付锦衾和一众准备“远行”的人都乐了。 平灵跨上马背,“那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少主那眼神明显是在“赶客”,再留下去就该遭她烦了。 姜梨说没有,青松、东岳不算什么难对付的门派,否则她也不会让平灵童换她们去了,非要说一点就是—— 她抱着狮子头,将脑袋偏向一侧,把后脑勺留给众人。 “把老道和老磐头看好了,活着带回来。” 平灵等人同时看向姜梨。那颗后脑勺给人的感觉相当别扭,话含在嘴里,像是从唇缝里哼出来的。 她从来没下过这种命令,自从离开雾生山,她就只认自己人。 她刚才是说了句人话吗? 老道和老磐头互看彼此,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当然也得保证自己不受伤!”她又把头转过来,面相凶狠的说,“他们两个武功平平,要是顾不过来就扔下。” “谁武功平平了?!”老道跟她吵她也不理,再次把头别过去。她没什么善根,能说出把老道和老磐活着带回来的话已经算是一大进步。左手抱着狮子头,右手一摆,嚣奇门和天机阁的人同时领命而去,老道和老磐头虽然愤愤不平,也跟着撒开了马蹄子。 乐安街内响起了飒踏的马蹄声,马上是首次合作的两家人,以及尚没摸清楚姜梨脾气的两个“同伙”。 老磐头的人多一点,手底下还剩几号弟子,带了一半,另一半留下帮姜梨抓“地鼠”。 姜梨说用不着,他硬留下来给她,她也没说谢,只是逐一给每个人置办了两身夏装。 第200章 活着回来,应该还会有秋冬。她在试着接受这世间的善意,试着待我以诚,还之以诚。 付锦衾看着姜梨毛茸茸的小脑袋笑了。 她不会梳头发,只要是自己梳的发髻,总有几根“呆毛”在脑袋上乱飞。片刻之后,这人稍稍抻长了一点脖子,目送他们的人出城。 关心含在眼睛里,别扭,也可爱。 第88章 素手迎战会临岸 赵元至死后,先沉派就成了白不恶留在乐安的眼线。 平灵等人拦阻东岳青松两派的消息,很快便化做信鸽腿上的一管密信,飞到了鹿鸣山白侍主的手里。 不过这消息传了也是白传,消息到的太晚,纵使白不恶知道他们派了人出城,也赶不及在东岳两派到达交界地点前把消息传到他们手里。 有人恨声骂道,“姜梨前期一直不急着让她们出城,就是算准了先沉派的人会把消息递出去。这会儿放任先沉派将消息传过来,分明是在嘲弄我们!” “侍主,现在怎么办?我们纵使派人前去交界接应也要七日,只怕那时,死的死,跑的跑,再快的良驹也追不上杀人的刀啊。” 白不恶手下五名弟子都被埋进了交赤林里,此时站在他身侧的只有几名徒孙。这些人年纪不小,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就是没一个沉得住气。 白不恶双手交握在腹前,缓慢交转拇指,他倒是有些慢性。问离他最近的胡已,“从乐安出去多少人。” 胡已说:“十五六个,三大刺客领头,另就是泣荒洲那伙人,还有一个破落户似的老道,付记的人也去了两个。” 交转的手指停了停,“只有两个?” “信上是说只瞧见两个,都是付锦衾身边的伙计。您说咱们要不要派人去一趟,万一他们脚程慢,没准还能...” “不用。”白不恶讳莫如深的道,“咱们也得看看五派的诚意。” 数日之后,东岳派的人到达了会领交界。 这是五派之中唯一一个倾巢出动的门派,东岳掌门孙从间甚至比白不恶更早预料到,姜梨不会让他顺顺利利地到达鹿鸣山,故意提早三日来到交界处,先行命人探查过会领河岸几艘船只情况,后才带人灌进此处唯一一家客栈里。 孙从间的思路很清晰。 姜梨的人擅长暗杀,若要拦阻无非选择两个途径进行埋伏:一是水路,佯装成船家渔户,待他们上船之后动手;二就是陆路,这里商铺稀寡,只有一处歇脚的客栈。不论打尖还是住店,都只有这一个选择。 如今这两处地方都被他换了血,不论姜梨的人埋伏在哪里,他都比他们早了一步。 孙从间站在岸边笑看自己的布置,“她的人没到,我们的人就先来了,如今船夫伙计都是我们的人,定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孙从间座下弟子玉聊歌稍微有些顾虑,低声与掌门道,“可若真动起手来,咱们能抗得住吗?” 他认为他们如今最稳妥的方式就是直接上船赶赴鹿鸣。既然已经料到对方有派人拦阻的可能,为什么还要冒这个险。 孙从间面色一冷,厉声呵斥:“荒唐!我堂堂名门正派,还能怕了魔头不成?之前她有嚣奇门做后盾,满手都是刺客自然难以对付。现在她有什么?除了五刺客以外,谁还会给她卖命。你没听白不恶说吗?她功力已退减至三成,既无得用的人马,又无之前的全盛,我们还有何惧?” 白不恶传给五派的消息水分很大,孙从间信以为真,玉聊歌却持怀疑态度。 玉聊歌说,“那若是——白不恶的消息是假的,只为骗我们对付姜梨;若是姜梨,还有诏令嚣奇门的能力呢?五刺客看似人数不多,也有两人灭一门的惊人战绩。” 嚣奇门是狼窟,窟里从来没有吃素的野兽。 他追在孙从今身后说,“师父,徒儿觉得还是先到鹿鸣山是正理。” 他们都不知道姜梨他们会从哪个方向来,就算真到了交界,他们真应付得还吗? 然而孙从间一心想拿下一个诛杀邪派的好名声,根本不听他的劝阻,头也不回地摆手,“此事无需再议!” 他让弟子将客栈原伙计和掌柜用麻绳捆紧,丢进后院柴房。后选了几名弟子换上伙计的衣服,自己佯装成掌柜,坐在破旧柜台前算账。 他要等姜梨的人过来,要在没到鹿鸣山之前,就在五派之前为东岳扬名! 日头将落之时,客栈外传进一串疾驰而来的马蹄声。这声音不似寻常商队,带货的马不会撒开蹄子这么跑。也不像过路的官家,官府讲究排场,只会比商队的马更稳。 这是江湖人的马。 “来人了?”孙从间自语,没想到姜梨的人也来得这么快,想来他为了提前埋伏提早了日程,对方也有此打算。 佯装成伙计的弟子很快将客人迎了进来,孙从间没在柜台里,反而退到了一步,挪到了一帘之隔的后厨。 弟子随后进入,低声回禀,“只有六个人,弟子方才对照过,不在白不恶分发给我们的画像上。” 孙从间要诛杀魔头,实际连姜梨和五刺客的影儿都没见过,若非杜欢在白不恶那儿再次贡献了一批画像,他们都认不出对方是否与嚣奇门有关。 “不在画像上?”孙从间顺着欠开的门缝朝堂内看。对方一行六人,确实不在画像之列,但是这些人比嚣奇门的人还要好认。面黄,身矮,就连模样都生的粗粗傻傻,一看就知道是泣荒洲的人。 第201章 “磐松石还真当了姜梨的狗。”孙从间冷笑,“除他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来。” 弟子说没有,“出去的时候就查看过了,只有他们六个,进来就嚷嚷着要酒要菜,好像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那就给他们备上,顺便再等等,万一再有什么动静也好应对。” 孙从间吩咐完便出了门,小弟子自然知晓“备上”的意思,背身的同时从怀里掏出了一只药瓶。这药本是对付五刺客所用,没想到刺客没来,倒来了一群“猴”。 实在是白瞎了好东西了。 “客官一身风尘,想是远道而来吧?” 老磐头儿赶了整整四天半的路,昨天夜里有雨,马和人身上都是一身泥泞。‘客栈掌柜’的招呼在他看来只是一堆废话,一边摘了小二身上的麻布搭子拍衣裳,一边道,“最近有江湖人出入客栈没有?人数应该不少,穿得也肯定人模狗样,为首的老头六十来岁。”他扫了一眼孙从间,“跟你岁数差不多,穿白衣,一整个门派都爱装神弄鬼,自诩仙风。” 什么叫自诩,什么叫老头,孙从间最看不上这种粗鄙的小门小派。 面上却是做足笑脸,孙从间说客官说笑了,“在下只是区区掌柜,并不知晓您说的那位领头老者,江湖人就更没见过了,此处是水路交汇之所,只有商队才会在此经过,前两日倒是来了几批,都是往南领一带淘卖瓷器绣品的。” 说话间小二上了菜,孙从间亲自端下三菜一汤,推到磐松石面前。 “店小菜陋,味道不敢说顶好,胜在做得干净,您尝尝可还合口味。” 磐松石用筷子挑了几片牛肉,“这是隔夜菜吧?” 孙从间说“怎么可能。” 这些都是今天上午他们来客栈时,伙计留在后厨的菜,牛肉是整个块腱子肉,还有一蒸屉馒头和两盆提前拌好的凉菜。他们吃的是没加“料”的,磐松石的就算经过加工也不算隔夜。 “都黏了。” 老磐头把粘在一起的两片牛肉夹起来给他看,天热,卤好的牛肉容易变味儿,就算备在后厨也得找处阴凉地儿搁着。东岳派的人没有经验,吃完就扔到一边,足晒了一下午太阳。 “那也能吃。”孙从间微笑,不知道这肉是药多了还是晒多了,反正怎么说都陪着笑脸。 老磐头夹起一片递给他,“那你先尝尝能不能吃,要是嚼了以后还能站着跟我说话,我就把这一叠牛肉全吃了。” 那不可能,他知道这里面有药,架还没打就先把自己吃死?传出去岂止丢人。 “老朽怎敢越了客官,先动您的吃食。” “我说让你动你就能动,你不吃我怎么知道这牛肉是下药了还是放坏了。” 孙从间原本就抱着看不起泣荒洲的态度,一片牛肉在两人手间推来搪去,没过多久就改为了对掌。 老磐头化掌为拳,直冲孙从间掌心,孙从间不紧不慢接下一式,双方各自弹开几步。 磐松石道,“早就看出你不对劲了,是不是觉得自己隐藏得挺好。想当客栈掌柜,就先把你那身好衣赏藏稳了,别从布衣里还露出一截好缎子的角。” 孙从间笑了笑,“若是早知姜梨派的是你们,这身衣裳都懒得换了。本来想送你们几包毒粉,留你们一副全尸,你既不要这份体面,就算了。” 孙从间悠闲地理了理衣角,随后一臂前伸使出龙手,这一手唤作釜底抽薪,能破肤穿骨。磐松石不退反进,侧身的同时一把扣住孙从间手腕。 左手前拉,右手挥拳,直奔孙从间太阳穴而去。 孙从间像是算准了他会进,迅速偏头,躲过一拳的同时另一只手猛地锤向磐松石腹部划去。 那手是四指齐出,孙从间收回来时,指上已沾了粘稠的血浆。 磐松石的血。 磐松石捂住伤处,明知不是孙从间的对手,却极讨厌他这副胜券在握的嘴脸,再次以破山之力冲向孙从间。 泣荒洲的人见势要上,刚一出手便被东岳派弟子团团围住。客栈桌椅散了一地,孙从间这场架打得相当松散,磐松石拼尽全力也在下势。 “看来她手里实在没人了,听说你帮她是为报恩,就因为她在天下令手里救了你和你徒弟?”磐松石被孙从间打倒在地,“那你打算怎么帮她,拦我还是杀我,杀之前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吗?” 孙从间故意击向磐松石腹部伤处。 一下,两下,三下。 一只斗笠从门外冲了进来,笠上带风,犹如回旋之刃。孙从间见势不妙,果断收手,眼见那斗笠飞旋一圈,割裂了数十名弟子的脖子。 店内有新客登门,抬手接住斗笠扔到一旁。她走得不快,身形细小,嘴里含着一块糖,边走边把糖咬碎。身上那身衣服是常见的全黑窄袖刺客服,唯有左肩用赤线勾着宝相龙雀纹图样。 这种纹饰整个江湖只有一派才有,就是嚣奇门。 早让你等我,非来这么快,你又打不过他,看你伤的。 我答应过少主要护你,你跑这么快,是怪我没护住还是怪你不听话? 她嚼着糖看向老磐头,想说的话挺多,说出来又觉费劲,干脆抽出一块白帕子给老头儿捂伤口。 东岳派的人紧张地盯着来人,但见她在人群中站定,反手抽出腰上一杆长管笔,夹在手里灵活一转,横笔在前,对孙从间道,“来,跟跟——我打。” 第202章 欺负谁呢?老磐头就算好欺负也只能让他们欺负。他算什么东西,也配伤老猴子。 孙从间紧盯着这个半大小姑娘,结巴,用笔,那笔不止用来作画,更有一名为细腰,一头为笔,一头为刃。 “你是素手童换?” “还,认认,认识...我,算了。” 小结巴知道自己不适合开场白,懒得说,就打。 滑步前冲,手持‘细腰’劈头就斩,孙从间连忙龙行虎步,以龙手相较。 孙从间用得是如磐松石一般的刚劲之力,不同的是,他的内力更为浑厚。童换与他对拆几招,横笔在前,硬接他一招‘千岩万壑’。 年轻气盛的人不懂给自己留余地,孙从间见她微微后撤,刚要得意,就见她脚下灵巧一拧,旋身又是一攻,娇小身形恍若移形换影,‘细腰’一转直奔孙从间心口而去! 嚣奇门的人从来都是以攻代守,以快制胜! 再说东岳这边,再次与磐松石等人进入乱战,老磐头内力虽不及孙从间,对付东岳弟子却还有余。两把长刀逼近,反被他抓住小臂,再一使力,骨裂之声如脆叶入手。磐松石随后双肩使力,阔步上前,撞飞两名东岳派弟子的同时,卸去了对方两只胳膊。 然而东岳弟子也并非无能之辈,迅速调整站位,阶次出手。他们人数众多,尽量避开了与磐松石的对攻,转而砍杀他的“猴子猴孙”。 猴崽子们都是玲珑个头,真打起来倒也灵活,可那长刀长剑更有优势。泣荒洲的人空手对白刃,就算有搅碎刀剑之力,耐不住对方的层出不穷。 东岳派首席弟子玉聊歌转而与磐松石缠斗,与他师父一样,都有一双生风龙手刃,双手齐攻之下犹如双刀在手。老磐头儿愈渐不敌,破力时刻被童换抽空拽了一把,二人同时使出一记鹞子翻身,童换翻掌,‘细腰’出手,直如一支箭矢,逼得玉聊歌不得不以手控制住细腰之力。 双掌虚拢,那带着尖刺的长管笔就在手掌中心。童换化掌为指,以食中二指操控细腰,猛一发力。长管震开玉聊歌手掌,逼得他弯身后仰。 细腰被钉在玉聊歌身后长柱之上,柱身立即现出寸长裂痕。童换再一勾手,细腰回到手掌中间,再下杀招! 玉聊歌神色大骇,慌乱时刻孙从间闪身至他近前,接下细腰。脚下连踏数步,砖土都有了裂痕。孙从间早在方才便被童换刺中了心口,虽然没有完全未刺穿胸腔,却也伤了根本,双方较力之时东岳派弟子顺势强攻,店外再传马蹄之声,数十名黑衣刺客自门窗各处跃入,将童换磐松石等人护在身后,曲臂横刀摆开迎战之势。 “竟是嚣奇门刺客?” 姜梨竟还调得动人?! 孙从间一直以为对方就算拦阻也是以少敌多,他倾全派之力,无论如何都能突围。如今再见这阵仗,只怕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 第89章 劳驾,看看您的脸 “你们怎么回事,转眼的功夫就没人了。” 刺客中有人朝小结巴偏了下头,头上带着黑纱斗笠,听声音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 孙从间认不出他是谁,便暗暗猜测,极有可能是五刺客中的林令等人,心中又是一凉。 小结巴勾手召回细腰,拿笔杆子敲了敲老磐头的脑袋。 这不是他先跑的吗?她怕他出事才追了过来。 老磐头晃掉头上的笔,“我是怕这老小子到的早,要是先咱们一步上了船,还得转水路去追。谁承想刚到客栈就看到马厩里绑着几十匹好马。” 孙从间早在磐松石赶到之初就露了馅儿,破绽多的没眼看,只有他自己以为隐藏的很好。 “那也应该招呼一声啊。”折玉一脸辛酸的皱眉,他们一个说去买包子,一个说去洗把脸,转身的功夫“洗脸的”就追“买包子的”去了。 要赶路不能一起赶吗?当他是个外人不成? 童换能听出折玉的“委屈”,安慰似地拍了两下肩膀。 磐松石嘴里的老小子,脸色非常难看,他就应该听玉聊歌的话,早点上船往鹿鸣山去。现在让人堵到客栈里,明有活路硬走成死棋。他不甘,仗着人多,再次与“嚣奇门众刺客”动手。两派功夫路数截然不同,前者看似闭门练功,全心钻研武学,实则实战经验不足,一年也就参加一次武林大会。后者天天杀人,招式身法皆是剑走偏锋,这边还没反应过来,那边后手已至。 孙从间没什么意外的再次败下阵来。 童换看他不再出招,也将自己的‘细腰’别到了身后。单手一撑,她跳坐在一张长桌上,曲起一条腿,将胳膊横在膝盖上看了孙从间一会儿,“服,服吗?” 孙从间被她气得哆嗦,他已然是这样的岁数了,当了大半辈子掌门,还要同着一众弟子的面说服?他不要脸了? 童换等了片刻不见回应,说,“不,不服,就杀了。” 刺客们的刀瞬间指向孙从间,玉聊歌慌了,忙问童换,“若是服了怎么说?” “服就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折玉替小结巴接下后面的话,她是半个哑巴,跟她说话得耐足了性子。他倒不是怕东岳的人没耐性听,是怕童换说烦了,不管服与不服全部一锅端了。 用他们阁主的话说,嚣奇门结下的大部分仇怨都是从不耐烦上来的。不耐烦解释,不耐烦废话,打就打服,杀就杀绝,这才留下了狠唳嗜杀的名声。 第203章 孙从间不信他们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刚要追问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就觉心口一刺,所有东岳派弟子和他都受了折玉一针。 这针入骨既融,只有一瞬间的刺痛。 折玉收回手,“之后仍有用得着各位的地方,想要活命,就管好自己的嘴,有需要时,我们自会有消息传给你们。” 这是他们阁主的意思,天机阁此次动用人手,除了要帮嚣奇门震慑五派,还有一番自己的谋划,只不过阁主没说,折玉听风等人也习以为常地遵从吩咐。 “你给我们下毒?我们名门正派还要受你们牵制不成?”孙从间怒道。 “名门正派是不是不怕死?”折玉撑着手靠在桌子上,右手扣在剑柄处,已经欠开半寸剑身。 “那就暂且谢过今日不杀之恩。”玉聊歌懂得变通,起手抱拳,挡在孙从间身前。 折玉剑身回扣,玉聊歌不敢多留,连忙带着东岳派弟子和他憋屈的老脸通红的师父走了。 小结巴歪着脑袋看了看折玉,想问问他付公子为何让他下云魄针,但是这些内容实在太“废话”,加之相信付公子不会害他们就没再费劲。 抬手搭在折玉的斗笠上,动了动笠檐,檐下黑纱撼动,欠起三分之一,能看见折玉上扬的唇角。 “好玩儿吗?”他对童换笑。 “好,好。”童换笑得分外开心。 跟故意蹲守嚣奇门,反将老脸摔在地上的东岳派不同,青松派掌门郑应正在鲁山夹道上快马疾驰。这一派比较谨慎,为了防备意外特意弃了大路,改穿山林。他们很少打尖,从不住店,不眠不休地赶了五日之后,终于受不住疲累,在伏晃峰一带慢下了马速。 郑应坐在缓步行进的马背上缓了口气。 这处地方并不算僻静,反而总有江湖人策马而行,路窄人多,再到前面只怕还要更堵。但他要的就是这种嘈杂,再走一段路就是伏晃峰记录名帖的棚子了。 伏晃峰每隔半年便要举行一场小武林大会,参与比试的都是些入不了江湖排名的小门派,这些人大派们看不起,天下令更是对他们不屑一顾,自己反而玩儿的热闹,隔三差五切磋,意在不足之处增强自己。郑应特意选择此路,赶在这个时间路过伏晃峰,就是想借助小门派的掩护,平安渡过此关。 “掌门,您这招可真高,姜梨的人若是有意拦阻,去了大路就是白跑,改了小径追过来,这么多江湖人聚在一起,也分不清咱们谁是谁。” 再有一点,嚣奇门是恶名昭著的邪派,只要在这里大开杀戒,一定会引起小门派的群起反攻。他们就多了一份白给的助翼。 “少在那儿拍马屁,水囊里的水空了,到了前面找处茶棚狠灌几壶,再买些干粮带上。这些天风吹日晒的,都快跑死在路上了。” 郑应说完依旧不大放心,压低声音对身侧弟子道,“机灵点,万一有人中途杀出来,别跟他们硬拚,随便拉一个其他门派的推过去,不管是伤了还是死了,跟他们一派的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小武林大会是在伏晃峰顶进行,他们等下会跟他们一起上山,真有乱战就说是嚣奇门的人故意搅局,闹出大乱再顺小路下山。只要能顺利到达同盛县,再买快马,疾行三日就离鹿鸣山不远了。 “阁下是哪个门派的?”身侧有路过的小门派弟子主动与郑应交谈,郑应自诩名门贵派,并未理会这人的问询。 “参加小武林大会得带路名帖,你们来的人挺多,不知都有哪些弟子参加?”小门派很友好,纵使对方没拿正眼看他,依然很热情的介绍,“我们是临淄山的风正派,去年差点就进江湖榜前五十了。掌门说我们要多历练,别看我们年纪轻,已经参加过十数次小武林大会了。” 江湖榜前五十,郑应冷笑。 这种蝼蚁就适合去大街上卖艺,豆子大的门派也敢称江湖。 青松派距离记录名帖的棚子越来越近,郑应无意理睬风正派的人,只将视线丢到最前方。 “劳驾,看看您的脸。” 众人都在顺行,只有一名骑驴的姑娘,侧坐在驴身上逆向而行。她有双秋水似的眼睛,声音温和有礼,每见到一人便要观察片刻。 她脸上戴着面纱,一身赤色红衣,头上的绢花却不相称,是浓烈的蓝色。 小门派的人大多有副和善面容,对方客气,他们也客气,甚而有人追问是不是在找人。 姑娘没说原由,只是弯起一双眼睛道着“多谢”,手上轻甩驴鞭,眼见就朝郑应这边来了。 “我叫赵痕,阁下怎么称呼?”风正派的赵痕仍然在跟郑应说话,郑应的脸色却在看到那名女子之后变了颜色。 他们手里都有姜梨和五刺客的图谱,她覆着面,郑应不敢断定来人是不是嚣奇门的人,只是觉得这人出现的太过诡异。 “劳驾,看看您的脸。” 姑娘已至近前,郑应脸上带着人皮面具,出门之时就做过简单易容,他没有拒绝对方的要求,如前面几个门派一样,微微向她侧过了一点脸。 “多谢。” 姑娘继续前行,错身之际扫了一眼郑应的下颏处。那里有一块干裂的蝉翼皮,已经在真肤之下起了皱,两人同时用余光看着彼此,郑应心里有鬼,忽然跃起,在对方出手之际一脚将风正派的赵痕踹了过去! “邪派杀人了!” 第204章 什,什么邪派? 赵痕猝不及防,跌下马背,姑娘揽手接了赵痕一把,红纱被风吹落,露出一张清秀剔透的脸。她以手托住赵痕腰身,让他借力站稳,随后眸色一寒,长鞭出手,直接勾住郑应的脖子将他拖了下来。 小门派不知是何缘故,纷纷回身看向这场变故,青松派趁乱出手,刚欲将其他门派卷入其中,就遭了数枚暗箭。 夹道两旁有树草,树下正有一人斜靠在树边把玩一只机关盒,此人身后另有数十名黑衣刺客手持弓弩而立。 “抓过来。”树下之人眉目清冷,因不善辨别人脸,并未主动出手。 青松派骇然后退,再想钻入人群已被瞬移至身前的刺客一手一个拎至密林深处。 红裙轻猎,只在风里留下一句话。 “嚣奇门办事,与诸位无关,打扰之处烦请见谅!” 第90章 伏晃峰的可爱小门派们 “嚣,奇门?”剩下的人迟钝的看向彼此,“是那个杀人如麻的刺客门吗?” “好像是,不过不是说他们所行之处皆见枯骨吗?怎么没伤我们。” “被掳走的是谁啊。” 终于有人问了句紧要的,一小部分人看向距离最近的赵痕。 赵痕说我也不知道,“我参加过好几次小武林大会了,一次都没见过他们。” “有没有可能是他们邪派之间的仇杀?” “说不准,可万一被掳的是好人呢?咱们要不要跟上去帮帮忙?” “按说是该帮忙,可对方若真是刺客门的人,我们去了也是送死。” 而且他们把人带到密林之后就不见了,这伏晃峰是连绵山脉,密林之后另有一座小峰唤作摇曳岭,没有山道,全靠轻功硬拔,他们走过去仰头看了一眼。 好高,飞不上去。 一群小门派在那儿矛盾要不要救人,完全不知道青松派的人一直打着拿他们做挡箭牌的主意。 “那人刚才为何踹你?”另有一派后知后觉地看向赵痕。 “可能是嫌我太啰嗦了?”赵痕一头雾水,“不过方才那位姑娘倒是极好,临空接了我一把,不然我就一头栽下去了。” “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听错了,不是嚣奇门,是交齐门,或者肖西门?” “可能是吧,面相看着不恶,反倒是被掳走的那些人好凶。” 小门派们不愿意把刚才客气有礼,打架都把人带走,不给他们添麻烦的‘好门派’视做邪派。议论片刻之后,试爬了几次,飞了几轮,确定过不去后,就都原路返回,继续回到棚子里记名帖去了。 “我们是方瓷派的。” “我们是路月门的。” 他们还有一场比武要进行呢。 ... ... 身处摇曳岭,听着小门派议论声的平灵摇头一笑,原来这江湖也有可爱的小正派,太师父常说坏人是多数,好人是少数,原来是这个道理。 抱着胳膊看向江湖排名前三十的“大正派”掌门郑应,她说,“你可长得真讨嫌。” “我长得讨嫌?我原是个美男子!”郑应被平灵拴着脖子,说话之余一把撕开了脸上的面具。“刺客们”看向他,包括听风都好奇的瞥了一眼,而后与众人同时收回视线。 非常平庸,只比丑人略微周正一点。 “你长得都不如赵元至。”平灵给了一个非常中肯的评价。 “我不如他?他长什么样你让我看看!”郑应只知道他是弩山派副掌门,并未见过真人。 “在交赤林里埋着呢,死了有半个多月了吧,估计这会儿脸都烂了,你要是想看我可以挖出来让你比比。”平灵有求必应,语气也稀松平常。 郑应噎了一下,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下场很有可能跟赵元至一样,忙说不比了,“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就连这次去鹿鸣山也是随便一去,没想有什么作为。” 他脑子转得快,不像孙从间那么迂腐,他说“五派都是受白不恶统管的,先沉派去了,我们不去,回头他跟陆祁阳一汇报,说我们不听吩咐,我们的日子就难挨了。” 天下令手下门派是受天下令庇护的,不论大事小情都有天下令为他们撑腰,与此同时,他们还吃天下令的“俸禄”,每个月都发一箱银子维持派内支出,等同于半个小朝廷。 不过“吃俸”的这些人并不受什么欺压,尤其五派,在三十六门里算是小有头脸的人物。 陆祁阳本人并非正统宗派出身,反而是被人看不起的野路子。他要自己足够“正”,就必需要得到这些宗族门派的支持。 青松东岳等派就属宗族一类,武功算不上多好,但背后有百年大派的根基做底子。陆祁阳对他们虽也施压,更多的还是维持表面的客气。否则白不恶这次就不会用请,而是如先沉派那等小门派一样,直接摁着头下令了。 “我最看不起软骨头。”平灵收起长鞭,“你觉得这地方景色怎么样。” “打算把我们埋在这儿?”郑应的脸色白了又白。 跟孙从间一样,他根本没想到姜梨还诏得动嚣奇门的人。谁人不知那是个狼窟,头狼若是真受了重伤,群狼还能俯首称臣?虽说这次来的人不多,收拾他们也足够用了。 郑应说完抚平了一下自己有些蓬乱的头发,“我带我的人走,行吗?” 平灵掖着手看看他,说行,“但是走之前得让你长长记性。” 第205章 与此同时,乐安。 被“摁头”的先沉派“地鼠”正在谋划着下一场偷袭。他们是个脑子“有病”的小门派,在北部门派中属于最底层最受欺压的一类,随便什么人都能把他们拎出来做先驱。但是他们从不自苦,并且很容易满足,比如这次出战乐安,他们就以气了姜梨六次,偷走她的剑鞘,还能活着喘气为荣。 他们甚至由此萌生了更深的追求,希望可以把姜梨气死,因为白不恶告诉他们姜梨已有入魔之相,怒气太盛就有可能吐血而亡。 “今天咱们就去交赤林里把她埋的那些尸体全部挖出来,一股脑堆到她门口去。” 先沉派掌门小七爷天还没亮就给他的人下了命令,这人没有具体姓名,除了七爷这个尊称就是一个‘灰头钻地鼠’的绰号。叫七爷的人不多,全部集中在先沉派内,大部分江湖人都叫他‘灰头’,后来不知是哪个有文化的人,还喊过他土脸。七爷由于打不过对方,并未计较过这些。 “那咱现在就去?” “地鼠”们住在山里,白天进城吃饭,晚上就在交赤林里休息,他们很擅长伪装,身上总披着枯叶,随便找处地方一趴就能与当下环境融为一体。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极快的挖地之法,也就是江湖上常说的遁地之术。这遁地并非真的可以遇土就钻,而是需要提前挖好几口深坑,被人追赶时就迅速跳进坑内,用一块板子支撑在头顶,再以内力将坑边碎土烂叶聚拢在一起,迅速合拢成一个平整的“地面”。 他们一共有三批人,一批大约十个左右,第一批人打伤姜梨之后会先行逃跑,跳进第一只深坑。第二批人接着跑,再入坑,第三批接着再跑再入坑。这就造成了一种,看似对方只有十个人,并且十个人不停的钻进钻出,最后消失的假象。其实就是一种接力式的逃亡手段,他们脚踪奇快,配合默契,彼此身高体重相差无多,钻行江湖多年,从未露出过破绽。 而这些繁复的操作,掰开揉碎的看,就是简单的三个大坑。三批人钻地以后都在坑里藏着,等外面没了动静再爬出来。 小七爷不知道自己的坑被人翻过了,上次偷袭时,姜梨就找到了第一个深坑,随后几日付锦衾根据他们消失的距离又找到了其他两个。这些坑全部都被天机阁做上了记号,所以当小七爷他们把尸体搬进乐安,嚣张的敲门,故意把姜梨吵醒,转身往交赤林里狂奔,一头扎进坑里以后,就注定成为了“瓮中之鳖”。 “七爷,你说他们走了没有?” 坑里不能久呆,时间长了会呼吸不畅,小七爷依照以往经验听了听动静,说再等半盏茶时间。 他们几次三番用这种方式脱逃,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对方会在坑顶等着他们。 于是,当小七爷以内力振开掩土,翻开木板,带着十个灰头土脸的地鼠迎上姜梨的视线时,他们很不信邪的把木板捞回去,重新顶上,聚土,再次蹲回了坑里。 “我好像看见姜梨了。” “我也看见了,就在坑口蹲着呢,肩膀上还扛着根胳膊那么粗的棒子。” “七爷,你说她是不是在等我们。”其中一个说。 “你猜呢?!”小七爷吼他,随后淬了一口土。 三批地鼠是被憋出来的,姜梨棒子一挥,统一被敲了个晕头转向,随后一只大网张下来,三十个人全被拖回酆记去了。 酆记门口还有他们挖出来的碎骨头,小七爷主动将功补过,拨了五个人在天机暗影的监督下稀里哗啦地把骨头堆到板车上,臊眉怂眼地埋了回去。 “要杀要剐你给句痛快话吧!” 先沉派的人在院子里站了一排,天色渐亮,越亮堂越显出他们一身灰土。姜梨在院子里支了张饭桌,守着时辰去门口买了几张油饼。付锦衾坐在黄檀木圈椅里,慢悠悠地盘弄手里的串子。 姜梨埋头吃饭,只在中途问了一句话。 “我剑鞘呢?” 小七爷说:“在我这儿呢。” 递过去的时候还拿袖子擦了两下。 姜梨接过来放桌子上。没多一会儿老顾也起来了,他年纪大,觉少,地鼠来时就醒了。但是门主说今天用不上他们,躺了一会儿才起身。 他也去门口老童那儿买了几张油饼。姜梨看先沉派的人边发傻边盯着油饼咽口水,就让老顾把童老爷子的饼全买了下来。 “能再来给几碗豆浆吗?”先沉派也是心大,给东西就吃,大约认定这是死前最后一顿饭,必须要把自己吃饱吃好。 “再买三十碗豆浆。”姜梨嚼着油饼夹了口小酱瓜。这东西生脆,嚼在嘴里磨牙似的,又脆又好听,小七爷又转而盯上了酱瓜。 “你怎么什么都想吃?”姜梨终于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人年纪不大,几乎有副小姑娘的长相。 但他声音却是少年式的低哑,“白给的为什么不吃,那油饼只香不咸,一点味儿都没有。” 姜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听见他说话才转开眼,顺嘴吩咐老顾,“再去张老三那儿买一叠酱瓜过来。” 一群人各自吃各自的,直到焦与起床,这院子才算彻底有了动静。 “这都谁啊,院子里给我踩这么脏,全是土!” 全家最干净的人醒了,三十只地鼠被他嫌弃地拎到墙根底下,骂骂咧咧地开始扫院子。 姜梨撂下饭碗擦了擦嘴,小七爷原本以为姜梨准备动手了,没想到她起身以后跟付锦衾挪到正堂歇着去了。 第206章 “不想杀了?”付锦衾看出了姜梨的犹豫。若是真想动手,犯不着给这顿饱饭。 先沉派全是些小伢子,年纪一个比一个小,甚至有些还挂着没长开的孩子相。 两人一靠一坐在椅子上,老顾上了壶热茶,姜梨喝了半盏,点头道,“这岁数,有点像我们那时候。”十四五岁,亦或更小,家里没大人了,就跑出来“讨生活”。脸上没一处是干净的,肚子总是填不饱。 她说不上这种心情算不算同情。 “我记得先沉派老掌门横地鼠是让仇家杀死的,白不恶的仇家。” 付锦衾嗯了一声,“老地鼠一直在帮白不恶做事,跟现在先沉派的境况一样,只要需要协助,他们永远是被扔到最前面的一个。好在跑得够快,逃生的本事在江湖上算是一流,可也有慢的时候。” 老地鼠那次,就是为护他们死的。 付锦衾说,“白不恶来晚了一步,救下了剩下几个,他们就继续在他手下做事。” 他其实不太想过多谈论这类事件,怕勾起姜梨的伤心事。 “但这几个倒是想得开,能吃能喝又能睡。”姜梨反而不介怀,恰如她自己所说,既然醒了就要接受师父们不在的事实,过去她们在身边,现在在心里。 不会再忘了。 第91章 我在鹿鸣山等你 地鼠们像场闹剧,搅合了她这些时日,真捉到了反而没了杀心,她把老顾喊进来,让他通知外面那几个可以走了。 老顾愣了一下,说焦与把人给洗了。 这事儿在姜梨这里并不稀奇,那是个爱干净的主,过去出任务也洗干净了给雇主送回去。 “那就让他活着洗,不用杀。” 没成想话刚撂在地上,就听到一声“砰”! 焦与从浴房退出来了,边走边对里面的人喊,“你是女的为什么不早说?!” “我怎么知道你要给我洗?我自己有手有脚又不是不会洗澡。你跑什么,再给我加点热水,凉!” 是小七爷的声音,乍一听依旧像个少年,拔高以后才发现有点女孩儿脆细的音色。 堂屋里付锦衾和姜梨俱是一怔。 “你刚才是不是就怀疑过。”付锦衾皱眉。他记得姜梨吃饭的时候盯着钻地鼠看了一会儿。 “啊。”姜梨发了一个平声,“但是他一出声我又觉得不是了。” 那个音色甚至跟严辞唳有点像,都像刚换声的小男孩。 这件事着实有些意外。 两个人开始一起回忆钻地鼠的长相,五官挺秀气,穿的脏,脖子那儿围着一圈麻布似的布巾,所以没人注意她有没有喉结。身高就更没特点了,他们那一堆孩子都是那种没太发育的小个头。 焦与通红着一张脸冲进来,由于亲眼见识了一些内容,表现的非常不淡定。 他说少主,“你赶紧,没女的了,这铺子里,她不出来,还让加热水,我不知道怎么弄了。” “啊。”姜梨这次发的是个降声,走出几步又退回来,盯着焦与问,“你怎么知道是姑娘的?” 焦与快窘死了,说还能怎么知道的,“她那胸上围着一圈布,我要给她拆下来,她不愿意,还给了我一巴掌,说我占她便宜。” 其实那布挺平的,但是他没好意思说。 小七爷以为自己要死了,坚持干干净净地走,一个劲儿在浴房要热水。姜梨亲自给她添了一桶,然后坐在浴房里看她洗。 这姑娘倒也不怕生,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个精光,身上其实挺干净,只是露在外面的地方脏。脸和脑袋一入水,浴桶就开始浑了。 “你从小就是小男孩儿的嗓子?”姜梨跟她说话。 “原先比这细一点,坑里头不是土就是沙,可能在土里憋的。”江湖儿女不在意细节,如她这种带着一派小地鼠四处求生的更不在乎了。她性子糙,养她的老师父也糙,但是对她特别好。 “你是故意女扮男装的?” “嗯,我那派里都是男的,穿一样的衣裳好跑,不容易露破绽。”小七知道双方实力悬殊,对姜梨几乎知无不言。她挺认真地擦洗自己,舒坦地靠在木桶边叹了口气,“你们这儿待遇真好,死前给顿饱饭,还让洗澡,就是水有点凉。”说完歪头看看姜梨,“你跟我想的不大一样,我以为我立时就会身首异处。” 姜梨未置可否。 她也让她有点意外,是不算讨厌的陌生人。 姜梨在起身之前指了指八角小几上的衣服,“那是我的,没上过身,洗干净了就穿这个出去,带着你的人愿意回哪儿就回哪儿去,午饭我就不留了。” 小七是第一个被洗的,衣裳全泡在大盆里,吐了一盆泥浆子。剩下几个还在院子里站着呢。 “你不杀我们?”钻地鼠愣住了。 “不杀。” “也不用我们给你做事?” 姜梨想了想,“要是非活够了也可以送你走。” 钻地鼠摇头,“那倒不用,活着还是比死了强。”略微出神,不知是因为姜梨的不杀,还是不用她做事。 “但是我劝你别回白不恶那儿,他不会相信我会白放一批人回去,到时候没死在我这儿反让他杀了,不如死在乐安。” 舟车劳顿都免了。 钻地鼠晃着脑袋说,“那应该不至于,我师父死后他答应照顾我们,这次帮他们做事还有半箱银子能领,我不能白跑这一趟。” 第207章 姜梨说随你,“反正该提醒的我都提醒了。” 钻地鼠是先沉派里唯一一个里外都洗了一遍的人,剩下几个擦了把脸,挺懂事的把浴房收拾干净才出来。 焦与看小七的眼神像在看怪物,钻地鼠披着一头长发,边跟他对视边向后撤了两步,挺得趣儿地打量了他一番。 “你都多大了,看见女人还一惊一乍的。” 她初次跟姜梨说话时,刻意压低了一些音色,此时听着还算正常,是低哑的女声,反而有种独道的味道。 “多大了不得讲分寸?我跟你又不熟,你那还是上半身。再说了,你不也给了我一巴掌吗?” 后面这句更像是自语,小七乐了,看看他留着巴掌印的脸,才转向姜梨。 这位刺客门主倒是从头到尾有着自己的节奏,准确的说,是她和付锦衾,永远都给人一种猜不透的感觉。便如此刻,她坐着,他看著书,她没什么表情的嚼着一只梨,偶尔看看焦与的窘迫和别人的热闹,他翻了一页纸,给人的感觉都不凛冽,又都有生人勿进之感。 小七说,“梨脆吗?跟您再讨一口,路上解渴吃。” 少年人的无畏有时候比成年人的懦弱和故作姿态可爱。 姜梨从盘子里挑了只大的扔给她。 小七揣进怀里,临走前顿了一步,回身看她。 “你会杀了白不恶吗?” “会。” “要是他知难而退,不杀你了,你还杀吗?” “杀。” “好。”没人知道小七为什么笑了,“我在鹿鸣山等你。” 七日之后,鹿鸣山传回了完整的消息。 “青松派的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郑应反抗,差点死在摇曳岭。东岳的人伤了三十几号,掌门重伤。平沙谷祖坟让人挖了,掌门忙着哭天抢地,说是要修坟,剩余两派一看形势不好,说什么都不来了。至于先沉派——” 更不用说了,都完完整整地在地上跪着呢。 回禀消息的徒孙张敖说,“现在外面都在传姜梨要灭鹿鸣山,咱们这儿快成悬崖恶谷了。您说她是不是功力并未受损,故意用这一招杀我们威风呢。若她真是大不如前,怎么可能调得动三路嚣奇门刺客。” “不过说来也奇怪,离她最近的无非是顾念成和严辞唳手下门众,严辞唳没动,顾念成也并未调人进乐安,这三路人是打哪儿来的呢?” “还有你。”张傲对着小七爷的后脑狠狠给了一拳,“你是怎么看的,不是让你有动静立即传信吗?先时跟我们说出城的只有十来个人,如今三路回报,加起来快赶上你们一派人马了!” 小七被他打了个前摔,拄着地才重新跪好,“当然是用眼睛看的,我们确实只看到老磐头和三大刺客出城,再有就是付记两个伙计,零零碎碎加在一块十几号人,再远的我们不知道,侍主让咱们守着乐安,咱们肯定不能出那地界。这一路少说四五六天,是不是中途汇合的,哪能知晓。” “你还敢顶嘴?!”张傲拎住小七的头发,逼得她忍痛后仰,“去了一趟什么作为也没有,我还真就奇了,姜梨怎么把你放回来了,别是在那边当了狗,回来咬旧主来了吧!” “敖儿。”白不恶喊住了张傲。他这徒孙什么都好,就是不懂笼络人心,“对个孩子连打带骂的成什么体统。”他对小七张手,小七立即恭顺地挪蹭着膝盖跪了过去。 他没长一张慈祥容貌,反而是一副天然严肃的凶相,可那语气温和,像是极好说话的中年人。 “从南到北是要走水路的。我们的人虽然至今未能寻得南北嚣奇分坛之所,也常年有人驻守水陆之交,没道理出来这么多人都没瞧见。小七分析的比你有道理,中途汇合,再分三路。嚣奇门这次根本没出刺客,去的是付锦衾的人。” “付锦衾?”张敖最近总听到这个名字,可他查遍江湖图谱都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录。 五徒尽折,两百门众死在裂山弓弩之下,如今又以三路人马拦阻五派。小小一个乐安有多少他的人,大大一个江湖,又有多少他的人。 “不简单呐。”白不恶沉重地拍了两下扶手。 这次出动五派本就是一种试探,他想看看付锦衾家底多厚,试试他手下的人耐不耐用,没想到,很阔绰。这人一日横在他和姜梨之间,他就一日不好下手。 看来关键时刻还得找自家人啊。 白不恶说,“给判无欲传封信去,让他想吃嚣奇门就来鹿鸣山找我。这块饼太大,单啃谁都硌牙,让他别动单杀的主意,就说我已经跌了跟头,他要是不怕死徒弟,也可以上手试试,别说我没提前提醒。两人出力才好下口,功劳各自一半,谁也不贪谁的便宜。” 琼弩鼎和嚣奇门是陆祁阳的两大心患,前者让他“思之如狂”,后者让他无法安眠,天下令门下四侍主,哪个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替他分忧。白不恶一直压着姜梨在乐安的消息没往上报,目的就是想独吞这桩功绩。 他想单啃这块烫饼,甚至在弩山派报出嚣奇门主夺走并将书阁地图的消息时,以为自己可以一箭双雕。谁承想赵元至后面又说地图原本就只剩下半张,他对损毁的地图没兴趣,这种差事小侍主们向上交一交倒还有面子,他这种掌徒侍主再拿半张地图去交岂非要被笑掉大牙? 于是就改为专杀姜梨,死了五个徒弟,只能找来叛无欲分这块饼,他就真的甘心?! 第208章 他笃信姜梨功力大不如前,若非有付记拦路,如何会这样艰难! 左手边的扶手几乎被白不恶攥碎,随后调整心境仰靠在椅子上。 倏一抬手,小七立马起身帮他揉捏太阳穴,他有头疼的旧疾,小七一直有这方面的眼力。 “今日那腿里又垫了护膝?” 白不恶注意到她起身时的利落,跪了这么久膝盖会不疼吗? 小七说垫了,“不知道要跪多久,特意拿了双厚的。” 半长的衫子一撩,正露出绑在粗布裤子膝头上的软垫。她对他总是这么知无不言,常年都是一副有问必答的场景。这孩子不知道怕,天生少根筋一般的直率。 白不恶闭上眼睛让她揉了一会儿,冷不丁道,“姜梨叫你回来做什么,预备怎么传信,她想知道些什么。” 小七手下不停,“她放我之前我也问过跟您一样的话,她说没什么需要我做的,若是活够了想死,倒也不介意送我一程。” 白不恶笑了一声,“这倒真是姜梨能说出来的话,但是小七,她从来没放过活口,你让侍主怎么信你。” 小七说,“您要怎么才信。” 白不恶看向跪在地上的一排先沉派弟子,老地鼠一共就留下这么几个传承,真是怪可惜的。 “如果只是办事不利,杀你五名弟子。若是不止这些,妄想伙同姜梨反我,就杀一半留一半。侍主答应过你师父要照顾你们,不会赶尽杀绝。” 小七在白不恶的示意下站到他面前,“侍主太看得起小七了,若是信不过我们,关起来养着就是了,真杀——” 地上落下一颗人头,是张敖挥刀砍下来的。 小七窒了一瞬,神情不变,“真杀了我们,一是再难找我们这样灵活的跑腿,二是您早晚会灭了姜梨,您信不过我们,便将我们关到她死了再放出来就是了,日后总还有用。” 张敖再次挥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落瓜一样的掉! 血腥气冲到鼻子里,呛得眼睛发疼,小七不敢有动作,只是看着白不恶。 “侍主再信小七一次。” 白不恶淡淡一笑,“那就按小七自己的主意,把她们关到地生牢里。”他吩咐张敖,“砍的这四个好生埋了,免得她伤心。” 眼里带了点慈悲意,白不恶复又安抚小七,“别怪侍主狠心,便是天下令内的人做错了,一样要受惩罚。侍主若是在你这里开了先例,往后还怎么服众?” 小七称是,白不恶没说话,小七又补了一句,“多谢侍主网开一面。” 白不恶满意了,由着张敖将小七等人押进地牢。路过地上那些尸首时,小七飞快看了一眼,她记性好,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她知道他们的尸首一定不会得到善待,而她只能在他们被弃尸荒野之后,为他们留下一个牌位。 小恒、丘宁、启远、盛小年... ... 地牢昏暗,她被他们推搡着进门,跟剩余那些弟子一起关进牢房之中,她在地牢里坐定,问关他们进来的张敖。 “有饭吃吗?赶了好几日路快要饿死了。” 回答她的是匡啷一声砸上的牢门。 张敖在牢外看她,满脸讥讽,“手下死了四个人竟还有心思吃饭,你是心大还是缺心眼。” 小七说,“心大吧,缺心眼不太好听。” 张敖没理她,转身出门那刻隐约听到她在那儿念叨:有点想吃小酱瓜配油饼了。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第92章 你可想得真美 天下令四侍主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一般,首先,都觉得自己该说‘上句’。南边看北边的地盘小,北边的认为自己辈分大,西面觉得自己功夫高,东边认为剩下三个算个屁。 其次争权夺利,黑不善死的那天,白不恶关起门高兴到后半夜。因为老黑管的那片地方离他最近,黑不善一死,就有很多小门小派可以瓜分。 陆祁阳想做土皇帝,手下侍主也惦记着做“小藩王”,都是憋着劲儿揽权。可“小藩王”想既有权又坐得稳,就得讨令主欢心。而讨好陆祁阳的方式非常简单,就是先他之忧,后他之乐。 再说白不恶为什么找判无欲。 不是他们的关系比其他几个好,而是他们二人半斤对八两,统一属于四侍主里功劳较少,权力薄弱的两位。 便如这人间四季,再是平起平坐,也还是有你我先后的划分。总有一些偏爱,总有一点厌恶。 白不恶和判无欲属于四季里的秋冬,白不恶稍微好一点,会说话,懂得审时度势,就是能力不够出色。后面那个干脆是个哑巴,真哑巴。判无欲是被山里野兽养大的怪物,原本只是口齿不清,后来被人割走了舌头,就彻底没了人言。所以,当白不恶把判无欲叫来,花去一个下午说了一整个计划之后,他只是摇了摇头。 “没问题?”白不恶看着他。 不是没问题,是没可能,不能干! 白不恶要调他的人来鹿鸣山,与他兵分两路分杀付锦衾和姜梨,白不恶要杀姜梨,让判无欲去对付根本不知是何来头的付锦衾。 功劳平分,硌牙的却让旁人啃。他诚心诚意跟他合作,他反倒拿他当傻子。回头向令主一禀——他杀了姜梨我杀了付锦衾,谁知道付锦衾是谁?杀了有用没用,我就是畜生养的我也有脑子。 判无欲以指蘸水,在桌上写字,白不恶凑过去逐字跟读,“你,可,想得真美。诶!诶!” 第209章 判无欲抬脚就走,白不恶赶紧去拦。 “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呢,你别一谈不拢就走。我这不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如你强吗?四徒之中唯你武功最强内力最深,若非不及那些阿谀奉承的东西会讨巧卖乖,早做了总侍主了。” 白不恶这话倒也不全是恭维,判无欲底子确实厚,四侍主里属他网罗的江湖高手最多,双刀白客,赤脚荒蛇,离魂万铃手都是他的下属。 判无欲不自谦,认真点头,意思你说得对。但他不是能力强就白给人做刀的人。 白不恶郁闷地叹气,“也罢,就依你的,你杀姜梨,我对付付锦衾。” 判无欲拿眼看白不恶,不信他会这么好说话。 “你那么看着我做什么,我现下是有求于你,自然会按你的要求行事,而且功劳本就是平分,谁杀谁不是一样。”白不恶停了停,“咱们说句长远的,此事若是定下来,什么时候能调你的人过来?” 判无欲比了一个手势,原本空无一人的大院里忽然从各处冒出几道人影,有人靠坐在墙头,有人半卧在檐上,有人吹了声口哨,有人拧着婀娜身姿漫步而来,“白侍主没听见我们进院的声气儿吗?” 是判无欲手下离正、猎心等得力弟子,跟白不恶死绝了的五徒一样,这些人直接受命于侍主,并且跟他们师父一样,看不上白不恶的“耳力”和功夫,神情也多伴随轻蔑。 白不恶笑脸迎客,能屈能伸,“都说名师出高徒,白某每次看见判兄和判兄手下弟子,都自愧不如。” 猎心笑道,“想要聚集人手不难,只肖七日便可招上鹿鸣山。可我们这次若是倾囊相授,白侍主会不会坑我们?都说您心眼多的迷宫一般,我们侍主是实在人,您死了徒弟就拉我们下水,真跟现在应承的一样还好,万一有什么不一样的。”猎心有双细长邪妄的眼睛,是判无欲手下唯一女弟子,也是常代他发言的人。 白不恶与猎心对视良久,似要剑拔弩张,又同时笑开。 白不恶指着猎心对判无欲说,“你这徒弟没白养,处处都为你着想。两个人抬一桶水的事儿,一个人摔了,桶向一边倾斜,另一边就能全身而退不成?你虽然不会说话,身边却有张厉害的嘴厉,还怕被我占了功劳?” 怕倒是不怕,就是你这人太不可信。 不过,判无欲摘着拇指上的一根倒刺,他既然肯来,就是心里另有成算。这些事猎心不知道,其余弟子也不知道。唯一知道内情的人,已经在完成任务当天被他“送走”了。 白不恶不知内情,拧眉追问:“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满意?” 判无欲生了一张冷漠的方脸,这种脸让他看上去有一些傻,甚至古板,没有一丝精明之相,白不恶由此认为他是一根轴的人,决定下几句狠话,“这事你到底应不应?若是不应,我也不是没有人选。” 沾九夜和孟无度一定愿意“帮忙”,只不过这两个不像判无欲那么好糊弄,若要用他们,功劳落到谁头上就说不准了。 白不恶打算逼一逼判无欲,他不想用那两个,可若他执意不肯,他也不可能孤军奋战。 是我们下去,还是引他们上来。 判无欲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之所以抻着白不恶,是因为此人疑心更重,若是痛快答应,反而会让他怀疑自己手中有什么“胜算”。 他“勉为其难”的在桌子上写了几笔。 白不恶暗暗松了口气,“自然是请君入瓮,引他们到鹿鸣山来。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再拉一个人入伙。” 谁? 判无欲看向白不恶。 “嚣奇门大长老,顾念成。” 顾念成最近右眼皮一直跳,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跳着跳着就跳出一封信来。这信是他走在大街上时被人撞进怀里的,信的内容不长,只需要他做两件事,一是引付瑶进交赤林。二是背叛姜梨,改投天下令门庭。 他们知道他在姜梨这里分到的不多,一桩生意只拿三成,是个人都会不满。他们把他的心事掐得很准,姜梨是个“暴君”,喜怒无常,不知何时会翻脸,除手下五大刺客以外,几乎不信任任何人。他在她这里如履薄冰,不如踏踏实实自立为王。若这次他肯助他们除掉姜梨,他们便让他继续掌管南部嚣奇门,严辞唳依旧在北,双方各不相扰。天下令不分嚣奇门的账,并且承诺两派之前种种恩怨烟消云散。 此信之外另有一封是严辞唳亲笔信,纸上春蚓秋蛇,只有寥寥几个破字。 我已带人至鹿鸣。 你若不来,就连你一起灭。 顾念成捏着那两页纸,发了半天呆。这个走向跟他计划里的完全不一样,又有那么一两个点与他不谋而合。 天下令的人不知道他跟山月派的“私交”,更不知道他原本就要杀姜梨。他考虑的要比严辞唳那个浑货多得多,思索的利害关系也多得多。 入夜之后,他将柳玄灵叫到了南城空置地那排老破房子里,柳玄灵皱着眉头看信,他揣着袖子发呆。柳玄灵干了一整天活,脑子不够灵光,指着白不恶提出的第一个要求问老顾。 “引付瑶去交赤林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顾念成觉得她现在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当然是打伤了带走,逼付锦衾上鹿鸣山救人了。付瑶是他亲姐,付锦衾就算再舍不得姜梨,也不会看着付瑶死。付锦衾一走,你觉得姜梨一个人能撑多久?” 第210章 “怎知姜梨不会同往?”柳玄灵问。 “你觉得付锦衾会告诉她吗?她现在的情况根本经不起恶斗,非要一战,必会入魔。上次小酆山就是个例子,只不过这次,很难再有一个乐安城给她养伤了。” “但是付锦衾也不会全然撂下姜梨吧?就算要走,也会把大部分人马留下来保护她。” “白不恶要的就是他主动分散自己的人马,他带的人越少,他们就越容易对付他。至于姜梨,反应过来以后一定会带人赶往鹿鸣山,届时他们再分出两路人马,一路对付付锦衾,一路与姜梨交手。” “那您打算如何?” “我?”老顾看向浊夜黑风。 他被逼到这个份上了,严辞唳反了,他要硬着脖子不帮,难道要再帮姜梨一次?再帮,胜算有多大,帮到什么程度。 白不恶这次下了血本,连判无欲都上了鹿鸣山,那是个野人一样的东西,五指如钳如钩,是四侍主之中武功最高的一个。判无欲门下弟子更是天下令四分舵翘楚,有擅近攻者,有擅操盘者,有擅用毒者,有擅布阵者。 屋外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雨,顾念成听着雨水落在春叶之上的声音,一时觉得像沙沙...一时又像是杀杀... 每场雨夜之后都会有个顶好的晴天,人间像是被水洗过的新布,在赤阳的晾晒下,翻焕出簇新颜色。日头喜人,天高云白,处处都是净澈。 顾念成的心却不洁净,好像昨夜那点泥巴雨全落在了他身上,头沉,身上也沉。 他在昏昏沉沉地琢磨着,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付瑶引到交赤林去。 首先,它必须得有一个诱因。 这个比较好找,随便薅林执一把头发,付瑶都得追着他杀。 其次,如何不被别人看到,只让付瑶知道他薅了林执一把头发。 白天肯定不行,人多,还有衙役,追起来满大街的人都得出来看热闹。 那就只有晚上,酆付两记的人都住得离衙门远,一点小动静不至于惊动太大。可万一付瑶身边也有其他人手呢?他一薅她一追,他还没进交赤林就让付瑶的人给摁那儿了,到时候怎么解释,帮姜梨薅的?或者疯了,傻了,大半夜冲人家里薅人一把头发。 不好听啊! 老顾一犯愁就爱挠头,坐的地方恰好是院子正中,太阳晒在他花白的后脑勺上,弯腰弓背的抱着脑袋,乍一看跟老疯子似的。 姜梨等人掖着手在台阶上看着。 “让焦与给他烧盆水烫烫吧。” 她怀疑他头发里长虱子了。 “老顾,老顾?少主说给你洗洗。” 一刻钟之后,焦与真把水给烧来了,他叫老顾的方式顾念成非常的不喜欢,声音很大,并且重复多次,仿佛在叫一个耳背的痴呆。但是他跟焦与向来‘亲近’,纵使心里骂了一筐脏话,面上也是不显。 “让我洗头?我不脏啊。” “不脏总挠什么,咱们又不是买不起皂荚,你把头发低下来,我帮你洗。”焦与在他跟前蹲下,语气有点哄的意思。 “挠是因为犯愁。”老顾心说,开始的时候还以为给我的是件轻省的活儿,今儿一动主意才发现,最难的就是“引”。引这一路不管是惊动了酆记还是付记,都吃不了兜着走。再说付瑶,看着脾气不好性子不稳,其实是个精主儿,追到一半琢磨过味来,可能掉头就回去了。 里外都难! 难怪白不恶这孙子把这活儿给他了。 老顾灰头丧脸地跟焦与对视,当然是不会说实话,他说,“我是愁咱们门主和付公子姐姐的关系呢。你看咱们门主跟付公子多好,跟他姐姐却势同水火,日后若是成了一家人,还不得从天黑打到天明?”他说我琢磨着,“是不是该咱们之间先走动走动,主动跟人家说说门主的好话。或是送点东西,买些点心果品什么的,总算是个心意。” 他想有个正当理由去衙门里看看,薅林执头发只是一个比喻,他不可能真薅,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当着付瑶的面把林执打晕了带走,让她来追。 结果焦与说,“付瑶和林执没在乐安,三天前就出城去了。” “出城了?!”老顾自觉失态,缓了一下才问,“出哪儿去了啊。”他们两个若是不在乐安,他拿什么引付锦衾上鹿鸣山! 好在焦与是个不会懂看脸色的,说泸州,“我也是听柳捕头念叨的,好像是林大人每年春夏交汇,都要前往泸州知府胡袁记那里呈递春耕折子,路远,付姑娘每次都会跟他走一遭,顺便踏踏春景儿。” 老顾没问什么时候能回来,付瑶不像付记,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人,若是过分关注反而让人生疑。他只能压抑自己,推算时间。 三日前出城,至泸州最少六天,现在人应该还在途中。要是立即快马过去或许还能追上,可姜梨在乐安,他身为长老,又遇上这样多事的时期,能用什么理由出城呢? 老顾想成全白不恶的计划,又不肯暴露自己,他甚至考虑过让柳玄灵带人去追,但是她未见得拿得下付瑶,而且她是他最后一步棋,非到万不得已,不想落子。 焦与不知道老顾有这么多愁事,皂荚一搓,他给老头子洗了个头,然后看着那头花白的长发像褪了色的旧布一样,在太阳底下飘了很久很久。 “我还是得去!不然这事儿就成不了了!” 第211章 老顾纠结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最终拍响了自己的大腿。 他得去泸州,得把付瑶和林执一起抓上鹿鸣山。如此一来势必暴露自己,乐安肯定是回不去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严辞唳一样冲到鹿鸣山。 他这么决定就这么做了。 简单收拾包裹行李,直奔交赤林而去,那里有预先埋伏在林子里的天下令门众,他也没跟他们解释原委,抢了一匹马就开始往泸州方向奔。 酆记自己就有马,他不用院子里的,是想晚被发现一颗是一颗。 顾念成也算每一步都精打细算了,可他这主意没对天下令的人说,他一抢马,所有人都以为势头不对,边往鹿鸣山传消息说老头不干了要跑,一面在后面往死追他。 追到第二天的时候,他们在途中把事情原委弄明白了,开始跟着顾念成一起追付瑶。 再然后,坐守鹿鸣山的白不恶就接连收到几封让他眉头越皱越紧的消息。 顾念成在追付瑶。 顾念成还在付瑶。 姜梨发现顾念成跑了,派人在追顾念成。 顾念成跟付瑶打起来了,两人战了个平手。 顾念成继续追付瑶,恰好来到江宿地界,调了自己人出来,顺利拿下付瑶。 现在顾念成正带着一众嚣奇门众和人质付瑶在白不恶面前坐着呢。 顾念成说,“他们本来还想抓林执,被我拦下来了。我说那是官府的地界,林执在那官老爷家歇下了,付瑶独自应战,没想到我叫来那么多人才被我们抓住的。” “我呸!”被捆倒在地的付瑶冷冷看向顾念成“你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我弟弟不会放过你的!” 顾念成没敢看付瑶,这位姑奶奶的嘴厉害的很,是一路从泸州骂上鹿鸣山的。 他将她踢远,任由她那一身伤在地上滚出一片血痕,他问白不恶,他这差事是不是做得不错。 白不恶从牙缝儿里挤出声说,“好极了,我们之前本想兵分两路,将付锦衾和姜梨分开,现在好了,付瑶前脚刚被抓到山里,后脚他们就一同带人上了鹿鸣山。如今三十把裂山弓弩开道,山门都直接被刺穿了。” 白不恶运着气看向顾念成,“你还记得我信上写的是,悄无声息地把付瑶掳走吗?” 顾念成说记得。 “那你是怎么做的。” “我动静稍微大了一点。”但是他也把人带上来了啊,“而且就当时那种情况,只有这一种选择。我总不能等付瑶从泸州回来再动手吧?” 为什么不能等?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们很急吗?这个计划的主要目的就是分散付锦衾的人马,让他和姜梨分开!要是这么直来直去的动作,还绑架什么付瑶,他们直接带人冲进乐安城不是更省事?! “我早说过他是个老傻子。” 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吃花生的严辞唳做了最后总结。 “现在怎么办?”判无欲门下弟子猎心代她师父问。 当然只能迎战。 计划虽然有变,他们也有用不完的人手,判无欲与白不恶同时看向猎心身侧,蓄着山羊胡须,年纪三十上下的男人。他穿道袍,手里托着一只四十二星铜罗盘,众人盯他,他只盯罗盘,仿佛这里才是他的世道乾坤。 片刻之后,旋针停了,他顺着它的指向看向门外晴好的太阳。 第93章 鹿鸣山上撒星阵 鹿鸣山不算白不恶真正意义的老巢,但白不恶今次调来了属于天下令北部分舵的所有门众,按说门后应是满满一座人墙,门破之后,却只看到一条空旷高长的石阶。 姜梨与付锦衾带人拾级而上,石阶两旁是绿郁成林的山树丛草,侧耳倾听,风声以外另有细动,天色竟然也变了颜色,前一刻还是正阳当空,下一刻便是乌云满布。 折玉等人戒备着周遭动静,知道那些被拨动的,压下又回弹的树草是此刻最危险的气息。 数道人影忽然从左右两边跃出,折玉听风和五刺客几乎同时抽剑,还未做出下一步行动,就被姜梨和付锦衾拦了下来。 折玉眼睁睁见‘天下令的人’出了剑,长剑“穿破”了他们的身体,炸起一团浓稠血雾。可那雾很快就散了,显现出完好无损的彼此。 跟在折玉和五刺客身后的暗影们渐渐明白了。 是幻影十风阵。 此阵是江湖十大幻术阵法之一,是以无形‘影客’作为迷惑对手的虚阵,实际这些“人”根本就是幻影,一旦对方相信‘影客’是真,就会胡乱挥刀,影客就会引导他们进入自相残杀的状态。 此一术又唤撒星,看似撒豆成兵,实则连颗豆子都没有,便是之前起伏的树草也是由人内力所控,故意造成脚步声。不过幻术的奥义就是颠倒乾坤,前期以虚代实让对手自乱,中期就该虚实交替,以实幻虚了。 姜梨等人跨过最后一层石阶,到达了一片砖石铺成的平地上。 这是正殿之前的空地,跟寻常山门正殿不同,这里没有围墙,左右两边是比石阶处更为茂密的林草。那种此起彼伏的活动声又在林子里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云山一般的单薄雾气。 众人知道这次的“影客”定然有虚有实,同时将手扣在了兵器上。 “老磐头,注意身后!” 手持吴钩的天下令门众于众多‘影客’之中飞刺而出,即便暗影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仍是被他们的攻势错乱了步伐。 第212章 这种情况是不能上弓弩的,影客本就是虚幻,弓弩只要有半分偏差便会误伤自己人。 暗影边打边调整自己对战的方式,他们开始细听,真正的“实人”是有重量的,落地有脚步声,吴钩挥动时是实打实地运着内力的利风。 饶是如此也还是有不小的伤损,尤其随众而来的磐松石等人,那些带着铁索的钩子曾是他们每个人的噩梦,死在这把钩子手中的弟子不计其数,便是现下活着的那些,至今脖子上还留有深刻的刀痕。 泣荒洲的小猴子们清晰地记得被利钩扣住后脑,强行拖拽的感觉。他们生出了惧意,又强迫自己不能后退。他们想跟他们拼了,为自己也为死在他们手里的同伴。 “小林猴!你傻了?” 小林猴是泣荒洲里最小的弟子,他不知道此时越急越乱越容易杀错人。低头看着被其忍攥住的拳头,茫然的看着他,刚才他是朝其忍打过来的? “其忍哥哥,我不是,我没想打你。” “别慌!”其忍把小林猴拉到身后,现在的形式对他们非常不利,尽量以背部贴紧彼此。吴钩来势汹涌,也还是只能以守代攻。 “进去看看。”付锦衾对姜梨低语,一手震开三把吴钩便朝正殿而去。 姜梨知他是要破阵。 低等对战用人海,中等对战用人像,虚实气象全部操控在一人手中。阴沉天色是用以遮掩‘影客’的屏障,光色越沉越现不出影子,雾气是迷惑众人的掩体,更是使人致幻的毒香。 只不过那香不适宜在室外这般熏点,操控之人研制的时间也不太长,药效发挥不到极致,所以大部分人都还保留着清晰的判断能力。 姜梨与付锦衾先后到达空无一人的正殿。 此处桌椅陈设都像作古多年的老物,竟是连这间所谓的屋子都是幻象所化。四道大开的殿门在二人进入之后便砰地一声收紧。凌空飞来两张椅子,姜梨想也不想,一脚侧踢直接踏碎。 付阁主反其道而行之,五指一张控住攻速,掀袍落座。 “目生怪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有些意思,你猜这桌上的茶是真是假。” 姜梨说假的,“就算是真的也不好喝,那货品味极低,听说爱用枯叶泡水,一盏茶里沉着一底儿沉砂,泡之前都不知道洗洗。” 正堂里所有能动的桌椅板凳都在地面上小幅度,却十分用力的来回挪动,像一个人磨牙的声音。 谁说他不洗了! 两人都装作不在意,姜梨继续对付锦衾道,“你怎么知道布阵的人是目生怪。” “天下十相阵法,数撒星之术排在最末,这最末一术里的最差,便是判无欲的徒弟目生怪。你看看这缺了半边的桌角,三根桌子腿能站直,不是假的是什么。” 姜梨笑笑,“你也别对他们要求太高,判无欲本身就是个半吊子,教到徒弟手里自然也是个半吊子。” 三条腿的桌子忽然凌空而起,朝姜梨砸过来。姜梨目不斜视,任凭这道虚影从身前“穿”过。 “急什么。”她冷笑,“还没说你们师徒俩硬抢栖沉、双月两派的十相阵法图呢,你们这一派原本是不懂阵法的,非要去学其他门派的绝学,可惜各自悟性都不高,抢了也是一身破绽。” 胡说!除了那张桌子哪有什么破绽?! 目生怪知道姜梨在故意激怒他,他是整个撒星阵的阵眼,他们在找他,他必须隐藏好自己。但他心里仍是气愤不过,姜梨这人嘴损。 “你说他们师徒二人是不是可以相互用幻术做饭,不花银子就能吃饱。” 付锦衾懒懒一笑,“堂堂天门侍主,不至于那么省钱。” “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四侍主里属他们这一脉最穷,师父不会说话,办事还鲁,前年还被罚了三个月禁闭。” “为何?” 姜梨眼中现出厌恨,“他们教训五开山的人,将人皮扒下来做袍子穿,天下令一贯做‘好事不留名’,偏他们落了令牌在地上,扫了名门正派的脸。陆祁阳丢了名声,废了不少周折才把这事儿诬陷到别人身上。能让他们好过?” 那个别人就是姜梨自己。天下令将这笔账栽在了恶名昭著的嚣奇门头上,没人怀疑,也没人意外。 “兽性未脱反做了人,他们居然也配用两只脚走路!” 正堂里的八宝阁忽然向姜梨倾倒,数十样摆放在桌上的小东西也全向她身上飞。 目生怪使出了虚山空流指。这一指类似严辞唳的大无相手,不知自己在催动内力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 姜梨出手如电,犹如拉到极致的长弓,瞬间弹跳而起,手指在虚空处用力一抓,一把扣住了目生怪的前襟,奋力向地上砸去! 这一砸,摔去了目生怪的幻术。山间浓雾、天色影客都如一纸画沙,被长风吹散。 天下令门众失去了遮挡,很快被暗影及五刺客反客为主。目生怪右手转出短刀,一个扑身向姜梨划去。 刀锋险险擦过姜梨颈前,翻身一转,妄图逃窜,可惜太慢,刚出一步便被紧随其后的付锦衾一掌拍中胸口。 目生怪方寸大乱,自知不敌,只能强行与二人交错对招。 一直在密林深处远观形势的白不恶啧了一声,“再不入阵,你那徒弟怕是要死了。” 判无欲看了悠闲的白不恶一眼。 要上一起上,他想作壁上观,坐享其成,门都没有! 第213章 白不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说这哑巴倒是没少长心眼。 第94章 判无欲也不是傻子 判无欲跟白不恶较劲,就只苦了他徒弟目生怪。 这是个没多大本事,只会藏在角落“变戏法”的弟子,白判二人带人冲入战局时,目生怪已经只剩半口气在了。 他被姜付二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判无欲心疼徒弟,冲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拎住他衣领,将他向身后扔去。他要让目生怪离开对方牵制,由他一力扛鼎,双掌同时齐伸,与付锦衾姜梨二人对掌。 判无欲内力浑厚,是如坚石一般的壮悍之力,姜付二人不遑多让,双方人马均被三人对掌之时产生的冲力掀翻在地。 混战之中留下了半盏的宁静,又听判无欲身后“噗通”一声,被判无欲扔飞的目生怪也摔死了。 原本就是没剩几口活气儿的人,再这么大头冲下一扔,能有活路吗? 白不恶很难不做出一个费解的表情。 判无欲要是不救目生怪,可能这小子还死的比现在舒服些。 判无欲浑身一僵,随即将怒火发到姜付二人身上,他们不打他徒弟,他徒弟会被他摔死吗?! 这人打起架来不管不顾,攻势极猛,内力极悍,付锦衾知道姜梨撑不住判无欲几掌,她内力存蓄不足,心脉波动极大。眼见姜梨打算再迎一掌,迅速挡在她身前,扣住判无欲手腕。 然而那手却并不扣紧,反而顺着胳膊一个寸步卸去他掌力。 高手过招几个起势几番对掌便可探出深浅,判无欲眼中渐露震惊之色,世人常说世间武功唯快不破,殊不知这快中另有身法内力两件要素相撑。 身法快的内力不见得浑厚,内力浑厚的速度不见得见长。有速有攻者又要看其应变之招法,对敌之灵活。 判无欲唯一遇到的三力均在极致的对手便是全盛时期的姜梨,他当时为她的九影剑法惊叹过,如今这人换做了付锦衾。但他比姜梨更难琢磨的一点是,会随时调换打法,似乎各门各派武功都有涉猎,又似乎都不算精通。 他是拆分式的用法,判无欲根本猜不出他下一步会用什么招式,只觉这人是在看心情出招。 不过今日更让判无欲惊叹的其实是白不恶,他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要脸,明明之前说好的,计划有变,两人便合理先杀付锦衾,再共同解决姜梨。 判无欲没想到这孙子一直留着后手,竟然直奔姜梨而去。 四个人很直接地变成了二对二。天下令门众层出不穷,天机暗影转而入林,双方领主也是于平地跃起进入密林深处。 这里算是暗影和五刺客半个主场,方便埋伏,出手迅捷,若是目生怪没死,再幻个阴天出来就更好了。影刺同行,这应该是江湖第一暗杀流派组合了。 天下令明面上的便宜占多了,从来都是直来直往,瞬间便成了待宰的羔羊。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优势,人多,一批下来另有一批,如此痴缠也是一种消耗。 至于双方领主这边则出了一点小状况,判无欲在发现白不恶没有与他合力对敌之后,忽然给了全心全意杀姜梨的白不恶的后脑勺一脚。 白不恶那时正在对姜梨出掌,阵势摆的很大,马步扎得很稳,内力聚集在双掌之间,判无欲这一脚直接把他踹蒙了。气乱了不说,还硬生生吞下一口反噬。 “你干啥!”这简直比亲眼看见判无欲摔死目生怪还让他不解,杀完徒弟杀师兄?他好歹是比他先入天下令的! 你说干啥?!说好了一起杀付锦衾,就你只打姜梨,你是觉得我没长脑子吗? 判无欲说不出话,白不恶倒是能用眼睛“听”出来。姜梨一招鬼斩正下在白不恶眼前,白不恶向后一倒,背对背与判无欲转了个身,“我不也打着呢吗?” 四人两组交手,中途当然也有换手,但白不恶明显打付锦衾这边以躲闪为主,到姜梨那边就是直攻。判无欲是个不肯吃亏的人,眼见白不恶跟付锦衾交了几手又要换他,直接跟白不恶了打起来。 但这打又留着几分情面,付锦衾与姜梨同时攻向白不恶时,他就会与白不恶联手打他们,但是一旦白不恶向姜梨出手,判无欲绝对要打白不恶。 白不恶想过这人会计较,没想到会这么计较,这时候还要跟他争功,气闷之余白挨了判无欲数招。 “你到底是哪边的!”白不恶气竭。 我是我自己这边的,堂堂西令侍主,会像你手底下人一样听你号令?你不按说的来,我就不跟你好好干! 判无欲当然不会回答他,他舌头太短,几近于无,非要说话只能是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气,孟无度之前笑过他说话像痴呆,他把孟无度打了一顿后再没开过口。白不恶这厮明知道他开不了口还要跟他说话,让他很有理由怀疑他在变相侮辱他。 于是他不仅不好好干,还有点对白不恶下狠手的趋势。 白不恶腹背受敌,愁死了,情急之下一头扎进密林,朝自己老巢去了。 他要好好跟判无欲谈谈,谈不好就哄,哄不好也别在外面打,好说好商量不行吗? “所以找盟友还是得智力跟自己差不多的。” 姜梨没追他们,她方才力气用竭了,刚好坐在林子里歇一歇。白不恶和判无欲都还没下狠手,由于心里各怀鬼胎,谁也不肯吃亏,反而成了彼此的牵制。 第214章 她曲着腿坐着,弓背,胳膊搭在膝盖上,很少喘成这样。付锦衾挨着她坐下,起手探脉。 悠长内力如丝,顺着三指脉门荡进身体里,又在中途被她自身的内力拦了下来。 两人同时挪动视线看向彼此。 她不想让他“看”,拍拍手站起来,“赶了几日路还不准我缓两口气?我们赶紧去找地牢吧,救付瑶要紧。” 其实姜梨的脸色并不难看,甚至还有些活动过后,健康红润的好气象。但姜梨的“好气色”,并不是好征兆。 这跟各门各派心法要诀有关,有的门派顺行内力就会“喜热”,四肢总是温热状态,也是大部分习武之人的状态。 另有少部分门派逆行于气,相悖而行就“爱寒”。他们不能气血过分旺盛,反而要平心静气避免波动,其道理犹如逆水行舟,自身已经十分艰难,若是还要将水烧滚,岂非更添翻涌? 姜梨就是后者。 “再歇一会儿。”付锦衾示意姜梨坐回来,心中叹息,该把老冯带来,否则就能立即为她诊治。 付锦衾稍微有些后悔,等姜梨坐到身边就勾了她腰上荷包到手里。 两人所处的位置是座小山坡,付锦衾撑着手肘半靠在上坡处,姜梨坐他身边,他就在那儿拆荷包。片刻之后胳膊碰了碰大腿,“不是有瓶疏气养心丸,你没带来?” 两人对面是百十来号天机暗影和老磐头以及五刺客们,见他们举止亲密不仅不避还好奇地看着。姜梨没这么被参观过,难得想起“规矩”二字,用脚踢了踢付锦衾,示意他坐好。 付阁主不肯动,偏着头等她答案,姜梨说,“在我怀里揣着呢。” 付锦衾的眼神就攀上来了,“吃两颗。” 姜梨拿药喝水,他看着她吞咽下去才收回视线,接着摆弄那荷包,隔一会儿再看看她颜色。 姜梨发现付锦衾其实任性得很,便如此刻,百十来号天机暗影面前,他就能这么神色自如,气定神闲的把半边身子歪在她身上,顺便拿起她的裙角,擦擦他打架时沾了些尘土的碧翠扳指。 付阁主一直歇足半个时辰才起身,姜梨面色“冷”下来,其实是定了他的神,心里有了着落才继续前行。 他们要找到被白不恶关押的付瑶。 姜梨在前面领路,看上去似乎轻车熟路,林令的‘唤尘’被她当作探路的拐杖,一路都在敲敲打打。那剑鞘是上等酸枝木所制,上抱瑞环山兽金铜扣,林令看着心疼,干脆抬起眼睛望天去了。 付锦衾见她虽是乱敲,方向却不是乱寻,单在几颗高槐之下搜寻,不由问道,“之前来过?” 姜梨说没有,但是听人说起过。 “这鹿鸣山原本不是白不恶的窝,最早是鹿鸣一大悍匪占铁衣的山头。白不恶觉得这地方冬暖夏凉就把人赶走了,将这山头连修带改做了自己的‘行宫’。后来占铁衣投到我门下,一喝多了就爱吹嘘鹿鸣山种种,说自己建了一座九曲十八绕的陆生地牢,就在槐树林子深处,我估计白不恶不会自己再废力去重建新牢,如今抓了付瑶在手,肯定还是用之前的。” 说话间她停了步子,用剑衣戳了两下槐花树下的地。那地上的土是虚掩,多戳几下便传来了空透的砖石之声。姜梨蹲下来用手拨土,果然现出一块石板,板子上嵌着一张干元八卦盘,盘上又有一块可以旋转的小盘,姜梨左右转动一番,头疼一笑,“五行临桓阵会解吗?” 她只负责带路,剩下的内容并不擅长。付锦衾跟过来看了看,稀奇道,“悍匪居然还精通五行之术?” 这石盘便是陆生地牢的门锁,只有解开盘上机关方能进入。 姜梨乐了,“是他掳来的二当家,那人是个道士,据说还是从北冥龙岩观上下来的,不知怎么到了占铁衣那里。白不恶夺山的时候,道士趁乱跑了,这才算摆脱了这粗人。” 说到道士,两人同时回头看了拂尘一眼,“同样都是穿道袍的,你看看这八卦盘怎么解。” 老道揣着袖子往前走了两步,探身,观瞧,皱眉,脸上多少有点窘。 “贫道不会。” 他不是正经道士出身,是迫于生计才穿了道袍,但是他很快为自己找补了面子,“我祖师爷乃是九脉龙庭之一的厉契风!八十年前也曾在江湖上留下过响当当的名字,只不过到我们这一辈不大景气,只剩下...” 这故事几乎人人都听过,连乐安城卖油饼的老童都会讲了。 付锦衾张口唤人。 “听风过来。” 与此同时,白不恶正在跟判无欲在鹿鸣殿里苦苦对视。 “咱们的目的是杀姜梨,你武功比我高,由你拖着付锦衾我再见缝插针出力,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令主回头问起来,你是哑巴,你那些徒弟就没长嘴?还怕我一个人抢了功劳不成。” 判无欲“有口难言”,拿笔写字。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白不恶之前说他杀付锦衾,再由判无欲解决姜梨,让他捧着姜梨的人头去见令主。这是有侧重面的,纵使双方都出了力,在令主面前也有轻重之分。 “之前不是以为他们会兵分两路吗?现在人家不分了,咱们就应该按我说的这种方式打。我武功不及你,未必是付锦衾的对手。” 我能打我就得当你的挡箭牌? 第215章 判无欲举起纸。 很明显,这个计划在他这里说不过去。 白不恶这回算是看出来了,心说你不愧是豺狼养大的崽子,这不就是护食吗?他没动嘴之前谁也不能对他的“猎物”出手。 “那你杀姜梨,我拖着付锦衾,这回可以了吧?” 判无欲没说话,他那些徒弟和带来的天下令门众也没说话。 大伙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他们根本不信任对方,尤其白不恶毁约在先,谁知道这次再去是不是跟之前一样。 并且这里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两人都将心思放在姜梨身上,势必会分神,胜算明明比对方大,却迟迟无法得手。 “您二位必须得分开行事,否则这事就算商量到天黑也不会有结果。”猎心从众弟子中走了出来。 白不恶一见她说话就变了脸色,猎心是个精明的,他糊弄判无欲容易,糊弄她却很难。 猎心说,“既然白侍主再次应承我们,由我师父杀姜梨,自己对付付锦衾。那便还按之前所说,兵分两路,各取各命。待各自得手,再在主殿汇合,同回天下令向令主请功岂不更好?” “说得容易,现在他们一起上山,如何再分成两路。” “之前分不了,现在可就不好说了。刚才我听探子回报,他们正在槐树林里解五行八卦锁呢,我愿带一部分人先行引走付锦衾,再趁姜梨不备,将八卦盘解开使其坠落陆生地牢。现在猎心只要白侍主一句准话,肯不肯让我们侍主守牢,自己与我前往槐树林,合力对付付锦衾。” 陆生地牢是可以从内部控制开合的,砖石之下便是地牢所在,他们如今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是分开姜付二人的最好时机。 白不恶当然不愿意,如果将他与判无欲的位置调换一下他倒是欣然前往。 可如今这形势容不得他说不,只能不甘不愿地点了头。 白不恶与猎心等人鱼贯而出,判无欲心里痛快了,背朝他们向陆生地牢走去。猎心是他门下弟子,有她监督,白不恶自然不敢再耍什么诡计。他自信猎心不会背叛他,根本没有发现猎心在与白不恶同行时,与白不恶交换了一个眼神。 半个时辰后,判无欲明白了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不会背叛。 他看见了付锦衾,以及与他一同掉下来的一小部分人马。这种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猎心背叛了他,从头到尾都在跟白不恶唱双簧,表面上帮他说话,假意说要引走付锦衾,实际引走的却是姜梨。 二是猎心被白不恶杀了,白不恶亲自引走了姜梨。但是这种可能非常低,因为如果是白不恶出手,付锦衾绝对不会让姜梨应战。 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问,只是碍于没有舌头,无法完整的问清原委。他闭上眼,烦躁地活动了一下脖子。身后是他掌管的西令门众,以及顾念成和他带来投诚的嚣奇门刺客。付瑶被他们高高吊在地牢之中,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反而忘了利用这个人质。 敌寡我众,无论如何他都占在上风。于是决定速战速决,双臂由后向前喝出一声虎啸,双手攥握成拳,露出四爪利刃。 猛兽出笼,急速一个前冲! 与此同时,被引入密林深处的姜梨已经寻不见猎心的身影了,她暗道不对,企图翻身折返,身前忽然冲出一队人马,统一身着玄色刺客服,头戴黑纱斗笠,衣服右侧明晃晃地刻着宝相龙雀纹图样。 斗笠之中另有一名“小斗笠”站在众人之前,右手攥着一把短剑,剑柄挑起斗笠一端,露出一对狭长凤目,和天然上翘的唇角,生得青涩又阴翳。 姜梨冷笑,“白不恶没少下本,竟连你都出来了。” 严辞唳摘下斗笠,一脸无辜,“他说帮我夺回门主之位,我本不想要这烂摊子,可他另许重酬。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再长长个儿,这副身体虽然灵活,到底不如成熟的身体更得滋味。” “《合志十经》?”姜梨知道严辞唳一直在找这本秘籍。 “他们给了我半本,你还没见过我长大后的样子吧,比那些小官人可俏得多了,可惜你没命看了,”说着却又皱眉,甚至现出一点忧愁,“他们说等你死后才会给我剩下半本,我如约得了,就让人照着我的脸画下来,烧给你。” 姜梨笑着晃了一下头,右手抽剑,反肘于臂前。 “那就让我看看你这段时日有什么长进。” 严辞唳没有让嚣奇门的人动手,而是自己先与姜梨交战,他喜欢跟她打架,只要抓住机会一定会较量一番,她手里没有鬼刃,身法却一如既往地迅捷如风,严辞唳短刃在手,身形灵巧如猫,弹跳力惊人,时常一个转眼便已躲闪到另一端,做出下一轮攻势。 藏在暗处观战的白不恶和猎心一直在等最佳时机,二人狼狈为奸多时,就连猎心拜入判无欲门下都是白不恶一手安排。姜梨虽说功力大损,前期的爆发仍是不容小觑,白不恶已看出她有后劲不足之症,虽不像顾念成那般谨小慎微,也是保守惜命之人。他在等严辞唳跟姜梨打消耗,等一个最好的角度和时刻,一击出手。 第95章 荒骨现江湖 严辞唳很争气,并未让白不恶等待太久。姜梨内力愈见不足,严辞唳瞅准时机,虚空用出大无相指,正中姜梨胸口。 姜梨被他冲得以剑撑地才强自站住,嚣奇门刺客趁机围攻。姜梨身边另有五刺客及老道等人,方才一番变化,折玉听风老磐头都随付锦衾坠落陆生地牢,即便大部分天机暗影跟随在她身侧,面对人数众多的嚣奇门刺客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第216章 “严辞唳,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坐稳门主之位了?” “坐不坐都不要紧,只要是能杀你,我都觉得满足。” 严辞唳略出得意之色,很久没有这般快意了,他拢手攥出一团内力,步步逼近姜梨,白不恶见时机正好,瞬间带猎心等人飞身而出,直奔姜梨背后空门而去。 付锦衾不可能有时间折返,姜梨手底下的人更是自顾不暇,白不恶深觉胜券在握,正欲与严辞唳同时出掌,前后夹击之时,忽见严辞唳收起了攻势。 前一刻还在对战的两人徒然调转方向,严辞唳收掌,姜梨凌空一个翻身,与严辞唳站在一侧,唤尘绕手而出,剑尖直指白不恶。白不恶不得不以掌力控住对方攻速,双方以内力相抗,剑身如遇屏障,在白不恶手下弯曲成弓。白不恶用力一震,剑身绷直,反被他借剑身之力还施到姜梨身上。 姜梨中途弃剑,像是早已预料他会拚力一推,侧身于剑侧,骤然欺进。白不恶见她五指化力,下了鬼斩,连忙撤力后退。惊愕之下又见严辞唳自姜梨身后弹跳而起,向他面门攻来。 猎心见白不恶被左右夹击,迅速甩出手中弯刀,可惜还未脱手便被一把长鞭绕住手腕,连刀带人拽退数步。 猎心怒目回头,恰与一名红衣女子对上视线,“半目平灵?旁人都说你是半瞎,没想到这鞭子甩得倒是挺准!” 平灵冷冷一笑,“不过是分不清颜色,容易杀错人罢了。你这张脸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他们与猎心曾在白歌湖交手,谷雨被她斩断了一条胳膊,不管是判无欲还是白不恶的人,都与他们有不共戴天之仇! 猎心与平灵同时发力,长鞭瞬间被拉紧,猎心索性前冲,在长鞭松劲之时挥出弯刀,平灵险险躲过,双方同时一记翻身。 战局逆转,两方人马迅速在各自身后聚齐,姜梨与严辞唳在前,身后是嚣奇门众及随姜梨上山的老道等人,白不恶身后则是猎心与天下令弟子。 白不恶气急,根本没想到严辞唳会中途倒戈,他不是同意了他的条件吗?不是恨姜梨入骨吗?还有,严辞唳是从江北直接带人上的鹿鸣山,在此期间从未与乐安互通过消息,又是何时决定与姜梨联手的? “决定是一早就下了,不过她不知道罢了。”严辞唳为白不恶解惑,他跟姜梨确实是今时今日才在鹿鸣山相见的。 “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反你?”白不恶非要弄明白一个所以然。 姜梨正在找唤尘,刚才打丢了,那剑着实不如鬼刃趁手,太沉,打着打着就扔了。严辞唳翘着脚看了一眼,用大无相指从白不恶脚边给她“捞”回来。 姜梨随手一抓,“严辞唳跟了我八年,你都敢信他,我有何不敢。我的人,穿着宝相龙雀纹来见我,你说他们会帮谁。” 而且严辞唳只对自己人摘斗笠,今天上来就摘了,便是他对姜梨的一种暗示。 他是护她,不是要杀她。两人“共事”八年,虽然常有争吵,也在无形之中生出几分旁人不懂的默契。 严辞唳忍不住看了姜梨一眼,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这人似乎比他之前认识的多了几分人性。 “你不想恢复如常了?!”白不恶最看不透的反而是严辞唳,他不是一直在意自己“不长个儿”吗? “我长不长跟你有什么关系?”严辞唳脾气不好,自己可以在意,别人不能总提他的痛处,而且那本《合志十经》只对初习婴寿功的人有用,他已进入全盛,早已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严辞唳说:“嚣奇门有姜梨便是一门独大,没她便要依附天下令生存。比起你们这类出尔反尔的狗门派,我更愿意伺候这个女魔头。” 嚣奇门绝对不能成为任何一个门派的附属品,即便白不恶承诺由他执掌,不必应酬天下令的诏令,他的话又有几分能信。 “陆祁阳就是个食言而肥的人,何况你还要顾念成与我平分天下,何以见得我就愿意跟那个老傻子平分。” “所以顾念成....”白不恶猛地一惊,“你们是故意演了一出戏给我们看的?那付瑶。” “你没见付锦衾没急着救他姐吗?”姜梨擦擦剑身上的灰。 老顾走的当天便将白不恶的信交给了他们,付瑶前期并不知情,还废了老顾一番周折,南上绕去江宿调人,本就是为了带人扎进鹿鸣山。白不恶费尽心力地分开他们,殊不知他们也在分散他们的势力。 那判无欲现在还有几成胜算?! 白不恶急了,不知他还能拖付锦衾都几时,双掌齐出再次攻向姜梨。 就算兵分两路他也比判无欲更有胜算,拿下姜梨扔下判无欲,他依然能向令主交差! 与此同时,身处陆生地牢的判无欲刚刚躲过顾念成的偷袭,原本锁在牢中的付瑶加入混战,正在与他门下弟子交手。 原来付瑶身上的伤是假的,顾念成的投诚也是假的! 判无欲气红了眼,兽性渐起,牙呲欲裂。四爪着地,犹如猛兽一般冲撞过来。 那种瞬息之间的爆发猛如林间之豹,重伤了不少暗影,一柄长剑震鞘而出,在判无欲挥起利爪之时一剑切断了他四根“手指”。 那利爪乃是天恒山玄铁所制,刚硬无比,寻常兵器别说断刃,便是触到都会折损,判无欲惊骇之下双足一点,撤身退回,惊骇看向付锦衾手中长剑。 第217章 这样东西他素日并不带在身边,唯有大战之时才会由听风带出。 是荒骨。 判无欲哑然,这世间唯有天机阁主有此无上利剑。 浮云摘星,荒骨黄泉。 判无欲这次知道他是谁了,原来这场交战从拉开帷幕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死局! 世人称剑为君子,是因剑招多似游龙探海,翻挽回旋,总有客气礼遇之感。 刀则锋芒毕露,如悍勇之将,横劈竖砍,更沉于力气。 可这世间刀剑又因功法招式不同,存在着个别迥异的性格。 判无欲见识过姜梨的剑招,独树一帜,并不君子。剑式刁钻,快而狠厉,类似刀法。 付锦衾则偏于慢性,甚至会“让”,那是一种偏于主客的感受,判无欲是冲杀式的打法,犹如一名蛮客,付锦衾不紧不慢,请君入阵,蛮客在他这里讨不上茶,也饮不上酒,进退无路,逃脱无门,只是几个瞬息,已是满身剑伤。 判无欲不甘心死在这里,手脚并用钻进一条密道。 暗道里满是他踉跄奔跑的脚步声。 终于冲进一处阔亮内室,判无欲慌乱地抚触墙壁,摸不到开门的机关,恨极了建造这座地牢人的巧思。他逃不出地牢,掉转过身,付锦衾在一步步走进,判无欲身体贴紧墙壁,由于没有完整的舌头,只能喊出“啊啊”的慌乱之语。 他在身上翻找,抖索着撕扯身上的衣物。他觉得有样东西应该可以换他的命,对方既是天机阁主,一定就是奔着这样东西来的! 衣服里掉下一张地图,判无欲迅速抓在手里,犹如握住了一把救命稻草,他对着付锦衾含糊不清地张嘴,手臂试探地前伸。 从判无欲的角度来看,天机阁这次出动这么多人,不可能是单纯为嚣奇门解围。如果不是,就一定有他们自己的目的,他认为付锦衾一定知道地图在他手里,他愿意还图,用图换命! 密室里的光不亮,温温吞吞地映在两张截然迥异的神情上,付锦衾神色淡漠地看着判无欲,甚至没有多看地图一眼。他的态度让判无欲意识到一个问题,付锦衾的目的,也许根本不在于此! 那他到底要什么? 付锦衾将荒骨收入剑鞘之中,挂回腰间,“图是我喂给你的,现在不想要了?” 对方语速低缓,在仅有两人的密室内异常空幽。 判无欲浑身一撼,犹如遭遇了一记闷雷,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答案。 付锦衾看向判无欲布满惊愕的脸,似有千言万语,满腔疑惑待解,而他并未准备给他答案,因为他真正要见的人,快到了。 付锦衾看向判无欲身侧那扇紧闭的大门,判无欲听不到那人的脚步声,是因他气息轻功都是绝佳,他静静等待这一时刻,在那人于门外起掌之时,忽然一个近身拖住判无欲的胳膊,将他带离门后。 石门在这时应声而裂,一人冲杀而入,直奔二人手中地图而来! 判无欲恍惚一视,先是一喜,没想到来人是天下令三护法之一的风禅手翟四斤,后又一惊,因他并未顾虑自己的生死,一掌拍向他的胸口。判无欲吃痛松劲,率先退出战局,翟四斤与付锦衾对掌,地图在两人手中兜兜转转。 判无欲本想提醒翟四斤,付锦衾根本无意夺图,但是他说不出来,并且刚挨了翟四斤一掌,很有一点怨恨在心,他本就已经被付锦衾杀到“山穷水尽”,翟四斤不救他便罢了,竟然雪上加霜。 判无欲逃不动,只能捂住心口倚墙而坐,并且慢慢开始思考,付锦衾为什么要把这张地图给他。 这张图是赤脚荒蛇跟踪不嗅昙郑沁所得,他知道赤脚荒蛇不是不嗅昙的对手,可他料到在此期间一定会有人夺图,于是让他伺机而动,智取地图。 但是赤脚荒蛇有智慧吗?判无欲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知道那地图是被他从一个杀死不嗅昙的,不知何门何派的高手手中抢下来的。 能杀不嗅昙的高手,为什么会抢不过赤脚荒蛇? 他当时太高兴了,没有思考这些细节,如今看来,那个从不嗅昙手中夺下地图“喂”给赤脚荒蛇的,就是天机阁的人。 而他得到这张图后做了什么? 白不恶要杀姜梨,连送三封密信请他出山。他了解白不恶的为人,知道这人诡计多端,若是自己手里没有地图,一定不会同意冒这个险。可付锦衾喂了他这张图,让他有了拿不下姜梨还有地图做底,万一拿下就是锦上添花的错觉。 于是他上了鹿鸣山。 如果按照这个方向延伸,付锦衾给他地图的目的,应该是要一箭双雕,一举除掉天下令两大侍主。 目的呢? 天下令近几年动作极大,为求一个琼驽鼎,已经到了动用全部人手的地步。天机阁不可能坐以待毙,但是他们不能暴露自己,不方便动用大批人马反攻。白不恶阴差阳错挑起战火,恰恰给了天机阁机会,如此一番动作,最终流传出去的,只会是嚣奇门对战天下令,谁又能想到此次前来的,还有上渊山天机阁的人呢?! 可若此事只是到此,付锦衾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刚才就应该将“借”出去的地图收回,干脆利落的杀了他。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反而侧耳静听,等候风禅手翟四斤进场。 所以他这张图,诱的不仅是他,更是一直在打探地图下落的翟四斤。 第218章 他有一手风驰电掣的风禅手,付锦衾功力与他不相上下,却故意放缓攻势。 判无欲思索期间,地图几度易主,看似是翟四斤“拿”到的次数多,实则付锦衾每次“失图”都会推进一掌。翟四斤身在战局之中看不出对手心思,判无欲已经看出翟四斤要“废”了,一个不能专心对敌的人,从注意力被外物干扰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判无欲看到付锦衾让地图再次脱手,假意被翟四斤逼得后退,地图犹如被放断的纸鸢,凌空而上,翟四斤一心追逐,根本没注意到身后那个才是那个放纸鸢的人。 付锦衾站在原地震出荒骨,一招荒山问月直击翟四斤而去。 方才他一直未动兵器,跟招式故意稍慢一成一样,都是为了让翟四斤放松警惕。 翟四斤抓住地图转身回挡,不知荒骨一出便是全力,一急一迟之间,又是数十招快掌厉剑。判无欲暗暗叫绝,心说也就是这等层次的高手,能在如此瞬息之间攻守相较了。 可惜翟四斤夺图之时已落下势,反应再快也失了先机,终是被付锦衾一剑刺穿了胸骨。 这一剑用的又极巧,刻意避开了心腑要害,一刺之下翻手一收,并不取其性命。密室内传来四道铁索掷地之声,四名天机暗影手持混金铁索而入,付锦衾背身收剑,身后翟四斤手脚瞬间被缚,凌于半空。翟四斤不服,卷住铁索振臂挣扎,另有四名暗影起跃,四道云冰针锁打进翟四斤手脚双筋,疼得翟四斤一声狂吼。这针锁不会断人筋骨,而是如银针封穴一般让四肢无力,翟四斤使不出力气,再也无力挣扎。 片刻之后,暗影带着捆好的翟四斤落了下来。 围观全程的判无欲忍住拍手的冲动,心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一张地图吃掉三只鸟,谁能算得像他那么精准。他故意让翟四斤来夺图,故意分散他的注意,两人功力相当,若是使出全力必定伤人伤己,所以看似退让,实则是要速战速决。 如此一来,判无欲心里就只剩一个疑问了。 翟四斤是怎么知道他手里有地图的? “是我让人扮成你门下弟子送的信。”付锦衾替判无欲解开了疑惑,“我让他对翟四斤说你手里有图,不日就要上鹿鸣山。弟子担心你受白不恶的骗,便想请翟护法出山,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还能从旁协助。而翟护法,”付锦衾从受制的翟四斤手里摘下地图,,“一心扑在地图上,不论有没有意外,都担心你偷鸡不成蚀把米。我算着时间,让你们前后脚上山,提前叫人引他从北坡而上,直接从密道口冲入陆生地牢,刚好可以避开阿梨他们所在的槐树林。” “而我只知道判无欲这个缺心眼在跟嚣奇门的人交手,哪里想到——”翟四斤恨声看向付锦衾手中荒骨,“现任天机阁主这般年轻,这般算计!更如何能想到,姜梨那般性情的人,会与天机阁结盟!后生,你打的一手好算盘,引我入局却未下杀招,究竟是想从我手里得到什么。” 嚣奇门并未与天机阁结盟,但是未来,付锦衾确实有此打算。只是不知阿梨在知道他真实身份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不过付锦衾没对翟四斤解释这些。 “想让前辈引我去见一个人,此人所在之地机关重重,只有前辈能开。” “谁?” “天云帝师杜寻。” “哈!”翟四斤想笑他痴心妄想,无奈胸口一剑太重,不足以让他畅笑出声,“何以见得我肯配合?” “晚辈可以等到前辈配合。” “抓了我,你以为天下令会没有动作?” “有,却也寻不到,晚辈敢请前辈来,自然就有万全的准备。三护法不受天下令管制,素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您在不在天下令,只有陆祁阳一个人会注意到。” “而他又刚好闭关了,只要我在他出关前活着回去,就没人知道我做过什么事,见过什么人。”翟四林替他说道。 “前辈是聪明人。”付锦衾说。 “我若是聪明人,就不会着了你的道了。这日子都赶在了你这方算盘里,白不恶真是开了个好头!可你仍是漏算了一样,我虽夺图心切,却不会一个人上山。” “前辈是说埋伏在北坡的天下令门众?”付锦衾沉吟,“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埋了。” 他今日不止带了一队人马上山,孙夺的人早在翟四林进山之时便埋伏了下来。 翟四斤脸色一沉,“老夫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还会怕死不成?” “死能有多可怕,怕的是生不如死。” 付锦衾心不在焉,应的轻描淡写,他移步朝门外走,并不打算与他们浪费太多时间。 判无欲意识到他要去救姜梨,可付锦衾虽急却没忘记还剩一个他,路过判无欲身边时随手一抬,他给了判无欲一个痛快,算是对他这次诱敌深入的“奖赏”。 翟四斤会在他走后被孙夺等人带下山。 再说槐树林这边。 白不恶出了全力,势必要拿姜梨性命。可严辞唳着实难缠,显然知道姜梨不便硬拚内力,一直以大无相指为她挡住白不恶的攻势。 白不恶被他缠得烦躁至极,瞅准一个时机一把揪住严辞唳前襟,发狠扔了出去。严辞唳被撞吐了一口血,捂住心口爬起来,“你他奶奶的,打小孩儿?!” “你算哪门子小孩儿?!”白不恶更是气愤,谁不知道他已经三十有七了,仗着练了邪功,成日顶着一张少年模样招摇撞骗。 第219章 白不恶没工夫与他斗嘴,满心满眼都是速杀姜梨。他知道她已经撑不住了,脚力渐浮,身形渐缓。双方身上都受了伤,只不过姜梨的更重。 “你那点内力也就够你用到这个时候了!” 白不恶以为姜梨已是强弩之末,接近身前才发现不对!唤尘在她手中散出九道剑影,每一把剑上都腾着浩荡剑气。 白不恶曾与全盛时期的姜梨交过手,见识过九影剑阵的厉害,下意识避开锋芒,不想姜梨竟然临时收势,在他闪身之际垫步一踏,握住唤尘精准无比地刺穿他右臂。 “你吓唬我?!”原来剑阵不过虚晃一招,姜梨内力不足支撑重击,剑影眨眼之间聚入唤尘之中,一击没入白不恶肉中,再一横切。 “不是兵不厌诈吗?”她喘着粗气,眼里尽是恨意! 当年她们途经雪山,胖丁就是死在白不恶的布局之下,只差一步就能跑回来了,只差一步! 姜梨要断白不恶右臂,奈何白不恶亦有后招,忍痛挣开牵制猛发一掌,姜梨躲闪不及硬承一式,当即便觉五脏欲裂,咬紧口中浓血奋力一挑,虽未断去其手臂也挑断了他一根手筋。 白不恶大吼出声,虽则只能单手相斗,却也迎来了近战的机会,改掌为拳趁势追向姜梨。 这一拳若是击中,恐怕整个腔子都要被冲裂。 严辞励急得奋力朝她疾驰,终究还是太慢,纵使越身而起还是被同样注意着局势的猎心缠住。 姜梨脚下跌乱一步,横剑相挡。 “少主!”平灵等人脸色骤变,剑身已有折断之势,眼见就要被震裂! 恰在这时,有人破土而出,徒然以疾风之速窜到二人近前,横臂一揽带走了姜梨。 二人入土既没,白不恶一拳打空,恨声一喝,“钻地鼠!连你也敢反我?!” 鹿鸣山里只有先沉派有这等疾风如电的逃生身法,也只有先沉派有遁地无形之功! 白不恶气疯了,在他眼中,先沉派这些人命贱如蚁,只配做他杀人的工具,没想到连他们都生了反心。这简直比言辞励和顾念成的临阵倒戈更让他气裂五脏。 “你还能成吗?” 土坑之中,小七也是抖若筛糠,这是她第一次大着胆子跟白不恶对抗,她年纪尚轻,平日再是懂得掩饰情绪,此刻也乱了阵脚。 姜梨面有疑惑之色,不信小七会只为几张油饼就记了她的好。但是她们没有时间交谈,她气息不稳如水生沸,再不调息必然逆行难控。 隔板上方同时传来震地之声,白不恶以脚踏土,正在寻找他们的踪迹,小七紧张地盯着脆薄的隔板。 白不恶虽不知他们这一派的遁地之法,相对多年也能寻出一些规律。 脚步声渐近,小七知道白不恶将至近前。姜梨正在运气调息,小七攥着一手冷汗,已经能够感受到隔板的震颤,她回身看了姜梨一眼。 “你挺住!”骤然一个发力钻土而出,一头撞在了白不恶小腹上。二人不知在地上翻滚了多少米,白不恶眼中生恨,一把揪住小七的头发,膝盖一提,撞出她满口鲜血。 小七本就没有多大还手之力,此刻更如浮萍,被白不恶任意摔砸。 “七爷!”先沉派弟子破土而出。 “小七!”姜梨艰难跃出,脚步虚浮,如踩云棉。 鬼刃在姜梨心中震荡,身形已在姜梨身上显现,姜梨眼中明暗交替,她快压不住“她”了。 付锦衾一路都在疾驰,兵分两路是姜梨的意思,她要杀白不恶,至少要杀了他。 白不恶在全盛时期的姜梨手下活不过二十招,可如今的姜梨,付锦衾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她倔强的眼。即便是今时今日,她也会不惜任何代价,要了白不恶的命! 而这一命要拼尽多少去换?付锦衾不敢细想,只能不断加快脚步。 白不恶的目的仍然只有姜梨,竖掌在前电掣而进,离白不恶最近的拂尘老道冲了上去。 南城那夜大雨“带”走了他门下所有弟子,世间仿佛独剩自己,他没有对姜梨他们吹嘘的那么勇敢,甚至刚才一直不敢直面与白不恶交手。 可他跟很多人一样,心底最后的希望是姜梨,他期盼她能杀掉白不恶,甚至最初的报恩也有借她之手为门下弟子报仇的心思,可是在这一刻,明明知道希望渺茫,为什么还要帮她? 也许是被她救了自己一命,也许是他自那日起就恨透了天下令,也许是她为他做了一身新衣,还帮他捏死过头上一只虱子。 也许是林令总带他听书,也许是每次开饭,其忍都会招呼他。也许是感受到了他们的好,体会到了世间的坏,那“好”就变得弥足珍贵,情愿用命去守护! 他在半米之遥挡在了姜梨身前,他听见了姜梨的惊呼,林令的急吼,竟然没出息的生出了泪意。 这个时候,好像有家了。 白不恶这一冲是根本控制不住,老道双脚使力,被他推出深深两道脚痕,林令冲了上来,护住他的后心,小七就势一个俯冲,抱住白不恶一只脚,严辞唳与平灵联手杀死猎心,一个拧步跃到白不恶头顶使出大无相指向下强压。 白不恶怒极反笑,至此仍有一副轻松神态,“螂臂挡车,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制得住我?” 小七被他踢飞,老道与林令也被震退,只有严辞唳还在半空死死扣住他颅顶。 第220章 “姜梨!什么时候了,还不让我出来?!你要看着他把你杀死,还是看着他杀死所有人再杀你。” 鬼刃在身体里跳动,姜梨再次看到了那座大殿,看到了气急败坏的“自己”。 她一直戒备地跟“她”保持着距离,一明一暗,一正一邪。“鬼刃”无法彻底靠近她,而一向对“她”避之不及的姜梨却在这时迈进了一步。 “把剑给我。”姜梨对“她”伸出了一只手。 她要“她”手里的鬼刃剑! 气浪掀涌,白不恶再次发力。严辞唳被他掀翻在地,他欲向前,右腿再次被人抱住,白不恶低头看着不自量力的小七,发狠揪住她的后领。不计其数的人冲了上来,他们像是不怕死,不知疼,不懂惧! “姜梨,杀了他,杀了他!!” 小七在嘶吼,声嘶力竭,不计后果。 白不恶看向摇摇欲坠的姜梨,她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唤尘掉在地上,她似是要抓。可她并未弯身,而是在虚空中伸手,不知要抓住什么。 白不恶忍不住大笑,“你莫不是疯了,你的剑在地上,你... ...” 笑容很快消失在脸上。 白不恶不知是不是眼花,他怀疑姜梨真的“抓住”了一把长剑,青白剑光自手中翻挽而出。 心口随即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便是胸腔破裂的声音,白不恶看着瞬移到他身前的姜梨。 九影心法最后一式是屠生剑指,她竟然以指生剑,穿裂了他的心脏,使出了最后一剑。 ——指生为气,立剑于心,阿梨,有时无招便是有招,无剑便是有剑。 太师父... 血浆顺着心口的窟窿如瀑般流下。 白不恶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口的窟窿,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竟然能用出屠生剑指。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不是只剩六成内力了吗?不是走火入魔了吗?不是...” 他踉跄后退,只来得及说到这里就轰然倒地。 浅风入林。 打斗声止了,世间所有声音都在仿佛在这一刻消失,姜梨站在白不恶尸体前,浅息凝视,不知谁带头笑了一声,这声音便止不住了。老道虚弱地笑了,平灵等人笑了,小七捂着胸口畅快地抖动肩膀。 姜梨也笑了,从一开始的轻轻震颤到大笑出声,身后有人冲了过来,脚步声从急到缓,最终停在她身后几步之遥。 可这笑又带出了泪,带出了酸涩如刺的疼意,这世上没有以命换命一说,白不恶的命没有那么值钱,他换不回胖丁,换不回谷雨,换不回那些死去的生命。可这一刻又那样畅快,畅快到她终于敢于直视虚无中,抱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冲向她的那个孩子。 她说,“少主你吃,吃了才有力气逃。” 她说,“少主,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她说,“少主,真好,我就知道我能等来这一天。” 付锦衾拢住了姜梨的肩膀,姜梨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擦尽脸上泪痕。她不肯让自己脆弱太久,调整情绪之余猛地想起一件事来,“老道还有气儿吗?老道,小七!” 第96章 惟愿青山不改水长流 姜梨口中那两位一个靠在树上倒气,一个被先沉派的人勉强扶坐在地上。 姜梨心里急,动作就蛮,动得两人一个劲儿吸气。 “疼疼疼!”老道不让她动他。 付瑶医术不逊于老冯,主动上前把姜梨拎走,逐一探脉。 “照你这么折腾,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老冯的保命丸还有吗?红色瓶子的。” 老道伤得最重,但是这条老命竟然非常之硬,林令在关键时刻为他冲抵了一些内力,并无性命之忧。小七没有硬接白不恶的撼天掌,内息还算平稳,只是一身外伤。 姜梨把药整瓶递过去,看着两人前后服下,静坐调息才转而盯着平灵等人细看。严辞唳是最后一个被关注的,本来就不高,还揣着袖子盘腿坐树底下,地上躺着一堆横七竖八尸体,只能看见一颗又横又强的脑袋。 “这时候才想起我?” 他腔子里还淤着一口血呢! 天下令门众仍有一部分余孽被天机暗影和嚣奇门的人控制着,平地上站了一堆,白不恶一死这些人便没了气焰。 折玉低声询问付锦衾的意思。 付锦衾一面把姜梨拉回身前,一面吐出两个字,“杀了。” 她替别人操心,他只能比她更在乎她的死活,以指探脉,付锦衾有些吃惊。经历了这样一场恶战,姜梨的气血竟然通畅无阻,没有一丝郁结。 “没事?”付锦衾观察姜梨神色。 “没事。”姜梨其实也有些奇怪,但身体确实没有不妥之感,“也许是老冯的药起了作用。” 那药是他们临行前老冯专门为她配的,有护心静气,短暂扩大气海的功效。 “银子不白花,可能老冯下血本儿了。”姜梨今日笑的次数很多,人也在这场大战之后平和了不少,前段时间她一度自己跟自己较劲,状态和情绪都不算好。 “没事就好。”付锦衾也笑了一下,心里仍然有担忧,准备返程途中再让付瑶为姜梨诊治一遍。 说话间小七已经调息好了,这孩子是个意外,姜梨没想过她会跳出来救她,虽然小七也有自己的目的。 两人迎着对方走进,小七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展颜一笑,“又欠了你一回人情。” 第221章 “怎么是你欠我的,不是你救了我吗?”姜梨寻了块儿空地坐下,外伤不少,平灵童换给她上药,她像不知道疼,脸上一点“苦”的表情都没有。 “可是今日换做任何一个有可能杀掉白不恶的人,我都会救。”小七如实以告,知道姜梨肯定也猜到了七八分,她说,“我不敢在你面前居功,今日舍命一搏是我本就想杀白不恶。你说你会来,我就专心在鹿鸣山等你。我们那日子不是人过的,早想搬开这座大山,你称了我们的意,原本就是该我谢你。” 说完,她带着先沉派的人对着姜梨躬身一礼。 姜梨没避没让,理所应当地受了。平灵边涂药边抬了小七一眼,觉得这丫头倒有些少主当年的影子,直率,大气,坚韧能忍,难怪少主会喜欢。 小七说,“我师父不算白不恶杀的,但白不恶用我师父拖住双刀神棍白记成是不争的事实,那日他明明可以早些出手,非要让我师父与白记成杀到两亏。他要打胜券在握的仗,就让我师父给他做弃子。其实就是嫌弃我师父年纪大了,再养下去作用不大,直接杀了又恐我们不肯跟他,生出异心。索性就晚半盏茶出来,一面解决了宿敌,一面又扔了老的救了小的。” “我一直想杀他,但我知道光凭自己那点本事根本在他手下活不过十招,于是我就等,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白不恶是四侍主里最恶名昭著的一个,想杀他的人,“小七看看姜梨,不客气的说,“跟想杀你的人一样多。我那时就想,随便是谁都行,只要他们有本事杀他,我都帮。可惜这么多年,绝大多数都是绣花枕头,甚至还有很多人成为了他的属下。” “所以你就看上了我?”姜梨道。 “恰恰相反,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你。也不是没看上,是不敢想,你也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我怕还没跟你说什么合谋的计划,就先被你一手捏死了。而且白不恶说你走火入魔了,还调了北令门众和北部五派要杀你,我觉得你会比所有人死的惨,就没动心思。” 小七前期是很认真的遵着白不恶的意思要把姜梨“气疯”,直到五派伤了三派。 “青松、东岳、平沙谷,随便拎出来一个都不是好欺负的,你的人很凶,你男人更凶,没入乐安之前我就听说过三十把裂山弓弩灭五徒的事。那是攻城用的重兵器,我门下刚好有个在军营里当过几天兵的孩子,说那东西是大启户正军专供。 你知道户正军的意思吗?直属皇权,不受军部三衙管理,这东西不可能是抢来的,只可能是御赐。” 两人同时看向付锦衾。 这人正在给她包扎手腕上的伤口,袖子下是一双修长干净的手,这双手不会伺候人,每次包扎都显出一点迟钝和笨拙。但是这人不知为何认定自己比平灵等人都强,经常亲力亲为,最后一如既往地在收尾处,不解地看着“一短一长”皱眉。 “这边好像多绕了两圈。”平灵从旁提醒。 他拆回去,玄色绣赤色龙兽暗纹的广袖偶尔与姜梨的衣裳做几个‘擦肩’。 东西确实是御赐,不过不是赐给“活人”的,而是赐给“死在回京途中”的丞相么子的。他少时常在宫中,曾对圣上说过喜欢弓弩,圣上得知“死讯”,为表愧疚之情,以三十把裂山弓弩作为他的殉葬品,一同埋进了他墓中。 他师父觉得浪费,很不懂事的把弓弩从他坟里挖了出来。 付锦衾没有参与挖坟,但是据说他坟上的土是他父亲亲手填平的。 也许... ... 心里一乱,手里的另一根线就变得更长了。若是惦念,当初为何那般狠心?为何这么多年不曾来看他一眼,哪怕是书信都不肯回。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心结,结得比姜梨手上的纱布还乱。 “长得就不像会干活的人。”小七跟姜梨说,“耐性倒是很好。” “也不好。”姜梨摇头,知道他再拆几次就烦了,“双草结也不会打。”这只腕上的纱布,最终肯定还是一个死结,下次再上药得用匕首割开。 俩人直眉楞眼地盯着他看,付阁主终于抬了眼风,“你们议论人都不背着当事人?” “这不是没把你当外人吗?”小七说。 “聊你们的。”付锦衾没什么表情地压下眼,决定再拆一遍。 小七真顺着之前的话说,“我看不出你到底是不是走火入魔,更看不懂付公子的来路,师父说越看不懂的人越是高山之首,我就猜想,这一仗大约是有机会拼的。但是我不能表露出来,乐安城里混着白不恶的探子,稍有不慎我就连命都没了。” 姜梨道,“于是你问我是不是一定会杀白不恶,是不是会来鹿鸣山。” “对。”小七说,“你比我想像的好,给我饭吃,还让我洗了澡。” “就不怕死在我手里?” “怕。”小七正色道,“但若你真是杀人如麻,我也只能认栽。”她不是故意把遁地术的秘密暴露出来的,看着简单么?可那是他们上下九代弟子保命的秘法,有时候最简单的事物反而被人想像的最复杂。 她说,“我不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杀掉白不恶,就每到一个他常住的地方,便挖下几个深坑。我们时刻准备着恶战,也时刻注意保护着自己。白不恶将我们关入地牢,不知道我们早已在牢内挖出了一条密道,我带人循着打斗的方向走,果然就看到了你。” 第222章 腕子上被系了个疙瘩,姜梨见怪不怪地从付锦衾手里收回手。 想了一会儿。 “我们嚣奇门还缺人。” 白不恶死后先沉派就自由了,可这并不算完,天下令早晚会派人接管北部门派,小七上头还会有侍主。姜梨喜欢小七,希望她可以跟着自己。 小七斩钉截铁的摇头,“我们这种小门派就算活得不易,到底还是名门正派,山庙再小也是佛,宏殿再大也是魔,您路子太野,正邪终归不能两立。” 姜梨脸上笑意渐凝,“正派,邪路?既然早晚势不两立,留着你岂非是祸害。” 那是一种悠长的,带着丝丝寒意的声气儿,小七面色一僵,姜梨眸色一沉,数把长剑瞬间架在了小七和先沉派弟子的脖子上。 嚣奇门弟子了解他们门主的习惯,遇到“好用”的会留,留不住的就死。 小七拿不准姜梨的脾气,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之前在乐安吃油饼时尚能洒脱,是那时本就没敢报什么希望。如今仇人已死,正是奔赴希望的时刻。 “再给你一次机会怎么样。”姜梨双手搭在腿上,有节奏地动着手指,“我们嚣奇门还缺人。” 剑光打在小七脸上,剑尖离他们只有半寸。小七不想死,可她更不能违背师父遗愿,她白着脸道,“您若是想杀我,刚才就不会救我了。再说我师父若是知道我入了邪派,定会从棺材里爬出来把我带走的。” 小七声音打颤,姜梨反而笑了,得了什么趣儿似的张眼看她,“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她厌恶世人口中的正邪,看不惯所有名门正派,因为所见不似所闻,也因为当年逼上雾生山的都是所谓的“正统名门”。 “不过你们倒是有些不同。”姜梨说,“你是第三个让我看得过眼的正派。” 小七这才知道姜梨在吓唬她,她幽怨地看向姜梨,谁能想到堂堂刺客之主有这种恶趣味,见不得别人有骨气? “那前两个是谁?” 姜梨向右看了看,那里坐着调息的老道,和正在跟严辞唳吵嘴的磐松石。 “你们从哪儿来的,怎么这么矮。”严辞唳缓过来以后就背着手到处瞎溜跶,他很少在总坛那边,没帮姜梨搬过“磨剑石”,所以不大认识泣荒洲的人。 “你好意思说我们?”磐松石一脸惊异地看着严辞唳。 “我不是天生的,我要是长起来能比你高一头!” 严辞唳抬高胳膊比划。 姜梨将视线转回到小七身上,“走了以后打算去哪儿。” 小七说,“你让他们把剑撤了咱们再聊?” 姜梨抬手,小七方道,“东黄岭的栗子山,很早以前我就去看过了,那里有山有水,是我师父喜欢的清净之地。菊阳两月花落成果,还能打下好几捧栗子。我打算把门派建在那里,有人拜师就收几个徒弟,反正地方是自己的,人也是自己的,怎么折腾心里都痛快。” 这是小七的日思夜想,也是她师父最希望她走的方向。她不会在留在北部门派,更不会继续为天下令效力,她们庙门太小,没有争强斗狠之心,只想隐居深山,延续传承,将师父教给她的本事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姜梨难得生出一点不舍,却没有强留,这世间人情,本就是聚少离多,该在的总会在,该散的总会走。 老磐头和严辞唳的架并未分出胜负,但是人已经朝这边来了,他说姜梨。 “要走?”姜梨替他说。 老磐点点头,“家里还有弟子,总得回去,经此一战,咱们之前的恩怨就算两清了。我们终究不能一直跟你在乐安,往后再有什么事。” “有事儿也不找你了。”姜梨看着老磐身上的伤道。 又傻又拚命,她实在没学会接受这种好意。可这人在一起呆久了,总还是有感情,老磐头说,“往后路过东舟就来我们派里坐坐,磨剑就算了,那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石头,你要是想用,我可以在东舟给你找两块更趁手的。” 姜梨说成啊,“其实那石头也没多好用,就是看你们追着石头跑挺有意思。” 老磐头没跟她一般见识,心里知道这人不坏,就是嘴损,非得在好人面前做个恶人。 姜梨站起来。 小七拱手辞行,“姜门主、付公子,他日有时间来东黄岭也请一定进去坐坐,我们管吃管住还管洗澡。今日之情在心,惟愿下次相见,青山不改水长流,明月如初人如故。咱们江湖再见!” “后会有期!”磐松石同时起手抱拳。 那是第一次有名门正派跟姜梨行江湖礼,姜梨浅浅吸了一口气。十年前她看到的“正派”不是这样的脸孔,他们狰狞,扭曲,满嘴道貌岸然。他们烧光了她的殿宇,杀了她的师父,毁了她的家。 十年后她重新认识了一些人,他们是这江湖里苟延残喘的小正派,由于不够资格参与大派之战,而被遗忘在小小角落之中。 但是他们很可爱,知恩图报,秉性良直,他们咬着一口别人看不懂的气儿,站立在天地之间。 “后会有期。”姜梨与付锦衾抱拳。 这个动作对她来讲有点陌生,也有一些烫暖。 第97章 把他给我打一顿 老磐和小七相继告辞,老道无依无靠,调息好了就坐在原地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走了以后没钱又没家,又能再往哪里去。聊羽斋的房子是租的,派里没弟子了,回去空空荡荡惹人难受不说,还有一个非常难缠,催着交租的老太婆子。 第223章 姜梨没他想得那么复杂,见他脸色缓上来,直接说了声上车。 老道愣了愣,她要带他走他肯定是开心的,但是脸上挂着一张叫作“面子”的东西,死活撕不下来。他曾跟无数人吹嘘,自己派里仍有百十来号弟子做后盾,很怕被人知道自己孑然一身,更怕被同情。 “上车干嘛?”他闷着嗓子,语气一如既往的不客气。 “当然是回乐安了,不然你要跟着车跑?”姜梨挤兑他,好像他问出这个话就蠢到家了。 “我没地方回了吗?他们都走了,我也要走,我们之间的仇还没了呢,我...” 姜梨扭头就走,老道辩解的苍白,越发气闷。 “我就不能骑马?!” “说什么梦话呢!就你那身子骨还想骑马吗?没到会领交界就得把你晃散架子了,到时候地上摔一堆碎骨头,谁给你拼!” 她知道他无处可去,知道他要面子,所以不动声色,一切如常。平时怎么相处,现在就怎么相处,真好声好气的问他跟不跟她走,反而让人窘迫。 姜梨上了马车,老道愤愤不平地唠叨一会儿,上了另外一辆车。姜梨那辆车里坐着付锦衾和付瑶,嚣奇门两长老一人一匹马,随扈在马车之外。两队人马跟着他们上路,姜梨进了马车以后就没再理他们。 她的人到了,下一步怎么做总得有个交代。但是她一路都没说话,也没吩咐下来。 付瑶在跟付锦衾说林执的事,她百无聊赖地听了一会儿。 林执被付瑶扔在卢州了,走的时候骗他说爹娘托梦,坟头长草必须马上去锄。付家的坟是空的,两口空棺材全在玉山坟冢,姐弟俩一旦“有事”就用上坟的借口离开。 “但是我总觉得他没信,出门还嘱咐我多加小心。” “不是不信,是从来没信过。”付锦衾看着付瑶道,“林执不是傻子,不管是这次还是上次甚至之前的很多次,他要的都只是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借口而已。” 小县官再迟钝也是一城县令。 “在任期间没冤枉过一个好人,也没放走过一个恶人。虽说都是小偷小摸的案件,也说明这是个清醒人。” “你是说他一早就知道我们不正常?”相比之下,付瑶反而是神经粗大的那一个,“你不是总说他是废物吗?” 付锦衾一脸莫名地看付瑶,“你希望他是个废物?” 如果他是,他根本不会让她嫁他。 林执是懂得装糊涂的人,不算绝顶聪明,却有着灵活的自我应变能力。知晓轻重缓急,对善恶有明确的认知,虽不近江湖却见江湖。他从不打听付家的事,不是真的不好奇,而是不想打破他跟付瑶之间的平衡。从他认识她开始,他就知道她与众不同。正因为太过不同,所以一直捂在怀里。 “那你为什么总把他说的一无是处?”付瑶仍旧不能接受,她一直觉得她跟林执,是林执更笨,更好哄骗一些。他像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随便她起手着色,绘制山水鸟兽。但是今日一听,倒成了一本无字天书了。 “跟我比他当然一无是处。”她弟弟永远不会让她失望,永远都有‘我傲慢,我能俯视众生之感’。天书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他这种‘位列仙班的神君’书案上的一本书罢了。 付瑶时常觉得付锦衾根本不适合在‘凡间’生活,他应该孤独地活在空旷的,玉石堆叠的高台神殿里,谁也别搭理他,就让他在那儿呆着,自己一个人活到天荒地老! “你听什么热闹呢?”付瑶由于吵不过她弟弟,转而将苗头对准了姜梨。 付锦衾要是天上仙,姜梨就是地下‘鬼’,这鬼东西上车以后本来犯困了,一听姐弟俩吵架,忽然强行撑开眼皮在他们脸上穿梭,眼神都比之前清明了不少。 “听听怎么了?”鬼东西打了个呵欠,天生就是不知道让路的横主儿,语速不快,越这么理所当然越气人,“我又没笑话你,这地方就这么大,你主动说,我被动听,总不能把耳朵闭起来。” “你还笑话我?你应该谢谢我,这回要不是我们帮你解决判无欲,你的人就算全冲上去,能弄死两个侍主吗?” “我谢谢你。” 付瑶没想到她这么从善如流,反应了一会儿,猛一横眼,“这是谢我?分明是在挤兑我!” 姜梨说:“你说的没错。” 付瑶跟她相看两厌,指着姜梨对付锦衾道,“她除了气人还会什么。” 付阁主看了鬼东西一眼,说就会这一样。 其实也有可爱的地方,哄人的时候知道撒娇,用人的时候知道嘴甜,偶尔还娇气一下,非常得他喜欢,不过这些付瑶注定是体会不到的。 “打算什么时候走,你的人已经找过来了,不会还想回乐安吧。”付瑶旧话重提,问得直接了当。她对姜梨的态度从来不背着付锦衾,时至今日都盼着她走。她知道付锦衾要动天下令,越是知道,越觉得他是为了姜梨。 她眼皮子浅,只想身边的人平安,她甚至想,也许姜梨走了,这些事情就跟着烟消云散了。就算天机阁要对付天下令,也得跟她姜梨和嚣奇门撇开关系。 姜梨说,“回乐安。身上这些伤要养一养,顶多十天半个月,不会耽搁太久。鹿鸣山这次除白不恶和判无欲以外,中途没有其他势力介入,说明天下令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我的下落。陆祁阳就算要查也要耗费一番周折,我会在他有所察觉之前离开乐安。” 第224章 脸上落下一道似凉似热的视线,姜梨迎上付锦衾的视线,“离开”这两个字不是好词,甚至可以说极度敏感,姜梨沉默了一会儿,把付锦衾的胳膊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这话你不该当着他的面问,看我撒个娇把他哄好! 付瑶在姜梨脸上看到了这句话。可姜梨撒娇的方式付瑶实在不敢恭维,既不柔软又不纤弱,她就是抱着,像头楞脑楞脑的,咬着主人衣角不撒嘴的小狼崽子。 好像是有点可爱。 回乐安原本要七到八日车程,付锦衾不爱在路上歇,嫌客栈脏,焦与更不用说,打个尖儿都得去人家厨房里把碗筷刷一遍才肯拿出来用。这就导致了他们回程的速度快了一半,其实付锦衾主要还是担心姜梨的身体,她的内力仍然只有六成,却用出了全盛时期才能使出的屠生剑指,他觉得这一式来得太不正常,担心姜梨身体有什么没被察觉的亏损。 “气海阔了一倍,脉象也十分平稳。”付瑶探过几次姜梨脉,跟姜梨一样,她也猜测跟老冯用的药有关。 姜梨本身则是没有任何异样,能吃能喝能跑能跳,还跟严辞唳吵了几架。那老小子的嘴跟她一样缺德,一言不合就吵得天翻地覆。 不过相对于姜梨,严辞唳更好奇的是付锦衾。沿途经过玉峰山时,他们在一处茶馆歇乏,严辞唳原本坐在另一张茶桌上,硬端着茶水坐到了付锦衾对面。 “你是正派还是邪路的,要是正派怎么会连天下令的面子都不卖。” “你知道你杀的判无欲是四侍主之一吧?你来头肯定不小。” “平时用什么兵器,我怎么没见你身上有刃呢。”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在那儿说,付阁主只是用热水烫茶碗,一句都没搭理。 “长得倒是真好,比她之前留的那些小白脸儿强多了。” 姜梨刚喝进一口茶就“烫了嘴”,“别在那儿没事儿找事儿!” 姜门主稍微有点心虚,可惜付阁主有兴趣,慢悠悠地翻了只烫好的茶碗,问严辞唳,“哪儿强。” 严辞唳说,“功夫好就不用说了,我虽没见你出手,但你能杀判无欲而无损,足见与全盛时期的姜梨不分伯仲。长相更不用说,她的那些庸脂俗粉根本比不上你这正宫气势。不过你脾气好像不太好,她是头顺毛驴,喜欢被人顺着毛摸,短时间倒还愿意宠着,时间长了可就说不准了。” 他以手托腮,“她对你倒是最上心的,我在她身边八年,没见过哪个男人跟她平起平坐。你会带着你的人来嚣奇门吗?若是打定主意要来,最好跟我搞好关系,不然我就继续往她身边送漂亮男人,我没少干这事,本来想让她色令智昏,没想到留下来的全做了端茶递水的活,我还以为她没开窍呢。” 双方各自在这番近乎单方面的对话中喝了两盏茶,付锦衾全程淡然,上车之前吩咐折玉听风。 “把他给我打一顿。” 原来那些男人是从他这儿开始送的,是嫌姜梨不够‘贪色’还是不够‘浑’? 付锦衾的人进入乐安境内就分批“消失”了,他们像是这里的一滴水,无声来去,习惯自然。嚣奇门的人则在姜梨的吩咐下被顾念成和严辞唳暂时留在了城外。他们来的人数太多,还穿着刺客服带着佩刀,这么一大群人进去,不说老百姓会慌乱,就是林执那里也不好解释。 正式进入乐安时,已是二更时分,城门楼上下了钥,城外却蹲着一个孤零零举着火把的人。 小林大人一直守在城下,不知道付瑶什么时候会回来,心里惦记,睡不下,便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到三更。 付瑶是第一个从马车上下来的,两只手提裙子,蹭蹭小跑,瞪着林执,“你什么时候从泸州回来的,傻等什么呢,不是告诉过你,我到了就自己回去了吗?官服怎么没换,下了衙就在这儿等着了?这种节气虫蚁最多,再让虫子咬了!” 她怕他被虫子咬,怪他不好好睡觉。她去出生入死,他就能睡得香么。 “我带了驱蚊草。”林执眼圈红了。看着她由远及近,活蹦乱跳的数落,终于觉得心里有根了。 她很少像这次一样跟内弟一起离开,往常她出去,付锦衾仍在城里,林执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付锦衾对付瑶的心跟他是一样的,绝对不会让她犯险。 这次不一样,内弟不在城里,姜梨也不在,乐安城里大半商铺都关了门,很多在街上摆摊的小商贩也不见了。 这些都是他们的人,林执很早就猜到过,可一次带走这么多还从未有过。他想着他们肯定是有胜算的,想着付锦衾一定会把付瑶平安带回来。但是他也会担心,担心到翻来覆去的前几夜居然梦到付瑶死了。 “夫人没说归期,家里空落,心也空落,不如在城门口坐等,有个盼头。”他不想跟她讲那个可怕的梦,迅速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眼泪。 付瑶身上有尘也有土,林执撂下素常卷得体统的官服袖子,一下下地给她拍尘。 那是他寒窗十载换来的官服,他一直珍惜,今日却舍得用它拍她身上的尘土。付瑶盯着他七品官服上展翅的小鸂鶒,官职不大,不懂变通,还不肯送礼,常年是升迁无望,埋头做事,不得赏识一流。 但他就是得她的心,像补子上绣的水鸟,旁人觉得平平无奇,只有她能瞧出它缤纷的五色。 第225章 她说你别拍了,“回家不就换了吗?” 他垂着眼点点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秀气听话的乖相,眉心一皱,这次却不大忍得住,一把将付瑶搂在了怀里。 “坏人都死了没有啊,我吓得一夜一夜的睡不着。当初冰人来说媒的时候,你瞒了岁数,明明比我大两岁硬说比我小。比我大不该让着我吗?嫁过来就开始欺负人,去哪儿不能问,什么时候回来也不说,我堂堂一城县令管得了一城管不得你。” 付瑶提醒他,“你也管不了付锦衾,还有姜梨,还有...” 林执擦了擦眼泪,说内弟,“你们可还安好。” 他是管不了,但他能问吧?他还能在门口等他们,然后告诉楼上喝得迷迷糊糊地城官儿老马,把城门打开,让他的关系户亲戚们进城。 众人鱼贯而入,不知为何在空旷深夜里走出了一种久违的热闹,林执和付瑶走在马车边上,车里的人也在马车内外露了头。 林执发现回来的这些人里只有严辞唳是生面孔,不由道。 “这位是——” 严辞唳对林执印象不错,抱拳拱手,“嚣奇门二...” “他是个二傻子,我原来店铺的伙计。” 姜梨率先发声,拦住了严辞唳的自我介绍。 “你说谁是二傻子?”严辞唳跟她吵架,她难得的没理。不是有了不跟“傻子”一般见识的觉悟,而是她状态不好,很不好。 以六成之力使出最后一式时,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定出现了一些问题,只是这问题可大可小。 老冯的药是有时效的,她曾在路上短暂调息,感觉略有淤堵,可这些按说又属正常,她受了白不恶几掌,内里有亏原该是这般症况,可此时此刻又似不同了,她攥着酆记门上的那把大锁,试图将钥匙插进锁孔。心口忽然一刺,像是被什么东西钻破了心口,她隔着衣服抓住胸口,‘叮’的一声,手里的钥匙落了地。 身后有人疾步走了上来,她对着他蹙眉,想说没事,可惜刚一张嘴就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阿梨!” 第98章 南疆一脉嗜心蛊 “少主!” “门主!” 很多人都在叫她的名字,可是姜梨已经没有力气一一回应,她只是不停地吐血,一说话就要吐,好像这血淤堵在她腔子里很多天了,必须要在这时吐尽才能换回一个完整的呼吸。 姜梨感觉付锦衾抱住她的手是抖的,肯定不是因为她重,他那么好的身子骨,平时只要一只手就能把她拎到跟前。 他把她抱进付记,用白帕子接她吐出来的血,“叫老冯过来!” 付瑶也被吓蒙了,慌忙再探姜梨的手,平顺,依旧还是平顺! 这到底是什么怪病! 不是她医术不佳,而是这状况天下罕见。 老冯很快背着药匣子来了,片刻之后露出了与付瑶如出一辙的惊诧表情,付锦衾的手寒了,他看姜梨的脸,只看着她。 “别吓我。”他对她说了三个字。 原来他担心受怕的样子是这样的,她很想告诉他别怕,可惜刚把手抬到他脸侧,就昏死了过去。 “到底能不能治?!”付锦衾对老冯和付瑶发了火,老冯和付瑶给不出答案,付锦衾没再迟疑,直接唤了近身暗影进门,“去玉宁把沈从愕叫来,还有袖手阿南和林赔笑,让他们带药箱子过来,三日之内必须进乐安!” 暗影连忙领命而去。 付锦衾口中的这三个人全部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医,前两位早两年便已隐退,其中一位还是鬼医圣手,顾念成和严辞唳脸上均有惊讶之色,暗叹付锦衾来路的同时,又都忧心地看向姜梨。 她刚刚吐了足有半盆血,她会死吗? 严辞唳紧张地攥拳,若他想她死,就不会带人来救她了。 顾念成跟严辞唳有着同样的紧张,甚至比严辞唳的心跳还要剧烈。 林赔笑到得最早,先行与付瑶老冯三人合力护住了姜梨心脉,沈从愕等人是随后才来的,袖手阿南施针,以软丝银线做引,在姜梨胸口三寸处探了一根引针下去。阿南折手“听”线,转瞬收针,隐隐有一个猜测,但她未敢定论,继而与沈从鄂等人一起,下了一记药浴的方子。 这方子用了整整三日才算结出一个确凿的症结。 “是南疆一脉嗜心蛊。” 阿南说,“这蛊入身不痛,一旦进入身体就会转为沉睡状态,直到对方内力生沸才会有所行动。蛊虫前期对内力是有增益的,短暂增益,可扩充气海,为中蛊者留存内力。但对方一旦动用全力,又会被它反噬,所以又有一个名字叫禅心食蛊。食蛊吞心,会随中蛊者流动的血脉钻入心肺,你们前期看不出它的波动,是因它速度本就极缓,加上老冯的药有护心静气之效,才压制了它的行动。” “中蛊?”焦与大骇,“我们少主的吃食一直由我们看顾,素常用度也是我们两边置办,这蛊是何时中的,又是何时...” “入心之后会如何。”付锦衾现在只关心结果。 “会死。”阿南叹出两个字。 守在房里的所有人脸色都白了,尤其五刺客和严辞唳等人,已经乱得没了章法,他们同时围住阿南,“怎么可能会死,只是一只蛊虫,你不是鬼医圣手吗?” “引蛊啊!南疆蛊虫皆有诱引之法,不能将蛊虫从她身体里引出来吗?” 第226章 阿南无耐摇头,“这世间唯有食心蛊引不出来,我们现在只能用药物暂时控制蛊虫,逼迫它再次沉睡,可是这种控制并非长久之计,一旦蛊虫习惯了药浴的味道,就有可能再次苏醒。而且...”她艰难道,“长期用药物控制蛊虫,也有可能使姜门主死在睡梦之中。施蛊之人没想让她活,这蛊无解。” 言下之意就是,即便找到施蛊之人也解不了姜梨身上的蛊。 “长老。” 门在这时被敲开了,鹊疑并另一名天下令门众向顾念成和严辞唳带来了另一个坏消息。 “江北和南户分坛同时遭到山月派偷袭,门众抵挡不及,死伤惨重。” 什么?! 南疆蛊虫,山月一脉。严辞唳即便早料想到姜梨此次中蛊必与山月派有关,也没想到对方动作会这么快。 他这次走的匆忙,江北如今只有流素和寥寥三十门众! “带头之人是谁?”顾念成问。 “江北是大却灵门下首徒玉陀螺,南户是柳玄灵。” “付公子。”顾念成的南户也只留了少数人马,他侄女顾十六还在南户,他必须即刻启程守住分坛。可他放心不下姜梨,需要一个领主为他们做一个决定。 客房被一扇屏风分成了内外两间,医者下方子讨论病解之法是在外间,姜梨在里间。 付锦衾坐在外间神色游离,甚至让人拿不准他听没听见他们说的话,折玉知道他的心乱了,他们看见他看向蚕纱屏风后沉睡不醒的姜梨,屏风轻薄,隔在中间本是为了随时注意她的病状,她却一次都没有醒,哪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没有。 须臾起身,走进屏风之后,在她床边坐下。 他攥她的手,交握的手指冰凉,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他又像怕她冷,将她的手重新掖到被子里。 很久以后,付锦衾抬了下手,做了个“去”的手势,顾念成严辞唳二人得了吩咐,立即带人冲了出去。 “你们也出去。”外间的人他也没留,阿南等人踟蹰了一下,终是叹息着带上了房门。 屏风之后,付锦衾在姜梨床边摸了只引枕,靠在床尾,跟她上次受伤时一样,看着她出神。 阿南说她会死,这个‘死’字反覆在他脑子里跳出来,又反覆说着‘不可能’。这么一个生龙活虎撞进他心里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 雾渺宗的仇还没报,陆祁阳还没死,她怎么可能会甘心。 他蹙眉看向那个不肯睁开眼睛的人。 “你不是最倔的吗?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你的仇只有自己能报,旁人做的再好你都不会满意。” “山月派在抄你的老巢,江北和南户都去了人,不起来看看?” “其实这次去鹿鸣山,我也有些收获,我喂了一张地图给判无欲,用他吊风禅手翟四斤入局,陆祁阳野心不小,天机阁跟他早晚会有一战。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所以不用觉得有亏欠,我不对你见外,之后的每一步里,都是你我并肩。” 可是如今她躺在床上不动了,以至于他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下一步该怎么办,要做什么,全部都停滞了下来。 他现在只要这个人活,只要这个人坐起来跟他说,“付锦衾,你压得我脚都麻了,你趁着我昏睡占我便宜,你...” 随便说点什么,都比这一室寂静让人心情愉悦。 付锦衾不知自己在姜梨房里守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由明转暗,又由暗处透出了几盏摇曳在院子里的绡纱灯的光亮来。 晚饭时分,平灵端着药进来了,房里掌了灯,付锦衾亲手给姜梨喂了药。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性,她喝不进去,总有药汁从嘴角划下。他不停用帕子擦拭她的嘴角,含进一口,一点一点地哺喂。 江湖名医们的药不分伯仲的难喝,之前喂时,他尚有心情含块蜜饯逗她,如今这人既不反抗也不抱怨,反倒让他没了心情去冲淡。 付锦衾推开了平灵递来的漱口茶,咽下一口残存的余味,眉头都没皱一下。 半个时辰之后再用饭,只能喂些流食,白粥炖得如汤一样细软,甚至不敢太稠。 平灵红着眼眶站在一旁,眼泪早在进门前就一袖子擦净了,她不想让少主看见她哭,不吉利。可她心里没有着落,终是忍不住问付公子,“我们少主真的会死吗?” 舀粥的白瓷汤匙停在碗口,她看见付锦衾停了停,划着碗边喂到姜梨口中。房间里充斥着药味,他不开口,平灵也不敢追问,窗外玉兰摇动了两下叶子,投映在窗影上,向他垂下又掀起的长睫。 “不会。”不知过了多久,平灵听到他开了口,平灵生怕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看着他。 付锦衾将空碗落在托盘之上,说,“叫阿南他们进来。” 外间掌灯,医者们很快听令入内。 付锦衾从蚕纱屏风后绕到酸枝木圈椅上坐下,逐一看了他们一眼。 “我要一个姜梨能活的法子,无论什么代价。” 他知道他们一定有方法,只是这个法子非常冒险,所以不敢说,也不敢提。 阿南等人垂首缄口。 付锦衾的耐性其实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极差,尤其是在姜梨的问题上。桌边置着折玉重新为他串好的佛头珠子,今日初闻姜梨“死讯”,他捻碎了一颗串珠,珠线断了,玉珠落了一地,像他当时错乱的心跳。 第227章 他很少被什么事情蒙蔽,现下想来,实在是关心则乱。 “要我再问一次?”他抓起串珠捻动。 “阁主恕罪。” 除付瑶以外,老冯并几名医者皆自跪地请罪。付锦衾笑了,笑得没有一丝温度,笑得医者身上具是一寒。 “我从来不留不听使唤的人,也从不认为自己是良善之人,几位有的是被我救下的,有的是我本门弟子,我既使唤不起,就只能拿你们的命去给她陪葬。” 天机阁算不算正道付锦衾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为人,不容一点沙子,就算他们是为他着想,也得看他肯不肯领这个情。 他将视线落在绕着佛头串子的左手上,翻手勾起两指,做了一个前拉的手势。 四人神情骤变,被迫划着膝盖更近了一步,他淡漠乜下一道视线。 杀人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师父是无情无欲,他也极尽凉薄。 “阁主...不是我们不说,而是这个法子未见得能治愈姜梨。”天机阁主掌生杀之权,就算老冯比其他三人跟付锦衾更多几分交情,也吓白了脸。 他知道付锦衾动了杀念。 老冯说,“我们想过以过江草引蛊虫出心室,这草有诱虫之效,使其寻根走脉,若是能顺利爬到指间,或可在那时集众医者内力合力逼出。可这一方法有极大的风险,需要被施蛊者气血通畅,顺行周天,方有六成出蛊的可能。姜门主自幼修习的是逆行之法,又有走火入魔的固疾,两项交加,就会形成更大的阻力,若是强行出蛊,很有可能当场,” “阁主!” 老冯的脖子被付锦衾掐在了手掌之间,五指微曲,杀气深浓。 “阁主!”阿南知道付锦衾不是说说而已,老冯没有说实话,她知道除此之外另有一个方法,只是这法子不是让姜梨涉险,而是让阁主涉险。 “阿南!”付瑶厉声呵斥。 “说。”付锦衾看向阿南,阿南蹭步上前,据实回道,“是不见潭的龙枝桂,此桂生长在兰璧山西忘川峭壁之上,壁下便是千尺寒潭,您要入兰璧山,势必会遇到守山人彦云绍,此人身壮如兽,常年看守龙枝桂,便算您打赢了彦云绍,还要至峭壁之上折枝,此壁凉滑如玉极难攀爬,且山中还有猛禽。” “龙枝桂是否可解姜梨身上蛊毒。” “不仅可解,还可灭蛊虫于无形,可是阁主——”阿南眉头紧锁,这是保住姜梨的唯一之法,也是最凶险之法。三十二年前,玄远派掌门狄启生就因身中食心蛊而倾一派之力至兰璧山,半数弟子被守山人打伤,另一部分,不是做了猛禽的食物,就是跌进了不见潭。 付锦衾已经起身,付瑶一个健步拦在他面前。 “你不能去!” 付锦衾脚下不停,单凭一个震力便已绕开付瑶向门外行去。 付瑶发狠出手,一记手刃打在付锦衾推门的手上,分明出手如电,还是被他先一步扣住了手腕。 “你早知道这法子能救她,对不对。”付锦衾语气平缓,不是质问。不管是付瑶还是老冯,他都懂他们隐瞒不报的原因。 “知道又如何,我能看着你去送死吗?!你到底要为她做到何种地步!你是一阁之主,你不能没有她,我们就能没有你吗?!” “但若这床上躺的是林执你会如何?”付瑶说的付锦衾都明白,可他也有他的坚持,有他的在乎,有他的割舍不下。 付瑶哽住了,双目赤红,满眼酸痛!她当然明白他为什么要去,越明白才越怕他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她换回来。她攥付锦衾的手,从来都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她知道姜梨在他心里的份量,可她舍不得她弟弟呀。 “我替你去。”她一字一句的对付锦衾说,“若你决心用龙枝桂救她,我替你上兰璧山!” “姐。”付锦衾叹息。不可能的,姜梨和付瑶,一个是爱人一个是亲人,他不会放弃姜梨,更不会让付瑶涉险。 他说,“我会平安回来,在我回来之前,照顾好阿梨。” 付锦衾拉开了紧闭的房门,五刺客并折玉听风二人迅速上前。 他们听到了房里的对话,他们要跟他一起去。 “岳沉的人跟我走。” 他连折玉听风都不肯带,他要他们守着姜梨,五刺客,和自己的亲信,全部留给她。他带走了素常守在阁中的暗影,即便要入那样的龙潭虎穴,也还是将大部分人留在了乐安。 岳沉领命称是,少数暗影随付锦衾鱼贯而出,快马出城,很快消失在浓夜之中。 第99章 千丝红袖叶流素 付锦衾走的那夜,恰是立夏。 春衫在蝉鸣声中再也穿不住了,统一换成了轻薄的夏衫,五刺客换上了姜梨亲手为他们挑的衣裳,料子和颜色很衬他们,平灵是绯红,童换是藕粉,焦与是靛蓝,林令是竹青,其忍喜欢玄色,姜梨偏不称他的意,选了件月白的缎纹料子,让他不敢轻易进厨房。 可自她昏睡以后,谁还有心情做饭呢,其忍熬了几次粥,不是太水就是太稠,好在阿南姑娘是把做饭的好手,其忍便改为烧水,熬药。 姜梨的衣裳是付瑶帮忙换下来的,每天擦拭一遍身体,付瑶看她的眼神总是不善,手上动作却极轻,几乎住回了付记。 陈婆婆和旺儿不再编竹筐了,他们心里犯愁,无计可施,只能每天来她房里坐坐。老道自觉是外人,从来都是在窗边探头看看她,他不像他们那么愁眉不展,只是吧嗒烟袋锅子的次数变多了,一抽就是小半天。 第228章 其忍在老童那里买了几只油饼,跟他们一起坐在付记门口发怔。 他们不太敢讨论少主的病,每次开口都会换成其他的话。 “严辞唳的人快到了吧?” 山月派的火力全部集中在了南户、江北两处,乐安反而得了清净,大抵认定姜梨这次定难回天,连点动静都不见。 平灵说,“他们不用转水路,应是比老顾先回分坛。” “那付公子那边。” “比他们更远,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公子回来之前守好门主。”他们这次没出上力,可也知道付公子将他们留在这里的用意,山月派两徒尽出,唯有大却灵这个掌教没有动静,万一她是想亲自杀进乐安,他们总要有足够的人手应对。 “你们说江北这次能守住吗?三年前我跟玉陀螺交过一次手,比起衔音铃柳玄灵,这人更得山月派掌教大却灵的真传。” 除非严辞唳够快,否则仅凭三十门众... ... “别小看流素。”平灵反而持不同态度,其忍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平灵跟童换一起看回他。 嚣奇门不论分坛还是总门都设计的极其隐蔽,有的地方只是虚晃,空留一个壳子引人入内。有的地方会有几人留守,内设机关,转瞬之间使人身首异处。有的地方则是实在居所,大隐于市井,小隐于山林。 江北分坛便隐在一片茂密繁盛的松竹林里。林子外面设有几家“猎户”,是专门看顾“外人”之用。林内树草丰沛,另设时扇木心曲眼阵,寻常人即便进来也如遇“鬼打墙”,绕到饿死也未见得能出来。 若是这关过了,严辞唳喜欢吃甜的,专有一片枣花林为他养蜜,采蜜的群蜂是难得一见的荒山石门蜂,另有养蜂人操控群蜂坐镇。蜂针有毒,轻者神志错乱,抓烂皮肉,重者当场即赴黄泉。 要是连石蜂阵也过了,就会看到一座曲桥百转的琅嬛水榭,水上可以泛舟,倒映一树垂柳,日头打在湖心上,一片潋滟跌宕。 玉陀螺此时就在水榭对面,严辞唳不在家,三十门众杀到最后只剩下十人不到。可能活到这时的十人,无疑是江北最硬的“刀”了。 水波轻荡,湖上有人泛舟,桥上多了一人坐望,泛舟的人书生打扮,手里抱着一把五十弦。桥上的人青衫在身,蹲坐桥栏,腰上一把赤月刀尤为显眼。 那是严辞唳手下两大刺客,廖词封和裴宿酒。 前者在乐安呆了数月,后被严辞唳召回江北,其实严二长老叫他回来的目的是防备姜梨转道来分坛,真要扔他“人头”还能有个帮手帮忙转移。谁承想姜门主没来,倒把山月派的人给等来了。 廖词封是个“文人”,客气有礼有礼的询问,“玉另主今日前来意欲何为?” 玉陀螺勾唇一笑,“姜门主曾在三年前灭了我山月派三个分坛,玉某今日如法炮制,想摘了江北雾生殿的匾额,换上我们山月派的招牌。” “山月派的招牌?”廖词封摇头,“怕是在我们嚣奇门里挂不住吧。” “挂不挂得住,总要试试才知道。” 裴宿酒没廖词封那么爱客套,伸手一刀回扣,本来就是蹲坐之姿,此刻提气而起,将自己整个“弹”向对岸。他极瘦,甚至有些佝背,可他落地的每一步都像能借力,随时都有纵跃而起的准备。 “凭你们也配!” 玉陀螺本能接了几式,又见他抽出了赤月刀。 廖词封是个文人,不爱裴宿酒这种多动症式的打法,长衫一掀,席舟而坐,慢弹五十弦。 玉陀螺脚不沾地的瞬移,看似是裴宿酒招式更快,实则宿酒十招只有两式能落到玉陀螺身上。跟柳玄灵轻简的装扮不同,玉陀螺穿的是南疆最原始的繁重服饰,即便节气已进夏日也堆叠着一身扎实厚密的重量。长发悉数垂散在身上,头戴流珠玉冠,不以轻纱覆面,天然一副淡漠浓颜,给人的感觉既稳又沉,甚至有些闷了。 山月派弟子欲往湖心而去,足下却受五十弦所阻,音波随湖波推荡而来,看似清风浩渺,实则戾入无形。冲在最前面的山月派弟子膝盖裂出白骨,甚至连根断去。 玉陀螺交握手指,蝴蝶振翅般地动了动,那音波便也受了阻,如遇屏障一般的被逼着倒退。 廖词封的曲子越发的不成调了,裴宿酒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玉陀螺拆开手指,打到这时才是真的要出手了。 山月派弟子再次朝湖心亭而去,宿酒词封迅速跃回曲桥之上,玉陀螺移步上前,摘下右腕钝金手环,笔直打向廖词封手下琴弦。 廖词封躲闪不停,无论如何动作,那环都追着他的周身要害,玉陀螺又称万毒金环手,廖词封知道金环不能碰,几次以身法躲闪,亦或以五十弦相抵。 玉陀螺见他速度迅捷,似乎有意磨炼一番,同时摘下了左手腕上的钝金环。 双环相扣,即便裴宿酒与廖词封同时应对也丢了章法。 一招不慎,廖词封被金环断了琴弦,可那金环不肯罢休,兜转半圈再次朝廖词封面门袭来。宿酒手快,以赤月刀相抵,挡住一招攻势的同时,眼见赤月刀起了一阵黑烟。 “这东西到底浸了多少毒水。” 裴宿酒心疼自己的宝贝长刀,廖词封却没时间回应他的抱怨,金环近身而至,再不躲闪,下一刻会冒烟的就是他的脸! 三只穿线银针恰在这时破空而来,银针与金环撞出一声清脆的“叮”,金环停在了廖词封面部三寸处,再一震力,金环被振飞,玉陀螺神色微变,接住金环的同时将它收进手腕之中。 第229章 水榭之中原来另有一道瘦削身影,端坐在湖心亭美人靠处。 “原来是千丝袖——叶流素。”玉陀螺顺着曲桥缓步走近。 流素起身相迎,从来都是一身素淡妆容,年纪不知多少,大抵在花信之年,又似比花信大了些许。她身上有种特殊的韵味,清淡,柔雅,不在世俗之间。 流素说,“家主不在,另主若要摘匾,需等家主归后再来。” 玉陀螺好奇打量,对她的了解除了她是严辞唳的侍女,便是外界传闻的严母养给严辞唳的童养媳。这媳妇也算门当户对,乃是万宗派叶家么女,严家要找阳时阳月的女子,叶家么女多灾多病,恰好也要阴时阴月的男子冲抵“阳煞”,于是一拍即合,就此定亲。后来严辞唳修炼婴寿邪功,成立驭奇门后,叶家就要将女儿接回,断了这门亲事。不想这位叶家姑娘非但不走,还在严辞唳对外宣称严叶两家正式解除婚约后,留在他身边做了一名贴身侍女。 玉陀螺对这个缠绵悱恻的故事颇有几分好奇,不过这故事并不影响她来摘匾。她在水榭之外站定,“可惜我性子急,若是不等,非要今日取,叶姑娘打算如何?” 银针绕指而出,流素的话已经动在手里。 你摘不走。 她家长老最好面子,顾念成的匾都没被摘,严辞唳的若是先被摘了,得发多大脾气? 流素虽然从来不哄严辞唳,却不代表她喜欢看他生气。 玉陀螺没想到流素是个执拗人物,一场架打了一天一夜,她带了三队人马,竟然没能攻下来。 她费解地拧眉,觉得叶流素很像一尊无喜无怒的泥像,不论如何“上色”都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水榭里嚣奇门众只剩下四个,流素周身都是伤痕,廖词封和裴宿酒也在地上喘气,分明已是油尽灯枯,仍是不肯让她越过这水榭! 玉陀螺看向自己被扎伤的手,那上面穿着十根丝线,线的另一端还攥在流素手中。 玉陀螺忽然觉得厌烦,一把攥住丝线,一掌切断。身体随之跃起,顺着丝线收缩的方向强攻而上,脱下钝金手环。 流素不敢沾环,只能边退边做抵挡。 山月派弟子顺势群起而攻,流素再挡,玉陀螺脚下一个瞬移,在流素应对山月派弟子时迅速出手,二人近身拆招,流素双手被扣,玉陀螺同时抬腿,一招蝎子摆尾直朝流素头顶踢去。 流素偏头欲躲,未及她一记旋身改做侧踢。 玉陀螺看似繁复的衣饰之下尽数都是暗器,珠花做面的鞋尖忽然露出一截尖刺短刃,流素双手被制根本无力抵挡,挣扎之下突见一道黑色身影朝她疾驰而来,一把抓住了玉陀螺的脚腕,随后横腿一招平沙式,笔直扫向对方另一条腿。 玉陀螺站立不稳,凌空翻身妄想着地,那人已极快扣住她腰带,一手将她拉了下来!山月派弟子见势不妙,连忙刺出手中长剑。那人不躲不闪,双掌一出便击出一道悍辣掌风,山月派弟子悉数被震出水榭,唯有玉陀螺勉力一抗,就地一滚,拉开长距,方才得以脱身。 再看那人身形,分明是少年身板,丹凤眼倏而一抬,却是一副阴翳邪气模样。 “我的人你也敢动,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玉陀螺稍迟一步站稳,知道面前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江北分坛之主,嚣奇门二长老——严辞唳。 嚣奇门刺客已至,玉陀螺见势不妙,反而不肯再交手。他那一手大无相手就连她师父大却灵来了都有一番较量,她又何必自讨苦吃。 “没想到严二长老这么快就到了,也怪我们动作太慢,原想捡个便宜,摘了江北的匾额讨师父欢心,既然您回来了,便下次再摘吧!” 原本江北一遭就是声东击西,摘匾拆坛只是临时起意,得手便是锦上添花,不能得手,也得换个全身而退。 玉陀螺不肯跟严辞唳硬拚,垫步拧身,眨眼之间便已带人退回水榭对岸。 她说,“您身边这位童养媳倒是有些本事,若非是她坐镇,恐怕江北的牌匾便保不住了。替我好好犒劳犒劳她。” 严辞唳带人要追,被流素眼疾手快地拦了一步,山月派放出了袖箭,严辞唳劈手斩断时,玉陀螺已运起轻功飞身离去,不见了踪影。 “我用她教我犒劳你?她算个什么东西,交手不过三招就跑了,老子应该把她脖子拧断!你拉我干什么,我还接不住那几根袖箭?她要换匾你那么死守着做什么,让她进去换了又能如何?我要是赶不到你怎么办,活着让她踢死?!” 这人就是这路脾气,有话不会好好说,非得气急败坏的吼出来。其实心里比谁都着急,跑死了两匹快马,就是担心流素出事。可这人带着一身伤站在他面前,又碍极了他的眼,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步,他说你站那么高干什么?“不知道我比你矮?” 严辞唳追出去的时候下了一级台阶,流素站高了一层,个头就似猛了一头。 “我不在乎。”流素看着严辞唳说。 “什么不在乎?”严辞唳没听明白。 “我说我不在乎你比我矮。”流素直视着他道,“也不在乎你长不成大人,是你自己在乎这些,便以为人人都会在意。” 她根本没在意过他的身高,更没畏惧过人言,反倒是他极其在意这些,在意到退了婚,失了约,连她站在他面前他都不高兴的地步。 第230章 “我在意?我有什么好在意的。”严辞唳最恨被人拆穿,尤其这人还是最了解他的叶流素!他开始口不择言,“我一辈子青春年少,一辈子都是风华正茂,你呢?你早晚要老,现在就老了,半老徐娘,明年就该三十了,你——流素,你给我松开!” 说到一半他就知道他完了,男人不能说少,女人不能说老。流素对人没脾气,对自己也没脾气,但严辞唳在她这儿是个意外,十件事里有九件能忍,剩下一件是她的底线。 “老?”流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是个没练过邪功的正常人,是个年复一年都在生长的人,她会完完整整的经历人生所有变化,会从稚幼小童长成龙钟老妪,可她的正常在他眼里似乎变成了不正常。 “你别忘了自己什么年纪了,若是跟我一样生长,早不知老成什么样子了。” 他本来就比她大,她被抱去他们家的时候,他都能给她喂饭了! “三,三十七算老吗?”严辞唳梗着脖子跟她嚷嚷,“再说我也没说你长得老,就是。” 就是要面子。她那样拆穿他,他总得想个法子以牙还牙。 其实在严辞唳眼里,任何时期的流素都有独道的魅力,三十也好,四十也罢,甚至五十六十,都是愈加浓郁的存在。 像花,每个阶段都有不一样的芬芳。 可是他嘴硬的不肯说,非要为面子争个高低。他想赢,想说“上句”,想为自己的自卑找到一个坚硬的外壳,一块好下的台阶。 而这个外壳和台阶,流素今天都没给他。 湖面炸开一道水花,碎出一片水雾。 严辞唳被叶流素拎着后衣领子扔到软心湖里去了。 湖水寒凉,即便进了孟夏也冷脆如冰。 严二长老跌了个透心凉,里子面子全丢光了,湖岸边上围了一堆想捞不敢捞他的刺客,所有人都见证了他被扔进湖里的这一刻。 实际瘦小一只女人手,真挣不开吗? 他对她狠不下心,因她的痴心,也因自己的妄念。 “叶流素!你今天晚上罚禁闭,三天不准出门!都看着我干什么,给她叫大夫!熬最苦的药,不准给她吃肉,半个月内不许见荤!” 湖面上浮起一颗脑袋,关心被他蹩脚的藏在咆哮里,流素一步未停,离开水榭,最恨的就是他那张又臭又硬的嘴! 第100章 姜某人的余威 严二长老是自己从水里爬起来的,边上鹊疑、宿酒要拉,全部被他拍红了手背。 “别动我!我自己能上来!” 他在湖心亭里坐下,沾了水的衣裳发沉,先皱着眉毛拧了一地水,后又脱靴,倒着扣出两声“哗啦”。 鹊疑见他面色不善,担心他找流素麻烦,可其实严辞唳在短暂气闷过后,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江北这场事动静闹得挺大,结尾却仓促地恍若儿戏,门主中蛊,山月派兵分两路进攻分坛确实说得过去,可这里面仍有两个疑点。 一,江北分坛隐蔽,天下令的人都无法准确找到他们的住所,只能在他们出任务时搅局,玉陀螺是怎么找到分坛来的。 二,玉陀螺即便功力比他略差一层,也不到见了就跑的地步,如此兴师动众地走这一遭,真是只为摘匾? 严辞唳越琢磨越觉得此事不大对劲,招手唤,“鹊疑。” “长老。”鹊疑正巧憋着一句话,“流素姑娘是被您气着了,再说您也不该说她老。” “我说的不是这事儿!!” 鹊疑一哆嗦,听严辞唳说,“带几个人到南户那边看看。” “您要帮顾念成?”他们是在水陆交界各奔南北的,鹊疑以为严辞唳担心老顾应对不来,才要找人探听消息,“您不是最看不上他吗?” “谁跟你说我要帮他了。”严辞唳拧着衣服上的水。 他只是好奇,江北的玉陀螺看见他来就跑了,南户的柳玄灵会不会也是如此。若南户与江北不同,这里头的猫腻就大了! “你们说,除了我们以外,还有谁知道江北分坛所在。” “您是说,我们这里有内奸?” 严辞唳搓了把脸站起来,给了鹊疑一下。 “我说——除了——我们,你耳朵里塞棉裤了?你别在我跟前站着,现在就滚,看什么看,现在带人去办!” 五日之后,严辞唳得到消息,顾念成根本没回南户,而是在江宿一带兜转一圈,转回了乐安。同时,另有追踪山月派而去的探子来报,在江北转了一圈的玉陀螺,也在赶往乐安的路上。 鹊疑一头雾水的看着严辞唳,说长老,“他们这是打什么主意呢?” 严辞唳恨声一笑,“什么主意?我还真是小看了顾念成那条老狗了,竟然连山月派的船都搭上了。即可吩咐人手,我们也去乐安!” 严二长老不得闲,前脚刚到江北,后脚就得往乐安赶。姜梨如今脆得像只瓷器,他分不清这么卖命折腾是全为护住嚣奇门,还是自己在这八年里对姜梨也有了一点感情。 这种情感非常复杂,跟爱情无关,跟友情也不大沾边,确切要说,似乎是主仆之情,又好像并不太准。 她更像是他的一个主心骨,一个只要存在,嚣奇门的大门便会永远嚣张常立的存在。强者慕强,他比任何人都不相信这么一个祸害会随随便便的死,所以她伤损也好,躺在床上昏死过去也罢,只要这人还喘着气,他便觉得一切都有转机。 第231章 再说顾念成这边,虽然不同于严辞唳的“护”和“守”,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只要没亲眼看到姜梨咽气,都不敢不相信这人真的会死。 除顾念成以外,与他里应外合的山月派掌教大却灵也不敢轻信,亲手“种”了食心蛊的柳玄灵也不敢信。 所以这些不信的人全部聚集在一起,打算送姜梨最后一程。 “你说她会不会突然醒过来?” “按说不应该,食心蛊的威力您是知道的,除龙枝桂以外根本无解。” “万一这只食心蛊吃到一半吃饱了呢?而且你们觉不觉得姜梨真的很难死?我跟她打了不下六场架,六次都没杀死。” “别说是你,陆祁阳也没杀掉她。” “这是个祸害!” 三个人蹲在黑咕隆咚的床帐外边,床里面就是他们记恨多年的姜梨。 姜某人行走江湖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八年,八年一点都没浪费,全部用来给他人制造噩梦了。被她押在身边的顾念成怕她,被她气得夜不能寐的大却灵恨她,连只是听过她威名,从未正面动过手的柳玄灵都畏惧着她的淫威。 “付锦衾已经带人去兰璧山了,我们必须赶在他回来之前下手。” 老顾提出了一个建议,剩下两人都表示同意。 “那谁去下?” 大却灵一个问题抛过来,都不吭声了。 纱帐轻薄,躺在里面的人睡得相当安逸,她面色如常,呼吸平稳,浑身上下都带着生的迹象。 这种感觉像什么呢? 阎王没睁眼,路过的妖鬼就算见了泥塑的雕像,也还惧着三分。 “玄灵你去!蛊不是你下的吗?你去杀了她。”大却灵下巴颏一扬,抓最小的去卖命。 “我嗓子损了,用不了衔音铃。”柳玄灵推脱,却也是实话,她那嗓子似乎是好不成了,抑丹丸的药效都散了,她还是一口破锣嗓子。 “她都这样了用什么衔音铃,直接拿把匕首出来,照着心口捅!” 柳玄灵还是不敢,垂着脑袋说师父我没带匕首,“要不让顾长老去吧。” 柳玄灵是顾念成埋在山月派的一枚棋子,在大却灵面前,柳玄灵永远只有她这一个师父,顾念成只是他们的同伙。他答应过大却灵,跟她联手杀了姜梨,大却灵则在姜梨死后帮他灭了严辞唳,让他一人独大,执掌嚣奇门。 这是双方做的一笔交易,实则大却灵的想法是,待姜梨死后,先跟顾念成一起杀了严辞唳,再翻脸解决顾念成。 只是大却灵不知道柳玄灵是顾念成的人。双方做的都是赶尽杀绝的打算,都认为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可是顾念成这“棋”埋的,实在有点糟心,除了成功种下一只蛊虫,什么用处都没有。 便如现在,她就把他推出去了。 “顾长老既然投诚,就应该表达出投诚的诚意,山月派已经为你种了蛊,此刻该是你动手的时候了。” 大却灵认为柳玄灵的说法很合她的心意,视线一转撂在顾念成身上。 既然是同盟就得出力,事儿全让她们办了,他在边上坐享其成,哪有这么白捡的便宜。 顾念成看向床上的姜梨。 他确实挺怕她,一个人被压抑太多年了,总有些惧的心态在。不过今时今日也算苦尽甘来了,三成银子变成了全数入账,这种可以远观到未来的快意是旁人体会不到的。 “你说你要是大方些,脾气好一些,对我客气些...”顾念成自语,知道即便如此,自己也还是会反。他贪权,爱财,不图取之有道,只想不择手段,据为己有。 “不杀老弱,不杀医者,你知道这个规定让我们丢了多少生意吗?既已谋财害命,何故还留底线,既已堕落成魔,何苦慈悲!” 投在窗纸上的月光下映出冷硬的,匕首的光。 姜梨昏睡不醒以后,童换每天夜里都会过来看望一次。过去她就有这个习惯,探探鼻息,攥攥小手,确定姜梨是活的就会离开。现在姜梨这般境况,童换比之前来得更勤了,一天至少两次,或者干脆在她脚踏上窝着睡上一晚。 付瑶先时还在姜梨房里守夜,被童换吓醒过几次之后,就将这个活彻底交给她了。 童换今夜醒的稍微有些迟,打眼一看更漏,已经奔着三更去了。起身下床,开始迷迷糊糊的从酆记往付记走。 她视力好,顶着月亮地也不用提灯,小脚一垫就越过前院的点心铺子落到了后头的正院里。 姜梨床前,顾念成刚把匕首扔还给柳玄灵。他觉得匕首没有他的掌力稳妥,一刀下去万一把姜梨扎出了声儿,反倒要起一番缠斗。于是决定用掌力,对着脑门拍下去,石头都能碎成粉! 直棂门上忽然投出一道披头散发的小影儿,童换下脚没声,直至走到门前才惊动屋里那三个。 顾念成抖索了一下,大却灵和柳玄灵惧是一怔。 门上的影子不断扩大,先是身体,后是放大的脑袋,沉重的阴影覆盖在三人身上,在即将推开房门之际,猛打了一声喷嚏! 大却灵以手撑地,差点就在刚才蹿出去了,童换推门,地上泻下一道月白的亮缝儿,大却灵眼里杀气已生,不论进来的人是谁,都做好了让她死在当场的准备。 “童换。” 东屋出来了一个人。 童换抬起一根手指揉了揉又痒又酸的鼻子,看向同样带着几分睡意的折玉。 第232章 “嗯?” “穿少了吧?早跟你说晚上风凉让你多穿点儿,身上冷不冷。” 孟夏夜还存着春夜的寒,尤其童换这种带着一身热气儿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折玉边说边摘披在身上的衣裳给她,童换在门口站住脚,想了一会儿,似乎更担心姜梨会冷,不仅没要折玉的衣服,反而折身回酆记拿小棉被去了。 折玉听见她连比划带结巴的念叨“薄薄被”,很快明白过来,追在她身后说,“屋里应该有吧?” 童换摇着头解释说‘没,没,那么薄。” 姜梨不喜热,童换记着她的习惯,即便姜梨不醒,也不愿意她睡得难受。 折玉少不得要跟她走一趟,脚步声渐去渐远。 大却灵看了一眼直棂门上的投影,用眼神示意顾念成赶紧下手。顾念成也知道此刻不容再等,乾坤掌落了又起,总觉得心里不够踏实。 “要不要先把那俩杀了?”他那谨小慎微,凡事只想捂着,不想‘动作’太大的毛病又犯了! “杀他们容易,就怕你这么几次三番的,是舍不下旧主!” 大却灵是个急性子,见他犹豫不决,果断决定自己动手。 垂在床前的纱账被大却灵带起的掌风震得大开,紧闭的房门也在这时被人破开,一道鹅黄身影飞身而入,在大却灵即将触到姜梨的前一瞬,一手垫在她掌下,切着腕口搪开了她的掌风! 大却灵退后一步,看清来人正是去而复返的童换。 “你没走?!” 方才童换在门口打了一个喷嚏,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她对香味特别敏感,姜梨从不用香,内室里只会有药香。她在门口闻到了一种甜腻的花草香气,这种香前段时间出现过一次,在写有:来乐安,三个字的纸卷上。 她当即怀疑柳玄灵在内室之内,假意与折玉折回酆记又迅速折返,正看到一人在向少主出手。 童换口齿不灵,并不与她交谈,手里一翻‘细腰’,提笔直刺。柳玄灵立即挑剑上前,长剑中途受阻,在昏暗的内室里与折玉的空起剑擦出雪亮剑花。 顾念成在姜梨床前迟疑了片刻,不知做了怎样一番打算,竟然临阵倒戈。在大却灵与童换交手之时蓄起内力,从童换手里接下她的掌势,震臂一冲逼退了大却灵。 “你!”大却灵不敢置信地看向顾念成。 “老顾?”折玉童换同时发声。 屋子里那股浓香实在太重了,童换一面用手指孩子气地揉鼻子,一面对顾念成说,“你,怎么——” 怎么回事?不是回南户去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念成刚才一直站在床尾,大却灵对姜梨出手时,他还向后退了两步,以至于童换折玉最先看到的只有大却灵师徒。 顾念成说,“此事说来话长,我在前往南户的途中发现了大却灵派来跟踪我们的探子,逼问之下才知道,我们被山月派的人给骗了。她们故意放出消息,支走我和严辞唳,目的就是派人围攻乐安,杀死门主。我担心你们应付不来,立即在江宿转马回了乐安。” “那你们的人呢?”折玉问。 “在交赤林外随时等候接应,我先行回城,想看看门主如何了,没想到刚在床前坐定,大却灵师徒便潜了进来。她们没发现我在房内,我便打算趁其不备杀死二人,正欲出手之时你们就进来了。” 说话间,酆付两记的人已经迅速赶至房内,天机暗影将人团团围住,付锦衾那日只带走了少数人马,就是担心乐安会有变故。 付瑶、阿南等人也在第一时间赶到。 顾念成这段话既是在给童换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是在向大却灵传递一种信息——形势不乐观,我继续在嚣奇门“装人”,再与你们里应外合。 “糟老头子!想的那么细致也没见你做成一件事!”大却灵这句话骂得可谓非常真情实感,她早该知道顾念成是个缩头王八,一看姜梨的人被惊动了,便迅速给自己留了条可进可退的路。她会不知道这些算计?可时局已是如此,真在这时撕破脸,反而于她不利。 于是她一面恨声大骂顾念成是个老不死的,一面冲破童换等人跃到院内。 一声暗哨响起,山月派弟子迅速向付记集结,顾念成要十拿九稳,她也不会打没准备的仗,这次既然来了,就要拔嚣奇门的根! 第101章 南疆蛊师大却灵 大雀灵是南疆一带霸主,也是江湖上用蛊一脉最强蛊师,身上有用之不尽的蛇虫鼠蚁,皆是以肉为生,以血为饮的致命毒物。 不过她这路数也有劣势,身法内力稍差,遇上全盛时期的姜梨,以及灵活如风的言辞励就会十分棘手。这两个都是快攻快进型的打法,移速太快,尤其姜梨的三步风行,势同鬼魅,根本没时间放蛊,对方一个近攻切近,就是十招九式的纠缠,稍有不慎就会被击中要害。若是拉开长距,言辞励有大无相指,姜梨有九影剑阵,应付起来更是疲惫。所以姜梨中蛊以后,大却灵立即派玉陀螺去江北引走了难缠的言辞励,为的就是后顾无忧。 盛着皓白玉兰的树梢被迫压弯了脊背,大却灵双脚踏在花枝上,展开一身厚重月色大袍。袍上初看是蛇虫形状的暗花,细看不由一惊,那上面盘亘的分明都是活物! 那些东西僵黏在大袍之上,只听大却灵一人号令,方才她振臂一展,毒虫就此倾巢而出。 第233章 养毒于身,养蛊于襟。 姜梨最不喜欢的就是跟她打,因为这人不仅埋汰,还非常的恶心,平时用那么多花草熏香就是为了掩盖蛊虫上的恶臭之气。 酆付两记的人虽说也以快攻见长,到底不如姜梨那般迅速,躲闪不及者均被毒虫所伤,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大却灵觉得非常快意,大笑着露出一颗与年纪并不相符的虎牙,她其实与严辞唳的岁数不相上下,只不过没有老严那等“福气”,一生“少相”,反而因为常年与毒物交往,浸出了一副衰老的皮色。她有张灰败的脸,单薄的眼,同样都是阴翳邪气的面相,却不及严辞唳和姜梨可爱。 “闭嘴!打架就打架,笑什么,没占过上风?!”付瑶呲哒她。 大却灵愣了愣,心说姜梨身边的人怎么都跟她一样,长了张缺德的破嘴。 高兴一下不可以?! 大雀灵认为自己胜券在握,没成想付瑶说拿火油来,折玉等人点燃了火把,地上迅速燃起一片刺目火光。毒物畏火,爬在暗影身上的毒虫迅速后撤,付瑶哪肯让它这般轻易逃窜,再次引火断去后路,直接把大雀灵那些活蹦乱跳的宝贝杀了个一干二净。 地上的虫子滋滋冒油,闻上去甚至有股焦香,大雀灵心情不佳,再放南望毒蛾。五刺客被付瑶带着后退,三位医者顶上来,一把药粉一扬,有生有克! 大却灵是万蛊之王,鬼医圣手是克毒解毒的里手,付瑶虽也制毒,却从不碰那些爬来爬去的东西。 “你真恶心透了。” “你谁啊总骂我!” 大却灵被付瑶骂得气闷无比,眼看地面落下一片残骸发狠冲进医者之中,扣住了离她最近的阿南。 “还有你!”她的那些宝贝大部分都是死在阿南的药粉里的。 医者武功不及医术精湛,付瑶一面与大却灵交手一面要救阿南,大却灵见付瑶也是难缠之人,一手扣住阿南飞走就走。 付瑶带人要追,却被匆忙赶来传信的弟子叫住了脚。 “付姑娘,玉陀螺带人往衙门去了,我们的人没拦住。” 付瑶虽说已经出嫁,跟在她身边的人也习惯称她为姑娘或是姑奶奶。前来报信的人是留守在林宅的人,付瑶没想到山月派的人竟然连林执都要动,脸色骤变的同时矛盾地看向平灵等人。 “阿南... ...” “有我们。”平灵立即会意,示意付瑶去救林执,自己则带人要朝大却灵追去,冲到一半时她又猛地刹住脚。 家里不能没人,她怕有人偷袭,顾念成立即毛遂自荐。 “你们去,我守着门主。” 平灵点了一下头,却将视线落到另一人身上,“焦与,你也留下。万一有什么危险,也好跟老顾一起应付。” 平灵心里不踏实,可惜很多细节来不及细思。 顾念成知道平灵这么安排是信不过自己,但是此刻不管留谁下来,于他而言——都算不上阻碍了。 两方人马分开行事之后,付记便如退潮的沙地,陷入到一种漆沉又诡异的宁静之中。 地上是烧得焦脆的蛊虫,以及被药粉掀翻在地的南望毒蛾。那蛾子并未全数僵死,仍有零星几只扑震着翅膀,妄图抵抗药粉的牵制。 焦与起了一身酸心的鸡皮,挥舞着火把将它们彻底烧死。 地上仍是一副惨景,他爱干净,实在受不了这番境况,偏那味道又极难闻,尤其南望毒蛾,烧焦以后尽是酸臭之气,好像谁的袜子被泡在酸菜缸里一并被煮沸了。 “收拾收拾?”老顾善解人意的问。 “嗯。”焦与斩钉截铁地点头,担心臭到姜梨,捂着鼻子将门窗尽数关好,才接下老顾递来的扫帚卖力挥舞。 他信任老顾,整只后背都对着他,老顾欣赏着焦与对他的信任,用一贯老实忠厚的声音说,“焦与,五刺客里只有你对我最好,就是因为我长得像你死去的姥爷吗?” 焦与带着笑说,“是,也不全是,最开始是因为你长得像,后来时间了,你对我好,我自然也拿你当忘年交。” “那你想没想过我为什么对你好。” “因为投缘,或者觉得我这人不错,总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外孙子吧。老顾,你什么时候成亲,你看咱们门里比你大的人都——” “那你想不想去见你姥爷。” 焦与挥动扫把的手顿住了,笑容逐渐消失,身后的人越走越近,在他身上披下一大片阴影。 顾念成的功力在五刺客之上,无论是谁,一起或是单个,真动起手来都不是他的对手。他素日还常隐藏实力,从未真正暴露过自己的实际功底。 挂在檐角的绡纱灯笼被外力掀翻在地,刚被扫成一堆的毒虫烂蛾再次散做一团,焦与跟顾念成十五招之内便分出了高下。 扫把的一端扣着一只染血的手。 阴云吞月,只能看到一个艰难倚靠在墙角的人形,他费力呼吸,妄图站起。老顾视力一般的曲了下眼睛,没心情观看焦与的现状,他说他长得像他死去的姥爷,傻傻信任了他几年,他自认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再看下去,该不忍心了。 移步迈向台阶,还有一个人在等他送她最后一程,可焦与偏偏不肯,忽然爆发出一声狂吼,奋力撞翻了顾念成! “你想到别想!” 今日就算死了,他也要守住这扇门! 第234章 “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顾念成眼含怜悯的看向焦与,一把扣住了他肋下。这里刚刚被他破开了一个极大的伤口,他准确无误地抓到了他的肋骨。 他其实并不享受这种虐杀的过程,可他要跟他拚命,他又能如何呢? 林令和老道是稍迟一步赶来的,眼前的场景使他们震惊了一瞬,随后迅速出手救下焦与。 可是又能如何?平灵他们被大却灵困在了交赤林,付瑶被玉陀螺牵制的无法脱身,林令老道原本是放心不下他们才折返,如今看来,最大的危险,竟然在身边。 顾念成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林令,“你真是最想不清的,原本跟他们不是一路,非要充什么忠仆。你忘了他们是怎么排挤你的了,忘了出任务的时候怎么被扔下了?你做什么都不讨好,做什么都要被骂。” 他“策反”了他无数次,他都像块不知反应的木头,甚至连顾念成对他的撺掇都没听出来过。 “说他娘的什么屁话呢!” 林令还是听不懂。 就算他跟焦与他们不一样,就算他小心眼过,他也只是自己跟自己闹别丢而已,他们可以不小心忘了叫他,他自己会追上去。 不懂就死吧。 顾念成摇头。 发现跟傻子用脑子,是这世间最累最难的事。 血腥之气在门外蔓延,有人被甩出去,有人爬起来,林令捂着心口把老道拎起来,老头儿重伤未愈,刚长好的老骨头又被摔散了架子。 “你又是为了什么呢?”老顾实在看不懂他们,尤其是拂尘老道,既不是嚣奇门人,也不是雾生山弟子,他跟姜梨还有过仇,就因为她救过他一次,就记了这份恩了? “义字如天,恩如山,姜梨救我是恩,我护她周全是义。恩义二字说出来,你会写,未必会懂!” 顾念成确实不懂,可他也没让羞辱他的拂尘老道好过。 没人知道躺在床上人的手指动了。 从听到第一声闷哼的那一刻,就动了。她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能通过声音判断对方的出招和他们所受的罪。 横在床沿的五指艰难地曲起指节,她想醒过来,想冲破身体的桎梏,杀死顾念成这个王八蛋! “我可以帮你。”鬼刃适时跳出来说。 蛊虫在药物的抑制下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真正闹腾和阻拦姜梨的其实是鬼刃。“她”从暗处走到明处,说,“只要我们合二为一你就能恢复全盛。你听见焦与的声音了吗?很疼。听见林令和老道的声音了吗?你不会想跟他们一起死吧?” “她”张开双臂,说姜梨你看,“我就在这里,我是你真正意义上的另一半,把你的身体给我穿,我可以帮你解决一切。” 姜梨眉头紧锁地看着她。 这些话她听得耳朵几乎长茧,可是每次鬼刃说这些的时候,都是她需要全盛之力杀死外敌的时刻。 她看向手里的鬼刃剑,这是她在鹿鸣山用出屠生剑指那次,从“鬼刃”手里夺下来的。她的功力因为这把剑有过一次短暂的恢复,再次与“鬼刃”相见时,这把剑就奇异的被她抓在了手里。 所以“鬼刃”的力量,其实是可以夺的,既然可以夺,是不是说明—— 姜梨在鬼刃距她三步之遥时抬起了眼。 鬼刃徒然一顿,看见姜梨掀起了嘴角,看见那双与“自己”一无二致的狼目里,浓稠的杀意。 她说鬼刃,“其实我斩了你,就能获得一切,对不对?” “胡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杀我岂非要杀自己?” “可我想试试!” 姜梨反手抓剑,近身上前。 雪亮剑身之上,映出了“鬼刃”慌乱的眼。 门上碎出了裂痕,林令等人视线模糊,浑身是血,顾念成抬腿踹门。 腰身一紧,竟是被冲进来的陈婆婆和旺儿抱住了,“我不允许你伤害姜姐姐!!” 老人孩子的力量如何能困得住他,顾念成眼中生出厌烦,一手抓住一把头发,随意一甩,那两人便如物件一样飞了出去。 他再次抬脚,脸上甚至现出了得意的疯态。 这是他此生最无防备,最十拿九稳的一脚,他离他想要的结局只有一步之遥,他快乐极了,酣畅极了!可是这一脚却并未给他带来想要的结果,顾念成感受到了一股阻力,一股有人与他同时出脚,而他根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阻力。 顾念成脸色徒然一白,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似在这一瞬凉透了。 紧闭的房门被双方脚力踹碎,有人直臂上前,在他顺着惯性踉跄后退,来不及跌倒之际,狠狠扣住了他的脖子! “门,门主...” 顾念成视力不好,可再不好的视力,也足够让他看清此刻,近在咫尺的姜梨的脸。 她说顾长老,“别来无恙?” 狼目深瞳,顾念成的脑子空了。他是最善于捕捉情绪的人,最善于在第一时间感应到姜梨情绪的人。 他知道那一眼是千军万马,雷霆之怒! 扣在脖子上的指节在收紧,已经有了插进皮肉之势,顾念成拚命挣扎,抽出袖中匕首,奋力挣开她的牵制,迅速抬起一掌。 这一掌顾念成尽了全力,姜梨单手相迎,双手相触的那一刻顾念成就知道自己完了。 那是完整的姜梨的力量,是完整的,全盛时期的姜梨的力量。 第235章 她醒了。 而他被她的掌力冲得一背磕在墙上,腔血一涌,再没了声息。 姜梨立即去看院中老小,婆婆和旺儿还好,飞出来的时候林令焦与同时接了一把,缓去了很多力。他们自身反而不乐观,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浑身是伤。姜梨将他们逐一扶起来,再靠着廊下放好,在此期间他们嘴不得闲,竟然还有精神七嘴八舌的问她是怎么醒过来的。 她让他们静坐调息,告诉他们,“我先去交赤林把医者带回来。” 她怕他们撑不住,尤其焦与,伤得烂泥一样还一脸好奇地盯着她看呢。 “您这算是大好了吗?不是说要龙枝桂才能散去食心蛊吗?” 姜梨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痊愈,只知道这副突然恢复的身体状态极佳。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睡得特别饱足的孩子,充裕、清醒、急于活动筋骨,盼着出去跑跳。 再说交赤林这边,老顾手下的南户刺客也反了,原本以为对方是自己人的天机暗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们杀了一个措手不及。 山月和南户的人一哄而上,天机暗影死伤惨重,三位医者因阿南被擒,打得相当约束,平灵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一截长鞭勒住几名刺客的脖子,发狠拽断了他们的颈骨。 她没想到老顾的人竟然敢反,若老顾反了,那少主! 她想回城,但前路受阻,她也不能抛下阿南和几位医者,付记的人已经渐落下势,走不了,也不能走。她知道大却灵的功力在他们之上,知道顾念成的功力在焦与林令等人之上,这场精心布置的计划让她第一次反思自己的愚蠢! 大却灵找了一只粗壮的老树,压着阿南一起坐在树枝上。她很喜欢这种居高临下,坐观一切的感觉。她遥遥比了一个手势,山月和南户的人便向她的方向退了过来,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卷在嘴里,她吹出了一段类似笛音的,不大成调的曲子。 平灵等人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她在招昆蛇! 草丛里迅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医者手里驱散毒物的药粉已经用尽了,火油在这里是不能用的,枯树干枝太多,烧起来便是熊熊一片火海。 山月和老顾手下的刺客开始顺着昆蛇的移速向他们移动。 平灵等人只能被迫后退。 身后忽然有人轻盈而至,如风踏叶,落地之后回身一探,带走暗影手中一把长剑,横剑一挥便带起一阵锋利剑气。那剑在半空中杀气尽显,划开一道弧形将人逼退半米的同时又凭空生出九道剑影。 那人纵身一跃反手握住回还之剑,直接欺近人群,兔起鹘落,戾身一转!冲在最前面的人和昆蛇无一活口,全部碎在了当场! 平灵等人震惊地看着立在残骸中的玄色身影。 是姜梨! 南户残存的刺客连剑都握不住了,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嚣奇门主的可怕。只是这种怕需在见到本尊之后才会有深刻的记忆。 “你能用出九生剑阵?你功力恢复了?顾念成不是说你只剩六成了吗?你是怎么起来的,你——” 大却灵比任何人都接受不了这个变故,姜梨面色不善地看向枝头,扬手一记鬼斩,就砍断了她坐靠的那根树枝。 “你也配坐着跟我说话?” 她拧眉看向险险站稳的大却灵。 “我怎么不配?!我也是刺客门主,资历比你深,生意比你好,若非你这个神经病搅我的局,我不知道活得有多畅快!”大却灵抱怨完又拉回正题,“你到底怎么恢复的,难道是顾念成骗了我?不可能啊!我之前探过你的脉,确定食心蛊在你体内,就算短暂被药力所控,一旦你动用内力也会再度苏醒,它不可能没有动作!” 这事别说大却灵弄不明白,医者们也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有点担心姜梨是回光返照了,纷纷走到她身边摸她的脉。 “不浮不沉,从容缓流。怎会如此?” “内表如一,和稳如常,这是平脉啊。” “你们觉得这脉象像不像姜门主刚回来的时候...” 医者们开始聚在一起讨论,阿南看得心焦,被大却灵抓在手里还不忘飞出一根引针。这里只有她能用玄丝之法探进心脉,刚把针飞出去就被大却灵扯断了。 “你倒是真对得起你这份儿营生!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别人。” 那是你不认识我们阁主!阿南挣扎,仍然想探出引针,之前他们阁主就发脾气了,老冯差点被掐死,姜梨要是在他没回来之前就死了,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你松开!我不跑,我就听听她心脉有没有异动。” “听什么听!她这种祸害就应该马上就死。” “拿什么死,就凭你种在我身上的那只烂虫子?” 姜梨跟大却灵吵架,手腕上还有攥着脉的圣手们。他们各聊各的,大却灵受不了姜梨的侮辱,厉声怒吼,“什么叫烂虫子!那是我南疆六十年才能制成一只的大王蛊,你以为所有蛊虫都能钻心?所有蛊虫都能吃人血肉?” 她率先对姜梨动了手,姜梨挥开众人,边打边对身后人下吩咐。 “去一个人回付记,那里还有三个半死不活的要救。” 医者们点头应是,老冯医术不及剩下几个,主动领命往付记去了。 第102章 凶悍的主儿 姜梨身法太快,大却灵自知不好抵挡,死死捞住阿南在身前。姜梨的剑一直贴着阿南在走,阿南有些惊诧,她医术最佳功夫最差,姜梨跃到她身前时,阿南还认为她是救命的女英雄,几回合下来她才发现,姜梨根本不懂顾及人质,或者说,之前没有这种习惯,仿佛需要打着打着才能想起中间有个自己人似的。 第236章 “低头!”姜梨忽然一喝,唬得阿南连脖子都缩下去了。 她不知道姜梨心里同样在腹诽,好歹也是习武之人,怎地四肢如此僵硬,她总傻着眼睛盯着她,她怎么救她? 剑身贴着头皮一晃而过,直朝大却灵颈部挥来。 她用悍辣之力招招逼近,无非是要逼大却灵松手,果然这人为了活命将阿南推向了她。没成想姜梨不接,错身一避,脚下就是一个踏步,继续揪着大却灵打。身后平灵眼疾手快,一直做着防备,阿南一头栽过来,正被她抱在怀里。 “你们平时都是这么打架的?” 圣手阿南活了二十四年,从未遇过这么凶悍的主儿,这是救人还是杀人呐,反应慢一点都跟不上她的剑。 “这都好多了,之前都不管人死活。” 平灵安抚阿南。 大却灵没了遮挡,姜梨打得就彻底舒爽起来。她不喜欢束手束脚,出招时一招能进要害就一招直进,绝对不会多绕一式,大却灵之前跟她打过几次,简直入坠噩梦,身心俱疲。 “早知道你是全盛我就不来了!”大却灵双手骤然发力,宽大衣袖一鼓,飞出数根毒箭。 姜梨身手灵敏地避过,“我请你了吗?分明是你自己要送死。” 再次近身,大却灵衣饰繁复本就不够灵活,姜梨单腿一记侧踢,击得大却灵一阵耳鸣。 大却灵捂住耳朵疾身撤步,恰与斜刺里带人赶来的玉陀螺对上视线。 玉陀螺双臂齐伸掷出钝金环,与大却灵合力出掌,共同推向姜梨。 姜梨虚空一拢。 钝金环碎在了双方气浪之中,大却灵和玉陀螺被震退数米,跌倒在地。 “师父!” “走!” 大却灵深知不能再打,勉强爬将起来,带着玉陀螺迅速消失在密林之中。 姜梨提气要追,今日放了她走,又要在日后留下祸患,可她刚一运气便感受到一股熟悉的钻心之痛,姜梨攥住胸口,想要缓解突如其来的痛楚,谁知气血翻滚如浪,喉内腥甜一涌,便呕出一口血来。 “少主!”平灵阿南等人慌忙向她疾驰而来。 姜梨犹自发蒙。 这莫非是嚣张的报应?可我也没嚣张多久啊。 她头晕脑胀地要向后栽,医者们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好在这身子最终还是没落地,姜梨很有幸地趟进了一个风尘仆仆的怀抱里。 她眯着眼从他领口精细的乌金纹开始看起,一路向上,停在一张慵贵精致的脸上。他蹙着眉,绷着唇,表情既惊又怒,惊的是她竟然醒了,还跑出来打了架,怒的是,刚一回来就看见她吐血。 “怎么看的!” 付锦衾喝问医者,他不眠不休的赶了几天几夜的路,一个月的路程裁成半个月赶,他们就是这么看顾她的? 医者们吓得不敢抬头,一面抖索一面硬着头皮上来给姜梨把脉。 蛊虫醒了。 方才一直没有动作,是阿南等人的药浴起了作用,它需要一点时间清醒,需要感受到饿才会开始吞噬。 姜梨又如上次一样,一口口的吐血,付锦衾拦腰将人抱起直奔城内而去。之后医者诊治,引针探脉,虽然看着凶险,但因已有一次经验,比之上次倒是多添了几分章法。 付锦衾将龙枝桂带回来了,阿南拿到以后便去炉中制药,老冯、沈从鄂等人则依照之前的方子为她稳住气血,三颗药丸下去,便是等待龙枝桂的成药时间了。 一群人守在姜梨房里看着她,表情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她没如上次那般昏死过去,虽然也是吐血,但这次吐的很难让人完整的着急上火。她有精神,能说话,并且大有絮絮叨叨之势,要是没说一段就呕一口血,你会以为这是一个正常人。 “顾念成居然都敢反我,他个老小子都敢反!南户的刺客伤了你多少手下?你让折玉听风数好了,待我大好以后,伤了多少,死了多少,全还到他们身上!” “我现在连打大却灵这样的东西都会吐血了,她走的时候没看见我吐吧?” “江湖上全盛时期的所谓高手,谁敢说武功比我强?!若非中蛊,我会让她全身而退?想我姜梨——” 她开始细数自己从十岁突破全盛,生杀十年的各项丰功伟绩。可她并不开心,愤愤不平,几乎想要捶胸顿足。她觉得大却灵踩了她的地盘,就应该今天就死,可是她没死,还把她“累”吐了血,她跟付锦衾说,“你是没见过我最强的时候,我非常厉害,我谁也不服。” 付阁主抱着她坐在里屋房里,很久没听到她说话了,其实比躺在床上僵死着强,但是付锦衾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有越来越沉的架势。他没回应姜梨的话,而是面向医者,“她是不是回光返照了。” 这人吐了这么多血怎么还这么能说? 付锦衾心里没有着落,月白大氅上全是姜梨吐出来的血。 “之前我们也怀疑过。”沈从鄂斟酌着开口,“但是... ...没有返这么长时间的。” 换成别人早“走”了,正常人就算撑着力气留遗言也是寥寥几句,她都快念出一本书了。 “你是从哪儿回来的?”回光返照的那位开始关注付锦衾,扒着他的衣领往上看,他叹着气,没着没落地舔了下干裂的唇角,垂下头让她认真端详自己。 “你中了食心蛊,我去兰璧山给你采龙枝桂去了。”长睫压下来,他用拇指擦了擦她嘴角的血,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做了一个挺身的动作,“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第237章 那是片龙潭虎穴,她听过没去过,她知道他身上一定有伤,挣扎着起身,刚起了一半又是一口血。 “阿梨。”付锦衾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尽量控制语气,“乖一点,等药来。” 她知道他在压抑自己的脾气,他着急,怕她出事,他心里没底,她一闹他就更急,又舍不得凶她。 于是姜梨主动安抚,“我还行,没有上次那么疼,就是腔子里好像淤着血,吐出来反而痛快。焦与和林令他们怎么样了,老道士身上还受着伤呢,这回还有命活吗?叫进来我看看。还有陈婆婆和旺儿,身上都有擦伤,你花那么多钱养老冯,该用他的药时得用。” 你可真是太会持家了。 大家都有一种被将死之人叫到床前,从焦急难过,到眼泪流干,发现这人总也不死,不知是劝她闭嘴还是赶紧撒手人寰的矛盾之感。 沈从鄂说,“不管如何,姜门主都该少说为宜。” 付锦衾看看怀里吐了半天血,嘴还不肯闲下来的姜梨道,“听见大夫怎么说了吗?” “听见了,大夫们都是一套说辞,什么静养,什么少食,我不听他们的。我没觉得我快死了,你不想听我说话吗?你把我当心肝宝贝儿宠,我知道我昏迷的时候肯定都是你喂的药。” 你说她会不会讨好人?真要汪着蜜的哄人能把人腻死。气人的话都是说给看不上的人听的,什么乖张狠唳,嘴毒心恶,真实的姜梨在喜欢的人面前就是这样。有点小聪明,有点小狡猾,该作的时候作,该哄的时候哄,眼睛软软一弯,倒挂的月牙似的。 付阁主头疼地把她嘴捂上了,再甜也得让她闭嘴。 “药还有多久熬好。”付锦衾问阿南。 阿南忙说快了,再有半个时辰就好。 至于姜梨这种边吐血边絮叨的状态,他们分析出来几点原因。 一,九影心法是逆行之法,正常来说比之顺行还要催动蛊虫移速。可是姜梨醒来之时功力已经恢复到了全盛。全盛时期的气血会由逆转顺,反而阴差阳错的让它平复了下来。 二,药浴有效,蛊虫被消减的极为虚弱,想要大口吞食必须经历一段时间的恢复,这个恢复期就给了姜梨絮絮叨叨的气力。 三,这世上总有解释不了的某种奇迹,这些奇迹因人而异,与体质有关,与心法相连,任何可能都存在一点。 但是以上三点都有一个归总,就是龙枝桂,要是没有龙枝桂,姜某人的“遗言”虽长,也总有血尽力竭的时候。 龙枝桂是用来熏的。 这东西的枝干很干,即便看上去葱郁满树,树干本身也没有太多水分。这样东西不能食用,也不能直接去熏,而是要与月俏荷,百肠草以及赤弦根三味药材一同捣制,经由这三味药吊出它的药性,再以火熏烤,徐徐熏进人体内。 这个过程至少要四个时辰,药炉子放在床边,只要静躺,最好是能睡着。然而姜梨那张嘴,捂紧了还在用手指头在被子上写字。 ——我睡不着。 她已经睡了二十多天了,早就睡饱了。 阿南说,“姜门主别担心,龙枝桂本身就有安神的功效,只要您静躺,别说话、别写字,很快就能睡着。” 姜梨从吐血到现在,一直处于一个精神极度亢奋的状态。鬼刃被她砍了,精神上就剩下了完整的自己。功力恢复了,一扫之前的憋屈,回归了全盛。两件喜事叠加在一起,她兴奋过度,就呈现出了这种犹如“喝醉”的状态。 付锦衾看她眼睛里全是:我不困。一边把人安置在床上,一边示意阿南把药炉子端进来。 床边置着一张八角矮几,熏药的炉子不大,药量也不大,刚好放小几上。姜梨支起半边身子嗅了嗅,发现这东西竟也神奇,刚闻了一小口,腔子里上涌的那股腥甜便消下去不少。 “那您...”阿南踟蹰都看着付锦衾。 她知道阁主身上肯定有伤,从那样一处地方回来,能完好无损绝无可能,她想检查一下他的伤势,可他对她摆了手。 “无妨,我看着她睡,都下去吧。” “可是...” “下去。” 淡淡一声吩咐,饶是阿南再想坚持也还是闭了嘴。 姜梨用眼睛跟着付锦衾,“你让阿南看看。” 付锦衾给她盖了盖被子,没像对阿南那么噎回去,但是也没接她的话。 他自己的伤自己心里有数,不看着她恢复过来,怎么可能有心思管其他的。 龙枝桂有很浓郁的草木,有这一味药在,月俏荷和百肠草都成了点缀,这味道也确实引人生困,姜梨没过一会儿就精神困顿起来。付锦衾原本靠坐在床尾,片刻之后也生了倦意,熟练地拽了只引枕,打横躺下。 这是两人平时最常用的姿势,一个平躺、一个横卧,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 姜梨脑子里没预没兆地跳出一句:床头打架床尾和。 那他们现在一个床头一个床尾算怎么回事? 她缓慢地动了动嘴,刚发出一个音儿就被付锦衾拦住了。 “好了以后多少说不得,非在这一天说尽,一共就四个时辰,忍一忍就过去了。” 姜梨下巴往前胸上贴,牵着头想看他,发现他闭了眼,又施施然地躺了回去。 她心里存着一些话想说,他不让她开口,她便在心里自语。 第238章 兰璧山一定很凶险吧。你身上血腥气极重,我分不清是你的我的还是别人的。 我这么一个恶人,居然也有被人宠上天的一天。你不知道,自我太师父和师父死后,就再没人对我这么好过了。 我是越被宠溺越得寸进尺的人,我会努力活着,为着在报仇之后还能跟你有个将来。 龙枝桂对一切内伤都有修复作用,你跟我一起闻四个小时,再大的病都好了。 那要是外伤呢? 她想坐起来问他,小腿刚一使力就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内伤不大,外伤不重,安心睡你的。” 他总能知道她惦记什么。 付锦衾一直没睁眼,音色也比平时懒,姜梨很少见他这么疲惫,不想让他再费力应付自己,只得重新躺下,乖乖睡直。 隔着一床被子的小腿上多了一只干净修长的手,一下接一下地轻拍。 姜梨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他累成那样还在哄她呢。 第103章 他们之间是最坏的结果 姜梨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睁开眼睛的时候,窗户上是晒着太阳的。光色从绢布纸上透出来,留下轻柔温软的一片光地。 她欠身,药炉子里还有一块龙枝桂没有烧完,小小一块碎屑,指腹大小,估计再有一刻半刻也燃尽了。 姜梨不必照铜镜也猜到此时的眼睛一定很清亮。她这次是真的睡好了,脑袋清明,身上有劲儿,她慢慢地坐起来,双臂前伸,哈着腰伸展着五指去够脚尖,头却歪向一侧,去看沉睡中的付锦衾。 他素日是极警醒的,今日竟然睡得极沉,身上是件玄青色连珠纹广袖长袍,前襟和袖口都有血渍,印得不深,因为外面还罩过一件月白大氅,血都留在了那件氅衣上。姜梨躺下熏药时他就脱了,只剩这身玄青的。 其实按他之前的习惯,从外头回来定然是要换衣裳的,今次没换,足见是累过了头。 两人此时所在的是张六柱架子床,内里宽敞,犹如另一番天地,姜梨小幅度地爬到床尾,发现付锦衾横卧时仍要蜷起一截腿。 他有副极好的身量,宽肩窄腰,长身长腿,并不过分魁梧,反而是文人式的清瘦。 她不想吵醒他,一面观察一面小狗似的往他跟前爬,先检查了一遍露在外面的皮肤,没有大伤,只在手部留有几处细微的刮痕,玄青袍子是广袖,她将它轻轻拉起来,栽歪着脑袋往袖子里面看。 那里面裹了厚厚一层布条,姜梨看不见伤,但是能闻见浓浓的血腥味儿。 她想将袖子卷起来,再拆里面的纱布,卷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袖子一端被剑柄挂住了。 姜梨楞了一下,付锦衾很少带兵器在身边,这次这把更是从未见过,她移动着视线看过去,忽然定在那里,忘了所有动作。 付锦衾在朦胧之中感觉到有人在掀他袖子,意识里知道肯定是姜梨,便不大愿意管她。他的伤本来就没打算瞒她,若是拆了要看也就随她去了。可姜梨的方向渐渐地偏了,开始顺着他的袖子往腰上摸。 他常年不带兵器,偶尔带出来一次,自己也扔在了脑后。不过这种遗忘并未持续太久,不过眨眼一瞬,付锦衾就猛地惊醒过来。 剑身已经被姜梨抽出来一半,付锦衾眉心猛地一蹙,姜梨察觉到他醒了,惊愕之余,几乎同时向对方出了手。 手腕翻转,几番攻守,又都回神一般停住了手。 半尺剑锋被付锦衾压回剑鞘,姜梨震惊地看着付锦衾,付锦衾只是平淡的看着她,深瞳之下大雾弥漫,仿佛隔着山海。 片刻之后,付锦衾将荒骨从腰上拆下来,抛到了姜梨手中。 “这样东西是件老物,从上至下传承百年,到我这里,正好第六代。” 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页窗纸终究是裂开了,付锦衾没有试图补救,而是选择彻底撕开。 从她认出荒骨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无可能留下这层屏障。 上渊天机荒骨剑,他是天机阁第六任阁主。 他把自己“拿”给她看,开诚布公,无遮无挡。 姜梨攥紧手中长剑,耳中嗡鸣不断,似乎起了一阵擂鼓,又像是落了一场急雨。有那么一刻,甚至不希望自己耳聪目明,她可以盲,可以聋,盲了聋了就不必面对这个事实。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迟钝的看向付锦衾。 付锦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的反应已经给了他答案。她认识荒骨,了解天机阁,知道琼驽鼎。她了解这些的目的,就是为了夺鼎! 时间一点一滴向后推移,龙枝桂燃尽了,最后一缕草木香气融进空气里。 付锦衾移步到窗前。 窗下有张横置的八仙桌子,桌上是一套明泉纹莲茶具,他翻了一只茶碗,倒了一盏清茶。 光线透过窗纱打在脸上,刺眼,一直刺进眼瞳里,眉心处短暂留下一个不适应的“川字”,很快消失不见。 房间里很热,盛夏时节门窗紧闭,为的是将龙枝桂的药性发挥到最大,两人身上都有些汗湿,尤其姜梨,药效作用在身上,嘴唇都有干裂的迹象。 付锦衾走回到她面前,递过来一盏冷茶。 茶杯是极普通的青白釉瓷,握在那样一只修长的手上,无端便生了华彩。 姜梨伸手去接,付锦衾没松手,两人一站一坐,姜梨意识到他要喂她。良久之后仰起头,将嘴唇贴了过去。 第239章 他喂得很慢,像在对待一只小动物,他本不爱这类麻烦的小东西,可她跑了进来,他喂了数月,连对她的怜爱都成了习惯。 姜梨饮尽冷茶。 “多——” “谢什么。”付锦衾打断她的话,移动到八仙桌前那把红檀椅上坐下,起手再倒一盏,独自饮下。桌椅面朝架子床,背光,姜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那声音极淡。 “不是我心肝宝贝儿么。” 她稀里糊涂,不知今昔何年的时候不跟他客气,清醒如常,承认自己喜欢他的时候不会客气。 现在客气些什么? 付锦衾不知此刻的脾气从何而来,也许是答案来得太突然,连他也不愿面对,也许是接下来的事会很棘手,也许是即便认识到这样的事实,也不愿放手。 “我去叫阿南进来。” 付锦衾走了,名剑荒骨被他随意地留在了姜梨身边,如同初见那日,从他身上滑下来的那件名贵的锦衣。 姜梨体内的食心蛊被龙枝桂“吞”了,这药霸道,也凶险,好在她被阿南他们养的很好,有连续二十余天的药浴做底,没有任何不适的迹象出现。 其忍一直在浴房备着水,天热了,熏了四个时辰的香,又窗门紧闭,总要洗下一身黏腻。 姜梨出来的时候付锦衾并不在付记,问了平灵才知道,往付瑶那边去了。 姜梨沉默了一会儿,问还有谁去了。 平灵说,“除了阿南,剩下几位医者都跟过去了。”说到这里有些不解,“没听说小林大人受伤啊,怎么去了那么多大夫。” 姜梨瞬间想到了付锦衾缠在左臂的纱布,他受伤了,她原本要看他的伤,没想到先一步看到了荒骨剑,她当时沉浸在震惊之中,没办法过多思考。 医者是随他去的,这么多人都去了,伤得不轻! 姜梨提步出门,刚到门口就被折玉听风拦了下来。 “您留步。”折玉说。 “不让我去?”姜梨其实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是。”折玉为难的点头。 他们不知道这两位怎么了,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一个进浴房,另一个就往林宅去了。 折玉以为要耗费一点口舌才能劝住姜梨,没想到她只是攥了攥手,转道朝酆记去了。 他将荒骨丢给她,将整座付记丢给她,而她在听说医者大多随他而去后,反覆跳入眼中的都是他手臂上沁着斑驳血水的纱布。 姜梨压下所有情绪,先去看了焦与他们。 “好一点儿没有?” 受伤的人全部住在一个屋子里,一张通铺上躺着三个伤患,都带着一脸重彩。林令伤得最重,到现在都没醒,老道和焦与反而有些精神,她进去的时候他们刚喝完一碗汤药。 焦与脸上带“苦”的说,“好多了,您那药熏完了?现在觉着怎么样。” 姜梨接下他手里的空碗,说好了,“蛊虫也没了,林令怎么回事儿。” 她记得她走的时候,林令伤得还比他们两个还轻些,怎么这会儿反倒重了。 焦与说,“别提了,那日您走了以后,柳玄灵就带着人翻墙进来了。顾念成还有一口气在,她探了鼻息,带着人往门外跑。我和老道伤得动不了,林令咬牙追出去,被柳玄灵打伤,直到老冯过来才把他捡回来。” 姜梨点头,通铺边上摆着张吃饭用的食几,姜梨挪到那边坐着,看着离她最近的林令问焦与,“重么?” “老冯说没大碍,您还不知道那老爷子吗?只要不死,在他嘴里都没大碍。” “老冯有点本事。”姜梨给林令掖了掖被角。天机阁大医,回尘手冯忌,枯骨在他手里都能生肉,能没本事么。 “您说山月派的人为何这般看重顾念成。就算老顾这次侥幸不死也是半个废人了,何必还派人来救他,大却灵也不是养闲人的性子啊。” “大却灵当然不会,但是柳玄灵就不一定了。”姜梨说,“你还记得之前张进卿去江宿卖木雕,说顾念成身边有一个小姑娘吗?” “记得啊,老顾说这人是六一。” “现在想想呢?” 焦与恍然。 现在想来,这人很有可能是柳玄灵。老顾进入乐安之后杀手就层出不穷,他是个谨慎到死的人,肯定不会轻易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下命令,那就肯定要有一个人从中帮衬。 “您是说柳玄灵,很早就与老顾是同盟?” 姜梨嗯了一声,“之前仿造杜欢笔迹的那些字条,跟柳玄灵身上的香味如出一辙。”她肯定他们很早就合谋在一起了。 焦与忍不住咂舌,“柳玄灵帮他能有什么好处。还有您身上的食心蛊,是什么时候被种下的,咱们天天在一起,除了我们就是付公子跟您最近,身边没有生人,蛊是怎么被带到您身边的。还有柳玄灵,她带着顾念成会跑到哪儿去。” 焦与很少用脑,冷不丁用起来,简直要头疼死,老道在他边上躺着,看他累成那样都替他难受。拽着焦与的袖子让他老实躺好,“狗肚子里没二两香油,你还操起科考的心了!”这是他能想明白的事儿吗? 焦与一甩胳膊,“那顾念成...” “我能杀他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何况,这些事就算她不做,也有人会去做。 姜梨将视线落在昏睡不醒的林令身上,这孩子受了骗,一定会要找回来的。 第240章 桌上摆着一盆洗好的枇杷,姜梨撑了只胳膊在桌子上,剥了一颗来吃,下巴向前一送,“安心养伤,怎么抓怎么杀都是之后的事。” “那万一... ..” “没有万一,你现在怎么这么唠叨,学我呢?” 她“回光返照”那次就特别爱说话。 焦与说没有,听话的躺回去。姜梨继续剥枇杷吃,隔一会儿阿南进来了,发现姜梨把那一大盆枇杷全吃了。阿南欲言又止,姜梨抬了下眼皮。 “怎么了?” “那是我熬枇杷膏的。” “我吃了。” 我看见你吃了。 怎么你还很理直气壮呢?哪有过来探病自己吃一下午的? 阿南也不敢问,老老实实站边儿上看着空盆。这些枇杷都是她精挑细选的结果,个儿大皮儿薄肉厚核儿小。 “我嘴馋,下回有用得着的东西别往桌子上放。”姜梨没有歉意,更不知道她挑了一上午,“盆儿你要吗?” 阿南说“要。” 姜梨就把盆给她了。 在此之后姜梨又去了趟偏院儿,整理本门“内务”。 这地方之前是堆棺材板用的,现在板子挪房子后身去了,空下来的地方就用来“装”老顾手下的那些刺客。 这些人常年不在姜梨身边,心里惧她,离远了又野,其中有几个心腹还是姜梨分给顾念成的。 童换打量姜梨这些天一直“睡”着,没正经吃过什么饭,就给她洗了一只大梨和四五个李子。姜梨两只手抱着,脚上趿拉着一对缎面绣花鞋,在地上踩出一串不太响的“啪啪”声。 刺客们一看她来了,全都一个贴一个的向后退。 她张眼看了一圈,院子里摆着一张春秋椅,直接甩了花鞋,光脚坐到椅子上。 先尝了尝梨甜不甜,咽下一口之后才是一声暴喝。 “吃里爬外的东西,顾念成再过几年都能自己老死了,他的队居然也有人跟?!你们脑子里装的是腊八粥吗?不光敢跟他,还敢杀我。吃了熊心还是摘了虎胆?刘照你说,这两样东西什么味儿!蒸着吃煮着吃还是生着咽!” 所有刺客都软了腿,惨着脸说,“门主饶命。” 这时候若有不认识的人进来,定然会觉得惊奇。 一群人高马大的爷们,让个冷面冷眼的姑娘吓得鹌鹑一般。他们贴着墙根跪着,尽力叠在一起,院子本来不大,楞是让他们跟她缩出了一段距离,墙里要是有空隙,估计已经能挤进去人了。 姑娘一个人坐那儿吃果子,初时火气极大,后来进来了一个大夫让她别那么激动。蛊虫虽没了,气血还是要养的。 她闷着眉头吃完了一只大梨五只李子,呆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刚到偏院儿外头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管她叫姜姐姐的小小孩儿。 孩子好奇她在院子里做了什么,歪着脑袋要看,她一只手把孩子拎回来,背对着院子把人放在自己身前,喂了他一颗糖豆,另一手向后抬了抬,示意其忍进去收拾收拾。 那院子里有活的,死的得埋,怕吓着孩子。 打这儿出来,姜梨又教了一会儿孩子写字,原本还想让旺儿上学的,短时间内看来是没指望了,家里总有没完没了的事儿,姜梨盘算着,实在不行就买个教书先生回来吧,不读书识字是不行的。 陪完了旺儿,姜梨又去跟婆婆说了会儿话,一下午也没让自己闲着,到了晚上回到付记,她在漆暗无灯的房间里沉默地坐了几个时辰。 付锦衾没回付记,她也不打算再等了,垂首看向桌上荒骨,配到了身上。 天机暗影奉命守在门外,可姜梨的轻功没几个人能追得上,暗影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百米之外了。 折玉知道拦不下来,公子留他们在这里的用意也不在于此。 “姜梨今夜若是动了人手,即可叫人通知我,若是孤身前往,不必去追。若是动行李,直接把人扣下。” 这是付锦衾的原话,折玉猜不出两人的纠葛,只知道天机营的人已在公子进入林宅以后进驻乐安。这样的安排之前从未有过,可若公子要伤姜梨,根本不会用到:即刻通知,而会下杀令。 同理,姜梨若是有心要动,不会整个下午都在处理杂事。 折玉能感到他们对彼此的防备,也能感觉到他们留给彼此的余地。 他心里隐约有一个答案,连他都觉得矛盾和艰难。 第104章 我要跟你彻底断了 衙门后宅单有一进院子是空下来的,逢年过节林父林母会来小住,剩余大时间都是闲置。房内此刻亮着灯,绢纱纸上投着几道人影,姜梨辨了辨轮廓,知道付瑶和几位医者都在里面。 冯记两个药童在院子里熬药,姜梨没惊动他们,从檐上落下以后,便闪进了一处树草丰沛的阴影里。 药童全无察觉,正在一来一往的说话。 “阁主这次伤的重吗?我看师父脸都白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 “怎么不严重,万枯兽的爪子都抠进去了。”另一个端着汤药进出过几次,仿佛自己也经历了那种痛苦,“那万枯兽是守山人豢养的恶兽,身大如虎,头壮如熊。素日以残尸为食,四爪如钩,牙利如刺,本就凶猛异常,偏那守山人还常年喂以各种药物催生其恶性。阁主被袭之后一剑斩断了万枯兽的爪子,指甲却扎进了肉里。他拔了一根出来,剩下三根太短,直接断在了肉里,难取,阁主怕耽搁时日,随便在胳膊上缠了几层布就回来了。” 第241章 “那现在这三根指甲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硬取!方才我进去的时候,还有两根在肉里。你是没看见那境况,医者们要取甲,得先把肿起来的皮肉割开,涂上一层杀伤口的药,再在肉里用细铁夹子逐一探取。一次不见得夹得住,那甲扎得又深又透,反覆取了好几次都还没完。” “那得多疼啊。”小童听得咋舌。 “谁说不是呢,付姑奶奶眼圈都气红了,一边心疼阁主一边骂人,直说他早晚被那个疯子害死。你说阁主怎么就看上姜梨了呢,外头多少喜欢他的姑娘不得,非看上这么一个主儿。嗜杀成性不说,脾气还怪里怪气的,在江湖上的名声更是......” 姜梨闭上眼,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付锦衾用那条扎着利甲的胳膊,抱了她大半个时辰。 他当时一声都没吭,她不知道他疼,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她又想起了他那张卸去一切防备,累到在她床尾沉沉睡去的脸。如今想来,哪里是累极了,分明是疼到半晕过去了。可他仍是喂了她一盏清茶,看着她走进浴间,他是在确定她完好无损后,才来这里治的伤。 她忽然觉得呼吸不畅,他给她的一切她都还不起,他敢与她做此豪赌,是不是料定了她经过种种,再也无法心安理得越过这个人,去夺他必须要守的琼驽鼎! 可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赌注是有用的,她会疼,会在仅仅的一点旁人的描述里,替他疼!她无法忽略他对她的好,无法忘记他为她操过的心和受过的伤。 小童的药熬好了,有人从正房里走了出来,她不想让那些人看到她的无措和慌乱,迅速闪身,退进更深暗的角落。 窗户上的人影聚了又散,直至夜入三更才彻底沉寂下来。 正房里的烛火熄了,医者们陆续出来,脸上终于露出了松散神色。她叠着手蹲在墙角,看着付瑶疲惫的离开,看到老冯反手关门,看着沈从鄂和林培笑在路过她所在的墙角时,顿了一步。 “姜...” “闭嘴!” 沈从鄂愣楞地看着那个动用全身力气让他们噤声的刺客门主,她正挑着眼皮瞪着他们,眼里杀气极重,仿佛他们胆敢多说一个字,就会被她当场掐死。 可是,她知不知道自己哭了? 哭得双眼红肿,鼻尖泛红。 她像一头凶悍的小老虎,用小小的身体,倔强地呲出一口利齿。可他们能看得出来她在心疼啊。 “已经没有大碍了。”沈从鄂忍不住告诉她。 “谁问你们了!”小老虎压低声音,愤懑地咬出几个字,最终还是收起了獠牙,将脸别到叠在双膝的胳膊上。 片刻之后,她伸出了一只纤细的小手,恶狠狠地摆了两下,示意他们赶紧走! 她不要他们安慰,更不需被理解,她这种恶人,生来就是要让人恨的! 嚣奇门主还非常的孩子气。 这是沈从鄂和林赔笑对姜梨的另一认知,但是这次谁也没再多留,毕竟这“孩子”除了敏感别扭以外,还暴躁易怒,攻击性极强。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院外。 整座院子都被漆沉的夜色披上了一层水凉的黑纱,月夜极淡,不动声色地被云遮了,身侧榆树叶子传来细碎的沙沙声,竟是忽然下起了一阵绵密的小雨。姜梨不知在这雨里蹲了多久,她感觉不到冷,也感知不到它落在身上的份量。 她恍惚地看着身侧被打湿的野草和湿透的泥。 “想要杀死陆祁阳,就必须修到无上之境,你现在去找他报仇,只能是螳臂挡车。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冲动,你偏不听!” 这是六年前药仙薛闲记对她吼出的一段话,那时的她刚与陆祁阳交过一次手,战况非常惨烈,是带着一身伤,躺在一只木板车上,被焦与他们运送死人一样送到薛闲记面前的。 她问他,“我什么时候能好。”那时的鬼刃还没有跳出来,她还有自己的意识。 薛闲记气得咬牙,“还想去送死?背着雾渺宗上下六百多条人命,你敢死?!” “我不敢,所以躲躲藏藏地活了这么多年,可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头。”十四岁的她笑得比沧暮之年的老人还要苍凉,“仇人近在咫尺,灭我全宗,杀我弟子,逼我颠沛流离,割我至亲至爱,我难道要看着他老死吗?” 雾生山的种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梦里跳出来。那样的惨烈,那样的疼痛,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经历一次。 “可是你死了,就真的什么可能都没有了。”薛闲记语气降下来。 “我现在又有什么?之前众寡势殊,我造了一座嚣奇门,自以为可以与他分庭抗礼。如今看来不过是保全自己,他抓不到我,我也杀不了他。你说我打他是螂臂挡车,我自然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可我逆不了天,改不了命,九影十境便是极限,就算这些年杂学旁收,研习了不少他派武学也仍是不足。 我不断杀人,不停练手,我尝试以最快的方式割断对手的脖子,我开始见不得活的气息,习惯了满眼猩红...我快看不清这世间的颜色了,若是不早点去跟陆祁阳拚命,我担心还未与他交手就先疯了。”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难受,比任何一个人都急于报仇。 薛闲记又怎么会不明白姜梨,他说阿梨,“你的武功在全盛高手里已是极致,只是陆祁阳太强,早已不在你我之境。” 第242章 说到此处他又忍不住旧话重提,“其实只要将你的九影心法破至第十一层,就有打赢他的可能,陆祁阳当年正是忌惮这种力量才屠上的雾生山。可惜你师父和太师父都没能练至此境,你本有慧根,偏偏落下一个走火入魔的旧疾,若我师父与你太师父尚在,合他们二人之力或可治愈,可如今只剩你我,终此一生都修不成了。” 姜梨对焦与伸出一只手,说走“送我回玉璧山,我不愿意听这王八蛋说这些没用的!” 她上不了十一层境已是不争的事实,他一个医者,就该只管救人治病,救不了就闭嘴,谁问他“病”成什么样了? “怎么一说就急,跟你太师父一个脾气,我这不是感慨嘛。”薛闲记上来拉她,姜梨一把将这人挥走,“我走了你再感慨!” “你能走到哪儿去,我真服了,你这身伤还没治呢。” 薛闲记喊不住姜梨,只能跟在她背后喊,“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我好歹辈分上还长你一辈,算你半个师叔——唉!上次你跟我吵架,我就去翻看了不少典籍,真寻出一样出路,不过这路并不好走,不会比你杀陆祁阳难度低,你听是不听?” 姜梨指挥焦与他们把她“放”回去,薛闲记接着给她包扎,她一把抢下来,自己给自己包,两不耽误道,“说法子!” 薛闲记说,“上渊山天机阁有一至宝唤作琼驽鼎,可在短时间内迅速增进功力,你的九影十一层境就可借助此鼎突破。不过这鼎一直由天机阁主看管于并将书阁之内,阁中有大小三十六处机关,七七四十九条暗道,常年都有暗影把守,若要夺鼎,不会比杀陆祁阳容易。” “可知书阁在何处。” “上渊天机,碧海沧阁,有人说它在南,靠山而居,也有人说在北,面海而陈,南北两边都有人前赴后继的寻找,有的人找着找着就放弃了,也有的人再也没回来过。” “那就是无迹可寻了?” “也不是,天机阁藏得虽深,却并非铜墙铁壁,阁中弟子要下山,要结交朋友,只要人与人之间有交流,就一定会有行踪可寻。 数年前,江湖上突然冒出五张绘有并将书阁地址的地图,有人说那是在书阁里侥幸逃生的人画下来的;也有人说,天机阁内出了叛徒,是阁中弟子与自家亲信从中谋利,意图高价卖图,没想到江湖人不讲理,抢的比买的多,还把绘图人灭口了;还有人说,那图本来就是假的,只是一个骗人的把戏;可这图不论真假,都势必会惊动天机阁主。夺图之人有善有恶,有该死有无辜,风浪因天机阁琼弩鼎而起,天机阁主不会坐视不理,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寻根觅源的好机会。” “可知道这天机阁主,年纪几何,有何特征。” “此人神踪难觅,很少在江湖上现身,我也只是在传闻上听说,他使的是拂云摘星手,用的是荒骨碎魂剑。” “上玄一派也用拂云手。” “但荒骨只有一把。那是天机阁代代相传之物,是由江湖第一铸剑师常信远取十二首山之石,十六清泉之水,上渊乾坤之火锻造而成。此剑锋利无比,亮如银铸,快如疾风,本是圣道之剑,却因天机阁多出一神物琼驽,改饮‘人血’,出鞘即是猎杀,剑下亡魂无数,后称荒骨。” 薛闲记说:“阿梨,你真的确定要蹚这趟浑水?” 姜梨道:“灭门之仇不可不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可道路凶险,九死一生。就算拿到琼驽鼎,我也不敢确保你在杀死陆祁阳后,会不会遭到反噬,任何急功近利的武功都大损于身,何况琼弩鼎这种急速增进之物。” 姜梨看向薛闲记。 “六百生魂入荒野,大雪皑皑雾生山。我的命不值钱,我可以死,但地下的人一定得能瞑目。” 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雨珠从天上落下来,披了姜梨一身。 几年前她破釜沉舟,因是赤脚踩在江湖之境,恶水之渊,根本没有任何顾忌和迟疑。跟所有拚命夺图的人相反,她要找的一直是上渊山天机阁主。流传在江湖上的地图不见得是真,但天机阁主身边,一定会有琼驽鼎! 她不动声色的辗转于江湖各处,从未让天机阁的人怀疑过她有心夺鼎,她在无数夺图的人之间穿梭,昏迷之前指入乐安,一是觉得此地安全,可供养伤,二是听闻第二张假图在乐安一带出现,想在伤愈之后继续追寻踪迹,静候那位神秘阁主的出现。 她想过他是一个老者,有花白的胡须,道骨的风貌。想过这人是不怒自威的中年人,有高深的内力和深沉的城府。唯独没有想过,这人会身着一身锦缎华裘,坐靠在小小一间店铺里,送她一匣子点心。 而她那时恰恰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顶着一颗大包去看他,见他眉目松散,疏懒如仙,无端便生出了亲近之意。 她让他帮她买狗,让他大半夜陪她去救陈婆婆,他脾气不好,偏要装作和气。她写下“付锦衾与狗不得入内”,他坐到她院子里兴师问罪,终于暴露了自己的本性。 可他真是好看,眼风一抬,心就跟着跑了。 她做下无数荒唐事,他不停帮她收拾烂摊子,她于浑噩之中明白了什么叫喜欢,又从喜欢里懂得了什么是爱。 逐渐找回自己时,她也曾怀疑过他的身份,可是记忆总有残缺,就算全数回到脑海,也不肯朝那个方向去想。直到她看见他腰间那把荒骨剑。 第243章 冲打在身上的水珠忽然“停”了,头上多了一把挡去一切的油纸伞,伞下多了双皂色长靴,一阙清冷沉静的苍色衣角。 “下雨了。”是付锦衾的声音。 她想说我知道,可你更不该出来受这雨里的风。 结果他说,“傻子都知道往家跑。” 荒凉惆怅的情绪在心里翻了个身,轻而易举地让她找回了往日的熟悉感,她斜着眼睛向上看他,“说我不如傻子?” 面前的姜梨像头在水里捞出来的小兽,眼型生得单薄无情,原本是有几分凶相的,此刻却揉成了两只烂桃。 付锦衾神情错愕了一瞬,“哭了?” 姜梨揉了一把眼睛,声音如在瓮中,语气却厉,“没想到我这种恶人也长了心?旁人因救我伤得半边胳膊都快没了,我掉几滴眼泪不应该?” “你说谁是旁人?”付锦衾皱眉,听出她有吵架的意思,“你出来干什么,付记那么大装不下你?” “你说我为什么出来?你安排天机营的人进城,是防备我翻付记,吩咐折玉留守,是看我打算如何行动,调那么多暗影守着房门是为什么?” 他们根本没有隐藏自己,直接蹲在墙脚各处,她今日进出过房门几次,只要手里拿了什么东西,一定会被他们追着盯紧。 “一个和面的盆!”姜梨跟他比划,“其忍要蒸馒头,让我帮他带过去一个,你知道他们追着盯了多久吗?” 付锦衾眉头皱得更深,“上次醒了不是闹着要搬家?” 他下的命令是姜梨只要动行李就扣下来,暗影大约是在思考和面盆算不算行李。 她蛊毒刚散,他还受着伤,若她还像上次那样闹着要走,他是当时就拦住还是治好了再去拎回来。 我像个缺心眼的孩子吗,遇上事儿就“离家出走”? 姜梨郁着气道,“上次我是因为突然清醒,需要时间去反应才走的,这次——” “这次又想干什么?”付锦衾更想知道的是这次,她打算干什么。 伞骨之下是付锦衾少见的带着病容的脸,姜梨将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拧了拧裙角的水,站起来说,“我病刚好,不能受风,进去再说。” 房里依旧是药味,两人这段时间交替“生病”,像要离不开这味道了一般。 外伤姜梨有经验,过了药效就会疼上来,姜梨暗暗算着时辰,估算着自己能用多少时间说完想说的话。 她想控制在他药效前让他歇下,其实有心看看他的伤处,行动远比想的快,已经熟练地翻起付锦衾的衣袖,落在打着活扣儿的纱布上。 付锦衾靠坐在罗汉床上,看她要伸手又踟蹰的状态,直言道,“拆了会缠吗?” 言外之意,你那手艺跟我似的,拆下来就为让你看一眼,剩下这条胳膊怎么办,晾着,还是把忙活到大半夜的医者叫起来包扎。 姜梨觉得他说得对,可付锦衾的态度让她非常不满。 她搬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定,曲着眼睛研究他,“你放任他们让我来找你,就不担心我在这时对你出手?” 付锦衾正在整理被姜梨动乱的活扣儿,闻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意思表达的很明显。 眼睛肿得像刚给我上过坟似的,真要动手还用跟我商量? 这人把她看得太透,透得她恼火。 姜梨卸下腰上荒骨剑扔到他床上,她现在看见这把剑更恼火!若非他忘记卸剑,他们此时此刻还不是这般境况。 “我是个糊涂人!”她对他说,“初入乐安之时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从头到尾都清醒,就算在此之前,嚣奇门没有流露出夺鼎之意,以你的精算,加上对我的了解,不可能没猜出我有夺鼎的可能。你是能看得到今日的人,为什么跟我一起犯糊涂?” 他们的关系本不该如此,她要夺鼎他要守,应是毫无相识,完全对立的关系。现下闹成这般,她不忍,他不守,他刚为了换回她一条命伤了半条胳膊,让她怎么办?! “你管这叫糊涂?”付锦衾冷笑,他不是没对她动过杀心,冯记门外,他劝过自己狠心,交赤林内动过杀意,棺材铺那夜,她将自己的脖子送到他面前,说付锦衾,你身上有点心味。 她“赤条条”地落在乐安,连声招呼都不打的掉进他周而复始的生活里,她在他心上“作画”,为他做灯,毫无保留的闯进他的生活。 他初时爱她娇憨直率,知道身份以后怜她流离孤苦,忆起过往时,她伸手向上抓,那张挣扎着不想被抛下的模样,跟幼时他被父亲扔在上渊山的自己那么相像。 付锦衾闭上眼,“你如今倒是比我想得明白,若你是我,你待如何?”他睁开眼,一瞬不瞬地看向姜梨,“便如现在,你该用剑指着我,逼我交出琼驽鼎。亦或是用我的命要挟付瑶,让她取鼎。你怎么不做? 这是你最好的时机,现在不动,待我恢复,就有场硬仗要打。难道要弃简从繁给自己添麻烦?姜门主不是不精于算计之人,南户刺客虽少尤精,即便来的是天机营的人,以你现在的身手,抵挡不过?” 付锦衾字字句句打在姜梨七寸上,她做不出来,所以今夜孤身而至,可她总要给自己找块台阶,总要为现在的不忍找一个理由,“我这人虽恶,却有颗知恩图报的心,你放弃过除掉我的机会,我如今还你一次。” 第244章 “既然打定主意要夺鼎,就不该瞻前顾后。”付锦衾寸步不让,“难道你也跟我一样,糊涂了不成?” 姜梨被他呛得呼吸不畅。 他真不给她台阶下! 她哆嗦着去摸另一边腰上挂的唤尘剑,狠狠一攥。 他拿她拿得真稳,不管是杀他还是夺鼎,她都对这件事有了迟疑。他用他的心换她的心,用他的情搏她的情。 他下得赌注太大,她想抽身,就得连血带肉的走! 其实,付锦衾又何尝好过。 一座雾生山,一派雾渺宗,她的“债主”不仅有他,还有她全宗上下六百多条人命。她背着这些人命债,隔三差五的不想活,有时候藉着跟人拚命,肯定也想过干脆了断了这一生,可她不敢下九幽黄泉,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那些亡魂。 她想让自己死的有价值,想拼尽全力,把那个灭她全宗的人拉进地狱。 可她对琼驽鼎了解多少?那是一样可善可恶的东西,一旦行差踏错,便是腥血遍野。 他曾亲手杀死过一个至亲之人,那样的经历,再也不想重复第二次。 而且,她问没问过他的主意和想法,想没想过放弃琼弩鼎跟他一起另寻他法? 她没想过,更不会往这个方面想,她在报仇一事上对他很“见外”,并且非常的一根筋。 付锦衾叹了口气,“阿梨。” “我们断了吧。”一根筋想了一个让彼此都能“好过”的办法,“我欠你一条命,还不起,便等你彻底大好,光明正大的来夺鼎。在此期间我会把你照顾好,如你当初照顾我一样,帮你换药治伤,待你大好,便彻底断了这份情,这样你我之间就两不相欠了。” 她承认她现在下不去手,索性等他大好再心安理得的来办这件事。 付锦衾用没受伤的右手指着姜梨身后道,“门在那边,在我没彻底发火之前,滚出去。” 姜梨反而释然了,拿定主意就似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并且举一反三的想到了焦与他们尚未痊愈,门中内务也要处理,她给他时间,也是在给自己时间。 心里踏实下来,反而来劝慰他,“走肯定是要走的,一会儿我就帮你把行李收拾好,你得跟我回付记养着,我在这里呆不长,付瑶明天过来看见我在这里,一准要跟我吵架。我这个脾气,好的时候动嘴,不好的时候动手,到时扰了你养伤,我又要多花时日去照顾。” 你可想得太明白了。 付锦衾心里郁着一口气,额角都跟着一跳一跳地疼。他发现她的脑子原本就是糊涂的,疯不疯都一个样儿。之前有个疯的名号还不觉得傻,现在摘掉了疯,就只剩下这么个招人烦的傻模样在跟前晃荡。 “傻子”说完就开始收拾行李。付锦衾带过来的东西并不多,她也根本不精通整理之法,大体过程就是把衣服团起来,各种外伤药堆在一起,再统一拿一张宽大的布,打成包裹系成一个疙瘩。 “再睡一会儿吧,天还没亮呢。”收拾完她还像什么大功臣一样,坐在他床边他跟前说话。 付锦衾看向她手边系包裹的那块“大布”。 那是他睡觉要盖的毯子,系的时候不觉得厚? 第105章 金刀老鬼没想像中那么臭 天亮以后,放心不下弟弟的付瑶跟姜梨大吵了一架,姜梨要带付锦衾回付记,付瑶坚决不让,医者们不敢参与其中,只能看着她们在院子里“斗嘴”。付瑶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付锦衾调天机营进乐安时,付瑶还在忧心他的胳膊保不保的主,那队人马来的无声,落的也无声。 所以此刻付瑶只是一味地护弟心切,兼并看不上姜梨。 药童煽着火熬药,林宅的婆子丫鬟们摆了饭桌放了粥菜,就赶紧一溜小跑地下去了。她们都认识“疯子”,也都知道自家夫人的火爆。 付锦衾什么话都没说,坐在桌前开始吃饭,他伤的是左手,右手正常用筷,基本没有什么影响。 “他是因为谁才这样的?你离他远点儿他还恢复得快些!” “我们俩的事儿你少管,你照顾的就比我周全?你们家林大傻子脑袋上那颗大包就是你治坏的。本来三天就能好,上错药硬疼了半个多月。” “你管谁叫林大傻子呢?!这是付锦衾跟你说的吧?” 医者们看向气定神闲吃饭的付阁主,仿佛这番争吵只是小场面,沈从愕有心让他劝劝,担心再这么吵下去会动手,还没开口就听阁主道,“让厨房再上一碟肉包子,两碗豆浆,一碟香辣脆酱瓜,四张豆沙油饼。” 沈从愕连忙摆手,“使不得,您现在得忌荤忌辣,以清淡为主。” 付锦衾说,“照做就是,不是我吃。” 那是谁吃? 那两位吵着吵着就饿了,刚出锅的包子冒着热气儿,刚一端上来就长了腿似的,往人鼻子里钻。姜梨耸了耸鼻子,向桌上看了一眼。她跟付瑶的对骂还没停止,自觉不能输阵,可包子味道太香,一闻就知道是酱肉的。 “你看不惯可以不看。”姜梨手臂后伸,摸了只包子抓到手里,一口就咬到了馅儿。 付瑶咽下一大口口水,心说就你知道饿?也去抓了一只包子吃。 “我又不瞎,凭什么不看。” 两人声音开始变得含糊,吃了一半包子又看向桌上的豆浆,坐下来又盯上了爽脆的香辣酱瓜。 第245章 这顿饭吃完以后,就没什么可吵的了。付锦衾起身回付记,医者自然随行,付瑶与姜梨横眉冷对,直到看不见她的后脑勺才愤愤不平地摔上大门。 在此之后,付瑶只在姜梨不在付记的时候去看付锦衾。 但是这种机会非常少,因为大部分时间姜梨都呆在付锦衾身边。不过他们很少交流,时间长了,连付瑶都看出这两人闹别扭了。 付瑶这日来时,正赶上饭时,中堂上摆着一桌清淡小菜和两碗青菜肉末粥,付锦衾坐在桌前用勺子舀粥,姜梨蹲在院子里拿大蒲扇守着碳火炉子熬药。 付瑶的视线在这两个人身上打了一个来回,看着付锦衾手里的粥道,“这是她熬的?” 付锦衾嗯了一声,抓着勺子翻搅,就是不往嘴里送。 “不好吃?”付瑶带着笑意问。 “嗯。”付锦衾没什么表情的肯定她的答案。 不光粥难吃,姜梨熬的药也比药童们苦。除此之外还有拍黄瓜,凉拌藕丝,红烧山药... ...据说她活着的这二十多年几乎没下过厨房,这次为了“两不相欠”尽了全力了。 付锦衾把勺子放在一边,准备凉了以后再喝。 付瑶在付锦衾身边坐下,眼神灵活地再次打量了他们一遍。 “吵架了?”之前他们在一起时可没这么沉默。 付锦衾双手交握在腹前,缓慢转着食指上的一枚指戒。 他跟她算不算吵架他说不清楚,断了关系的话都说出来了,还谈什么吵不吵的。 付锦衾嘴角欠起一个笑,“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热闹的。” “不能两个一起看吗?”付瑶一脸促狭,又无趣的叹气,“可惜未能如我所愿。”她看向桌上的粥碗,“那么难喝的肉末粥你还放到跟前摆着,真动了气,不会放凉了也要吃。” 付瑶是了解付锦衾的,甚至比姜梨更了解,他看似出身雍贵,既是丞相么子又是天机领主,看似前呼后拥,实则最是孤寂。他所爱不多,所求甚少,一路都在失去。之前是父母兄弟,后来是如亲如友的师兄。 他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风流脸,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痴情,只有付瑶知道,一旦他用了情,便是斩钉截铁的一生。 付瑶操心付锦衾肉眼可见的坎坷情路,付锦衾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最近去看翟四斤了吗?” “这人你不主动提,我都以为你把他抓回来是为给他养老了。你不在的时候都是我送饭,昨天还去了一趟。老翟头说不想吃毒药了,让我们给他一个痛快,我说没痛快可谈,要么耗到死,要么顺你的意。” 付锦衾想了一会,“我什么时候给他下毒了?” 翟四斤被带回乐安以后,就被安置在林宅地下一层的私牢里,他记得他只在他身上种了封骨锁。 “他说的是我做的饭。”付瑶想到翟四斤边吐边骂的表情,“他真以为有毒,我也没解释。昨天临走时他一直拿眼瞪着我,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但是他说要见你。” 付锦衾探了探粥碗的冷热,“今日再去,说我没空,让他安心住下。” “打算把他气死?” “是要磨一磨他的性子,翟四斤心高气傲,现在去谈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时间长了就能磨顺了?我看那人是头倔驴,逆着毛摸就要抡蹄子,不怕关的越久越恨你?” 付锦衾笑了,“风禅手翟四斤是靠内力和铁掌打江湖的人,练气的方式非常特殊,每隔十日就要在极度炽热的砾石山洞内运行三十六周天,否则气血淤堵,内力锐减,相隔时间越长越难恢复。他如今已是暮年,本就极度依靠练气之法,如今被我们囚禁在地牢之中,你说是他急,还是我们急?” 付瑶走后,姜梨才端着药碗走进来,她不会照顾人,甚至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可是她每样都做,几乎到了赤诚的地步,前天做饭的时候手上烫出了几个大泡,昨天给他捣药的时候,打翻了几只药瓶,今日药炉子里的飞灰打脏了她的头脸。 付锦衾在她进门之前收回视线。 药碗很烫,她双手端着,一路于事无补的“呼呼”,踏着碎步将药碗放到一边茶桌上晾着,两只手指捻在耳垂上凉了片刻,方才去盆架子上拿帕子擦脸。 对面摆着一副碗筷,是她自己给自己留的,拉开椅子埋头喝了一口,果然将脸皱成了一个苦字。 付锦衾看见她飞速瞄了一眼他的空碗,强行做了一个吞咽,而后趴在桌子上,上下左右的找。 他没把这碗粥倒掉?她不可置信地又喝了一口,再看他。 付阁主很配合的回视。 怎么了?你觉得不能喝么? 当然能喝! 这人经不起激,生出什么倔脾气似的,憋着气扒着碗,一口气吃完了。 这是两人这段时间一贯的相处方式,不热络,也不疏离。姜梨似乎给自己规定了一个彻底抽身的期限,在他伤愈之前,不论他对她的态度如何,都有一份乐于付出的好耐性。 半个时辰之后付锦衾进药,姜梨守着药碗递了一颗蜜饯过去,付锦衾没接,她看了他一眼,塞到自己嘴里就朝门外去了。 下午她跟平灵童换约了打叶子牌,院子门口放张矮桌,摆三个小马扎,她们就在那里打。 堂屋大门和窗户都敞着,天气热了,有风进去还舒爽些。 第246章 付锦衾用过药后便在堂屋里跟拂尘老道下起了棋,这是最近才添的消遣,老道士棋下得不错,原本更爱听书,可惜曲沉茶馆的东家吴正义死了,店里没人照管,连说书的赵姑娘也没再见到了。 平灵一边看牌一边用余光瞄着姜梨。 “您跟付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牌桌正对堂屋大门而置,姜梨的位置也对着大门,活像一个牢头,打一会儿看两眼,好像一个看不住,里面的人就会跑了一样。 姜梨专心打牌,付锦衾若是想跑,看是看不住的,乐安是他的地盘,她做再多部署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她现在不打算动,看他只是因为想看他。 一圈下来,姜梨赚了平灵她们一个六翻,平灵看她手心向上,勾了勾手指,眼珠子虽然长在正堂屋里,要钱的事儿也不耽误,她让她们把钱放她手心里。 “真要啊?”平灵枯脸。 “不要打什么钱?”姜梨一脸理所应当。 “之前也没见您这么抠,来了乐安以后拿银子当命,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平灵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童换朝堂屋望了一眼,磕磕巴巴地说,“对,对。” 都说两口子在一起学好不容易,学坏可难了。里面那位就抠,自己花多少钱都不在意,一到发工钱就不耐烦。 姜梨哧哒童换,“对什么对,你的也拿过来。” 她以为她岁数小她就不要了? 童换不甘不愿地给了,又听平灵道,“您到底是不是跟付公子吵架了。”她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连傻里傻气的焦与都瞧出苗头来了。 姜梨将银子揣到荷包里,系紧,打乱叶子牌又开了一局,“也不算吵架,就是我不跟他好了。” “您不跟他好了?”平灵非常惊讶,“您?” “怎么,我不配吗?”就因为他长得好,武功高,博览群书,气度好?这么数下来确实是个难得的人物,她就很差吗?她好歹凶得整个江湖都惧她,就不能是她先不喜欢他? “可是,为什么呀。”虽然这世间分分合合,离离散散是常态,但在平灵眼里,少主和付公子的感情正是春花盛开的时刻,酆付两记谁不知道他们好。 一个为救另一个,什么都不顾了。 另一个醒了以后,也是极尽可能的照顾,虽说做的不好,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用了心了。 琼驽鼎的事姜梨还没跟平灵他们说,都知道她在寻,不知道她已寻到了正主身上。姜梨继而想到了折玉听风,她跟付锦衾走不长久,平灵童换跟他们自然也是,没有以后。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我自有我的想法。”姜梨也觉得烦。酆付两记的牵扯在短短数月已经成了千丝万缕一把丝线,斩断了哪边都疼。 “那您既然不想好了,干嘛总盯着付公子看。又不跟人好,又搀着,多没出息。” “什么叫出息?我不就是个贪财又好色的女的吗?好不成还不许看了?还玩儿不玩儿了,不玩儿我可走了,别背后念叨我赚了就跑。” 平灵说玩玩玩,最后仍是她输得最多。她跑去跟听风抱怨,听风转着鲁班锁听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 平灵不接,“这不是钱的事儿,我跟她们打牌就没赢过。你说是我笨吗?我明明算过牌的。” 听风说不笨,“你只是记不住花色,算不明白该出哪张牌。” “那不就是笨么?”平灵瘪嘴,语气里透着委屈。 “可也不怕输啊。”听风笑了,清俊眉目忽而一展,像松散的一阵晨风,“输多少我给双倍。” “你那么有钱啊,不是说你们掌柜的不爱发工钱吗?”平灵被宠得挺欢喜。 听风未置可否,他们又不是靠工钱活的。 天机阁本来就不缺钱,两大暗影之一的听风更不会缺。 可是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折玉对听风说了他的猜测,听风一直算着倒计时,一直看着他喜欢的姑娘。 打完叶子牌,正堂里的棋局也散了,老道跑去姜梨看不到的地方抽了一袋子烟,付锦衾躺在罗汉榻上歇晌,童换找折玉说话去了,平灵跟听风在点心铺里坐着。姜梨没人说话,就搬着椅子坐到堂屋门口,背对着付锦衾的榻子,边晒太阳边拿出一只针线包。 午后的太阳撞在门页上,也落在她纤细灵巧的身子上。 姜梨做针线活的样子并不贤惠,付锦衾看见她两只脚踩在椅子腿的横棱上,背影十分像一个学习大人模样的小家伙。隔一会儿又觉累了,歪着半边身子向门板子上一靠,发髻都被她挤得歪向一边,伸伸胳膊,踢踢腿,一时抬高了绷子对着太阳绣,一时肩膀一松,弓得像只虾子,打着呵欠的绣。 姜梨会气人,也会招人喜欢。 付锦衾无声地看着,偏偏调理身体的药有安神功效,每次服下都会生出睡意,倦着眼睛撑了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姜梨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他身边来了,罗汉榻边置着一张长几,几上点了一盏月宝陶豆灯,她在灯下刺绣,手指在明暗之间穿梭,光线昏暗,打窄了她的轮廓,看着比平日清瘦,连手都瘦得像只鸟爪。 近日饮食实在称不上好,他不想枉费她一番辛苦,一手水泡,次次都吃完。她也跟着较真,次次随他吃完。 可那东西一来清淡,二来她也知道难吃,每次都用小碗承装,终究不能饱腹。她瘦了,是因吃的不好还是因他近期的冷淡。 第247章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恼她,她生了张一冲动便拿起来什么都说的嘴,每到矛盾纠结时刻,永远想的是退而非进。明明难于割舍,却永远会将他们的感情作为她的“舍”。 可是这些气恼,仅仅因为她瘦下来的一点轮廓就减了半。烛火在破窗而入的轻缓夏风中晃动了两下,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她看不见他出神的眼,他却能看到她一针一线绣在缎锦上的双雁,以及在绣雁之余——塞到嘴里的一大块山药糕。 心里那点儿心疼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付锦衾眯起眼,不知道第几次怀疑这人没有心肝脾肺肾,第一次认为自己应该找医者看看眼睛。跳动的烛火稍稍一歇,什么鸟爪,什么清瘦,分明只是光影之下的错觉。她似乎好像还丰润了一些,脸上鼓着一团腮肉,唇上甜润丰泽,装针线的匣子里单有一层格子叠着点心,明显不止一次这么偷吃。 姜梨隐隐觉察出一道视线,吃点心的动作微顿,顺着身后看去,眼睛就跟着瞪圆了。 付锦衾的视线凉飕飕的,姜梨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你吃吗?” 你说我吃不吃? 她做的饭那么难吃,她自己吃不饱,知道从外面买添补,反倒饿着他这个病人。他白心疼她瘦,白觉得她长了心。 姜梨左手抱着‘针线盒’,右手抓着没绣完的双雁,慢吞吞地走过来。临到近前顿了一步,把绷子上的料子拆下来揣到怀里。 她疯的时候曾经说过要送他一个双雁荷包,那时的荷包只有两只豆子大的眼睛,原本想着来日方长,一针一线都要尽善尽美。如今没了时日,就想快些绣完。 她将这些也视为她的“欠下的债”。 付锦衾刚才就看到了双雁,也知她的一番心意,视线落在她嘴角的点心屑上,又把这心意“嚼”没了。这人给他的感觉就是好一时歹一时,没准性儿,有时觉得她惦记你,有时又觉得没那么惦记。 “你吃几天了?”付锦衾问她。 “天天吃。”姜梨抬起袖子擦擦嘴角,是个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前天吃的肘子,昨天啃的烧鸡,连续几天吃太腻了,就换成了六味居的点心。” 姜梨抱着“针线盒子”在他身边坐下来,理直气壮的解释,“我这也是为了你好,那些东西你吃不得,看了不是也馋?今日这个倒是能吃点儿,不油腻,入口也绵软。我要不是看这东西你也能吃,早去外头吃完进来了。” 她那脸生得白,天生像是不会过血,长嘴似乎就是用来胡说八道的,匣子里总共剩三块点心,他要是没看见她早吃完了。 付锦衾不动,姜梨等了一会儿,主动捡了一块递给他。付锦衾伸手接了,细嚼慢咽,好吃或不好吃的东西都有一副好吃相。 姜梨转而去盯剩下两块点心,六味居这点心好吃,细腻的山药茸中间夹着一层枣泥,她没吃够,趁着他吃的时候,自己也抓了一块。 “你不能多吃,晚饭还没用呢,我熬了白菜粥,在后厨温呢,这次的不糊,也没把盐放成糖,我尝了一口,那个滋味——” 她感慨。 得前世造了多少孽才在今世受这种活罪。 付锦衾在姜梨的感慨中腹诽。 姜梨颇有几分自满,刚把点心塞到嘴里咬住就脱了手。 她错愕地看向付锦衾,看着摘下她咬了一半的点心,面无表情地吃到嘴里。 其实付锦衾并不爱这类甜糯的食物,姜梨知道他没那么喜欢,纯粹就是见不得她吃足兴儿。 三块儿点心吃到最后一块,分明是腻了。 姜梨看见付锦衾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主动为他道了一盏清茶。他饮了半口,几乎有些孩子气了。 晚饭他用的不多,大抵是腻着了,也可能是她做的粥依旧不合他的口味。她自己吃了小半碗,饭桌上仍旧是沉默,晚些时候给他上药前倒是聊了几句。 “沈从鄂说你不肯喝苦药,让他减去几味苦味深浓的药材,那药是减缓疼痛的,熬少了夜里必然要疼醒。医者们胆小,被你吓唬怕了,跑来问我怎么办,我说还按之前的熬,左右熬药的活也是我做,你纵使要发脾气也是跟我。” 那药姜梨尝过一次,确实堪比蛇胆,他每次喝药都没表现出艰难,没想到忍了半个月,竟将医者们叫进去发了通脾气。 付锦衾装听不见,他向来自行其是,无人敢管,若非那药是姜梨熬来的,只怕十日之前就不肯喝了。 “他们倒是知道找你告状。” 付锦衾在书架前翻了几本旧书,右臂已经可以动了,只是动作不能太大,会扯动伤口。 “大概觉得我敢‘犯上’吧,其实找付瑶也行,但你不见得听她的。不像我,死猪不怕开水烫。” 付锦衾挑了一本坐到书案前,翻了页,“是么?” 她没说真实原因,事实是,连沈从鄂这些只在付记住了月余的人都看得出来,他对她有多纵容。不管是药还是其他什么。 “听说你准备去趟小酆山?”付锦衾看著书问。 “对。”姜梨搬了只椅子在他身侧坐下,抬抬手,要为他拆解胳膊上的纱布,付锦衾改为单手翻书。 布下盘亘着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第一次见时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外伤药,时间长了依然觉得刺眼。这伤就算大愈也会落下长长一道疤痕,如她再想割舍,也还是已经发生过的那些曾经。 第248章 “唤尘用的不称手,林令也不能一直没有武器傍身,我去把鬼刃剑取回来。”说完顿了顿,“你也快好了,我得有件趁手的兵器在身边。待你大愈以后,我会离开乐安一段时间,陆祁阳连死了四名侍主,肯定会派人寻根究底,我得带人在外面兜转一圈,遛遛天下令的腿,才好保乐安太平。” 付锦衾抬起眼,姜梨跟他对视。 她说的是四名侍主,付锦衾知道她不是数错了人头,而是在陆祁阳出关之前,还要再杀两个。 姜梨坦言,“东岳派的人种了你的云魄针,我要借他们的嘴用一用。” “示短伏奇,予以小利使其纵,你是要东岳的人引孟无度和沾九夜去抄你自己的家。” “什么都瞒不过你。” “何时取剑?”付锦衾问。 “明日清早启程,十日就能往返。” 姜梨要去小酆山取剑,五刺客一个不落,非要随行。曾在顾念成手下跟着造反的刺客也要表衷心,跪在地上用膝盖跟了姜梨一路。他们也想跟她去,姜梨门下不养废人,他们必须展现自己的用处,他们那身功夫在乐安没有用武之地,在门里还能跑几趟任务,捧几颗人头回来讨门主欢心,如今住在小城乐安,最大的作用就是早起去长盛街帮其忍和姜梨抢菜。 叶子要新鲜的,菜梗不能太老,跟着大伙儿一哄而上,还要注意不能挤着老人孩子。除此之外他们还洒扫,擦锅炉灶台,洗衣服刷碗筷,一开始还干得好好的,焦与伤一好就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门主,您就让我们一起去吧。” 他们现在没活儿干,生怕姜梨觉得他们没用,自从跟着顾念成造了一次反,每天想的都是将功折罪。倒不是心里有多懊悔,而是姜梨之前杀鸡儆猴,带头的几个死的太惨。 这世上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当时只是傻眼,后面越想越觉得那一地脑浆像泼在地上的腊八粥,真要跟着领头的泼在那儿倒也痛快了,偏就没死,被留了命,留在记忆里的就反覆是那天那些人的那些下场。 姜梨会调理人,在她身边的下属几乎都被“摘”过胆子。南户这些离得远,养在身边这几日才算明白点人事儿。 其实姜梨对他们已算宽容,若是在过去遇上这人这事,不会给他们时间后怕。 有胆子反她就得有胆量承受。 坐在马上攥着缰绳,姜梨左手压着右手,眼睫微垂。这是一个思考的状态,因为这群人快要跪到她马蹄子底下去了。 “用不着那么多人,一半跟我走,一半守着付记。实在闲不住问问衙门缺不缺捕快,帮人忙活忙活去。” 这话也就她说得出来了。 江湖刺客给衙门打工,他们杀过多少人心里没数吗?用小林大人的话说,那就是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 江洋大盗都干捕快了,那捕快干什么?事实证明‘江洋大盗们’真敢去,衙门也真敢收。付瑶听说这人是从姜梨那儿来的差点没气死,林执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买卖的,她还能不知道吗?再要找他们主子理论,这人已经往小酆山去了。 日子过得飞快,特意赶着路程的日子更快。转眼之十几乘快马便掀翻了小酆山的碎石子路,马队呼啸而过,留下飞扬的尘沙,也带乱了路旁抽高的一丛野草。 酆山一带常有江湖人士往来,有恰巧路过此处的不由停下观瞧。 马蹄踏进山脚,有人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扔了缰绳。 黑纱,斗笠,宝相龙雀纹。这三样东西加起来只能指向一个地方——玉璧山嚣奇门。 再看领头那个小姑娘,素面朝天,只有她没有带斗笠,左肩上的花纹比普通刺客绣得深刻,心口位置还绽着一朵两金花。 “不会是嚣奇门鬼刃吧?” 有人小小的念叨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另一个人拉走了。 管他们是谁,只要跟嚣奇门沾边的都没好活! 嚣奇门刺客目送着那两道离去的背影,心说知足吧,他们门主这段时间“信佛”了,轻易不杀生,否则这种路过的阿猫阿狗连看她第二眼的机会都没有。 不杀生的姜门主双手拢在额前搭了一个“凉棚”,视线逆流而上,望向小山峰顶。 太阳太大,需要曲起眼睛才看得清情况,遥遥观赏锋顶,荒山石壁之上罕有树木,越到顶上越秃,山壁一角鼓着一套衣服,隐约能看出一个人的轮廓。那人身上还穿着一把轻薄的剑,山顶风大,似乎还会轻轻摆尾。 然而这剑您细思,又极让人胆寒,看似柔韧的一把短剑,能一剑刺透人的胸骨,穿透整只腔子扎进石头里,承托住一个死人的重量。 得是多锋利的剑,多浩瀚的内力才做得到。 姜梨自我欣赏了一会儿,才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 她是十月左右离开小酆山的,在此之后十一月,腊月,正月,一月.....到现在五月末近六月,半年有余,过了春冬,再晚几月都能出夏了,不禁皱起眉头问林令,“金刀老鬼会不会已经臭了?” 林令顺着她的目光看上去,说天儿刚热,“没到招苍蝇的时候,赶紧摘吧,晚了确实不好说。” 姜梨仰着头向后观望了两步,随后平地一个直拔,垫步起跃! 小酆山不是高耸入云的那种山峰,从山脚向上看,更像是凸出来的峭壁一角,寻常人想登顶,需得爬上半山腰,再拧身向上,方有可能摸到峰顶。 第249章 姜梨轻功奇绝,根本无需借助外力,玄色长衣迎风而猎,如弹跳力极佳的猎豹,在接近峰顶之时迅速抽出一把袖刀,扎进石壁之中。 她在金刀老鬼身侧单臂一挂,神色轻松的偏头打量这老东西。 酆山一带以干燥为主,湿气不大。金刀老鬼的尸首并没姜梨想像的那么恶心,他没有成为一块腐肉,而是成为了一块腊肉。皮肉风干在骨骼上,是如烧糊一般的一具干尸。 姜梨信手一挑,鬼刃剑便重新回到了她手里,老鬼随她一起下落,她瞥了一眼,觉得太丑,不配跟她一起落地,于是一脚侧踢,把老鬼踹飞,使他滚到更远的山下去了。 鬼刃剑认主,刚抓到手里便震出兴奋的嗡鸣,他们阔别已久,思念之余又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它被她‘喂’刁了口味,已经许久不曾饮血。 想让她以血饮剑。 一声震力从姜梨手心回弹到鬼刃剑上,犹如一声轻斥,恍若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劣童。剑身仍有余震,晃动的幅度却愈见变小,大抵明白胳膊拧不过大腿,片刻之后便偃旗息鼓起来。 姜梨垂下眼看剑,这是她八岁那年太师父送给她的生辰之礼,当年的鬼刃剑入手温润,只为防身之用。剑身不长,是让她用时多存一念,不要轻易问人生死。后来颠沛流离,失了善念,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对面的人越来越多,这剑就变得愈发锋利,剑短一寸,便要比人更快一寸,皑皑白骨成堆,出鞘即要饮血,竟也将它养出了无限的戾气和恶念。 剑柄生寒,手的温度也不再能捂暖,姜梨知道它在期盼什么,它习惯了满饮腥甜的酣畅之感。而这种感觉,她曾经也极度喜欢。 以尔之血,祭吾亡灵。 姜梨闭了闭眼,收剑入鞘,抛给焦与。 “回去以后好好洗洗。”她总觉得剑身上有股尸腐之气。 翻身上马,姜梨预备折返乐安,林令打马上前,“门主,自此南行是否离府陈县不远。” 姜梨闻声知意,“有事要办?” 林令点头,未禀原委。自从伤愈以后,林令便生了心事,姜梨知道他有事瞒着她,林令不肯说,但也没刻意隐藏过自己的情绪,他有事要办,自己去办,请她应允。 姜梨看了他片刻,绕开拦在他面前的马头,示意他随意。 两匹马走了一个交替,姜梨向北林令朝南,林令喝出了一声“驾”,姜梨背身侧了侧脸,待马蹄声渐远方吩咐道,“其忍带一队人悄悄跟着,别让他出事。” 第106章 夜雨成雾,空音殇情 府陈县是林令从一个姑娘口中听到的县名。 她自称在这个县长大,由于家境不好,很早就被送去学本事。教本事的先生脾气不好,背错一句书便要挨先生的耳刮子,可他教会了她傍身的本事,打那儿以后虽也尝尽世道冷暖,却很少是因为说得不好。 这个人就是赵宝船。 准确的说,是化名为赵宝船。 “我那先生最是严厉,可严厉的向来比好说话的有本事,不信你放眼到世上去瞧,都是本事不佳的人脾气更好。嘴里含着一箩筐好话,哄着捧着怕你不听他不用他,真有本事的人不这样,他是有人追着去捧的。” “可惜这世上又有一种不公平,男人跑江湖,遇到难缠的客人顶多是受两句奚落赔几句小心,女子不同,那路是更难更难。” “我师父无子无女,最初也将我视做半个儿,原想着认我做了干闺女,谁承想我那师娘怀孕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血脉之下,昔日的好和喜欢就变得极单薄起来。” “你跟酆记那几个伙计也是如此吧?我听说,他们都是你们掌柜的家生奴才,只有你是半路被她捡回来的,内外远近总差一层... ...其实很多事情想开了就好了,我看你们铺子里的顾先生就很想得开,你们两个多在一处作伴就是了。” “焦与他们今天又没叫你?” 她跟他说过很多话,从她可怜的身世到跟他的“同病相怜”,她一直在引导他,让他跟她和老顾亲近,暗示他们才是同类之人。 可他是个一根筋通到底的人,虽然也因自己的不同独自闹过别扭,但他对姜梨和焦与他们的情感是纯粹而坚固的。门主没扔下过他,焦与他们虽偶尔言辞大意粗犷,也从未将他视作外人。所以即便林令偶尔‘被扔下’‘被孤独’,也不会与他们以外的人成为更亲密的伙伴。 ... ... “你又受伤了?今天不听书了好不好,我给你点注安神香,你睡一会儿,我给你包扎。” 先沉派“地鼠”在乐安疯狂活跃的时期,林令时常受伤。那些恼人的,刀一刀就跑的小崽子们,林令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头疼。一个一辈子都在研究逃生之法的门派,在没揭开谜底之前,简直像一群上天入地的神棍,分明功夫一般,糊弄人的本事却是一流。 他受了轻伤,默许她点香,他说,“伤倒在其次,只是我们掌柜的心情不悦,她得了一个不能生气的怪病,越急躁越攻心。” 他承认他对她是放心的,因为这些不该对外人说的话,他会不过脑子的说给她听。一则自己本就说的似是而非,寻常人根本听不懂。二是,真以为她是曲沉茶馆里,有点神经质的女说书先生。 林令一直信任她到顾念成被救走的那天夜里。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柳玄灵是带着面纱的,她穿着南疆服饰,眼角有颗泪痣,身上有似浓还淡的花草香气。 第250章 跟所有人一样,他并未第一时间认出她,他追了出去,身上有伤,她明明可以杀他却留了余地。 他瘫倒在地,她惊慌失措地扶了他一把,他神志恍惚的去看她眼角泪痣,想起她之前说的。 “女孩子本来就是五彩缤纷的,今日在这儿描朵花,明日在那儿画个红点儿,你看我点在这儿好看吗?” 她指自己的眼角,后又像想到了什么,在他困惑地眼神下与他拉开距离,点在了眉心。 “你会描花瓣儿吗?”她说,“要不要来帮我添几笔。” 他当然不会给她添,可那双放大的柳叶眼却在那时刻在了脑子里,他记得它的轮廓,记得它卷翘的长睫,和悠长的眼尾。 那日她若在眼角点下那颗泪痣,应是与面纱之上的这双眼睛一模一样吧。 这是他昏倒前最后的意识。 后来就是老冯救了他,他伤势渐愈以后,第一时间去了曲沉茶馆。曲沉的人说她母亲病重,几日前就出城去了。曲沉掌柜吴正义不知所踪,小二觉得蹊跷,只有林令不觉惊讶。 她说过她想扒了那个尖酸刻薄的小人的皮。 看来已经言出必行。 他来到她住过的那间房里,隐约能嗅出一点残留的甜香。 她似乎只有身着南疆服饰时才会熏香,他在她房里坐了一个下午,想明白了很多前因后果。 其中就包括——门主是如何中蛊的。 下蛊需要时机,更需要时间,每一只蛊虫都需要一个钻进被施蛊者身体里的契机,这个机会只有亲近之人才能办到。 姜梨只对他们五个从不设防,就算是顾念成给的东西也未必会接,所以柳玄灵就给了林令一只荷包,说这包里有为人安神定气的草药。 她说,“这是我们老家的偏方,我也不知道具体有些什么,只知道是草药。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教我说书的那位先生脾气不大好,他有心悸的毛病,生气便会引发旧疾,我不知道这法子跟你们掌柜的对不对症,反正我师父带上之后很少再犯病了。” 林令拆了那袋子,倒出来,仔细查看,都是一些细碎的干草,甚至没有任何特殊的味道。他不知道那草叫铜钱丝,是诱引实心蛊的最佳良药。 他把荷包放到了身上,不知道那蛊虫是在他确认无误之后,嗅着气味爬到荷包里的。 他照例在她那儿听了一段书,她心满意足地看到食心蛊钻入了铜钱丝袋,蛊虫进入以后会先吃掉铜钱丝,而后才会在感受到饥饿之后钻进人身体里。 她说这样东西最好压在床头被褥底下,越跟人亲近越能治病。 五刺客进出姜梨房间是不会被怀疑和盘问的,他很自然地把荷包压在了门主床头,没告诉她,他为她寻了一个偏方。那段时间姜梨极度敏感暴躁,最忌讳听到治病二字,连付公子都不太敢触她的眉头。 再然后,便是一个无人察觉的过程,食心蛊吃光了铜钱丝,饥饿难耐,钻出荷包,穿破沉睡的姜梨的皮肉进入到了她的身体里。 而他,全程就像一个被随意操纵的傻子,若非阿南事后提到这种草,根本想不到这世间还有‘置丝引蛊’的方法。 痛苦和懊悔割进心里,原来门主吐的每一口血都与他有关,可是林令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向门主请罪,他抱了一定找到柳顾二人的心。他愿意以以死谢罪,但是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抓到那两个罪魁祸首。 可是很意外,她对他说过那么多次谎话,这次居然真的逃到了府陈县。 林令是在一间破庙里看到的柳玄灵,庙里亮着几盏孤灯,庙外是倾盆而下的急雨,林令进去时柳玄灵正靠在墙角小憩,没戴面纱,也没穿南疆服饰,她穿得极其朴素,身上有狼狈逃难的痕迹。跟在她身边的手下只有六七个人,有人认出了他,迅速摆出防备之势,相继拔出悍刀。 刀身出鞘的声音让柳玄灵蹙了眉,似乎料到今夜不会太平,缓慢睁眼,愣了一下,又似乎没想到追来的是林令。 烛火摇了两摇,雨大,风也大,林令把门带上,将视线落在了挨着柳玄灵放置的一卷草席子上。 那席子虚掩着,卷着一个人,人身上裹着一张破旧的棉被。林令在席子一端看见了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衰败的半张老脸。 是被姜梨打伤的顾念成。 林令对着他迈步,柳玄灵脸色一变,迅速挡在顾念成跟前,急唤,“林令!” 林令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有一瞬间的不解。 南疆蛊师柳玄灵是以音色“摄魂”的。铃音做引,操控对方“神志”,传闻里她有一副柔美的好嗓子,他从未听过她用正常音色说话,得知她身份时也以为她的“粗嗓”是伪装。可她现在仍是低哑的“老妪”之音。 “我这嗓子损了,好不了了。”她笑得苍凉。其实可以不说实话,用她的衔音灵半真半假的糊弄几招几式,再找机会逃走。可是不知为何,很想让他知道她的惨况。 也许是想让他对自己念几分旧情?也许...暗中期盼过他对她的不同。 她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若是也赶尽杀绝,她只能是死在他手里。她想赌他的不忍心。 林令脸上没有任何波澜,柳玄灵感觉得出来,他并不信她。一个被利用欺骗过多次的人,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存有信任。 “真是。”柳玄灵自嘲一笑,竟生嗔怪,“难得说点什么真话。” 第251章 她若嗓子未损,就不会在山月派暗袭乐安那一夜无所作为,若未损,大却灵也不会丢下她不管不顾,更不会被趁势追杀她的玉陀螺追赶的丧狗一般。 她说,“你要杀我吗?” 林令说,“是。” “也要杀老顾?” “他背叛了门主,我也是。” 他有张很干净的脸,眼型偏长,有点狐狸眼的征兆,眼里却没有狡猾。他总是很真诚的待人,便如现在,也是如此直截了当。 这样的林令总让柳玄灵想到“澄澈”二字,心里生出几分晦涩难明的情绪,她说,“这不怪你,是我骗了你。” “所以你要付出代价,我也是。” 柳玄灵笑问,“你恨我吗?” 林令看着她,将手握到了剑柄上。 他用剑的方式跟姜梨如出一辙,右手抽剑,反臂于肘。姜梨是最好的师父,教会了他最快的身法,最利的剑。柳玄灵的人率先冲了上来,烛火被剑锋打乱,乱战之下他不计任何代价的切断了几颗头颅,身上有刀伤,有剑痕,但是那又如何,他甚至有意让那血流得更多,让自己更疼。 他想还门主的债,想用自己的血和痛,还她所受的食心之苦。 庙外另有一波人马疾驰而至,有人破门而入,加入战局。 林令下意识与对方交手,那人退了一步,似乎不想与他正面交锋,林令持剑而立,看清来人是一身繁复大袍的玉陀螺。 “林爷可是来杀我师妹和顾念成的?”她对林令巧笑,生就一张冷艳浓颜,素日神情淡漠,有花无叶,颇觉沉闷,此时生动起来反而有副妖娆模样。柳玄灵只有一双眼睛受看,跟她一比,就成了无色无味的邻家姑娘。 玉陀螺自认比柳玄灵更有姿色,柳玄灵能哄得住林令,她认为自己亦然。 她对林令说,“柳玄灵暗中与顾念成合谋,已被师父知晓,山月派如今要清理门户,处置叛徒,林爷若是也想拿她,正好可以与我联手。” 玉陀螺不想在这时与林令起冲突,打不打得过林令是一回事,伤了林令,姜梨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柳玄灵听后冷笑,“师姐倒是惯会动这顺势而为的脑筋。” “师妹就是因为太看不懂局势,错跟了顾念成,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嚣奇门的人轻易动不得,山月派这次敢进乐安,无非是因姜梨中了蛊。谁人不知那是位睚眦必报的主,玉陀螺不想招惹麻烦,只想藉着这次机会杀了柳玄灵。 她死以后,她就是下任掌教的唯一人选了。 “我不跟你联手。” 玉陀螺懂得审时度势,但她不懂林令。 林令不认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说法,对他而言,善与恶,好与坏只在于对方是不是姜梨的对立面,只要是,就是他的敌人。 柳玄灵控制不住的笑了,为他傻气的执拗,也为他的黑是黑、白是白。 “帮你省些力气不好吗?非得打得这么鸡飞狗跳!” 林令直接动了手,三方混战,玉陀螺对林令的决定极其不满。林令却并非在谁身上都爱浪费口舌。 顾念成在草席之下悄悄睁开眼,烛火昏暗,已经被剑锋乱掌吹灭了几盏,他迟缓地在席子的遮掩下挪动,想要趁机破开一掌,蹿到庙外。可是他的身体支撑不住他的打算,姜梨那一掌太狠,若非柳玄灵用内力给他续命,他那日夜里就死透了。 如今的局势也不大好活,林令和玉陀螺找过来了,玉陀螺不见得会把他放在眼里,更想要的是柳玄灵的命,但林令不一样,他一定会要他的死。 柳玄灵对他这个师父倒是真上心,拼尽全力将战局拉远,可她自身难保,已经做不了他的护盾。顾念成决定自救,不动声色地从草席一端,拧着后背向下挪动。 他得趁柳玄灵还能招架之时,赶紧逃离这个危险之地。 玉陀螺跟林令战了几个回合,都是平手,她不喜这种艰难的纠缠,林令功力与她不相上下,身法招式却过分端正,而她另有‘歪门邪路’可走,假意踉跄,在林令持剑攻来之时,侧身一转,借惯性伸长一掌,攻向其左臂。 林令不知内情,以肘格挡,身侧却在这时冲出一人,抱着他就地一滚,饶是反应迅速,也被玉陀螺自五指之中伸展而出的毒刺蝎尾划中。衣袖之上留下五道黑长指痕,细看竟有腐化之相。 柳玄灵劈手裁断衣袖,那截碎布便化为了一屑尘灰。 “这毒寡妇手上有五根蝎刺,扎到肉里便腐了。” 柳玄灵深知玉陀螺的套路,反身挡在林令身前,戒备地瞪着玉陀螺。 林令眼中又见困惑。 她为什么要帮他? “哟,这会儿想起护着你的小情郎了,也不知人家买不买账。”玉陀螺面带讥讽的看向柳玄灵,“想卖他的好,让他助你逃出这破庙?林爷。”玉陀螺眼风如丝,绕向林令,“她生的那般平庸,又那般骗你,不会就为这一招一式记了她的好罢。你身边若是缺人,不如要我,我伺候的可比她周到多了。” 林令仍在不解柳玄灵的做法,没看到柳玄灵眼中骤然迸发的怒意,她爆发出一声“粗喝”,声势之壮,几乎让林令抖索了一下。 “你说谁平庸?老娘光凭一双眼睛就能颠倒众生,岂是你这种浓粉俗面之人可比!” 她自恃美貌,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自己就是最好看。玉陀螺瞎眼嘴破,少时便常用平庸二字‘栽赃’于她,她怎么忍得了! 第252章 玉陀螺脸色一变,谁是俗面?“中人之姿,偏要以倾城之貌自诩,说到头里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你本来就一般。” “你才一般!你等着,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 局势忽然开始走偏,一直避开玉陀螺攻势的柳玄灵徒然生了力气,一招一式都在拚命。林令看得楞眼,并不知她这般在意容貌,想到之前自己也曾说她一般,她没如现在这般气火,多半是为了顾全大局,不跟他闹翻吧? 她们斗得极厉,两边人也打得极狠,林令反而落单,孤单之下眼风一转,忽而察觉到一颗花白头脑袋在贴着墙根游走。 他走得很慢,半边身子贴在墙上,谨慎观察周遭动静,转头之时,好死不死与林令的视线对个正着。 林令剑风一转,冲身踏步,正好在这空闲里杀他。柳玄灵恰在这时注意到移动的林令,脚下一个纵跃赶去拦阻,玉陀螺同时跟进。 顾念成离庙门只有五步之遥。 柳玄灵两面受敌,极是艰难,顾念成在她身后左躲右闪,眼见林令寻出空当,要一剑刺入他心口,忽然一把捞过柳玄灵,抵着林令的剑尖推了过去! 一贯猩红溢满血槽,林令愕然注视手中长剑,他一剑刺穿了柳玄灵。 顾念成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玉陀螺惊讶之余嗤出一声大笑,柳玄灵看向顾念成逃走的方向,心中一片荒凉。 原来她从头到尾都不是他口中,亲如一家的弟子。原来他根本没视她为女儿,可是就算他不推那一下,她也会挡在他身前啊。 既然已经装得那么像了,为什么不装到她死? “万不得已时刻,一切都可舍弃。” 这是他一直告诉给她的话,她以为这个一切,指得是除他们以外的人,却原来,自己也在其列。 她怅然地看向林令,握住了他握剑的手。她的手很凉,像外面的夜雨落到了手背上。林令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听到柳玄灵说,“傻子,你伤什么心。” 她最会看人脸色,过去在外面跑生活,旁人对她是恶意还是善意,是真情还是假意,一眼就看得出来。除了顾念成,那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让她认识到真相的人。林令跟他一比,干净的像一杯不染杂质的水。 他不懂掩饰,不懂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是干净无害的男人,是旁人给了他一点好,就会记下的人。 她说,“我本就是你要杀的人,他帮你办了你要办的事,该觉得轻松才是。我刚才救你,只是看不惯玉陀螺,难不成还以为我是帮你?你别忘了,是我利用你让姜梨中蛊,若是没有付锦衾,她这时早就已经死了。至于乐安那夜,我没对你下狠手,只是因为我没力气了,我急着带顾念成逃走,担心你们的人追上,否则就算是你——” 她想说些狠话,可惜愈到最后,愈不想让他真的就此恨了自己。两行清泪划下,暗红色的鲜血从腹部洇出一大片血痕。 “玉陀螺有句话说错了,我不是选错了时局,而是没得选。我是顾念成带大的,跟姜梨与你一样,手把手教习武艺。他对我好一分,我便想用十分去还。但我跟你又不一样,你还的有回报,姜梨在意你。” 她的体力已经无法让她继续站立,林令随着她跌坐在地,他不懂,不懂这种复杂的“情义”,他跟门主也好,跟焦与他们也罢,都是坚定站在一起的人,他们不会倒戈,更不会将彼此推向谁的利刃。 可是这世间情感似乎比他认识的复杂得多。 他无法消化这一刻的感受,也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她死在他剑下,即便没有顾念成那一推,不也该是这样的结局吗?可他心里居然生出了不该有的难受,他迟钝地看她,不解地看她,他说宝船,“其实你该在茶馆说书。” 她的故事讲的那样好,若没卷进这场纷争,若他跟她是真的在乐安相识,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看着他笑了,笑得浑身发抖,泪水如注,她说林令,“你喜欢过我吗?过去没喜欢,现在也别喜欢了,人的命,天注定,我不悔。若再重活一次,我还是会在我师父端来那碗热饭时跟他走。我过够了那种讨食求存的日子,我想活得体面,想做自己的主。” 可她有一个不该,不该心软,不该不懂一个人想做自己的主,就要抛下一切的道理。她师父教过她,她没学懂,也没学会。 她还有一个不忍心,就是林令。若是足够狠心,那夜他带着伤追过来,她就该杀了他。 眼前好似蒙上了一层旧色,阔出了乐安城的一景,那景一路延伸,扎进一家叫做曲沉的茶馆。有人入画,有声入耳。 “你声音一直这么难听吗?” “我不难听!我号称人间百灵鸟。” —— “我长成这样还配不上你?” “你长得都没我白,我喜欢白的,而且你也没有多好看,脑子还有点问题,每天都乱吃药。” —— “我也没说喜欢你,就是觉得你人挺好的,想报答报答你。你看你这个手,又流血了。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让我喜欢我不说就是,生什么气啊。” —— “那书还听不听了?今日于秀才就要大战无头鬼了!” 最后一帧画面,是在春令节那日,她缠着他陪她去买花瓣,明知道先沉派埋伏在巷口,特意带着他朝深处走。 第253章 他抓起一捧花瓣,说宝船,桃花最香,你刚才不是说要买来酿酒。 她楞在原地,不过随口一句藉词,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上。 “可是桃花最贵,我没有那么多钱买桃花。” 他说我有,“姑娘酒最矜贵,该用最好的花瓣去酿,我买给你,你多给我说几场书就是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就叫好吗?”他疑惑不解,“你不是也给我包扎伤口了吗?” “我对你好,你就会对我好?” “当然,这叫知恩图报,旺儿都知道这个道理。” 花间少年展颜一笑,就那么狠狠撞进了心里。 又酸又痛。 柳玄灵捂住腹部伤处,知道自己没时辰了,她从泪眼里去看破碎的林令,抬起染血的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可惜大限已至,连同心底那句‘其实我说喜欢你,是真的。’一同随那只来不及触到脸颊的手,落了下来。 胸口跌进一个沉闷的重量,林令浑身一震,彷徨地垂下眼。 他仍是不懂什么叫喜欢,但他至少将柳玄灵视为过友人,一个很想在闲暇时刻,可以走动,可以说话,可以一辈子都有来往的人。 也许这样的人,发展下去会成为喜欢,可惜他们都没有走到这一步。 他茫然地扣住她的手。 他恨柳玄灵的狡诈欺骗,但是他不恨曲沉茶馆那个胡乱吃药,瞎给自己治病,吐着一口白沫,自己给自己掐人中,又带着一口烟嗓说书的女先生。 他说宝船,自此以后,再也没人给我说书了。 他说你恨顾念成吗?我帮你杀了他。 一声长啸穿透了整片雨夜。 雷雨之夜的空音格外漆沉,如平地掀滚的巨浪,浩大而来,直入胸腹。逃跑中的顾念成捂住心口,跌撞在雨地里呕出一大口血。原本已经带人离去的玉陀螺足下一顿,慌忙控住心脉,扭头看回破庙方向。 “他发什么疯?!” 跟在她身后的山月派弟子,由于经受不住这声扎如心腹的浑厚之力,已有半数死在当场! 其忍闻声一震,迅速看向破庙方向,他把林令跟丢了,兜转数日方在这声长啸里寻到踪迹。 他迅速调转马头,雨急,马蹄声更急,数十匹快马循声而来。顾念成感受到震动之声,一把拽住了玉陀螺的脚踝。 “嚣奇门的人快到了。” “我当然知道。”她正要离开此地。 “带我一起走。”顾念成撑着气力道。 玉陀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师妹刚死在你手里,就算她的死衬了我的意,也不是你的功劳,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 “我自有好处给你。”顾念成喘着粗气,今日若被留下,必死无疑。 “好处?”玉陀螺一脚踹开顾念成,“你的人让姜梨收了,连帮你卖命的人都没了。我可不是那没脑子的柳玄灵!” “那琼驽鼎呢?!你对天机阁的琼驽鼎也没兴趣吗?” 玉陀螺的脚越过了顾念成,山月派的人在他面前一哄而过,滂沱的雨声像踩在心里的鼓点。顾念成一瞬不瞬地盯着玉陀螺渐去渐远的背影。 “把他扶起来。” 几步之后,玉陀螺丢下了吩咐。 第107章 我帮你葬她 “少主。” 姜梨一觉醒来就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其忍。南户刺客跪在地上覆命,她放眼望过去,只注意到了跪在最前面的林令。 他没换过衣裳,甚至没有梳洗,只将一具尸体放在了地上。 其忍的人没追上玉陀螺,只杀光了用于抵挡的山月派弟子,玉陀螺带着半死不活的顾念成跑了,其忍带回了沉默的林令。 他一路都没开口,直到回到姜梨面前。 林令说:“属下有罪,累门主中蛊,此次本欲带柳玄灵、顾念成人头回来请罪,可属下又犯一罪,错失了拿下顾念成的机会,还生出不忍,想为她留个全尸。” 最后一句话他是对着柳玄灵的尸首说的,姜梨顺着林令的视线看过去,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曲沉茶馆的“赵宝船”。 她走到林令面前,他憔悴了,眼里全是怅然,他把自己折磨的够呛,因为认定他对柳玄灵的不忍,是对她的另一种“背叛”。 林令卸下了腰间唤尘剑,双手呈递到姜梨面前。 他把自己送到她面前杀,希望能赎自己的罪。 其忍不知个中缘故,一知半解之下,乍见林令递出佩剑,顿时煞白了脸。 姜梨半蹲在林令身前,单手一握,接下了唤尘。 “少主!”其忍惊着眼跨出数步,姜梨抬手,示意他不要靠近。 她摩挲剑柄上干涸的血痕,看向不再健谈的林令。 “么儿,你喜欢她吗?” 他跟赵宝船的往来她是知道的,那时的她也不知道对方就是柳玄灵,她其实跟林令知道的时间差不多,前因后果也猜了大概。 这孩子是跟她时间最短的一个,可她从未怀疑过他的衷心。 林令被那声“么儿”喊红了眼,这是他跟姜梨私下里的一句戏言,是在乐安,她察觉到他的情绪之后给他起的小名。 她戏称他是她最小的儿子,最小,就最宠。 林令说门主,“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喜欢,可他心里是痛的,是因她的离去而产生的痛意。 第254章 姜梨将唤尘重新扣到了林令腰间,她说,“我帮你葬她。” 林令震惊地看向姜梨。 她要帮他葬她?帮山月派司另,顾念成的弟子,设计让她中蛊,险些害了她性命的人,下葬? 傻儿子。 姜梨只想到这三个字。 她说,“你喜欢上的是曲沉茶馆的赵宝船,又不是害我性命的柳玄灵。你并非是在知情的情况下帮她害我,也不是为她要置我于死地,为何要自责。”她按住林令的肩膀,摊开一只手,说“十两银子,我做副柳木的棺材给她,上回四方平的孙掌柜的想十五两买我都没卖他。” 姜梨真为柳玄灵做了一副棺材,林令也真给了她十两银子。那钱是顾念成给他的,他兜里还有富余,想都交到姜梨手里,但她似乎只是酷爱买卖,并不肯收他多余的银子。 坟头的名字是林令刻的,只写了三个字——赵宝船。 那是他认识的姑娘,也是留在他记忆里的姑娘。 老道不知道赵宝船就是柳玄灵,下葬那日还帮她烧了一把纸钱,他挺喜欢听她说书,一张嘴一口“老太太”音。 姜梨没在那里多留,留下林令和老道就回去了。 日头正当午,棺材是上午埋的,回来以后原本要去小厨房做饭,路过堂屋时在窗户里看到了摆弄玉石的付锦衾,倒着步子退回来,从窗棂外探进一颗脑袋。 “沈九玉不是上个月来过,怎么这个月又来了?” “上次不想买,这次见了正经东西就留了几样下来。”付锦衾在铺着软绸的酸枝木托盘里捡出几样玉石盘摩,长睫压下来,露出淡漠矜贵的一张侧脸,既像赏花看月,又似布局点兵。 姜梨看不出玉石好坏,每次沈久玉来,心里都要生出几分不快,“说到底都是些磨透刻花的石头,木头也能钻花雕兽,你只肯花大价钱买那些石头,倒不见买我的木雕。” “你说你用棺材板做的那些东西?”付阁主如雾如潭的眼里生出明显的嫌弃。 两人最近恢复了交谈,一般都是姜梨先开口,付锦衾回应一两句。 他的伤已经好了九成,她的剑也配在了身侧。归期将至,两人心里都已有了盘算,又各自从盘算里,不甘放弃的守着这段没有彻底翻脸的日子。 姜梨从窗外绕进来,“好木头也有,你别不识货。大叶紫檀,晚香红树,刻上满花,上下打孔,两端打上绦子系在腰上,不比你手里的玉佩差。” 付锦衾将手里的茗山白玉递给她,“这是经了三朝两代的老玉,出自名匠陈朝辛之手。” 姜梨把玉推回去,“我那木雕还是经过七磨八蹭,出自嚣奇门主姜梨之手呢。她可轻易不做这种细活,百年之后也是要几千几万两银子的。” 说着说着就走了板,连斗嘴都变得难得。 付锦衾未置可否地弯了下嘴角,随手将三朝两代的好物件扔到托盘里,“那就跟你定块沉香木的料子,花色不用太繁复,只要一幅周培山的万居山鸟图。” “这叫不繁复?那画都能跟年画上的百子千孙图媲美了。”姜梨有心跟他闹几句,又很快明白过意思来。他要的复杂,她刻的日子就久,她应承了他新的东西,就一直欠着他的。 姜梨没应声,付锦衾刻意忽略了她的沉默,“听说你把柳玄灵葬了?” 这件事她没特意跟他说,棺材板是现成的,没用什么雕花,敲敲打打,半天功夫就折腾完了。今日起得也早,日头没上三竿就没了影儿,他等她用早饭没等来,后头才听说是往交赤林里去了。 姜梨说是,“赚了十两银子,林令出的。这人死得不冤枉,跟我一样,都是坏事做尽,早晚要遭报应的人。可她也有福气,临死之前得了这世间最纯粹的喜欢,有林令送她最后一程。” 说完她转过脸来看付锦衾,“往后我要也有这日,记得送送我。” 付锦衾看看她,“若是我死在你头里呢?” 夺鼎必有一伤,这个话题开得不好,谁也没接着说下去,姜梨换了一样道,“六味居又出了几样新点心。” 她想叫他出去走走,可她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怕他拒绝,也怕自己再这么下去会狠不下心。 便如平灵说的,真想跟人断了不会是这个做派。 琼驽鼎是她势在必得之物,带着感情去抢,和放下一切去搏绝对是两种不一样的结局。 心里另有一样声音在说,无非就是这几天了,你快走了,他快好了,亲近亲近怎么了? 于是她继续道,“花样好看不说,还是芋头泥和甜桃花调的酱,咱们午饭过后买点回来,让刘大头跟着学学。” 付阁主已经彻底放弃了刘大头,他们这个点心铺子开了五六年了,头几年的时候没少给大头买点心学,除了人吃胖了,东西该难吃还是难吃。 “他没救了。”付锦衾对自己的属下认识深刻,给了一个特别中肯的评语。 姜梨忍不住笑,“那就让阿南做。” “你倒是很不客气,拿鬼医圣手当厨子用。” “这有什么,刺客门主不都来卖棺材了吗?”姜梨扬起脸,笑看着门外半尺清亮的光色,“这乐安城是处玄妙又美好的地儿,天机阁主卖了点心,大把刺客穿了布衣,山月派司另当了三个月说书人,就连窝里反的顾念成都做了大半年伙计。这是个好地儿,好像是个人来了,都能活出另一幅样子。” 第255章 她喜欢乐安,爱这份安乐,若没这一层又一层的身份关系,很想在这里住到老。 快乐里种着伤感,原来越是不得,越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好。 她说,“我最近连看张家人都顺眼了不少,昨儿张金宝那大儿子跟我走个碰头,我还跟他打招呼了。他依旧怕我,两条腿一倒腾,跑得比兔子还快。” 付阁主对于张家人这三个字,只在意一点,“张进卿回来了吗?” 他到现在都记得他那股痴缠劲儿。 姜梨说,“没呢,你怎么谁的醋都吃,他是个傻子一样的东西,我一点也不喜欢。” 付锦衾转着食指上的指戒,觑着姜梨,“你不吃醋,孙家小姐昨儿来这儿买点心,你为什么要亲手给她称。” 姜梨一时口无遮拦,“我那是让她知难而退,告诉她我在这儿能当家。谁不知道她惦记你,上次相亲那档子事儿,她到现在还没死心呢。” “谁说你能当我的家了。”付锦衾半笑非非笑看她,“你又能当多久的家,一日两日,三月四季,还是往后余生。你这么看着我身边的人,自己却不肯陪我。” 他看看她,眼里雾气深浓,“我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会喜欢女人,今日没有你,往日就要有别人,你既想要我的东西,又想留我这个人。好处都让你吃了,我的甜头又在哪儿呢?” 姜梨说,“我去后厨看看火,饭还没做呢。” 付锦衾低头饮茶,看着杯里舒展的叶面说,“阿梨,中午用了饭去六味居走走吧,尝尝他们的新点心。” 他松了口,她心里一热。 情之一事最磨人心肠,不怕一人放手,怕的是都不肯放。 可惜六味居一行并未成形,一个兴头刚起,一盆冷水便如无常的风雨,劈头泼了下来。 严辞唳来了,来得相当突然,声势浩大。姜梨本想回去换身出门的衣裳,推开点心铺大门,就看见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他们全部身着嚣奇门刺客服,头戴黑纱斗笠。刺客这种买卖容易结仇,露真容是大忌,杀的人太多,仇家前赴后继的来,有家室的累家室,没家室的被人盯上,一个人在外走着也容易被暗杀。 这身行头在江湖上不突兀,落到乐安就非常地“别出心裁”了,他们是骑马进城的,严辞唳正要下马敲门,刺客里有眼尖的,看见她出来立即翻身下马,山呼“拜见门主!” 一群不知前因后果的百姓仰着脑袋从马上看到地上,整条乐安大街都被堵死了,除了黑压压的斗笠,就是死一般的沉寂。 姜梨“砰”的一声就把门关上。 多丢人!外头都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百姓,他们穿得奇奇怪怪就算了,还整这么一出! 她心里闹腾翻了,脸面挂不住,这阵仗放在江湖是场面,放在这儿—— “就跟鸡崽子堆儿里来了一群谁也不认识的大鹅似的,又楞又傻!” 她跟付锦衾念叨,跟平灵抱怨,叉着腰来回走了十几圈,严辞唳比她先不乐意了,拍着门说你干啥,“开门让我进去啊!” 他是带着人来救她的,她还给他吃闭门羹?不过她能起来能走,说明这危险是度过去了,严辞唳踏实下来,嗓门就更高了。 “让我喝口水,都渴了一路了。” 姜梨还是不搭理他。 两边人隔着一扇门僵持着,姜梨皱着眉头欠开一道门缝。 围观的人比之前还多一圈了,再磨蹭下去,官府的人估计都要来了。 有病吧!不会换常服进城?! 第108章 归期“不期而至” 众刺客由于不知道姜梨的心理活动,不知道他们“丢人”,只能跪在地上等指示。 片刻之后,门页开了一扇,门主再次出现。 他们透过黑纱小心翼翼的观察她。 她揣着袖子,嫌他们刺眼似的,揪紧着眉头。先是迈了一条腿,隔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迈出第二条。 “起来!” 一群刺客呼啦啦地起来,浑身上下都揣着小心。 他们这些人总体划分下来共计三批,一批是姜梨嫡系,常年镇守嚣奇门主坛由五刺客总领,剩下两批在南户和江北,分别由老顾和严辞唳统领。南户的人敢反姜梨,一是天高皇帝远,不常在她跟前出现。二是,顾念成在没暴露之前,一直是门里最得重用的长老,南户的人跟着他免去了不少责罚。 江北这边不一样,他们长老隔三差五就被姜梨揍一顿送回来,连带他们也常被拎去问话。而且严辞唳这边的人多半是经历过当年那场“夺门之战”的,至今瞧见姜梨都觉胆寒。 姜梨抱着胳膊一脸兴师问罪相,他们不知如何反应,只能将头垂下去。 边上有人发了声,是个锗色布衣的妇人,她说姜掌柜的,“这些人都是来找你的?” 刺客们悄悄抬眼,发现他们门主的脸变了,前一刻还阴沉带怒,转瞬一换,就开始呲着牙跟人假笑。 她说对,“都是我老家亲戚,家里人口多,规矩大,让各位见笑了。”说完扫了一眼离她最近的廖词封,皮笑肉不笑的道,“还不招呼人?这是咱们隔壁包子铺旁边的林二哥家的大嫂子。” 廖词封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这个什么嫂子打招呼,姜梨让叫,他也只能点头,“嫂子好。” 边上又有人问了,“怎么都戴着斗笠,大晴天儿的也没下雨,不嫌闷得慌吗?” 第256章 他们这身装束实在怪异的很,干活不像干活的,做棺材又不像做棺材的。 姜梨一记眼风扫过去,“问你们话呢,不闷吗?!” 刺客们异口同声,“不闷。” “那这两位是——” 白老太太看向唯二没戴斗笠的两个人,严辞唳和叶流素。 严辞唳担心山月派的人打回马枪,不敢留流素守家,索性将人全带出来了。 姜梨说,“是我兄弟媳妇。” 流素从善如流地福了一身。 “那旁边这个。” 严辞唳跟流素“年龄差”较大,一个顶多“十五六岁”,一个看似花信之年,又还要长一些。 边上有小孩儿抓了严辞唳挂在腰上的铜钱扣玩儿,严辞唳要踢他,被姜梨不动声色地扣住后脖领子,一手摁了过来。 “是我兄弟媳妇的童养婿,去年买回来的。” 你兄弟媳妇的童养婿,那不就是你兄弟吗? 姜梨不管有没有疯病,说出来的话都不着调,所以到现在乐安城里也没几个人觉得她是正常人。 不正常也有不正常的好,没人研究她的话是真是假,纯粹就是围过来凑个热闹。 姜梨跟人胡说八道了一通,这些人就渐渐地散了。姜门主复又抬眼看向自己人,这会儿再看就没客气也没假笑了。嘴角那点儿弧度,断了线似地掉下来。非常像对外应酬的父母,强行应付完外人,要收拾“惹祸的孩子”。 “你们几个跟我进来,剩下的出城,找地方溜跶去!要走的时候自会有人喊你们。” 她率先进门,至于她口中的“你们几个”,江北的人心里都有数,肯定有严二长老,流素姑娘,剩下就是沈鹊疑,裴宿酒和廖词封那三位了。 这几个进去以后,姜梨才露出真正凶恶的面孔,甩手关门,带到后院。挨个在他们脸上看了一遍,最后落在严辞唳脸上。 “谁让你带这么多人来的!”之前从鹿鸣山回来她就没让人进乐安,他当时不也在场吗?不知道她不想扰了这地界的太平? “我不是为了救你?”严辞唳跟她针锋相对,差点原地蹦起来,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路上奔波,没人给他送信儿,更不知道乐安城内的变化,他说,“玉陀螺在我那儿打了个照面就跑了,老顾没回南户,我的人听说大却灵跟柳玄灵在江宿汇成了一队人马,几乎是全巢出动要灭你乐安。我走的时候你还昏着,我知道你这次抗不抗得住?!你死了不要紧,整个嚣奇门都得跟着你受累,前脚刚埋了白不恶和判无欲,你再一死,剩下这些烂账谁还!” 严辞唳有话不会好好说,非要自己加词儿,其实那话说到担心姜梨会死就差不多了,偏他不肯表现成一个“忠仆”,因为潜意识里一直认为自己跟姜梨有仇,报不了还恭顺,那就是丢自己的脸。 于是两人很自然的演变成吵架,“这是你跟门主说话的态度?” “没你之前,我才是门主!” “那你怎么不等我死了自己来当!” 流素从中打圆场,“门主,这位公子是——” 其实流素一早就注意到了付锦衾。他一直坐在院中喝茶,穿一身清风浩渺的月色长衫,生就一张金石精玉一般的好长相,眸色清浅如雾,既有一身慵贵,又有让人琢磨不透的锋芒。 姜梨眉心聚了一下,很快让流素意识到相比跟严辞唳吵嘴,姜梨更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里没有外人,除了她就是他的人,两派相见,她要如何介绍他? 没人知道姜梨这一刻的心情,她原本跟他还有一场未完的“闲游”,哪怕只是去六味居挑选几样点心,都是她跟他最后的一点“旧情”。 严辞唳的到来终止了这场闲游,也揭掉了他们身上最后一块“结痂的疤”。 “是上渊山天机阁第六任阁主,付锦衾。”她听见自己这么介绍。 夏风拂动繁花,跌了几片花叶在地上,她看到了平灵等人震惊的神情,连素来稳重的流素都是一脸惊讶。 付锦衾神色平淡地将茶盏落在岩石圆几上,向流素等人颔了一下首。 嚣奇门中除五刺客以外,没有人知道姜梨有夺鼎之意,严辞唳虽也震惊于付锦衾的阁主身份,却很快回神,他问姜梨,“是不是大好了。” 姜梨知道他定是有事要回,直接将人带回了酆记。 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下午,严辞唳跟他八字不合,每次议事都像在硫磺上点火,一贯说几句就要吵几句嘴。 流素守在房门口,在快要打起来的时候把严辞唳拽了出来。 晚饭时候,姜梨是在酆记这边用的,平灵端了饭菜进来,说是对面阿南姑娘做的。阿南手艺很好,几乎能与口福居的大厨媲美。姜梨心里压着事,空有佳肴却无胃口,摆手让平灵撤了。 平灵欲言又止,姜梨知道她想问什么,迎上她的视线说,“是。” 他们一直以来想要寻求的至宝,就是由天机阁所造,他们要夺的就是他们的鼎。他们无法再做朋友,只能成为敌人。 平灵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神色茫然。 “那您跟付公子。” “你们和折玉听风。”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姜梨说,“我要的是鼎,并不想伤及无辜,若能顺利取鼎,定不会伤他二人性命。你们不必与他们动手,我也不打算让你和童换参与其中。只是——” 第257章 若他们一心护鼎,就难说了。 “您跟付公子怎么办。” 姜梨想的是她们,平灵想得却是姜梨。 “你之前说要跟付公子断了,就是这个原因?” 姜梨点头,平灵沉默。 月色欺进窗棂,平灵吹亮火折子,点亮了一盏绡纱灯。灯色朦胧,两人脸上都似拢了一层轻纱,平灵忽然笑了,“我们自然是跟您的。” 这个笑容让姜梨的心狠狠紧了一下,她知道她们会选她,正因为如此,才更加让她沉重。 “少主预备何时动手。”平灵分外平静的问。 “待门中事务处置妥帖,重归乐安之时。” “预备何时离开。” 姜梨双手交握于桌前,叩了叩桌案,“明早。” “那您今夜不去跟付公子道个别吗?”平灵笑开,她是活今朝不计明日之人,今日还没过完,就还有在一起的时间。 姜梨不说话,她有点怕付锦衾。她说不过他,连她自己搭台阶他都不让她下。 平灵看了她一会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一坛腻着红泥的‘醉今朝’。 “有老酒一壶给您壮胆。” 姜梨眯着眼睛看向那坛酒。 半个时辰后。 姜梨一身酒气地翻进了付记。天机暗影盯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最终还是没拦。 付锦衾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房门没锁,但是姜梨迷迷糊糊,弃门走窗,是从半开的窗棂里翻进去的。 她头脑发晕,脚步轻浅,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来此要做什么。她在床前站定,月光飞进半尺清亮,投下一截小影。影子跟主人一起发直,片刻之后“欺入”床上,转瞬之间又变得很小。 她走近以后,就坐到了床尾。 架子床很大,是能容下两人的宽度,付锦衾睡在正中,两边就留下了可供盘坐的位置。 姜梨踢了脚上的鞋,拔腿上床,两只手抓着在乐安养胖的脚腕,盯着付锦衾发呆。 她在这里过得舒心,即便中蛊昏迷之时也是三餐不落,醒了以后腹内亏空,更是大补特补,除了正常饭食还要加上各类零食果点。 “我发现我比一般人会长。”她大着舌头开了头,“胖了也不显在脸上,倒像是自己会看着添置,该瘦的地方一寸不多,该丰满的地方一样不小。这点你应该比较清楚,没少占我便宜。”“除此之外我还——漂亮,唇红齿白,多一分则过分美艳,少一分又嫌清寡,就是眼睛生得不太好,是副恹恹的凶相。可这模样谁能跟我比,一看就唳,一笑就甜。独特之美,世无其二。” 她莫名其妙把自己夸了一遍,没注意到躺在床上“睡熟”的付阁主抽动了一下嘴角。 他近期吃的药,一直都有安神静心的功效,夜里睡得偏沉,不似往日那般警醒。今夜特意没吃那些药,猜到她晚上会来,本以为这么醉醺醺的过来是有衷肠要诉,谁承想她是来炫耀自己的。 “我剑用得也好,七岁就能运出九影,还与太岐山老祖战过一个平手。那是我师父的老友,功力不弱,位列当时江湖榜第十。可惜后来被他徒孙气死了,不然还可以拉到你面前证明一下。” “我是个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悟性极高不说,还非常的内敛谦虚。不过你——” 姜梨探着身子就近看了看付锦衾,“也不差,你长得好看。可你除了好看以外,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每次吵架都是你有理,每次吵架都不给台阶下。我姜梨!” 她使劲一拍自己胸口,“素有江湖第一鬼见愁之称,我不要面子的?还有你那性子,说翻脸就翻脸,整个儿就一阴晴不定,无法无天。现在好了,我要跟你打架了,不跟你好了,也不用哄你了,我其实根本就没喜欢过你,不过是做疯子的时候看你有几分姿色,看重了你的脸,这才死缠烂打起来。不信你问问平灵她们,换做其他长得好看的公子少年,我是不是也照单全收!” 都说酒后吐真言,姜梨是个古怪东西,越喝多了越爱撒谎。她在催眠自己,骗自己相信这些“事实”。她不断诉说他的毛病,例数他的种种不问题,她掰着指头说,“你明明很早就看出了先沉派遁地之术的秘密,但是你不说,让我自己发现,要我重拾信心,我用你帮我了吗?用你给我这些了吗?” “我想什么你都比我先一步知道,你那么先知怎么不上天呢?人间烟火不养仙人,你应该骑着仙鹤住到深山老林去,何必招我这凡尘妖鬼,你是要遭雷劈的!那是天劫!” “妖鬼”越说心里越委屈,打着手骂他是惑国的妖女,殃民的毒妇,她说得投入,没发现“妖女”坐起来了,长腿一伸一曲,拧着眉头看她在那儿发酒疯。 她后知后觉地抬头,初时还以为眼花,骂到第三句:勾人的混蛋时,前襟就被一只手攥住了。 这手修长干净,天然生就一种文气,偏又不是用来动墨的,手腕上的佛头串子随着惯性打在她前襟上,仅凭一臂之力就将她轻松拖拽至近前。 “乐安城那么大,你倒是会找地方撒酒疯。” 第109章 月色不错 姜梨看着近在咫尺的凉薄双目,瞪出一双直楞的眼睛。 “你怎么醒了?你不是吃药了吗?” 片刻之后开始用自己的手拆他攥在前襟上的手。 她说我说得都是事实,“怕你认不清自己,这才在临走之前说几句忠言。你看看你——” 第258章 “我看什么?”付阁主开始逐字逐句回应她那些醉话,“我哪儿不比你强,论感情,我掏得是真心。论江湖名声,比你强出一大截。你是武学奇才,我就不是根骨奇绝?” 他是被师父从他亲爹亲娘手里“抢”下来的,她不谦虚,他也不遑多让。 最近这疯子不管不行,已经到了要呼风唤雨,拿混账话当正事儿讲的地步,他再不压着点,她能闹海去! “谁跟你说你江湖名声比我强了?谁造的这个谣言?”姜梨听出一脸惊诧,“但凡夺鼎之人,全是枯骨入土,有进无出,你天机阁出过的人命不比我嚣奇门少。” “那又如何?”付阁主不以为然。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她一个拿人命做买卖的人,好意思跟他说正邪名声,而且,“那些与你我又有何干?”她大半夜找他是为跟他攀比江湖名声的? 付锦衾用的之前那只伤手,姜梨“挣不开”,额头和鼻子都发了汗,人醒了,酒也去了一大半。 两人切得太近,付锦衾眼风太厉,姜梨决定避开锋芒,“你睡吧,你看这天色正是睡觉的时候。我是惦记你晚上踢被,好心过来帮你盖盖,既然你...” “到底干什么来的。”付锦衾打断她的胡扯。 姜梨次次斗嘴都在下风,无端觉得自己像一个“三孙子”。她调整了一下状态,恢复了一下表情,抽出袖刀,比在他手腕上。 “刀剑无眼!” 这是个刺客门主,吓唬人居然用上袖刀了,还作势割了两下。 付锦衾挑眉,原本想忍下这个笑,可他就是吃她这副糊里糊涂的傻相,舔着嘴唇嗤出一声笑。 姜梨生出恼意,“真以为我下不去手?凉刀热皮,划下去可就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我...” 唇上一热,将她的胡言乱语尽数吞了下去,姜梨没想到“断了”还有这种好“待遇”,僵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作。而他只是轻触,长睫一掀,像在她心里刮了一下,“你什么?” 姜梨动了动耳朵,“什么什么?” “喝了一坛子酒,就为跑到这儿来自己骗自己,嘴上便宜没占着,心里也没见痛快,亏不亏?” 姜梨不说话。那酒贵的要死,是口福居的今朝醉。 “教你一样占便宜的法子,学不学?”付锦衾有副撩人的好嗓子,越到这种时候越是低沉挠人。 “难吗?”姜梨不由自主地问。 “不难。”他贴上来,吃她唇上的胭脂,耐性十足,轻佻慢呷,“都是你会的。” 长夜如烟,渐渐在眼前织成了一团迷雾,腔子里擂出汹涌的鼓点,醺然的双目也染上了一层水色。他揽她的腰,贴近,她不自觉地启唇,方便他用舌头撬开她的贝齿,双手攀上他的肩膀。 她是确实会,他教的好,她学的快。明明都是新手,他却总能占据主导。 付锦衾加深了这个吻,从温柔到痴缠,她亦开始回应。 他却在这时拉开了距离,“是不是舍不得我。” 她想说不是,没有。 可他诱她,惑她。 她抓紧了手下一段绸锦,“当然...” “当然什么?” “当然,舍不得。”她主动送上自己的唇,将全部的喜欢和爱都加注在了这个吻上。她辗转撕摩,心满意足地得到了更为强烈的反攻。她在付锦衾眼里看到一簇光,一簇满是柔情,饱含欲望和怜惜的光。 可是那簇光渐渐冰冷下来,停下了所有动作。 因为她接下来的话。 她说,“付锦衾,我喜欢漂亮男人,搜罗公子少年,就是想尝一次风月滋味。可惜他们虽也俊秀,却总无法彻底入我的眼。你满足我喜爱男人的所有特质,我喜欢你与生俱来的慵贵,恋你风度翩翩的大家修养,爱你如山如雾的风姿。 你实在是很好,好到我在抽身之前,万分想尝尝你的滋味。你若是也愿意,我们就在这一夜将彼此交付给对方。你不做赔本的买卖,我也亦然。你是这世上最上乘的美玉,我虽不能据为己有,在此之前,不摸不碰总还是有遗憾。月色当前,我清清白白的给你,你恰好也没尝过女人滋味,你对我喜爱至深,我也有此刻真情给你。不论日后结果如何,都不算亏。” 付锦衾从未被人如此轻贱过,他若要这一夜颠鸾倒凤,何须耗费自己这颗真心,他用力看着姜梨,眼里凉寒一片。 “姜门主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付阁主不也一样吗?”她无辜地看他,眼里一派天真,“你不肯与我了断,难道不是为了牵绊住我?你想用这段感情让我不舍,让我自动放弃夺鼎的念头。可惜我这人生性凉薄,只许一夜,不给一生。” 纤细的手臂顺着肩膀滑下,这次换她欺身上前,环抱住他的腰身,“你细想想这买卖,是不是甚是划算。” 付锦衾推开了姜梨,姜梨不解的回望,他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想在上面看到哪怕一丝演的成分。 那坛老酒原来不是为了倾诉不舍,而是为在今夜,添上一份好兴致。 “你实在是很好。”付锦衾怒极反笑,第一次开始反思,也许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只是被自己的心蒙蔽了,自以为她爱他,自以为她不舍。 他闭上眼,无声一笑。 “滚出去。” 姜梨这次走的是门,天色浓沉,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她反手关上门页,收拢略显缭乱的衣衫。月色打在脸上,映出一脸意兴阑珊的失望。 第259章 她的提议不好吗?为什么要拒绝?她偏头看看身后的大门,带着一脸困惑走回酆记。 平灵没睡,正在院中等她,两人眼神交汇,“谈的不好?” “我觉得挺好,但是他不满意。”姜梨脚下不停,迳直走进房里,信手关门,坐回床前。 万籁俱寂,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眼里是挥之不去的,付锦衾布满裂痕的眼。他从未露出过那样的表情,不恨极了,不爱极了,都不会有那样的表情。 她肩膀轻轻耸动,在笑,更像在哭,哭和笑都没有声音,全部被她挤压在心里。她喝的不多,醉的不轻,一瞬之间,那条被龙枝桂消散的食心蛊虫仿佛又在心里重生,她将自己收缩成小小的一团,任凭那条“虫子”,一口接一口,吃她的心。 次日清早,是姜梨带人离开乐安的日子。 这日子不需要看黄历,也不需要看阴晴,昨夜月亮地极大,今日便反应出一个晴天。初升的日头攀上石青的飞角,姜梨照例在老童那里买了两块油饼,一碗豆浆。穿着最平常的衣服,拎着小马扎坐在门口,吃最简单的早饭。 对面是窗门紧闭的付记,掌柜的似乎懒做生意,后厨方向连点白烟都没冒,姜梨面无表情的看了一会儿,失笑摇头。 在她眼中,此时的场景更像是付锦衾的态度,付阁主的心门,自从昨夜之后,他连缝隙都不会再留给她了吧。 失落吗?没有。 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平灵牵来了快马,姜梨咬着油饼攥住缰绳,坐在马上三两口吞咽下肚。酆记门口站着送行的陈婆婆和旺儿,她一面嘱咐他们在家等她,一面将半数人手留在了乐安。 “姜梨!” 远远的,于长街深处走来一个高挑的身影,她有明艳端丽的容貌,和烈如野火的脾气。 付记没有动静,是在意料之中。 付瑶闻讯而来,也在情理之内。 她怒气冲冲地质问姜梨,“为什么让你的人进驻乐安。” 姜梨趴在马上莞尔一笑,“当然是为你们好。” 付瑶纵使再不知道前因后果,也在这一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说姜梨,“你就是个白眼狼!” 姜梨埋头理了理袖口,“别说那么难听,我只要鼎,你们若是肯拱手相送,我也愿意留你们性命。” 打马出城,姜梨将骂声甩在了身后,几十乘快马在交赤林一带交汇,逐渐汇成庞大的一队人马。 队伍一路向中原疾驰,黄沙漫天,吹乱了身上寻常的衣衫,大风袭来,迎猎的衣色仿佛被风融裂,最终蜕变成浓烈的一片黑色。 黑纱,斗笠,宝相龙雀,为首女子勒住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 “你说孟无度占了主坛?” 严辞唳打马上前,跟她共同望向巍峨山顶,“半个月前就攻占了整座殿宇,门众死伤无数,关了一部分人在囚笼地牢,还自以为是的封住了所有密道。” 严辞唳问她,“是直攻还是暗取。” 通往主坛的路子五花八门,孟无度封死的那些,只是无关紧要的一角。 斗笠之下露出一口上扬的红唇。 “来者是客,他不是爱看玄狐舞吗?我给他跳一场。” 第110章 一石二鸟 孟无度是在白不恶和判无欲死在鹿鸣山的第五日才听到死讯的。 四侍主之间从不互通消息,最初发现这两人死在鹿鸣的其实是南令侍主沾九夜。此人玲珑,由于是在黑不善死后接的南令的盘,生怕被排挤,经常以讨好之势与其余三人走动。 这一走动,就让他发现了西北两大侍主不在各自领地之内。他随即找到西北统领之下的几大门派问询原由,西令这边没听到动静,北令青松、东岳几派倒是给出了答案。 “他们死在鹿鸣山了。” “被谁杀的?” “还能有谁?”东岳派掌门捂住胸口,至今还有待愈的内伤,“这世上敢动你天下令两大侍主的还能有谁?” 自然是非嚣奇门主姜梨莫属。 沾九夜心里没了主意,令主陆祁阳三个月前就已闭关,至今还没出来,他不敢将消息传回无胜殿扰令主清修,只能找上“硕果仅存”的孟无度商议对策。 孟无度没他那么慌乱,黑不善死后,剩余三侍主便开始自危,生怕自己成为第二个被挂上龙门高壁之人,大部分时间是以躲为主,从未与姜梨正面抗衡。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姜梨明明功力高于他们,却没能将他们全部杀死的原因。 令主闭关以后,他们更是足不出户,白不恶和判无欲这次敢联手单杀姜梨,必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虽然结果不尽人意,可孟无度更愿意相信是他们自己蠢。 “东岳派的人没说他们为什么会主动围攻姜梨?” 沾九夜慌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楞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是姜梨走火入魔了,损了七成功力。可这人若是真损了,会连杀两大侍主吗?西北两部这次是倾巢而出,几百号门众全部死在鹿鸣山了,一个活口都没剩。” 她的功力,向来是时好时歹的。 沾九夜不了解姜梨,孟无度却很知道她。他是最早跟在陆祁阳身边的侍主,不论是当年那场灭门之战,还是日后的一系列追杀,都曾参与其中。 姜梨有走火入魔的旧疾,他在追杀途中就见她发作过几次,后来药仙薛闲记给她配了一个什么方子,稳定了几年,白不恶和判无欲这次敢动她,一定是她旧疾发作了。 第260章 沾九夜说,“鹿鸣山一战后,山月派似乎也有动作,有人看到玉陀螺带着大批人马去了江北分坛,后来如何便无人知晓了。” “去了江北?那姜梨人呢?” “好像是跟严辞唳走了。” 这个消息是东岳的人传给他的,他不知道东岳是“代为传信”,更不知道这是姜梨本人的意思。 孟无度果然被这个消息所扰,顺着思路猜测姜梨很有可能是在杀了白判二人之后,彻底伤了根基,因担心有人刺杀,才跟严辞唳回了江北分坛。山月派闻风而动,打算趁火打劫,一举拿下姜梨,这才有了后续的一些列动作。 沾九夜说:“咱们要不要去南疆问问,是何结果?” 孟无度都懒得搭理他,“我们与这些刺客邪派素来不合,我们的人进入南疆,唯一的可能就是打得天翻地覆,根本不可能问出什么结果。” 沾九夜没主意了,“那现在怎么办?也去江北吗?” “当然不用。”孟无度不紧不慢地打着算盘,“若我分析不错,玉璧山此刻定然门户大开,无人镇守,我们悄无声息地占了她的主坛。大却灵若是胜了,我们就顺势收了姜梨主坛的人马。若是败了,姜梨肯定要回玉璧山修养。届时她已经经历了两场硬仗,集你我二人之力,还怕杀不死她?” 跟白判二人一样,他也想抢下诛杀姜梨的头功。 沾九夜没孟无度那么乐观,“万一姜梨杀了大却灵,留在江北养伤不回来了怎么办。” “那是你不知道她有多恨天下令。”孟无度冷哼,“我们的人只要进入玉璧山她就一定会收到消息,那里有处无常殿,殿里供着两只青瓷坛子,姜梨就算受再重的伤,就算是用爬的,也会回来!” 那里面装着雾渺宗上下两代宗主的骨灰,她当年逃走后,天下令守在雾生山整整一个月,就是料定她会来收尸。她也确实来了,带着十四名童宗弟子上山,在山中密道蛰伏多日,拼着一股狠煞之力,拖走了两具尸首。 没人比她更熟悉雾生山的地形,也没人知道这座山里隐藏着多少条密道,天下令在密道上吃了暗亏,所以这次,孟无度杀进玉璧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闭了主坛所有暗道,姜梨要上山,只能有一条路走,他就在这条路上等她。 “那万一,姜梨并没有受伤呢?万一是全须全尾的回来... ...” “哪有那么多万一!白不恶和判无欲是傻子,大却灵也是傻子?姜梨若是身体无碍,会不回主坛改去严辞唳那里?” 可是这些大聪明,都他娘的死了啊。 沾九夜很不喜欢孟无度对他大吼大叫,但是碍于他功夫不如他,在天下令的年头也不如他,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不过这一忍,倒是也没生出什么大事,他们顺利住进了嚣奇门主坛,每日喝酒吃肉,坐等正主归来。孟无度喜欢看玄狐舞,夜里还有舞姬旋转裙摆为他们解闷,沾九夜是个目光并不长远的人,时间长了便也安安心心的住了下来。 今夜照旧有胡姬起舞,原本与沾九夜共同镇守的孟无度却不在殿中。陆祁阳闭关期间,孟无度既是侍主,又要代为处理令中事务,白判二人死讯传回来后,手下统管的门派就或多或少传出一些声音,他们惧怕姜梨的淫威,担心她要大开杀戒,孟无度留下人手供沾九夜调遣,再三安抚,说是三日就归,才让他放了他离去。 孟无度不在,沾九夜连酒都不敢喝,手里虽然攥着大把人手,也还是防备着突发状况。可有菜无酒终究不得滋味,眯着眼看看转来转去的舞姬,他烦躁地摆了摆手,“成日就是这些,看得人眼花缭乱,就没些新鲜花样?” 舞姬们幽怨停步,领舞的魏心南说,“这还不是应着侍主们的口味,咱们之前给姜门主跳时何止一个玄狐舞。她爱看长袖,喜欢让我们赤脚踩上鼓心台,乐声迎着鼓点,最得她喜欢。” 这些舞姬都是姜梨养在玉璧山的人,没有武功,只有舞技,孟无度逐一探过底细,这才留了下来。 “那就跳起来啊。”沾九夜说。 “单就我们几个可跳不成,得另叫其他姐妹上来,还得换身衣裳,方能有那意趣。” “那就下去换。”沾九夜听得动心,也想看看姜梨爱看的是什么舞。 几名舞姬走了一个来回,再进来时身后多了十来个人。她们脸上戴着若隐若现的轻纱,穿着妖娆灵动的绯色长裙,裸露的半截细腰柔得像绸,福身一拜之后,才向鼓心台走去。 这是的一道奇景,台面是由鼓面所做,鼓下是空心的,舞姬赤脚踩在上面,能跳出鼓点一般的轻响,沾九夜坐在看台之下,直道姜梨实在是个会享受的主。他摩拳擦掌的想看这段新舞,身侧孟无度的徒弟冯舀却叫住了后来的几名舞姬。 “慢着!把脸上的纱摘下来。” 往日这些人从不覆面,今夜多了一样节目,他疑心会“多”出什么人来。 沾九夜听得皱眉,“这些人我们来时就查问过了,你也未免太小心了。” 冯舀不为所动,“之前没问题不代表现在没问题,万一进了什么新人,沾侍主能保证她们对我们没威胁吗?” 沾九夜恍然大悟,嚣奇门是刺客门,最擅长的就是暗袭。他被冯舀说没了底,指着舞姬嚷嚷,“那就摘!现在就摘!都摘下来!” 舞姬们只能停住脚,重新走到他们面前。冯舀注意到有三个人慢行了几步,仿佛有些迟疑。 第261章 冯舀观察的就是她们的反应,不待前面几人摘纱,直接指向最后三个。 “你们先摘。” 被点名的舞姬明显皱了一下眉,其中两个下意识朝另外一个看了过去,好像在等她的指示。 这个反应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冯舀已经将手扣在了剑柄上,沾九夜没摸剑,而是从桌下抱出了一只青瓷坛子。他将骨灰坛从无常殿里拿出来了,一个人抱不了两个,只拿了太宗主周两金的出来,天下令的人都知道这件东西对姜梨的意义。 如果这些人里有姜梨,他就以骨灰要挟! “你,到前面来!”冯舀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名女子。 女子眨了眨眼,眼中似有笑意。她向前走了几步,冯舀不自觉地收紧了握剑的手,舞姬的步子迈得不紧不慢,几乎有种闲庭信步的意思,冯舀手心生寒,忽然道,“不用再上前了,就在这里摘!” 栖舞殿里站着两排天下令门众,舞姬将手抬到面纱处,立时有弓箭上弦的声音,箭尖直指舞姬。 舞姬停顿了一下,随后生出抱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都是给各位主子赏景儿取乐的东西,摘个面纱哪需这般阵仗。” 她摘下面纱露出了全脸,是舞姬中名叫肆月的,剩下几个也跟着摘了。天下令攻占那日,他们就对这些舞姬做了盘查,姓甚名谁,什么样貌,全部都是熟面。 冯舀几乎有种脱力之感。 沾九夜把骨灰盒放到桌上,指责冯舀,“疑神疑鬼,我就说没事儿!我们的人将玉璧山守的铁桶一般,只有一条主路能进。栖舞殿离它最远,就算有动静也是前殿先动,传回消息才到我们这里,你以为姜梨有三十六臂?” 冯舀松开握剑的手,没理会沾九夜的马后炮。他若是有胆识,刚才就不会抱着骨灰坛子了。 沾九夜摆手,不欲多谈刚才的狼狈,十七名舞姬俏步走上鼓心台。 那台子宽广,正中置着一扇杏色蚕纱空影屏风,舞姬们上台之后便进入屏风之后,吹亮了数盏白玉美人灯,屏后光线大盛,屏上因此投下如雾如幻的数道妖娆倩影。乐声响起,先于屏后起舞,婀娜身段一览无余,看得刚慌过一回神的冯舀都直了眼睛。 乐曲前期以胡琴做为主调,颇有西域之风,中期乐声一转,竟然变得高亢,舞姬吹灯,屏后光线一暗,沾九夜刚欲追问怎么回事,舞姬们已鱼贯而出,赤脚踩出鼓点。 “玉足纤纤鼓上舞。” 沾九夜啧啧称奇,直说这姜梨若是个男人,不知要如何风流。这些巧思设计,男人是断然想不出来的。 “她不会男的女的都喜欢吧?” 他没喝酒,却堆着一嘴粗糙的醉话。冯舀不愿搭理他,当初若非黑不善死的突然,令主手下无人可用,也不会矮子里拔高子的把这人提上来用。 他们哪里知晓,姜梨的巧思都与杀人二字分不开干系,方才展示在他们面前的舞姬没有问题,转过屏风再走到台上的人,可就不同了。 她们也有柔韧的身段,可惜不为悦人。也有灵巧的长袖,却不是为舞。 冯舀眼睁睁看几个舞姬跳错了步子,但是她们不慌,跳错了就瞎跳,鼓点忽然加大,气势忽然磅礴,舞姬们卷袖振臂,以胡笳做拍,鼓点为伴,跳出了一首尖锐锋利的入阵曲! 冯舀暗道不妙,刚欲拔剑就见舞姬们纵跃而下,长袖变作了索命的钩锁,十六道红绸如练,离鼓心台最近的门众包括冯舀全被圈住脖子,红绸一紧,舞姬曲腿向前,牵着众人滑出数米,手腕翻转一曳,有反应不及者,当场就被勒断了脖子。 冯舀慌忙以剑断绸,谁知“舞姬”早有防备,一把长鞭再次卷入脖颈处,冯舀脸色一沉,是半目平灵的白蟒长鞭——钺龙。 同一时间,童换手中‘细腰’亦已出手,殿中弟子妄图逃窜,殿门却在眼前合拢。 门页撞出沉闷的一声幽响,门外传来刀剑之声,从四面八方,从不知名的各处,从入住玉璧山那日开始,他们就已经没了生路。 真正的舞姬重新站上鼓心台,弦乐不断,鼓声不停,恍若是在助兴。 屏后白玉灯再次亮起,于屏纱之中映出一道坐靠于榻的美人影,她不跳舞,也不助兴,只是合着节拍翻挽手影,她有纤细的五指,瘦削的肩膀,露出骨相美好的侧脸,长发如瀑,犹如煞鬼。 “我的地方,住得可还称意?” 是姜梨。 “是姜梨!” 整个栖舞殿,只有沾九夜没有受到攻击,仿佛是被漏掉的,也仿佛是,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他呆愣在原地,迟钝地想要抱起桌上的青瓷坛,可惜早已失了先机,方才错乱之下,他慌了心神,面前哪里还有青瓷坛的踪影。 他惊异看向离他最近乐师。 他生得极白,抬眉一笑时,会有几道轻浅的抬头纹跳出来。 空音令林寄通晓音律,舞姬第一手旋曲就是由他所奏,他甚至没有伪装,是他们疑心太重,只将注意力放在戴着面纱的女子身上。 “太宗主的坛子,你也配抱?” 他在轻轻擦拭青瓷坛上的脏手印,姜梨缓步自屏风处绕出,林令站起来,姜梨接过去,抱在怀里靠前心口的位置。 沾九夜是初次见到活生生的姜梨,他来的晚,不像白不恶和黑不善那些混账东西,它认为自己可以摘得清,至少当年没有参与过那些追杀和围剿。 第262章 他似蟹而行,横挪碎踏,跟她打着商量,“姜门主,你我之间应该谈不上仇怨,入您主坛并非是我的意思而是孟无度。” 姜梨抱着青瓷坛,视线也落在坛子上,她侧身向他,沾九夜在她脸上看不出情绪,只觉得她在跟“它”叙旧,他将碎步扩大。 “我只是个从犯,也没动什么手,既然刚才没杀我,现在——也饶我一命吧!” 沾九夜瞅准一个时机,对着姜梨飞出一把暗弩,脚底生风,甚至不敢去看是否射中。他甩开双足,蓄力撞开一侧窗棂,左脚起跃,眼看就要翻越而出。 背后忽然一紧,沾九夜察觉到一股向后收缩的外力。 姜梨左手抱着青瓷坛,右手五指曲张,虚空抓着一刃掌风,控制着沾九夜的行动。那是一种类似市井人家形容老虎,吓唬小孩子的手势,她手小,还有一些肉劲儿,若非没有一声“嗷呜”,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孩子把戏。 而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虎爪”向左一划,悬空的沾九夜风筝一般撞回到地上。沾九夜不恋战,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继续逃命。姜梨偏头看着他的背影,观赏他无畏的挣扎。 最后一步,她没让他迈出这间栖舞殿。 “上天有好生之德!玉璧山对面就是观音殿。”沾九夜慌乱大喊。 “可惜我罪孽深重,不见观音不拜佛。”鬼刃剑划破了沾九夜的脖子,沾九夜此生的最后一幕,是姜梨收剑,神色平淡地看向他的一眼,“九幽黄泉无客栈,你们先去,我早晚会来。” 栖舞殿渐入宁静,殿外打斗却没中止。 血气熏人,鬼刃剑在剑衣中兴奋轻颤,可是姜梨不喜欢,抱着怀里的‘太师父’提前离场,越过沾九夜和冯舀尸首前吩咐门众,“把这两颗人头吊起来,等孟无度来摘。” 第111章 东南西北四主集齐了 孟无度不知道冯舀和沾九夜死了,如若知道,一定跑得比谁都快。 坏就坏在他不知道这些,并且仍然对守杀姜梨抱有着无限希望。 孟无度重回玉璧山那日,整座殿宇一切如常。山门无人把守,这是他自己的意思,软风石阶空空荡荡,都是他离开前的布置。他打算演一出空城计,在姜梨冲上无常殿时带人一哄而上。 而这些设计在此时此刻,全部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他没对悄无声息的环境起疑,没对空无一人的两殿三院起疑,他独自一人迈进通往栖舞殿的高台。山风交错来回,隐约在殿门左右看到两颗摇曳的黑黄灯笼。 孟无度眯了眯眼睛,内心毫无预兆地感受到一种紧缩。黑不善的人头是他从龙门石壁上摘下来的,他知道‘这种东西’与灯笼之间的不同。 抬起的右脚落不下去了,他带着它后退,再退,拧身一顿! 身后站着一个啃着脆梨的小姑娘,他跟她见过许多次面,说是看着她长大的也不为过。她身上总有一种恹恹的戾气,这次再见,不知为何多添了一点活人的气质,她有双孤零零的狼目,有口鲜艳的红唇,她对他饶有兴致的偏偏头,露出一个心情还算不错的笑。 东南西北四主,今日能集齐了。 正好作为她送给陆祁阳闭关之后的大礼。 姜梨杀死孟无度以后去吃了顿午饭,席间有人跪到殿前,她夹着菜挺起后背望了一眼。是被她留下来镇守主坛的黄皮脸,这人人如其名,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瘦干青年,五官长得其实挺精神,就是吃不胖,跟严辞唳手下裴宿酒有几分想像。 姜梨收回视线继续吃饭,殿外黑黢黢的跪着一堆人,全部都是这次被天下令俘到地牢里的主坛刺客。 黄皮脸浑身紧绷,几次吞咽,方鼓起勇气对姜梨道,“属下看护主坛不利,致使孟无度等人进驻,请门主治罪。” 他知道这是死罪,可他仍是惧怕姜梨忽然挥剑的那一下。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动手,她的剑太快,据说快剑杀人,被杀者反而是最痛苦的,因为身首异处的太突然,魂魄来不及离体,会有至少一盏茶的时间,看到自己淌血的腔子。 他的这些“知识”是听外头那些说书人信口胡诌的,他们很喜欢编造姜梨的狠毒,以此达到故事的趣味性。其实快剑不疼,钝刀反而受累。 姜梨没理会黄皮脸愁苦,安安心心吃饭,顺便敲了敲拂尘老道的碗边儿,“吃啊。” 他非要跟她回来,说要看看原来山脚的旧道观。结果来了以后差点哭出来,姜梨把他那房子拆了,做成了一座坟冢,埋尸用。 “你是要把这些人都埋到我家吗?”老道用筷子指着外头的那些人说。 “那里早就不是你家了,你之前也抢别人的,我抢过来自然就是我的,懂不懂江湖规矩。”姜梨一边哧哒他一边给他夹了块东坡肉。 两人没有继续吵嘴,姜梨扒了两口饭,忽然对着黄皮脸抬了下眼皮。 她眼神发直,像在琢磨着什么事,她发直不要紧,黄皮脸跪不住了。 “您要不弄死我吧!” “你爹是不是教书的?” 两句话前后出口,黄皮脸就差自尽了,原来门主这回改口味了,不杀下属,改杀下属他爹了! “我爹不行啊,我爹年岁大了,他是个本本分分的秀才,虽说一辈子也没拼上个功名,十里八村的孩子也教了不少,您不是不杀老幼吗?” 第263章 “我就说他爹是教书的吧?你还说我记错了。”姜梨不理会黄皮脸,转而在饭桌上跟平灵等人较真。 “我怎么记得风吹手他爹是教书的。”平灵还是犯嘀咕。 被点名的风吹手正在殿外跪着呢,听了这话当场就哭出来了,“我爹是教书的,现在都杀教书的爹了吗?我让我爹改行还来得及吗?门主,属下确实守护不利,但属下愿代属下的爹去死。” 饭桌上几个人点头议论,“你看看,这教书先生带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旁的不说,孝顺!” “可不是嘛,这人就得多读点书。” “旺儿这次的先生算是有了。” “吃完晚饭你们去聊一聊,看看谁的爹合适,要那种教了很多年的老先生,岁数不要太大,毕竟舟车劳顿,价钱也谈好,不白教,能把孩子带出来就行。” 于是一锤定音,谁也不知道旺儿是谁,反正旺儿的先生是有着落了。至于剩下那些跪在地上的门众,姜梨只要“爹”,不要命,五刺客各自嘱咐了一遍,以后多看点书,勤练点武,多长几颗防备应变之心就让他们去了。 那一天,是所有嚣奇门刺客最不可置信的一天,他们没想到他们能活,更没想到他们门主,不爱杀人了。 入夜以后,姜梨独自一人去了无常殿。 烛火摇曳的木台上摆放着师父和太师父的牌位,牌位之下便是收着她们骨灰的青瓷坛,太师父和师父都曾对她说过,死后不想入土,若有一日,便将她们的骨灰洒在雾生山,继续看梨花开合,山景清泉。 可惜雾生山不再是她们的雾生山,为了抓她,陆祁阳至今还在山里埋伏着众多人手。四侍主只是他明面上的左膀右臂,是控制三十六派的爪牙。他们阴损跋扈,留在江湖上的名声一直都不算好,陆祁阳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是舍不得罚还是舍不得杀?都不是,他是正派领主,但是他需要够能控制住外面那些人的“小官小吏”,他要造成令主的命令都是好令,只是置下不严,到了四侍主手里“商量”就变成了强制的假象。 “雾生山的地不干净,梨花林的花叶上还染着血。我不能带您二位回去,但是我保证,等我杀了陆祁阳,清理了雾生山,一定重修殿宇,送您回家。” 姜梨将两只青瓷坛子抱在怀里,眷恋的抚摸,“我杀了他四个侍主,可惜还有几个不便这时应付。” 陆祁阳身边另有高手,闭关之时就有天云帝师杜寻和丰赡金环手彭轻涤坐镇。 这些人姜梨暂时不想碰,可四侍主一死,天下令必定会有动作。 她仰着脸盘算,“孟无度只是个跳梁小丑,真正代替陆祁阳处理门中要务的是彭轻涤。杀他需要费些力气,可若跟他提前打了消耗,赶上陆祁阳出关,我的胜算就更小了。他们要找我,就任他们去找,搅乱一池清水,才有时间去办另一件事。” 她不打算在此久留,不管是南户,江北,还是主坛,都不会再分派人手。她打算留三座空城给他们,再分出人马做她的分身,去江湖各处兜转一圈。 她说,“弟子要出去几日,等弟子回来,再带你们去一个清净之地。那里很好,有好吃的油饼,浓醇的豆浆。那里的人很质朴,酱瓜很脆,梨子很香,弟子做了一点小生意,开了一间棺材铺,想来您二位是喜欢的,那里还有一个人——”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沉默片刻,怅然一笑,“他太好,弟子配不上他。” 她不敢再去想那些过往,手里摸着冰凉的骨灰坛,仿佛摸到了雾生山的那场大雪,鹅毛飘了三天三夜,冻凉了一地尸骸,冻凝了一地鲜血。所有人都说让她走,所有人都说,阿梨,活下去,别回头。 姜梨抬起袖子掩住刺痛的双眼,微弱的烛火打在脸上,映出红彤彤的鼻头,和撼动的嘴唇。 她曾经也是有师父疼爱的孩子,曾经也是有“娘亲”“外婆”“兄弟姐妹”的孩子,她无意走到这一步,可是她的家被毁了,她的家人,不在了呀。 “弟子就算是死,也会把陆祁阳拉进地狱。” 她打开了一层暗格,恭恭敬敬的将两坛骨灰和牌位收了进去。上次她走得匆忙,没想到会突发旧疾,这次再走,决不会再给其他人再碰到骨灰坛的机会。 三日之后,姜梨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玉璧山。在此之后,天下令管辖之下所有分舵,都在不同时间遭到嚣奇门暗袭。天下令令主陆祁阳闭关,四侍主被杀,门众一时人人自危,真正坐守门中事务的彭轻涤连下三道格杀令。可惜这江湖太大,他们花了八年都寻不到的人,又怎么可能轻易被他们找到。 仲夏最后一夜,姜梨孤身来到天下令总坛无胜殿,一墙之隔就是陆祁阳的闭关之所,她坐在无胜殿龙骨梁上面无表情的掏出了一只脆梨。 咀嚼时的卡卡声甚是响脆,坐守关口的天云帝师杜寻睁开了眼睛。她进不来,也没打算进来。这扇石门看似简单,实则大有乾坤,从关内到关口都布置着无数机关。 “小家伙这是挑衅你呢。”他对陆祁阳说道。 闭关中的陆祁阳并无反应,闭关之时便如一尊石雕,五感尽失,刀枪不入。 杜寻一个人念叨的无趣,又不甘寂寞的一笑,“你是不是也很头疼?” 雾渺宗,是陆祁阳最得不偿失的一场谋划,灭了一宗,结了一仇,留了一恨。 第264章 杜寻看向无声无息的陆祁阳,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恨意。他不明白何为世间之爱,更不懂失去之殇。 机关门在这时被推动,杜寻平淡抬眼,这处机关只有三个人知道如何开启,一是他和陆祁阳,二就是风禅手翟四斤。 杜寻最先看到的是满脸褶子的翟四斤,这人比他小六岁,长得傻不拉几,一副凶老头模样,谁看都觉得不怒自威,严肃非常。杜寻跟他褶子不相上下,比他看着内敛,也更善相。 可是今日翟四斤腿脚似有不便,杜寻看向他身上的封骨锁,随后,越过老头儿的肩膀,对上了一个年轻人的视线。 杜寻无声打量来人,面生,落在对方兵器上,眼熟。来人任其打量,年纪虽轻却有金石一般的中正气度。 翟四斤找了处地方歇乏,杜寻笑了,“今日倒是热闹,江湖两派神踪难觅的领主都来了天下令。未料到,天机阁主这般年轻,翟老弟想必在你身上吃了暗亏。” 付锦衾拱手一礼,“晚辈只想见前辈一面,得罪之处望请见谅。” 杜寻请他落座,关门之中并无座椅,诺大一张石台,连杜寻都是席地而坐。 付锦衾不挑不拣,坐在杜寻身侧。当今武林除陆祁阳以外,便是这位大护法杜寻功力最佳,付锦衾敢独闯天下令,坐在陆祁阳闭关之处与他们谈判。杜寻钦佩他的胆识,眼中也颇有几分欣赏,“阁下来此是有何求,或是,因嚣其门主而来?” 一墙之隔还能听到姜某人嚼梨的脆响,付阁主伸展出一点视线,神色不愉的收回,他现在不想提这位门主,并且正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人毒哑。 “陆令主想要穹弩鼎,早晚会动到天机阁头上。晚辈为求自保,总要有所动作。” “阁下预备如何?”杜寻等他下文。 “杀他。” 杜寻大笑,“很久没见过这么有意思的后生了。阁主是想,跟外面那位一起?恕老夫直言,纵使合二位之力,也还是伤不到陆祁阳。便如现在,即便老夫不出手,你的上渊荒骨剑也刺不穿他的心脏。” “前辈所言甚是。那若是,加上前辈,以及武林三十六派呢?” 杜寻神色一肃,“阁下怕是找错人了吧,世人皆知我是他门下忠仆,令中护法,我为何帮你杀他,三十六派为何杀他。” 付锦衾不紧不慢,“杜寻或许不会,但是前武林盟主薛行意应该会。三十六派之前不会,自陆祁阳自毁盟约,留下陈年积怨的今日,有可能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杜寻摇头。 “不管是您还是三十六派,都在等待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嚣奇门与天下令势同水火,本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嚣奇门主行事乖张,独来独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恨你们,没人敢拉她入盟,还要提防她心血来潮的明杀和暗袭。而三十六派的反心,终究是有念无胆,每每想起,甚是委屈,每每动念,又恐房倒屋塌。一派基业百年传承,三十六派都想过杀陆祁阳,又因看不到能带动此事的领主和稳定的盟友迟迟不敢进场。至于您,想过重做领主,又恐这么多年人心已散,奴性已成,真要带头挑破这片天,又有几派装傻,几派敢扛?” “阁下若是来讲故事的就请告辞吧!” “若说到故事,还真有一桩,晚辈就算不提,前辈也不会忘记。天下令是您一手创下的基业,三十年前,脚下这片江湖还是您的江湖,三十六令还是您的三十六令。” “我只是天云帝师,没有阁下说的那些权利。”杜寻扬手送客。 “真正的杜寻三十年前就已经死了。”付锦衾一字一句的说,“死在前武林盟主薛行意“输给”陆祁阳的那日夜里。” “这话是谁对你说的!” 付锦衾看向激动的‘杜寻’,“前辈慌了,就是晚辈猜对了。” 三十年前,前武林盟主薛行意接到了来自陆祁阳的挑战书,生死擂台,胜者为王,天下易主。陆祁阳当时的武功并不及薛行意,可他懂得嵌其命脉,比武当日故意露出一只长命锁。 那是薛行意刚满月的独女薛凝栖之物,也是拚死为他生下孩子,难产而死的爱妻留给孩子的唯一遗物。为保全爱女,薛行意输了那场比武,在三十六派面前将盟主之位拱手相让。 原本想带着孩子就此隐居,不想陆祁阳不仅没有将孩子交还给他,反而将其养在了天下令无渊地牢之中。他要薛行意做他的仆,要他用他的力量帮他稳住天下令根基。 可昔日武林盟主若是为仆为奴,不仅新上任的令主有折辱前令主之嫌,令下三十六派也会因此躁动。 所以,陆祁阳将薛行意好友天云帝师杜寻的人皮割下来,送给了他。 他说,“薛行意可以走,但是你要留在令中帮我。你用他的脸做我的护法,我帮你养大女儿。或许你还想要其他的人皮?我也可以送给你。” 好友,女儿,天下江山。薛行意是有血有肉的人,不似陆祁阳那般无心无德,他不忍看到再有旧部因他而死,风禅手翟四斤,金环手彭轻涤,除此之外还有三大派掌门,皆是他手足兄弟。 ‘杜寻’咬牙一笑,苍老的容色里,既有对过去的恨,也有对现状的恨。 “你猜的不全,不知道后续。我那女儿被他喂了一种奇毒,受不得日晒,见不得雨淋,虽然活着长大,却终日只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他每隔一季让我见她一次,我带不走,也不敢走。是想反,但不会反。” 第265章 薛行意松了口,便是默认了付锦衾对他身份的猜测,坐在旁边歇乏的翟四斤表情跌宕起伏,惊讶地看着薛行意,显然也是刚刚知道真相。 姜梨在这个过程中啃完了一只大梨,六只李子和五颗甜杏儿。无胜殿与陆祁阳闭关所用的临石内室虽然只隔一面石壁,却有“厚薄亲疏之分”,内室里面的人能听见她嚼梨吃李的清脆,外面的人却听不见内室的交谈。 姜门主吃了个半饱,双脚落地,平平直直地从无胜殿里走了出来。门外正有一队人马在夜巡,她跟为首之人对视了一眼。 她出来的太随意,那人使劲擦了把眼睛,“姜... ...” 姜梨拾级而下,手里还抓着一只没吃完的小李子。那人追在她身后,终于找到声音。 “姜梨?你敢来天下令?敢来总坛?你真是——” 真是什么? 姜门主站住脚,转身,那人楞了片刻,终于活过来一般招呼身后手下动手。 姜梨看向手持断焰刀的天下令门众,漫不经心抛动手里的李子,她进,他们退,她等了一会儿,他们不敢上前,她就慢悠悠地运起轻功走了。 她现在对杀人没什么兴趣,陆祁阳是她唯一的目标,而在杀她之前,还有最后一关要闯。 三日后,姜梨带天下令的人绕了最后一圈,金环手彭轻涤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亲自带人追入怀璧山风月岭,那里有最娇艳的夏花,和最柔软的风光。彭轻涤带人围山十数日,未及山后另有一径,领队风吹手未费一兵一卒,全身而退,而真正的姜梨,早在途中换马,回乐安去了。 姜梨回去那日,乐安刚刚下完一场大雨,这雨将一切洗得净透,刚一落地便嗅进一口青草香气。她是清早带着五刺客、老道和严辞唳等人回城的,由于离开那日并未带什么行装,只在身上挎了一个包裹,姜梨包裹略大,不是背而是抱。 那是两只青瓷坛子,进门以后就将师父和太师父抱进了自己房里。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笑转过身,甜甜的喊了声“陈婆婆”。 陈婆婆应了声“姑娘”,年纪大了就难接受分离,一时半刻也是想的,何况姜梨这次一去就是一个月。婆婆泪眼看她,抓着手端详胖瘦。 “姑娘在外吃的不好?怎地之前长的二两肉又从脸上消下去了。” “外头不及家里安稳,回来就能胖了。”姜梨安慰婆婆。 旺儿仍旧羞于表达,拽着姜梨的衣角悄悄看她。姜梨把孩子拉到跟前,问了几句功课。旺儿对她教过的内容向来对答如流,姜梨摸摸孩子的头,对着门外招手,立时有人扶了一个哆哆嗦嗦的老爷子进来。 她说,“这是姐姐给你请的先生,你要好好读书,不要学我们这些舞枪弄棒的人,便是要学武艺,也要先通晓了世间道理,再做强身之用。” 旺儿懵懂点头,怯怯看向姜梨口中的先生。 先生胆子似乎比他还小,正在局促地搓手。 “姜姐姐,为什么老先生好像有点怕你。” 这是风吹手他爹,黄皮脸的爹年纪太大,加上不知道他是做刺客生意的,就没惊动那位。风吹手他爹不一样,知道儿子是刺客,来过嚣奇门几次,大约看过她杀人,记了她的狠,便在心里埋下了惧意。 “先生有些认生,时间长了就好了,你带先生去童爷爷那儿买些早饭来吃?” 她让孩子带人先出去,又跟陈婆婆说了好些话,婆婆见她眼底发青,不知是在外睡不踏实,还是连日赶路,着手替她铺了被子床褥,让她再睡个回笼。 姜梨没拒绝。 玉璧山不算她的家,江湖各处也没有让她放心安睡之所,只要一脚踏进江湖,浑身都是紧绷的。这么多年来了,除却雾生山,似乎只有乐安能让她卸下所有防备。 姜梨这一觉睡得非常扎实,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一片漆沉。张眼望着空空的床帐,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声不大,她看了一眼红蓝交错的裙角,认出这人是平灵。 “少主,时辰不早了,今夜...去吗?” 姜梨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极淡的嗯了一声。 盖在身上的被子从身上滑下,露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 睡前就做好了夜探的准备,怎会不去。 第112章 这是她刨的? 浓夜之中迅速钻进一队人马,青檐石瓦之上,个个都是下脚如风,声如细羽。檐上仿佛只是经历了一阵黑风,连踩踏的痕迹都不曾留下。 一人落入前院,以细竹探进绡纱窗纸内,一口细烟,一团薄雾,逐渐荡漾开来。 另一队则径直涌进后院,轻下轻落,屈膝着地。如此清浅的动作,依旧惊动了院内之人,有人闻声而出,数十把剑锋亮在圆月之下。嚣奇门刺客反手抓剑,曲臂于肘,是与门主如出一辙的割颅断骨的起手之姿。 天机暗影横剑在前,自姜梨入城开始,天机阁便做好了迎战准备,只是不想她此次的切入点,这般刁钻! “影主!”一人行色匆匆地冲进付记,对折玉道,“姜梨去了衙门后宅,前院衙役全部被迷晕,林大人被绑。付姑奶奶跟他们动了手,对方下手很重,没留情面。” 这场交战是从林宅开始的,付锦衾此刻不在乐安,暗影不知该如何动作,只能让总领暗影的折玉做决定。 折玉也没想到姜梨会先动林宅,他们的人严阵以待,全在付记等他们,付瑶那里只有小部分人马。 第266章 “您说怎么动到那里去了?”暗影同样不解,“姜梨要鼎,不是该冲我们来吗?难道是因姑奶奶跟她结过梁子,要先跟她清算?” 付瑶与姜梨不合,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可纵使再怎么不合,也没到派人去掀林宅的地步。 折玉说不会,“她还是冲着琼驽鼎去的。你还记得公子带龙枝桂回来那日吗?他们二人就是那时知道彼此身份的。公子去了林宅,反而将付记留给了姜梨。如果琼驽鼎在付记,公子又知晓她的意图,从常理推断,会留她一个人在藏鼎的地方吗?姜梨一定是觉得,付记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藏鼎之处是在林宅。” “可是那鼎不是在——” “别管在哪儿!现在的问题是,姜梨认为鼎在林宅。付姑奶奶是个暴脾气,一旦双方动了真格,必然会拚命,你现在就通知人跟我走,我们马上过去!” 折玉走得匆忙,真正赶到林宅时才发现,情况并未像他想像的那么严重。嚣奇门这次阵仗虽大,却没有真正拚命的地步,双方都是一身皮外伤。付瑶正与童换平灵二人交手,折玉没在院子里看到姜梨和焦与,猛然回神,暗道一声坏了! 姜梨的目的仍然是付记,此番假意围攻林宅,分明就是调虎离山!她猜到天机阁这次会死守,所以声东击西,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折玉带人调头欲走,迎面就对上了一身刺客服的严辞唳,身后另有一队人马是为他们留的,严辞唳带头走近,“疯子说不想杀人,你们让她把东西翻出来带走就是了,何苦伤了和气。” 折玉知道姜梨不想大动干戈,他们又何尝愿与他们你死我活,可是对他们来说,这件事情跟她要拿走琼驽鼎一样,都是没得商量。 折玉拔出了长剑,暗影架上了弓弩。 严辞唳费解的看看折玉,右手虚抬,用出了大无相指。 双方这场架打得各有伤损,嚣奇门的人应是被姜梨下过死令,只做围困,不伤性命。天机阁的人也留着分寸,所以他们从头到尾都没人死。而这种没有人死的架,打到最后就只能是“斗嘴”。 “你就不能劝劝你们阁主?” “你们怎么不劝你们门主呢?” 抛去互不相识的刺客暗影不论,单说五刺客与折玉听风等人,相处数月早将彼此视为友人,乐安南城一战,鹿鸣山一战,天机阁都有援助,真让他们抡着刀子往对方腔子上戳,谁也下不去狠手。 那就只能是打得浑身是伤,只能是一个给了对方一剑,另一个还对方一刀。刀和剑动狠了就生出了脾气,边打边吵,边吵边朝付记方向而去。 折玉等人冲回后院时,姜梨正在跟院内一块磐云石板发脾气,她叉着腰来回踱步,脚下一停,哈着腰往地下看,“还砸不开吗?” 焦与拿着一只形似流星锤的东西给她看锤子顶端,这东西也是龙盘精铁所制,锤子上的刺儿都快砸秃了,石板依旧纹丝不动。 姜梨看见折玉回来也不见外,指着地上的石板说,“你们这东西哪儿搬来的,为什么打不开。” 折玉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您是不是没走之前就在我们这儿四处找机关暗门来着。” 姜梨说对,“我自己常做密道,嚣奇门里只要能抠开的墙,能翻起来的地,都能通向另一处地点。我之前翻过你们的多宝阁,原本以为你们会把书阁藏在某面墙后,拧开一个机关就能打开。可我翻遍所有墙面都没有动静,那就只能是在地上。这片地方土壤略显坚硬,花草也不冒头,可见是片死土,我就料到你们把书阁安置在石板之下了。” 她说,“把这板子翻开,肯定就有一截石梯,顺着梯子下去就是并将书阁吧?” 折玉神色怪异的皱眉。 大抵因为姜梨之前的疯子形象在他心里太过根深蒂固,以至于对方“忽然”条理清晰起来,让他非常不适应。 不过很快,姜梨的“疯”就回来了,她说,“你打开我看看,我得下去取鼎。” 谁不知道你是来取鼎的?!我们还是守鼎的呢! 折玉不动,也不说话。姜梨等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有点太习惯把对方当自己人了,哪有让守鼎的给夺鼎的开门的道理。 她点着头说没事,盘腿坐到石板面前,蓄起掌风,拍! 连点裂痕都没有,眉心使劲一皱,手疼。 这东西肯定不是这么开的,但是她在这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处能开石板的机关,支着脑袋看向折玉,她愣了一下。 “你怎么伤成这样?” 折玉是鼻青脸肿的赶回来的,这种伤一般不会在江湖人脸上出现,更像是市井青年之间的打架斗殴。 折玉说,“严辞唳打的。” 姜梨看向严辞唳。 “你伤的也不轻啊。” 严辞唳咬牙切齿,“童换打的!” 因为他伤了折玉。 结果童换打完他又跟折玉打,因为折玉一门心思往付记跑。姜梨又看向童换,也有伤,轻伤,院子里不管是哪边的人,都是青青紫紫的一片。 姜梨揭不开石板,也觉得丧气,没多一会儿付瑶来了,一看院子被她翻的抄家一般,二话不说就动了手。 不过这架也没打多久,天亮了,有人出来了,双方顾忌着身份,不想动静太大,只能偃旗息鼓。姜梨摆了摆手,刺客门的人领命散了,付瑶沉着脸也摆了摆手,暗影们也散了。 第267章 剩下一群有身份的人,一部分回了棺材铺,一部分回了林宅。 而自此日之后,姜梨几乎夜夜都来,每次都是对着那块石板敲敲打打。付瑶来过几次,发现她已经从锤子换成锸了,背影十分像在种地,似乎是要把旁边的地挖走,从边上撬开。而这个计划最终也没持续很久,一是石板侧边还是石板,根本就像一座铜墙铁壁,二是——付锦衾回来了。 点心铺白日里照常开张,付锦衾回来那日,店里仍有几名客人在吃点心,折玉在门口迎他,听风透了只湿帕子递过去,付锦衾接过来擦手,与店中客人寒暄几句才起脚朝后院走去。 折玉跟在付锦衾身侧,一路都在斟酌用词,二人进入后院,由于姜梨每夜都来,院内一直保持着掀开的痕迹,石板边上堆着几搓土,地上扔着几把铁铲和大锤,挨着石板的西墙没能幸免,凿的太用力,致使墙面也生出了几道裂痕。 付锦衾脚下一沉,“这是她刨的?” 折玉点头称是,觉得阁主此刻的表情,跟当初在酆记门上看到那张:付锦衾与狗不得入内的字条时如出一辙。 半个时辰后,折玉听风敲响了棺材铺的大门。 姜梨正在用热水泡手,最近不是刨土就是砸石板,手和胳膊都有了肿起来的迹象。她已经不打算再刨了,石板坚硬,肯定是有一处机关在控制它开合,她打算今天夜里再去琢磨琢磨,正计划从何处着手,折玉听风就被焦与让进来了。 他们这些人夜里打得凶,到了白日里还是跟之前一样。姜梨没约束过他们走动,童换平灵还给他们送过几次外伤膏,他们也照旧称她为姜掌柜的。 姜梨挺喜欢这个称呼,每次人来都有一副笑脸,今天却有点笑不出来,因为折玉说,“姜掌柜,我们公子回来了,看见你刨在地上的大坑,让你赔钱。” 姜梨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留在付记的“杰作”。 她想说,刨个坑能赔多少,可是脑子里率先跳出来的是“他回来了”。 泡在盆里的手指曲了曲,她从嘴里发出一声“啊”,一边在温热的水里揉揉手,一边问,“赔多少?” 折玉比了个一。 “一百两?” “一万两。” 姜梨看向面色如常的折玉,虚心求教,“他是不是要讹我?这要是别人刨的坑他也这么要?” 折玉照着付锦衾的意思说,“别人自然不会,姜门主就不同了,公子说您丧尽天良的银子没少赚,金窝银窟里住着的主儿,要少了怕您面子上不好看。时风客栈的地如今也不平整,便连那里一并问您要了。” 她在回乐安之前让黄皮脸带人去了一趟玉宁,那里有处名叫时风的客栈,也如付记一样被他们“探”了一遍。她的人动作不大,夜里潜入,白天做客。那里江湖、官道两路都有,孙夺不敢动作太大,虽然夜夜交手,却没大动干戈。嚣奇门的人以“翻”为主,孙夺头疼至极,付锦衾这次过去,应是也见了一地“残骸”。 “算上时风也用不了一万两吧?我们还付了吃住的银子。” 他们那里的菜难吃死了,还非常的贵,明显是宰冤大头的。 折玉说,“您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自己把坑埋回去,把土垫实,把墙修好。” 那她不是白翻出来了吗?好不容易找到入口,没弄明白怎么打开就把土填回去,她看上去像脑子有泡的人吗? 姜梨沉默了一会儿,“要是既不赔钱又不修墙呢?” “那就带你去见官。”一道声音从折玉身后缓缓而出,姜梨心里一颤,没想到他还会登酆记的门。门槛上划过一阙霜白锦缎,晃在腰间的玉佩似乎又换了一件儿,他对这些器物向来喜新厌旧,对人却爱用旧。 折玉听风让到一旁,焦与由于招待过付锦衾很多次,很自然的给他搬了把椅子。 付锦衾撩袍落座,“姜掌柜的夜闯民宅,刨土砸墙,不会以为耍个无赖就能过去吧?” 他亲自过来兴师问罪,她脑子有片刻的空白,说出来的话就不大体统,“你还能进我的门?” 天热,付锦衾手里多了把玉骨扇子,修长手指摸过扇棱,“这话说得奇怪,做生意不让人上门,还开着铺子做什么。” “付公子是来买棺材的吗。”姜梨不想每句话都被他占上风。 “酆记也不只卖棺材。”付锦衾对折玉说,“买姜掌柜一沓纸钱,再要两盆金银元宝。现在接着说后院那块地的事儿吧。” 付阁主不论是做掌柜还是做领主,都有一种沉静自如的气派。这声气儿不严厉,也不过分冷淡,可你一看一听就能明白,他对你是极疏远的。他这次过来只是为了院子里那桩事,你在他眼里也只是一个寻常的,去他们家刨了个坑的掌柜。 姜梨将手从盆里拿出来,平灵递了帕子她没接,甩着手上的水说,“去把付公子要的纸钱元宝备上。” 院子里鼓进一股燥辣的风,沾着水的手上反而有了凉意。她重新看向付锦衾,“赔钱的事儿有点强人所难,咱们有话好商量,别说见不见官,谁不知道那是您自家亲戚,就说银子,若是真按一万两赔了,有没有一万两银子的好处。” 付锦衾未语先笑,慢悠悠地捋着扇子股。 “姜掌柜想要什么好处。” 姜梨迎上他的视线,“一万两银子买下那院子都够了,付阁主看得起我,让我花了大价钱,我如今认赔,只要一样夜里随意进出付记,研究那块石板的权利。” 第268章 “依你。” 付锦衾应得太痛快了,以至于姜梨觉得这是他一早挖给她跳的坑。最关键的是,他这么一痛快,很难不让姜梨觉得,他料定那块板子她翻不开。 “所以,你——一万两银子,就把并将书阁的“门”给卖了?” “还真有点舍不得。过去它都好好的埋在土底下,头一遭这么一丝不挂的示人。” 姜梨盯着这“奸商”,怎么算怎么觉得不合账。 但是现在谈到这份上了,说反悔?没意思。她腰缠万贯,非常有钱,差这一万两银子吗? 肯定不差,而且他应了她来,也免去了两人交手的过程,不必消耗两派人马。 甘愿吗?肯定也不甘愿,因为这钱给的特别像一个怨种。 姜门主心里百转千回,体现在脸上的却是一副慷慨模样,胳膊一抬手心一伸。 她让严辞唳拿银子。 严辞唳拧眉,抓出一把银票递过去,“就六百两!” “你就拿六百两出门?”姜梨立眼。她这么大一个刺客门主,六千两在嚣奇门里像跟头发丝那么细,她让他带钱,他就带根“头发丝”? “谁知道刨个坑要一万两?皇宫大内抠块砖都没这么贵。你知道乐安城猪肉才多少钱一斤吗?六百两都够在这儿过完后半辈子了。” “凑凑!”姜梨懒得跟他吵架,眉头一皱,招呼人过来。 第113章 过了一招 凑出一万两银子之后,付锦衾就走了。 姜梨独自一人等到深夜,大摇大摆的去了付记。天机暗影常年守在暗处,原本是极枯燥无味的工作,姜梨来了以后,连他们的日子都“精彩”了不少。 “这位姜门主还真是... ...”暗影在墙头注视着姜梨的脑瓜顶,最终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她蹲在石板面前,眉头紧缩,不知是惆怅这道“门”如何开合,还是心疼多花的一万两银子。给了那些钱后,她就再次成为了只有几十两银子傍身的“穷光蛋”,她把她的人全“洒”出去了,当伙计,做捕快,亦或是胸口碎大石,不管干什么,反正得让他们赚钱。 乐安一夕之间涌进一堆“吃不上饭”的打零活的人,只要有铺子招人,他们绝对是冲到最前面的一个。 堂堂一个刺客门主混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江湖一大传奇了。 她开始唉声叹气,颓丧地垂下脑袋,搭在膝盖上的两只胳膊,都跟着泄了气,摇摇欲坠地前伸。 夏夜里虫声与蝉叫齐鸣,她坐下来,一会儿抓只蛐蛐,一会儿逮只螳螂,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快烦死了。 她转而在院子各处敲敲打打,石门不是用掀的,肯定就有机关控制它开合,可惜连续几夜敲打,都没找到“开门”的法子。 第四日时,她不再盯着石门发呆了,而是杵到了付锦衾窗前。夏季闷热,卧室里总要留两页敞开的窗,这窗子像副画框,框子的正中就站着不知表情的姜梨。 她来的时候基本都是夜半三更,室内的人早就歇下了,房间里黑咕隆咚,只有斜飞而入的月色撑着一片光亮。 “听风你看看,是不是盯着咱们阁主瞧呢?”折玉躲在东屋向外观望,只能看见姜梨的背影。 “嗯,直木楞藤的。”听风在折玉身边总结。 “什么叫直木楞藤?”折玉没听过这个词儿。 “就是发直的木头,发愣的藤条。脑子里发空,不知道想着什么事儿。” “还真挺贴切。”折玉默了默,“你说咱们阁主知道她在看他吗?” 睡在床上的付锦衾翻了个身,他觉轻,耳力又好,能不知道窗户那儿站着个人吗?他只是不耐烦搭理她,但他也确实睡不好,并且低估了夜半三更的这种氛围。这段时间的节气一直又热又闷,他想喝口冷茶,刚从床上坐起来就跟披头散发地姜梨打了个对脸。 她每次都是洗漱过后,拆了发髻才到付记,她在这里时常是一呆一个晚上,回去以后直接躺倒了睡觉,省得拆头发。她是图省事儿了,头一次正眼看她的付锦衾颤了一下。 她背光,只能看到一脑袋头发,谁看着不渗人? “头发”还跟他说话,“你渴了?” 付阁主挺来气,“你少管我!” 姜梨眨了眨眼,“那你自己倒吧。其实我只是在想一件事,你是不是故意埋了块铁疙瘩让我以为那是扇门。或者说,让所有寻到这里的人都以为那是一扇门。磐云石板固然坚固,可是不好开合,就算有机关控制,也不可能每次进出书阁都把土刨开再原封不动的埋回去。” 薛闲记说,琼驽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用荀兰草熏养一次,不是随便放到一处地方就不再动了。姜梨在付记住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付锦衾动院子里的土。 付锦衾走到桌面倒了一盏冷茶。姜梨没听到回应,自顾自道,“那就肯定不是在这里,我来时只考虑了它的隐蔽性,没考虑过进出的问题。” “上一个想明白的人,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多月,你还不算太笨。”付锦衾呷进一口冷茶,他从不认为姜梨会一直傻下去。 付记的门户他不守,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伤损,寻错了就将错就错,寻对了,自然也有寻对的应对之法。 “你心思缜密,我常年吃药,又有疯癫之症,思路不及你精狡也是正常。” 她自谦,并不为此气恼,顺便恭维,付锦衾饮尽杯中冷茶,没理会她这顶高帽,知道必定还有下文。 第269章 姜梨说,“于是我反覆思考,这付记里外,究竟还有哪里是我没看过的。我很少来你的房间,便算之前看过,是否也有没注意到的地方。我查过多宝阁,敲过你房间的地和四面的墙,唯独有一处地方没有认真看过。” 她将视线落在付锦衾睡的那张黑檀珑刻架子床上。 “这地方你不是也来过?”付锦衾倒了第二盏茶。临行前那晚,她说的那些醉而清醒的话,他每一个字都记得,“我虽不在意许多规矩,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上我的床。姜门主上次借酒装疯,说要把自己给我,如今打算用什么理由。”付锦衾看看姜梨,目色清冷,“如法炮制,还是有什么新鲜花样。” 姜梨“混不在意”地笑,“你若是想要,我自然也愿意给,可惜付阁主兴致不高,摆明了看不上我,我再上来岂非自讨没趣。只是这床,我既盯上了就没打算放手。” 她单手一撑,轻松在房间里落地,“我念旧情,实在不愿与你动手,可你要阻,我也头疼至极。” 盛着冷茶的茶水里印出一道小影,越阔越大,付锦衾转动茶杯,摇碎人影。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情可谈。” 茶盏落在楠木桌几上,水光微晃,映出两只对切的手掌。 “听风,打起来了!我们要不要...” 折玉神情徒然一变,刚欲起身就被听风一把扣住了胳膊,“再等等。” 房间内没有兵器交割之声,只有掌风在流动,显然是一个试探一个警告。听风觉得他们不会出全力,高手之间初次过招,都是以探为主,犹如执木探河,先试深浅,再观路数。 这一仗注定不会有胜负,最后姜梨退了,房里归入安静。 折玉自欠开的窗棂里嗅了嗅,没有血腥之气,确如听风所说,只是过了“一招”。 而这“一招”对双方来说都只是一个开始,姜梨盯上了付锦衾的床,不再纠结于那块石板,第二夜再来,直接震出了鬼刃。 双方从房内打到房外,剑气太盛,院内根本施展不开,几招之后便朝城外飞去。折玉听风担心今晚会有一场大战,带人追出去的同时忽觉身后大批人影一闪。 天机暗影拔剑,对方根本不战,留下一部分人抵挡,剩下一部分抡起锤子开始拆床。 折玉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打法,整个僵在了当场,姜梨须臾折返,刺客们速度非常之快,已经按照她的意思拆出了一地碎板。姜梨疾步进入房内,掀开打散的床牙,空的。床牙底下是床屉,也掀开,是厚实的砖板。她不死心,趴在地上边敲边听,实心的,不空,没东西,掀不开! 两次扑空的结果让姜梨生出一股邪火,转身看向随后而至的付锦衾。 “你耍我?!” 付锦衾面沉如水地注视姜梨,“是我让你拆的吗?你知不知道这床多少钱一张。花梨木的床骨,黑檀木的床牙,镂空纹的花雕,这是前朝丘文昭的手艺!” “若不是你不让我进,我会盯上它吗?” 付锦衾怒极反笑,“所以还是我的不是了?我应该邀请你来这儿睡几晚,摸透了床牙,看清了床底才算尽心。”他向来对外都有一份好风度,偏偏就是一个她,再怎么按捺都有本事挑起他的火。 姜梨跟他针锋相对,“我也没说要跟你睡,你说你没兴致,我也没了那个想法,你别总把咱俩的事儿混到这里头,你不是说咱们之间没交情了吗?” 平灵等人尴尬的转头,心说你们的事儿也不用说得这么直白,我们都在这儿呢,真要说点儿什么,关起门掰扯不行吗? “你还知道我们没交情?既然没交情,凭什么夜半入我私宅拆床。” “我拼回去!”姜梨字正腔圆。再细看那床板,烧火都嫌太碎! 怎么拼? 姜门主给自己架了个上不去下不来,一口气郁在胸口,运这气问手下人,“砍柴来了?不是让你们把板子揭开就行吗?” 剁这么碎是要烧炕还是点灶台,做一年饭都用不完! 带头拆床的是裴宿酒,知道她在拿他们撒火。裴宿酒没吭声,姜梨缓了口气面向付锦衾,“咱们有礼讲理,原样再买一个肯定不可能,做床的丘文昭死了快一百多年了,当初多少钱买的,我原价赔给你。” 说完不等付锦衾报价,她就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当然你也知道我现在手里就剩几十两银子了,床可以赔,得等我几日,我让人回嚣奇门取。” 半盏茶后,姜梨揣着一张欠条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欠条双方各执一张,裴宿酒连夜快马回,取六千两银子过来。 五日后,裴宿酒折返,姜梨亲自送了一趟银子,双方撕了欠条,‘银货两讫’。 炎夏本就燥热,姜梨回来以后不知是热的还是又跟那位‘斗嘴’了,反正脸色并不好看。平灵童还给她捏肩膀揉胳膊,知道姜梨上火。 树底下摆着一张藤条长椅,姜梨坐着,焦与在边上打蒲扇,说少主,“再这么下去可不行,半个月不到都赔了一万六了。人家夺鼎费人,咱们夺鼎费钱,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谁有那么大的牙掉?你给我找出来!”姜梨本来就气不顺,他这话不是火上浇油吗? 焦与被她呲哒习惯了,“这不是假如吗?真有这样的人属下第一个冲上去砍死。” 姜梨面露奇色,“你这嘴皮子倒比以前机灵了。我不拆了,你也别在那儿瞎操心。” 第270章 付锦衾不按常理落子,她也不能再按常规方向去想他的布置。他太气定神闲,说明这样东西收放的非常稳妥,重伤之时敢将她留在付记,连他自己也敢随时扔下乐安出门办事。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付锦衾从头到尾都不怕她打琼驽鼎的主意,只是不愿与她走成今日相互对立的局面。 “如果是你们,会将琼驽鼎放在什么地方?”姜梨问平灵他们。 平灵想了一会儿,“纵使布置周密,也要放在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若是我放,不会出了付记,何况每个月还要熏一次荀兰草。” 林令跟着分析,“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最安全的地方,反而最容易被忽略。属下仍然觉得书阁就在付记之下,只是通向书阁的这道门,咱们摸不着门闩。” 其忍说,“有没有可能在点心铺的柜台里。他们那台子造得比一般点心铺高,柜内也较为宽敞,折玉听风轮番守在其中,印象里似乎没断过人。” 严辞唳从头到尾没出声,只在其忍提到柜台时,让廖词封去对面看了一眼,要又是什么黑檀酸枝花梨木的,还得让人再去取趟银子。 严辞唳对琼驽鼎没兴趣,姜梨要这东西,他就配合着让她抢,他知道她要杀陆祁阳,早晚有此一战,拦也没用。他盼着她能胜,胜了,嚣奇门就是统领武林的至尊。 他知道姜梨不稀罕这些,但是他乐见其成。 姜梨在这些思路缓慢地叹了气,柜台不能再拆了,拆了又得赔钱,而且她之前就看过那台子,底下并没有空音,几率不大。不过林令有句话给了她方向,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越容易看到就越容易被忽视。 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地方,她对着长空眨了眨眼,觉得这次,应该离那个答案不远了。 流素在院子里搭了张桌子,她从不参与这些讨论,其忍做饭难吃,流素来了以后就把做饭的活抢下来了。平灵劝姜梨吃点,说流素的手艺不比口福居的差。 姜梨没胃口,心火太躁,只想吃些清凉的果子,想到昨天长盛街摊子上的葡萄不错,说“晚些时候你们吃完了饭,给我买串葡萄就行。” 众人陆续走上饭桌,拿筷子吃饭,竟然无人接茬。她等了一会儿才听焦与道,“没钱了,就买的起梨。葡萄贵的要死,您要是想吃,得等胸口碎大石那批刺客回来,连着做苦工的那些一起问问,看凑不凑得足。” 严辞唳也劝她,“你就吃梨吧,吃梨败火,还便宜。三两铜钱买一筐,够你吃完这个夏天。” “裴宿酒不是刚把钱拿回来吗?” “不是付床钱了吗?六千两银子,都从你这儿败出去的。” “要六千就取六千?!” “多了你也没说啊。” 真是一傻傻一窝!那还用吩咐?一堆人都出去讨生活了,多拿点儿就少干点儿。 姜梨咽下一口气,扇着蒲扇往自己屋里走。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114章 离我最近的那道门 “两清了啊,我可不欠了。” 与此同时,付锦衾正在与脑子里的姜梨“对视”。半个时辰前她来这里送钱,他坐在树下纳凉,她本来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看到他身边抱着玉匣子的沈久玉,忽然就充了一脑门子血。 刚从我这儿讹了钱就败家?你花的可都是我的血汗钱! 她把钱递过来就没说话,但他能在她脸上“看”出她骂了什么。 他不看她,照旧挑匣子里的玉,反倒是沈久玉叫了一声姜掌柜。她皮笑肉不笑的应了一声沈老板,不知为何对他好感极低,大抵是他总在沈久玉这儿花钱,也大抵是同行相轻。 她一直认为玉是雕成花的石头,这一点她这个“木匠”也能做到,可他从未买过她的木雕。 “好木传三代,人死木还在。” 他猜准了,她忽然轻蔑的盯着玉盘子高声念了这么一句。 沈久玉不懂她的意思,愣了很久才道,“姜老板所言甚是,好木确实难寻,只是不好养护,得花足了心思照顾,还要注意节气变化。玉石坚硬,不受四季左右,只要注意不被磕碰,传承百年亦是温润,且光泽手感更佳。要不您也挑两块儿看看?” 她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我说两句你说十句? 付锦衾看到姜梨眯起眼,不知哪来的邪火,“沈老板竟看不出我是个穷光蛋?” 她的钱都给别人花了! 沈久玉不敢吭声,她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将视线落回付锦衾跟前的玉盘上。 她看他也不大顺眼,都说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大启王朝的男儿们对玉石的喜爱大抵是从这句话上来的。但是他是君子吗?买玉是为提醒自己恭顺坚韧,宽以待人吗? 她将眼睛眯成两条细缝,他跟这些品格根本不沾边,而她是百年不遇的大好人,跟着他在玉盘上观察,主动道,“那块汉白玉的风水兽,比你手里的好看。” 付锦衾没说话,她这声建议扔下来连点水花都没现。 “真比你手里那块好。”她翘脚,认为这玉好歹是自己“贡献”的银子,挑块儿顺眼的也不为过。 付锦衾掀了掀衣袖。 她不识货,那个水头不及他手里的丰足,他没兴致教她怎么识玉,吩咐听风,“替我送姜掌柜。” 他下了逐客令,她楞了愣,好像才想起他们之间不再是能出主意扯闲话的关系,心里怎么想的没人看出来,反正又似乎不在乎这些,扬声说了句告辞就走了。 第271章 而付锦衾并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么,也许就是想她不痛快,也许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佯装的不在乎。 摩挲玉佩的手停留在一处,忍不住皱眉。走得那么利落,又让他心情极其不好。 沈久玉不知他的心思,仍在慇勤等待他的选择,他落下一道眼风在玉盘上,捡了姜梨说的那块白玉风水兽。 他靠坐在椅子里把玩。 沈久玉说,“姜老板的眼光还是不错的,这块——” 白玉风水兽化成了公子手中一道弧线。 沈久玉呛了一口,场面话没说尽就听到玉碎之声。 付锦衾收回手。 她是眼光不错,挑了他。 而他则是瞎眼,看上这么一个没心没肺只有腔子的人。 当初就应该掐死。 “给沈老板结账,就要刚才那块风水兽纹的。” 起身进屋。 要了却砸了,沈老板不知怎么接这个话,追上去跟了几步。折玉拦了沈久玉的路,宽慰地摆了摆手。 沈久玉看着公子进门,压低嗓子跟折玉念叨,“这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今夜要用荀兰草熏鼎,公子是亲自去还是我代他去,打进来还没吩咐呢。” 折玉说,“没吩咐自然就是你。” 沈久玉隔三差五来付记,不是要赚付锦衾的钱,而是要复他的命。荀兰草是他负责“采买”的,有时还要负责熏鼎。不过这草嫩度和湿度都有讲究,每次都要带一两根来给公子过目。公子看玉的时候顺便把草看了,确定无误,或亲自或由他养鼎。 这人日常不出任务,天机阁就算全倾而动他也不动,谁看都是“百姓”。 折玉送完老沈又去了趟正堂,现在是非常时期,沈久玉虽然一直进出付记,折玉还是担心姜梨会对他起疑,折玉说,“用不用属下派几名暗影去玉器行守着,万一有什么动静也好照应。” 付锦衾说不用,“她今夜不会跟老沈。” “那她会去哪儿?” “并将书阁。” 沈久玉跟付锦衾埋在后院的“铁疙瘩”一样,都是迷惑敌人的障眼法,老沈常年进出付记,就算没人第一时间怀疑到他,也会在经历一番苦寻之后,顺势怀疑到他。 付锦衾若是想埋一粒棋子,绝对不会让他如此有规律的与自己来往,最大的可能就是,老沈是他另一把刀,并且武功不弱,单留出来“钓鱼”。有人跟着老沈摸过去,自以为能见到鼎,实际就是请君入瓮,白费时间,武功差的直接死在沈久玉手里,强的,死在付锦衾手里。 姜梨若是没经历“铁疙瘩”和“黑檀架子床”事件,应该也会撞到老沈身上。现在绝对不会考虑老沈,他捧着琼弩鼎到她面前她都会视而不见。 沈久玉手里不会有鼎,真正的琼驽鼎也不会随便放在任何一个手中。 付锦衾的心是千丝万缕织出来的,脑子里的布置更是九曲十八绕的一座无尽桥,姜梨不承认自己笨,但承认他狡。 月亮落在梢头,姜梨不知道在房檐上蹲了几个时辰,天机暗影隔空跟她对视,猜到她今晚必定会有行动。可她蹲的是自己家的房檐,他们不能阻止,只能沉默又警惕的盯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担心这次又扑空,也许是怕,不扑空。 三更时分,姜梨从自家房檐跳进了付记。这个时辰老百姓都睡熟了,不必担心动静太大。暗影们见识过她的轻功,今次速度较于之前更快。像被人从湖岸掷入湖心的小石子儿,形态不大,弹跳力惊人。 她直接跳到了付记屋檐之上,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她之前住过的房间,脚下使力一震,破瓦入室。 “这次把房子穿出个窟窿。”暗影愁眉不展,她总这么拆家也不是个事儿啊。 嘴上虽然惆怅,行动却不敢慢,并且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焦急。他们统一冲向门前,反被一队人马所阻,严辞唳起手在前,带人将整扇房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房内姜梨轻巧落地,一剑横出,以剑气掀开床板,眼神攒动,漆黑如墨的瞳孔中映出板下一截通往地下的悠长石阶。 他果然把并将书阁的“门”安置在了一个最显眼的地方,而她每次都以这里作为起点,满付记的寻找机关暗道。 原来起点既是终点,原来她一直都睡在书阁“门前”! “跟你做敌人果然很累。” 姜梨眯了眯眼。 “严辞唳。” 房内传出姜梨的声音,严辞唳知道这次找对了,一掌挥退众人,调转身形钻入门内。石阶上很快传来鱼贯而入的脚步声,平灵等人紧随其后,暗影同时追入,两派人马尽数没入书阁之中。 石阶之下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道内无光,只有浓暗的漆色以及相继疾驰的脚步声。 走到深处渐次开朗,光色渐亮,入眼便是灯火通明的一间方正书阁,阁内四面都是书架,架上却无陈设,放眼望去满眼空荡。 阁内不见有书,仿佛是横陈于地下的一间墓室,室内极广,极高,极深,整体由石壁所铸,将人映衬的很小很小。 暗影追进阁内反而不见了踪影。 姜梨带人刹住脚。 壁上烛火无风自动,空荡书阁之中,连脚步声都被放大的无所遁形。 姜梨试探前行,书阁看似只有一层,阁顶离地面却有将近两层之高,石壁四周一定另有暗门,侧耳细听,姜梨猛地看向东南方向。 第272章 “向后撤!” 万道箭雨齐发,势如破竹,姜梨挥出鬼刃,身后刺客瞬时摘下斗笠。急速飞旋的笠帽犹如铁盾,一攻一迎,一进更进。 天机暗影手持长剑落地,显然是早有埋伏。平灵击出了长鞭钺龙,流素绕出了穿线银针,童换细腰同时出手。姜梨所料不错,石壁之上果然另有乾坤,看似严丝合缝的石板常有机关降下。 天机暗影熟知每一处机关落点,疾退疾进,打得非常有章法,原本势均力敌的一战,让嚣奇门在层出不穷的机关之下吃足了暗亏。 门众死伤无数,三十六道暗门,七十二处机关还只开了六道! 严辞唳见久攻不下,一把拉住了姜梨。 他对她摇头,此处机关甚密,再向前行不知还有多少折损,嚣奇门刺客不知机关布置在何处,脚下每一块砖石都有可能触发一轮攻势。 姜梨看向脚下石砖,这么打下去确实不行。 她看向对面手持长剑的暗影,天机阁另一道令人称奇的便是机关之术,其诡思巧设,江湖无人能出其右,六轮攻势下来,他们的人都还在门口打转。 可若这次退了,再想进阁就难了! 书阁深处传来一声叹息,付锦衾方才一直都没出手,一直坐在书阁深处。 姜梨说:“原来付阁主放任我进阁,就是想让我死心,否则早在我寻到入口之时就会出手拦阻。” 付锦衾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书阁自建成之日起,就没留下过活口。刀剑由人所控,机关却冷硬无情,姜门主已经尽力,何必在此枉送了性命。” “付阁主所言,”姜梨笑了,“确实有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拿不下也是常理。这地方神鬼难入,我也早有耳闻。” 她抬手,示意她的人后退,严辞唳带人退到进口,姜梨却没动。 她将视线定格在阁顶一角,书阁四周都有一盏白壁石灯,唯独西侧这盏,每有机关触发就会发出轻响。这点响动微不足道,一直注意周遭境况的姜梨却注意到了。 她说,“但凡机关暗门,都有一个控制全部机关的机关骨,一旦机关骨关闭,就能关闭所有机关。付阁主将大部分触发点设置在脚下,闯阁之人的注意力也只会在脚下。有没有可能,它在上不在下呢?不过你的心思总是不大好猜。”姜梨不确定石灯是否就是机关骨,但是她想赌一个结果,一个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而归的结果。 姜梨弹跳而起。 付锦衾面色一沉,二人同时起跃。 鬼刃与荒骨擦出强烈的嗡鸣! 第115章 她不肯 付锦衾出手了,姜梨知道自己押对了。剑气浩渺如浪,在交叉的名剑之间兜转回环,这是两人第一次全力以赴,严辞唳抱着胳膊仰头观战,眼里竟然生出兴奋之意。 “我还没在江湖上看到能与她交手超过二十招的,陆祁阳除外,她废物的时候也除外。” “我们少主什么时候废物过!” 焦与要去帮忙,被严辞唳绊了一脚,“你没看见那气浪吗?这时候上前,还没冲进去就得被击飞。荒骨气势凌人,鬼刃厉如凶兽,这通翻江倒海,谁上去都是于事无补。” “依你看这一战谁会赢?”林令问严辞唳。 “雾渺宗的招式以快为攻,天机阁的身法是逐步进迫,无论对方招式从何处来,彼此都有后手。不过付锦衾这功夫比他脾气可有耐性多了,甚至看出几分慢性。” 慢,却不代表迟,看他们交手会有风驰电掣,眼花缭乱之感,付锦衾每次都似比姜梨慢一步,却又奇异的能抓住先机。 林令不满,“谁问你这些了!我是问你谁会赢,谁能占上风。” 严辞唳说,“地面上肯定是姜梨,“凶兽”只有双脚着地才能将速度发挥到极致。悬空对招,以气相抵就是付锦衾。雾渺宗重招式身法,天机阁的伏匀心法则偏气息耐力。付锦衾的内力比姜梨更阔亮,也更游刃。” 说话间,两人已从半空打到地面,姜梨顺着付锦衾的剑风滑出数步,身体却在这个过程中迅速回环,下压成起冲姿势。她把自己“缩”到最小,又放到最大,猎豹一般起跳直攻,拿回主动权。 严辞唳说的没错,姜梨是陆地上的凶兽,可并将书阁的地面布置着无数看不见踪影的“捕兽夹”。 姜梨刚占上风没几步就听到一声机械上膛之声,她愣了一步,付锦衾看了看她,短暂一个对视,姜梨看到付锦衾撤了身,几乎是同一时间,机关暗弩飞射而出! 付锦衾知道弩箭落点,很有选择地站到安全之地,徒留姜梨一人“渡劫”。姜梨左躲右闪,击射而出的弩箭攻速极强,虽然险险避过要害,依然被刺中了左腿。 付锦衾狠了狠心,没有给她喘息的时间。猎户对待山兽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杀了,一种是打到它服,逼她自己逃走。 姜梨步伐明显变迟,付锦衾知道地面机关所在,而她在方才短短一场混战之中只来得及记住四处。付锦衾自出剑开始就没有迟疑,但凡出招就是逼人之式,一息间两把长剑一刺一横,付锦衾剑尖直抵鬼刃,竟以剑气穿透了剑身。这一下仅用了六成内力,姜梨明白他的意思,只要她现在还肯离开,就不会伤她性命。 姜梨脚尖轻起,点步后退。 “既然阁主有此好意,我也不好辜负了。” 第273章 收剑入鞘,姜梨抬起双手以示休战诚意。这场架她太处劣势,再打下去也是徒劳。 地上滴下一串血点,是从被暗弩刺中的小腿处流下来的。付锦衾紧紧盯着姜梨,希望她这次是真退。而她脚下一个刹步,笑容一收一凛,果然带着伤腿借力一跃,再次纵向阁顶! 付锦衾一直做着防备,姜梨这一冲并不顺利。两人于半空交手,姜梨震出鬼刃剑,剑气荡开的同时,竟以剑鞘击向石灯。 位于阁顶的机关骨在撞击之下收缩后退,七十二道机关全部在同一时间上锁,姜梨面上一松,付锦衾却是神色骤变。 机关骨在强行关闭的情况下,会落下更为猛烈的剑雨,这“雨”极密,再不是灵巧身形可以躲过。付锦衾比任何人都清楚机关骨的威力,但凡有一丝犹豫她都会死。姜梨被揽进了一个怀抱里,两人滚落在地,身后剑雨长钉一般扎进地面。 短短几个瞬息,不能思考,来不及反应,姜梨感受到付锦衾紧缩,摸到了一手湿热。飞射而下的剑雨来去如风,姜梨迅速起身观察付锦衾伤势。背部被刺穿了,身体里还扎着一把长剑,她想问他怎么样了,可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别动。” 她将鬼刃剑抵到了付锦衾脖子上,没人知道这把架在付锦衾脖子上的剑,动用了姜梨多少力气,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付锦衾,让你的人后退。” 付锦衾笑了,机关骨已经闭合,这是她唯一能够取鼎的机会。 嚣奇门的人冲了进来,姜梨剑锋再近一寸。 天机暗影手中兵器尽数被卸下。 一瞬之间,反客为主。 机关骨闭合后,正对他们的那面墙壁就缓缓拉出一扇门来,门内光色极盛,还有淡淡的药草香气。 姜梨扔掉了鬼刃剑,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第一时间冲进门内,可她喊的是薛闲记! 她带了医者来,一直让他混在人群之中,这人医术了得,甚至在阿南等人之上。她看着他抱着药箱冲过来,露出与当初付锦衾看老冯一样的神情。 她嫌他慢,怕他迟,她不知道付锦衾伤得怎么样,只知道那把长剑穿进了他的肩胛骨。 付锦衾看到薛闲记反而了然了,原来她早知道机关骨闭合会有多大威力,不退反进,是为了逼他救她。她知道就算他出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她拿自己做饵,换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他问姜梨,“你带药仙而来,是怕我死还是怕你自己会死。” 姜梨抬起胳膊狠擦了一把脸上的薄汗,怕自己会死,更怕他出事。 但是她没说出口。既然打定主意做一个虚情假意故作姿态的人,何必再去修饰自己。便如现在,她骗他救她,使他重伤在身,还“惺惺作态”的为他治伤。 她反覆用薛闲记拿出来的棉团为他止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擦伤口的手很稳,那张常年苍白的脸色是她最好的伪装。 只有薛闲记知道她慌了,他在她不记得第几次拿药棉时扣住了她的手腕,“你治还是我治?!” 姜梨这才如梦初醒,让出位置给薛闲记。 薛闲记这才有机会查看伤口,他说这一剑嵌在骨缝里,得拔出来。 这话自然是对姜梨说的,他在提醒她,一会儿拔剑的时候你手得稳。 姜梨不用他交代也知道分寸,她让付锦衾靠在自己肩膀上,不管他愿不愿意,这种活她都不会假他人之手。 抓住刀身时,姜梨非常不信任地看了薛闲记一眼。 “你确定你行?”在姜梨心中,薛闲记永远是个‘蒙古大夫’,她看不出他医术多精悍,也可能是太熟了,每次都觉得自己被他胡乱糊弄一通就好了。 薛闲记险些气死,“你被陆祁阳伤的只剩半口气时,都是我把你救回来的,现在区区一个外伤居然质疑我?”他是药仙薛闲记,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 姜梨没说话,手起刀出,薛闲记迅速起指,封住付锦衾周身几处大穴。他干活利索,从止血到观察伤势再到对症下药,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 姜梨全程瞪着他。 “完了?”这才多一会儿就‘收摊子’了。 “完了。”薛闲记一脸莫名。 这种医者怎么说呢,付锦衾身上的伤肯定是不轻,但是他们这类以神医药仙成名的人,对于一切离死还差几步的伤病,统一视为——无妨。 这就像一个顶级御厨,平时做的都是剃蟹细酥卷,鸡茸灌豆芽,你把他叫出来做一盘东坡肉,虽然这东西在民间也是大菜,但是在他们手里就是小题大做。 薛闲记拿着沾有止血粉的药勺点了点姜梨。 “你腿上和身上的伤管不管?” 姜梨缓了口气,示意折玉听风上前伺候,对自己的现状反而不关心。 她一瘸一拐地直起身,望进那扇敞开的大门里。 那样东西是她报仇的唯一希望,她无法分出两个自己,一个用来爱他,一个用来夺鼎。若一切重头来过,她宁愿两人素不相识,如果那样,她在面对这扇敞开的大门时,还能换来一份兴奋和喜悦。 平灵她们在她的示意下走进去,须臾折返,神色颇有几分怪异。 姜梨看了看她们,“怎么?” “有点大。”平灵说。 “什么有点大?”姜梨一时转不过来。 第274章 “鼎太大了,搬不动。” 不可能! 姜梨亲自去了一趟,确实很大,足像一口炼丹炉!焦与在边上独出心裁的发出感慨,“这个要坐进去用吧?跟太上老君当年炼孙悟空一样。出来就是火眼金睛。” 是你娘的金睛!姜梨气得眼珠子疼,腿脚不灵便就瘸着腿走,若没一口气撑着,几乎要厥过去。 她问到付锦衾面前,“你耍我?!” 纵使没见过真正的驽鼎,她也知道那东西不会是一口“巨盆”。她废了这么多力气,用了这么些时日,是来这里跟他过家家的? 付锦衾看向双目赤红的姜梨,“不然我该拱手相送?琼驽鼎是天机阁镇阁之宝,是数代先辈以命相换,传承六代之物。我可以做不肖子孙,理由是什么?为你,还是为谁,我又为何为你。” 姜梨定在原地。 是啊。他们双方各有立场,她背的是她雾渺宗的人命,凭什么让他为她的灭宗之仇买账。他们非亲非故,他的布置和计划没有任何一个是错误的。 而她之所以愤怒,完全是因为收不回自己的心。她做不出最准确的判断,对他发火,是潜意识里仍然将他视为自己的爱人。她像个在爱人手里讨不到想要东西的小女孩儿,胡乱撒气。 机关骨催动之时,若他足够心狠,她还能站在这里吗? 爱人,亲人,她分明已经做出了选择,却又做得没有一样对得起这些人。 她忽然生出疲惫,颓丧地抬手,示意刺客撤出书阁。薛闲记眼含不解,就算在这时他们也有问出琼驽鼎的机会。 他认为她应该趁势牵制住付锦衾,一鼓作气问出琼驽鼎的下落。 可是姜梨说,“走。” 姜梨带着她的人撤出了书阁,整座地下内室都如烽烟之后的战场,落进一种旷而疲惫的沉寂之中。 这场看似拼尽全力的交战注定不会有胜者,双方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上谁比谁损失更大。 姜梨离去时的背影一直停留在付锦衾脑海里,就那么反覆的,一瘸一拐地挪动着。 暗弩不会有刀雨那么迅猛,他观察过箭矢上染血的深度,注意过薛闲记对待那只伤腿的态度。他们都知道彼此身上的伤不会致命,又都不由自主的计较着对方的疼。 有人进入书阁,对着他叹气。 “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实情。” 为什么不说即便她拿到琼弩鼎,杀死陆祁阳也会入魔。为什么不说师兄当年就是在这种痛苦中,问他要了一个解脱。 “因为她根本不怕死。”付锦衾看向付瑶,“只要能杀死陆祁阳,她不会吝啬任何代价。” 真正怕死的只有他,是他怕她会死。 “那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在计划与她一起对付陆祁阳。” 付锦衾捻了捻手心串珠,“我要合作的人参与过那场灭宗之战,姜梨对他们的恨,不次于陆祁阳。” “早晚不会知道?到时候——” “总能养到不发脾气的时候。”这些事情只能慢慢来,如让她放弃琼弩鼎一样,都要一步一步把人带进来,再一步步地带出去。 “养孩子呢?你不累我都替你累了。”付瑶翻了个白眼。 “若是林执,师姐是否会有这种耐性。” 付瑶想像不出来,因为林执一直是个让她十分省心的人。 “他很少不听我的话,不像姜梨那么能作。” 说到作,付锦衾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是不是还把我房顶砸漏了?” 姐弟俩同时皱眉,付锦衾皱眉的原因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钱赔。付瑶皱眉是因为真头痛! “你还有心思管房子?我是看不懂你们这些聪明人了。”付瑶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眼睁睁见你们从‘门不当户不对’走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折玉在付瑶的絮叨里给付锦衾端来一碗药,付锦衾接过来喝了一口,指挥折玉,“给我姐倒杯茶来,省得她骂得口渴。” 付瑶不领他的情,说我不用你堵我的嘴,“你倒是说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付锦衾说:“让她赔我房顶。” “你差那点银子吗?!” 当然不差,但是他想见她,想让她不为琼驽鼎的来见他。 付锦衾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拧着眉头对折玉说,“薛闲记的方子比老冯他们的还苦,下次不用他的。”折玉点头应是,又听付锦衾道,“房顶破的那块窟窿问她要五十两,明天过去要银子。” 折玉愣了一下,心说,他们阁主长良心了?怎么这次只要五十两,他不是想姜梨过来找他吗?几十两银子应该付得起吧,要是那边痛快把银子给了,还怎么有来有往。 事实证明,付锦衾不是长了良心,而是算得太精了。 “五十两?我现在连三十都没有。” 次日晌午折玉就去了酆记,姜梨指着在院子里埋头吃饭的刺客说,“他们现在都去卖艺了,一大院子人等着吃饭,我连串葡萄都吃不起了。再说你们那个房顶,”姜梨叉腰,“本身也不新了,整个儿掀开重铺也用不了十两银子。” 折玉照着付锦衾的吩咐说,“瓦是不值钱,人值不值?您到我们那儿唱了出哪吒闹海,伤了我们阁主,砸坏了机关骨,这都没往里头算呢。” 第275章 想到付锦衾的伤,姜梨眉头拧得更紧,“他现在怎么样了。” 折玉说,“这得您自己看去,我只负责收钱。” 问题一下子回到了原点。 付锦衾这次要的不多,五十到三十之间只差二十两,没必要如上次一样写欠条,再命人回嚣奇门取一次。 其次,姜梨实在是不想给!不就是房顶破了个窟窿的事吗?她知道这事折玉做不了主,她让他先回去,说晚些时候亲自去看付锦衾。 姜梨是晚饭之后过去的,腿上的伤不深不浅,稍微有些行动不便。她瘸着腿进门,手里拎着几瓶从薛闲记那儿抢来的上品金疮。 付锦衾坐在正中主位,穿一身竹青缎松云纹锦,手里拿着一只玉骨扇。姜梨进去时付锦衾正看着扇骨,不知在想什么事,长睫垂下来,是迥异与手持荒骨时的清冽温和。 姜梨在他手边坐下,想了一会儿,堆出一个力度正好的笑脸。 “吃了吗?”这是一般邻里见面都会用到的开场白。 “没呢。”他应了一声,声气散漫,“你要下厨?” 开场就有点找茬的意思。 “我的手艺旁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根本不是人吃的。” 他看了她一眼,她一塞,想起那些不是人吃的东西,他受伤时吃了半个多月。 “我好像一到你面前就不大会说话。” 付锦衾收了扇页,一语道出症结,“你一直不会说话,只不过之前遇到的人不敢挑你的毛病。” 嚣奇门主出了名的霸道蛮横,江湖上对她的种种评语有些不实,有些却很中肯。但她并非一味如此,便如现在,她有求于他,笑容不减反增,露出一排白脆的小牙。她天生唇红齿白,每颗牙齿都饱满可爱,付锦衾盯着看了一会儿,等她说话。 “我确实缺点很多,来了乐安以后改了不少,以后还会更注意。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从薛闲记那儿拿了些药膏过来,我不懂药理,不知这些东西如何金贵,据他说一瓶值得好几十两。” 付锦衾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多谢姜掌柜好意,我这里不缺医者,药膏也备得齐整,不然老冯不是白养了?” “说得也是。”她讪讪一笑,小手拢着装药的小包裹,遗憾地拍了拍。 用药膏抵掉五十两银子的事看来是泡汤了。 “那瓦片和银子。”她露出为难之色,想看看付锦衾给不给她商量的余地。 结果这人玩着扇子,只是微微侧耳,等着她的交代。 要说人与人之间实在不能太熟,她动什么心思他都知道。索性就不说了,长驱直入的道,“若是我能将房上窟窿补好,能不能免去赔偿。” 这倒是桩新鲜买卖,付锦衾笑了一声。 “姜门主要当瓦匠了?” 姜梨咧了咧嘴角,“这不是别无他法了嘛,囊中羞涩,留着一点碎银子还要过日子。” 这话听起来就是不死心。她留在这里,她的人也在这里,她换了个法子夺鼎,想跟他缓和关系。 她说,“我现在出卖色相,换你一条线索还来得及吗?” “姜门主若是做得这种打算,最好现在出去。”付锦衾随手将扇子扔在桌上,慢一抬眼,“免得被我掐死。” 他最近暴躁得很,姜梨反而沉得住气些,就事论事道,“你肩胛骨上的伤挺重,再动手也要等些时日,我这腿虽瘸着,比你的情形还是好些,真动起手指不定谁吃亏。”她看了看他,又拿回去说,“那就说回房子的事儿,我给你补上,别问我要银子了。” 付锦衾没说话,亦或是根本不想搭理,姜梨就当这事儿他应下了,仍旧将药膏留在桌子上,瘸着腿走回去,临近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付锦衾在看她。 她跟他离得有些远,凝了半晌瞧见他动了动嘴。 她跟着“念”了一下,差点没冲回去。 “你骂谁是穷光蛋呢?!” 她是因为谁这么穷的!! 焦与他们都在酆记等结果。尤其裴宿酒,往返一次玉璧山很累,尤其现在这种躁辣节气,姜梨气冲冲的回来,原本使他们更犯愁,没想到自己少主此番能屈能伸,宽慰他们,“这次不用赔银子,把房子补好就行。” 焦与觉得就算这样也不是一分钱没花,“补房子不得用瓦吗?买瓦也得几两银子。” 姜梨下巴向上一递,“咱们房顶上不是有么?” 拆自己家的房补别人家的瓦? 焦与坚决不同意。 裴宿酒在边上劝他,“不费瓦就得费银子,你得学会变通。”他也不想大热天来回跑了。 焦与给了他一拳。 变什么通?他们拆的是他房上的瓦! 姜梨从那天开始就成为了一个兢兢业业的瓦匠,炎夏日头大,一般都是下午过来。付锦衾有歇晌的习惯,姜梨蹲在房上敲敲打打时,总能看见他在树下乘凉。 这人惯会享受,醒了以后会用些茶食水果,姜梨记得他爱吃甜桃脆杏儿一类,最近不知怎么改了口味,换成葡萄了。姜梨蹲在房顶看着,总觉他连后脑勺上都写着一句话。 听说你连葡萄都吃不起了?你看,我吃得起。 姜梨于是跟他较劲,白天不补了,改为晚上敲敲打打,小锤子在青瓦上落下有节奏的“蹬蹬”,有时是一阵急雨,片刻稍歇,在你以为她不敲,逐渐沉入梦乡时,再重复一阵“蹬蹬”。 第276章 “门主,林宅那边我们去探过了,没有。” “门主,沈久玉那里我们也照您的吩咐搜过了,也没有。” 夜里有人跟她覆命,月光打在姜梨头顶,看不见表情,只知道那身形像个玩儿土的小孩子,敲青瓦的小锤子慢下来,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她早知道不会有什么收获,可若不将这乐安翻个底面朝天,她如何肯罢休。 “老冯那里去了吗?”她问。 “去了,他不是住到这边来了吗?前后大门都没锁,家里除了药炉子就是两个小药童,属下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 付锦衾嫌薛闲记的方子太苦,把老冯叫过来熬药了,这老爷子最近天天都在这边。 姜梨又问了几个地方,覆命的刺客都说没有,刺客听见她有一个大幅度的吸气,生怕她怪罪,好在她又徐徐从鼻子里呼出来,心平气和地闭上眼,“滚下去。” 她觉得他们很废物,带着一群废物的自己更是头等废物,但是她深知这个问题出在哪里,她舍不得下手,不止是对付锦衾,而是对整个乐安城。 这件事情如若按照她之前的性子,屠城也好,抓了付瑶、林执、老冯一干人以命换鼎,跟付锦衾做交易也罢,都会有一个突破口。 她不会傻到自己去找,因为在对方的地盘,寻和找都是注定吃亏的词。 心情在这一刻变得很差,手下的青瓦也改敲为凿,动静逐步变大,几乎有了暴躁的趋势。 隔壁听得烦不胜烦,终于发出一声冷斥,“下来!” 姜梨正好没了耐性,随手把瓦片一扔,双脚落地,熟练地从窗户外翻了进去。 两人在黑暗里沉默的对视,姜梨率先开了口,“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逼急了,我屠了这乐安城!” 付锦衾不说话,更让姜梨觉得郁闷,她说你是不是以为你把我看得很透?“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如今这般只是不想费人费力,念着你们救我的旧情。可这旧情终究抵不过琼弩鼎,你和他们,都抵不过。” “你嘴硬的时候,是不是从未想过对方能承受你多久?”付锦衾站起身,高大身形迎着月光,映出冷峻的面孔和隐忍的双眸。 他懂她的矛盾,知道她的艰难,但是不代表他能接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他不重要。 “那你想我怎么做?”姜梨同样痛苦,“求你吗?我可以求,你会给吗?我心里是有你,可是我能忘记那些为我死去的人跟你在乐安过一辈子吗?那些撕心裂肺的恸呼你听到过吗?那些被所谓名门正派砍断手脚的尸首你见过吗?那些为了让我活下来而死去的人的眼神你见过吗!”姜梨抬起眼,眼里的疼意近乎将付锦衾刺穿! 她说我没办法从你的角度考虑问题,“付锦衾,我带着我的人东躲西藏了整整十年,直至有了嚣奇门才算有了立身之本,陆祁阳杀不死我,我也杀不死他,我受够了这种苟延残喘的生活,我不能盼着他老死!” “阿梨。”付锦衾心里也是极痛,他明白她心里有多痛苦,正是因为痛苦太盛,才担心她不顾一切豁出这条命。他不能亲手送她去死,更不会让她单枪匹马的拚命,他有他的部署和谋划,而这些内容—— “这是什么东西?” 姜梨忽然奔着他床前一鼎香炉去了,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琼驽鼎,任何一样类似炉鼎之物都会勾起她的怀疑。 付锦衾闭了闭眼,在两人擦肩之时一把搂住了姜梨,他沉下眼看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有琼驽鼎,就算有,我也不可能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姜梨气得发狂,用力挣扎,他就是不肯放手。他身上有伤,她每用力一分他便绷紧一分。姜梨初时没有注意,后来才想起他的剑伤,她看见他皱眉,猛地一顿,“你。” 付锦衾额头已经浸出了薄汗,他垂眸看她,“知道疼我,为什么不肯疼一疼你自己。” 她舍命去拼,用尽全力活在仇恨之中,她自己不叫疼,可他会替她难受。 姜梨倔强地别开眼,使劲一擦脸上的泪,“我不疼,也不需要别人疼,我的事我...” 扣在腰上猛一使力,姜梨腰身一紧,两人之间近得只有彼此的呼吸。 “谁是别人?”他质问她,他到底要做多少才不是她口中的别人! 他那样愤怒,那样伤心,他说阿梨,“你总这么伤我,我亦会痛。” 是谁在咬她的心,是谁在这样的夜里软硬兼施的逼她就范。他将他所有心思都放在她身上,不肯放过她,也不肯放自己。 她看着他厚密的长睫,浓深的眼,他们之间早就断了,那天夜里,她以为那时他们就断了,可她依然会被他所惑,他偏头去寻她的唇,她躲闪不及,心惊肉跳! “门主。” 窗外恰在这时闪出一名刺客,姜梨一慌,迅速从付锦衾怀里挣脱开来。 她在慌乱中收拾情绪,方才短短一瞬,竟然想过“投降”。这点心事是不能见人的,再看对面付锦衾,初时也有几分茫然,后来渐渐回神,分明气定神闲,甚至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竟然隐隐有了笑意。 她调整片刻愤而回头,拿下属撒气,“做什么!” 刺客其实比她还手足无措,“属,属下不是故意...” “回事!” 刺客被她吼地一哆嗦,正色道,“陆祁阳出关了,没对我们的人出手,但是三十六派的人先后遭到了暗袭,尸骨一夜成堆,更有很多小门派直接被灭了门。据外界传言,这些人全部死在嚣奇门刺客手中。属下清点过我们派到外面的人,都是按您的吩咐分散在江湖各处,根本不可能妄动。” 第277章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陆祁阳让天下令的人换上了嚣奇门的刺客服,为她的恶名造势。而这场陷害,对于一个恶名昭著的邪派来说,注定是一场百口莫辩的人命债。 当年的雾渺宗,就是这么被群起而攻的。 “我们的人跟没跟?”姜梨问。 “跟了,他们人数众多,分批行动,最近的一批正在朝东舟方向去。” “东舟。”姜梨皱眉,对江湖上这些小门派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但是东舟方向。 付锦衾与姜梨同时一惊。 老磐! 第116章 磐叔,走好 东舟在南,每逢荷瓜二月便高热难耐,极难出门。热气像捂在锅里的一口气,活活要把人蒸熟。位于东舟独盛山的荒洲派原本有些地理优势,细风山泉,总比山下多几分凉意。今年却不作美,太阳尤其热烈,“小猴子”们守在溪边泡脚,不时淘气地掬两手水在同伴身上。 有小弟子歪头找师兄聊天,眼里充斥着好奇,“惑跃师兄,再跟我们讲讲鹿鸣山的事吧,我们都没听够呢。” “就是就是。”其余小豆子立马起哄,“尤其那位嚣奇门主,师父跟她成为好朋友啦?她是什么样的人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听说之前嚣奇门还抢过咱们的定山石,我听说这类刀口舔血的刺客最是冷情狠厉,他们是不是很凶呀?” 惑跃是小弟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个,最长,也只是十五岁的一个孩子。上面那些师哥不在了,一把吴钩一颗人头,那是南城夜雨里最惨痛的回忆。 剩下这些小豆子非常年轻,最小的不过六岁,没出过山,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唯一熟知的就是与自家门派与嚣奇门的那点“渊源”。 “他们只是看着凶。”惑跃笑了笑,忍不住陷入回忆,“其实人很和善,有大哥哥也有大姐姐,姜门主嘴皮子最利,总跟师父和拂尘老爷子斗嘴。一开始我还生过她的气,后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反而很想跟她亲近。他们身边还有一位付公子,长得特别好看,对我们这些小弟子格外大方。他们每个人都不完美,每个人都有奇怪的脾气和缺点,可这不妨碍他们好。” “听说他们出门特别有气势。身上所穿刺客服为陇锦所制,样式也极其特别,非寻常刺客服可比。” 惑跃点头,“实在比我们的潇洒很多,通身玄色,头戴同色黑纱斗笠,衣上斜飞一道宝相龙雀纹,以赤色簪丝勾线,姜门主的要更精致些,肩头位置开着一朵两金花。” 小弟子没见过那么精细的纹饰,正歪头想像,忽然有一个孩子叫起来。 “是那样的吗?” 众弟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上山方向。 那里有一队人马在缓步前行,他们穿着惑跃口中的刺客服,飞着张扬的宝相龙雀纹,惑跃跟着站起来,神情似惊又喜。 “之前说过来看我们,竟真的来了!” 他三下五除二擦干净脚,快步迎着他们冲过去。 “竟是嚣奇门的朋友来访?节气燥热,怎么这时上山。” 上山的人步伐略迟了迟,似乎没想到荒洲派弟子会对嚣奇门这般热情,为首之人歪了歪头,斗笠下的黑纱也随着他的动作飘动。 “这不是想你们了吗?”他语气带笑,却是一派冷沉之气。 惑跃微微皱眉,话也慢了半拍,“我们也怪想你们的,您是哪位哥哥?怎么没见到姜门主?付公子来了吗?” “门主没来。”他还是那般笑着,没说其他人,也没提付锦衾。 惑跃心中疑惑更重,从黑纱下面向上看,想认认对方的脸。一把袖刀从刺客手里滑出,惑跃虽然带有一定防备,仍然没快那把锋利的匕首。 刀尖划破了他脆弱的喉咙,惑跃只来得及看清他陌生的脸,和脸上一道从耳廓到嘴角的刀疤。 “惑跃师兄!” “你们怎么可以杀人!” 小豆子们胆大包天地冲上来,惑跃想让他们快走,可他发不出声音。对小豆子们来说,这些身着玄色刺客服的人就是嚣奇门的人。 有人在喊“嚣奇门杀人了!” 惑跃想说不是,他根本不认识那个人,抱住他的小豆子死了,企图逃走的孩子死了,山里有人下来,惑跃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艰难一视。 是师父。 姜梨跑死了三匹快马,不敢睡觉,昼夜兼程。她的腿伤裂开了,一路都在流血,她带上了薛闲记,付锦衾带上了沈从愕和阿南,两人身上都有没愈合的伤口,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放慢马度。 良驹宝马能否争得过时间? 姜梨知道很难,因为消息来的太迟,对方速度太快。 策马扬鞭,马蹄在砂砾中疾驰,姜梨伏低马背,带头冲进一条窄径,大路平坦但小路最快,几十匹快马紧随其后,冲入繁密树丛。 “老东西,骨头还挺硬,胳膊差点被他拽下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东舟山第一猛士,以力量闻名江湖,看见他那拳头没有,石头一样。” 磐松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嚣奇门”这般相见,他派中弟子所剩不多,只有不到二十个孩子。这些孩子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全部跌碎一身骨头,躺与地上。 “说到石头,你看看这个,老家伙刚才带弟子逃命,还不忘抱着这个累赘。” 一名“刺客”将定山石扔给带头的那个。 第278章 带头刺客轻蔑一笑,“你不知道这是荒洲派传承百年的宝贝吧?摸一摸强身健体,磨一磨刀剑珵亮,据说传男不传女,传高不传矮,传猴不传人。” 一群“刺客”恶劣的大笑,带头刺客掂着定山石说,“老猴子,你也别怪我们门主,怪就怪你这石头太好用,她回去以后百般惦念,又恐你实在不舍,这才命我们来抢。” 磐松石趴伏在地,浑身是伤。领头刺客见他伸手向前摸索,口中似有言语。 领头刺客侧耳靠近,“什么?” “你们...不是...”老磐知道他们不是嚣奇门的人,即便初时被宝相龙雀纹迷惑,也很快清醒过来。她的人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如此对待东舟山。 领头刺客脸色变了变,“什么不是。” 他是故意给磐松石留了一口气,他们灭门必须要留下一两个活口,作为口口相传的“传播者”。他们不知道荒洲派陪同姜梨上过鹿鸣山,那场交战传出来的唯一信息只有嚣奇一门屠收两侍主。 她将他们保护得很好,无论是知道真实原委的北部五派还是她自己的人。 她曾说过,老磐,这是我们邪派的事,日后不管谁对你问起,都不能说你上过鹿鸣山。 刺客头领反应了片刻,忽然一把抓起老磐的后领,“你们难道跟邪派有勾结?” 老磐被迫站立,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可以让他活下来,可是他不肯,也不会为了保命去做恶人的爪牙。 他强行稳住双脚,“邪派?何为邪派,是屠杀弱小为邪,还是恃强凌弱为邪。是天下不正为邪,还是借他人之名,栽赃嫁祸为邪!后世不知前代事,我今日若认了,日后子孙如何分辨正邪,靠你们这些畜生浮词曲说,证龟成鳖的嘴吗?” 领头刺客被他扑倒在地,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磐松石两次与天下令交手,熟知他们的武功套路,若非为了栽赃,他们此刻手里拿的就不该是长剑而是吴钩了! 余下刺客没想到磐松石还有力气,纷纷冲上前来扣住他的双手。领头刺客被他打掉了一颗牙,斗笠在纠缠之中掉落在地。那是一张陌生又阴沉的脸,只有常在天下令行走的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凛刀钱西风。 这人是天下令里的一个小头目,地位不及侍主,只在门众之中有些威信。 老磐再度被摁伏在地,钱西风吐掉一口血沫,带着一腔怒火对着老磐的脑袋狠狠就是一脚。 “老不死的东西!是我们干的如何,是天下令干的又如何?你想替他们喊冤?有命说吗?!”他蹲到老磐面前,抓起他的头发一手将他提起,“你看看这座尸横遍野的东舟山,你的徒子徒孙,你的定山之石,还有你这条苟延残喘的老命,哪一样不被我们捏在手中。我们想让你们生你们就生,想让你们死就得死!” 钱西风抽出一把匕首捅进磐松石腹部,狞笑着拧转刀身,“天下江湖,三十六派,谁敢与无胜殿争锋。你们不过是天下令门下的一条狗,高兴了,哄过来,讲些仁义道德让你们开心。不高兴了,扒皮吃肉,也不过是我们腹中之餐!” “你们会下地狱的。”老磐青筋暴起,死死盯住钱西风。 “谁送我下?你吗?还是你口中的——” “老大!”身侧刺客忽然喊了一声。 数道脚步由远及近地席卷而来,此声厉如急雨,并未隐藏声气,入眼便是一片漆色人海。他们身着玄色刺客服,肩飞宝相龙雀纹,手中长剑反刃于肘,浑然一身狠煞之气。 刺客不自觉地后退,“是姜梨,是嚣奇门的人!!” 钱西风万万没想到区区一个荒洲派居然会惊动嚣奇门的人,手下一紧,下意识想用老磐做要挟,谁知念头刚起就见一人疾冲而至,一剑切断了他的手臂。 鲜血飞溅在她脸上,更加放大了那双狠厉的双眼,“你很急着下地狱吗?” 姜梨抓起钱西风的衣领,一把将人砸到地上,她没有再用剑,一把捏在他的断手处,屠手卸下了他的膀子。她不会让伤了老磐的人这么轻易的死! 钱西风求死无路,连声饶命都喊不出,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压制,姜梨是个疯子,是个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人的疯子。 天下令的人全部被嚣奇门的人制住了,姜梨擦去脸上血渍回到老磐身边。 医者们正在救治,已经点住了他周身大穴,一番治疗之后,他们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老磐早就知道自己不成了,只是没想到撑着最后这口气,还能看见她为他出头。 他招手示意她过来,笑问,“你怎么来了。” 姜梨还自恍惚,缓了片刻方在老磐身前蹲下,她说,“我的人收到消息太晚,路上耗费了十日。” “我是问为什么会来。”老磐笑得慈爱,看着他倔强的小友。 “因为”姜梨蹙眉,艰难溢出几个字,“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我怕你出事,担心你会死,我昼夜兼程,仍是晚了一步。我在山门口看到几个孩子。” 折玉焦与等人迅速抱着昏迷的惑跃和几个受伤的小弟子围了过来。 姜梨说,“还有救,但是惑跃可能,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老磐眼里有了光芒,他看着他的弟子,眼泪闪着泪光,连说了三个好,“你帮我留住了荒洲派的根呐。” “可是老磐。”姜梨声音不受控制地发紧,“我救不了你,是我害了你。天下令是冲着我来的,我本以为掩下鹿鸣山一战就不会连累到你们,没想到他动到整个江湖,更没想到他们会来东舟。” 第279章 这样的灭门之祸,她切身经历过一次,这不止是一派之殇,更是一代弟子心中的嗜亲之痛。 磐松石虚弱地摇了摇头,“天下不仁,九州岂可能安?脏在无胜,江湖又有何安?浓墨入池,群鱼饮浊,早晚是一池腥臭。” 老磐低下头,缓缓将手伸进腹部一处伤处,他将手指插进伤口里,姜梨见状一惊,“老磐,你干什么!” 老磐摆手,忍痛在那块豁开的血肉中找到一块写有天下无胜的令牌。这是他在与钱西风纠缠时拚死夺下来的,他将他埋进伤口,之前埋得多深,取时便有多痛。 “老磐...” 姜梨几次想要阻止都被老磐拦住。 他终于取出了那块染血的令牌,将它牢牢安放在她手中,他说,“没想过你会来,想着我死以后,或许有人发现,能为你做个证。” 姜梨心痛如裂,老磐却笑了,他看向不远处的镇山之石,神色涣散,语气却坚定如山,他说,“人因有道义而有根,因有传承而得信念,旁人笑我以石头为念,以憨正忠直为信。可我仍信这世间是以真换真。习武之人立陈于天地,当无愧正德忠义,方是大道。” 姜梨含泪起身,将曾经被她轻视的“磨剑”灵石抱到他面前,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土。 她说,“老磐,对不起。” 老磐说,“没关系,我已原谅了你。” 姜梨说,“我会将你的弟子平安带大。” 老磐说,“能得你教养,他们必定能长成这世间最爱憎分明之人,你有善根,孩子,你不是恶人。” 姜梨说,“我会将灵石安放回东舟中正堂,会记着你说的道义为根。” 她说老磐,“你才是这世间真正的侠。” 磐叔笑了,可是不再言声,他看着东舟青山,看着面前小友,缓慢地合上了双眼。 山风轻起,姜梨紧紧攥住那块染血的令牌,似乎要将它镶进掌中,赤阳之下,所有嚣奇门刺客同时摘下斗笠。 老磐安然“入睡”,姜梨伏身叩别老友,两行热泪砸进血迹未干的东舟土地。 她颤声轻喃:“磐叔,走好。” 第117章 别理这些春虫虫 姜梨留在东舟整半月,亲手做好了二十六副棺木,与醒来的惑跃并剩余三名小弟子,将老磐和众弟子葬在了东舟山。老道为老磐念了一夜往生咒,心里难受,越到这时反而越是寡言。 他从不在人前流泪,只在背人处偷偷跟老磐说话,而这背后又常被姜梨撞见,一老一少相对无言,统一肿着一对金鱼眼。 实在碰的次数太多也会聊两句。 老道说:“少哭点儿,老磐是好人,下辈子肯定投好胎。” 姜梨面无表情地看着老道,说你能不能把眼睛睁开跟我说话。 头七那日,老道在忠义堂撒了一地香灰。这是老一辈的说法,亡者死后七日魂魄会回家,桌前摆满饭菜,生者回避,一夜之后再看,地上若有脚印便是来过。 可惜这夜并不如人意,地上没有脚印,反而多了一串猴掌,姜梨与老道并排站在忠义堂门口,久久无法释怀。 “这是老磐的脚吗?”良久之后,姜梨木讷地开了口。 “按理说应该是,这里离峨眉山近吗?”老道同样不解。 “远得很。” “山上有猴吗?” 姜梨闭了闭眼,拿着扫把进忠义堂扫灰,“就算有也是你那桌饭招来的!早跟你说了别搞这些封建迷信,非不听。” “你不是也过来看了吗?” 两人大清早就吵了一架,没分出胜负,就在老磐灵位前嚷嚷着让他评理,付锦衾从外面进来时,老道已经跟姜梨吵得上气不接下气,老道嘴皮子不如姜梨,扔下她和付锦衾说话,独自一个人找水喝去了。 堂内一时沉寂下来,姜梨清了清吵哑的喉咙,接了付锦衾递来的脆心梨。 “平灵让我带过来的,说你早饭没怎么用。” “她都没下过山,从哪儿买的梨。”姜梨接过来咬了一口,脆甜,一尝就知道是上乘的好果。平灵没下过山,天机阁的人昨夜倒是下去了几个,姜梨猜到这是付锦衾特意给她买的。 堂上有两排议事椅,两人刻意留下主位,那是磐叔的位置,之后各自在下首落座。 姜梨半边身子侧向付锦衾,“早上用过药没有,薛闲记的药虽苦,到底于伤口是有益处的。” 付锦衾背上的伤一直都未痊愈,路上本就颠簸,磐叔走后,还坚持为他和二十几名弟子打磨了墓碑,此刻面色仍有苍色。 付锦衾顿了顿,说,“钱西风交代,他们另有一队人马去了长峰派,我估算路程时间,若是此刻启程,三日便可抵达。” 姜梨转了转手里的脆心梨,“这梨挺甜,你要不要尝一口,这边我没咬过。”作势要递。 付锦衾知道她在避重就轻。 “长峰派离此不远。” “你的伤不宜颠簸。”姜梨继续吃梨。 “他们派了三十余人去长峰派,动作慢了恐怕来不及。” “你到底什么意思?”姜梨面露凶相。 “搭救三十六派,破了天下令的谣言。”付锦衾卷着袖口,这是目前最好的对策。 “你是不是要疯!”姜梨没想到他真敢说出来,“三十六派曾围攻我雾渺宗,你让我去救他们?” 付锦衾说,“不是救他们,是为我们自己换一条路走。按下你与三十六派恩怨不说,只说现在,陆祁阳旧灶重开、用得是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招数。他为何如此行事,就是算准了你不会出面解释。你与三十六派有仇,必定不会拦阻,三十六派视你为毒蛇猛兽,更不会听你辩解。两边没有任何一方主动解开误会,制造矛盾的陆祁阳就轻而易举的坐享其成。你就甘心被他再泼一次脏水?” 第280章 姜梨冷哼,“所以你就想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她说杀他我同意,“救人不可能。三十六派不是始作俑者,也与当年之事脱不开干系,这些年我没主动杀他们已是发了善心。” “那磐叔呢?”付锦衾看看姜梨,“磐叔眼明心净,看出你胸有正气,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所以他承你的情,还你的恩。生死时刻依然为你保下天下令牌,为的就是帮你洗清冤屈。你如今避而不出,任由天下令造势,岂非辜负磐叔一番心意。” 姜梨身上一直带着磐叔留给她的令牌,她怎会不知磐叔的好,可是不一样,老磐跟他们根本不一样。 姜梨说,“长峰派掌门刘世尘跟羽西剑宗王常与是世交,当年羽西剑宗遭难,第一个被波及的就是他们。门下三十六名弟子被杀,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五。他们认定我们是杀人凶手,我在他们面前犹如陆祁阳于我。” “这些都是由陷害而生。”付锦衾说,“人言如刀,无信人之言,百口难辨,如今你有机会,也有证据,也许我们这次能解开心结。” 姜梨冷笑,“你以为我们没解释过吗?你没见过那些糊涂人,不知脑子里缺根筋的人是怎样一番做派,我去了,就是嫌杀戮不够,要吃肉饮血。” 付锦衾看向姜梨,“试试吧,这世上总有清醒之人,也总有幡然醒悟的糊涂人。” “不可能,他们根本没长那个脑子。” “试试。” “不去!” 三日后,姜梨沉着脸出现在长峰派,抱着胳膊看平灵他们跟长峰派弟子吵了个天翻地覆。 “你这个女魔头竟敢来长峰!” “谁是女魔头?再说一遍把你嘴打歪!”嚣奇门五刺客嘴上功夫随主,率先开了头阵。 “你师父当年为泄私恨大开杀戒,如今你杀上长峰亦伤我派中弟子半数有余,我长峰派与你之仇不共戴天!” “吓唬谁呢,十年前就说跟我们不共戴天,怎么没见你们有胆去嚣奇门?” 姜梨此次是穿便服而来,率众赶到时,伪装成刺客的天下令门众已经在长峰派中大开杀戒。她带人救下长峰派弟子,将他们转移到安全之处。原本对方并未认出她是姜梨,但是姜门主做好事必须留名,直截了当报上名号,就有了现在被一群老弱病残围攻的一幕。 长峰派掌门刘世尘被她气得浑身哆嗦,持剑一指姜梨,“你到底意欲何为?!” 姜梨乜下一道眼风,“什么意欲何为?刚才还在谢我救命之恩,转脸就忘了?卸磨杀驴,颠倒黑白,还真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做派。” “救命之恩?你派人围攻我长峰,伤我派中弟子无数,还反过来装好人,你是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杀你们的是天下令的人,不过就是穿了一身嚣奇门的衣裳就让你信以为真。”姜梨擦着鬼刃剑上的血,看看刘世尘,“你十年就是个老傻子,现在更是个痴呆!” “你说谁是老傻子!”刘世尘今年六十多岁了,原本就有伤病在身,现今被姜梨一气,几乎是要撅过去。他冲上来要跟姜梨拚命,被姜梨轻而易举地攥住了前襟。 “放开我们掌门!”长峰派弟子愤而上前。 “老夫纵使打不过你也绝不向邪派低头!” 刘世尘甩动双手妄图挣开钳制,姜梨五指一张,瞬间让他跌了一个后翻。 他们对姜梨有恨,姜梨对他们更恨,这些糊涂东西是天下令先驱,十年前雾宗山门就是他们拆下来的。两人面对面“对账”,别说解开当年误会,就是现在都是剑拔弩张血溅当场之势。 长峰弟子举剑在前,嚣奇门刺客拔剑相迎,姜梨乜着眼睛看着长峰派。 只要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被他们剁成肉泥。 身侧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姜梨看了看付锦衾。 她在路上答应过他,压着自己的脾气,若是为了斗气伤人,没必要跑这一趟。 ——你心里不平的不止是恨,更是当年那场百口莫辩的冤。杀人对你来说很容易,真相和公理才是你真正想要的结果。 她是因他这句话来的,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在姜梨心里,不论是之前的雾宗,还是现在的栽赃嫁祸,她都曾想过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把人带上来。”姜梨摆了摆手,不再与刘世尘争辩。 突袭长峰派的“刺客”尽数被活捉,焦与将他们押到姜梨面前,逐一揭开头上斗笠。这一队的领头是个叫乔归的小子,旁人都吓蒙了,唯有他处变不惊,不待姜梨问话,直接喊了声“参见门主。” 姜梨知道他们是假,长峰派却不知道他们不是真,既然刘世尘将他们视为同党,他何不把戏做足,将水搅得更浑。 余下“刺客”得到提点,纷纷山呼门主。 长峰派面露了然,一声冷笑刺进姜梨耳里。在他们心中,姜梨救他们是莫名其妙,杀他们是理所当然,他们一直认为后者更为合理。 姜梨对刘世尘的嘲笑置若罔闻,她说,“你们称我为门主,便该知道我门下分两坛六令,十七路暗客和九位明主。”她挑了一个离她最近的“刺客”,指了指其忍,“可认识他是谁?” 刺客辨认片刻,“苍山刀其忍,是您门下九明主之一,与余下四刺客统领玉璧山主坛。” 姜梨再指身边丫头,“这个呢?” 第281章 “千丝袖叶流素,江北分坛二长老严辞唳侍女,也是九明主之一。” “背得倒熟。”姜梨点了点头,再指折玉,“这个呢?” “这个... ...”刺客有些心虚,“青衫书生,廖词封?”他见过的画像只有那么几号,面前这人与廖词封并不相像,只是绞尽脑汁也猜不出是谁。 姜梨说,“再认认。” 他立即变了口风,“赤月弯刀裴宿酒?” “放屁!老子才是裴宿酒!连他娘的人都认不全,还敢自称是嚣奇门刺客。”裴宿酒上来就给了他一巴掌。 “门主!”乔归见势不妙,赶紧接下话头,“我们是常年在外的人手,门内等级森严,就算听过明主名号也不常见,认不全也是常事。” 姜梨不紧不慢,“再是在外的人手也有人统管,你们是哪户坛口的刺客,执令于谁。” 乔归大致扫了人群一眼,“执令于二长老严辞唳,是为江北分坛部众。” “这么说来,这次屠上长峰的命令就是从严辞唳那里接来的了?” “正是。” “正是个屁!”人群里钻出一个“半大孩子”,江北处事全是一个套路,都是一身暴脾气。 “老子什么时候给你下过令。”他这个正主还在人堆里“器宇轩昂”地站着呢,他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乔归压根没看见严辞唳,是特意捡不在场的人说的,可他既然已经报了他的名号就不好再反口。于是道,“就是半个月前,您接了门主之令,传交属下,说要血洗三十六派。” 严辞唳上来就要打架,姜梨伸了伸手,让裴宿酒和廖词封把严辞唳架走,“嚣奇门接令之后无论大小都有执事令牌在手,你的令牌在何处?” 乔归假意寻找,“可能是在途中遗失了。” 姜梨再道,“除主坛刺客以外,江北南户两部刺客服皆是左肩飞花,为何你宝相龙雀纹在右,却以北部刺客自居。令牌丢了,衣裳也穿错了?” “当时事出紧急,我们也没注——” 地上落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震出一地尘埃,乔归看着被焦与等人扔在地上的人,硬生生将辩解的话呛回了喉咙里。 他们认不全嚣奇门的人,还能认不出来自己人? 钱西风是这次暗袭的小领主,乔归都要听他统管。 “怎么不说了?”姜梨饶有兴致地等着乔归的下文。 乔归咽了咽口水,钱西风半边胳膊已经没了,他不想变得跟他一样。 钱西风倒也坚强,单手撑地,艰难为自己翻了个面儿,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着,姜梨要用他的证词,只有老老实实说话,才有机会活命。 他喘着粗气在乔归等人面前爬起来,他们跪着,他坐着,他们傻着,他发出一声冷笑。 “以为自己能混过去,指着长峰派这些人保你们?”他拉他们下水没什么好处,但是不拉,一定会比现在更惨。 他很识时务的打算揭穿他们,没想到长峰派的人理解能力“超强”,楞是给他开辟了一条新路。 “这不是钱西风吗?你怎么被打成这样?令主让你救我们,结果半路被姜梨的人截了?” 长峰派掌门刘世尘听了半晌,楞是凭借自己的想像力和独道的理解,给了钱西风一个合理的解释。 姜梨说的没错,三十六派与磐叔是不同的,他们心里对她有根深蒂固的厌恶和恨意,天下令曾为他们讨回过公道,就是他们的兄弟同盟。 在昔日仇人与同盟面前,任何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就连天下令的人都被这个神转折问傻了,他们看着刘世尘愣神,眼神逐渐晶亮。他们要是这么理解的话,这事儿可就有转机了! “什么救你们。”严辞唳甩开膀子振开裴宿酒和廖词封,“这人是我们在东舟山荒洲派摁住的,荒洲派磐掌门并二十六名小弟子悉数死在他们刀下,是天下令要屠你们的场子!” 刘世尘说胡沁!“三十六派与天下令是歃血之盟,为什么要做这等自裁臂膀之事。一定是你们见天下令有所行动,担心事情闹大,假意救人,故意将脏水泼到天下令身上,歪曲事实,以便掩盖你们的罪行。” 严辞唳叉腰跟老头对阵,“嚣奇门做事向来做下便认,从不怕担下嚣张狂妄的罪名,我们都是天下第一邪派了,还有什么好遮盖的。”他指向身边几个孩子,“你若不信大可问问他们,这些都是荒洲派遗孤,是我们从天下令手上救下来的。他们掌门为了将事实昭告天下,已经被钱西风杀害,临终之前别无他愿,只要这头顶青天,善恶公道。” 惑跃并三名荒洲派小弟子是一路跟着姜梨他们过来的,姜梨原本想让他们派中养伤,但是孩子坚持跟过来作证。 惑跃喉咙受损,无法发声,开口的是其中一个小弟子似育。 “没错!我们能证明,杀上东舟山的正是天下令的人。”孩子奶声奶气的声音是这世间最为纯正至洁之声,他说,“他们穿着刺客服,故意栽赃嫁祸给嚣奇门,惑跃师兄受到迷惑,被他们割坏了喉咙,若非姜门主及时赶到,我们怕是连命都没了。” 似育身边的红石附和,“我师父与他们拚死一搏,弥留之际从钱西风腰上拽下天下令牌,为的就是力证姜门主清白。” 红石话毕伸手,请姜梨将令牌给他,想以师父拚死攥下的证据让长峰派认清天下令的真面目,谁料刚拿到令牌在手就听长峰派掌门刘世尘道,“这些话都是姜梨教你们说的吧?”他可从不信她会有这般好心,“几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先不说是不是所谓的荒洲派弟子,就是他们手上的令牌,也可能是姜梨从钱西风手里抢下来的。” 第282章 “我们真是荒洲派弟子,亦有令牌为证!”似育红石纷纷掏出腰间小令。 刘世尘看都未看,“你们口口声声叫她姜门主,可知这位门主在江湖上是何等毒辣狠唳的人物。旁人会救人助人我信,姜梨?她不将人扒皮抽筋都是善待。” 红石震惊地看着刘世尘,“你们同我们一样,都是被姜门主所救,为何我们一眼便能明辨是非,你们却要颠倒相看。” “那是你们被她蒙蔽了!”刘世尘身边弟子道,“你想想看,你们派内被袭,为何那么巧遇上姜梨,显见是她预先知道有人要到东舟山,故意演一出戏给你们。” “就是,我们都不知道有人要屠派,为什么她能第一时间赶到。” 红玉急了,“什么戏?你们的心为什么这么歪,天下令大肆进攻三十六派,怎么可能没有风声传出,姜门主昼夜兼程营救好友,怎么到了你们口中就成了戏!” “好友?你说你师父跟姜梨是好友?”长峰派弟子揪住关键词。 “她一早就认识磐松石!” 钱西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一道声音扎进去,引起一片哗然,他说,“荒洲派早已沦为姜梨爪牙,令主正是听闻此事,担心他们与姜梨合力攻上长峰派才派我们前去的。没想到他们竟然别有用心,故意往天下令身上泼脏水。” 乔归趁势将火烧旺,说门主,“属下实在不明白您为何绑我们,难道是想趁势拉拢长峰对付天下令?这一派早已没落,门中掌门老迈伤重,根本不配与我们联手,您又何必自降身价,与属下演这一出双簧。” “你们胡说!”几个孩子急红了眼,他们亲眼见到钱西风杀人,亲眼看到师父离世,如此铁证面前竟还被人反咬,红玉说,“我派行得正走得直,从未与人合谋,我师父与姜门主是侠义之交,更不存在你们说的合力攻上长峰。” “你师父与邪派结交,你们也不是好东西!”长峰派弟子高声喝骂。 “我师父是好的,不许你们诋毁先师!” “诋毁?烂鱼一锅腥,那东舟山的磐松石也未见得是什么清白人物,你们——” 一道剑风划落在地,瞬间“割”开了长峰派弟子的脚步,姜梨收剑入鞘,在短暂腾起的轻薄黄沙中拧头看向长峰派。 那双眼睛里有杀气,她能救他们就能杀他们,她可以是臭鱼烂虾,但磐叔和荒洲派绝对不是。长峰派弟子戒备地后退,姜梨蹲身,把两个孩子一起抱在怀里。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场景她经历过很多次,最初是愤怒,之后也曾辩解,时间长了宁愿坐实恶名也不跟这些人多数一句。 两个孩子委屈得不行,闭上眼,豆大的眼泪砸在袖口和前襟。姜梨安抚地摸了摸小弟子的脑袋,说,“看看对面这群大傻*,哪有一个长脑子的,跟没脑子的人置什么气。” “你说谁是——”长峰派掌门刘世尘气得两眼一黑。 “阿梨。”付锦衾与他同时出声,“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脏话。” 姜梨没理会刘世尘,倒是将付锦衾的话听进去了。当着孩子的面确实不该说脏话,于是换了一个说法,重新对小弟子说,“别理这些春虫虫。” 第118章 转了什么德行 “什么是春虫虫?”小弟子歪头。 “就是刚从季冬苏醒,逐渐蠕动的春虫,慢而迟钝,愚而不知。” “她在说我们蠢!”长峰派长老咬牙切齿总结。 姜梨笑看长峰派,轻蔑中夹杂讥诮,江湖三十六盟,最受倚重的其实是留风观、无声楼和毒手唐门,这三派是陆祁阳手下最大助力,也是当年合力攻山的“肱股之臣”,长峰和羽西剑宗等九派都是出阵的头兵,她更恨的是他们的蠢。 姜梨不欲与春虫争论,抬步欲走,忽听付锦衾道,“把人绑了。” 折玉听风率暗影上前,二话不说立即反捡了乔归等人的双手。乔归吓得面色惨白,竟欲往长峰派身后靠拢,可惜他们自称是嚣奇门众,又在长峰派内大开杀戒,长峰派弟子怎会搭救他们。 乔归面前出现一双缎锦步云靴,他看着那人低下头,盘摩着手中佛头笑问自己。 “认识我吗?” 乔归不知是该说认识还是不认识,他应该是嚣奇门的人吧,可他不在他的认知范围。付锦衾身上有种与嚣奇门截然不同的气场,他是带着些慢性的,如冬日赤阳下的冰凌,看似温和,实则带着尖利的锋。 “认,认识...” “认识?”付锦衾笑了,“搜他的身。” 折玉领命翻找,未过多时,搜出一张“天下无胜”的令牌,他将令牌扔给长峰派刘世尘。 “以刘掌门的见解,大概会说,这令牌也是我嚣奇门为了栽赃天下令,故意放到他们身上的。令牌可以造假,塞到一个人身上,便能嫁祸成天下令的人。若按此等理论,刺客服更易造假,穿了嚣奇门的衣服,就是嚣奇门的人了?再同理,十年前,身着雾渺宗弟子服杀上长峰派的,就一定是雾生山的人吗?” 姜梨心里不自觉地一紧,那是积沉多年的一道深痕,时间为它培上了新土,遮掩了痕迹,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记得,有人至死含冤,有人藏怒宿怨。 可是就算说出来有什么用,世人眼中的雾渺宗和嚣奇门仍是无可置辩的邪派,他们似乎生来就是恶灵魔丸,身有反骨,心有劣根,救人是巧借名目,杀人是习久成性,就算救一百次长峰派,依然会被视为始作元凶。 第283章 姜梨眼中嘲讽更甚,从怀里掏出一只洗好的大梨,生脆地咬下一口。没尝出滋味,接二连三地咬下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 ... 付锦衾从她嘴里把梨摘下来,她吃个没完,他每句话里都伴随一串脆响。 他对刘世尘道,“方才钱西风说,陆令主是察觉到嚣奇门欲与荒洲派联手杀上长峰派才命他们行动的。晚辈说句不恭的话,嚣奇门若要伤你长峰,何须与荒洲派联手,我们没来之前贵派已剩一地残局。再说假意相救之言,若是想把火捂住,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速战速决,轻便行事,非要留下大片痕迹让所有人将矛头指向我们。是嚣奇门不擅暗杀,还是五刺客灭不了一门,非要兴师动众地寻些所谓的手下,大张旗鼓地操办声势。” 刘世尘略有松动,“那是你们行事乖张,姜梨素有跋扈之名,是如今事态严峻才转了德行。” “转了什么德行。”付锦衾似笑非笑,“今日便是都杀了,她也干得出来,之所以不杀,是不肯白白便宜了天下令。脏水泼到自家门前,就算拖不干净也得把泼的人拎出来让人瞧瞧。”付锦衾将视线落在乔归身上,“此人自称是嚣奇门众,却言辞闪烁,认不清门中暗客明主。口口声声执令于姜梨,身上却只有天下令牌而无嚣奇门令。被抓的钱西风见风使舵,前言不搭后语,刘掌门愿信他们,究竟是笃信天下令不会为恶,还是担心十年前,就是自己错了。” 刘世尘紧攥眉心,付锦衾没给他反驳的机会。 “帮刘掌门挑一匹好马,让他陪我们去其他几处门派再走走。” 大队人马重新归整上路,刘世尘本欲反抗,但姜梨连“自己人”都杀。乔归那队原本三十来人,她嫌带着累赘,直接砍了二十,剩余十人全部上了封骨钉,疼出一片哀嚎。刘世尘默念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动跨上马背。长峰派弟子在后面追了一路,都被他劝了回去。 姜梨坐在马上,夺回脆梨,嚼着剩下几口,“还不死心?我早说过他们不会信我,你偏不信邪。长峰这一趟还没看出来吗?纵使我有人证在手,百口在身,于他们而言也是一通歪理邪说。便是跟我沾上关系的荒洲派,也被带累的不清不楚。” 这个结果在付锦衾看来并不意外,“狼要吃素,屠户信佛,总要给骇破胆的人适应的时间。磐叔与你之间没有误会,所以能够看清症结。长峰派则是带着一腔怨愤面对的你,不论是你还是他们,都是一身戾气,结果自然不会太好。” “不然我应如何?好声好气求他们相信?”姜梨发出一声冷笑,“我从未想过放下屠刀,我不欠长峰,更不欠三十六派,根本没必要做这些人的救世主。” “那陆祁阳呢?”付锦衾说,“你就甘心让他如法炮制一场冤案,继续做实你的恶名?人嘴看似单薄,实则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刀,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你吃了太多次不肯解释的亏,不能再咽下去了。至于三十六派,我不需要他们立刻就信,只要这些话在他们心里留下痕迹。有痕迹,就会有猜疑,陆祁阳的根基远没有那么稳固,强权之下必有积年之怨,不然你以为,刘世尘为什么肯跟来。” 付锦衾看看姜梨,“三十六派远没有表现的那么体面风光,三大派看似与陆祁阳平起平坐,实则早在潜移默化中被削权。陆祁阳所练天威掌是断情绝爱的功法,这样的人如同空心之木,动用的手段大都不近人情,以抓取对方软肋而求人心,绝对不会长久。便如这次暗袭三十六派,就是最不可取的方法,十年前这法子可用,是江湖初定,正值众门派对天下令俯首称臣时刻,拥护之声正浓,不论出于什么目的,三十六派都会出人出力。如今再是如此只会适得其反。” 姜梨一直处于一个激烈的状态中,自从来到长峰便是一身邪火,她知道付锦衾在安抚她,也知他分析的不错,可是—— “为什么要帮我?”姜梨问。 他懂人心,也懂敌人的短板,可他没必要跟她一起冒险,尤其这个对象是陆祁阳,更尤其帮的对象是她。 她说,“我不会因此放弃琼驽鼎。你养虎为患,如今还想为我清了这池浑水,是最不合算的买卖。” “何以见得我没有自己的目的。陆祁阳觊觎琼驽鼎多年,天机阁早晚与他一战,我得你一份助力便多一份胜算。” 姜梨眉心一锁,她很早就知道陆祁阳觊觎琼驽鼎,可从天机阁的角度出发,实在没必要主动出手。陆祁阳时至今日都没寻到乐安,天机阁以静制动才是最为稳妥的方案。 “陆祁阳天威掌称雄天下,我杀他是势在必行,若你也有除他之心,更该将琼驽鼎给我。我可以做你的刀和卒,为你扫清这个障碍,一举双得。” “若琼驽鼎真有这样的力量,我为什么不练,为什么舍近求远,迟迟不动天下令。” “这鼎会反噬,你怕我会死。” 她懂,他的顾虑心疼以及不肯,她都懂。可她仍然宁愿毁了自己也要陆祁阳的命。 付锦衾咬住牙关,发出一声冷笑,“姜梨你休想!” 这世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死,唯独她不可以。 “为什么,就因为我们之间有一段情?我是雾渺宗主,你是天机阁主,你和我都没有任性的权力,我们应该用最简单的方式——” “闭嘴。”他凶她,用一种平淡又嫌弃的口吻,有时真的觉得她不懂爱,糊里糊涂,满脑子浆糊,是纯粹的浑人。 第284章 “你让谁闭嘴呢?”浑人前后左右看了一圈,由于部众甚多,非常丢面子。 付锦衾没搭理她,各自骑马,跑了一会儿不知谁挑了个头,又开始拌嘴。底下人唯恐殃及鱼池,统一闭起耳朵,装作两耳不闻窗外事,唯有没见识过这种场面的刘世尘伸着耳朵曲着眼睛。 “那人到底是何来头。”他尚未见过有人能与姜梨平起平坐,虽然距离太远听不见他们吵什么,但是姜梨似乎一次没“赢”。 负责看守刘世尘这一队的林令瞥了他一眼,“那是我们姑爷,俩人感情可好了,我看着都羡慕。” “吵成这样还叫好?”刘世尘一脸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的表情,他们那架势差点就要动手了。 “你懂什么,这叫爱之深责之切。” “这话大半是说长辈教导子女的,不是,你们门主什么时候成的亲?” “打听那么多做什么,要补份子钱?”林令挤兑他。 “我是想不通她这样的居然有人敢娶!” “你什么意思!” 刘世尘跟林令也吵了起来。 离长峰最近的是择束门,这一派是当年的九派之一,跟长峰派一样,都是羽西剑宗的至交好友。这些人是最早受到“雾渺宗”偷袭的人,也是受害最深的一批人。姜梨他们赶到时,伪装成嚣奇门刺客的天下令门众刚刚杀进择束门求善堂。 姜梨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拔剑出鞘,一式拢手旋月,滑步而出,对“自己人”依然毫不手软。刘世尘暗中观察这些“刺客”的反应,发现他们的表情实在耐人寻味,初时都是一脸惊骇之色,仿佛见到了恶鬼,而后群散而逃,恨不得再生出一双腿。 若他们真是嚣奇门刺客,真是依照姜梨吩咐屠杀各派,那见到姜梨对他们动手的第一反应应该是疑惑和震惊,或是追问原由。但是他们没有,甚至一句不问,仓皇逃命,更像是一种长此以往的条件反射。 他们认识姜梨,知道她会要他们的命。而这江湖与姜梨有这么大夙怨的,只有天下令。 可是这种可能一旦放在另一种说法里,似乎也说得过去。 “你让你的人欲擒故纵,假意逃走,目的就是掩盖你屠杀三十六派的恶行。你以为你栽赃给天下令就能万事大吉了?以为我会信你这恶人之言,你是不是还想说当年的雾渺宗就是这么被天下令陷害的,我告诉你,妄想!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我派弟子是如何死在你们手中的!” 择束门掌门盛鸿俨跟刘世尘一样,都有一套得天独厚的理论,被俘“刺客”神色渐松,反应与在长峰派如出一辙,都是迅速质问门主为何要杀自己人。 每队“刺客”都有一个领头,每个领头身上都有一块天下令牌。若这些真是姜梨的算计,那未免太过精细,若不是,那就是天下令真的—— 首次作为“局外人”的刘世尘,难得在这些细节里陷入了沉思。他忽然有些不敢细想,便如付锦衾所说,他开始是不信,后面是不敢信! 姜梨如上次一样捆走了择束门的盛鸿俨,在此之后,他们又去了华申派,东陵派,和乘风阁,次次相助次次被骂,那些指责和痛斥最大的根源是十年前种在他们心中的恨,他们骂姜梨是魔头,骂嚣奇门是害人的邪教。 姜梨从头至尾都是一脸漠然,直到听见乘风阁掌门王长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周两金和丘月集就是作恶多端的魔头,养出的孩子更是混账,当年雾渺宗被平就是你们咎由自取。” 鬼刃剑挥开了一刃剑锋,王长白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扼住了喉咙,姜梨反剑于肘,顶着王长白的脖子,只肖一瞬,便能让他身首分离。 “再侮辱先师和先师祖一句,我现在就割下你的脑袋!” 那一刻的姜梨是真的要杀人。 她没动过乘风阁,整个雾渺宗都没动过乘风阁,他们是被天下令杀的,被天下令毁的,而在此之后,他们灭的是她全宗! “你要干什么!”乘风阁弟子嚷起来,蜂拥着要来救掌门。 嚣奇门众直接动手,五刺客早看他们不顺眼了,一拳打在冲得最凶的首席弟子脸上。 剑锋寒凉,一滴冷汗从王长白额角滑下,姜梨眼中杀意太盛,他到底还是怕她,怕自己死,更怕整个乘风不保。 姜梨是个疯子,只要跟师父和太师父有关的事,只要用词不好,就一定会发“疯”。 王长白没再多言,脸上残存着零星半点‘我不怕你,我说得没错’的倔强,不敢太清晰,也不肯彻底收拾起来。 有人按住了姜梨手里的鬼刃剑,剑身猛一使力,更深地割进王长白的皮肉,付锦衾以手搪住剑身,姜梨侧目,较劲一般使力。 付锦衾叹了声阿梨。 姜梨攥紧剑柄,最终还是卸去了内力,王长白连忙趁机逃开钳制。 她其实并不想救三十六派,他们屠上雾生山,每一个人手上都沾过她雾宗弟子的血,她应该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被屠杀! 可就算这些人死了又能如何,他们愚蠢,无知,至死蒙在鼓里。她此时杀人,不仅是嚣奇门,连雾宗的曾经也会再次被盖棺定论。陆祁阳就此如愿,她再次背负骂名,谁又知道他们的委屈和愤恨。 付锦衾知道姜梨心里的不甘,也正因为如此,他才非要与她走这一遭。 他攥住了她的手,她五指动了一下,从紧绷到缓慢的回握。 第285章 他说阿梨别急,“我们一定会让真相大白。” 可是真会有那么一天吗? 身后是“幸免于难”的王长白的怒吼,“我就说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你们居然还说她说的有可能是真的,她刚拿剑抵着我,要我死,要灭我乘风阁!这回都听到了吧?!” 姜梨闭了闭眼,重新跨上马背,转奔寒观谷而去。 第一百一十七: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寒观谷跟磐叔的荒洲派有些类似,都是不被看重的小门派,这些门派私下里还有一个别名叫二十四小盟,是为二十四小门派之集合,日常归属四侍主统领,经常私下举办一些小武林大会。大派经由百年传承,多有一份牢固的心法内力支撑,小门派势力单薄,重修外力,功力一般,偏还有一些‘刺头’不听诏令,陆祁阳此次动到他们头上,一是为给嚣奇门制造更多负面声音,二就是藉机敲打,让他们认清天下令的份量。真在外面受了“欺负”,还得天下令为他们撑腰。 小门派武力不高,天下令连派来屠杀的人手都减了半,姜梨他们赶去寒观谷时,只看到不到十名“刺客”。这些人下手极狠,见人就杀,寒观谷招架不住,已被逼退至启寒堂内。 嚣奇门办事向来重速,片刻之后,对方悉数伏诛。 寒观谷此次消耗不小,派中掌门廖呈为护弟子身受重伤,若非有圣手阿南和药仙薛闲记在侧,只怕性命都难保住。 半个时辰之后,经过一番诊治的廖呈在夫人廖氏搀扶下,特意率全派弟子前来道谢。 他说,“多谢少侠仗义相助,他日若有需要,寒观谷定当全力以赴,报答少侠救命之恩。” 彼时姜梨正在寒观谷后山擦剑,嚣奇门的人没穿刺客服,她也同样是一身常服在身,小门派不识她的样貌,使她忽然生出几分劣性,“廖掌门这话说早了吧,我不是什么江湖侠客,只是世间一缕幽魂,认识我的叫我姜梨,不认识的称我为鬼刃。当然也有一些其他称呼,比如,妖女,魔头,邪派之主。” 通常这时都会收获一张惊骇的脸,接下来无非是些不中听的谩骂。她像“做了张鬼脸”要吓人的孩子一样,静静等待对方的反应。 廖呈确实吃了一惊,可他惊讶的原因跟之前几派完全不同,“竟是玉璧山嚣奇门主出手相助,难怪方才剑出九影,身法奇绝。” 此话一出别说姜梨,所有在场嚣奇门门众和几大派掌门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廖呈带着众弟子躬身就拜,年纪已近古稀,仍然要行跪礼,姜梨楞了一瞬,连忙伸手托住。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乘风阁王长白盯着廖呈比他褶子还多的脸,以为这人老糊涂了,冲上来说,“你是不是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这次伤你寒观谷的就是嚣奇门的人。” 廖呈确实没弄明白原委,顺着王长白手指的方向看向倒在地上的几具尸首,“阁下的意思是,杀进我寒观谷的是这位姜门主的手下?” “是啊。”王长白激动道,“你没看见他们身上的玄色刺客服吗?右肩飞花,宝相龙雀,他们本来就是一伙儿的!” “那为什么他们身上有天下令牌?”廖呈刚才是亲眼看见他们从领头身上搜出的令牌。 “有令牌就是天下令的人?”王长白气闷。 “那穿了刺客服也不见得是嚣奇门的人啊。”廖呈年纪虽大,思路十分清晰,他说我们与嚣奇门无冤无仇,“他们因何杀上寒观谷,嚣奇门既然要伤我寒观,嚣奇门主又为何杀自己人而救我们?这没道理啊。” “她就是演戏给你这种蠢货看的!”东陵派的人也来帮腔,“她派人突袭三十六派,眼见事情闹大就推说是天下令所为,就是为了栽赃离间我们与陆令主的关系。她心机深处,就连这些领头身上的令牌都一早放在身上的。她想替雾渺宗翻案,想用这种法子昭告天下,当年的雾渺宗就是这么被栽赃的。” “何以见得当年就不是一个误会?” “你敢质疑天下令主?”王长白觉得廖呈大约是疯了, “阁下是哪位?”廖呈反问,嚷了这么久也没见他自报家门。 “乘风阁掌门,王长白。”王长白端了端架子,顺势介绍身侧,“这位是东陵派掌门胡业。还有长峰派掌门刘世尘,择束门盛鸿俨,华申派周换。” 大派在小派面前总有几分桀骜,廖呈说失敬,“几位掌门既然将事情说的如此头头是道,想必也与我派有着同样的经历。” “那是自然!” “也是被姜门主所救?” “你什么意思?!” 廖呈道:“廖某庙门虽小,却也讲求一个公理正义,事实究竟如何廖某不敢定论,但嚣奇门主救我寒观谷是事实,四侍主常年欺压小门派也是事实,令主陆祁阳统领天下三十六盟,原该置下严谨,不应将门派分作三六九等,可他偏就如此放任行事,廖某对他并无好感,若按他素常行事之风,这栽赃陷害之事,也难保是他做出来的。” 各派立场不同,九派对姜梨有恨,自然认定她不是好人,小门派常年遭受天下令欺压,对天下令的行事作风比之大派更有‘心得’。 “你这是主观臆断!” “王掌门难道不是?”廖掌门反唇相讥,“你开头闭口称姜门主是妖女邪派,心里认定她不会为善,即便救了你乘风阁也没换来你一句道谢,与我有何不同。” 第286章 “你真是反了天了!”王长白抖着手指向廖呈,所有大派掌门都是一脸不可置信。 远处树梢处忽闻有人拍手,“可算让我听到一家明白之言了,痛快,痛快!” 这音色乍一听像个小男孩儿,抬眼望去,确是一身男装打扮,可那孩子模样生得清秀,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一个纵身从树上跳下来,走至近处才发现是个男装打扮的小姑娘。 王长白厉声一喝,“哪里来的山野丫头,我们说话竟然也有你开口的份!” “为何不能开口,同样都是掌门,只因我派门略小就低了你一层不成?” “小七?”姜梨意外的看着来人。 “姜门主,好久不见。”小七迎上前去,笑眯眯地行了一个江湖礼,随后看向廖呈,“廖世伯安好。” 廖呈曲起眼睛辨认,这方认出是先沉派的灰头钻地鼠,她师父在世时两派之间常有走动,也算故交。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廖呈同样意外。 小七叹了口气,解释道,“实在也是被逼无奈,天下令手眼通天,搬到黄土岭那样僻静之地也没落下清净,我们派门被人掀了,好在姜门主提前派人保护,这才幸免于难。” 廖呈听后直道万幸,小七说,“不光是我,环山一带十几个小门派也得到了嚣奇门的相助,天下令来势汹汹,广布人马,嚣奇门便也分派了几路人手前往各处。我此番过来,一是想当面谢谢姜门主,二是担心有人不识好人心,特来与他们辩上一辩。” “你说谁不识好人心?”王长白叫起来。 “这不是话刚撂地儿就有人接了吗?都说事实胜于雄辩,偏有一些人眼盲心盲,非要给自己留个越老越不是东西的名声。” “你这黄口小儿,竟敢如此奚落于我?” “你尽可奚落回来,只要你能讲出一个理字。你们不信姜门主是为救人,眼见‘刺客’反口便说是对方受了威胁,我们这边的‘刺客’可是直接承认了身份的。” 小七说完抬手一招,立马有人压着十几名“刺客”上来,小七说,“你大可问问他们,是不是天下令的人。” 这些人都是天下令里的普通门众,不像钱西风那些人那么有主意,几番对认之下便露了真面目。 小七说,“我们不比你们,连在他们心中都是份量极微,他们看不起我们小门派,声称嚣奇门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让我们趁早放了他们。如今倒是不嚣张了。”小七拎起其中一个,“听说我要带他们来见姜门主,吓得烂泥一般。” “你说这些是天下令的人就是了?”东陵派掌门一面推开小七一面扯住‘刺客’衣领,“我且问你,你们真是陆令主派来杀我们的?我们是有盟约的门派,怎么可能自己人打自己人。” 小七是个厉害丫头,字字不让,“若按你之前的说法,人是嚣奇门的,姜门主冲进来救人,杀的就不是自己人了?天下令自己杀自己说不过去,嚣奇门就说得过去?” “你——”东陵派掌门说不过小七,只能将气撒在“刺客”身上,使劲一扯对方衣领,“说话啊!到底是不是天下令的人!” ‘刺客’早被吓得没了魂魄,张眼看看几大门派掌门,再看看不远处的姜梨。 “我们... ...” “说啊!如果你是被胁迫的,我们一定为你主持公道!”王长白给他作保,当年他们是除羽西剑宗以外受害最深的门派,天下令第一时间派人“营救”了他们,他记着陆祁阳的情,是九派之中对天下令最忠心不二的人。 “我们不是天下令的人。是姜梨,是门主,是门主让我们这么做的,可是我们没有想到,她居然派了人来杀我们,我们为保性命,自然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思说,如今我看这嚣奇门,我们也没必要呆了,如今跟你们几位说了实话,你们可一定要保我们啊!” 那个画面实在可笑,一群自称嚣奇门刺客的人,蹭着膝盖寻求几个自身难保的老头的庇护。老头们正气凌然,甚至还安抚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统一将视线落在小七身上,仿佛在说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小七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得意什么,她说,“你们如此引导他们,为他们做后盾,他们当然会反口,之前当着我的面根本不是这么说的。” “谁能证明?”王长白说,“除你以外,除你们先沉派和嚣奇门众以外,谁能证明他们说过。” 他觉得小七的话不实,甚至怀疑她跟姜梨是旧识,他对刘世尘等人道,“你们还记不记得荒洲派那几个小弟子,也是上来就帮姜梨说话,如今这个先沉派的丫头肯定也是被她收买的。” 王长白这话一出,立即得到附和,刘世尘沉吟片刻,这次他执不同意见,“就算相识,也不该处处都有这种巧合。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就是耳根子软,你忘了你徒弟是怎么死的了?她师父。”王长白说到此处又怯了场,不敢在姜梨面前提丘月集和周两金。 长久没出声的华申派掌门周换暗暗皱眉,他跟刘世尘有着同样的观点,可他性子摇摆不定,便如现在,又觉得王长白说得有些道理,万一姜梨就是一早就打定了陷害天下令的主意,提前收买了小门派呢? 双方争执不下,小七据理力争,廖呈本想替小七和嚣奇门继续发声,被夫人柳却词悄悄拉了一把,“夫君今日说得已经够多了,依我之见,还是回里面休息为好。” 第287章 “休息什么,你没看见他们。” “夫君。”柳却词知道他是耿直不阿的性子,可是她也有她的不得已。她压低声气,轻声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城里的兵打得再厉害,总有一方会胜,池子里的鱼若是旱死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我们不过是一些小角色,今日若为姜门主出头,就是站在了天下令的对立面。二十四小盟这次被救下十几个门派,为何只有小七这孩子来了,难道只有夫君看得出来,这是天下令做得一场局吗?” 非是不知,而是不敢呐。 廖呈说,“夫人这是想劝我明哲保身?可这真相就在咱们眼前,姜门主信者不多,若我们还不发声,岂非让她白担了这恶名,那我们与那些糊涂栽赃之人又有何不同。” 廖夫人叹了口气,“夫君说的这些我都懂,若放在未嫁之时,我也曾是嫉恶如仇的江湖儿女。只是现在,咱们有整个寒观谷,我们可以孤注一掷,派中弟子如何自处。今次两方斗法就是最好的例子,现今还只是造势,他日若是陆祁阳恼羞成怒,打定主意要灭我寒观,也不过是抬手一瞬的事啊。” “难道这天下,便由他一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不成?” “可这天下,能斗得过天下令,打的赢陆祁阳的又有几人?” 廖呈沉默下来,寒观谷虽比不得那些大派,也是三代苦苦传承的基业,若他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江湖侠士,大可以毫不犹豫的站在对的一方,可他不是,他是一派之主,是一个决定就会牵扯到一派生死的掌门。 他看向他身后的徒子徒孙,他老了,他们还年轻着,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命,能不要他们的吗? “廖掌门。”姜梨此刻也在看那些年轻弟子,廖呈神色一僵,略显难堪的应了声“姜门主”。 廖夫人神态紧绷,既不想惹恼天下令,也不想引怒姜梨。她救了他们,她自是记她的恩,可她也有她的顾虑和无可奈何。并且私心里必须承认,她对这位以乖戾著称的嚣奇门主,是相当忌惮的。 “姜门主。”廖夫人主动上前。 “廖夫人,天色已近傍晚,晚辈腹中饥饿,不知能否在贵派用顿便饭,明日再启程离开。” 姜梨率先阻住了廖夫人的话,廖夫人一怔,习武之人耳力极佳,方才她对廖呈所说的话一定全进了姜梨耳中。她知道他们为难,不要他们为她发声,只要一顿便饭,明日便启程离开。 廖夫人面上一晒,心情复杂至极,天下令的行事作风,他们这些小门派感触最深,前有四侍主欺压二十四小盟,后有天下令为造声势砍杀众门派,便是当年雾生山一事,今日看来也是另有隐情。 可惜—— “姜门主别怪老身自扫门前雪,实在是我寒观势单力薄,不得不为今后考虑。” 廖夫人满脸愧色,姜梨眨了眨眼,说廖夫人,“我手下有一逆子唤作其忍,等下若是他进后厨,务必叫人将他撵出去。他做饭极其难吃,不逊于下毒。” 廖夫人笑了,姜梨颔首一礼,自往寒观谷内去了。 第119章 你有羞耻心了? 廖夫人觉得对不住姜梨,不知姜梨此刻非常愉悦。十年刀光,除了磐叔、小七,和拂尘老道,从未有正派维护过她。这种感觉没经历过的人是很难懂的,就像一个从小被定义成坏孩子的人,不论身边发生什么坏事,永远都是最先被怀疑喝骂的那一个。这是她首次收获信任,同时也能理解廖氏,各人处境不同,若她身处这样的门派之中,只怕会想得更多。 半个时辰之后,跟老家伙们吵得口干舌燥的小七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桌上摆着一壶凉茶和三四只茶盏,小七连盏都没用,直接抱着凉茶壶一通海灌。 “没见过这些榆木脑袋。”她拿袖子擦着脸上的茶渍说,“你跟他们就事论事,他们就跟你扯一堆陈芝麻烂谷子。一说当年雾渺宗杀了他多少弟子了,二说你嚣奇门割了哪颗名门正派的人头。我说人家开门做生意,吃的不就是这行饭吗?南疆大却灵也是做人头生意的,怎么没见他去跟她论理?跑单帮的刺客刀客也有,怎么没见他们去主持公理,况他们说的那些人,都是九派之外的,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小七说完责怨姜梨,“也怪你这生意做得不受人待见,活活搞臭了自己的名声,若是个卖香瓜当瓦匠的,好歹比现在有些说服力。” “谁没有正经营生了?”姜梨道,“我在乐安城里又卖棺材又做木雕,之前夜里还有个打更的活儿,干得可好了,当娘的无不爱我,当小孩儿的无不怕我。” 她说得一本正经,小七冷着脸憋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心里都明白,姜梨要真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她是从悍刀尸海里爬出来的人,得先活着,才能考虑怎么去活。 “付公子怎么没跟你在一起?”小七左顾右看,难得没在姜梨身边看到付锦衾。 “他身上有伤,接连颠簸数日,一直都未痊愈,薛闲记正在为他施针。” “付公子受伤了?”小七面露奇色,“他那样的武功怎么会受伤呢,是跟谁交的手?” “我。”姜梨说。 小七不信,以为姜梨在开玩笑,姜梨也没解释。她设计伤他,又备下名医为他治伤,她要夺鼎,又迟迟下不去狠手,他一句不肯喝药,她堵在他门口念叨一宿,她在路上跟他吵架,晚饭没吃,他夜里带着吃的来敲门,说别生气了,她一边怄气一边吃光了一个肘子。 第288章 他看着她笑,几无奈的模样。她吃的满嘴是油,当真是馋这一口肘子吗? 月亮地那么大,单是并排那么坐着,心就已经柔软起来。 她跟他的事千丝万缕,越发是要斩不断了。 “你往后就跟着我吧,这么一闹开,东黄山肯定是回不去了。天下令的人能去一次就能去第二次,怕是难有安宁了。”她岔开话题,转而去说小七的事。 小七道,“这话纵使你不说,我也是这般打算。陆祁阳冷灶热烧,小门派早晚是他催火的柴,我就是不来投奔你,当了悠悠众口中的一员,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老头子们想不明白,是心里对你有恨,没解开当年的心结,小门派不敢来,是担心你败了,日子更加凄苦。” “你就不担心我会败?”姜梨问。 “杀白不恶那日你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说呢...”小七沉吟,“我总觉得这世上,好人不会输,恶人不会永远没有恶报,我畏惧天下令,所以东躲西藏,找了一处偏僻贫瘠之地妄图躲过纷争。可就算是藏到那里,依然还是被人拆了派门。可见继续藏躲不是求生之道,不如捅破了这片天,透透心里这口人气儿。赢了万事都好,输了也不枉此生。” 少年人身上的血是热的,敢闯敢拚,不肯委曲求全的活着,那双眼睛晶亮,非黑即白,干净纯粹。 可姜梨所说的“跟”却不是让小七跟着她去冒险,她打算将她安置在玉璧山,连同门下二十余名弟子一起,住到一切安然。 不过她不会现在告诉她,因为料定小七会拒绝,她是个讲义气的孩子,和磐叔,老道一样。 “我在一日,就护你们一日。” “那你可得好好活着。” “要是有一日我不在了。” “刀剑尚未出鞘,先把临终酒喝了,说的哪门子丧气话,在我心里,你可是天下第一!”小七比出一根食指,夸张地晃到姜梨面前。 姜梨乐了,小七胳膊肘一横,撑在两人中间的茶桌上,“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刚才你注意到没有,寒观谷的小弟子们长得实在不错,有几个模样甚佳的竟然还会做饭,咱俩瞅瞅去?” “不去。”姜梨拒绝地斩钉截铁。她早就看过了,确实都是青春年少好颜色。 “为什么不去,你有羞耻心了?”小七一脸惊讶。 “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外头开着花,窗前挂着月,你带着欣赏的心态走出门,会觉得害臊吗?” “那就是怕付公子找你后账。” 姜梨从小几上抓了块儿点心吃到嘴里,含糊道,“怕他干什么,我是饿了,懒怠动地方,而且我好歹是一门之主,跑去后厨看小弟子,成什么样子。” “我听说里头有个叫鸿锦的,每次到山下采买都能多得一车好瓜果,就是因为长相忒得人意。” “掷果盈车潘安貌。”姜梨咂舌,“还能比付锦衾长得好看?” “花正盛,月正浓,走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一盏茶后,寒观谷后厨房支摘窗下多了两颗脑袋,由于今次来得客人较多,派内弟子大半都做了帮厨,天热,后厨更热,蒸笼一样的房间里,少不了汗湿几身夏衣,“俩缺德孩子”咧着嘴看得直乐,直叹这是人生好景儿。 “还得是少年,十七八岁,眉眼干净,转在这烟熏火燎的厨房里也别样清爽。”一个称赞。 “还得是习武之人,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公子不知强了多少,你看那腰身,还有那胳膊。”一个附和。 正对她们的那扇窗户里还有几个小弟子在切菜,听得直笑,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姑娘。 两人探着脑袋张望,小七问,“哪个是鸿锦?” 切菜的弟子向后让了让,指着其中一个背对他们的弟子说,“就是那个来回帮厨的。” 小七看不清长相,大大方方喊了声“鸿锦!” 那少年转过身来,生得人畜无害,无辜干净,是朝朝华华少年气,蓬蓬勃勃剔透人。 “灰掌门?”鸿锦愣了愣。 “过来过来。”小七没名没姓,当了掌门以后传到外头的名号也只是灰头钻地鼠,鸿锦给她“挑”了个姓,她也不在意,对着鸿锦招手,上下左右地盯着人瞧。 姜梨大致看了一眼,是个漂亮孩子,但因看多了付锦衾,实在生不出什么惊艳之色。可姜门主是个惯会做表面功夫的人,跟着小七一块儿点头,说长得果然真好。 鸿锦脸上一红。 这两位一个是先沉派掌门,一位是大名鼎鼎的嚣奇门主。前面这位好说,本身就是个假小子,之前她师父带她来过几次寒观谷,一直就有“看人的爱好”。后面这位倒是有些没想到。 那双狼目两个时辰前还凶神恶煞,淡漠冷厉,如今弯成弦月,带点坏笑,无端生出一种反差,竟然还有点,可爱。 小七跟鸿锦说话,鸿锦有些心不在焉,姜梨扒在窗棂子上,刚夸了他好看又端详上其他少年了。其实这人就是这么个性子,缺心少肺,只要不在心上的,转头就空。鸿锦大着胆子递了盘云腿片,说您饿了就先垫垫,今日菜多,不知要什么时辰才能开饭。 姜梨眼睛一亮,她挺爱吃这种风干的肉,凑上去提鼻子一嗅,没闻见太浓的肉味儿,倒是先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松香。那香气极淡,还夹杂些许药味儿,旁人对这味道也许不敏感,但是姜梨一嗅就知道坏了。 第289章 “还得劳烦阁下给双筷子,她性子虽野,到底不便用手抓。”那只递到面前的白瓷盘子,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接住了,传到耳朵里的音色低沉轻缓,看似有商有量。 姜梨脑中雷声大震,后脑勺都起了一层栗。鸿锦手里原本有双筷子,其实是动了要喂的心思,付锦衾这般说,自然不敢再用自己的,立即寻了一副干净的递过去。 姜梨用余光注视着某人的动作,决定先发制人。 “我是陪小七来的!” “我猜你也是陪她来的。” 付阁主慢悠悠地落下一道视线,皓白长衫迎风而猎,即便刚看了那么多青葱少年,姜梨都得承认,没一个比得上他。 她来这里看少年,寒观谷的一众女弟子也在偷看付锦衾,后厨内外站着一堆人,都用眼睛明里暗里的瞄着。 “饿吗?”付阁主抬了抬眉。 “啊。”姜门主点了点头,付锦衾这话算是给了她一级台阶下,小七是来看人的,她是来看菜的。但是她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台阶,而是一只深坑。 付锦衾挑了一片云腿给她,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姜梨要是张嘴接了,说明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不接,付阁主耐性好得很,姜梨不动,他就端着筷子等着。 姜梨与他僵持了片刻,“挺好吃,你也尝两片?” 张嘴接了云腿片,囫囵吞枣地咽下去。 小七一脸垂头丧气,真没出息!之前那句“怕他干什么”不知是谁说的。 付阁主喂了一片就撂开了手,折玉在旁接了,姜梨也没多留,提着裙子逃难似地拽着小七跑了。 折玉忍不住笑,“姜门主还是怕您。” “这世上还有她怕的事?”付锦衾看着姜某人落荒而逃的背影,接过听风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邪性东西,一个看不住就跑出来放风,带一队人过来帮帮寒观谷的忙,再看见她跑进来,直接拎回去。” 折玉知道公子说的是气话,谁能拎得住她,不过天机阁的人要是在,姜门主纵使想来也会立即绕开。 只可惜了今日那些漂亮女弟子,不知被这口肉“喂”碎了多少芳心。 与此同时,被姜梨拽走的小七正在角落里大喘气,姜梨跑得贼快,她差点跟不上。 “还说不怕他,刚才心虚成那样,你又没干什么。” “你懂什么?这叫却之不恭,人家都送到嘴边了,怎好拂了面子。” “就会给自己找补。” 小七缓了一会儿,扒着墙头向后看了看,“没跟来,还看吗?” “看什么看,这会儿后厨一准都是他的人。”而且那鸿锦也没多出挑,还是付锦衾最好看。 她跟付锦衾剪不断理还乱,东拼西凑,也算半个有家室的人,“下回这种事儿别撺掇我来。”她数落小七,“我挺好一个人,安分守己吃点心喝茶,没你这个提议,能闹这么一场吗?” 小七没跟她争辩,谁会跟没出息、好面子的武林高手争辩呢,争赢了也有可能挨打。 姜梨在小七心里一直是个逼急了跟谁都敢干一场的人。 晚上吃饭的时候,廖呈特意给付阁主安排了一个上首位。后厨投喂云腿片的事,长着腿的往耳朵里跑,廖呈即便不知这位公子的来处,也看得出来他是与姜梨平起平坐的身份。 人多,饭桌都是几张桌子并成一排硬拚起来的,花厅坐得都是各派掌门领主,厅外是门众们的席面。廖呈厅内厅外看了一圈,心里颇为感慨,寒观谷这样的“小舍”,能集五派掌门并嚣奇门主同席,也算是能传世的奇观了。 不过这席也吃得各有滋味,王长白等人坐在席末,是吃两口便要白上小七并姜梨等人几眼的姿态,姜梨倒是吃得有滋有味,最爱一盘清炒红菜尖儿,廖呈看见自家夫人主动挪了菜盘到她近前。 “您也吃。”姜梨让菜,语气和善,面上带笑,怎么看怎么不像外界传闻那般杀气腾腾,更像个邻家小姑娘。 廖氏夫妇心里有愧,尤其廖掌门,总想为这次的事出些力,几盏待客酒下肚后,廖掌门主动对姜梨道,“老朽力薄,只有一桌水酒能招待恩人,心里却也愧疚,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报姜门主救命之情。” 王长白耳朵长,姜梨还未撘言就嗤出一声冷笑,“你能做什么,真把你拎到令主面前,敢将今日对我们说的话再说一次吗?” “吃饭都堵不上嘴,人家又没跟你说话,你接哪门子茬!”小七不惯着王长白,俩人刚才就没吵出个输赢,这会儿换了地方,端着饭碗照样吵。 “我又没跟你说话。”王长白最烦的就是小七。 “那你跟我说!”拂尘老道安静了几日,不是不想出声,而是之前在东舟山连念往生咒念哑了嗓子,喊不出高音。之前严辞唳跟刘世尘吵架的时候,他就一直站在边上跟着数落,只是双方声气儿太高,没人听见他说话。再然后几个门派,他也总有手指着对方骂脏话,发不出声就光张嘴,图一个重在参与。 今日这嗓子终于好些了,立即与小七合成一派,吵了个痛快。 姜梨边吃边听他们吵架,兴致不错,食欲更是不错,至于廖老爷子的提议,她没接茬,原本就没打算让他参与此事,反倒是身侧的付锦衾放下了筷子。 “前辈若是想帮忙,方便找几个说书先生过来说话吗?” “公子爱听书?”廖呈有些意外,说这倒好办,“寒观谷外有一回央城,城里就有现成的名嘴。这营生在我们这一带是紧俏生意,遍地都是说书人。” 第290章 “却也不是听书。”付锦衾笑了笑,“只是有段故事想让他们讲出去。” “什么故事?”小七好奇。 姜梨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王长白等人一眼,忽然嚼着嘴里的红菜尖乐了。 什么意思? 王长白架都吵不下去了,“他们是不是要坏我们?!” 第120章 书犹药也,多听可医人之愚 “众人皆知,天下令门下三十六派并二十四小盟倒了大霉了。短短一个月内,先后遭到玉璧山嚣奇门明袭。这嚣奇门是什么地方,当今武林第一邪派,尸山血海人头大户,人家是靠人命起家的,干得是丧心病狂的买卖,讲得是嚣张跋扈的气势。 再说说这位嚣奇门主,姓姜名梨,名字您可能听着陌生,可若提到嚣奇门鬼刃,当今武林谁让不识?此人师承雾渺宗,十岁已是全盛境高手,八岁那年与江湖泰斗战得平手,生来就是练武奇才,速战之功极厉,内力之瀚——” “停一下。”付锦衾打断照本宣科的说书人,面向奋笔疾书的姜梨,“这段自我吹捧未免太多了。”这些话都是她写出来给对方念的,洋洋洒洒三页纸,竟有半数是用来夸自己的。 姜梨闻言探了探头,“我已经控制了,我的丰功伟绩,没有十页八页根本夸不完。” 付锦衾拿了只狼毫,以笔蘸墨,划掉不重要的“伟绩”,让说书先生继续。 “那么说嚣奇门为何明袭三十六派,自然是奔着它背后的天下令去的。自古正邪不两立,自嚣奇门崛起,两派之间便纷争不断。众门派遭到重创,按说各派掌门应当寻上无胜殿,请求令主陆祁阳主持公道。可是近段时日竟然有人发现,这几派非但没去,反而形影不离地追随在了姜梨身边。” “谁追随她了?我们分明是被你们绑来的!”他们说故事不避人,花厅之内以王长白为首,坐了一众当事人。 姜梨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意思生气的话还在后头呢,让说书先生继续。 “那几派掌门为何跟着姜梨,原来三十六派遭袭另有蹊跷。那看似身着刺客服的人,身上佩的竟然是天下无胜的令牌。众所周知,天下无胜是天下令的任务令,素来就有无令不达令主,无令主令不离无胜的规矩。所以,此次明袭三十六派的竟然是天下令的人!那陆祁阳为什么要做这栽赃陷害之事,此事源头又在何处?诸位可还记得三个月前,死在姜梨手中的四侍主,这四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付锦衾皱眉,说书人一顿,付锦衾看向始作俑者姜梨,说你少写些脏话,“说法不能太主观,不是让你以你的角度自述。” 姜梨没吭声,顺着写好的本子向上找了找,大笔一划,把之前写好的一大段全作废了。 鬼知道她写了多少骂人的话。 说书先生接着道,“四侍主死在陆祁阳闭关期间,陆祁阳当然要对嚣奇门有所回击,先不说姜梨这次杀的是他左膀右臂,就说她背后的嚣奇门,就一直是陆祁阳的心头大患。想要除掉一个门派最快的方法是什么,很简单,就是引发众怒,群起而攻。这时有人要问了,嚣奇门横霸江湖多年,为什么陆祁阳现在才对嚣奇门动手。” 说书先生说得投入,一打手心,“师出无名呐。这嚣奇门虽说是做人头买卖的,但是置下极严,一不杀老弱,二不动妇孺。江湖三十六派,真正被她欺负到头上的只有三派。这三派是谁呢,道门留风观、暗器无声楼以及毒手唐门。姜梨主要是逮着这三派杀,其次是宣门,傀儡门这类比她名声还不好的歪门邪路。所以你说,长此以往,除三派以外的三十六派,有动她的理由吗?有讨伐她的必要吗?没有,陆祁阳等了八年都没等到她惹出什么大祸,自然得制造一个错处让一众门派恨上她。” “这时有人又要问了,灭一个邪派而已,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制造声势吗?当然需要,天下令是天下之盟,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师出有名,不论调动手下门派,还是自己人出动,只要是陆令主亲自下场,都要有一个实质的罪名才能行事。 二十四小盟对陆祁阳来说是瘦童孱马,伤了灭了无伤大雅,大门派势力强固,就算有所伤损也不会动到筋骨。所以陆祁阳敢亲手去砍自己人,目的就是激化矛盾,以怒化戾,征讨嚣奇门。 陆令主算盘打得好啊,没想到姜门主也不是不会算账的主,直接带人进三十六派救人。初时由于原始名声不好,并未得到信任,时间长了救的人越来越多,终是收获了一部分支持。其中尤以长峰派刘世尘,东陵派胡业,择束门盛鸿俨,华申派周换,以及乘风派王长白这几个二货...不对,这里划掉了没注意。”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以及乘风派王长白几位大派掌门为首,他们相信嚣奇门与此事无关,为了让更多门派明白事实真相,他们自愿跟随在姜梨身侧,虽然仍是遭受了无数不理解,依然不忘初心勇往直前。” 被点名的几个气得浑身哆嗦,万没想到姜梨丧尽天良的将他们和她写为了“一派”。 “不仅如此。”说书人说,“他们还义正严词的教育了十几个小门派,可惜小门派愚昧无知,不及他们有慧眼,死活不肯相信嚣奇门是清白的。” “你这是藉机给他们开脱!”王长白实在听不下去了,什么叫小门派愚昧无知,不肯相信她是清白的,分明是她为了不让陆祁阳疑心,把脏水往他们身上泼。如此一来,小门派彻底干净了,反倒是他们九派成了拥护者。 第291章 王长白说,“你如此翻黄倒皂,是不是以为全天下人都是傻子,这话说出去就有人信了?” 姜梨看看王长白,“我不在乎信的人多不多,只要这些话能传出去,你们就一个都别想跟我脱了干系。空穴不来风,说的人多了,陆祁阳自然也会生疑。你们不是跟他好吗?我就非搅合你们!” “你这是栽赃!是颠倒黑白!”择束门盛鸿俨怒不可解。 “谁知道我颠倒了?有人证明吗?我倒是有证人可以证实你们真心拥护我。比如小七、廖掌门,还有被救的十几个小门派,都能证明你们说过相信我的话。” “他们恰恰是最知道事实真相的!” “但是只要踩住了你们,他们就一定不会被怀疑,更能自保。”姜梨起手添墨,“二十四小盟势单力薄,生杀都是陆祁阳抬手一挥间的事,若他们说过信我,必不能活,可若承认你们信我,且拉拢他们不成,就有一线生机。” 她饶有兴致地看向几个老头儿,“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们只有五张嘴,他们却有十几张,谣言素来以多胜少,你们拿什么自证清白。” “我们背后还有成千数百弟子!” “你们的弟子自然帮你们说话,自家之言如何作数,除你五派之外还有旁人证明此事是假吗?便是有人作证,你们跟着我游走数日,骑的是高头大马,吃的是鸡鸭鱼肉,尤其是你王长白,你还胖了,昨天那桶大米饭你一个人吃了三碗!我对你们既未苛待也无打骂,谁看不是同盟?” “你——”王长白指向姜梨,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姜梨观察了一会儿,说找个人过来给他看看,“别是什么癫痫病,一会儿抽这儿了还得吓我一跳。” “这世上还有能吓到你的事儿?!”王长白一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冤。 姜梨只顾端详自己的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如此德才兼备的我,怎么就让你们这群混账羔子憋屈成那样呢?如今也该换你们尝尝滋味了。” “你才是混账!”王长白快撅过去了,东陵派胡业眼疾手快地替他掐了把人中。 付锦衾将视线落在纸上。 姜梨的字偏向男子硬朗,汪洋恣肆,大开大合,就是写到后面不肯好好写了,前后字体不一,后面几乎是狂草。 “也是我太师父教的好。”姜梨独自点头,那是一个半百老人握着孩子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结果。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她放下笔,不肯再写,拍拍膝盖起身,将说书先生让到书案前,由说书人执笔,自己口述。 她坐在正对花厅门前的位置,眼神悠长地望着远方。 “诸位一定好奇,那嚣奇门主是因何从一个资质甚高的天才少女,变成今日这个孤僻狠唳的魔头的。她因何与天下令主结仇,因何颠沛流离十载,手下十六童宗弟子为何只剩四人,此事说来话长,还要从当年雾渺宗惨遭灭门一事讲起——” 这段故事姜梨从未在三十六派的人面前说起过,一是他们不配听,二是担心控制不住情绪,一怒之下把他们全杀了。可是当她真将它们以故事的形式讲出来时,又似乎没那么艰难了。 “话说当年雾渺宗还是个与世无争,满庭梨香的地方,派中弟子天真可爱,除了有些贪嘴爱吃,并无不良嗜好。师父丘月集看似孤冷,实际最是随性,太师父周两金宽容慈爱,除了爱跟山下卖糖果子的张老三的媳妇吵两句嘴,跟谁都没红过脸... ..” 她从师父和太师父开始讲起,从被人误解多年的雾渺宗讲起。那是众人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姜梨,眼里透着光,脸上带着笑,她说她的童年,说十六弟子与两位师父“斗智斗勇”。 小丁香是如何偷偷敷粉的、其忍是什么时候认为自己可以做饭的,犯了错的孩子要受什么样的惩罚,又如何尽量摆脱惩罚。 “撒娇是最好用的,其次要有眼力见,给师父倒茶,给太师父锤腿。实在不行就一起承担,十几个孩子蹲着马步站在梅花桩上,又是泪又是汗的喊,‘师父我们错了。’其实根本不知道错哪儿了。”她摆摆手,抱腿坐在扩大宽手的方正圈椅里,连身形都似小了一圈,“大人不懂我们小豆子的世界,我们只想探索陌生边界,越是约束越是好奇,下次没人看着依然调皮捣蛋。那时候总有用不完的精力,师父们有操不完的心。” 王长白原本以为自己会打断姜梨,这些活灵活现的过往,分明应该是她的妖言惑众。雾生山不是魔窟么,周两金和丘月集不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吗?可是他莫名其妙听进去了,莫名其妙看到一山梨花,一群孩子,和时怒时笑的两个师父。 他们也是当过师父的人呐,也曾有过顽劣的弟子。他们活泼好动,你担心这孩子性子太急,会逞强斗狠,走上歪路。他们安静谨慎,你又怕他们受人欺负,不知还嘴。师徒之情不亚于父母之爱,他们都是用心用爱培养的自家弟子。 可惜那些自家弟子死得死残得残,故事里的雾宗全门也只逃出五个。梨花林里不再有欢声笑语,浓稠血色披满整座雾生。 十二岁少主带着最大十四最小六岁的童宗弟子于雪地残尸中摸爬滚打。那样的结局,那样的灭门之灾,究竟是谁推就而成。 王长白等人第一次在姜梨面前沉默,也是第一次全须全尾地听完雾渺宗的故事。他觉得他们似乎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每条路口都有不同的声音。 第292章 “师父,一定要为我们报仇啊。”这是死去弟子的声音。 “不要怕,我会为你们讨回公道。”这是陆祁阳的声音。 “天下令才是幕后主使,你们被利用,我们被灭门。”这是雾渺宗的声音。 最后一道声音原本最微弱,如今却在心里成了气候。可是雾宗如果真是被冤枉的,他们这么多年的恨是为什么? 如果雾宗是被冤枉的,那随波逐流的他们,又与罪魁祸首有何区别? 姜梨说完故事就走了,说书先生摇头感叹,实乃不可多得的“话本”。付锦衾给他配了一个专门付银子的“小厮”,让他将故事从南传到北,每多一个说故事的人,他就多得一两银子。 没有银子撬不开的嘴,付锦衾一直担心的是姜梨不肯说,她肯说,他就能“买”,银子一张一张花出去,那位以吝啬著称的天机阁主,在黄白之物上对姜梨从来没有分毫计较。 短短几日时间,嚣奇门与天下令的恩怨,便在一片惊讶的讨论声中连成了一片。 “原来雾渺宗是被冤枉的。当年陆祁阳是为了得到九影心法,才带人杀上的雾生山。” “今次三十六派并二十四小盟被袭是旧饭新炒,重新炮制就是为了让嚣奇门重蹈当年的覆辙。” “可这姜梨不是出了名的魔头恶鬼吗?” “害,谁一出生就是魔头,你不知道当年的事,我听说呀,这个陆祁阳...” 正邪两道最近闹得正凶,徒然生出的变故立即在江湖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天下令四侍主时代,原本就有大批江湖人士怨声载道,如今积怨成多,如遇疾风,转瞬腾起一片飞尘。这些为嚣奇门说话的人,不见得个个都有同理之心,更有甚者是为自己曾经遇到的不平,可无论如何,天下令的名声都受到了很大程度的重创。 三十六派嗅出了阴谋的味道,嚣奇门有了拥护之声,实在比兵刃相见还要立竿见影。 身处无胜殿的陆祁阳正在点香,香前供着一张老态龙钟的画像,像上之人面容刚正,似乎是江湖第一任盟主。具体叫什么名字陆祁阳记不清了,只知道历任盟主都以此人的狭义正气为己任,他便也随波逐流,将这不知姓甚名谁的人相布置在了无胜殿内。 三注清香袅袅而上,陆祁阳看着香线飘去的方向,露出些许不解,“她这是改了性子了?” 主动营救三十六派,还携九派那些庸人上路,依照他对姜梨的了解,绝无可能做出今时今日之事。 “三十六派与她有旧怨,她与他们亦是势同水火。”陆祁阳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他是依照她过往性子筹备的此事,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料到她会去救人,又因为没想到,钱西风那些领队身上才会明目张胆的带着天下无胜的令牌。 转身坐回楠木圈椅中,陆祁阳问“杜寻”,“她身边是不是多了什么人了?” 嚣奇门的动向一直是“杜寻”在查,“杜寻”今日却有几分心不在焉,他看着殿外一阙浓夜道。 “今日是我看琢儿的日子。” 薛琢。 这是“杜寻”女儿的名字,陆祁阳看向下首位的老头子,他顶着那张脸的年头太久,他都快忘记他是上一任武林盟主薛行意了。 “先说正事。”陆祁阳公私分明的说。 “在我心里唯有琢儿是正事,你想让我跟你谈她吗?” 薛行意有张死人脸,板着面孔时仿佛只有眼珠子会动。 陆祁阳跟薛行意一样,都没太多表情,不同的是,薛行意是被仇恨禁锢的没了笑容,陆祁阳是没有喜怒。 薛琢从小被他养在无渊地牢之中,无渊,无胜,还有一个他自住的寝殿无寒,都带一个无字。 他喜欢这个字,万事皆无,从不受累,唯有这些心有挂碍、拳拳在念者,会留下一手软肋任人抓捏。 他劝薛行意,“活成我这样多好,无牵挂,无心爱之人,无放心不下。你若是狠得下心,我甚至可以帮你杀了你女儿。” 这世间许多事在他眼里都非常简单,想要什么就去夺,想留人就扣住他软肋。这种人你有时觉得他拙,是因他的方式直来直往,可他也有精,譬如他对三十六派的拿捏,再入他对杜寻和三大派的控制。 薛行意冷笑,“你自然可以杀她,我也早想随她去了,前脚送走了她,后脚我就去陪她们娘儿俩。这孩子被你养在不见天日的鸟笼子里,确实不如早些投胎!” 第121章 无渊无白昼 说两句为他好的话就要急。 陆祁阳遗憾地摇头,一直觉得薛行意听不出好赖话,可他从不与他计较这些,率先起脚出门,薛行意知道,他要带他往无渊地牢去。 这里常年都有重兵把守,里外布防,还有无数机关暗锁。可若薛行意拼尽全力要闯,仍是冲得进去,可惜琢儿离不开这里,陆祁阳心思用的巧,地牢之中不仅有毒还有续命的解药,一旦离开这里,琢儿的皮肤就会如晒干的梅菜和撤水的黄杏一样迅速干老。 她会成为一具干尸,只有阴沉的地牢才能维持她的生命,他曾带她逃走过三次,次次都是中途折返回来的。 “我为她添了一套新茶具,还有一套打发时间的纺车,除了不能离开这里,她活得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自在。”陆祁阳很满意自己的布置,打开牢门,露出阔亮的一间香房,这里只有一扇闷沉的通风用的小窗,虽然阴沉,可他依然可以凭借烛火将这里照得白昼一般。 第293章 薛行意看到的只有永继的黑夜。 阴潮的墙角开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琢儿正在看着它,听到他们进来,眉目一展,雀跃的叫了声爹爹。 薛行意被喊的辛酸,“活得跟所有人一样?你是这么活的吗?琢儿从小没看过天,没见过日头,所见所闻所知所觉,都在这方寸之地,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谁说没见过。”陆祁阳是个很讲条理的人,“六岁,十岁,十二岁,你带她逃出去的那几次不是都见过了吗?” 薛行意攥拳,熬了这么多年都平定不了他的恨意,陆祁阳有些头疼,神色平淡地跟琢儿告状。 “你爹一路都在对我发火。” 薛琢看向这位陆叔叔,她年纪小,是父亲的老来子,陆祁阳年近七旬原本是爷爷辈,可从父亲这边论起来薛琢应该管他叫叔。 这位叔叔长得并不显老,脸上褶子总比翟四叔他们少几条。大抵不懂爱恨的人不知愁苦,心里没有太多困扰,便能显现出不谙世事的坦然。 她顺从的去哄父亲,“爹爹别发火,今日来看琢儿,该是开心的日子。” 薛行意每次见到薛琢情绪都十分暴躁,陆祁阳不认为这是源于他囚禁了他女儿,只是单纯的认为他见了女儿就会心情不好。他讨厌他对他发脾气,一旦发的太大,就会更加控制他们父女相见的次数。 你帮我定天下,我帮你养闺女。她活着,能吃能睡,有什么好怪罪。 这是他的思维,没人能懂,这种心智的人就像一颗空心的老木,迟钝又直白,无情又无义。 他放任他们父女简短叙旧,而后旧话重提,“姜梨身边是不是多了什么人。” 薛行意刚为薛琢戴上一只银镯子,这是他亲手刻的,除此之外还有发钗、簪子、汤匙饭碗。他手艺好,每次过来都会送她一些小玩意儿。 薛琢晃着手腕给薛行意看,薛行意笑了,可陆祁阳还在等他回禀,余光里瞧见这人都觉得厌! “是有一个。”薛行意抓着女儿细瘦的手腕道,“这人姓付,鹿鸣山一战杀了判无欲,翟老四跟他交过手,被他打过四颗封骨钉,你闭关期间他来找过我。” “做什么。”陆祁阳问。 “策反,拉我入局,此人目达耳通,知道我是薛行意而非杜寻,想要借我之力,带动三十六派及翟四斤等人,合力杀你。” “你是怎么回答的。”陆祁阳看看薛行意。 “你觉得我是怎么回的。”薛行意迎上陆祁阳视线,他女儿在这里,命在这里,他能怎么回! 陆祁阳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你为什么总这么大脾气呢?”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薛行意觉得再忍下去,五脏都要翻个面儿,“你杀我好友,囚禁我女儿,以卑劣手段夺下盟主之位,我该用什么态度对你,当你是至交好友,还是亲儿子亲兄弟?” 陆祁阳短暂回忆,“你只比我大七岁,做不了我父辈。” “我说的是大几岁的事儿吗?!” 他们两个经常在薛琢这里吵架,薛琢习以为常地听他们“说话”,埋头把玩腕上银镯,内壁有些硌手,内里似乎嵌着什么东西,琢儿想转下来看看,被与陆祁阳吵得热火朝天的薛行意不动声色地扣住了。 “我懒得跟你说话,现在就带我女儿走!” 这当然是气话,薛行意若是能够完好无损的带走薛琢,便不会呆在陆祁阳身边十几年了。 薛行意单方面瞪着陆祁阳,陆祁阳没什么表情的去吃茶桌上的果子,薛琢感受着硌手的内壁,心里凉一阵热一阵。 与此同时,身处南疆空心殿的玉陀螺正在思考怎么把顾念成这个没用的老头扔出去。 她养他有些时日了,终日只会吃睡,身体恢复的不上不下,落得个武功基本尽失,走路气喘吁吁的毛病。今日不知上哪儿遛弯儿去了,累得像条跑了几十里山路的狗,正坐在空心殿门口大喘气呢。 玉陀螺揣着手走近,身上大袍比在外面还要繁复,行动之间扬起一串“叮铃当啷”。 老顾耳力不行,走近才听见铃响,他抬头向上望,很想告诉玉陀螺,养狗的怕狗丢才会在身上拴铃铛。不成想玉陀螺先发制人,张嘴就是一句:“今天天气不错,我把你杀了吧。” 她对他的容忍已经到达了极限,吃的多,走的慢,活像要在她这里养老,她看上去缺爹吗? 老顾脸上没见慌张。这种话她说了不止一次:今天下雨,我把你杀了吧。晚上多吃了两口饭,把你杀了。厨子吃太饱,我看着生气,把你杀了。 有时候连理由都懒得找,“我看你不想活了,把你杀了吧?” 他什么时候不想活了?无非是她看他不顺眼,觉得他没用。 老顾说,“你救了我,我也没辜负你的搭救,当初不是说好了用琼驽鼎的下落换我一条命么,怎么现在反悔了?” 付锦衾的身份是老顾在逃难途中想明白的,若是早知道跟姜梨在一起的是天机阁主,打死他也不会“造反”。不过这件事在当时仍然只是猜测,顾念成之所说琼驽鼎在乐安,完全是为了骗玉陀螺救他。而这件事情,是直至姜梨带人折返乐安,拆房子夺鼎才正式盖棺定论的。 两派斗得天昏地暗之时,玉陀螺和老顾其实也在乐安,这两个人原本想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两位正主打着打着就鸣金收兵了,还一起去了东舟山。玉陀螺提起此事便恨得牙痒,“你这也算下落?除了知道琼驽鼎在乐安,我们一无所获。” 第294章 顾念成露出一脸别不知足的表情,“你知道这江湖有多少人连琼驽鼎在何方何位都不知道,一张地图尚且抢得头破血流,我们直接一步到位,已经是走了捷径了。” “什么捷径。”玉陀螺冷笑,“姜梨都找不到的东西,我们还能摸到边?并将书阁机关重重,她带了三百精锐进阁,连严辞唳都受了伤,你我这样的功夫,只会有进无出。” “你脑子怎么不开窍呢?”顾念成道,“我们抢不到,不代表旁人抢不到,若是不能收为己用,就折现换钱。一张并将书阁地图都值两箱黄金,我们的消息至少是这个价格的三倍!” “你是说我们把消息卖出去,到时候各路江湖高手齐聚乐安,就算没鼎也能赚个盆满钵收。” 老顾摇头,“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对我们越不利,都知道琼驽鼎在乐安了,谁还给你银子。我们只要找一个有钱的主儿,做成这笔买卖就成了。” 玉陀螺说,“那就非天下令莫属了。” “不行。那些人心狠手辣,做事阴损,我在嚣奇门那几年对他们的行事作风非常了解,到时候钱没拿着反被灭口,得不偿失。” “那你说卖给谁?” “你可听说过干序谷百世堂。” “人称江湖第一典当行的百世堂?自然听过,此处专收名剑典籍,至宝甚多,堂主姓白行二,外面尊称一声二爷,不过据说这百世堂连天下令都不敢惹,你敢跟他们做生意?” “为何不敢。”顾念成看向空心殿外一簇八月桂,“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稳得住这个消息。就是不知道这位白二爷手段如何,姜梨要鼎,天下令也要鼎,如今再来一个百世堂。”他“嘶”了一声,“你说真到那时,天机阁会如何应对,凭着姜梨与付锦衾的关系,是会帮着守,还是趁乱夺。” “真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有答案。” 玉陀螺对这些毫不在意,只是觉得老顾难得有用了一次。而远在天下令无胜殿的陆祁阳则是非常在意姜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时局对他极其不利,就算是江湖皇帝,出师之前也得先稳住“民心”。 殿外跑出几十乘快骑,陆祁阳目送翟四斤彭轻涤等人离开天下令。 “就是不知道姜梨他们还有没有后路,你说那个后生叫什么来着?”陆祁阳问薛行意。 “付锦衾。” “付锦衾...”陆祁阳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薛行意与他同时出神,不同的是,薛行意想的不是付锦衾,而是身处无渊地牢的琢儿。那里有扇透气的窗,面朝西面而开,偶尔会有浅淡的霞光映照进来,琢儿不敢靠近那里,因为怕光,晒到身上会疼。 第122章 再生风雨 南边夏季多雨,尤其靠近天相山的武宫城,最是龙神施云布雨的常地。 急雨之下跑出一队快马,豆大的雨滴在蓑衣斗笠上飞溅,渐渐升起一团水雾。武宫城内城门大开,笔直进入便是剑道之祖羽西剑宗的管辖之地。 这处地方近江湖,远朝廷,十前风光无限,甚至刚刚站稳手脚的天下令都要敬上三分。可惜今时不再如昨日,只剩满眼萧条。 “这城不会被破了吧?咱们来晚了一步?” 急雨中的人慢下马速,带队之人是主坛暗客黄皮脸,说话的是副手干阔。 “应该不会。”黄皮脸勒住缰绳,他没在城中嗅到血腥气,夹道两旁窗门松散,不是敞着大门就是破洞的窗,铺杆上飘着破布似的招子,“这里不像动过刀剑的样子,摊铺虽然破旧,多是空置多时,无人经管所致,你仔细看看,诺大一条长街,只有几处闭户,连城里的活人都没几户。” “好好一座武宫城竟然衰微至此。”干阔欷吁。 “先进宗门看看吧,万一没在城里而在派中就真赶不及了。天下令的目标是三十六派,轻易不会对老百姓动手。” 他们是追着天下令的人马来的,半个时辰还在天相山脚追到他们的踪影。对方照例一身刺客服,反倒是真正的嚣奇门刺客换上了苍青色常服。以免打起来的时候乱了敌我。 穿过武宫城游兴街便是羽西剑宗所在,黄皮脸张眼观望,城内萧瑟,剑宗派门依然壮阔,上置匾额王宗剑门,不由让人想起剑宗鼎盛时期那句:剑之伊始便是王姓。 这一派确实是剑宗大族,但毫无谦逊之意,派中十六代掌门代代山鸡映水、风流自赏,不待旁人夸赞,自我夸赞,不待旁人欣赏,先将自己捧上高云九霄。 再将视线移向派门,匾额之下双门大敞,既无看门弟子,也无巡派之人,黄皮脸抬了抬执鞭的手,示意众人下马。 前庭空阔,只有扎根于地的树草和冷硬的练武场,空气中有湿潮腥气扑来,风来得太杂,无法确定来自哪个方向。 “暗主,看来这里。”干阔皱眉。 黄皮脸比个一个噤声的手势。这里有人动过手,并且还在四周埋伏了下来。 一墙之隔,有脚步声拂过野草,黄皮脸看向院墙方向,迅速反剑于肘,所有嚣奇门刺客同时做出应战之势。对方跃墙而出,一身玄色长衣,黑纱斗笠,正是他们追了整整三日的天下令门众。 雨幕成帘,刀随人走,几番快攻交战,嚣奇门步步紧逼,一路从前庭攻至后院。 “没想到天下令的人这般不济。”干阔打得顺手,黄皮脸却没他那么畅快,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不想硬碰,故意以逃的方式在打。 第295章 院中有尸体,不多,黄皮脸大致望了一圈,没有活口。按说羽西剑宗不该只有这些弟子在堂,天下令派往剑宗的门众也不该是这种水平。 “抓活的,别让他们跑了!”黄皮脸一声令下,嚣奇刺客立即收剑换索,然而天下令的人更快,提气后撤,嚣奇门手中铁索只来得及绕住几个动作稍慢的。 可惜这几人他们也没能扣住,一只金环飞刺而出,直接斩断了铁索,嚣奇门的人待要再追,又见金环兜转而归。强悍内力运生于内,生出虎啸之风。黄皮脸见势不妙,慌忙拢手控速,竟被金环击飞。 干阔并众刺客护住黄皮脸后身,依然被内气穿透,击伤了内腑。 有人收环而去,凌空回首,虽然覆面,依然让人看到了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和灰白的一头长发。 “金环手彭轻涤?” 黄皮脸暗暗心惊,没想到彭轻涤会亲自出马,可他既然来了为什么会如此轻易收手,黄皮脸暗道不对,担心着了什么道,刚欲吩咐干阔等人撤离,就见一队人马冲了进来。 “来者何人?!” 雨水渐歇,慢慢化作了青石檐角的一滴落不完的水。 此刻提剑而入的是羽西剑宗弟子,为首之人身着皓白云江服,头戴白玉寿宫冠,年纪三十出头,面容不怒自威,正是羽西剑现任掌门王沛之。 王常与自雾生山一战后,便卸去了剑宗掌门之职,剑宗一门传子不传女,传近不传疏,王沛之是王室宗亲,又是王常与除冯瞻极外最得力的弟子,没人比他更顺理成章。 地上躺着尸首,王沛之立即走上前去,接连探查弟子鼻息,查验的结果跟黄皮脸之前看到的结果一样。 留在派中的弟子无一幸免,全部没了气息。 黄皮脸在干阔搀扶下起身,“是天下令的人干的,我们赶到时,这些弟子已经气绝,我们本欲追赶,被金环手彭轻涤所伤,后来——” “嚣奇门的人?”王沛之神色一凛,一眼便注意到了黄皮脸手上的乌金铁索。此种兵器只有嚣奇门才有,索头处是五爪金钩,便于翻越高墙和“捕杀猎物”,是暗客执行任务时必备之物。 王沛之座下弟子段文衣率先抽出长剑,直指黄皮脸,“什么后来?你们杀完人竟然还有胆留在剑宗,是欺我派中无人了吗?” 数把长剑指向黄皮脸等人。 “你耳朵聋了是吗?都说我们是来救人的,对我们吼什么?”干阔不甘示弱,“我还想问你们呢,天下令四处派人屠杀三十六派,消息传得满街都是,各门各派严阵以待,为何你羽西剑宗不设防!” 段问衣道,“我派今日去剑冢祭祀,自然只有十六弟子守山。” “这个节骨眼做什么祭祀。就算祭祀,留一堆小弟子做什么,不是羊入虎口?” 段文衣气急,“祭祀是我派传统,年年都是这日,初入剑宗未满两年者不得参与也是定规,你若不信大可去城中打听,看看我们是不是在说谎。倒是你们,一再强调什么天下令,下山之路只有一条,我们便是从山下回来的,为何我们没有遇见你口中说的那些人,反而遇见了你们!” “没遇见便是没有了?下山之路确实只有一条,何以见得他们不是故意避开你们,待你们走后才下的山,又何以见得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这事出的蹊跷,天下令派来羽西剑宗的人只有寻常门派的一半,倘若他们预先知道剑宗会在这天祭祀,故意杀光守山弟子挑起两派争端,杀完人直接撤走不是更简单,为何故意制造声气引他们进后院,又好巧不巧在逃走之时,耗来了剑宗的人。 “荒谬!先不说有没有你口中的天下令,就算真有,难道我们会与他们密谋,用自家弟子性命换你们一个杀人的实质恶名?你嚣奇门的名声还用造吗?犯得着我们如此大费周章吗?近日坊间传言,说嚣奇门被冤多年,我们原本还信了几分,如今看来,完全就是自编自演,撞见了就说是栽赃,分明是没来得及跑吧!” “你说什么?!” 干阔冲动,直接怼段文衣动了手,姓段的是个白面书生,功力自然不及常年舔血的干阔。 一声剑啸冲鞘而出,王沛之怎会放任嚣奇门的人在剑宗放肆,干阔受剑气所冲,若非黄皮脸冲上来为他挡下半尺剑锋,只怕当场就会毙命。 干阔龇牙咧嘴,王沛之方才那一剑运足了内力,边揉胸口边明白了几分。 “这老小子要杀我们。我看他跟天下令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老黄,要我说一不做二不休,杀它个昏天地暗,跑出去是赚的,跑不出去也比等死强!” 他们只是普通暗客,功力在寻常江湖人前或许是上等,在彭轻涤、王沛之这类面前,能接几招能过几式全看他们什么时候想要他们的命。 干阔不肯坐以待毙,被黄皮脸按住,他想得长远,“我们若是现在逃了,便坐实了栽赃陷害一说,门主好不容易摘清自己,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他对王沛之道,“我们无意与贵派发生冲突,今次前来确是救人,王掌门既认得嚣奇门乌金铁索,定然也该认识彭轻涤的炽金环,这铁索就是被金环凌空斩断。方才王掌门爱徒说,自己人不会杀自己人,我们也没有自断兵器的道理吧?” 王沛之并未立即反驳,伸手,示意黄皮脸将铁索拿过来。黄皮脸之前就受了彭轻涤一击,本就站立不稳,身边刺客抓起断掉的铁索要替他递过去,又见王沛之将手收回,改为翻整衣袖。 第296章 很明显,羽西剑宗家大业大名气大,区区一个刺客想呈递证据,他还不配,至少得是刺客里的领头才有资格。 “屁事儿真他妈多!”干阔啐了一口,扶着黄皮脸走了几步,黄皮脸停到王沛之面前,王沛之接了索,短暂翻看,捏住其中一个截面问黄皮脸,“你武功就算没到中盛之境,也该知道这是以气借力。这些铁索是被气浪冲断的,根本看不出出处,你空口白牙便描绘出一只炽金环,我凭什么信你?” 黄皮脸一怔,当时只见炽金环断索,以为对方蓄积内力是为对付他们,如今看来,竟是为了不在铁索上留下痕迹。 “掌门,事实已经明了,我派中弟子分明被他们所杀,还跟他们废什么话。”段问衣自以为看透了真相。 “是啊掌门。”余下弟子纷纷发声,“我们要为我派枉死的弟子报仇!” “王掌门。”黄皮脸正色道,“我嚣奇一门虽然名声不好,但江湖之上,从未否认过自己所作所为。这次过来只为救人,黄某可以对天起誓,贵徒之死确是出自天下令之手,若有虚假,必遭天谴。我们是一路追着他们前来的,这里定然存在什么误会。” “你说追就追?除了你们自己人外还有人能证实吗?” 没人再听黄皮脸辩解,剑宗弟子一哄而上,干阔黄皮脸二人抵挡在前,被王沛之一指劲力打中要害。 王沛之没亲手杀他们,而是放任派中弟子“练手”。他们是邪他是正,就算以多欺少也是替天行道,他的十六弟子不能白死,他们此刻所为只是报仇,不是虐杀! 嚣奇门一共出动了三十名刺客,每一个刺客都是暗杀夜袭的好手,若是公平对战,绝对不会让对方占到便宜,可惜上有强手压制,下有以多欺少,三十名刺客最终被杀的只剩两名暗主。 湿着水的院石上化出一地血水,剑宗弟子提剑靠近,干阔眼神迷离,黄皮脸以剑撑地,强行站直身体,分明已是力衰劲竭,硬是一步未退。有人看见他双唇撼动,凑近才知他说的是——“我们是来救人的。” 他在解释,一直都在解释!这种冤枉和恶名对于嚣奇门来说不算什么,对他自己来说更不算什么。可他知道门主希望解开误会,不止是为嚣奇门,更是为了当年被冤的雾渺宗。 “三十六派是被蒙蔽的,嚣奇门是被冤枉的,始作俑者是天下令... ...” 他今日可以死,可他不愿门主和嚣奇门平白背了这恶名! 冲在最前面的段问衣露出狐疑之色,其实嚣奇门的人是有机会可以跑的,可他们上至暗主下至门众没有一人离开。 他们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肯留下畏罪潜逃的罪名。 “除了炽金环,你还有没有其他证据证明,你口中的天下令先你们一步来过我羽西剑宗。”段问衣步伐迟下来,希望他能想起一些新的证据。邪派魔头,嚣奇刺客,面对这样的人这念头本不该有,可段问衣确实在黄皮脸的坚持下有了动摇。 黄皮脸艰难回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他皱眉,迟钝的思索着从追上天下令到被暗算的全过程。他们做得天衣无缝,甚至连时间都掐得那样准。 段问衣等得心急,身体不自觉地靠近黄皮脸,忘了手里还举着剑。 掌门王沛之面无表情地捏了捏指骨,十六弟子已死,黄皮脸逃了是百口莫辩,死了是死无对证。黄皮脸只想到前者,并未考虑后者,可见人在面对突发状况时,脑子是不大顶用的。 人群中不知谁推了段问衣一把,段问衣失去平衡,上身前倾,黄皮脸惊愕地瞪大双眼。黄皮脸没设防,段问衣想收剑,手肘再次承接到一种力,推得他打直手臂,奋力一刺! 黄皮脸一个骤缩,剑尖穿进了胸口,段问衣收不住力,只能顺着倾倒的力度推进剑身。黄皮脸点步后退,两人一追一退,纵使再大的院落也有尽头。 “老黄!!”干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意识已经脱离身体,他判断不清自己是冲上去了,还是死在了半路。 老黄知道自己也快死了,可是剑身忽然一震,一道纤瘦身影破众而来,速如疾风,势如雷电。 黄皮脸盯着对方额头处一缕没梳紧,“斜扎”出来的呆毛,约莫今日这发又是门主自己梳的。 姜梨曲手控剑,汇集在剑身上的内力冲得剑身震荡不休,推进之力被截断,姜梨反手为掌,王沛之面色一沉,迅速扯开段问衣。 所有过程都在电火石光之间,王沛之虽然接去了姜梨九成掌力,被他护在身后的段问衣依旧被余力打伤,连人带剑飞了出去! 姜梨一击之后没再动作,而是转身将黄皮脸扶坐在地,蹲身探脉。她不是医者,只知道他此刻脉象若有似无,想到之前磐叔便是如此,心里便是一凉。 “你怎么会在这里。” “您怎么会来?” 两人先后发声,同时一怔,黄皮脸说,“我是中途收到您的命令,转战来的武宫城。您不是去丘山派了吗?怎会在这时赶到。” “谁跟你说我去丘山派了?”姜梨眉头紧蹙,“剑宗与我积怨颇深,我怎会让你们单独前往。” 他们兵分多路,黄皮脸和干阔原本要去龙息岭,是中途接到门众急报,说姜梨令他们先去羽西再至龙息岭才临时转了路。而这一路,一直都有天下令弟子若隐若现的前行,黄皮脸快马急追,如今看来,竟是被算计了! 第297章 “门主... ...” “先别说话。”姜梨神色紧绷,她的功法是“邪门一路”,不适合给人输送内力,医者们都在赶来的路上,他们赶不上她的脚踪,她也并无急救良策,但是她想救黄皮脸,低头摸向腰间荷包,那里有只红瓷罐子,是最近常吃的大还丸。她倒出来,让黄皮脸吃下去。 “薛闲记说吃这个药就能活到一百岁。你吃两颗,撑到他们来。” 黄皮脸难得见到自家门主犯傻,虚弱一笑,“属下怕是伺候不到您百岁了,哪怕医者在此也是无用,别糟蹋了好东西。”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你死了我没脸跟你爹交代!”姜梨沉声道。 “那就不告诉他。” 黄皮脸是主坛暗客,跟风吹手一样,都是跟在她身边很多年的人,她多疑,霸道,独断专横,不是好领主,但她有几个好属下。 “黄皮脸... ...”她攥紧他的手腕,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下来。 “门主,你听属下说。”黄皮脸撼动双唇,自知时辰不多,他艰难抬手,姜梨立即附耳过来。 他说“羽西一事太蹊跷,属下是一路从阳山夹道追上武宫城的,这一路... ...” 他缓慢的讲,姜梨认真的听,他尽量帮她去找证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可那气息偏不争气,渐渐失了声音。 姜梨入定一般蹲在黄皮脸身前,她转过头,跟黄皮脸对视,他不知道自己说没说完,也不知道说没说清,于是睁眼看着她,到死都没合上眼睛。 “放心走,我送他们下去陪你。”她仿佛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轻手将人放平,盖住了他的眼睛。 王沛之拔出名剑‘华光’,知道姜梨不会善罢甘休,然而就在拔剑的一瞬,嚣奇门刺客一拥而至。铺天盖地的玄色冲入眼中,风吹手是最先冲进来的,接下来是五刺客及主坛黄皮脸手下分支,付锦衾与几派掌门随后。 谁也没料到会见到此种场景,连嘴最硬的王长白都是一惊。姜梨这一路不断在派人援助三十六派,他是亲眼看着黄皮脸领命而去的,虽然不知道他原本要去龙息岭,后被算计才至羽西,但他知道他们是来救人的。地上整整三十具尸体,再看剑宗弟子手上均数染血的剑,摆明是羽西剑宗杀人在先! “你们怎么能...”刘世尘看不过去,刚欲追问王沛之为何滥杀无辜,就见他举剑一指姜梨,“今日你嚣奇门必须给我羽西剑宗一个交代!” 第123章 剑指羽西 连王长白都觉得他这话说得不要脸,他说你怎么好意思指别人,“这些弟子不是你们杀的?” “是他们先杀我十六我才杀他三十的!” 王沛之分明就在等人问,王长白这个头开的好,顺理成章的给了王沛之诉说“前因后果”的机会。他从他们下山祭祀说起,回来之后眼见派中弟子被杀,自然要报仇。姜梨救下黄皮脸,虽然对方最终气绝身亡,但她也打伤了他徒弟段问衣,“所以世伯你说,她是不是该给我羽西剑宗一个交代。” 王长白说不出来,他知道怎么算数,也知道怎么算账,可人命能按加减计算吗?若按加减,嚣奇门死的多,羽西剑宗死的少,可王沛之跟他提从前。 “当年那些师兄弟,您的爱徒,甚至年迈的师叔师伯都死在雾渺宗手里。如今编造一个什么偷梁换栋的把戏要替自己翻身,您就真信了?” 陈年旧账确实能引发共鸣,但是王长白一路跟人共鸣过太多次了,难免有些疲倦,他问王沛之,“武宫城现在穷得连说书人都没有了?你也听听别人是怎么说的,让他给你倒倒书,我们现在有些倾向这是天下令的阴谋,你不知道实情,我们是看着她派人到你这儿来的。” “我们也是看着他们杀的我们的人!”王沛之不再与他们纠缠,“这件事情,嚣奇门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确实要交代。”姜梨另一只手仍然扣在黄皮脸手腕上,指腹之下似乎仍有余温,“不过不是我给,而是你给。我今日便要以你剑宗之血,慰我嚣奇门众!” 嚣奇门刺客一直都在等这声吩咐,手中刀剑瞬间出鞘,剑指羽西。 “简直狂悖!”王沛之剑尖一立,“你以为我羽西剑宗是任你生杀之地?我剑宗是用剑之祖,凭你什么九剑九影也敢与我派争锋?” 姜梨拔出鬼刃,亮白剑身锋芒毕露,她杀人从不呈口舌之快,要么快得过她的剑,要么留下一滩血。 “姜门主三思!”夹在中间的长峰派掌门刘世尘同时出声拦阻。他此刻不止是站在羽西剑宗的角度考虑问题,他之前犯过糊涂,如今与姜梨走过几派,虽不尽信,也看出一些曾经没有看透的问题。当年“雾渺宗”的人来的快去得也快,单凭几身衣服和现有的矛盾,就被他们异口同声的视为仇敌,若姜梨所言是真,那雾宗当年就是被冤枉的,若天下令如法炮制,再引事端,他们不仅再次被陆祁阳玩弄于鼓掌,更成为了他手里的刀。 他说姜门主,“如今江湖之中已经有了为雾宗平冤的声音,若你在这时大开杀戒,之前做的那些就前功尽弃了。你今日动手,无凭无据,众人只会说你嚣奇门杀人在先,你此刻再灭剑宗,便是坐实了残暴嗜杀之名,不知情者如何看待此事,只会说你恼羞成怒,不肯再演。” “世伯你疯了?”王沛之没想到刘世尘会站在姜梨这边。 第298章 “我只是就事论事,世侄心中有恨,老朽可以理解,毕竟剑宗当年死伤惨重,我那老哥哥更是一夜之间连失独女爱徒,任谁都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可世事无绝对,万一此事另一番说法,前有雾宗被灭,后又嚣奇含冤,不是更要一错再错了吗?” “我看你就是老糊涂了,没听见世侄说的?”东陵派掌门依旧不肯相信。 “要我说再查查。”王长白立场不坚,周换瞻前顾后,而姜梨,没有收剑。 她看向王沛之,“我的人不能白死,要我收手可以,要么你磕头认罪,我只杀你一人,要么我血洗羽西,绝你剑宗香火。” “姜门主!”刘世尘面露急色。 “刘掌门。”姜梨看向刘世尘,“今日之言姜梨铭记在心,多谢你信任,但我嚣奇门众是为救人而来,不能平白受冤。羽西剑宗杀我门下弟子三十,血未干,人未冷,一身剑伤几近活剐。姜梨不认,嚣奇门下三千部众,更不能认!” “您不帮忙压压姜门主的火?”折玉看得心急,低声与付锦衾耳语。 付锦衾一直在观察王沛之,羽西剑宗不比当年,王沛之也不是一把华光裂江湖的王常与,何以敢有挑战嚣奇门的气魄? “今日这火烧不到剑宗。”付锦衾收回视线。 “烧不到?这都快打起来了,还能有什么其他变故不成?” 一道内力极厚的传音打断了折玉的喋喋不休。 “姜门主少时性烈,没想到经历十年,还是这副点火就着的性子。万事以和为贵,何必非要动那三尺剑锋,伤人伤己。” 天色阴沉,这一声犹如拨云,硬将天空做楼阁,念出了回荡天地之力。细听声源,这人似在百丈之外,又像近在咫尺,折玉暗暗一惊,张眼看天。 半空之中有人信步而来,初时只是一道微弱的人影,脚程却快,仿佛凌空裁断了一半路程,快进而入,单单只是几个瞬息,便已落地。 这人一身靛青儒道袍,脚踏浅帮步云履,手持麓尾拂尘,轻轻一扫,捏指一礼,“慈悲慈悲。” 竟是留风观掌教,素有大承天师之称的冯时蕴。 “可惜姜门主杀气太重,您这两句慈悲恐是渡不动她。” 大角色不止来了一位,有人凌空而至,有人静观多时,人群之中再次有人发声,这人扎在人堆里,嚣奇门众自进门开始便注意着周遭动静,根本不知这人是何时来的。 他长相普通,衣着质朴,是最寻常不过的中年男人模样,放在人群里像一群人,放在树草旁边甚至可以“是”树草。 折玉咋舌,无声楼里无声主,千人千面段无声。 竟然连他也来了! “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渡人什么慈悲,你们都说场面话,我就来句实在的,今日羽西剑宗我们保了,姜门主若是要动,就得先问过我这只手,同不同意。” 另有一人姗姗来迟,腿脚似有不便,左手拄着一只竹杖,右手颜色与常人不同,红的发黑,五指粗壮如鄂爪,是常年浸泡毒物所致。 风吹落叶,遇既成灰。 “留风观冯时蕴,无声楼段无言,毒手唐门玉自深。看来今日不管姜梨肯不肯善了,他们都不准备罢休。”严辞唳窥着这三张脸,“长不开”的少年面上,露出几分嘲讽以及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 “这就是传说中的三大派掌门?”小七闻声打量,她派门太小,只知道三大派与陆祁阳关系匪浅,跟天云帝师杜寻,金环手彭轻涤、风禅手翟四斤等人都是九鼎大吕。 姜梨将这三人收进眼里,“难怪王沛之今日口气大得吞天,原来是你们三个来了。” “你别血口喷人!”王沛之被揭穿,脸色立时一胀,“今日我剑宗祭祀,三位掌门是我请来的上宾,原本就要来派中用饭。” “用饭?”姜梨侧了侧耳,百米之外有脚步声,三大派弟子也来了,没急着进来,就地安营扎寨,将羽西剑宗守得铁桶一般。剑宗祭祀用得着这么多人观礼吗? 姜梨没有理会王沛之的自说自话,逐一看了看三人,语带感慨,“怎么还没死呢?段无言五十七,玉自深六十六,冯时蕴今年八十四了吧?” 这些老东西真耐活,似乎夺了好人阳寿留在自己身上,看见他们就觉得造孽! “姜门主记性不错。”留风观冯天师蓄着一嘴长胡,生了一双体贴的羊目,这种面相的人算命先生都会告诉你他善良,谁又闻得出他拂尘上有几斤血,手上积着多少条人命债。 “八十四是个坎儿。”姜梨笑得恶劣,不像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爱装相。她将厌恨写在脸上,十年前留风观负责破山,雾渺宗守山弟子无一幸免,连年迈老胡都被拆断了一身骨头。 “想必应该过得去。”冯时蕴谦虚的说。 “那得看造化。”姜梨拨了拨鬼刃。 “也得看姜门主有没有这个本事。” 老道率先“请教”,拂尘一扫便是一片天云变换,老道修的是“天门”,在天上打,姜梨修的是“鬼道”,上去就把他拽了下来。 两人从天上打到地面,又从地面冲上半空,玉自寒活动了一下筋骨加入战局,段无言人如其名,不爱言声,脚下一阵腾挪,混入其中。鬼道用剑,剑走偏锋,极难预测下招,常常是一剑而至,对方格挡,下一瞬剑锋一转便有可能攻朝要害而去。 第299章 不过段无言加入以后就有逆势,这人惯会见缝插针,招式套路偏近万金油,冯时蕴和玉自寒的漏洞就由他补。 “居然连他也上宗师境了。” 严辞唳抱着胳膊躲到一块结实的房檐下看热闹,以免他们动作太大殃及自己。五刺客每次都骂他是个狗东西,一到关键时刻就不帮忙,他对此从不反驳,不仅自己不帮,还把焦与他们聚成一堆拦在身后。他对自己的武学修为认识的非常彻底,对姜梨和对手的武学修为也有一眼就知高低的认知。什么时候该上什么时候该拼,心里非常有数,要么说越活越明白呢,他只是长得小,说话浑,脑子可从来不糊涂。 小七是个机灵东西,一早就发现了严辞唳的优点,带着先沉派的人挤到他身边,刚好听见他那声嘀咕。 “什么境,你这是说谁呢?” “段无言啊。”严辞唳用下巴比了比平平无奇的“布衣”,“这老小子十年前还是中盛,没想到熬了这些年竟然也上宗师了。” 小七不懂就问,“中盛是什么,还有大宗师,什么意思?” 严辞唳诧异一瞥,“你一个习武之人,居然不知道内海五境?” 转念一想,他们这一派学的是翻土挖洞的本事,修的是外家功法,确实对内功不甚钻修。 “自古武学分两路,武为外功,学为内功,前者注重身法招式,后者精练心志内力,内力于武学大成者又分五层气段,便是我方才说的内海五境。” 小七仍旧不解,“我们先沉派也修内力,也用轻功,为何没听师父说起过你口中的五境。” “境为境界,不是会轻功就算练气,普通练气只能算在外功之列,真正进入五层境的都是武学大成者。” 言外之意,你师父根本没到位,拿什么教你们。 小七听得新鲜,虚心求教,“何为内海五境?” 严辞唳道,“你不是常听人说姜梨是全盛吗?全盛便是五境之一,按境界排列就是:初炉、中盛、全盛、大宗师,以及无上之境,整个江湖只有陆祁阳到了无上境。这境又称气境,说的是气海容量,宗气所聚之所,气海越深内力越强,击出的掌风和招式就更锋利。类似你们外家功法所说的力,力气越大,拳头越硬,胜率越高。不过境界也不代表全部,姜梨身有旧疾气海受损无法升境,实战方面却是把好手。你看冯时蕴与她对掌,虽然内力更盛,却迟迟没能占得上风。” “这么说来岂非可惜?” “是可惜,也是位奇才。”严辞唳感慨,这丫头够狠,也够利,内力不足便在招式身法上下功夫,三人劈掌而至,她将自己“缩”到最小,双脚抓地一个冲跃,瞬间扭转战局,破势强攻,“江湖近五十年内,她是唯一能以全盛战宗师的人。” “今日来的这三人都是什么境界。”小七问。 “留风观老道冯时蕴六年前到达宗师,不声不响的段无言也到了,唯独玉自寒不上不下,不过他们唐门专修毒术,能到全盛已是不错。” “一个全盛两个宗师。”小七开始忧心,“常战下去,姜梨肯定吃亏。这剑宗掌门王沛之更是个狗头王八,我先时还以为他跟刘世尘他们一样,没看出天下令的阴谋才不信我们。如今看来,分明是早有预谋,不然怎会请到三大派掌门。” “不笨啊。”严辞唳乐了。 “你还笑得出来,姜梨被人骗进这深坑,救人变杀人,好心变恶肺,三大派齐上剑宗,摆明是场鸿门宴。席上无酒全是刀,桌上无菜尽是剑,王沛之咬定嚣奇门杀人在先,三大派为他出头是惩恶扬善。姜梨不能自证清白,又放话血洗羽西,这场交战传回江湖,天下令不证而白,姜梨一身浓墨,不论输赢都是败啊。” “那位不是在这儿吗?”严辞唳一点都不担心这场架会输,玉自寒加入战局后付锦衾就出了手。衣阙翻飞拂云在手,小七都能看明白的事,付锦衾会看不出来吗?严辞唳不知道他打算如何收场,只知此人惯会顺势而为,计划之内如此,计划之外也是如此。 顺势,这是一个玄妙无穷的词汇,日月更迭,万物生灭都是顺势,顺应天道,借用时势,他心里有谱,心中有局。 小七虽不拙,到底不如严辞唳看得深透,此刻只关注战局,她看不出付锦衾的路数,只知道不是快攻一类,虽不快,却无破绽露出,即便面对两大宗师也攻防有度。 “他没下杀招,也没给对方强攻的机会,跟他做对手简直如人敌海,再凌厉的掌风击进水中,也是利刀砍水,稍有不慎还会湿了衣裳。”小七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付公子到底是何来头?” 严辞唳说,“你知道荒骨吗?” “上渊!”小七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刚吐出两个字就被严辞唳捂了回去。 上渊荒骨剑,天下第一阁!付锦衾竟是天机阁主?小七如遭雷击,脑子里断断续续跳出几个惊世之词,琼驽鼎、天下令、江湖至宝、并将书阁! 先沉派在白不恶手下多年,自然知道他们的打算。 “那他不是,他,他。” 严辞唳点头,“这位的身份比姜梨还要烫手,你没看天机阁这次随行的人穿的都是嚣奇门刺客服吗?若是让人知道他来了江湖,不知要引起多大风浪。” 小七瞠目结舌地发了会傻,心说难怪这一路付公子都不露锋芒,原来是白龙鱼服,不便透露身份。不过这一路他也不是特别低调,至少坐实了一件事情,就是姜梨“新宠”。寒观谷廖老爷子都把他们的座位并在一起了,足见份量之重,地位之稳。 第300章 小七跟严辞唳聊上了瘾,恍惚了一会儿继续道,“羽西剑王沛之是什么境界,嗓门那么大,打架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上呢?” 严辞唳冷笑,“他就是个中盛,仗着天下令给他撑腰罢了,他师父王常与倒是位境界剑法皆在上乘的宗师,鼎盛时期甚至可与当年还未完全入无上境的陆祁阳战平。那年同道大会,若是没有剑宗和雾渺宗那段插曲,江湖易主都有可能。” “这么厉害?” “当然了,可惜输在了狂傲和急功近利上,擂台刚搭起来就急着给自己攒名声,雾渺宗当时是江湖公认的邪派,他想给他们一点教训,涨一涨剑宗的威名,没想到吃亏的是自己。” “那这人现在在哪儿呢?” “不知道。”严辞唳环顾整个羽西剑宗,“按说前任掌门即便退位,也该在剑宗颐养天年。” 小七环顾四周,“你说他会不会在某个地方悄悄看着呢?” 严辞唳听得皱眉,“他若是在此,就更麻烦了。那老东西恨姜梨入骨,赶上三大派围攻,怕是更要添柴加薪。” 小七警醒地望向剑宗深处,一瞬之间仿佛穿透几层石壁厚墙,望进了一座巍峨高塔,和一个人漆黑如墨的瞳孔之中。 第124章 全盛战宗师 这人站在塔顶,拥有得天独厚的观战视角,小七那一眼其实只看到剑宗内殿的香火牌位,而他观战多时,只有塔内负责“看守”他的老剑圣于称意紧张的注意着他脚下。 他站得太高,是趁他给他送饭时屠手爬到塔顶的。今日风力极大,吹飞了他身上破烂的衣袍,他似乎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看,一只脚踩在高处,叉腰远眺,破烂的裤腿处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美腿”。 “不嫌凉吗?什么岁数了还那么吹着!” 于称意在楼下煞风景的乱叫,他低头看了一眼,眼中嫌弃尽显,“老不死的,跟我提年纪,比我还大六岁。” “我是你师兄,当然比你大!老疯子,还不下来?摔死了就见阎王去了,你怕他那儿缺人?” 老疯子没说话,笔直指向远处交手的几个人,高手过招,身法内力都是极盛,其中一人驭剑九影,连破冯时蕴三层曌升盾甲。 全盛战宗师,整个江湖都是罕见。 他盯着驭剑的丫头,微微曲起双目,这人给他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一时又想不起何时见过。 “是谁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谁?”他不下来,于称意只能上去,双手张开犹如母鸡护崽。 老疯子眼里跳出两张小女孩儿的脸,她们都会用剑,都有灵巧的身形,只是一个眉目骄纵,一个棱角锋利。两个孩子起了争执,漫天黄沙的同道山脚,飞着招子的山下小店,一个要走一个要拦,两张脸交替重叠,最后合成一个—— “环衣... ...”他忽然双眼放光的对于称意说,“环衣回来了,我得去接她!” “什么环衣,那人分明是。”于称意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提。 王环衣,羽西剑掌门王常与独女,十六岁那年死在九影空手刃下。那天以后王常与就有了心病,悔自己养女太纵,恨对方心狠手毒。 “她纵然有错也罪不至死,我管得不好,今后打她,骂她,都能教育,何苦杀她!” 再一难平爱徒之死,那是他从山门口捡到的孩子,抱回来时才五岁,知道自己姓冯,却没有完整姓名,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了,随便经过一处地方便将他扔了下来。 他看他乖巧,从小养在身边,取名瞻极,授以剑法心得。王常与为人狂傲,争强好胜,徒弟却内敛沉静,那日若非王常与命冯瞻极出手,冯瞻极也不会那般急近。 “师父性子不好,自此以后该多多收敛才是...今次是我派无理在先,切莫与人再生争执。那雾生山的老祖宗是位仁义之人,见您顾及徒儿性命,便是咱们伤人在先,也还是赠了固原金丹。” 王常与对大多数人的话都是油盐不进,只有冯瞻极能劝得动他,可惜这段之后,冯瞻极就灰青着一张脸死在了病榻上。王常与偏爱冯瞻极,一直将他作为下任掌门培养,剑宗掌门不能易姓,王常与甚至想让冯瞻极入赘,娶爱女环衣,改冯姓王。谁承想,爱徒没了,爱女也没了,即便大仇得报也是哀毁骨立,传位现任掌门王沛之之后,这人就疯了。 剑宗仕桓塔里一住就是十年,偶有发狂,打人,摧毁武宫城某间酒楼,掀翻某个摊位等行为,导致城内百姓过不下去,只能搬走。 王沛之为了保护他人安全,只能命人在他脚上栓了百米长的金刚长臂锁,锁身沉重,即使全力运起轻功,也只能在对方留给他的范围内扑腾。而这十年,他也习惯了锁链,不仅能轻松拖动铁锁,还能带它上房,如今更是要大显神通,当着于称意的面掰着脚腕上的金刚锁扣道,“他们在打我闺女,我能看着吗?我要飞过去干死他们!” 于称意觉得王常与在吹牛*,因为上一次这么说的时候,他就因试图摆脱束缚,用力过猛而导致双手骨折。 “你若是不想再被送去接骨,就——” 话还没说完,锁扣就当着于称意的面被掰断了。穿着一身破布的王常与言出必行,风驰电掣地将自己卷进了战局。 于称意仿佛看到了一个原地成精的老妖怪,架着一团黑云呼啸而去。他惊诧地抓起铁索,反覆试探硬度,“这老东西不是只剩半成功力了吗?” 第301章 王沛之继任以后,王常与便将半数功力传给了他,为什么不是全数,因为一下子吸收不过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硬塞进去只会撑死,何况半数功力也要时间领悟,融汇成自己的。 王沛之不及冯瞻极根骨好,师徒二人一个没完没了的融汇,一个等的不耐烦,自己先疯了。这人一疯,剩下的功力自然就要不得了。并且疯了以后的王常与非常的看不上王沛之,每逢遇见都以口水啐之,导致王沛之不敢着他的边,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接了剑宗一派。 可是只剩半成功力的王常与,是怎么断开比精石还硬的金刚长臂锁的。若他早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早开,白白让这锁困了十年。 在于称意琢磨这些的时候,王常与已经冲到人群里把他“闺女”抢了出来,他来的太突然,连付锦衾都没反应过来,冯时蕴等人根本没认出这疯老头是谁,姜梨被他拎着后领倒退,并不领情,回手就给了他一拳。老头挨了重击,只顾呲牙,舍不得发怒。 姜梨调转步伐挣开“牵制”,对上老头儿那张脸时狠狠拢了一下眉。 她自然是记得王常与的,只是这人跟当年的羽西剑掌门实在天差地别,十年前的王常与一身傲慢之气,穿得是湖锦长衫袍,着的是天色步云履,年纪虽至中年,也有轩朗大宗之气,如今破衣烂衫,脚踩烂头布鞋,饶是姜梨也不禁发问,“你怎么过成这样?” 老头儿干巴巴地咧了咧嘴,脸上还有些捉襟见肘的怯意,不答反问,“你怎么连爹爹都打。” “爹?”姜梨冷冷一笑,这个答案倒是新鲜,大约是她近十年里听到的最荒唐的话了。她眸色深浓地看着他,随时准备给他一剑。 “不是爹爹难道是你兄弟吗?你怎么刚来就跟一群浑人打架,你看这一身风尘,吃饭了没有,爹爹给你做去,爹这手艺很久没露了,你不在,谁配吃我的饭!”他在她面前念念叨叨,全然不似仇人相见。 姜梨生出几分疑惑,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眼珠子能跟着转,还知道眨眼,实在不像瞎了。 没认出她?还是故意插科打诨让她放松警惕。 “你知道我是谁吗?”姜梨问。 “当然知道了,你是我闺女王环衣啊!”王常与急着要抓她胳膊,手还没到近前就被一股外力搪开了。付锦衾横手挡在两人中间,侧身护住姜梨,戒备地看着王常与。 王常与愣了楞,脸上又是一喜,随即上来抓他。 “极儿?连你也回来了?我就说当初将你们送到两界山是好出路,果然都活生生的回来了。” 两界山,传说中从天而降的仙山,据传去到那里的人,白骨能生肉,死人能还魂,山里住上几个月,凡人也能变仙人。若是对两界二字不熟悉,那山另有别名唤作五行山,就是当年佛祖关押孙悟空的地方。大圣追随高僧西行后,五行改称两界,意喻东土到西天,人间至仙界,后世不知哪个说书人,顺势编了两界山内能还魂的传说,其实世间哪有真两界,人间哪能共阴阳。 姜梨就此明白了,王常与不是瞎了,而是疯了。 羽西剑宗的人都知道王常与有疯症,两界山之言就是他疯魔以后独自想出来安慰自己的。他们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怔了片刻,齐唤师祖,王沛之脱下外袍,不知是要“遮丑”还是担心他在浓夏七月“冻伤”自己,焦急道,“师父,您怎么出来了,可是方才那番打斗惊扰了您,您身子骨不好,受不得风,快些回塔中休息去吧。等下若是伤到了您,徒儿岂非要心疼死。” 王常与被他呵护出一身鸡皮,劈手打掉他的外袍,厌恶之色尽显,“谁用你心疼,再碰我就吐你!” 王沛之果然没敢再碰,但是王常与说话不算数,还是吐了他一脸口水。 “你不上来我还不记得问,你们为什么打我女儿?这三个老不死的是你找来的?” 王沛之自然不会承认,他说,“这三位是徒弟请来观礼的,刚好赶上嚣奇门大开杀戒,便出手相助了。” 王常与再吐一口,“我剑宗祭祀何时请过其他门派,他们自己家没祖宗吗,跑到咱们这儿拜?” 王沛之频繁擦脸,祭祀这事儿肯定是说不过去的,只能转开话题,“那嚣奇门都杀到咱们家里来了,您细看看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环衣师妹而是姜梨,是与您有杀徒杀女之仇的雾渺宗少主!” “你放屁!”王前掌门气势不减当年,“她明明就是环衣,你哪只眼睛看出她是姜梨。” 王沛之说,“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师父,不光是我,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姜梨,您看他们的衣服,宝相龙雀纹,肩开两金花,还有这眼睛,这长相,哪个小姑娘像她这么凶。环衣师妹是杏眼,细眉,大嘴。” “滚!”王常与气沉丹田,粗矿一嗓,震得王沛之连退了好几步。他是个疯子,脑子不清,所以可以理所当然的不讲理。他认这人是王环衣,这人便是王环衣,认这人是冯瞻极,这人便是冯瞻极。 王常与要带他们进屋吃饭,剩下的人他看不上眼,让他们全部都滚。 刘世尘等人泪眼汪汪,知道他疯了,不知道他疯的这般厉害,同是古稀之年,难免生出早晚傻成王常与这样的悲凉。 “老哥哥。” 他们上前唤他,伸出枯瘦老手紧紧攥住,难受是真的,想念也是真的。 第302章 羽西剑宗世交好友总共九人,今日来了五个,也算齐全了一半。王常与对他们的态度倒算不错,只是他们统一老泪纵横,实在让他心生不悦,于是质问老友,“我是死了吗?你们哭成这样。” 老友自然摇头,心里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 “进屋说话!” 一群人在王常与的带动下转入花厅,厅内设有两排长椅,姜梨不知王常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索性静观其变,携嚣奇门的人左侧落座,羽西剑和三大派则于右侧。双方相看两厌,落座以后也是剑拔弩张之势。 王常与稍慢几步进门,没坐主位,而是挪着椅子坐到了姜梨身边。王长白等人踟蹰一番,仍是随着王常与坐了过去。如此一来对面就剩下王沛之和三大派等人。 王常与坐下以后就拿眼盯着王沛之,导致王沛之坐立难安。 他们跟嚣奇门是敌对,难道也要坐到对面去? “你不知道自己该在哪吗?”事实证明不去是不行的,王常与直接开了口,剑宗一门长者为大,即便是剑宗掌门,前掌门的地位仍旧稳如泰山。 王沛之只能带着剑宗的人站过去,他这一走,对面就更单薄了,左侧声势浩大,右侧形单影只,三大派掌门脸色一沉。 啥意思,合着你们的对立面只有我们呗?我们是被谁叫过来的,闹了半天你们成一伙的了,现在是要一起打三大派? 第125章 屠你了吗? “三位掌门...”王沛之欲言又止,他拿王常与没辙,之前他发疯病的时候,还是天云帝师杜寻亲自来扣的金刚长臂锁。王沛之没有阻拦王常与的能力,更不能跟师父动手,否则传到外面的名声会非常难听。 “挺大岁数不要脸,三个人打我闺女!你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等饭吃呢!” 王沛之有口难言,王常与则是拿起嘴就说。 三人被他叱得一郁,谁也没想到这老疯子说话如此难听。不过这三人各有不同,冯时蕴是笑面虎,你可以不讲理,但是他绝对客气,是另一种眼高于顶的大派涵养。无声楼主段无言嘴笨,平时就不爱说话,不适合这种针锋相对,唯有脾气爆烈的毒手玉自寒接了腔。 他说你是不是没长眼睛,“此次分明是嚣奇门杀人在先,你看门的十六弟子还在地上躺着呢。他们屠杀三十六派,现在又要灭你剑宗。若非我们三人及时赶到,你此刻就是站在尸首堆里发疯了!” “你少在那里栽赃陷害,杀人的分明是天下令,黄皮脸他们是来救人的!反倒是你们,狼鼠一窝,朋比作奸!”风吹手此刻恨不得生啖其肉,为冤死的好友报仇, “谁说我们是一伙的!”王沛之拍扶手。 “不是一伙的他们为什么来这么巧,你们又为什么回来的那么巧!”小七反唇相讥。 “我们会拿本派弟子性命做饵?” 双方再次吵作一团,隐有拔剑之势。王常与抡圆胳膊,直接给了王常与一巴掌。 “你喊什么喊!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王沛之蒙了,剑宗弟子也蒙了,姜梨神情淡漠地看着这师徒二人,须臾抬手,示意风吹手他们先退回来。 王常与面向姜梨,“他们的意思是,你从两界山出来创立了嚣奇门,本欲在外游历几年再回来看爹爹,没成想,天下令派人屠杀三十六派,你为救剑宗,所以来了?” 姜梨欠唇一笑,磨了磨指甲。 “不是天下令屠杀,是姜梨要灭三十六派!”玉自寒气站起来了。 “我闺女要屠三十六派?”王常与想了想,“屠你了吗?”他问玉自寒。 “屠你们了吗?”他问剩下两个掌门,“你们三大派都没动,就只动了我羽西麾下九派和二十四小盟?” “目前说来是这样,不过另有消息传来,其他几派也遭到了袭击。”玉自寒说。 “可有二十四小盟这般惨重?可有九派惨重!” “那是你们派力薄弱,无法抵挡。” “这像什么?”王常与说。 “什么像什么?”玉自寒不明所以。 “这不就是陆祁阳对待几大门派的态度吗?”王常与条理清晰的道,“江湖自陆祁阳统领开始便如一个小朝廷,九派与我剑宗是世交,再归属天下令也是我剑宗的人。二十四小盟势单力薄,死多少都不在话下。我们在他眼里一个是不受待见的臣子,一个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卒,遇事自然先从我们下手。他知道什么地方能动什么地方不能动,譬如你们,再如大青龙寺,两生谷,隆沼池这些门派。说得再明白一点,他真正要用谁,就轻易不会动谁。” “你到底疯没疯?”玉自寒扭曲着脸看王常与。 “我什么时候说我疯了?”王常与一脸怒容,从头至尾都没承认过自己疯。 “他是谁?”玉自寒指刘世尘。 “长峰派老刘啊。” “他呢?”玉自寒问王长白。 “乘风派王老二。”王长白行二,王常与一直这么喊他。 “那她呢!”玉自寒指姜梨。 王常与冲上去对着他手指头就是一巴掌,“别他娘的指我闺女!” 他都认识,还能迅速道出时事,唯独不认识姜梨。 王常与说,“我闺女不可能吩咐嚣奇门屠杀三十六派,我们家的事儿也用不着你们狗拿耗子,你们今天要是敢打我闺女,我就跟你们拚命!” 第303章 “这不是人呆的地方。”玉自寒看回冯时蕴他们,“你们走不走,我是呆不下去了。” 段无言没说话,冯天师坐得稳如泰山,依然有副客气和善的脸孔,他没接玉自寒的话,甚至没看王常与,视线笔直打过去,落在对面的姜梨身上。 “姜门主,之前你说要灭羽西剑宗,贫道等人因此出手,此刻只想问你一句话,这人你是杀,还是不杀了。” 冯时蕴是块老姜,玉自寒说了那么多不及他一句话打到根上。王常与是羽西剑前掌门,他称今日之事是家事,他们三个外人自然没有权力插手,可若姜梨执意要动羽西剑呢? 冯时蕴很聪明的将矛盾重新推回到两派之间,一看姜梨如何自处,二看王常与是不是真疯!若他疯到连自家弟子都杀,那他这个剑宗老祖,也就没什么份量了。 姜梨正在用小匕首摘剪分叉的发尾,听了冯时蕴的话后长睫一展,看向对面。这个答案很关键,两派是暂时休战还是兵刃相见都在她的决定上。 手中长发被她绕了一圈,她淡一勾唇,“老头儿。” “欸。”王常与很自然的应声。 “到饭点儿了,饿了。” 羽西剑杀她三十门众是不争的事实,她不会就此罢休,可冯时蕴想师出有名,也是做梦。王常与的出现是个意外,可也意外的让这局势有了逆转,她看着那个慇勤说着,爹爹去后厨催催的老头儿的背影,缓慢地眯起了眼。 阴天,分不清是什么时辰,饭菜上桌,大约是顿下午饭吧。一张长桌坐了一堆人,三大派的人没走,五派掌门更是不会离去,王常与不管别人吃得香不香甜,只管给姜付二人夹菜。自家闺女有肉,徒弟也要有肉,闺女有菜,爱徒也要有菜,他的思想似乎是很单纯,边布菜边问他们什么时候成亲,依然没有忘记当初想让冯瞻极做他上门女婿的心愿。 付阁主说都行。 姜门主说随便。 王常与笑得极憨,仿佛只要这样随意的哄一哄就能得到满足。 坐在席末的王沛之味同嚼蜡,没吃两口就撂了筷子。一席之后的安排就更让人看不明白了。王常与亲自为姜梨收拾出了一进院子,空出了一排弟子房,让她留在派中居住,姜梨竟也没反对,真带着嚣奇门住进了羽西剑宗。 “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儿!这要是在十年前,别说十年,就说八年,五年,甚至是一天前,有人跟我说王常与会把姜梨让到羽西剑住,我都会觉得他疯了。谁人不知我剑宗与雾宗之仇,谁人不知两派相斗,最初起因就是王常与硬邀雾渺宗少主与爱徒比试。姜梨打伤冯瞻极,雾渺宗主杀我小师妹,我师父没了独女失了爱徒,最终联合三十六派屠上雾生山。如今十年过去,一个全宗被灭,一个死伤惨重,偌大一个宗派变成如此灰败荒凉之地,结果十年后,他们能坐一桌吃饭,你说这事儿荒唐不荒唐?” 长风入夜,羽西剑宗的灯早就熄了,有人抹黑出去,在武宫城内穿过无数绕脚小巷,十数间空房,精准无误地走进一间大院。 他满脸怒容,摔上门就是一通抱怨。 彭轻涤瞥了眼他那身装束,一身黑衣,里面戴着面具外面还蒙着面,生怕被人认出来。彭轻涤都懒得提醒他,你搞这么多有的没的,脚上还穿锻雪云琅靴,这靴子整个羽西剑宗就只有在任掌门能穿。 彭轻涤没理会王沛之,翟四斤拿着一只茶壶,由于前段时间骨节被打过封骨钉,稍微有些不听使唤,壶嘴一歪烫了一手,甩手扔地上砸碎了。 “你不荒唐?”翟老四干脆发了个脾气,语气和心情都类似于下雨天打孩子。 他说谁让你把三大派的人叫来的? 这件事情根本不在他们计划之内,既不是陆祁阳的主意,也不是他和彭轻涤的吩咐,完全是王沛之自作主张。而这个主意并不成功,非但没有凿实姜梨的罪名,还莫名引出了王常与这个老疯子来。 “王沛之跟天下令是穿一条裤子的。” 城内有王掌门夜会盟友,羽西剑内姜梨与付锦衾等人也没闲着,正在复盘今日这场交锋。姜梨翘着脚歪在罗汉榻上,手里攥着两块令牌,一块写着天下无胜,一块刻着暗主嚣奇。 两块牌子一个是磐叔死前给的,一块是她从黄皮脸身上摘下来的。嚣奇门刺客领令而去带令而归,只有门主收了令牌才说明任务完成。 黄皮脸说他办事不利,辜负了她的吩咐。 她觉得他干得非常好,所以收回了令牌。 “黄皮脸他们着了他的道,便是王沛之留在派中的十六弟子也是用来下酒的。为了做成这个局,他们必须将时辰掐得非常准,彭轻涤派人与黄皮脸纠缠,就是要耗到王沛之赶到。” 平灵说,“这王沛之是个畜生吧!竟然连自家弟子都能‘相赠’,可怜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他们掌门害的他们。他怎么那么死心塌地给陆祁阳当狗呢?” “怕也不是那么死心。否则,三派那些老东西就不会来了。”姜梨用一块令牌敲打着另一块,“王沛之敢杀我部众三十,就是要逼我在剑宗翻脸。陆祁阳盼着我灭了剑宗,这样传闻不攻自破,我落个恼羞成怒偷鸡不成的名声。这是陆祁阳想看到的结果,可如此一来剑宗的代价就太大了。王沛之不敢忤逆陆祁阳,又不甘让剑宗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自然要去搬救兵。三大派就是他的救兵,我全力与他们交战,好一点的结果是战平,差一点是两败俱伤,无论结果如何,夹缝中的剑宗都保下来了。” 第304章 平灵说:“所以您故意跟三大派动手,也是为了顺势放过剑宗?” 姜梨说不是,“当时我看到黄皮脸他们死在我面前,没做他想,就想干他们。” “她当时就想干我们!那姜梨什么人呐,真杀起来谁拦得住,刘世尘劝她都没劝住。”位于武宫城破院子里的王沛之也在翟四斤彭轻涤二人面前说了同样的话,他说,“令主为破谣言,就拿我羽西剑宗做靶子,我们自雾生一战就元气大损如不胜衣,谁看都是掏空了芯子的老被褥,这次再遭横祸,江湖还有没有剑宗都未可知了。” 翟四斤听不惯他这话,“谁说令主要拿你们做靶子,我和老彭不是没走吗?真闹到你说的那般田地,我们会坐视不理吗?” 你们? 王沛之心道,最靠不住的就是你们,若是单纯死几个人就能了事,剑宗已经死了十六个了,怎么没见他们在姜梨翻脸时出手。他们要的就是将事情闹大,等的就是剑宗被灭,待到派中只剩几个苟延残喘的活人时,再如救世主一般姗姗来迟。 可他就算心里不平,也不敢彻底跟他们闹翻。王沛之换了一个语气道,“我是一派之主,不能不为派中弟子考虑。二位也同令主说说,今次没按计划行事,实在是王某心有不忍。羽西剑盈尺之地家道消乏,不似天下令那般家大业大,纵是死去半数也是膏肓之症。历代祖师寸积铢累才得今日剑宗,王某不能让这气象断在我手里啊。” 王沛之不知翟彭二人如何想,反正他是把自己给感动了。 翟四斤不为所动,“王掌门是如何坐上今日位置的,旁人不知,我们还能忘了不成?你本就是踩着派中弟子人头到高处的,之前嫌多现在怕少,恐这城楼倒,怕这屋檐榻,可也别忘了,楼高楼起都是令主的恩典,在外面装好人就算了,在我们面前,找错地方了吧!” 王沛之隐在面具下的脸逐渐阴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只有陆祁阳和他手下三护法,若非他没有能力拔除这几日,实在很想要他们性命。 月光地下躺着一地碎壶,王沛之走到碎壶处,蹲下来,一点一点拾起,再抬起头时明知对方看不见,依然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摔得这么碎,扎到脚怎么办。王某能有今日,自然得多谢令主栽培。两位护法当年没少出力,王某也是记在心上的。” 名剑华光在手,剑宗掌门之名在身,他到底还是一派之主。可除了这些以外,他还是一个傀儡,一条还算体面的狗。可他愿意作揖,愿意将两只爪子搭在他们膝盖上。听话的狗只有两种,一种心甘情愿效忠,一种被打出了奴性,王沛之介于两者之间,既需要天下令的庇护,又不想面子上太难看。 “其实今日之事也成了一半,只要我一口咬定人是姜梨杀的,再煽动一下三大派和刘世尘那些老东西,这戏就还有得唱。不过现下另有一件事情比较棘手,就是老疯子突然掰断金刚长臂锁从塔里跑了出来。按说这人是我看着疯的,不该有假,可他这次处处帮着姜梨,还为嚣奇门说话,实在有些诡异。” “于称意不是会医术么,有病找他看。”翟四斤说。 “来之前我就问过了,说是出去之前一切正常,回来以后探过脉象,跟之前一样,都是浮躁一团乱相。” “那你还担心什么?”翟四斤明知故问。 “我不知道当年的事他知道多少!”王沛之被逼无奈,最恨就是‘当年’,一提心里就是一跳。他可以不择手段,但夜深怕鬼,老人们说心正的人肩头染着两把良心火,走夜路时不亏心。他很有自知之明的相信自己一盏都没有,所以从不回头。 翟四斤说,“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要翻早翻了,现在担心什么。” 王沛之知道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跟天下令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翻了我的,不就等于将当年的事昭告天下了吗?” 翟四斤掀起眼皮,嘲讽一笑,“你要弑师?” “我哪做得了这种事!”王沛之搓手,“若要动手,自然还得二位。现在姜梨的人全在剑宗,老头儿跟他们住的近,我去了反而会闹出动静。” 翟四斤眼中嘲意更浓,“王常与真是有福气,得了你这么一个孝顺徒弟。我们去就没动静?” “在下可以再开角门。”王沛之憨厚一笑。 试问这天下,还有比他更熟悉剑宗各处的人吗? 第126章 深渊舔糖 自然是有,比如剑宗前掌门王常与。 在众人都在琢磨他是疯是癫之时,他正在于称意的帮助下,将泡好的豆子装进一只潮湿的竹盘里。天热,两人特意找了一处通风良好之地,投湿纱布,盖到豆盘上。 “这个真能泡成豆浆吗?”王常与问于称意。 “跟你说两遍了。”于称意不耐烦,“不是泡出来的,是磨!泡好以后用石磨榨出来。” “那不是豆腐吗?” “豆浆也能做。” “怎么做?你可不能耽误我闺女吃早饭,明早起来我要拿甜果给她配豆浆。” 于称意不愿意他在自己身边转,扬手一指让他上一边呆着去。 王常与也算听他的话,人是坐下了,眼睛一直跟着于称意。 “你说甜果配豆浆她能爱吃吗?” “反正我是不爱吃。”于称意有一搭无一搭跟他说话,“北方与南方习惯不同,你不能按环儿的口味准备。” 第305章 王常与脸色倏而一沉,窗外‘滋啦’喊了半晚的夏蝉忽然鸣金收兵,挪到其他树上吊嗓去了。于称意背对着他忙碌,微一侧首,王常与看了眼四周,压下直棂窗,笔直走到于称意面前。 “那么,胡辣汤配肉包子怎么样?” “你就不能葱油饼配豆浆?我豆子都泡好了!” 说他备的都是甜的他就全换成咸的,一点灵活劲儿都没有。 与此同时,决定静观其变的平灵等人已经退出主室,回到弟子房内去了。 房门一带,留下一室寂静和一张宽大的罗汉床。 床的中心置着一张矮脚茶桌,桌上堆着一叠葡萄皮,都是姜梨一个人吃的。自从在乐安亏了嘴,走到哪儿都要吃两斤葡萄,此刻嘴里还剩最后一颗,被她连皮带肉地嚼碎。 她爱吃水果,脆的,甜的,酸的,吃的愉悦时会弯一弯眼角,脸上永远像刮了层白瓷,孩子气时也是一副孤单的“鬼相”。 付锦衾隔着茶桌看她,偶尔会问自己看上她什么了,也许是这副天下不仁,也能在深渊舔糖的样子,也许是因为那张爱说话的破嘴和小脾气。 她记仇,吃葡萄的时候看向他的眼神并不友善,完全没有忘记他在乐安的所作所为。她今日又格外懒,没骨头似的歪在一侧,唯有嘴巴不知疲倦的动着。 “有事要说?”她躺得矮,需要仰起下巴才看得到隔壁的付锦衾。 “没什么要说。”付阁主收回视线,剑宗这场事变故颇多,不管是王常与,三大派,还是彭轻涤那些人都有各自的小六九,他们此刻不给反应才是最好的反应。 “没有就歇了吧。”夜沉了,她想睡了,顺便让他临走之前把茶桌帮她挪到地上去。 付阁主惫懒之态与姜梨无异,“今日在饭桌上不是答应成亲吗?老头说让我们提前适应适应,只留了一间内室给你我住,内外院都住满了。”他无处可去。 “我怎么没听见他说?”姜梨一愣。 “这是他单独跟我说的。” “说了你就同意?”姜梨撑着胳膊坐起来,一脸讶异,“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大礼还是要守的。而且你我早就不好了,我从乐安出来那日就跟你断了!” “断了?”付锦衾最忌讳就是这个“断”字。路上两人有意压着此事没提,心里其实都埋着一颗“雷”,不触不发。 他看向姜梨,“谁同意了?” 好是两个人好的,如今一个人自说自话就算断了,手里有圣旨还是传国玉玺? 姜梨没想到他那么讲理的一个人,硬在这事上不讲道理,不由气闷,“照此说来,我一个人还做不得主了?” “你自然可以做主,那就请姜门主解释一下,今日为何在王常与面前同意你我亲事。” “搪塞之言你也当真?你不是也应下了吗?” “我应的是我的心。” 她又是为什么? “我是不想跟王常与废话。” 真是每句话都能戳痛他的肺管子。 “姜梨。”付锦衾目色“和善”地看着她,“我自问不是良善之辈,更不是随人摆布一流,乐安城被你闹得房倒屋塌,我依然陪你入场救人。天机阁此次出动半数弟子随你进江湖,你觉得为得是什么?”他在这件事上从来不肯留余地,长目里有明显的警告之意,“这么说吧,倾我一阁之力,你这个人我也要留。” 他不管她如何打算,她要做的事他会帮她做,要报的仇他会帮她报,除非她心里没他,否则这辈子不可能放手。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比她还“疯”,他这样的人,分明应该隐藏所有一切从利益出发,偏偏不管不顾。可也是他的性子了,如他让人捉摸不透的谋算,旁人以为他会如何,偏又不是如何。 他的决定和答案永远在人意料之外。 而她既庆幸自己在意料之外,也担心彼此成为更大的牵绊。 姜梨顾左右而言他,“这里只有一张床。” 付锦衾挪走搁在两人中间的矮脚食桌,干脆利落地把姜梨的枕头扔到地上。 “你睡地下。” 他今日看她不顺眼,实在不肯让她好过。都说情爱一事最蛊人,既当得了“长辈”也做得了孩童,一时是爹一时是孙子。可以百般宠溺,也可以孩子打架。 姜门主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枕头,简直要以为自己瞎了。 她探头,坐直身子,确定他当真扔了她的枕头,在床上爬行几步,不甘示弱地把付锦衾的枕头扔下去了。 大启朝贵族爱睡软枕,有条件的门户也都跟着效仿,内里装着蓬软的棉絮,落在地上还弹了两下。两只枕头好巧不巧落成并排的两只,付锦衾似笑非笑,“都睡地上?” 他倒并不介意,只是怕她受不住。 姜梨那颗想弄死他的心再次被激起,她发现他们确实偶尔很爱彼此,也确实偶尔真想弄死对方。 不过今日不能动手,她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胳膊。付锦衾早就注意到了这些,走到姜梨身边坐下。 “我看看。” “看,什么?”姜梨看着逐渐靠近的付锦衾。 “伤。” “什么伤?我跟他们打架还会有伤?我嘶!” 姜梨倒抽一口凉气,付锦衾收回按在姜梨右肩的手,知道找对地方了。 玉自寒毒手上有五根利刺,扎进去就是一汪浓血,她下午坚持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付锦衾就猜到她是在逼毒。只是那利刺如毒蜂之尾,没了毒性也要让人难受几天。方才付锦衾见她半边身子歪在引枕上,只用一只手动作,便知尾刺余威不小。 第306章 他示意她宽衣,她只顾盯着他手里的药。 付锦衾先后在姜梨脸上看到三种情绪,最终定格成一个古怪的表情,“这是你问薛闲记要的?那他不就知道我受伤了吗?” 付锦衾掀开药盒,“你以全盛之力迎战两宗一盛,受点小伤不在情理之中?” “没有点儿,就这一处!”姜梨急了,“你没看见我下来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吗?嚣奇门众崇拜的要命,剑宗三派畏我如鬼,谁不叹一句好一个姜梨。这场交手肯定还要传到江湖上,嚣奇门主力战无损,我就要这名声!” 付锦衾要给她上药,她不肯,嘴里絮絮叨叨,“我又不疼,你跟他说什么,他那嘴碎地跟筛子似的,明天五傻就得知道。他们知道了,整个嚣奇门的人就知道了。” 付阁主用药勺舀着药膏,她立着眼,好像谁把她招牌砸了一样。 “我说的是我受伤了。”付锦衾气笑了,跟她置气是没指望的,她倔强的就那么一两件事,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他说,“当时又不止你一人与玉自寒交手,薛闲记不疑有他,嘱咐了几句饮食递了瓶药就过去了。” 发脾气的五官稍有松散,他自是懂她的脾气的,要不然也不会在没人时说到她的伤。 付锦衾递了一个眼神在她肩头,姜梨还是没动,这伤口在肩膀后侧,夏衣轻薄,褪了外裳就是小衣。 付锦衾等了一会儿,撂下药罐,“我让薛闲记进来。” 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两只爪子死死抓住了,“你让他来干什么?” “医者面前无男女。”他等等她,“你要是忌讳,我让平灵进来也行。” “那就更不用了!这点儿小事咱俩知道就行了。” 这回慷慨了,肩膀一抖,侧了半边身子过去,湖绿色的衫子斜垮在肩膀上,露出圆润小巧的肩头,和窄细的一条小衣带子。 江湖儿女罕有这么细白的皮肉,微微侧头,发丝也随着她的移动落下一点散碎鬓发来。 美人垂眸,原本是柔弱孱盈一副画面,可她眼珠子一味向后,肩膀也努力前送,想要观看伤口。 付锦衾见她眼珠子豆在一处,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忍不住伸手捏住她的下颏。 姜梨被他捏成了一个金鱼嘴,他却仿佛得了趣儿,笑着看看她。 那笑容太宠,像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玩应儿,而他无论她如何都愿意纵着。 最后是姜梨自己挣扎出来将头摆正。 “我就想看看伤。”她小声嘀咕。 他没听清,偏头靠近,她不得已重复了一遍,他一笑。 “这会儿倒是知道关心自己了。” 呼吸扑在颈窝处,痒得她缩了缩肩膀。她自来是这处敏感,耳朵上像是熏了一层胭脂,偏他不知情般留下悠长的一口气,让她连同腮边都生了热意。过去亲昵时他爱咬她耳朵,那种含在唇齿之间的柔情软意,比吃醉了酒还教人沉迷。她也极爱他的揉哄,整个挂在他身上,她在他面前是敢于放纵的,因为他会克制,会隐忍,会给她哪怕放肆也总会留有分寸的安全感。 可他也爱逗她,便如此刻,眼里分明有戏谑之意。 她负气,狠狠剐了他一眼。 他眼里笑意更浓,手背拍拍她的腿,说坐直。 这又是他另一样好,即便两人有那样的过往,他也从不会趁势说些过分的话,更不会拿曾经的亲密开玩笑。 视线一路向下便不再有旖旎,姜梨知道这次是因为那块肿得发青的伤处。 她方才窥见一点颜色,足见面积蔓延得很大,她不知道刺伤的部分是不是更加难看,想来应是不会太好。 “其实不疼,就是有点胀。”她开解他,真正触了药膏才知道英雄豪杰不好当,才刚上去身体就狠狠一撼。 付锦衾瞬间停下动作,“疼?” 姜梨缓了缓力气,半晌才答,“不疼,凉。” 这种天气怎么可能凉。 付锦衾眉头深锁,“药里有冰片。”明知她嘴硬也未拆穿,只是更加放缓了动作。 “难怪呢...”她跟他说话。 “还凉么?” “好一点了。” 姜梨眨眨眼睛,将从额头跌落到睫毛上的冷汗眨掉。 上药的过程有些漫长,他控制着力度,她忍着疼。原来习惯了被人照顾,就算做再多抵抗都还是认他。闭上眼,呼吸间尽是熟悉的松木香气,初闻冷淡,时久入骨。 自她清醒,他便一直在她左右,若哪日这人不在,她还能否这般嘴硬,说她并不爱他。 “你是怕有人夜袭,我又伤着胳膊,所以才跟我住在一起。”刺痛略有缓解后,姜梨道出了付锦衾的真实用意。 “仇人窝里你都敢住,总要防备一二。”他并不反驳,语气却有些自嘲,“有时也会觉得奇怪,我这样的人,竟然会怕一个人死。” “你最不该管的就是我的死活。” “这话我师父若是听了定然十分赞同。他教我无情无爱,我偏活得像个活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心念所致。谁又管得了。 薛闲记的药比一般医者杀伤口,也比一般药物见效快,忍过一阵尖锐的刺痛便慢慢平静下来。 付锦衾收拾好剩余的药,姜梨敛上衣服,小幅度动了动手臂。酸胀感消减不少,大臂还是难抬,果然还要恢复几日。若是没有这罐药,夜里必定难捱。她是个嘴硬的,他是个心细的,她不叫苦他也知道她疼。 第307章 余光里,养尊处优的付阁主已经收拾起了“床铺”。床边令有一床薄被,上好的南缎水云锦像是不值钱,被他正面朝上背面朝下地铺在地上,软枕放在一头,另一只扔回给她。 罗汉床上的石桌被他挪到床下,姜梨看着他躺下,自己也歪回床上,烛火晃眼,付锦衾掀了掀衣袖,房内坠入一片漆暗。 静下来,反而听见了窗外的蝉鸣。雨后蝈蝈像灌饱水的大肚将军,叫声豪放。夏季的夜,是“喧闹”里的宁静,各种声气儿齐全上阵,反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宁劲。 姜梨侧躺向一边,“我没见识过上渊,只听薛闲记说过,此地生在无涯之巅,是为神仙之境。” 他提了他师父,她便也有些好奇上渊。 付锦衾默了默,“上渊弟子看它却如荒城,终日艳羡烟火人间。” “你不喜欢?” “不止我不喜。师兄、师姐一众天机阁老都不喜欢那里。”谁会喜欢旷而苍白的地方,“那里太高,住在那里越久,身上越没有人气。” “你之前说,付师兄经常带你和付瑶下山。” “是,可惜我出不去了,师父传了我掌门令,我便成了那座山最不能来去自由的人。付师兄只能带付瑶出去。而我后来才知道,付师兄才是下任掌门人选,我若没有出现,接令的就是他了。” “所以你们,因为这个生了隔阂?” “恰恰相反。”付锦衾笑了,“师兄无意掌门之位,还说多谢我为他解脱。他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喜欢世间百味,做得一手好菜,最精的是点心。我不爱吃甜食,但习惯了蒸锅上甜香的味道。” 姜梨想到了乐安城的付记,原来他开点心铺是因为念着师兄。可若师兄还在,应是也随他来了乐安。 那就是—— “不在了。”付锦衾肯定了她的猜测,“我想用那些味道给自己留个念想,没想到刘大头做出来的东西不是人吃的,每每拿起又放下,更添烦恼。” “那付师兄是因为什么... ...” “夺鼎。” 姜梨心里一沉,付锦衾语气不变,“不是他要夺,而是有人泄露了上渊之所,他们绘制了五张地图,高价卖入江湖。” “这人是付师兄认识的人?” “不仅认识,还是血脉至亲。”付锦衾音色冷下来,至今心中都有驱散不去的恨意。 “绘图的是他哥哥。付师兄家里一共兄弟六人,只有他被先师选中,入了天机阁。他家中拮据,母亲早亡,父亲不慈,五个哥哥更是屡教不改的赌徒。他常年以银钱供养,却还是不足。大哥欠下巨额赌债,恰在这时听闻江湖中人遍寻天机阁不得,又听有人高价求图,便动了卖图的心思。” “他苦求师兄带他进上渊山,声称只想见识一下仙人福地的风貌。天机阁有定规,不能带外人进入,师兄自然不肯,可是他那贼兄又掀动了他那个糊涂爹,连同兄弟几人闹了个不死不休。他父亲以死相逼,说自己已经是这个年岁,死前看一看福地,死了也能瞑目,他若不肯便是不孝。师兄与他们僵持月余,实在无法,加之他父亲那时确实患了重病,就只同意了带他爹一人进山。” “他爹记住了入山的路线,回去以后口述给他大哥,画出了路线图。后面的事情你应该就知道了,有人买下了地图,攻上了上渊山。我那时恰在闭关,正是两境相交的关键时刻,师兄担心我强行出关心脉受损,不顾付瑶阻拦,以内力强行催动琼驽鼎。” “他知道此物必须循序渐进,且必定要在心无杂念的情况下方能保全自己。他以身祭鼎,不知自此之后,江湖中人更将琼驽鼎视为武道圣物。他们只看到了他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不知人体如柴鼎为火。” 姜梨没敢问结果,以柴喂火,最终只能是油尽灯枯。所以付锦衾不让她用琼驽鼎,不是不肯而是不舍。他曾说过他所爱不多,为数不多的几个都倾尽了全力,他视付瑶为姐,视付逆为兄,师兄死时,该有多痛。 “击退外敌之后,我便一把火烧光了天机阁。老冯他们一直以为我是为保驽鼎,截断杀戮,不知师兄死后,我便更腻了这座荒城。我带人隐进世间各处,让他们尝百味人生,开店,做工,走镖,但是这人有长便会有短,买下的那些铺铺没有一样赚钱,悉数亏本,每次开工钱我都极不情愿。” “我的银子是要传给下一任阁主的,提前花没了他就得去要饭,偶尔也会想想,让谁去要饭。” “上渊山后我便住进了乐安,那里四季分明,不再是满山冰雪,可也枯燥无味,循规蹈矩。天机阁主这四个字约束了我太多行为,我不能频繁进出江湖,不能不去江湖,不甘平凡一生,又必须安稳度日。再然后你就来了,我见识有限,没遇过疯子。” 他很少像一个一个普通人那样去讲述一个故事,也让很多人忽略了他原本就是一个普通人。 “乐安从没那么热闹,我的人生也从未那么鸡飞狗跳。我知你来路不善,探底之后竟然更觉有趣。刺客门主,鬼刃姜梨。我该杀你,那时还下得去手,但你说我身上有点心味儿。” 他叹了口气,既无奈又纠缠,“渐渐又更懂你,懂你身上的浓墨重彩,懂你背负的沉重。又慢慢怜你,你忆起过往那夜哭着伸出去的手,我也曾如此过,可惜没人回握。父母转身离去时,连句话都没留。我有时觉得自己跟你很像,有时又觉得不如你,至少在失去之前,你得到过很多人的爱。” 第308章 说完他看了看姜梨,这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似乎酝酿着无数内容,嘴上却发不出声音。 他笑了一声,“没让你安慰,除了气人,你也没有什么太出色的本事。” 她似乎认为确实如此,便真的躺回去了。 这一点也算出众,付锦衾眼中笑意更深,这世道就是这么奇怪,总有一个人,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能把人从悲伤中拉出来。这是旁人没有的能力,只对他有用,而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爱上的也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是我。”很久以后,姜梨轻轻地问。 “为什么是我。”付锦衾反问。 鬼知道为什么是你。也许是老天爷怜悯,让我活出另一种滋味。也许是看我过的太苦,给我一把救命饴糖,也许是我上辈子做了很多很多好事,即便今世做了恶人,也让我遇见了找回自己的人。 “谁知道呢。”姜梨岔开话题,即便如此,她也有太多未完的事要做,“三大派的人为什么会来?”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吧。” “你不知道他们会来?” “知道。”付锦衾正色道,“只是没想到黄皮脸他们会转道来羽西。我知道王沛之是天下令的人,知道羽西这边注定不太平,我还料到就算不平,王沛之也不敢动你,万没想到他会杀死自己门下十六弟子,栽赃黄皮脸,借三十门众枉死之举来激怒你。” 手里两块令牌一直都未离手,姜梨看着与夜色混作一团的帐顶,“他会付出代价的。” 包括这起事件的所有参与者,都要付出应有的代价。 “你觉得王常与是不是真疯?”付锦衾问姜梨。 “说不准。” “不知真假为什么同意留在剑宗。” “因为我想赌一个答案。” 第127章 我知道她是姜梨 王沛之从王常与出现以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这段时间老疯子一直在姜梨身边,一日三餐亲力亲为,倒像真把她认成了王环衣。姜梨就更让他看不懂了,竟然真敢吃王常与端给她的菜。 这些事情,他一样都看不懂,越看不明白,越叫人心里发慌。有些恶事一旦做下,便成了心里一只驱不散的鬼。 王沛之愁得要死,一怕王常与不是真疯,二怕王常与太疯。 他得让他死,死前最好还能配合他一下,证明他是一个好徒弟,好掌门。还得义正严词一番,揭穿姜梨邪派魔头的真面目。 难办啊,王常与愁得食不下咽,觉都睡得不甚安稳,这夜三更好不容易糊涂睡去,又忽然惊醒。 床边坐着一个老头,正在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王沛之浑身一个抖嗦,迅速撑手后撤,缓了足有五个呼吸,才凭借对方蓬乱如乞的头发,以及破布一样的衣裳,判定出对方是他师父王常与。 羽西剑没有这么不修边幅的人,三大派,嚣奇门,连聊羽宅的光杆掌门拂尘老道在姜梨身边呆久了都知道梳梳头。 “我知道她是姜梨。”王常与没开头没结尾的对王沛之说。 王沛之傻着眼跟他对视,不动声色地跟老头儿再次拉开距离。 “啊。”他应了王常与一声。 他知道她是姜梨,然后呢?他跟她玩挺好,昨天上午还给她炖了一只鸡。后厨只要开灶老东西就去里面溜跶,饭菜上桌还有银针试毒,他防着他们动姜梨,斩钉截铁的断定她是王环衣,现在又说认识了? “什么时候认识的。”王沛之问他。 “一开始就知道,她跟环儿长得不像,我也并未糊涂。” “那您还给她炖鸡?”王沛之对王常与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法理解,他不糊涂,知道姜梨是羽西剑的仇敌还帮她说话,“而且您还吐我,我一说话就,噗!” 王常与又啐了王沛之一口,“你懂个屁!你那脑子是后长的?我不装作跟她打成一团怎么让她放松警惕,你们怎么杀她?” 王沛之拿袖子抹脸,王常与问,“彭轻涤和翟四斤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什么彭轻涤...”王沛之打了个寒颤。 “你让他们来杀我。” 王沛之都快坐不住了,心说你确实是不疯,看得比算命的都准。可他怎么可能让王常与知道他有这种打算,被子一掀跪在床上就开始磕头,“您这说得是哪家话呀,徒弟怎么会让他们杀您呢。” “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才说叫你让他们来杀我。他们现下就在城内吧?” 王沛之反覆回味了一遍这句话,“您要我,找他们来杀您?” “没错。”王常与神色严肃地点头,王沛之在他脸上看不出疯态,仍然觉得他是个大傻子。不过大傻子接下来的话很有条理,几乎与那日在三大派面前说话的话一样清晰。 王常与说,“天下令要动羽西,是因为我们与九派相连,羽西一旦被灭,九派一定会对姜梨恨之入骨。你不忍剑宗被败,所以请了三大派的人相助,不想姜梨没对剑宗动手,反而阴差阳错的稳定了时局,” 王沛之说,“当时没打成不是因为你在里面当搅屎,您拦下来的吗?” “你以为我不拦,三大派的人就一定会全力出手?你安排的太拙劣!是个人都能看出破绽。刘世尘他们不是糊涂人,姜梨援救三十六派,你以为这一路下来是在做白工?二十四小盟本就对天下令积怨颇深,你再唱这么一假戏,非但不能挽回天下令的名声,还会越描越黑。” 第309章 “您说这事儿怎么才能成?”王沛之急道。 “她的做法不在情理之中,我们要解剑宗之危,就必须在情理之外。” “何为情理之外?”王沛之虚心求教。 “杀我。”王常与说,“我是剑宗师祖,我死了,跟剑宗被灭有着同等份量。你提前让彭轻涤和翟四斤埋伏进羽西,届时我会请姜梨单独进来谈话,你让彭翟二人进来偷袭,这一步很关键,一定要让他们用剑招,绝对不能用本门功法。 你在看到彭翟二人离开后再带人闯进。我假意在弥留之际认清所有,指认姜梨为凶手,如此一来,既解了剑宗之危,又坐实了嚣奇门的罪名。陆祁阳不会再为难剑宗,姜梨放到外面的谣言也会不攻自破。” 王沛之险些要赞一句妙了! 彭翟二人懂九影剑法招式,到时便让他们用雾宗剑法杀人,王常与身上留下确凿剑伤,便如当年“死在九影空手刃下”的王环衣,谁会疑心杀人者另有其人?何况王常与一息尚存,只要他咬定是姜梨,姜梨纵有百张嘴去解释,又能说得清什么? “可姜梨这些天对您的态度也算客气,并无仇视之态,也没有杀您之意,突然对您出手岂不让人意外?” 王常与抱着胳膊冷冷一乜,“你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哭着阻拦,说无论如何都不能牺牲为师吗?” 老头儿不疯,脑子清楚得很,王沛之被他中途叫起又灌进一脑子阴谋,哪里还记得做戏。此刻经由提醒,立即痛哭流涕,“徒弟不孝,非但没能振兴剑宗还连累您老人家为我受累,若是可以,徒弟恨不得代您去死。” “其实你死也不是不行。”王沛之没想到王常与接了这一句,他说你要舍不得为师,就把这计划改一改,“由为师去通知彭翟二人,让他们在你身上留下几剑,你在弥留之际咬死姜梨,死后葬入剑冢,得后世敬仰跪拜,身后有名,也不算对剑宗没贡献了。” 王沛之哭都哭不出来了,他张嘴着嘴,干咽了几次口水,这话让他怎么接。客人已经被送到门口了,你客气一句:要不留下来吃口饭? 他说:好。 你做不做这顿饭? “不是徒弟不想。而是姜梨,不会单独见我,我若约她,她必定觉得此中有诈,您最近跟她关系不错,也只有您能叫来。” “那确实。”王常与下巴微扬,“我是最先向她示好的,她自然更信任我,你们一再逼她,除了激怒还能有什么作为。” 这副慷慨赴死,目空一切,觉得所有人都是二傻子的状态,又让他显出一种疯相。王沛之回忆着十年间王常与的种种行为,疯了,没疯,亦或是疯不算太彻底?他想不明白,恐怕连医者也看不出来。 “雾渺宗已灭,只剩姜梨这个余孽,你说,她有多大本事,能抵得住三十六派合攻。周两金和丘月集当年都是宗师之境,仍是死在了雾生山。你说她们与姜梨会面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拚死保她,最终还是断了香火,便如她们杀了我的极儿和环衣... ...” 王常与的脸上露出癫狂之相,她等了她十年了,十年。 “那您之前为什么装疯?”王沛之还是不解。 “谁装疯了我是真疯!”王常与这次没吐,喷出来的口水仍然让王沛之洗了把脸,“说起来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让杜寻用那么粗的铁链子锁我干什么。你知道多沉吗?脚腕都磨出老茧了!还有那个老傻子于称意,一共就会做三个菜,一年四季都吃一样的东西,疯子都能逼成正常人!” 他将王沛之骂了个狗血淋头,骂的时候还不听解释,最后累得自己喘气,说锅上炖着孩子呢要回去吃,独自气呼呼地走了。 王沛之脑子里轰隆隆的乱响,仍然没能消化这一系列变故。 角落里传出一声嗤笑,翟四斤从桃木色多宝阁后漫步而出,又吓了王沛之一跳,他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翟四斤说,“他来的时候我就来了。” 王沛之平息了一下心情,“你觉得老东西说得几分是真。” “说不准。” “那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按你们刚才说的办。” “你不是不确定他是真是假吗?” “真的就顺水推舟,假的就杀人灭口。”翟四斤走到桌前注了一盏茶,“铆足了劲也只剩半成功力,还怕他上天不成?” “你吃这个,这个是你最喜欢吃的。还有这个,极儿小时候也爱吃。” 月亮睡去太阳来,世间永远不变的就是朝升夕落,再漫长的夜晚也有天亮,再漫长的日子也是十二时辰。 王沛之起床时,王常与已经精神抖擞地给姜梨布菜了,这种时刻外人是不能进的,除了“冯瞻极”能在场,其余人都会被骂走,王沛之打了一个呵欠,识相地往于称意那里去了。 “他说三日后动手,由我给你们报信。” 于称意跟王沛之得到的消息是一样的,这人是跟王常与师兄,也是一路扶持他成为一派掌门的人。王常与疯了以后谁也不能靠近,唯有于称意可以留在他身边。 王沛之追问于称意,“这些年您陪在师父身侧,可看出他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于称意说,“我现在都觉得他疯,也不觉得他清醒,非要想一个原由,大约就是执念吧。徒弟死了,女儿也死了,你不是他属意的接班人,连吸收半数功力都花了整整三年。他是个要强的人,眼见剑宗日渐萧条,怎能咽下这口气。在他看来,一切缘起都因姜梨,雾宗已灭,再将她送走,这才算报完了之前的仇。” 第310章 于称意说话直来直往,王沛之虽然略有不悦,却也因他的说法定了心。 而更让王沛之坚定王常与要对付姜梨的另一原因是,王常与开始找三大派和刘世尘等人谈话了。 嚣奇门最近离开了很多人,三十人一组,暗客带头,分别前往辉映山、黄林坞等地,九派除刘世尘等人以外还余三派,姜梨派去的人就是朝这三派去的。 “救人,天下令的人要活的,三派的人若是不信,不必解释,保全自己最重要。我要你们每一个都活着离开那里,这是死令。” 这是姜梨亲口下的命令,暗客们领命而去,王常与听见了,可他转述给刘世尘他们的是——“我听见她在吩咐他们杀进剩余三派。他们的人一共分两批,先去的腰上带着天下无胜的令牌,后去的一批则用来拆穿‘阴谋’。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用得多了,自然信的人也多了。” 刘世尘等人俱是一惊,才刚接受一种说法,又被另一套说辞扰乱了思维。 王长白马后炮的跺脚,“我就知道她不是好人,但是老哥哥你,不是错认她是王环衣了吗?怎么这会儿又——” “我若是不错认她,她如何会信我,又如何会听到这些真相。” 王常与换了一副模样,撩袍坐于主位,除了形象不佳,衣料抽丝,烂得像披了身头发,几乎与十年前的王常与一模一样。 刘世尘等人一直认他为首,他的话不必多,只要他信的事,他们就会信,只要他说这是真相,他们就会信这个真相。 蹲守檐上的翟四斤王沛之等人互换了一个眼神,翟四斤笑道,“姜梨带人冲进剑宗那日,不论你是什么态度,刘世尘等人都抱有怀疑,同样都是用嘴说话,王常与的份量比你重多了。可见这掌门之衔只是名头,真正稳固不变的,还是人心。” 王沛之听出翟四斤在讽刺他,他确实处处不如王常与,可王常与在位期间也没对他放过权啊。众人皆知他是不被待见的弟子,王常与去九派时带的永远是冯瞻极,他不过是他不中用的弟子,不过是哪怕站在眼前也看不见的弟子! 王沛之厌恨一切看不起他的人,但是他对着翟四斤笑了,他说您说的对,“我确实是个废物,要是没有陆令主提拔,哪有我的今日。” “你也不必自谦。”翟四斤轻蔑一笑,“你也挺努力的。” 当年若不是他毛遂自荐,他们也想不到用他。 “不过你这师父也着实厉害,若是没有他这步棋,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一子定全局,没想到误打误撞走出一步活棋。” 翟四斤很欣赏王常与,就连一贯寡言的彭轻涤都点了点头。 第128章 阳间的债,阴间的骨 王常与这段时间忙得像只陀螺,但是他心气儿充沛,下脚有力,看着比之前还要疯上不少。 这日不知刮的哪阵邪风,正阳在头竟有秋一般的凉爽,天顶云层厚密,织成浅淡的一点阴意,正阳与它较劲一般,遮住了露头,露头了再遮住。 于称意估摸是要下雨,用过午饭便去收了衣服,王沛之坐在房中吃茶,认为这是大事发生前正常的预兆,姜梨靠坐在回廊上,与刚从三大派房里出来的王常与迎了个对脸。 “闺女,晒太阳呢?”老王头儿脚步下不停,甚至没有任何异常之态,嘴角绽开一个和蔼的笑,很像一个正常的父亲。 他招呼的自然,姜梨勾了勾嘴角。 “没晒,专门等你。” “等我?好好好。”老头儿迎着她点头,说去偏厅聊吧,“爹爹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姜梨未置可否,跟着他朝偏厅去。 回廊处不止姜梨一人,王常与走近才看到蹲在廊顶的严辞唳和背阴处翻绳玩儿的平灵童换,两人走行的这一路,处处都布满了嚣奇门弟子。他口中的“极儿”正在偏厅不远处的凉亭喝茶,迎着他望过来的视线,遥遥敬了一杯。 刺客们或站或坐,看似并不警觉,实则眼中暗含防备,亦是有备而来。 老头儿咋了咋舌,知道今日不会平凡。 偏厅比前庭花厅小了许多,王常与进去以后便轻车熟路地去多宝阁上翻了一包好茶,脚下没停,并未在偏厅内的茶桌茶椅有所停留,他将她引向一处小门处,那里挂着一道帘子,掀开之后是间内室,他以手示意,请姜梨入室。 姜梨对他有防备,但因所进之处与偏厅仅是一帘之隔,便也走了进去。 王常与随后进入,不知按下了什么机关,帘外石门一扣,竟“变”做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姜梨回身望向王常与,王常与只是憨笑,“人太多,爹爹想跟你说几句体己话,你别紧张,先喝茶,再聊天。” 他当真为她煮茶,内室里藏着一罐山泉水,拍掉红泥倒出来,小心滤了两道,注进茶香炉内。 “这是两心山的山泉,头场雪时埋进槐花树下,次年焕春挖出来,储在内室之中。这里阴凉,温度适中,却也不是陈年旧水,是去年的泉,今年拿来饮用,于称意藏的。我吃茶挑水,清醒以后他便引我来饮了几盏,我吃着甘甜,一共两罐,给你留了一罐。” “清醒?”姜梨在茶桌对面落座,“我以为王掌门会一直装糊涂。” “在你面前装糊涂太难,在你带来的人面前装糊涂更难。” 他专心煮茶,炉子里的炭是提前烧热的,茶炉在火上,连请她进来的时间都捏得很准。王常与不是一般人,羽西剑宗是在他手中挤进江湖门派榜第二的,没有当年那场变故,羽西剑不受重创,三大派地位都难保。 第311章 他说茶比酒好,“能静心,我之前就是太心浮气躁,不懂给旁人留余地。极儿常劝我万事留一线,我听不进这些,事后才明白,旁人的余地才是我的退路。我对旁人赶尽杀绝,也是将自己逼到山穷水尽。教女也是如此,骄纵,溺爱,娇花一般的孩子,三岁就没了娘亲,见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王掌门这是要写罪己诏?”姜梨冷笑。 “我是有罪,罪在教女不严,狂妄自大,目空一切。雾渺宗就没错吗?”他平淡地看向姜梨,“杀我独女,毒我爱徒,门下弟子死伤过半,你们是受了委屈,羽西剑宗也差点被你们灭了门。如今这派中仍有当年断了手臂脚掌的孩子,仍有被挑断手筋脚筋再也无法习武的孩子,他们何错之有,要为我的一时狂妄承受你们的怒火。于是以牙还牙,我联合天下令攻山,你们灭我剑宗半数弟子,我就灭你满门。” 姜梨猛地抬起眼,那双年轻的狼目里有浓烈的恨意。 茶炉里的水滚了,蒸腾的热气在对视的眼中翻滚。 “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常与笑了一下,“雾宗被灭后,我并不快意,冯瞻极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他没了,谁能接剑宗掌门之位。我不算老,可我已经没了心气,剑宗日渐萧条,只能找了个不上不下的王沛之。他蠢得很,学的迂,心法要诀背书一般,如何能融会贯通。我看不上这废物,心里恨意更深,不知还能找谁报仇,再然后——” 他为姜梨斟了杯茶,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三十六派再受重创,来的是你嚣奇门的人,穿的是你门中刺客的衣服。”他刻意省去了中间那十年,只讲现在,“陆祁阳是江湖之主,集结三十六派剑指嚣奇更是名正言顺,偏偏你去救了,一派一派的走,一门一门的留,江湖流言四起,忽然有了新的声音,竟说天下令嫁祸,嚣奇门无辜,便是当年雾宗一战也是栽赃陷害。可是偏巧,剑宗这时出事了,你的人没来得及跑,被我那个废物徒弟抓个正着,这个时候,只要剑宗再受重创,咬死是你嫁祸天下令,局面就可逆转。” “于是你就打算应势而动,推波助澜。” “自然应是如此。”王常与吹掉茶上白雾,看着舒卷的叶片和清甘的茶汤道,“可若如此,我这十年就白疯了。若是如此,世间冤案再添一桩,我如何有脸去面对枉死的孩子,和那被冤十年的雾渺宗。” 姜梨握盏的手狠狠一紧,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一腔酸涩直捅心头。她咬紧牙关,不肯透露情绪,依然被王常与那句被冤十年的雾渺宗冲红了眼。 他说了她最想听到的话,可是这句话,迟到了整整十年! “当年为什么不肯说这些?六百雾生弟子埋骨大雪之中,你们逼的!” 剑光迎面而出,姜梨一剑抵住王常与喉间,王常与一寸未躲,他从未奢望过她的原谅,只是想在临死之前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他说我悔了整整十年,“孩子,这十年间我没有一天不活在痛苦之中。你今日杀我,我绝不还手,我是个将死之人,只求在此之前能从你手下偷得一点时光,为你做一些事。” 剑尖切进王常与的脖子,他知道她恨他,该恨他,如果她现在就要他的命,他可以给,任何时候都可以。 姜梨一瞬不瞬地盯着王常与,这些年她杀过太多人了,什么样的人求生,什么样的人求死,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王常与没打算活,或者说,不怕死。 而此刻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她都不适宜在这时杀他。 “你是怎么知道雾宗是被冤枉的。”姜梨将鬼刃扣在了茶桌上。 王常与眼中满是苍凉,道出实情,“雾宗被灭以后,我就一蹶不振有了疯迹,陆祁阳亲自来派中看我,言语之间既有对我的关切也有对剑宗一门未来的担忧。我听信他的建议,传了派中最老实忠厚的王沛之为下任掌门,我传他半数功力,等他融会贯通。可这孩子是个蠢的,我见他急于求成,担心他走火入魔,便夜半来寻他。没想到,竟让我看到他在叩谢陆祁阳提携之恩!” “原来致使极儿毒发的那把“青衣”是他下的,原来夜袭剑宗的角门是他为天下令开的!原来九影剑法,翟四斤和彭轻涤照猫画虎的学了一招半式,就为让我以为环衣死于丘月集,挑起两派纷争。” “陆祁阳为什么执意拿你们做文章?”姜梨问。 “因为那时我已成就六部剑曲,羽西剑当年,可以与天下令一决雌雄。我锋芒毕露,陆祁阳却正值进入无上之境的关键时刻。升境本就是一种内耗,陆祁阳若在这时全力与我一战,就算胜了也必受大损。可那同道之约是江湖定规,即便是天下之主也必须赴约。” “而我偏偏就在那时争强好胜,在同道山脚与雾宗结下仇怨,他知我最爱极儿,最疼环衣,他们二人前后出事,我如何还有心思参加同道大会。” “六部剑曲是为剑宗极盛剑法,而你那时已是宗师,不逊于先师祖。”姜梨看了看王常与,“你那日原本可以与两金一战。” “是。”王常与点头,“可是我不敢,周太宗主乃是剑道之主,当年一人力战江湖五大高手,白衣盛雪,飒踏如风,名剑换酒。同是用剑一脉,我剑宗自称始祖,唯独不敢与她争锋。” “怕输。”姜梨道出症结。 “是。”王常与再次点头,“其实剑意至高便是洒脱二字,在乎的越少越心无旁骛,剑宗就是太在意得失,研磨多年才生就六部剑曲,比之雾宗九影还差三剑。而且那日我知自己是错了,再要纠缠便更将自己置于更加难堪之地了。” 第312章 “正派怎会难堪。”姜梨转着面前茶盏,“正邪对立,不论如何,错的都是我们。同道山一战,哪怕是我胜了冯瞻极,传出去的名声也是狠戾嗜杀。小小年纪便如此阴狠,实在应该早些除去。那日我若死在当场,所有人都会拍手叫好。” 王常与自嘲一笑,“是啊,世人觉得雾宗离经叛道,皆认它为邪门恶派,与这样的门派结下梁子,纵使全派被灭也在情理之中。可何为情,何又为理?我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自我定规。不在规矩之中便是邪,不在约束之内就是错,我们又他娘的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定义别人的活法?那天下令又是什么东西?”他情绪激动,隐隐生出疯相,这些过往不止是姜梨心中的疤,也是他心里的刺,他知道自己不宜激动,强行灌下一口热茶,稳住心神道,“我知道事情真相后,几乎立即就要与他们拚命,是与我同来的师兄于称意拦住了我,我那时已经失去了半成功力,再冲上去只是白搭一条老命。我不怕死,甚至求死,可师兄劝我,真是如此就没人能为枉死的孩子们伸冤了。于是那日开始,我就‘疯’了,不肯换衣服,不肯梳头,不吃干净的饭菜,癫狂的让所有人害怕。王沛之不敢要我剩余功力,天下令为我扣上手臂粗细的金刚铁索,我困了自己整整十年,既为赎罪也为等待一个时机。” 他看向姜梨,“我知道陆祁阳势必会除你,三十六派再次遭袭,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可是我怕你大开杀戒,担心当年的悲剧重演,正欲让于称意传消息给你,就收到了你营救三十六派的消息。我心稍安,专心等你。谁料王沛之再次与陆祁阳合谋,设计杀害嚣奇门弟子,于称意被他们拉去整理祭祀之物,待我在塔中听到消息时,你的人已经不在了。” “黄皮脸是被一道假消息骗进剑宗的,连我都始料未及。”姜梨摘下腰上两块令牌,天下无胜,暗主嚣奇,至于救人,她并不居功——“其实不是我,是付锦衾,老磐,还有...”她摩挲着令牌出神,“我以为这世上已经没了公理,直到听见他们为我发声,哪怕是微弱的一点。磐叔说,江湖人义字当头,他本不该卷进这场是非中,只要低个头,跟所有人一样,坐实我的恶行就可以活。但是他不肯,拚命为我抢下这块在大部分人眼中可能无足轻重的证据。还有黄皮脸,他也可以走,只因为我雾宗洗冤,一步未退。再有就是赶来的小七,一直跟着我的拂尘老道,廖掌门,甚至,刘世尘。” 她疯得太久,鬼见的多人见的少,至重入江湖才品出一些人味。 她看向王常与,“你一度不想活,我是不敢死,十年岁月簌簌而过,一张方桌,两盏茶。” “你肯信我?”王常与眼中含泪。 “我只是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我却是一直盼着这一天。”王常与起身跪倒,拱手正礼,“雾宗之冤缘起于剑宗,王常与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十年自困,剑宗不敢奢求雾宗少主谅解,惟愿死前能为当年之事做些弥补。” 他跪地忏悔,姜梨缓慢眨眼,耳中似乎响起嘈杂之音,如冲杀而来的马蹄,那是十年前三十六派攻上雾生山的声音。 ——邪魔歪道,狂悖嗜杀。 ——杀我正派弟子,今日便灭你全宗! ——我们不听什么解释,你们也不必颠倒黑白,人是死在你雾渺宗手下的,就该由你们偿命! 那年的雾生山是人间炼狱,大雪,残尸,一地猩红。 那时为什么没等到这些话? 她看向跪在她面前的王常与,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那段被冤的过往,“我不会原谅你。” 王常与苍凉一笑,“我知道,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可是我愿谢你。” 王常与猛地抬头,姜梨迎上他的视线,她是爱憎分明的人,恨便是恨着,厌恶便是厌恶着,对陆祁阳和三大派,她要他们的命,因为知道这些人一辈子都不会忏悔。而面对九派,她抓着手里的盏,看着面前的茶。付锦衾说得没错,她要的只是他们低头,一声认错,一个公道,以及一个昭雪于天下的真相。 “这世上难对付的从来不是对手,而是孤立无援。难说清的也不是道理,而是真相。我雾宗一门今日得你一跪,想必太师父和师父泉下有知,也算换得一丝欣慰。”她将杯中茶饮尽,“水不错,有回甘。” 王常与笑了,又哭了,那种悔恨交织的复杂情绪只有经历过的人懂,一个白头送黑发,一个颠沛整十载。 他说姜门主,“王常与的话说完了。” “你说老东西在里面跟她说什么呢,怎么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守在边门外的翟四斤跟彭轻涤念叨。 “这是宣山石岩壁,除金刚盘龙石以外,就数此门最厚。”王常与所在的内室一共留有两扇门,一扇是边门,便于他们冲进去动手,另一扇与偏厅相连,就是他跟姜梨进去那扇。 翟四斤咋舌,“姜梨会不会一怒之下杀了王常与,这样当然最好,省得咱们动手了。可万一她跟王常与有什么合谋,故意吊我们进去,我们岂不被动?你说这老小子安排这么一扇密不透风的门,是不是有什么算计啊。” “你别忘了姜梨和王常与是什么关系,一宗之仇在身,就算王常与肯示好,姜梨会放过他吗?而且我们听不见动静,等下动起手来,旁人自然也听不见。他故意选在这个房间,就是担心会提前惊动三大派和刘世尘他们。咱们速战速决,击中要害就走,自有王沛之替我们把戏演完。内室只有姜梨和王常与二人,王常与重伤倒地,王沛之目睹‘真相’,还能出什么纰漏。” 第313章 二人身后还有四名天下令弟子看顾着前后,这些人都是陆祁阳钦点至武宫城协助彭翟二人行事的,为首弟子叫连六,原本跟翟四斤一样有顾虑,听了彭轻涤的话后跟着点头,“确实不至于,老王头儿最近没少煽动三大派和刘世尘,前有铺垫后有实证,没跑。” 彭轻涤擦着腕上金环对翟四斤说,“再熟悉一遍九影剑法,别打急了用了自家功夫,那才是最大破绽。” 翟四斤模拟了几招剑式,说放心吧。 于称意的“信号”紧随其后就到了。 翟彭二人准时冲入内室,身后另有四门众,目的就是跟彭轻涤一起牵制住姜梨。 彭翟二人是宗师境,姜梨以一敌五,王常与只剩半成功力,独自迎战翟四斤,这样的分配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可是翟四斤很快意识到不对,王常与并未如之前说好的那般一心求死,甚至功力还比之前涨了些许。 姜梨与他们盘算的也有出入,虽然各自对敌,但是关键时刻,她会保护王常与。 彭轻涤多精的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今日这场龙门阵原来是为我二人摆的。你引我们进来,目的就是让九派的人知道天下令早就参与其中,可惜你万事算计,不知我们也有后手。天下令的人早已换上嚣奇门的衣服,将三大派和刘世尘等人管控了起来,他们就算要来,也要等王沛之冲进来后才能动作。”如此一来就造成了嚣奇门控制三大派的假象,他们只要现在把王常与杀了,这个锅就仍然是姜梨和嚣奇门背。 彭轻涤向翟四斤递去一个眼神,同时攻向王常与。 翟四斤道,“不过我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你了,老老实实跟你徒弟一样依附天下令不好吗?何必搭上这条老命。” “你们断我剑宗气运,伤我弟子无数,我若再装疯依附,岂非愧对祖宗!” “原来当年的事你已经知道了,那雾渺宗的缘故,自然也明白了?”翟四斤以剑招逼急,“那就更不能留了,也不必再等王沛之!” 他们要在九派的人到来之前解决掉王常与,姜梨自然猜得到他们的打算,双方交替对掌,彭轻涤知道四门众拦不住姜梨,可他们人数更多,极容易打乱节奏。几步看似杂乱的错位,给了彭翟二人时机。翟四斤直刺一剑,王常与本能后退,彭轻涤‘移形换影’,绕到王常与身后! 原本严丝合缝的另一扇石门正是在这时打开的,有人瞬移而至,刘世尘一袖卷住翟四斤手腕,彭翟二人惊诧一顾,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三大派以及九派等人。 彭轻涤心知派去管控他们的人定然已被活捉, “还不快走!” 天师冯时蕴在与他们纠缠之时假意失手,让彭轻涤脱离了自己的牵制,逼向翟四斤的玉自寒也暗中推了他们一把。 这声咬在嘴里的低叱迅速让彭翟二人清醒,抓住时机破门而逃。 王沛之不知内室另有埋伏,眼见彭翟离去,迅速带人朝内室冲进。 双方在中途其实有一个对视,王沛之以为计划得逞,对他们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表情。 彭翟二人欲言又止,满脑子都是——你他娘的还笑得出来。 第129章 我见山河多明月 “师父!!” 王沛之人未到声先至,喊得仿佛已经看到了王常与身中数剑的模样,一道角门灌入一纵弟子,姜梨抱着胳膊作壁上观,王常与正在给茶炉底下添柴,三大派并刘世尘等几大掌门正在现场,王沛之脚下一个急刹,身后弟子一个挨一个地撞成一团。 王常与看了看王沛之,再也没有任何疯态。 “是想先知道他们为什么在这里,还是想问为师为什么没被彭翟二人杀死。想知道伪装成嚣奇门的天下令门众是怎么被发现的,还是想知道,当年你联合天下令屠杀剑宗的事,有没有暴露。” “你这个畜生啊!”王长白再也控制不住愤怒,他是今时今日才知道的真相,王常与为了不暴露自己,只说让他们至偏厅等候。于诚意负责接引,是先引了他们进来,待他们听清因果才去通知的彭翟二人。 混在嚣奇门刺客中的天下令门众早被五刺客“剔除”,自他们假扮自己开始,嚣奇门刺客的袖口处就多了两金花的标识。 “那是你师妹啊,是你师父独女!还有极儿,一直视你为兄长,死的那些弟子都是跟你一起长大的师兄师弟,你怎么下得去手,啊?还有我们,我们这些眼盲心瞎的老货,就真信了你们的障眼之法,诬陷雾宗,怨恨十年,还愚忠于他陆祁阳!” 王长白气愤难挡,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他觉得自己该死,王沛之更该死,但是王沛之显然不懂他为什么自扇,刚露出一脸:你是不是打错了的表情,就见王长白一个健步上前,挥起手掌,给了他一记大耳瓜子。 王沛之被他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又听刘世尘骂道,“给天下令做狗就那么舒坦?看着剑宗落寞就这么舒服?你也配做王家子孙,也配穿这一身掌门之服?” “你都不配为人!”盛鸿俨怒道。 “九派是为剑宗去雾宗讨要说法的,是因剑宗一事笃信了当年之言,雾宗一门受牵,九派受创,人家一门平白遭祸。而所有的这些,都仰仗你王沛之的推波助澜!” “怎么是我!他就没错吗?!”事已至此,王沛之不再辩解,可这一切就全是他的错吗?他当众指向王常与,指向他装疯卖傻近十年的师父,“若是没有他争强好胜,让冯瞻极与雾宗少主一战,会让陆祁阳抓住机会吗?” 第314章 “他确实有错,可他也拼了老命去赎罪了!”于称意受不了师弟被骂,“为了让你们相信他是真疯,他连泔水都吃,马粪都捡,他将自己活得不人不鬼,就是为了还雾宗一个公道。” “那我呢?谁来给我一个公道!”王沛之破罐子破摔,在他眼里,这件事情另有一个不公的真相,“从小到大,他就只宠爱冯瞻极一人,明明我比冯瞻极先入门,年纪也比他大,偏他立他为长徒,我反而成了第二。我姓王,是剑宗正统宗亲,原本就该着力培养,立我为下任掌门,可是他呢?竟然想让剑宗易姓!派中长老不允,他居然还想出了一个让冯瞻极入赘,改冯为王的点子。冯瞻极是他徒弟,我就不是吗?他夸他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心法要诀给他,剑谱名剑也给他,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就那么看着,看着——” “你是那块料吗?!” 王氏剑宗说话好像必须用吼的,姜梨被他们嚷得将头偏向一侧,皱着眉头将茶碗往边上挪了挪。 王常与说,“剑谱没给你看过?心法要诀没对你教过?你看什么都是死记硬背,做什么都是照本宣科,同样都是弟子,我可因你蠢笨骂过你一句没有?” “你是没骂过我,但你为什么骂冯瞻极?他错了你就教,我错了你就说没事。你对他要求严苛,对我就放任自流。说白了就是打心里认定他是下任掌门,视我为普通弟子,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让我接管!” “我凭什么让你接管,天家则贤而立储,就算是寻常商贾之家,也要挑个脑子活泛的接管家业,我老糊涂了?扔下根骨奇绝的极儿不要,培养你这个心法要诀写在胳膊上还背不全的人?” 王沛之使劲拉了下衣袖,他现在也背不全,至今都有记在胳膊上的习惯。 可是他不服,想得也比常人歪,他总觉得自己记不住这些是王常与单独给冯瞻极开了小灶。 “我是不如冯瞻极。”他至此都无悔意,“可那又如何?我还不是当了剑宗掌门,还不是让你把半数功力传给了我?冯瞻极再聪明也是死人一个,王环衣再得你疼宠也倒在了血泊里。” 剑宗弟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效忠近十年的掌门竟是这般面孔,瞬间调转剑法直指王沛之。 王沛之只剩下一个可笑的掌门头衔,他索性再招人恨一些,“你不知道吧,环衣师妹死前认出了我们这些人,她想告诉你实情,想在地上写字,告诉你不是雾宗的人。可惜她的手被我砍掉了,只能像条爬虫一样,含着泪,虚弱的念着说不出口的真相离开人世。” “我杀了你!”王常与疯了一般冲上来,王沛之对此早有准备,瞬间扣住了常与的脖子,“都别动!” 他是个混账,可他不会束手就擒,他要逃离这里,像彭轻涤翟四斤那样,回到陆祁阳身边,反正也当了他这么多年狗了,做一辈子又如何? 他扣紧王常与的脖子,“让我走,只要你们今日——” “今日什么?”一人风驰而至,折断王沛之腕骨的同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刺客之主行如鬼魅,从王沛之激怒王常与开始,她就做好了取他性命的准备。 “家务事说完了,该到我了吧?” 眼前是阴翳的一双狼目,王沛之直到这时才生出怕。 他怎么把她忘了,怎么忘了这只恶鬼! “黄皮脸不能白死,干阔和我三十门众也不能白丢了性命,我说过,要么你低头认错,我只杀你一人,要么血洗羽西,灭你全宗!” 王沛之呼吸艰难,虽有惧意仍是嘴硬,“若我,偏不认错呢?” 喉咙处力道一松,姜梨拔出鬼刃,直接切断他一条胳膊。王沛之气还未能喘均便发出一声惨叫,姜梨侧耳,“对不起!姜门主,是我冤枉了你们,但这些都是天下令让我做的,我也是被逼无奈。” “我最看不上没骨气的人。”姜梨剑尖向下,扎穿了王沛之的脚掌。 王沛之没想到她这么不讲道理,“不是你让我道歉的吗?!” “我是让你没断那条胳膊之前说。” “你说了吗?”王沛之泪花都炸出来了。 “最讨厌有人跟我讨价还价。”姜梨声音低沉,犹如九幽恶鬼,淡一侧目,她问王常与,“这人你是亲自动手,还是我代劳了?” 王常与愣住了,姜梨要杀什么人,何时问过旁人,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王沛之杀了王环衣和冯瞻极,她知道失去亲人的痛,明白对仇人的恨,所有问他要不要亲手报仇。 这才是真实的雾宗吧,嫉恶如仇,恩怨分明。 王常与郑重拱手,深施一礼,“烦请姜门主,代劳。” “师父!你不能让她动手,她,啊!!!”王沛之这时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师父。 王常与无动于衷,在场所有人都冷漠地看着他。 一剑挥下,姜梨再断王沛之一条手臂,并未直接取其性命,她命人将他扔到前庭,那里是剑宗十六弟子,和黄皮脸他们遇害的地方,也是十年前,王环衣被杀之地。 积云最终被正阳打败,露出了热烫的温度和明亮的颜色,王沛之抽动着残躯,原本已经很惨,热爱收集脑袋的严辞唳偏在这时来了,左右挪动,判断他头部是否够圆。 王沛之惨叫不断,一心求死,严辞唳根本不在意是否扯动了伤口。 头型不错,人也够恶,实在很适合做他的陪葬品,于是他打算在活着的王沛之头脸处涂抹大量腐蚀性草药,将他熔成白骨。 第315章 可惜还未行动就被姜梨一脚踹飞。 “就你玩儿的恶心!那药膏臭的要命知道吗?” “反正他是咎由自取,我留个脑袋怎么了?” “我说没说过让你改了这毛病?” “说过顶什么啊,我又不听你的。” 俩人连吵带打,严辞唳太像一个半大孩子,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三十七岁,依然觉得这人的心智并不成熟。 “可能脑子多少也有一些影响。”王长白说。 “急功大成者多少都有点病。”刘世尘附和。 我是真不想活了,谁来杀了我。 王沛之发不出声,嘴唇无意义的开合,甚至想写字求死,奈何双臂被砍,只能等待血液流干,命尽人竭。 而这时候他才真正感受到怕,怕九泉之下真有阎王,怕地狱十八层层是难,怕死去的人不肯投胎,都在下面等着他来。 处理完王沛之后,姜梨便打算回房去了,长廊之上嚣奇门众随行在后,没出几步便被王长白等人截住,他们站在她面前,不知还有什么话语能够弥补当年之过。 王常与摸向腰间佩剑。名剑华光重归他手,熟悉的剑衣还是曾经的纹路,他拔出长剑。 “干什么?”平灵眼含戒备的盯着他们。 当年童宗弟子还剩四人,眼中怨恨不减当年。 王常与双手呈上名剑,其余几派掌门欲言又止,最终选择同时奉上佩剑。 他们错的离谱,几条老命抵不上一座雾宗,大错已经铸成,无力挽回,只能以命请罪。 姜梨握住了华光,剑身雪亮锋利,果然不失名剑之风。 “想死?”姜梨信手挽了一个剑花,剑身上映出一双淡漠的眼,“哪有那么容易。” 她将剑扔给王常与,王常与接住剑,神色惊愕,“你不杀我?” “杀你就能换回雾宗了?还是能让时间逆转,重新回到十年之前。死是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活着才会永远记住曾经。而且——” 她看向一路旁观在侧的冯时蕴等人,“当年真正的始作俑者和帮凶尚在人世,你们急着投什么胎!” 冯时蕴三人从剑宗之时败露,身份就变得极其尴尬,他们是陆祁阳的左膀右臂,更是攻杀雾宗的先驱,三人下意识后退,“既然剑宗一事已了,那我们... ...” 姜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她最喜欢这种强颜欢笑的局面,没有戏台,也不需戏服,单凭一张其厚无比的老脸就能将戏唱下去。 “我们也不知道当年之事。” “谁成想陆祁阳这般阴损。” “还有那个王沛之,更是。” “你们可以走了。”今日的戏并不精彩,无非是些自说自话,自圆其说。姜梨并不打算动手,也没必要现在就跟他们打到两败俱伤,而且或许之后,还会用得到。 长廊尽头站着静候多时的付锦衾,天青色长衫是雨后最透彻的颜色,如他卸下防备,只对她一人的眼神。她带人迎着他走近。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一种她的后半段人生一直在等待她的错觉。报仇是她的必经之路,那里原本没有终点,更没有未来,可是如今,似乎是有了。又或许,一早就存在,只是她不敢奢望,不敢抬头向前看。 我半世孤苦,若你不弃,便给我一个家吧。 这句话从心里蔓延开来,如糖一般甜进喉间,姜梨想,等结束了这一切,一定要找一个机会,选一个晴天,穿一身最漂亮的裙子,说给他听。 他手掌向上,等她来抓。她笑拍了一下,被他稳稳攥住。 “今日这一场倒比杀人快意。”她有些感慨的道。 “可惜陆祁阳永远不会如此。”付锦衾说。 “所以他必须死。” 两人眼中有着同样的坚定。 前路难行,他会陪她一起。 第130章 刘小红还拄拐呢 三大派的人走了,姜梨留在羽西,等待派往九派的剩余三路人马返程。 以王常与为首的几个老头没死成,钻到花厅里开了一下午会,重新琢磨出一套弥补之法。 晚晌吃饭时,王常与照旧为姜梨布菜,他之前对姜梨的好不是装出来的,自从知道真相之后,王常与就每天担惊受怕的惦记着姜梨。怕她出事,怕她被伤,这么单方面的担心了近十年,不知不觉就生出了她是自家闺女的错觉,但是他没那个脸,更不好意思说出这个话。 九派其余五人各有各的愧疚,桌上的肉菜在他们悄无声息的推动下,长了脚似的朝姜梨那边包围而去,王常与说,“姜门主,我们九派会与嚣奇门共存亡,你杀陆祁阳,我们跟着,你若没胜,我们陪你去地下请罪。”这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天下令要遮掩真相,他们就掀开真相,要杀姜梨,他们便护住姜梨, 姜梨夹菜的手停了停,这话听着熟悉,几个月前磐叔和老道也说过类似的话,而她的态度跟之前一样,甚至更加坚决。 “我的事不用你们插手。” 王常与早猜到她会拒绝,不气不馁,“我虽只剩半成功力,也算一份助力,九派虽然大不如前,也有一帮弟子在手。方才开饭前我已书信给剩余三派,这些人不日便会到达羽西。孩子,你过得苦,源头在我,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为你报仇。” “是啊,我们一定会为雾宗和你讨回一个说法。何况我们也恨陆祁阳,若不是他偷袭九派,我们也不会铸成大错,还有我们那些弟子,不能白死!”王长白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没有认清真相前,他是最虎的出头鸟,认清真相以后他也是急先锋。 第316章 姜梨夹了一口青菜,王长白看她吃得太素,挑高了筷子要给她塞一块牛肉,被姜梨用筷子打回盘子里。 “你自己吃!”她到现在一口青菜都没吃上,进了一肚子肉了,她再逐一看看他们,“岁数最大的八十,最小的六十五,你们跟着干什么去,跟陆祁阳比谁岁数大?盛鸿俨我就不说了,拿个筷子手都哆嗦,一盘花生米,一半吃嘴里一半掉桌子上。还有没来的刘小红,五年前就拄拐了,上台阶都费劲,你让他打架去?” “刘小红身体确实不好,但是腿接上了,能走。”王长白跟刘小红最熟,俩人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刘家特意找算命先生起了个好养活的名字。但是刘小红自己不喜欢,总想改名,一改就有病,五年前摔瘸了腿,就是他让别人叫他刘天喜闹的。 “鸿俨这个手是老毛病,打架的时候不哆嗦,不信你给他一掌试试,接得可稳了。”周换和胡业也帮忙。 姜梨把筷子撂下了,她跟他们说不通,再聊下去也是徒劳,王常与看她半碗饭都没吃完,赶紧打圆场,“先吃饭,吃完再说行吗?” “吃两口肉,这个炖得软。” 几个老头开始哄孩子,言语和动作都很笨拙,心是极诚,跟头一回当爹似的。实际就是不知如何弥补,都是半只脚迈进棺材板里的人,没人怕死,又都希望死的有价值,憋着要大干一场。 姜梨觉得他们离疯不远了,本来想着还剩三个老头儿没来,至少能有一个明白人站出来劝劝,没承想,更傻!尤其那个叫刘小红的,从路望山到武宫城这一路都在骂天下令,这位是个有钱的主,什么说书的,打快板儿,唱戏的,他舍得撒银子,人还没到剑宗,路上就把剑宗和雾宗的真相全传出去了。 “我能让他好过?我刘小红此生跟他陆祁阳不共戴天!”他跺着拐杖发狠,转脸看向姜梨又是老泪纵横,雾宗一门就剩这一颗独苗了,旁人谁也拉不住,边哭边要给人磕头。剩下几个等他磕完,拉着刘小红的胳膊说,你别激动,我们还有很多计划可以实施。 姜梨像看不清字的花甲老者一般皱起脸,心说江湖这么大,怎么就凑出你们九个楞老头儿,可话又说回来,要是没这么直的肠子,他们也不会被陆祁阳利用了。 晚饭之后老头儿们又开始开会了,九颗脑袋凑到一张桌子上,跟褪了色的棉花团子似的。桌上铺着一张天下令内殿地图,据说是刘小红在路上花二百两银子从一个江湖术士那儿买的。 付阁主从不参与这种会议,吃过晚饭就到屋里歇着去了,他倒是清闲的紧,不显山不漏水,静静俯瀚这团乱麻。 一刻钟后,姜梨打着大蒲扇进来了,平灵眼力见儿好,拿出拔在井里的葡萄。姜梨没接,先灌了两口凉茶。 付锦衾接过来替她打扇子,嘴角带笑,“消停了?” 姜梨怀疑他在幸灾乐祸,夺回扇子自己扇,“消停什么,脑门子上做了条讨伐陆狗的红带子,说是明日启程,要九派合攻无胜殿。我发了顿火才老实。那张地图漏洞摆出,一看就是瞎画的。” 门口传来严辞唳的声音,“地图倒在其次,主要是有这份儿心。” 严辞唳最近很喜欢跟他们凑在一起,前脚姜梨回来,后脚他就跟来了。伸长胳膊摘了颗葡萄,边吃边说,“不过三大派真是个谜,长途跋涉一趟,没落下一点好处。看似是王沛之请来的救兵,实际一点作用都没起,甚至误打误撞搅黄了天下令的计划。” 他看看姜付二人。 “我怎么觉得他们此次过来是在帮姜梨呢?他们要是不来,单凭王沛之那个废物,根本拦不住姜梨。可他们不是跟陆祁阳穿一条裤子的吗?彭翟二人都是他们故意放走的,可见并未与天下令闹翻。可若是为天下令的人,为什么阻止姜梨灭剑宗。” 姜梨并拢五指,弓手一窝,将装葡萄的盘子拢到自己跟前,“你这是自己想不明白,跑我们这儿答疑解惑来了?” 严辞唳说,“几颗葡萄而已,护什么食。” 他知道付锦衾在控着这盘棋,从他引姜梨搭救三十六派开始,严辞唳就知道天机阁要帮嚣奇门灭天下令。或者说,集结三十六派灭了天下令。 “也许不是误打误撞呢?”付锦衾说。 “你的意思是,三大派的人也有反心?”严辞唳面露惊异,姜梨吐了几颗葡萄籽,眨眼的功夫就堆成了“小山”。 “你也知道?”严辞唳见她神色平淡,明显也料到了这一点。 姜梨没说话。 九派是付锦衾为姜梨铺的路,不为对抗,只为给雾宗平冤,三大派才是他真正要用的刀。 她也是最近几日才看出的端倪。 付锦衾对严辞唳道。 “自古开国良将难得善终,君主忌惮,一怕兵反,二怕权重,若遇贤德之君,懂得制衡之术,君将和睦,也能颐养天年。怕就怕所遇之君疑症在心,看似重用,背地削权。江湖如今就像个小朝廷,温时蕴他们就是陆祁阳钦封的藩王,前些年还愿平起平坐,成就无上境后,就开始削番了。 冯时蕴的人半数都在陆祁阳管控之中,玉自寒的唐门秘籍也被他随意要来翻看,段无言就更惨了,刚刚练成宗师境,就被他叫去切磋了一番。这次是他第二次入宗师,可见之前伤得不轻。陆祁阳不肯让三大派的人武功高过他,时时监管,常常防备,你若是三大派的人,你会不会动反心?” 第317章 天下之主不能光凭武力镇压天下,这世间任何一个掌权人都不能仅凭拳头让人信服,便如大启君主手掌生杀大权,也要顾及朝野上下,民心民声。三大派不满陆祁阳多时,原本就在等待时机改朝换代,嚣奇门与天下令的夙仇是个绝佳时机,既能让陆祁阳声名扫地,又给了他们名正言顺出手的机会。 严辞唳恍然,“所以他们这次来羽西,不是担心姜梨前功尽弃,而是担心之前所造声势成空。他们乐见谣言四起,却又不想明面上反了陆祁阳,恰逢王沛之找上他们,就顺水推舟的来了。这么说来,他们一早就知道王常与是假疯,九派会合力助姜梨?” 付锦衾说不是,“九派是个意外,冯时蕴他们打的其实是拾恍山大青龙寺那三个的主意。三十六派里能与他们三大派比肩,甚至还略高一筹的就是大青龙寺,两生谷,以及隆沼池。这三派实力极强,是最合适对抗天下令的盟友,冯时蕴他们来羽西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把王沛之推出去,找机会揭穿当年的事,惊动那三人,说白了,他们跟陆祁阳一样,都想反的师出有名。只是没想到王常与是清醒的,倒替他们省了好些功夫。” “至于他们放走彭翟二人,之前就说了,他们暂时不想跟天下令闹翻,放人离开是让陆祁阳相信他们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此刻,不管陆祁阳信与不信,都不会在大敌将至之前自断臂膀。” 严辞唳听的咋舌,“这三个老东西够贼的啊,又想出兵又给自己留足了退路,摆明是墙头草嘛,两边晃头。不过三大派的实力不容小觑,真得了他们助力,再加上拾恍山那几位,齐手杀了陆祁阳那老王八蛋,也不失为一桩好生意。只是这风向——太不稳,万一三大派不肯拚命,摆我们一道,也是得不偿失啊。” “三大派肯不肯拚命,其实取决于另一个人的态度,这人若反,胜算至少有八成,若不反,就目前的情况看,只有六成。他们需要一个能定住他们心的人,便如九派之首的王常与,有一呼百应的份量。” “你是说天云帝师杜寻?”严辞唳问。 “我是说前武林盟主薛行意。”付锦衾饮下一口清茶。 这次连姜梨眼中都有几分惊异,不过她惊异的不是薛行意还活着,而是付锦衾的谋算。 九派是意外,三大派是接引,拾恍谷是意料之中,就连彭翟二人和薛行意也在他计划之内。 翻手掌江湖,原来他之前不是不动,而是一动就要一击毙命。 可薛行意为什么要帮他们,天机阁又为什么同意跟他合作。她觉得付锦衾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而这件事,非是他不说,而是不能说! “这些年您助陆祁阳一路登顶,目的就是要看他多行不义,包括琼弩鼎,也是你引他动的心。” 与此同时,身处无胜殿的薛行意正在回忆陆祁阳闭关那日,他与付锦衾之间的对话。 “一鼎上渊天下财,并将启承龙脉心。他胃口太大,江湖已经养不住他了。” 琼驽鼎只是一个引子,真正会惊动天机阁的,是琼驽鼎背后的大启龙脉! 薛行意说,“众人皆知琼驽鼎是增进武功的至宝,不知道它真正的用途,是开启龙脉的钥匙。” 龙脉是大启之根,既有天下之财,也有攻城之器,说简单些,谁开启了龙脉,谁就有了抗衡天下,易主江山的能力。 “若众人皆知琼驽鼎存在的真正意义,那么不止江湖,整个天下都会为之动荡。”这是他吊出天机阁的筹码,也是他牵制付锦衾的底牌。 他一再逼近,可那个年轻人从头至尾都很平静。他替他说道,“你担心仅凭三十六派之力,杀不得陆祁阳,便想逼朝廷的人派兵镇压。你知道天机阁授命于大启皇室,世代看守龙脉,早想见我。一为探听京里的意思,二来,天机阁有名医,若要全力对敌,势必要拉拢于你。而你与我们合作的条件,就是救出薛琢,保住她的性命。” 他看了看薛行意,“可你也并不糊涂,知道如此重地,就算生出些许动乱,朝廷也不会轻易动作,只会派我们权衡解决。而你要的,就是我们全力辅助于你,拔除陆祁阳。” 薛行意对此供认不讳,“龙脉关乎大启根本,一旦大举出兵,消息就会不胫而走。西北邻国虎视眈眈,各地藩王各怀鬼胎,真闹出大动就不是小小江湖能够止歇,而是兵戈铁马的一番争斗了。”他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想,也不敢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所以只是掀动了风波,逼天机阁介入。他知道天机阁主会来,想从他这里收获一条新路,也给他的琢儿谋一条生路。 “我可以保薛琢不死。”付锦衾并未犹豫,他肯来见他,就是有备而来。 薛行意手里落进一只牙色药瓶,倒出一看。 “绿丹丸?” “此物只有我天机阁才有,可平气血,可化百毒,无需服用,只要戴在身上,自然融于身体。前辈之所以跟天机阁合作,另一部分原因不就是为了绿丹丸吗?” “琢儿中毒太深,我寻访无数名医,都说只有此药可解。”薛行意攥住药瓶,“多久可以见效?” “半月左右便有成效,之后只需连续服药,三年即可治愈。” “三年?” “你女儿中毒太深,非一时半刻可解。这里面是两个月药量,杀死陆祁阳后,我才会给剩余。”他看着薛行意沉下来的脸,“前辈不用想着立竿见影,就算此刻晚辈将药全部给你,薛琢常年遭受毒物侵袭的身体,也要在天机阁医者辅助之下才能渐愈。” 第318章 “不行!”薛行意激动道,“光有绿丹丸没用,你们必须在我与陆祁阳动手之前救出琢儿。” “晚辈又怎知前辈不会食言?若我们提前救出薛琢,您带她跑了,这江湖上的烂摊子,留给谁去收拾?” “你先把人救出来,你方才不是说了,就算琢儿服下绿丹丸,也需医者辅助调养。” “薛琢不能在这时离开天下令。” “为什么?”薛行意此刻已经忘记要杀陆祁阳的事了。 “因为前辈要与在下里应外合。”付锦衾提醒道,“薛琢若是提前失踪,陆祁阳必会生疑,也必定会疑心嚣奇门外,另有其他势力存在。”他必须保住自己,才能更好的保住姜梨,做好之后的事。 付锦衾说,“绿丹丸是晚辈送给前辈的诚意,留下薛琢,是前辈交给晚辈的订金。” 天机阁的生意,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有胆子请他过来,就要有能力承受。 “老夫还以为天机阁是什么名门正派!没想到仍是用琢儿做要挟。” “生意而已,前辈何须动怒。您助陆祁阳登顶江湖,何曾想过其他门派的不易。二十四小盟任凭生杀,三十六派常年被压制,还有那无辜被灭的雾渺宗,不都是你与陆祁阳共同的杰作。” “你在替姜梨鸣不平?”薛行意横眼。 “晚辈是在帮前辈认清时局。”付锦衾慢条斯理地捻着佛头,瘦长五指仿佛手握人心,“天机阁不会白白为人做刀,前辈想用我们的手除去陆祁阳,就要用同等代价做交换。何况陆祁阳不死,纵使你与薛琢逃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有一日安宁。”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你们帮我救出琢儿,我帮你们杀陆祁阳!” 付锦衾没再说话,让薛行意自行衡量利害,这笔生意,天机阁不是非与他做不可,杀死陆祁阳的方法也不会只有一种。 长睫微展,付锦衾将视线落在了闭关中的陆祁阳身上。 此人一直维持着双手展开,摊于膝上的状态,腕心处有块方正的旧疤。他目光微顿,盯着那块旧疤看了很久。 “说是有块心爱的玉佩与人交手时打碎了,他舍不下那东西,便用精铁原样复刻了一块,烧红了,烙在自己身上。”听了半天“故事”的翟四斤对付锦衾道,“他这样的人还能有这样割舍不下的东西,倒叫我们惊讶了很久。可惜没人识得这玉,也无从找寻源头。” 翟四斤本以为付锦衾会想在这块玉疤上做些文章,没想到他看了片刻,只是赞了声,“好玉。” 至于薛行意,仍然心有不甘,“若我全力助你,怎知你不会食言而肥?” “因为前辈别无选择。也因为,薛琢的命,只有天机阁保得住。” 薛行意闭了闭眼,仿佛此刻仍能感受到那日的压迫。他本以为拿捏住了对方的命门,实际对方恰是在等他自投罗网。 第131章 祖师爷都去了无胜殿 “令主饶命啊!” 天下令无胜殿内一片灯火通明。 薛行意挑起眼,回神看向不断磕头的钱西风等人,这些都是他们派去三十六派的人马,有的死在了外面,有的被姜梨伤的半死不活,送了回来。 而这一路从南到北,造足了声势,这么一大批穿着刺客服被送回天下令的人,无疑是对真相的另一种肯定。 “埋了吧,吵得耳朵疼。” 陆祁阳摆了摆手,立时有人将这些人拖了下去, 刘小红的快板书其实比他们还要先到一日,马腿跑不过人嘴,传得最快的就是人言。彭翟二人站在下首,义愤填膺。 “王沛之那个混蛋搅浑水,叫了冯时蕴他们过去站场,还说叫他们过去是您的意思。老冯他们不疑有他,刚好赶上王常与布的那个局,谁能想到这老东西是装疯?” “现在外面声讨之声不小,我们反倒成了众矢之的,连拾恍山那几个老家伙都惊动了。” 陆祁阳没言声,手里拿着一只染血的快板,不甚熟练地打了两下。 无胜殿里只有竹板敲击的声音,他独自玩儿了一会儿,没什么情绪的说,“三大派的人心思活泛了。” “什么活泛?”翟四斤楞了愣,他是三人之中脑子最粗笨之人,“又活泛了?” 三大派不是这次有反骨,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造一次反,不过都是小幅度的,他不认为他们敢在这种大事上动手脚。 竹板声又起了,陆祁阳情绪不多,遇到烦心事时就喜欢找样东西把玩。地上躺着一个说快板书的,他玩够了,随手把竹板扔到他身上。 “杜寻亲自去看看,压压他们的性子。” “杜寻”嗯了一声,向来跟陆祁阳是这种交谈方式。 陆祁阳不相信三大派会糊涂到分不清他的命令,王沛之说是他的意思,他们就信了?王沛之是谁,代表得了谁?这些年他确实压得他们太狠了,可若分不清轻重,就要好好说道一番了。 至于彭轻涤和翟四斤这两个,他也持怀疑态度,王常与那个老疯子确实是个意外,可以彭翟二人的心计,会这么轻易上当吗?若不是岁数大了脑子不够用,就是也有了旁的心思。 什么心思呢? 他让他们全部下去,视线在三人背影上穿梭,最后定格在“杜寻”身上。如果他们知道他是薛行意,那这次的变动一定与他有关,可他替他“养着”闺女,他那么在意她的死活,怎么可能冒这个险。 第319章 “那个付锦衾到底什么来路。” 陆祁阳想到他之前与薛行意的对话。 “翟老四跟他交过手,没看出来处,似乎是集百家之所长,各派功夫都会一点,是个单帮剑客。我派人查过他的底,这人有些奇怪,前十年的身份一片空白,似乎是近几年才在江湖上行走,接近姜梨的目的是要进嚣奇门。” 单帮剑客想进嚣奇门无甚稀奇,江湖第一刺客门,赚得多,买卖大。只是身份无处可寻,就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了。 陆祁阳问,“此人背后有无势力?” “只他一人,唯姜梨所用,容貌生得俊朗,还与姜梨相好,嚣奇门的人都知道。” 薛行意给了他答案,也交出了疑点,与平日汇报无有不同。他没跟他一起分析,只是依照规矩将自己探查的所有回禀给他。而这些内容,陆祁阳在招来暗探部的人细查之后,与薛行意所说无异。 可他仍旧无法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薛行意没有骗他的前科,无论他做什么都会顺从他的心意,可是这份顺从并非出自真心,而是无可奈何。便是彭翟二人忠心于他,也是因“杜寻”听令于他。 陆祁阳招手叫人,想找个比三护法更值得信任的心腹监视他们,可是扫视一圈,似乎还不如他们三个。 最后还是派了几个人去,心里并不愉悦,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年他也被薛行意养出一个致命弱点,一个除他们三人以外,再无可信之人的弱点。 他常年对他们委以重任,他们也对他言听计从,可他不懂以心换心,一旦有了怀疑便是连坐式的不放心。四侍主原本可用,可惜没了。之前不觉得什么,现在想想,姜梨那孩子怎么那么不懂事呢? 这是个问题啊。 陆祁阳茫然地看着漆液,这是个大问题啊。 他找不出解决的办法,就想去看看薛琢,那是个安静又不会说谎的孩子。 薛行意直接去了奉山城,陆祁阳偶尔派他敲打三派,便将人叫到这边问话。 暑夏之季,太阳很大,薛行意因为薛琢的关系十分厌恶这种天气,宁愿一直阴着,推不开看不清的那种。今日倒不似往日那般,甚至抬头多望了两眼。 城内有人由远及近的迎出,伙计打扮,是天下令放在奉山城的老钱头儿。冯时蕴那几个不是第一次“闹脾气”,陆祁阳“削藩”讲究循序渐进,每进一次,这几个就要闹一次,连老钱都有些见怪不怪。 一张桌子上坐齐六个人,都是天下令的肱股之臣,话里话外却都是对令主的怨言。 “这次又让你敲打我们什么?担心我们有反骨,当初就别做那些缺德事!” “传代秘籍,良兵强将,全喂了他天下令的嘴了,拿我们几个当不要钱的奶妈子呢?我们剩下什么了,血喝干了再炖了我们这身老骨头?” “三大派在他眼里就是天下令的后花园,想要什么就带走什么,前段时间,老东西上我那儿转了一圈,搬走了一尊铜像。那是我们立派祖师的铜像啊,他拿到无胜殿门口当摆设。怎么,我给他效犬马之劳不够,还得让我祖师爷给他看门?” 这些大段大段的话,外人看来应该是最能嚷嚷的玉自寒说的,实际出自江湖第一天师冯时蕴之口。老头儿在自己人面前无所顾忌,关起门来是最能抱怨的一个。 他吹胡子瞪眼,撸胳膊卷袖子地跟“杜寻”讨说法,“谁能忍得下这口气!” 老钱头儿替他们倒了壶茶,从来不在屋里多留,大门一关就到门口打盹去了。 “他可能是为了辟邪,心里有鬼,自然睡不踏实,你祖师爷不是相传半仙之体么?”段无言劝冯时蕴。 “那也不能拿去给他镇宅啊!你觉得土地庙的老神仙看着亲切,能把老神仙搬走吗?平时那些诚心参拜的人怎么办,我们这些每年都得对着祖师爷念一夜三清戒言的人怎么办?” “你到无胜殿念去呗。” “你怎知我没去?” “你能不能别对着我耳朵喊。” 段无言在外面没话,实际是个“窝里横”,背地里就数他和冯时蕴能说,玉自寒插不上话,彭轻涤翟四斤只管喝茶,“杜寻”双手交手于腹前,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 “这不是跟往常一样吗?”蹲在窗外听了大半天的姚千魂压低声音对黄百面说。 这是陆祁阳勉为其难选中的那两个,两人能将气息匿于无形,最适合“旁听”。 黄百面说再等等,“这才刚开场,杜寻不是还没说话吗?” 坐在屋里的“杜寻”睁开眼,冯天师仍然喋喋不休,段无言似劝非劝,门外人看不见门内情况,实际这几位的神色,并没有表现的那般愤慨。 姚千魂、黄百面在他们眼中只是不起眼的“小鬼”,打从他们进门就感知到了他们的存在。 可小鬼也有小鬼的难缠,陆祁阳明知以他们在冯时蕴等人面前根本匿不住行踪还叫他们跟来,就是为了警示他们。 如果“小鬼们”死了,说明冯时蕴他们有话不敢让他知道。如果没死,今日的对话就会原封不动地搬回陆祁阳耳朵里,他们就算想合谋也没有机会。 “这次羽西剑宗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三个为什么会去,冯时蕴先说吧,就因为他扛走了你祖师爷?” “那是只有祖师爷的事吗?这么多年... ...” 第320章 “杜寻”开了个头,抱怨继续,冯时蕴从八年前第一个不满开始说起,简直要在众人面前写下一本自传。 “所以你说他对得起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吗?” “所以你们这次是专程去剑宗搅混水。” “没错。” “我们就是想搅合一番,让他自此以后有个收敛!” 对话至此才算进入正题。 黄百面说,“老头子们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这不是跟咱们令主置气么?” 姚千魂道,“置气是好事,敢放在明面上说的话,心里都没鬼。” “小鬼们”江湖经验不足,不知房内已在无形之中经过一番偷梁换柱。这里有一条密道,有人从密道出来,无声换坐到桌前。这些人都是善于口技的说书先生,冯时蕴看似说个不停,其实每段话都间隙,负责模仿他的先生在他换气期间接替他的声音,旁人再见缝插针,制造出六人仍在房中交谈的假象。而真正的冯时蕴等人,则从密道中进去,换到另一间房中。一招金蝉脱壳,走了六个来了六个,只有姚千魂和黄百面以为如今房内的还是之前那几个。 老钱头儿犹自在放空,年岁大了就爱犯困,眼睛半眯起来,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大哥,门外那个。”冯时蕴换了地方便不再聒噪,主动放低了音量。 薛行意知道他不放心老钱头儿,“杜寻在世时有一师兄唤作钱无米,便是这个老钱头儿。那时他游历江湖,欠了桩情债,担心‘债主’找上门来,便谎称自己死了。陆祁阳不知道钱无米还活着,江湖上没有他的画像,老钱头儿就这么在天下令里留了下来。” “那他知道您是——” 冯时蕴等人很早就与彭翟二人碰过头了,知道杜寻已死,薛琢被扣,薛行意受制。他们心里本就存着推翻陆祁阳的打算,得知薛行意还在人世后,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知道。”薛行意说,“老钱跟我一样,都在等待时机杀死陆祁阳。老二的这张脸,我戴了快二十年了,每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我。” “这都是陆祁阳那个狗贼造的孽!您就说下一步怎么办吧,兄弟们都听您安排。”玉自寒恨得咬牙,他们确实是因“削番”而起反心,可当初同意追随陆祁阳,也是因为“杜寻”和薛行意对他的认可。大哥隐居,二哥全力辅佐,他们作为歃血为盟的兄弟,自当殚精竭虑,辅助新主。如今真相大白,还有什么好说。 “我当然是想早些动手,以免夜长梦多,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 “您在等付锦衾的安排?”冯时蕴听出了薛行意的意思。 “这一步必须走稳,如今看似江湖声起,真到用人之时,三十六派又有多少人敢拚命。天机阁的作用,比你们想像的大得多。” “可他们毕竟是朝廷的人。”玉自寒顾虑极深。 “谁跟你说他们是朝廷的人?”薛行意神色一凛,迅速看向翟四斤。 翟四斤面露难色,薛行意之前再三吩咐过不能过多透露天机阁的消息,翟四斤知道分寸,并未提及龙脉。只是段无言和玉自寒没完没了的追问,他一时失言,就将天机阁背后有朝廷支撑一事说了出去。原本是想给他们一颗定心丸,没想到反而成了他们的心结。 玉自寒说,“咱们是过命的兄弟,您还想瞒着我们不成?” 薛行意瞒着他们的事不止这一件,当初与陆祁阳提及龙脉也背着他们三个,只有他和翟四斤彭轻涤知道内情。他太知道他们三个是什么人了,野心和年纪一样大,若是就此将主意打到别处,更要控制不住。 玉自寒此刻对天机阁背靠朝廷一事已是非常在意,他说,“万一他们这次不止是为保鼎,而是要顺势接管江湖呢?江湖人对朝廷避之不及,一言不合就会被围剿。我们不是山贼草寇,但对朝廷来说,绝对是另一种威胁。” “陆祁阳死后总要有人接管江湖。”段无言接口道,“天机阁这次出动这么多人手,很有可能打的是一箭双雕的主意。届时你我兄弟耗尽全力,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你们想得倒是远。”薛行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他只想救出琢儿,杀了陆祁阳。江湖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名称,谁来管谁接掌都不在他考虑范围。 他问玉自寒,“你觉得陆祁阳死后,由谁接管合适。” 玉自寒是个实心眼,“自然是如之前一样由您接管,亦或是,咱们兄弟几个商量,我和冯时蕴他们,老彭老翟...反正不能交给朝廷,那不成充军了?” 他们其实都有野心做江湖之主,尤其三大派,背后都有门派支撑,谁坐了那个位置谁就是江湖至尊。 “你们还想当领主?什么岁数了。”翟四斤听不下去。 “这跟岁数有什么关系,我才六十六,段无言五十七,就老冯年纪大点儿,姜梨说他今年是个坎儿,万一闯不过去还有我们呢。” “谁闯不过去了!”冯天师最忌讳就是这话,道门弟子信命数,姜梨说的时候他就想翻脸,碍于自己在江湖维持多年的形象才忍了下来。 “我就是打个比喻。” “你怎么不打你自己?来来来,你把你生辰八字告诉我,我给你算算你什么时候死!”冯天师掏出一把小铜钱。 “琢儿现在怎么样了?”只有段无言注意到了薛行意的脸色,仗还没打就先想谁做天下之主,别说薛行意没这个心,就是有也不该在这时将重心放在此处。 第321章 “能晒一点光了,只是不能久触,身体也虚弱,胳膊腿细得像把水芹菜。”说到琢儿,薛行意的脸色才缓和些许,眼神里溢满揪心。 “不是说此药效果极佳,用便见效吗?”段无言疑惑。 “太快恢复容易露出马脚,我留的药量不大,嵌了半颗在她的银镯子里。陆祁阳疑心极重,此刻应在琢儿处。” “什么?!”众人皆是一惊。 薛行意说,“羽西剑一事不可能这么简单过去,众人反应皆在他眼里,他心腹不多,这么多年只有我和老翟老彭最为得力,他深知有琢儿在一日,我便受制一日,今次摸不清我是否有反心,自然会去看琢儿。” 玉自寒说,“所以您将要药量减半,就是防他看出端倪?” 薛行意点头,“那药至前日刚好消耗完,医者也查不出变化。在此之后只需循序给药,稳住时局方能走好之后的路。” “这是那位付阁主的主意?”段无言试探道。 “他看得比我们长远,大战在即,虚实交错,不见骇浪,方是最佳战策。”薛行意忌惮付锦衾的谋算,却也折服于他的“先知”,其次也无后路可选,自然全心听令于他。 冯时蕴等人则多有忧心,在他们看来,付锦衾的缜密反而是最大的威胁,何况他背后所站的,还是大启朝廷。 “您不能事事都听付锦衾的。”玉自寒忍不住道。 “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薛行意厉声喝道,“听你研究谁当武林盟主,还是听他给我算一卦?” 薛行意指冯时蕴,冯时蕴攥着一手小铜钱,想说算一卦也行,到底没敢出声。 段无言将这几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主动劝和,“我看还是听大哥的吧,您也别太介意,他们两个没有别的意思,一来由朝廷兜底,难免不受控制,二则担心夜长梦多,拖得越久越容易露出破绽。琢儿身体虚弱,原本就是早产,娘胎里带了不足之症,长此以往更难痊愈。” “我们跟您一样担心琢儿。”玉自寒帮腔,“再有就是您与翟四哥和彭三爷,长期呆在陆祁阳身边,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最先波及的不就是您几位吗?咱们兄弟六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祁阳若是疑心我们,自然也不会信任您了。” “这个无妨。”薛行意早就计划好了,他说我已经把你们三个卖了,“外面那些说书人已经借用你们的声音,说出了你们打算联合三十六派杀上天下令的想法。‘我’极力劝阻,你们死活不听,就连翟四斤这个冲动的老货也有站在你们这边之意。‘我’一怒之下与你们动了手,等下趁势与那六人对换过来,我带着彭轻涤拂袖而去,翟四斤两头为难,最终还是选择了跟我离去。” 陆祁阳疑惑,他们就做实疑惑,陆祁阳要揪出“佞臣”,他便将他们拎出来摆在明面上。如此虚实交错,既能保住自己,又切断了冯时蕴他们的后路。 三人不说话了,统一露出:你可真行的表情。 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把我们推出去,保全自己。我们还活不活了?万一“造反”失败,你们死了一了百了,我们九族连坐,满门抄斩。 “不是,您——”玉自寒话都说不出来了,缺德不缺德,这是逼着他们必须要干这一场啊。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所谓兄弟情义放到今日还能剩几分?三大派要的是权,是改朝换代自己当家。若这次能胜,他们自然乐于趁火打劫。若不能,天下令那里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原本打得就是两头摇曳的主意。 谁承想,薛行意刚一进场就把退路给拆了,前面是虎,后面是狼。付锦衾拆了薛行意的桥,就是要逼薛行意断了三大派的路! 翟四斤看他们活像被人捅了一刀,安慰道,“你们也不用过分担心,这场杖不是赢就是死,人在山穷水尽之时,必有出路,大哥这是在帮你们下决心呢。” 下个屁!你看我们三个谁像痴呆?如此一番谋划,不就是怕我们当逃兵吗? 玉自寒气得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冯时蕴和段无言没说话,薛行意率先起身,时辰差不多了,该到换人的时候了。 陆祁阳派去的人在外头听了个“全须全尾”,这些话很快就会从薛行意的离去,一字不落地传回天下令。 第132章 鬼市已开,箭在弦上 在三大派恼恨于没有回头路走时,九派几个老爷子正在琢磨怎么向前冲。 他们这次决定下毒,悄悄潜入无胜殿,用毒草熏死陆祁阳那个王八蛋。 姜梨这次没劝也没发脾气,直接命人围住了整个剑宗。他们反思过后也觉计划欠妥,万一风向有变毒烟乱飘,死的就是他们了。 “要不然还是杀上去吧。”王长白说。 “可是以我们现在的力量...”王常与倒不似之前那般脑子一热了,“还是得再计划一番。” 九派实力单薄,十年前一场屠杀,最大的损失就是失去了本应可以在这时成长起来的中青年力量。弟子年少,掌门老迈,门内上下青黄不接,近五十年内难得恢复。 陆祁阳手段阴损,十年前就做好了防备,无论九派是否知道真相,都难成当年的气候。于是王常与改变思路,开始做其他门派的工作。 书信一封接一封的传递出去,他要做主事人,请三十六派和二十四小盟的人同上羽西,共同商讨讨伐陆狗的大计。 第322章 “我要让他知道人间有因果,世道好轮回,老天爷在天上看着呢,枉死的冤魂也在天上看着呢。他如法炮制,我就让他自食恶果!我闺女怎么说的来着?天下不仁,便掀了这天下!” 他单方面的叫姜梨闺女,不疯不傻,十年自囚,满心满念都是这个女娃儿。自家独女已死,另一个娃儿小小年轻失去一宗亲人。他悔,他忏,他肝脑涂地,早已做好以死谢罪的准备,可这命不能丢的没有价值,必须要为她做些什么。 姜梨每逢遇到这种场景,都要将脸皱成一团包子褶。老头子们天天开会,日日苦思,前两天由于讨论热烈,还因中暑抬出去两个。 “叫上焦与他们几个,准备今天夜里离开羽西。”她看着闹腾,并不打算与他们同仇敌忾。 “还走啊?”站在姜梨身侧的平灵一脸为难,这已经她们五次准备离开了,之前走得不顺利,九派弟子得了吩咐,一到晚上就守在他们房门口。功夫一般,缠人的本事无与伦比,出来一个就抱住一个大腿,人数算得也精,基本是“一盯一”,有时候还“二盯一”。为了防止他们离开,还分了白天夜里两梯队,嚣奇门的人要走其实也简单,一剑扎下去,他们不会反抗,就看能不能下得去手。 至于门主姜梨,轻功卓绝,抱肯定是抱不住,有付锦衾在,也没人敢抱。但你耐不住老头儿在后面追啊,之前她一个人跑出去了,门众一个没走成,后面跟着九个老头儿,连咳嗽带喘,王长白鞋都追丢了,光着脚丫子喊回来。 闹到最后姜梨也没走成。 平灵摇头叹息,“他们不想让您单枪匹马,早就做好了进退一体的准备。不过您不肯接受他们,不是因为他们单薄年迈,而是不忍看着九派就此灭于江湖吧。” 陆祁阳是无上之境,几乎是不死之身,这场交战,就算众派联合也是九死一生。 平灵了解姜梨,虽然身处暗处,心里依然有光。她是能将那些微不足道的好,牢牢记在心里的人。 平灵说完忍不住抱怨,“付阁主溜得倒是快,您没走成,他倒是先走了。”此人是在九个老头儿追姜梨那夜离开的,他们折腾到后半夜,他反倒走得气定神闲,好似少主劳累一场,专为替他把人引走一般。 “他本就没打算让九派犯险,真正要用的人没到,自然要亲自走一趟。” “您是故意拖住九派,让付公子走的?”平灵这时才反应过来。 姜梨点头,她是亲眼看到他将一封密报烧毁的。 那日已近深夜,她见书房亮着灯,推开了半掩的门页。火光映在他脸上,映出一双雾色深沉的眸,沉香炉里碎入一捧尘屑,他出神地看着它烧烬,松开手,唤了声“阿梨”。 他的音色总是低缓,不急不躁,以至于无论发生什么,姜梨都有静下心来的力量。 他说,“我要出去一趟。” 姜梨反手关门,走到近前,“什么时候?” “今晚。”有些事情,既在计划之中,也在计划之外,他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并未告诉她信上内容,她知道他有事瞒着她,并且至今没有透露过任何信息。 “你去见的这个人,会让你陷入危险吗?”姜梨没追问原由。 “不会。”付锦衾叹了口气,此事并非他有意欺瞒,而是知道这件事情的江湖人都不能活。 陆祁阳,薛行意,翟四斤,彭轻涤。 知道龙脉秘密的人,都要被处理干净。 “那就好。”姜梨没再说什么。 “不问为什么?”付锦衾难得局促,他们之间本该没有秘密。 “那就再多问一句,这个秘密会改变我杀陆祁阳这个结果吗?” “当然不会。” 姜梨对此表示满意,沉香炉的香块还在余温中散发着香气,她俯身靠在桌前,用手撩了几口残香,“所以这条路上不论生出什么枝节,我们的终点都相同。你做这些,也是确保能杀死陆祁阳。” 姜梨眼中有笑意,她在安他的心,他无声看着她嗅香。姜梨撩香的姿势其实更像一个小孩子,双腿跪坐在椅子上,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纤细灵巧,像只成了精的小妖女。他不自觉地放松心情,攥住那只小手,摩挲指骨。那些小小的指节总是让人心生怜意,“之前明明胖了一点,这段时间好像又瘦了。” “可能将老头儿全部关进仕桓塔就好了,看见就头疼。” 她跟他撒娇,手指轻划他的掌心,发现一条生命线,转头又看自己的。她之前从不在意这些,今日不知为何,很想看看自己的是不是跟他一样长。 结果竟然不如人意,她拧着眉头将彼此手掌并排摊开,“我们怎么都在这里断开了?” 生命线不短,几乎齐头并进,可是这条线并不完整,两人的生命线都在同一位置有一道断痕,仿佛生出了一个躲避不开的意外,而后才慢慢延续到掌根处。 这种未卜先知实在给人一种不好的暗示,她不喜,盯着一对手掌独自发闷。 “子不语怪力乱神,什么时候也信这个了。”他将她的手重新握回掌心,眼里却有驱散不去的担忧,他说阿梨,“答应我,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独自解决,一切等我回来。” “你要去多久?” “半月往返。”他要去的地方有些远,虽然也料到早晚会有此行,仍是放心不下姜梨。 第323章 “很棘手?” “不算棘手。”付锦衾眼里闪过一丝厌恶,看来不是危险,而是麻烦。一个让他觉得没必要如此,又必须要走一个过场的麻烦。 鸟雀点过枝头,摇碎了一树夏花,姜梨看着一地花瓣回过神,“其实不该这般费力,他是极聪明的人,若是狠心将鼎给我,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您现在还没放弃琼驽鼎?” 这个问题很难,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平灵没等到答案,姜梨也觉费神。索性给自己找了件事情做,从花厅兜出一臂核桃。 午后炽阳最盛,知了都喊哑了嗓子,她拎着小马扎坐到门口。似乎要为烦夏添砖加瓦,门缝夹核桃,边补脑边用脑,门页开合,传出有节奏的吱嘎声。 有路过的剑宗弟子循声看了一眼,惊得转头就跑。 旁人不知那门值钱,剑宗弟子都知道那是立派祖师亲手雕制而成,派内上下均视若珍宝。 “师尊快去看看吧,姜门主拿咱们那扇师祖传下来的红漆云杉木门夹核桃吃呢!” 姜梨不知其中缘故,小弟子心里怕她不敢明说,只能跑去请王常与。 王常与听后也是一惊,顾不上讨伐大计,一路小跑的带着一堆老头儿往花厅赶。 彼时姜梨已经用那扇了不起的大门夹开三四个核桃了,王常与等人忽然冲到面前,她看了一眼,从碎壳里挑出核桃仁嚼到嘴里。 “想吃?”姜梨问老头。 这是吃不吃的事儿吗?王常与看看门,再看看她,“你怎么能自己夹呢?这门旧得很,万一脱了门轴掉下来可怎么是好!” “是啊,之前风大就刮倒过一次。”王长白一把抢下姜梨手里那只,教育自家孩子似的说,“要吃核桃你喊我们啊!你再夹着手!” “你就不该买硬皮儿核桃。”刘小红数落王常与。 “可这不是咱们师祖亲手雕刻的大门吗?”小弟子一脸困惑,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姜梨看着几个老头在那儿忙碌,刘世尘找了只锤子,盛鸿俨帮忙固定,王常与从核桃壳里分出核桃仁,又命傻在当场的小弟子拿了只干净盘子承装。 姜梨伸长胳膊从里面捡了一颗,是不是还想要琼驽鼎,她仍旧是没想明白,但是要鼎的目的确实发生了一点改变。之前她满心仇恨,不计后果,只想为雾宗报仇。现在似乎打开了一点,说起来有点大,却是很真实的想法——想还江湖一个太平,想给那些受过欺压和蒙骗的门派一点安宁。 这一代的事早晚都要过去,下一代的人总要成长。她想看到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一个畅快恣意的江湖。 “师尊!”有小弟子急匆匆地冲进来。 “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王常与担心他踩出来的飞尘打在核桃上,包手护住盘子。 小弟子仓促行礼,神色慌乱,“外面来人了,全部停在武宫城外,守城弟子悄悄窥了一眼,密密麻麻全是人!” “那还不让进来!”王常与一怔之下迅速起身,他之前放出过无数信帖,一直无人回应,刘世尘等人为此还丧气过一段时间,他神情振奋的道,“我就说那些信帖有用吧!之前你们还担心三十六派和二十四小盟的人会明哲保身,不会前往。现在看看,这不就来了吗?” 王长白等人也自雀跃,追问弟子,“可看清是哪几个门派的人了?” 这种事只要有一两个带头,后面就会源源不断。 弟子脸上却无喜色,他说,“不是他们,是天下令的赤影铁骑,领队之人是天下帝师杜寻,副手是彭轻涤和翟四斤。” “什么?!” 众人皆自倒抽一口凉气,根本没想到陆祁阳会派人围攻羽西,天下令三护法亲自列阵,他这是不在乎江湖声誉,打算明刀明枪的跟他们开战了? “你刚才说他们来了多少人?”刘小红追问。 “弟子没敢多看,看那架势,至少出动过半。” “好他娘的一个陆祁阳,这是要将我们一锅端了?”王长白恨得咬牙。 王常与已经朝门外走去,招手集结弟子,“守住城门,让于称意做守城之备,剩余弟子随我出城!”无论多少他都准备迎战。 姜梨向前一步,压住了王常与的步伐,“他们不会进城。”王常与在她脸上看不到任何惊慌之色,“真要进来,方才那弟子进门传信之时,武宫城的大门就已经破了。” 三护法列阵,会有破不开的城门吗? “不为破城,他们派这么多人过来做什么?” “你们不是放了信帖给三十六派和二十四小盟吗?”严辞唳走进来,“他们包围剑宗只是要立威,顺便震慑江湖。他们是要看看,三十六派谁敢动,二十四小盟谁敢来,谁在这时出现,谁就是出头鸟。说得再简单一点,就是捡倒霉的杀。” “原来是要断我们后路。”刘小红率先明白过来,“先稳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再来对付我们。灭了九派和嚣奇门,就算剩下的人再有二心,也只敢默默藏在心里。他损得都快断子绝孙了!” “他本来也无儿无女。”严辞唳听得想笑。 “立威倒是有,真想一口气灭了九派和嚣奇门倒未必。”姜梨看得比他们深远,“真要全力与我们交手,今日领队的就不该是杜寻,而是他陆祁阳了。”姜梨端着核桃盘子走回花厅座上,漫无目的地拨动,“这局棋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一场,没必要耗费时间与我们僵持,他出动这么多人手拖住我们,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现在来不了。” 第324章 “为什么来不了?”王常与更加不明。 姜梨捡了颗最大的核桃,“谁知道呢,反正一时半会儿动不到我们,几位接着回小庭院开会去吧,再有什么动静再随机应变。” “就让他们这么,围着我们?”王长白诧异。 “天气这么热,他们都不介意跟我们耗,我们有什么耗不起的。” 王常与沉思片刻,一来没有太好的招法,二来觉得姜梨说得有礼,便就带着一脸愁容独自开会去了。 姜梨看着他们走远,严辞唳注意着姜梨的神色,不肖吩咐已将花厅大门合拢。姜梨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之所以不告诉九派是不想他们参与进来,乱了方寸。 五刺客主动上前听令。 “少主。” “马上派人去趟乐安,打听一下付瑶的下落。” “您是担心...” “陆祁阳只有两桩心病,一是嚣奇门,二就是苦寻多年不得的并将地图。此刻不来,很有可能是地图有了下落。他夺图比杀我更心切,天机阁此刻没有主事,以付瑶的性子,很有可能亲自去拿图。”若真如此,付瑶就危险了。 “属下这就派人去乐安。” “等等。”焦与转身就走,被姜梨叫住,“你和其忍亲自去一趟,路上要格外小心,尤其不能被跟踪。” 焦与其忍应是,严辞唳沉默片刻,“可是那图,不是假的吗?” 姜梨瞥了他一眼,他咳了一声,“我也不是故意偷听的,那日夜里走了困,路过你跟付锦衾的房间,碰巧听了几句。他不是说,之前绘制的五张,是天机阁在上渊山的旧址吗?若在上渊,何必还夺图,那里不是早被烧成灰烬了吗?” 姜梨没跟他一般见识,眼中忧虑更甚,“我在乐安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琼驽鼎,你说这东西会在哪里。” “你是说,书阁虽烧了,鼎却被付锦衾留在了上渊山?” “他心思诡黠,我也不敢断定琼驽鼎是否在上渊,只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付瑶冒这个险。” 天下令的人马果然没有攻城,直接在城外驻扎了下来。三十六派有人悄悄来看过,刚至山脚就被黑压压的天下令门众吓退了。他们其实有心过来,犹豫多日,尤其二十四小盟,是更蠢蠢欲动的一批。只是事关一派生死,谁也不敢轻易赌上所有。 九派掌门气得转圈,焦躁至极,不知身处城外的薛行意,同样有着属于他的不安。 陆祁阳将他们派来稳固时局,剩余一字都未交代,薛琢尚在天下令内,三大派还在静等吩咐,陆祁阳此刻将他们调走,究竟是何用意。 姜梨派人出城调查,薛行意也没坐以待毙,三日之后,双方同时收到密报。 ——地图在鬼市出现,陆祁阳乔装入市,欲夺图! “焦与说,他们去晚了一步,付瑶已经带着孙夺他们出城了,来不及阻止,问您下一步吩咐。” 平灵将信交给姜梨,这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鬼市是什么地方?”小七从未听过此地。 “鬼市是盗门老祖刘弃弦的地盘。”严辞唳说,“此地鱼龙混杂,是真正歪门邪路的聚集之地,傍晚开市,清早闭市,白天不见人,夜里全是“鬼”,市内品类繁杂,偷的,抢的,刚杀的,新拆的,人血,人头都卖。”严辞唳为此还去逛过几次。 此刻最为纠结的其实是姜梨,她一直记着付锦衾离开前的叮嘱,无论发生何事,都要等他回来。可是如今箭在弦上,慢一步,付瑶会死,进一步,又恐节外生枝。 “按说付阁主离开乐安前一定吩咐过付姑娘,不要轻举妄动,怎么这次这么沉不住气。”小七忍不住道。 姜梨收起信报,“焦与在信上说,刘弃弦无心琼驽鼎,此次的目的只为高价卖图。付瑶显然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陆祁阳,只打算截下地图。盗门老祖对她来说只是小角色,风险不大,所以想速战速决。” “那我们... ...”平灵面露难色。 姜梨扣着扶手。他们得消息的时间太晚,已经失去了中途拦截付瑶的可能,便是他们现在快马加鞭,都十分紧迫, “去鬼市。”姜梨起身,不能再等了。 严辞唳等人随行在后,薛闲记见这阵势不妙,慌忙拦住姜梨,“你不能在这时跟陆祁阳起冲突。” 没有琼驽鼎,姜梨的功力就得不到增长,此时动手只会跟之前一样,薛闲记不想看见焦与他们这次抬回来的是她的尸首。 他说,“付锦衾做这么多就是为了保全你,千万不可在这时冲动。” “我知他用心良苦,正因如此,更加不能让付瑶出事。”他已经没了一个哥哥,不能再失去姐姐,她不可能在明知付瑶会死的情况下坐视不管。 姜梨凝眼看向薛闲记,“别担心,我知道分寸,救下付瑶就走。” 城外薛行意还在盯着密报出神,地图在盗门老祖手中一事他早就知晓,只是一直未将消息放给陆祁阳。而除他之外,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就只有彭轻涤和翟四斤。 “这条消息是你们放出去的?” “是翟老四命人放出去的。”彭轻涤老实回答。 “是段无言的主意。”翟四斤没想到彭轻涤这么不仗义,不待薛行意发火,再供出一人。 翟四斤说,“天机阁迟迟没有动作,我们猜测是在计划大战之后如何以武力镇压江湖。朝廷若是派兵进来,再来一个什么诏安的旨意,咱们还有自在日子过吗?” 第325章 彭轻涤接道,“我们觉得事已至此,没必要再惊动朝廷,只要我们先一步杀死陆祁阳,让您接管江湖,再对外宣传决不与朝廷为敌,放权于三十六派,不再重权在握,朝廷自觉没了大患,便不会再动江湖。” “谁说朝廷要动江湖了?”薛行意气得头疼,“陆祁阳掌权江湖二十余年,朝廷可曾动过围剿之意?若非这次动到龙脉,天机阁也不会轻易插手。这些事情段无言他们不知道,你们还能不清楚吗?”他之所以惊动天机阁,主要为救琢儿,其次才是借用他们的力量杀死陆祁阳。 他怒问彭翟二人,“付锦衾从头到尾可曾提过朝廷会派兵?” “那他为何迟迟不肯动手。” 翟四斤耳根子软,已经被段无言等人的一番说词洗了脑子。 “朝廷中人利字为先,这场大战,众派必定消耗惨重,朝廷接管江湖是手到擒来,为何要放过这个机会。试问哪朝君主不愿集权?” 其实朝廷如何,从来不在薛行意顾虑之内,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救出薛琢,甚至能不能杀死陆祁阳都在其次。可天机阁不吃素,他威逼不得,付锦衾要陆祁阳的命,他就必须助他拿下这条命,才能换出薛琢。 至于翟四斤彭轻涤这两个,以薛行意对他们的了解,根本不想争什么天下之主。他们只是自在惯了,不想受制于朝廷。 段无言那几个就不同了,心思多如针孔,算盘打得比官商都精。他们不是急着动手,而是急于让天机阁先动! 薛行意道,“你们知道付锦衾不会应允这个计划,于是以地图做引,让天机阁不得不在这时与天下令交手。你们想让他们先斗个天昏地暗,再出其不意,集我兄弟几人之力杀死陆祁阳。这样一来,朝廷的人来不及反应,就算派兵,你们仍有对抗之力。” 翟四斤说,“只要我们消耗不大,朝廷自然不会大动干戈,老段说了,朝廷此刻也是内忧外患,收不收复全看顺不顺手,若是需要消耗一定兵力,必不会再动,届时我们再表态决不集权,三十六派共安江湖不就成了?” “你们还真是下了不少功夫,连朝中局势都分析了。想得倒是周全!”薛行意厉声道,“可知付锦衾根本不在剑宗,更没去鬼市!”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让段无言他们知道付锦衾背靠朝廷这件事。他自己不想江湖事,一心带女归隐,段无言他们还贪着权,恋着利。他明知他们的为人,却唯独忘了防备他们这一点。 “他没去不要紧,姜梨一定会去。”翟四斤还在游说,这些话都是听段无言说的,他觉得有理,原封不动的照搬。“姜梨都去了,还怕付锦衾不来吗?我们不知道天机阁的人在何处,姜梨可与他们交情甚笃,此次我们围守剑宗,势必会让她疑心陆祁阳在打地图的主意,到时候一问一寻,根本无需我们有什么动作,自己就会前往鬼市。陆祁阳为了稳住时局,将赤隐铁骑全部给了我们,手下得用的人不多,且并未准备在鬼市大动干戈,姜梨这一去,没准还能占个出其不意的先机。” “占他娘的什么先机!你们怎么知道陆祁阳没有准备,万一他就是故意在调天机阁的人现身呢?地图不过就是一张纸,真正知道琼驽鼎在何处的,只有天机阁的人!”薛行意不肯透露地图行踪,就是担心陆祁阳会专门对付天机阁。 “还有陆祁阳,天人之境,你们可知真正动起手来,是何等可怕的力量。姜梨不过是个全盛,便算加上你我与付锦衾,又有几成胜算!” 翟四斤早被段无言劝说得踏踏实实,一点担心都没有,“拾恍山那三位已经在路上了,冯时蕴他们也已提前埋伏进鬼市,江湖榜十大入境高手全部聚齐,还担心杀不死一个陆祁阳?” 薛行意终于开始犹豫了,翟四斤再接再厉,抛出最后一个杀手锏。 “陆祁阳此刻没在天下令,正是救出琢儿的大好时机,绿丹丸可以续命,就算短暂离开地牢也有良药护身。付锦衾要的是陆祁阳的命,只要结果不变,天机阁一样会救琢儿。” 薛行意心动了,琢儿是他的命,他比任何人都急于救她出这牢笼。付锦衾让他减少药量,确实瞒过了陆祁阳,可陆祁阳也在此之后增加了药量。他没敢告诉付锦衾,他也偷偷增加了绿丹丸的药量,他不能看着琢儿死,陆祁阳多活一天,琢儿就危险一日。 “大哥!别再犹豫了。”彭翟二人再三催促,“冯时蕴和段无言已经到鬼市了,就等您救出琢儿与他们汇合。再有五日便是开市竞价之日,我们时间不多了!” “可是——” 薛行意纠结万分,付锦衾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之所以一拖再拖,一定是另有隐虑。他此刻不在剑宗,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与朝廷的人磋商。十大高手杀不得陆祁阳吗?以现在的局势看,他们的胜算应该高于陆祁阳。既然如此,付锦衾为何坚持调兵?薛行意认为绝对不是如段无言等人猜测那般,想要借势收复江湖,而是这场交战还有异动,必须用到更大的势力控局。 陆祁阳到底留了什么后手,朝廷对此是什么态度,付锦衾为何迟迟未归。 薛行意此刻心如乱麻,根本理不清这些思绪。 第133章 永生永世四季竹 “圣上的意思,是将此事控制在江湖,龙脉关乎江山社稷,不宜牵动太多。江湖人杀陆祁阳,传到外面顶多是江湖之争,朝廷若是动兵,各种揣测便会纷至沓来。” 第326章 十里亭外布青竹,这里是距京城最近的一处城外私宅,宅上无匾,不知是谁家这样豪气,只因看重了一地四季竹,便造府建宅,做了一户竹园。园中赏心亭内坐着两位公子,一位玉冠在头,软缎云气锦在身,正在倒茶。 另一位一袭月白长衫,外着竹青薄锦氅,江怀序倒完茶后向对方面前推了推,飞角檐亭遮住了灼日,也压下了一片阴影,那位没接,在阴影处“乘凉”,瘦长手指一颗一颗拨弄着盘在掌心的白玉佛头。 “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亲耳听到这个消息?” 江怀序每次见付锦衾都觉得压抑,这种感觉不是年纪亦或是身份给与的,而是与生俱来的气势,他坐在那里,他与他身份相当,依然“矮了半头不止”。 “这是陛下的意思。”江怀序道。 “要跪下接旨吗?”对方交握手指,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我知你对朝廷有怨。”江怀序说。 “你可别往我头上戴帽子。”付锦衾看向亭外青竹,“付某一介江湖客,何敢有怨。” “你岂是寻常江湖客。”江怀序叹息。天机阁,又岂是寻常江湖第一阁。 天机阁原身圣武神机营,是专为大启朝廷制造兵器的特殊部队,此营能人辈出,除兵器遁甲以外,更有善于布置机关暗道的强手。大启六年,神机营领主奉命隐入江湖,修建龙室,铸琼驽鼎为钥,终生镇守龙脉。供驽鼎于龙首,便是当时的上渊。龙尾在北,内藏大启财库军需,便是现在的乐安。龙头龙尾不相见,寻得龙首,寻不见财库,寻见财库,难得驽鼎。两处重地机关重重,可谓滴水不漏。 最早一批天机阁弟子全部来自圣武神机营,后皇室忧心他们拥兵自重,便来了一次大换血。待天机阁扎根于江湖之后,逐步将人撤回,仅留天机阁主一人收徒立派,并签下生死令,龙脉一事除历代阁主以外,不许第二人知晓。 在此之后,便是漫长的百年岁月,天机阁成为了江湖第一大阁,也在历久参悟之中将驽鼎养成了提升功力的至宝,却又因此招祸,致使天机阁陷入夺鼎危机。好在历任阁主守鼎有道,付锦衾直到接任阁主之位,才知道他们真正要守的是龙脉。 而事情若是仅止于此便也认命了,偏偏又让他知道了另一个真相。 原来当年付家含冤流放,只是付相与圣上联手布的一局棋。朝廷要清君侧,必须使忠臣下狱,奸臣入场。一场诱敌深入,天机阁出了力,付家尽了忠,付家么子“意外”被天机阁主看重,收做弟子,掌权天机。而这一切,也在大启皇室算计之中。 天家一早就想让朝廷子弟接管龙脉,一来此处是要职,不便随意托付。二来官门子弟九族在京,一旦生出反心便获罪满门,更容易挟制。 付相平反之后,京里便传下口谕,称天机阁后继有人,朕心甚悦,不知伯信意下如何。 看似以字相称,仿佛老友,又不忘提醒付相,此乃天恩。 如此一道恩威并施的口谕下来,付相纵使心有不愿又能如何?再之后便是立碑祭子,付严继亲手将儿子放到了注定孤苦一生的位置,再也没有回头。 付锦衾对付相有怨,对天家则是有恨,恨和怨在江山社稷面前,又成了必须缝进心里的疤。 江怀序是聪明人,知道不能在这时触付阁主的眉头,缓和语气道,“你亲自过来,不也是为了亲口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动兵吗?” 付锦衾信手转着面前茶盏,晃碎一手水光。 “你知道四十年前,兴兵造反的周新知吗?” 江怀序脸色骤然一变。 付锦衾说,“当年周新知为朝廷夺回九州失地,大权独揽风头无胜,于皇家盛宴之日起兵谋反,后被骠骑将军曹淮南拿下,九族被斩。其子周正阳下落不明,追随周新知的一小部分乌金卫也不知所踪。” 江怀序自然听说过这件事,“当年周家被灭之时,周正阳才十五,大内追查多年一直没有收获,久而久之,便以为这人死了。” 他问付锦衾,“那陆祁阳,便是周新知之子?你是怎么知道此人身份的。” “我幼时在家喜欢翻看旧时卷宗,记得周新知当时不仅谋反,还自制了一块玉玺。此玺以玄武为头,蛟龙做尾,当时只做了私印大小,原本打算登基之后再原样做大,不想兵败成空,至死未能如愿。” “这玺后来也不知所踪了。”江怀序也想起了这桩事,“难道是——” “被周正阳带走了,薛行意说他之前与人交手,碎了块玉,后来打磨了一块原样精铁,将印子烙在了腕心。我看了那烙印,与当年周新知制下的玉玺一模一样。” 江怀序短暂出神,“算算时间,年纪也对得上,这人够能熬的啊,竟在江湖藏了整整四十年。” 付锦衾说,“他虽是武将之子,却不是自幼习武,反而身单力薄,没有武学根基。九族被斩之时,身边只有一队残兵相护,第一时间要做的,自然是保全自己。不过此人也算勤勉,四处拜师学艺,刚入江湖就遇到了四处游历的猎魂掌冯萧何,他从他那里入门,学成之后便将他师父杀了。” “弑师?” “不止一个。”付锦衾说,“他疑心极重,谁也不信,一旦掌握精髓就会将教他的人杀死。乌金卫负责埋尸,倒也没被什么人发现过,只是如此以来出身就差了一成,陆祁阳继位武林盟主之时,最被人诟病的就是他不是氏族大派的出身。” 第327章 江怀序听得摇头,“他爹居功自傲,他儿子狂悖嗜杀,都不是好东西。他爹死得可不冤,当初圣上要收兵权,就是因为他们乌金卫不听回城诏令,杀战俘,掠妇女,吃喝享乐大把敛财,行径与土匪无异。京里连下三道铁令才将人召回,他竟干脆反上朝廷。再说这个陆祁阳,蛰伏四十余年练就神功,集三十六派之权,就是为了巩固势力,再次造反?” “他没那么大妄念。”付锦衾说,“陆祁阳这个人其实非常务实,起点低,钻学武道之时已过了最佳年纪,成就无上之境,更是已近花甲之年。当年护送他的乌金卫,大多已经老死,他自知没有改朝换代之能,苦练神功,集权在手,只是要夺琼驽鼎。鼎身为钥,我猜他应比薛行意更早知道龙脉一说,不过他夺鼎不是为财,更不是为军库,而是要毁了大启龙脉,断了皇族气运。” 江怀序恍然,“所以他一开始要对付就是天机阁。只是嚣奇门主总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他深知姜梨不除必有后患,于是引动三十六派,却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使当年雾宗一战被翻出。”江怀序说,“这陆祁阳想必现在十分后悔吧,一个十岁的小女娃,带着十六弟子突围而出,十载生杀,最终成了他最大的对头。” 付锦衾压下眼,眼前仿佛跳出一个小孩子,手握鬼刃,浴血而生,有最稚幼的脸,和最锋利的剑。 “她活得很难。” “什么?”江怀序没听清。 “我是说,乌金卫虽不成军,却留了一批精铁连驽和大量火药给陆祁阳。”付锦衾说回正题,“火药用于炸毁龙脉,连弩用以对抗天机阁的机关骨,你方才说得没错,他没想到引动三十六派会走成今日局面,可一旦我们联手围攻天下令,这些连弩和火药便会用到这场大战之中。” 江怀序说,“你请旨调兵,就是想让南营铁甲卫提前找到这批火药。届时不论陆祁阳用他对抗众派合攻,还是炸毁龙脉,都是一场虚空了。” 付锦衾嗯了一声,“南营铁甲是军备营,对火药属性更为熟悉,且这批火药必定还有军队留守。门派尚且生生不息,乌金卫怎会不留脉留根。南营铁甲是大启精锐之师,常年作战,会比我们更适合完成这件事。” “可知火药藏在何处?” 付锦衾看向东北方向,咬字轻叹,“莲生岭境,雾生山。” “他把火药藏到了雾生山?” “雾生山有一盘龙密道,龙石为壁,坚硬无比,他当年屠上雾宗,一是看重了九影心法,二便是要这座可供藏备火药连弩之地。他派人镇守雾生山,就是要保护这些火药。” 江怀序摇头又叹气,“没点脑子都不敢跟你们这些人打交道了,同样都是爹生娘养,我怎么就没这些心眼呢。” 付锦衾看了江怀序一眼,江怀序被他眼中冷意看得一骇,猛然想起他十二岁后便“没了爹娘”。江怀序跟他本是发小,当年乍听付锦衾死讯还哭晕过去几次,之后年年上坟,鬼月烧纸,长大成人之后才知他尚在人世。又因两人是幼时之交,有少年之谊,成为了付锦衾联络朝廷的中间人。 “我这就派人去请旨,可你也知道,这些事说到最终也需要证据。若是单凭你一番分析...”江怀序踟蹰。 桌上掷下一片乌金甲胄,付锦衾来此之前便去雾生山探过底。 江怀序抓起甲胄即刻唤人。 他这里有专门向京里报信的传信官,一匹快马三日路程便会有新的旨意下来。 付锦衾转而看向竹林深处一片“红海”,江怀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事情说通了,心里也轻松起来,笑着介绍道,“是四季竹上的祈愿符,这竹子四季常青,仿佛不入轮回,凡人一生三餐四季,无端多了神仙竹的称号。后来不知听哪个老道士说的,在竹上系上祈愿符,可保世间痴情男女白首不离,永世好合,我买下这座宅子的时候,这些就在,我没舍得摘下,府里那些丫鬟也常偷写了情郎和自己的名字挂到一起。谁跟谁是一对儿,我看一眼便知。” “小孩子玩应儿。”付锦衾笑了一声。 “谁说不是呢,可也邪门,挂上去的个个儿都准。”江怀序指着其中一条褪了色的道,“那是城中刘记当铺的三闺女挂上去的,她看上了一个书生,她爹嫌穷,死活不允,亲事都给她定了,没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嫁给了书生,现今孩子都考上秀才了。还有那个,张家铺子的小伙计,看上了李家钱庄的打杂丫鬟,张李两家不合多年,也是说什么都不肯放人,现在也成亲了,张家和李家也因为这事...” “给我一张。”付锦衾打断了江怀序的唠叨。 “什么?”江怀序仿佛重听。 半盏茶后,四季林里飘出了一条崭新的祈愿符,符上字迹不多,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名字。 江怀序神色古怪的看着付锦衾,觉得不是他中邪了就是他自己疯了。那么寡情的一个人,居然想跟一个人永生永世? 他困惑地太投入,以至于付锦衾朝他看过来时来不及收住表情,只能没话找话的问,“你在我这儿吃午饭吗?” 回答他的是折玉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侧转过身,折玉顾不上有外人在侧,口中急道,“阁主,盗门老祖开了鬼市,竞卖并将书阁地图。付姑奶奶带人去了,姜门主,也去了。” 江怀序听得一惊,地图在这时现市,明显是有人暗中操纵。 第328章 “走。” 付锦衾只说了一个字,折玉立即出门牵马,江怀序追了几步,眼见他们绝尘而去,连片衣角都没拉住。 那陆祁阳是不是也去了,这事儿是不是要乱套了,鬼市为什么会在这时闹起来。 江怀序越分析越没底,彻底在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身后偏在这时传来一道声音,“倒难得见他这般行色匆匆,真是稀奇。” 江怀序惊魂不定地回首,望见一身暗纹流动的银鱼白深衣,和一队随在身后的长行。此人戴着面具,可供欣赏的内容并不多,江怀序跟他认识时间不长,原本没有好恶,但他用这种方式“吓”他,难免令他生出不满。 “你走路怎么没动静?” 那人眼含探究地看了他一会儿,“有没有可能是你武艺不精,耳力不行。” “我自是不比你们这些人精,若要比拚耳力。”江怀序指向付锦衾离去的方向,“那位刚走。” 那人没说话,江怀序等了片刻,实在跟他没什么话聊,随口问道,“你在我这儿吃饭吗?” 那人说吃。 江怀序盯着他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对眼睛的面具不客气道,“你拿什么吃?” “嘴。”他是戴着面具,不是没长嘴。 他们看向彼此眼神都在怀疑对方有病。 江怀序皱着眉头继续向前走,心里仍然愁着突生的变故。 四季竹上祈愿符翻飞,一张新系的符带在两人眼前翻了个身。 江怀序没注意,对方收起手,敛衽的同时在付锦衾“身侧”看清两个字。 姜梨。 听上去有点甜。 第134章 长明山鬼市 长明山鬼市,又称盗门鬼蜮,树大参天不见日,即便是白日也是得天独厚的冷寒。邪魔外道们喜欢在这类不似人间的地方驻扎,藉以彰显自己独特的气质。 鬼市内行走的也多是古怪装扮,或丑或妖。还有带着干在脸上的鲜血四处溜跶的,仿佛在说我不好惹,刚杀完人。不过这次鬼市倒是破了一次先例,正午开市,下午竞卖,只要手里有彩贴者,都可在开市之前进入鬼蜮。 这彩贴也有名头,是盗门老祖刘弃弦亲笔所写。嚣奇门跟天下令闹得正凶,盗门不想参与其中,只想闷声发财,所以这彩贴只放给了同道中人,名门正派绝不在受邀之列,刺客门那边更是严防死守,他不希望他们任何一个人来,只想将买卖做给自己人。 刘弃弦以为自己计划得很好,不知消息早传去了八百里外。 彩帖就更好办了,随便在路上拦住几个,“借”去几张,鬼蜮妖魔鬼怪又多又杂,验帖的人不可能人人都认得,大致看个形貌短暂一对便放了行。付瑶和孙夺他们就是这么混进去的。 再不然就是仿制,提前抓来一张彩贴,寻个“妙笔”,仿照笔迹复制彩帖。陆祁阳和天下令的人就是这么进去的。 姜梨不知道彩帖一说,到了地方才发现人手一张。验帖弟子伸手问她要帖,看得小七一阵心慌。她刚才就说先别过去,找个人抢下几张再排队,他们这么多人一张没有。 “放行。”她还没愁完,验帖的人就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的人一步未停,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小七好奇地看了验帖之人一眼,脸色苍白如纸,神色毕恭毕敬,不禁追问林令,“他怎么不拦?” “拦?”林令冷笑,“少主验帖时用的是嚣奇门门主令,谁见了敢拦?” “快去通知老祖,鬼刃来了!” 与此同时,验帖之人压低声音,狠狠吩咐手下。他们跟嚣奇门并无交集,一是不敢惹,二是拼不过,鬼蜮邪派最多是瞧不起正派,这位是直接要灭了正派,嚣奇门的嚣字无论放在哪里,都有叫人不敢逼视的份量。 开市之前各路摊子都还挂着买卖,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是处闹市,摊子上的东西却轻易没人敢买。人骨项链,恶兽之牙,浓血染布,这类东西连严辞唳这种怪人都看不上。但是脑袋可以,专有一个摊子在卖人头,他跃跃欲试地想去,被流素拎住了衣领。 “门主最厌你买这些,等下又要吵架。” “我就看看圆不圆,再说她现在也顾不上我。” 姜梨的心思确实没在严辞唳身上,她在找付瑶,鬼市人潮涌动,全是浓墨重彩,犹如漆夜之上泼满了颜色。在这样一群人里,是很找对方向的,只能随波逐流的走,漫无目的地看。 吆喝声里有人提裙快走了几步,步子迈得大,珠翠缀满头,“血染的布也敢卖三十两银子一匹?” 声音擦过耳际,只是一声浅浅嘀咕,姜梨有些意外地抬眉,这人似乎经不起念叨,才刚有些不耐就自己跳出来了。 二人错身之时,姜门主动了手。 付瑶直觉小臂一沉,下意识要翻手,扣住她的那只手反而用得更沉。 “还以为会不好找。”音色是略显低沉的小女孩儿音,这生音之前她打更的时候她夜夜都听。 付瑶惊愕一视,对方狼目向上一挑,付瑶生得高挑,姜梨比她略矮半头,气势却是浑然天成,邪妄乖戾。尤其在鬼蜮这种地界,更添了一层鬼气。 那双眼里有笑意,付瑶与她久别重逢,亦是生出亲切。姜梨没作停留,付瑶自也明白不方便在人群里相认,于是前后错开,走向一处无人之地。 第329章 “此地不宜久留,现在就走。”姜梨面向付瑶。 “为什么?” “陆祁阳在鬼市。” 简短几句对话便让付瑶明白了姜梨来此的用意,付锦衾离开前交代过,不论地图在何处、有什么动向,都不让他们去寻。可这图出现在盗门地界,付瑶觉得简单易得,天下令正与三十六派僵持,她就跑了这一趟。 可是,何陆祁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疑问颇多,同时也自踟蹰,既然已经进了鬼市,便不想空手而归。 “你对这里比我了解,若我们速度快些。” “我问你,琼驽鼎在不在上渊。” 姜梨长驱直入,假图所绘乃是上渊旧址,若鼎在上渊,地图今日必须取走,若不在,她皱眉,这东西又能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藏哪儿了。”付瑶倒也实话实说,姜梨肯来救她就是没拿她当外人,“他八百个心眼子,天机阁又有定规,琼驽鼎的去向只有历任阁主知晓,我也怕他留在上渊。” “可之前不是说,炉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以荀兰草养护吗?” “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真要有人跟着去了,跟到哪儿死到哪儿,沈久玉就是干这个活的。” 姜梨听得太阳穴直跳,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之前在乐安不是也让他耍得团团转吗? “你们天机阁还真是会挑阁主!”姜梨咬牙。 交谈之时鬼市竞卖已开,二人共同望向远处看台,众“鬼”齐聚,盗门老祖做了一个简短开场,掏出叠的方方正正的地图,端在手里展示了一下,又原路返回塞到怀中。 按说竞卖之物应该置于看台之上,他却直接摆了一个空箱,自己带图走了,单留下弟子胡五主持竞卖。 “这并将地图是块烫手山芋,刘弃弦这般谨就是防着竞价的人不讲规矩,出价不成改明抢。他将图收在自己手中,直到竞价结束再银货两讫。”严辞唳垫起脚尖又落下,转问姜梨,“到底拿不拿?” 另一边,盗门暗室内。 火光耀得刘弃弦一阵头疼。并将地图确实烫手,竞价这些人也确实让他多有防备,可他更加担心的不是这些人不讲规矩,而是不请自来的姜梨不讲规矩!半个时辰前,嚣奇门进鬼蜮的消息便传进了刘弃弦耳中,自那时开始,他就恨不得将图缝在身上。 “这人惯会断人财路,南疆大却灵让她挤兑的买卖都开不下去了。你们说她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嚣奇门与天下令开战在即,她还有闲工夫在外头溜跶?没听说她对琼驽鼎有兴趣啊。” “有没有可能不是为鼎,而过来游说您与她同战天下令?”盗门长老骨成仙提出了一个可能。 这话一出,别说刘弃弦,内室那些杀人如麻的汉子都白了脸。 “这事儿咱们可不能参与啊。” “有剑宗那九个老傻子跟她拚命就算了。” “陆祁阳什么境界,一掌下去咱们就成飞灰了。” 刘弃弦听得烦不胜烦,“什么飞不飞灰,先把暗室守好是正经。” 骨成仙说放心吧,“前后连着门窗都让人守紧了,内室本就隐蔽,姜梨就算是有八只手九颗脑袋,也...” “砰!” 暗室内紧闭的大门被人冲开了,有人挎剑而入,身后一行随从目不斜视,走在最后的两名刺客扔了一地用绳穿好的盗门弟子,腾起一地飞灰。 正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进来了,姜梨挥了挥剑柄,坐在主位上的盗门老祖下意识起身让位。 待她落座才回神。 “你竟敢擅闯我——” 桌子上撂下一把鬼刃剑,震得那套景泰蓝茶具都抖出一声颤音。 姜梨倾斜着两条凳子腿,荡秋千一般打量着老刘头。 刘弃弦至今想不明白,为何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丫头,会有深渊恶鬼一般的气势。 刘弃弦说:“你来是不是找我合谋的?这事儿我不能干,就算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能去。” 他说这人呐,“万事留一线,事后好相见,你把人全杀光了,整个江湖就剩你自己,不孤单吗?” 他说打架就跟吃饭一样,“你往别人嘴里强塞,耐不住人家不咽,真逼着我们这些人去了,打起来我们也是往家跑。” “说完了吗?”姜梨看看他,“我今日只做买主,要你怀里那张图。” 买图?刘弃弦没忍住,抱怨的话全对着骨成仙说出来了。 “她这是买图的架势吗?正经买图的都在外面呢,哪有杀进门做买卖的。” 骨成仙没敢接茬,剩下那些人更不可能搭理他,刘弃弦等了一会儿,发现下不来台,忽然生出脾气,梗着脖子道,“你嚣奇门既是来买图的,就该按我鬼蜮的规矩来!” “规矩?谁的规矩?”姜梨用手磨着指甲,“这世间之规既是人定便可逆改,你说按你的来,我说按我的走,江湖之规如何定。”她说我想想,沉思片刻看回去,“要不然把你杀了吧?” 刘弃弦运了一口气,无声握住寒山刀。 姜梨连道视线都欠奉,刘弃弦攥着刀柄,最终也没敢跟她动手,自认倒霉道,“不按规矩总要出价吧?东西有价才是买卖。” “给他三十两银子。”姜梨抬手,林令递银子,刘弃弦眼泪都快气出来了,这不是欺负人么? “我找它费得那些功夫都不止三十两!” 第330章 “陆祁阳现在就在鬼市。”姜梨说,“你猜他会给你多少?他不缺钱,他敢给,你敢花吗?顺手围剿一个鬼蜮应该能落下一点好名声,他现在声名狼藉,总要花点心思找补。要不然你卖给他试试?” 陆祁阳也在鬼市? 刘弃弦浑身一震,如遭雷击,“他也是来买图的?”转念一想,“我要是卖给了你,怎么跟他交代?” “自然不好交代,所以外头的竞价还在继续,他不及我熟悉鬼蜮,就算找来这里也需花费一些时间。你提前卖给我,他来买,就说是我抢走的,你不得罪人,还有三十两银子拿,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你可别提那三十两了,那叫钱吗?你这么大一个刺客门主怎么抠成这样?” “三十两银子都够买房置地了,你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姜门主如今非常会过,自从有了乐安之行,她就非常地拿银子当一回事。 耐性用没了,她直截了当地问刘弃弦,“要命还是要图。” 第135章 小庙宴客长明山 暗室外,嘈杂竞价声里,有人走近常服打扮的陆祁阳,他低声回禀,“令主,属下刚才看到一队人朝里面去了,会不会有人直接上门跟刘弃弦交易?” “直接交易?”另一门众忍不住道,“那外头这些人能同意吗?” “他们要是私下卖了,不管多少,找个自己人出来竞价,把价格喊到最高,没人出价了,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那咱们不是白等了吗?” 几人同时看向陆祁阳,他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去看看。” 暗室里还在僵持,刘弃弦攥着寒山刀说,“我要是,死活不卖呢?” “那就杀了你,灭了盗门,拆了鬼市,再把你偷来的那些古董拿到正儿八经的市集,一两银子一个卖出去。祖宗牌位拿去烧火,你们家是不是还有个坟冢吗?砸碎了磨成粉,洒到无魂海里。” “给她吧给她吧给她吧!”骨成仙都听不下去了,扯着刘弃弦的手把图递了过去。 “就这么给了?”盗门老祖心有不甘。 “不然您想被灭门?”骨成仙教他认清现实。 姜梨不客气地将图收进怀里,倒也言出必行,三十两子往桌上一掷,人家没白拿,刘弃弦也没白卖。 一群人怎么来怎么走,留下一屋子盗门弟子和老祖,眼珠子都气红了。这里头的情绪委屈居多,刘弃弦向前冲了几步,指着门口大骂,“那就是个无赖!祸害!强盗贼匪,江湖恶——咳。” 姜门主在门口倒回一颗脑袋,刘弃弦一瞬间收回手指头,涨着脸说,“还,有事儿?” “让外头再喊一会儿,别急着结账。” “啊。”刘弃弦点头。 “刚才骂谁呢?”她还问他。 “我,那个,骨成仙。” “对,老祖骂我呢。”骨成仙自己站出来认。 “把图卖我不高兴了?”姜梨看着刘弃弦。 “高兴啊。”得缺多大德啊,这辈子遇见你这路买主。 “高兴怎么不笑呢?” “啊?” 姜梨认真等着。 刘弃弦咧嘴,呲牙,比哭还难看。 姜梨乐了,舔着嘴角边点头边说不错,活是个混世魔王! 她满意了,彻底带人走了,影子打在窗户上,一蹦一跳,看得出来心情不错。 骨成仙颇有几分感慨,“才二十二岁,放在爹娘跟前也还是个孩子呢。” 刘弃弦差点没气死,“你见过张嘴就灭人满门的孩子吗?!” “我就是随口说一句,您发那么大脾气干什么。”刚才也没见他这么大气焰。 “她都要挖我祖坟了!” “知足吧。”骨成仙安慰刘弃弦,“平沙谷的坟冢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被她的人挖了,平沙谷掌门现在还带着一堆弟子修坟呢。” 竞价的人还在外面热火朝天的报价,没人知道并将地图已经以三十两银子的儿戏价卖给了嚣奇门主。至于闻讯而来的陆祁阳,姜梨说得没错,他对此地不熟,走了几次弯路也没摸到刘弃弦所在的暗室。 天下令门众穿着不同的衣服在附近兜转,越走见到的人越多,竟然再次回到了刚才的市集。左右两边的摊子还没撤,喊不上价的陆陆续续的出来,又是一波新的生意。 陆祁阳逆着人流行走,极目四顾,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看着他。 汹涌的人潮在眼前交错,一群人走进,一群人行远,一人撞乱了他的步伐,怀里的果子掉了一地。 他原本并未停留,可那掉下来的果子是捧脆梨。他盯着埋头捡果子的小姑娘,蹲身,向上看。 “要买果子吗?”小女孩儿生了张甜蜜可人的脸。 是张不认识的生面。 陆祁阳说不用,起身之际一双玄色云靴从他身侧走过,他顿住,她慢下脚步,他戒备回首,无人与他对视,只剩人潮如织。 抱着脆梨起身的小女孩儿忽然笑了一下,“您是在找人吗?” “吓死我了,刚才差点以为你要动手了。”小七走出很远才敢出声,这孩子没见过太大场面,白不恶是她心里唯一的大山,这人死后,小七才算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山峰。 “冯时蕴、段无言、玉自寒,这些就已经是传说里的人了,现在再多一个陆祁阳,真是要把江湖之鼎看个遍了。剩下还有谁呢?大青龙寺的赤脚方丈,两生谷的穆折花,还有隆沼池的...” 第331章 姜梨将小七向前推,路程已经过半,再有几步便是山门,山下有良驹快马,她今日只为护住付瑶拿回地图。她的目的达到了,陆祁阳的目的却落空了,他对地形不熟悉,就算短时间理不清头绪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不知道在此期间还有人为他指了路,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席卷而至,迅速包围住他们。 “原来姜门主也对琼驽鼎感兴趣。”这是一道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仿佛是世间唯一的旁观者,没有感情,不懂仇爱,无论做过什么,都能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出现。 他可以很自然的跟人攀谈,如若跟他计较都似太不讲理。 姜梨逐步慢下脚步,调转过身,她没他那么平淡,她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人,记得他每一桩罪,有着入骨的恨,看到他就会情绪激昂,每一条流动的血脉都在叫嚣着:冲上去。 她说,“我对杀你,更感兴趣。” “老祖!嚣奇门和天下令的人打起来了!”盗门这边一直有人目送姜梨下山。 消息一路从山门处传回来,惊得盗门老祖又是一跳,“在这儿打起来了?不应该啊,鬼市里有树障,不熟悉的人轻易走不出去,陆祁阳是生手,姜梨是熟路,再怎么都应该是她先一步离开啊。” “难道是鬼刃没打算走?”刘弃弦想到一个可能。 “不是,原本是要走的,但陆祁阳追上来了,好像还有人引路。咱们的人看到一个小女孩儿给他们指了下山的方向,中途他们还遇到几个,为他们带了好长一程。” “指路?难道还有旁的势力在?”刘弃弦头痛欲裂,心说这事怎么这么乱呢? 当初他开市竞卖,就是打着他们无暇注意鬼市动向的主意,谁承想大战之前这两位祖宗全来了长明山。 他追问传信弟子,“现在什么战况?” 弟子道,“山中浩浪翻涌,树草缭乱,嚣奇门五刺客俱在,严辞唳并江北三侍及叶家袖手都在其列,还有一名女子,用的不知是什么门派的功法,目前看来不分上下。陆祁阳那边反倒没有帮手,未见天下令三护法踪影。不过两派都是有备而来,山内山外悉数布有人手,此刻正在混战。” “早就布了人手?”刘弃弦踱步,“这么多人手你们之前就没发现吗??” 弟子说老祖恕罪。 老祖没心思理会他,背着手在暗室内绕了两圈,有个问题想不懂。 “姜梨布置人手,是早就知道陆祁阳在鬼市。那陆祁阳布置人手是在等谁?他也一早就知道姜梨会来夺图?” 骨成仙也在梳理这段前因后果,“属下觉得不像。而且他这次也不像是专为地图来的。” 刘弃弦问,“什么意思。” 骨成仙说,“陆祁阳若是一心为了地图,大可在收到消息当日到您这里来取,可他非但没来,反而规规矩矩地装成买主混进鬼市。” “你是说,他不声不响地进来,是想看天机阁的人会不会来夺图?” “地图不过是个死物,就算找到上渊,也不见得寻进真正的并将书阁。更有传闻,多年之前,并将书阁就被现任阁主一把火烧没了,琼驽鼎究竟放在何处,只有天机阁的人知晓。” “可他没想到,天机阁的人没来,姜梨却来了,还先他一步拿走了地图。”刘弃弦顺着骨成仙的思路说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叫大可在收到消息当日来我这里取,这图在我手里就这么不值钱吗?谁想拿都能拿得走?” “也不是不值钱。”骨成仙掏了掏震聋的耳朵,小声嘀咕,“不是还赚了三十两吗?” 刘弃弦连他都不想要了。 山门处,陆祁阳内力浑厚,实难硬拚,姜梨渐落下势,招式用得却巧,招招不迟,步步留有后招。陆祁阳略感意外,武道并非全看境界,若将身法招式攀于鼎盛,也是棘手至极的强敌。她的耐性比之前好了,不似之前交手那般心浮气躁,恨意是把双刃剑,破釜沉舟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短板留给了对方。武道之最其实是心境,她似乎是懂了,而且没有拚命只是周旋。 陆祁阳欣赏了片刻,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对于她的进步还是有些欣慰的,仿佛此人的成长多赖于自己。可也仅止于此,他“培养”了她,却成了他的眼中钉,跟不懂感念“养女”之情的薛行意一样,都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心念一动,攻向姜梨的便更加凌厉。这孩子却讲义气,九剑出了三剑,竟在这时还想着叫她的人逃出去。一招踏雪回身步,破开拦在山门前的天下令门主,杀出一条血路。 “带小七他们走!” 她下了死令,一掌将人推开,陆祁阳驰步上前,她合掌召回三剑,再生六影,九剑齐出! 陆祁阳被迫以大天云掌相接,再次感叹九影剑法之力。可惜她终究气海有损,最多抗下六成。九剑隐有碎裂之势,气涌如潮,那双赤红的狼目依然如当年那般顽强。 这孩子身上天然有股野性,不知道什么叫怕,不懂什么叫退,狠到尽头,几乎有种兽性的单纯。 “可惜了。”陆祁阳无情无欲的眼里生出一点笑意,震力一推。 一道凌风之影忽然在这时冲入战局,姜梨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带她错开掌风,陆祁阳一击未中再生一掌天威,付锦衾荒骨出鞘,横剑相抵,立时卷起千层气浪! “那后来的公子不知是何门何派,竟以开剑之力接住了陆祁阳的天威掌,二人交手数十招,竟在陆祁阳掌下全身而退。不过对方离开时脸色不佳,看来也受了伤。”一直都未露面,又一直都在“观战”的刘弃弦再次接到弟子回禀。 第332章 “他接了他几掌?” “三掌。” “三掌都没死?”刘弃弦听得瞠目。 弟子说,“陆祁阳反而没追,一反常态楞了很久,眼中神色复杂,似惊又喜,属下听他自语了一句,上渊荒骨,天机阁?” 刘弃弦拄着桌子差点没站稳,弟子不知他们为何都对天机阁三个字这般敬畏,天下令如此,他师尊也如此。 只是刘弃弦眼中只有震惊。 “竟连荒骨也现世了?” “那来的定是上渊山天机阁主。”骨成仙道。 “我这才多大的庙啊,一息之间竟承下这些大佛?” 骨成仙面露忧思,“如此一来,陆祁阳就不是空手而归了。”他要找的是天机阁,天机阁偏在这时现了身。 可天机阁是何时与嚣奇门联手的,天机阁主为什么要救姜梨,他们两个是什么时候,骨成仙一愕,“难道之前随姜梨进三十六派救人的,就是这位天机阁主?” “你还是操自家的心吧!”刘弃弦追问小弟子,“外面现在形势如何,还有没有别的糟心事。” 弟子说有,“外面还有叫价的,喊到了一千万两黄金了,您卖吗?” “我卖你娘个姥姥!”刘弃弦差点气跳起来。 “他刚卖了。”骨出仙说。 “多少钱卖的?”弟子问。 “三十两。” “您是老糊涂了吗?”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找个人去外面喊价,喊两千万,不用再等,直接成交,让外头那些人都滚!!” 第136章 老大人与付阁主 付瑶等人一直守在山脚,待付锦衾姜梨下山后,便朝雁北一带而去。 身后追兵是稍缓一步追来的,看得出来下令者茫了片刻才回神。付锦衾他们跑得并不快,至少不是逃命的姿态。身后几队人马原本是并驾齐驱,后来进了密林便在眼前散开,有行大路,有走窄径,天下令的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能分散追赶。 马蹄穿过白夜冲进零星星斗的夜里,天下令的人追不到踪迹,尤其进山以后,黑风浓草,很快就在林子里迷了路。 付锦衾寻了一处空置的猎户人家歇脚,翻身下马,第一次没等姜梨。 房内还算干净,应是前几日刚有人住过,折玉听风简单擦扫,姜梨等人随后进入。 “你没事吧?”她寻到坐在桌前的付锦衾,猎户家里只有豆豆灯,火苗太小,灯盏太低,付锦衾的脸大半隐在暗处,姜梨担心他的伤势,起手要去探脉。 陆祁阳的天威掌有震天动地之威,姜梨只迎了半掌已是内息大乱,付锦衾承了两掌,不可能没有受伤。 “姜门主若是还有力气,不如自我调息一番,付某身体无恙,用不着姜门主操心。”他搪开了姜梨的手。 姜梨因他的称呼怔忪了片刻,她知他对她有气,气她冲动,不该来鬼市。他为她部署谋划,一身风尘赶来救他,她是个明理的人,他有气可以撒,她也愿意承。 姜梨说,“我只是想救付瑶,没想到会惊动陆祁阳。长明山密林小径甚多,我自问比他熟悉,没想到他能追上我们。” “你没想到的事可真多。”付锦衾冷笑,“既然想不到,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你不听,付瑶不听,就连薛行意也自作主张!” “薛行意?”姜梨错愕。 “不然你以为今日布局从何而来,鬼市有图的消息由谁传出?”付锦衾很少这样发火,沉着脸冷着眼,一条一条捋顺给她们听。“三大派自作聪明,设局于长明山,引你我与陆祁阳一战,再在双方力竭之时群起合攻。他们不想出力,却想吃白捡的甜头。陆祁阳进鬼市,是为引天机阁的人入局,三大派以为他身边没有助力,是下手的最佳时机,不知从彭轻涤等人离开羽西开始,便中了他的计。” “他是在用这个方法,测试身边护法是否存有异心?”付瑶反应过来。 “薛行意他们一直是陆祁阳的左膀右臂,剑宗一事后,薛行意将冯时蕴等人推了出去,藉以表示衷心。陆祁阳拿不准虚实,又没在薛琢身上看出端倪,自然不会放心。他故意空下无胜殿,就是要看他离开以后,薛行意他们会不会折回去救薛琢。” “可若照此说来,三大派当时也在长明山,你既已经来了,为什么没见他们出手。” “因为薛行意没来。”付锦衾眸色似冰。 也不会再来。 一旦证实他有反心,陆祁阳就会对薛琢严加看管。此刻的薛琢,想必已经被陆祁阳关押到其他地方去了。薛行意找不到女儿,定不敢反,他不敢,三大派敢吗?三大派没了胜算,大青龙寺那几人如何会动。 “所以你不让薛行意他们擅动,就是担心陆祁阳会对薛琢下手。若他老老实实的按照你的安排,本分等到大战之时里应外合,既能保住薛琢又能杀陆祁阳一个措手不及。而我们。”付瑶悔之不及,“如果我没去鬼市,姜梨就不会来救我,姜梨没有动作,三大派的计划就不会成形,薛行意也就不会冒险回天下令。” 付瑶这方知道付锦衾不让她离开乐安的原因,她说是我糊涂,“不该不顾你的叮嘱冒然夺图,姜梨是被我连累的。” 付锦衾这方将视线落在姜梨身上,“我正要问一问姜门主,鬼市一行,是为付瑶,还是琼鼎鼎。” 姜梨正在自悔这次行动,听到付锦衾的话后猛地抬起眼。 第333章 付锦衾说,“乐安无鼎,那鼎又在何处?天机阁旧址虽毁,以我的性子,有没有可能反其道行之,仍然置鼎于上渊。姜门主复仇心切,雾渺宗之仇素来不愿假他人之手。是我偏要管这闲事,弃简从繁,周旋在几派之间。姜门主想是看累了,觉得我这些法子不够聪明,不愿再在局中纠缠,不如自己取驽,利落干脆。” “我没这么想。”姜梨摇头,“我之前确实一心取鼎,今次一遭只为付瑶。” “若为付瑶,为何浪费时间去刘弃弦那里取图,若你早一步下山,怎会遇上陆祁阳。两方开战在即,此刻生出变故,必然是局。你当真不知道凶险吗?”他替姜梨说出答案,“不是不知,而是想冒一次险。” “我是想过它或许在上渊!”姜梨被他逼得无法,“可我当时确实更担心的是付瑶,不放弃琼驽鼎,是因它确实是结束一切最简单的方式,不用调用人手,更不必你四处奔波。”她怕他们会死,之前她肯孤注一掷的拼,是因这世上没有让她愿意继续活下去的人,现在想留,留不住自己便保住他们。 “所以无论我做多少,你都不曾放弃这条捷径,无论我做什么都抵不上一尊琼弩鼎。你觉得相比这些计划,它才是更保险的选择。” “我不全是这个意思。” “不全,也不死心。” 两人针锋相对,姜梨觉得自己被付锦衾逼进了一条死胡同里,分明很多事情不是这么想的,他一逼问她就乱了方寸,便如琼驽鼎,她心里只有两分惦记,被他一激却仿佛真是一心扑在这上面。 她尽量平心静气,心里却是越加不平,“我知你心里有火,也知不该犯险,可我不是关心则乱?方才我便说了,我暂时没有夺鼎之心,你说的那些不过是从我脑子里闪过的一个念头。判案尚有轻重,割破点皮就判死刑,你问问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话毕催促付瑶,“赶紧给你弟看看,是不是命不久矣失心疯了,满嘴都是糊话!” “糊话?”付锦衾咬牙,“此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到你这里就成了皮毛小事。我体谅你少时便有疯症,脑子不清,冲动蠢笨,可也不是时时事事都愿与你去收拾烂摊子。薛行意这条线断了,你可知会损失多少谋划?三大派不敢出手,拾荒山三人见风使舵,十把攻城之弩断了九把,你好大能耐!” “我可曾说过我要用他们?!是你引我进三十六派,是你不肯把鼎我,我才退而求其次!” 争吵声一瞬间停滞了。 姜梨一急就会口不择言,重话一出自己便先楞住了。 “如此说来,倒是付某一厢情愿了。”他在她心里先是旁人后是其次,一直强调自己的仇自己报,他又何必掺和进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辩解的苍白,眉头攥到一处,她这一着急就什么都往外冒的坏性子一直改不了,她站近一些,语气尽量和缓,“这次是我不对。” 她想止歇,而他并不打算就此作罢。 这次他考虑的问题不再是两人之间,而是利益权衡。 姜梨看见他一手握拳,扣了扣眉心。 “姜门主既然一心在鼎,你我两派的合作就到此为止吧。你我有共同的敌人,本是最合适的盟友。可惜你戾气太重,仇恨太深。我长久收拾残局,疲累无比。今次一子棋错,我救不回来,不能再让天机阁与你犯险,必须提前撤身出来。” “什么意思?”姜梨不可置信。 浓长深夜只有一盏昏黄烛火,叫人看不清,心绪烦,满心满眼都是压抑沉重。姜梨忽然觉得心慌,几乎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话。 可她无处可躲,他也不肯放她。 “你今日说出心中所想,我便也交你一句实话。你拆屋夺鼎,乐安被你闹得鸡飞狗跳,我不忍杀你,自然要想出应对之策。恰逢陆祁阳屠进三十六派,我便借雾宗一事顺水推舟,与你走了一趟江湖。天机阁原本就要陆祁阳性命,不完全为你,两派合盟,一能借你嚣奇门掩住天机阁踪迹,二能断去你夺鼎之心。可如今你不听使唤,惹动局面风向,再与你们纠缠下去,天机阁必损。” 他说姜梨,“我承认自己在你身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可是这些与天机阁和琼驽鼎比起来,不过是一时之念。商人重利,知道什么时期该做什么样的取舍。” 这是付锦衾第一次对姜梨说重话,他对她从来都是体谅,即便气极也没说过这样断情绝义的话。姜梨一瞬不瞬的注视着付锦衾,若他此刻斩钉截铁,她反倒怀疑他是故意逼她,偏偏那双眼里并非全是果决,他有不舍,有惋惜,也有不得不做的取舍。 他不遮掩情绪,逐步向她走近,“你实在是很合我心意,我亦有过贪念,想过既定天下又得美人,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许你之前就是对的,你我原本就该乔归各路,好在现在不算晚。” 姜梨向后退了一步,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变故,她说,“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跟你道歉,若是没有,我可以再说一次。” 付锦衾没说话,她心里便极慌,他要的不是一句我错了,而是整个大局。 他为她顺了顺长发,“之前说要跟我断,就是为了不连累我。那时便是个贴心的丫头,偏我不肯放手,该我道歉才是。只是阿梨,之前不忍连累,现在也别连累了。此局输势已定,天机阁必须保全自己,下一步姜门主借用三十六派也好,孤身应战也罢,都与天机阁无关。你们闹得越大,我们越得脱身。” 第334章 他冷静的近乎绝情,姜梨不知他是气狠了还是真是如此打算,她没办法思考,满眼都是震惊。 “师弟!”就连付瑶都看不下去了,她不理解他的决绝,如果只是因为鬼市这场,分明是她不听吩咐在先! 姜梨慢半拍地抬眼,“你真是这么想的?” 付锦衾神色不变,如她初遇那日,浅淡疏离,“倘若姜门主意外得胜,付某同样感念你为我派拔除祸患的恩情。” 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回到了原点。 姜梨脑子空了一瞬又一瞬,他把路堵得那样死,她连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说好,每说一次便退一步,“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做纠缠。”她退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此一别九死一生,姜梨不要付阁主感念什么恩情,惟愿你今世安稳,下世安好,生生世世,富贵平安!” 深夜之中跑出几乘快马,身后是孤火摇曳的荒院,付瑶在烛下来回踱步,不知付锦衾今日发的是什么疯。 她说,“你分明是在意的要死,为何非要赶她走。真跟她江湖不见了,我看不用别人替你着急,你自己都要去了半条命去。” “鬼市一行是我错算,不该不听你的吩咐,你有气应该冲我来,何苦找她麻烦。” “你为她付出多少筹划多少我会不知?你,”付瑶看着付锦衾上扬的唇角一怔,“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知我爱钱,便只愿我大富大贵,决口不提婚缘美满,再结良缘。我与她不成,她也不肯我与别人成。她这般看重我,我怎会笑不出来。” “我若是她便祝你孤独终老!”付瑶大义灭亲。 他似觉奇怪,“师姐之前不是不喜阿梨,今日怎么这般帮她。就因她陪你去了一趟鬼市,我便不是你弟弟,只有她是你亲弟媳了?” 付瑶被他绕糊涂了,“你话里话外都是舍不得她,为何刚刚那般赶她。” “我自有我的道理,便如不让你动,不让她独闯,你们不听,我自然生气。” “那你也不该说那些恩断义绝的话,什么连累,什么不再合作,发脾气也不能口不择言啊。” “我对她能有什么脾气,最多口头上逞几次英雄,何时真正赢过她。” 她恼了他哄,她喜了他跟着欢,他的喜怒哀乐都在她身上。 他说师姐,“江湖人大都惧她,我却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人比她更可爱。” 付瑶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付锦衾也没解释。孤灯之下,他靠坐在破旧直背椅上,静静回忆方才种种。她今次定然是恼了,他不哄她,背地里不知要发多大脾气,哪里真会像离开时表现的那般洒脱。他想着她暴躁策马,不由想笑,身体却不给他做主,刚有起伏就带动了郁结的心血。 撂在茶桌上的手攥了攥拳,他平静地忍过一阵,更深地靠近椅子里,脸上失了颜色,因为不再刻意压制,终于显出疲惫灰尘的病态来。 付瑶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两次拒绝她们探脉,一次是姜梨,一次是姜梨让她上前听脉,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你到底伤得如何!” 付瑶正欲上前听脉,忽闻身后马蹄阵阵,长桌之上茶碗震动,光听声音就知人数众多。付瑶透过门窗看向密林深处,呼啸而来的人马身着皓衣,正是白衣夜行的天下令,星星点点的火把逐步推进,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到他们近前。 付瑶终于理清了前后思绪,“你猜到陆祁阳不会善罢甘休,故意赶走姜梨,是怕她死在这里!” 付锦衾笑了笑,“荒骨现世,陆祁阳怎会轻易放过。”他如今重伤在身,根本护不住姜梨,她若不走,他便会成为她的负累。 他深深看了付瑶一眼,“师姐也该走了。” 有人冲进房中扣住了付瑶。 付瑶立即明白了付锦衾的用意,咬牙低吼,“付锦衾你敢!” 他抑制不住轻咳,原本想要调侃几句,这等火爆脾气,只有林执受得了。最终决定省些力气,方帕掩口,叠进一口浓血,而后含进一颗常备在身的固生丹。 短暂调息。 “带我师姐走。” 马蹄声势渐近,付锦衾理了理衣衫,亲自出门“迎客”。陆祁阳远远便见一人立于荒屋之前。 陆祁阳觉得有趣,拱手一礼,对面公子似是笑了笑,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姿中正笔直,还手一礼,那是官门子弟的气派。 陆祁阳也曾是官家子,甚至有可能是皇室子,可惜一朝兵败,物是人为。他略微感慨了一会儿,赞赏对方,“你气度好,我年轻时也曾这般笔直,可惜现在老了。” 他跟谁说话都像个熟人,付锦衾并未与他交谈。 一是力气不多,消耗不起,二是不想搭理他。 陆祁阳独自怀念了一会儿,说了些什么自己其实并不特别在意,付锦衾也并未认真听。 两派看似离得很近,其实所处分别是两个山坡,他住了口,付锦衾抬眉,偏了偏头,示意他废话说完就过来。 如此大方相迎,倒叫陆祁阳生出几分踟蹰。 天机一脉神踪缥缈,尤以机关一术为人称道,此刻究竟是有备而战,还是破釜沉舟。 双方僵持片刻,陆祁阳唤了一人上前。此人胡发花白,生就一副严冷面容,正是在鬼市埋伏不成,打道回府的风禅手彭轻涤。 第335章 薛行意“傻”在天下令四处找女儿,剩余二人就算有反心也不敢在这时动作,陆祁阳看了彭轻涤一眼。 “你先去探探路。” 对面很快分出一队人马,付锦衾面不改色,转着食指上一枚指戒,天机暗影即可迎战。彭倾涤马速不快,隐隐窥见裂山弓弩。此弩乃是军备,威力巨大,白不恶之前就吃过这个亏,彭轻涤捺紧缰绳,回身看向陆祁阳。 陆祁阳正在与付锦衾对视,裂山弓弩的威力他怎会不懂,他动了动手腕,翻转之时已经聚气于掌,他会在关键时刻助他一程。 付锦衾暗中运气,之前那颗固生丹作用似乎不大,之前内里淤堵,此刻还是淤堵。索性不去在意身体感受,强行催动内力,心腔震震,以血聚力,扣住腰间荒骨。 今夜注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他是最顾大局之人,此刻却没有多少心思筹算其他,只知今夜,他伤陆祁阳多少,姜梨与陆祁阳再战之时,便能省去多少力气。 他从未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此刻孤注一掷,却并不后悔。 雁山四周忽然在这时传出马蹄声,声势之大使得陆祁阳都变了脸色。 付锦衾与他同时看向来处,显然也未料到会有援军。 这支队伍并未手持火把,常年对外作战的经验,让他们习惯了夜行,即便策马疾驰,也有井然的秩序。马蹄声重,决不是寻常江湖马队,渐进明处之时,陆祁阳看见了他们身上的重甲。 这是朝廷正规军装备,来势汹汹,自然不是来帮他的。 陆祁阳万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按说这么短的时间,付锦衾不该有时间调兵。 他想从付锦衾脸上看到答案,而付锦衾似是比他更为震动,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批人。 陆祁阳攥紧缰绳,想来是十分不甘,可他早已没有这些感受,再三权衡利弊。 “令主!”彭轻涤急声催促,他们不便跟朝廷的人硬碰。 对方越逼越近。 陆祁阳仓促收掌,说了声,“走!” 两队人马一进一撤,对方没追,陆祁阳也没回头。 户正军统领任泞勒住马头,身后一列队伍紧随其后止步,空山之上传出此起彼伏的马啸。 山风沉荡,双方都未说话,良久之后,付锦衾抬手,天机暗影撤去了弓弩。 对面户正军统领让出了一条去路,一人打马上前,并未走得太近,只停在马队之前。月色被他背在身后,年纪已近古稀,身形已有佝偻之势,众人皆是一身铠甲重甲,唯他一身黯色公服。他骨相瘦削,似苍山般冷然,无声望着荒屋方向。 “这是阎怀序的人吗?”折玉小声与听风耳语。 他们阁主身份特殊,自然与朝廷中人有些联系,可折玉对此了解不多,唯一知道的便是一个叫阎怀序的人。他知道他是阁主发小,二人有少年之谊,至今不知道天机阁与朝廷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阎怀序哪里请得动户正铁骑。”听风父亲常驻京城,虽然只是讼师,对朝中内情颇有了解,“听闻户正铁骑不受军部三衙管理,之前统领的是骠骑将军曹淮南,后归了右相付严继。” 付严继? 折玉瞪大双眼,“那不就是阁主的——” “走吧。”片刻之后,那人调转了马头。 户正军统领任泞欲言又止,几次回看荒屋方向。这对父子似乎都是铁石心肠,一个头也不回,一个一步未动。 雁山之中只有衣阙翻飞。 任泞无奈,不敢耽搁太久,代户正军向对面抱拳一礼,匆匆追随付相而去。 下山之路并不平顺,付相老迈,行得很慢,想来一路快马疾行,已是牵动了腰上旧疾。 任泞追上前去,忍不住劝道,“您心里记挂公子,听说长明山有变,亲自带兵相护,为什么不去看他一看呢。” 十年父子不相见,他知道付相心里是疼这个孩子的,公子少年时期寄来的信件,一直被他收在书房之中,每逢公子生辰都会被相爷拿出来翻阅。付严继不止一次说过,付显是最像他的孩子,也是他管教最严厉的孩子,他对他不是不爱,而是太爱。 任泞说,“您是怕他怨您,不敢相见?末将倒觉得公子很思念您。” 他是个粗人,说不出太细腻的话来,只记得自家夫人说过,这世间越不敢表达的情绪越是翻江倒海。 付严继摇了摇头,“我与他父子缘浅,无爱便无生记挂,何必再添烦恼。” “可是如今荒骨现世,怕是乐安难安。” 付严继明白任泞的意思,提醒道,“此事切忌不宜过多插手,今日擅自用兵已是僭越,不能再管。” “可是公子那边...” “不会有事。”付严继看向错综复杂的密林,“朝廷会派人取鼎。” 此刻正值太子逐步接掌政权之时,他们这些老臣一步错便是步步错。新旧待接,天家向来疑心极重,肃帝信他,不代表新主仍会倚重于他。付家权势太盛,当爹的收握兵权,儿子又镇守龙脉,其余几子分坐朝廷重职,此事莫说君主,就是他自己每夜醒来都觉忌惮。 “您的意思是,太子那边会想收回琼驽鼎,由自己人接管?” “短时间内不会。”宿帝尚在,就算要动也不是此刻,而且他们这位老皇帝心气极高,若是身子骨能做主,就算新帝继位,估计也要再做几年太上皇。 第336章 付严继告诫任泞,“朝中时局非你我可以掌控,管得越宽祸事越多,你我这把年纪,倒也不怕死了,只恐累及家人,万事谨慎,竭诚尽节,方是为臣之道。” “下官谨记付相教会。” 任泞正色一礼,付严继起手扶住。 山路漫长,开道的户正军忽然停下脚步,有人从前面跑回来,任泞问,“何事?” 来人只是抱拳,似乎不知如何回禀,只得让出身后一辆马车。 车边站着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起手行了一个江湖礼。 “阁主担心道路难行,特让属下前来,送老大人一程。” 他称他为老大人,自知上渊之后,再不能以父亲相称。可他终是他的儿子,记得他有腰伤,不宜如此劳顿。 “大人,公子也是惦念您的。”任泞眼含激动。 付严继看着那辆马车,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说,“替我谢过你家阁主,老朽身体无恙,不必费心。” 独属于户正军的高头官马缓缓行过马车,错开之时,有风掀起车帘,付严继目不斜视,未敢向车内多看一眼。 车夫垂首让路,任由一纵铁骑阔马离去。 车内付锦衾攥手一笑,白玉佛头之上捻进两滴湿凉的泪。父亲当初留下这串佛头给他,便是叫他静心忍性。可江湖孤寂,他最爱热闹,为何偏要去做立于深山的无情客。他想问问父亲过得可好,想知母亲身体如何,也想知道这么多年父子生离,可曾后悔留下他。 父母兄弟,师兄师姐,还有撞进他心里,凝成血做了肉的小门主,他这一生都似在失去和等待失去中渡过,还有什么会为自己留下? 胸口切刃一般攥痛,付锦衾终是抑制不住气血之涌,吐出一口血来。 “阁主!”孙夺一惊。 “师弟!”陪同而来的付瑶慌乱切住他的脉,整个人都苍在了当场。 第137章 山鬼不识字,西风不动情 “还没来追我吗?” 姜梨带着一队人疾驰了三日,离开当日可谓气势汹汹,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半日之后越想越憋屈,认为自己不该认错,发挥不好,开始骂街。次日短暂自悔,确实鬼市这遭不该轻举妄动,亦或是有其他解决方案,又一日自尊心占据上风,大骂付锦衾胆大包天,又不给她面子又让她下不来台。 再然后心里就跟被捅了一样难受,仿佛忽然有了痛感,气他不哄,恨他不追。后又渐渐原谅,只要不分,叫个人喊她一声就肯回去。 她心情如此,三日路程便也随着她的脾气起伏,至第三日时,干脆下马坐等。 一群人看她抱着胳膊坐在路边大石头上,面无表情瞪着回去的路。 小七故意逗她,“谁追你,天下令的人吗?” “什么天下令,我要天机阁。”她并不避讳,独自生着一口闷气。 大路宽广,早没了密林,无遮无挡的沙土路上,无声卷起一阵尘沙。 “天机阁为什么追你?因为你吵架是把能手,还是他们领主后悔莫及要追妻。那也不该是他们来呀,得他亲自过来,三请四请才行。” “我用不着他亲自请,也没那么大架子,随便一个暗影就能把我叫回去。” 瞧瞧这人,正常的时候也是一嘴“疯话”,哪个大姑娘会像她这么直言不讳。 平灵听得摇头,“这次本来就是付阁主不对,您听那话说的,句句带刺,字字找茬,就算您有不对的地方,也是为了救他师姐,如何就到了乔归各路的地步。” 姜梨说你别拱火,“我这儿刚消得气,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想和好了。” 可她能跑到哪儿去,这一路只要一想到自己要去的是一个没有他的地方,就会觉得那方向是反的,心里是空的。 她原本就该跟他一直在一起。 “可他也不该那样说呀。”小七不懂男女情事,就觉得这事儿该论理。 林令他们跟着点头,本来就是我们家少主半点委屈都不能受的心。 严辞唳撕着嘴皮子上一块干皮,嘶了一声,这次付锦衾一反常态,倒叫他这个局外人看出些不同寻常。 “别是怕连累了你吧。” 鬼市一战惊动极大,付锦衾连接陆祁阳三掌,身上会没伤?陆祁阳见荒骨现世,会肯善罢甘休吗? “你刚才说什么?”姜梨忽然靠近严辞唳。 “你都听见了还问我做什么?” 男人总是更懂男人,在能保全对方的前提下,任是无常索命,小鬼勾魂,都会毫不犹豫的将心爱的女子护在羽翼之下。反之,除非是自己耗尽了气力,害怕拖累。 这种英雄之勇,他年轻时候也逞过。严辞唳无声看了一眼流素,男人有时候很蠢,蠢到以为腰金衣紫才能给爱人安稳。其实女子才是大慧者,她们要的从来都是你我二人并肩,你在峰顶我在峰顶,你在低谷陪你在低谷。 姜梨其实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可她暂时没有绕出这个弯来,她说,“陆祁阳心里无非两件心病,一是地图二便是我,如今这图在我身上,就算要追也是冲我来。” 严辞唳说,“所以你之前负气离开,是见付锦衾脸色不佳,恐有伤损,你担心天下令会追你而来,他不得休养,便顺势带人兜转一圈再看形势?” “不然呢?我真不跟他好了?” 严辞唳在她耳朵边上打了好几个响指,“别想着好不好的事儿了,醒醒,来,琢磨琢磨,陆祁阳确实要图,可要图的目的是在天机阁。你与他浑噩大战一场,是不是忘了荒骨已经现世。陆祁阳重图多过去除你这个祸害,如今三十六派被挟制,又阴差阳错的逼出了天机阁主,你说他是追着你要图,还是直奔付锦衾而去。” 第337章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身在局中,瞎了一般,能看见听见的内容,就是当时的表情和思路。她知道他在赶她,以为是在气头上,隐约想到陆祁阳不会罢休,便索性离开他身边,让他安心修养一番。 “我的脑子那天干嘛去了?”让谁偷去了? 她死死抓着严辞唳的衣服,脸上的表情褪了色一般凝成一张没有颜色的纸。 所以他到底伤得有多重,必须要把她赶走。陆祁阳究竟派了多少人马围堵,那夜离开前,他身边只有折玉听风和付瑶,能抵御多久? 姜梨不敢再细思,迅速打马朝之前荒户方向奔去。 三日路程被她并做两日,两日不眠不休,又挤做一天。 雁回山上并无打斗痕迹,地上马蹄杂乱无比,倒像是隔空谈了一场交易。无人知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严辞唳说,“难道是被陆祁阳带走了?” 姜梨说不可能,“付锦衾就算重伤在身也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不会主动跟陆祁阳走,陆祁阳也不可能不费一兵一卒的带走他。” “那我们此刻去哪。” 姜梨看向一路向北的车辕。 “回乐安。” 小七在路上大致算了一下,姜梨从跟付锦衾“赌气”,到折返雁北山,再奔去乐安,大概跑了整整十五日。这十五天里,她忆起自己是个活人,需要吃饭休息的时候不多,累极了才找地方打盹,饿透了才随意塞几口干粮。他们碍于她的少吃少睡,不好意思耽搁时辰,于是也跟着草率吃睡,待到回到乐安之时,几人都有一副流民相。 进得城来已是清晨时分,街道上没人,商户店铺也没人迎客。严辞唳向上看了看,满城的烟囱都是冷的,像是不知天亮。 姜梨饿得双眼发昏,只想直奔付记而去,不想刚刚拐入长安街,就被三四个人薅着衣领拽到一处院子里去了。 焦与等人迅速做出反应,对方竟也不分里外,连同他们一起拉了进来。 “我就说像疯子吧?”说话的人都是熟面,姜梨瞠目结舌地跟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认出说话的是长安街张记包子铺的张二白。身后依次是张记伙计冯二,肉铺掌柜李大刀,还有经常在她门口卖油饼的童爷爷。 童老爷子问她,“这是从哪儿要回来的,瘦成这样。” 姜梨慢半拍地咽了口口水,说雁北山。 “上那地方干啥去了,满山都是硬土,不结果子不生苗。好畜生都不上那儿死,你还去那儿开棺材铺?”说完再看剩下几个,又瘦又脏,“亲戚都跟着你挨饿!” 严辞唳他们也被薅进来了,习武之人饿空了肚子,竟没壮过坊间百姓的力气。 姜梨没多言语,打从进来就盯上童爷爷身后的油饼筐了,剩下几个不用召唤,自己就找吃的去了。一群人先垫了一顿肚子,吃了个半饱,才活过来一般问那几个,“你们把我们拎进来做什么?这个时辰不是该开摊子了么,怎么全城闭户,连守城的官儿也不见。” 这话算是问到点上了,童老爷不自觉压低音量,“咱们城里来坏人了,身上全配着刀,进城以后就围了乐安,现今这些人就住在老汪头儿开的那间客栈里呢。咱们小城百姓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人家倒是没说不让出门,可咱们也不敢在外溜跶啊,我听说江湖人杀人都不怕坐牢的。” 姜梨说,“也有被抓进去的。” 之前她们和顾念成不就被抓进去了么。 “那得是蠢成什么样的江湖人。”童老爷子不信。 姜梨噎了一嗓子,“这饼有点噎人。”凿着胸口问童爷爷要豆浆。 老爷子一边儿给她称一边说,“能不噎吗?都放两天了,打从这些人进城我就没回过家,一直在这儿猫着呢。” 姜梨刚把碗接过来,“豆浆也放两天了?” 童爷爷说对,姜梨二话不说泼地上,“那您老还给我盛,这都酸出豆腐脑味儿了。”嫌弃完又问老爷子,“来的那些人可是穿着皓衣鹤纹服。” 这是天下令“公服”,直属无胜殿那批都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结果老爷子说不是,“可也都很齐整,统一是鸦青长衫皂色短靴,腰上配刀亮堂堂的,没有刀鞘,也不怕划手。” “竟然不是天下令的人。”严辞唳意外道,“不是他们,还有谁会知道付锦衾在乐安。” “小林大人没管这事儿吗?”姜梨问童老爷子。 “怎么可能不管,衙役全出来了,没走到跟前就被林夫人的人拦下来了。怎么说的我们也不知道,反正一番争执,林大人被林夫人的人劝进去了。说起来,林夫人手下那些人也是黑压压的一片,穿玄色常服,配三尺长剑。再之后就是玄色与鸦青那些人对峙,鸦青的要进付记,说是要见付公子,要什么鼎。林夫人不肯,也没叫付公子露面,如今已经僵持两日了。” “去查查。”严辞唳吩咐廖词封。 “用不着。”姜梨喊住廖词封,她亲自看看去。 埋头从兜里掏出几两银子拿给童爷爷他们,嘱咐他们近期都别出门就朝门外去了。 老爷子急头白脸的拽她,说你是不是要送死。几个人豁出命的拽她,姜梨无法,说当然不是,我跟那些人认识,又编了一套债主向付记讨债,她前去劝和的故事才算脱身。 几人重新走回大街上,严辞唳问她,“下一步什么打算。” 第338章 她动着手指从自己比到他们,“咱们这样忒埋汰,先去礼裳坊换身干净衣裳,再去会见贵客。” “你都不知道贵客从何处来,是什么名堂。” “见了面不就认识了吗?” “不先去看看付锦衾?”小七问。 她赶了半个月路,将自己折腾的半死,不就为见他吗? 姜梨脚步不停,声音极淡,像是担心这个答案在自己心里存留太久,“怕是没醒。” 否则怎会留付瑶一人应对。 姜梨换好衣裳下楼时,刚好在半启的直棂窗外瞧见汪记客栈的那些人出来,连音为她理着袖口说,“是百世堂的人,进入乐安那日便自报了家门。他们想花钱买鼎,阁主昏迷不醒,只有付姑娘出来应付,两边人动过几次手。百世堂杀气不重,每次都是点到即止,不像是攻不下,倒像是不想双方有伤损。” “昏迷不醒。”姜梨只听见了这四个字。 “是。”连音说,“陆祁阳与您对战之时,有一掌浑天打在了阁主后心,那时没有内力冲抵,看似平平实则最重,阁主之前一直在用内力压制,两力相冲,反而使得经脉大乱,损入五脏。” 姜梨想到付锦衾救她之时有一个短暂的背身,原来那时他就吃了陆祁阳一掌,并且是全无防备,没有冲抵的一掌。 “这百世堂到底什么来头。”小七知道姜梨比任何人都揪心,故意岔开话题。 连音对他们了解不多,严辞唳也只是听说过名号,“这一派比天机阁还要神踪不定,之所以传闻不多是他们只做生意,鲜少插手江湖之事。据说派内供的是五方财神,打得是和气生财的招子,又被称为江湖典当行。” 连音看向姜梨,“您预备如何?” 姜梨撂下直棂窗,犹如收起心里那一念。 她说我没吃饱,“你去帮我煮一碗凉汤牛肉面,多放辣椒少放香菜,有条件再切点黄瓜丝。” 连音点头应声,即刻下厨煮面。 付记那边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谈判”,面好以后姜梨道了声谢,一路吃着一路往那边去了。 礼裳坊绣娘对此多少有些不平,望着姜梨的背影与连音耳语,“这位嚣奇门主到底长没长心,怎么阁主昏迷她还吃得下去面?”为何她从头到尾都没看到姜梨有何愧疚悲伤之色。 “不然应该如何。”连音冷声道,“后悔自己不该没注意到阁主伤重,还是哭倒在病榻前,泣声守到阁主醒来?此刻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再多的眼泪和懊悔都是无用,付姑娘应对不了百世堂,天下令也不知何时回来,姜门主这是要一力抗下所有,在阁主醒来之前料理好所有麻烦。” 她不是不痛,是不敢痛,怕一旦分神,就顾不上其他了。 第138章 群鸟入林 三伏天连蝉都叫得相当懈怠,仍然有人锲而不舍的叫门。叩门的方式倒也得体,就是叫门的声气儿有点死皮赖脸的烦人。 “百世堂执令肖霍,求见天机阁主,烦请通报。” “百世堂执令肖霍,求见天机阁主。” “百世堂,” “嚷什么!”门开了,肖霍退了两步,毫不意外地迎上暴躁的付瑶。这位姑奶奶有副明艳的面孔,嗓门却粗,人也锋利,叉着腰一路拾级而下,她走几步,肖霍就退几步。 “我再说一次,我付家世代从商,不知道什么是琼驽鼎,更没听说过天机阁。家里确实有一不学无术的么弟,除了败家什么都不会。此刻出门谈生意去了,你们几次三番上门,究竟是何意?横竖是看乐安没有王法了?!” 肖霍说,“付姑娘,咱们各自都是明白人,何苦穿着一层皮。百世堂之所以会来此,必定是确定乐安有鼎,天机阁在,您手下这些所谓的家奴,个个身怀绝技,武功卓绝。放眼江湖,除天机暗影外,哪里还有这般阵仗。那屋上架着的龙山挎背弓,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用得起的。” “我家有钱,用得起好弓,雇得起好奴,有弓有奴便是天机阁?那这天下第一阁未免太随处可见了些。” 肖霍无奈,“那便不提天机阁,不说琼驽鼎,只请付公子现身,至汪记客栈喝杯水酒。” “我方才便已说过,他人不在乐安。” 双方再次僵持,再往下谈恐是又要动手了。 站在客栈窗前观听局势的元亨通头疼地看向自家领主。 “这都谈了两日了,怎么还没见那位出来呢。” 窗前是张八宝六仙桌,严既白饮下一口琼林酿,在桌上落盏。 “看来伤得极重。” 这个情况确实让他始料未及,他来便是要见他,除他以外,没人知道他们的真实来意。 元亨通更是快要愁死,“琼驽鼎的去向只有历代阁主知晓,那位若是生死不明,这鼎还如何带得回去。” 严既白看向窗外,那里有道纤细的小影,正抱着一只面碗,边嗦边往付记走。她吃得香,看得出来是真饿,细木筷子似乎用不顺手,总从手上滑乱,嘴巴偶尔要接着碗,几乎有点小孩儿相。 腰上挂的那把鬼刃剑却不是孩子敢玩,身后随行一队人马,均是江湖顶级刺客。 她大刀阔斧地走,一副吃饱了好干架的姿势。 严既白眼中生出一点笑意,“也许会有变数呢。” “若在下今日一定要见付公子呢?” 第339章 付记这边的争吵仍在继续。 付瑶反唇相讥,“我还想见当今圣上呢,那是光想就能办成的事儿吗?” “孩子”抱着碗走过去,也不说话,就靠在阴凉处,边吃边看热闹。凉面还剩半碗,咸辣适口,没想到连音除了做衣服还有这等手艺。身后一干人陪着她或蹲或站,不时看看面碗,后悔自己没要上一碗。 肖霍被付瑶逼得走投无路,正欲强行破门之际,忽见付瑶阔步朝自家墙根走去。 她也是在余光里注意到这家伙的,不声不响不招呼,付瑶拎着她问,“你想干什么?什么时候来的,这个时间你不是应在剑宗那边吗?你回过雁北山了?” 肖霍这方注意到有生人。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丫头,生着一双孤零零的狼目,看上去有些光怪陆离,付瑶接连问了许多话,她一字未答,只顾吃面。最后付瑶无法,只能叫人给她搬了张桌子,她就坐那儿吃。 面碗里红油不少,她吃辣了还要了一壶凉茶,片刻之后才与肖霍说话。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音色与长相并不相符,略微低沉,给人一种威压。 肖霍起初并未认出此人是谁,但她认识她撂在桌子上的鬼刃剑。 “自是有人引路。”肖霍拱手一礼。 “叫引路的人出来见见。” 肖霍面露难色。 姜梨垂下眼喝汤,人群里有人悄悄动了动,她分出一点视线,抽空飞了只茶碗,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姜梨点手指向一个方向。 “把那老王八蛋给我拎出来!” 有人冲入人群,来去如风,扔回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头儿。姜梨吃面这一路都在想,究竟是谁胆大包天给百世堂报了信,知道天机阁在乐安的人并不多,唯一逃出去的也是这一个了。 她问顾念成,“今儿怎么不穿紫了?够能活的!上次没一掌拍死你,倒把你留到今日。” 顾念成战战兢兢,不论什么时候面对姜梨,都带着不自觉的惧意,“这也是托您的福。” “我哪来的福,我要是福气大,那天夜里就该把你拍死!”她嚼着嘴里的面,自去整理前因后果,“你脑子不差,知道琼弩鼎值钱,自己没本事取,就将消息卖给百世堂。然而百世堂的人没那么好糊弄,必须交易了琼弩鼎才肯给你佣金,所以你在这儿陪了两天。” 顾念成说,“是。” 姜梨又问,“玉陀螺呢?” 他不可能自己活到现在,身边必然有人帮衬,柳玄灵已死,大却灵不会信他,那么就剩一个自作聪明的玉陀螺了。 顾念成说“她没来。” 姜梨说“翻”。 百世堂的人下意识要护,被肖霍拦了下来。嚣奇门主要找的人,拦是拦不住的。 一碗面吃完,玉陀螺跟顾念成一样站到了姜梨面前。 玉陀螺不似失了功力的顾念成,当场就要反抗,严辞唳不必姜梨吩咐,直接以大无相指捏断了她四根骨头。 流素身上的伤养了半个月才好,他还没忘了这笔账呢。 姜梨没急着杀人,喝下一口凉茶,说,“请你们领主出来说话。” 远处严既白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嚣奇门主还是个讲规矩懂礼貌的好孩子。 姜梨偏头看向来处,赤阳之下有人执扇而来,扇页没打开,大约是因为带着帷帽,就算要扇也借不到多大风,只是在手心里攥着,像个玩物。衣色是铅白,绣着团花蝠暗纹,如此刻给人的感受,带一点看不透的灰。 严既白迎着姜梨的视线,拱手一礼,“百世堂白二,见过嚣奇门主。” 声线清冷,给人的压迫感不强,甚至有种狐意。 “我姓姜。” 对方自报家门,姜梨也该礼尚往来。 严既白未置可否,她的名字早在四季竹上他便见识过了。 “这两个人我要了。”姜梨用筷子指了顾念成玉陀螺二人。 元亨通自去搬了把椅子,白二在她对面落座,“本来就是见面礼,姜门主不必客气。” 姜梨嚼着他的话,“见面礼,那就是表诚意。” 这诚意肯定不是表给她的,那就是要给付锦衾。 知道天机阁在乐安的人不多,他将人扣在身边,带还给天机阁,说明在向他们示好。示好的目的又是什么,交易琼驽鼎?付锦衾怎会因为区区两个见面礼同意这笔交易。再说这位百世堂主,也不该是如此头脑简单之人。他倒像是一早就知道付锦衾在乐安,顺水推舟给他送了两个人情。 顾念成和玉陀螺没功夫听他们打太极,一听说表诚意,全急了。 “咱们说好见鼎就付钱的,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白二未予理睬,姜梨跟他们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她叫么儿,林令听命上前,一早就明白这人是门主替他要的。 姜梨比了一个方向,说拎到那边杀,“别溅我一身血。” 玉陀螺双手被缚,极力挣扎,她说姜梨,“今日你若敢杀我,山月派绝不会就此罢休!” 姜梨侧了侧耳朵,说什么派? 实在有些好笑。 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严既白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面向姜梨,“姜门主要的我给了,我要的东西,姜门主能不能给。” 姜梨笑得十分讲理,“这我可做不了主,这是人家的东西,要买要卖都得寻正主,付瑶,你肯给吗?” 第340章 付瑶说,“我也做不了主,得问阁主。” 姜梨咋舌,“那阁主去哪儿了呢?” “姜门主。”严既白沉声打断姜梨。 百世堂弟子瞬间立起肃风刀,天机暗影备剑在前,姜梨挑起一边眉毛,弹了一下离她最近的肃风刀。 这一指内力十足,直如钟石之声,荡退一众百世堂弟子。 “何必这么剑拔弩张。我是最讲理的人,白堂主想要图,就出个合适的价钱。天下令一张地图尚且两箱黄金,您这直接一步登顶,不会比他们还少吧。” 严既白笑了,“琼驽鼎乃江湖至宝,金山难换,提钱太俗。姜门主若是肯交鼎于百世堂。”他理了理袖口,“百世堂愿倾一派之力,助天机阁和嚣奇门,拔出后患,杀了陆祁阳。” 视线相撞,虽有帷帽阻隔,姜梨依然觉得对上了那人的视线。 这话来得突然,连元亨通都吓了一跳。 姜梨看了看他,“白堂主这帷帽倒是别致。” 探手向前,严既白以扇相抵,扇柄翻转于两人手掌,十招之后各自收势。 帷帽纹丝不动地戴在严既白头上。 “姜门主是想看看在下够不够资格成为您的盟友?” “我是想看看能不能不费力气,把你赶出乐安。” 这话说得忒直白,倒叫严既白意外,他错愕一笑。 “门主以为如何?” “难。” 能让姜梨说难的,必然是不好对付,付瑶面色更沉了一分。 “这么说来,姜门主是肯做这笔生意了?” “白二爷人都到了乐安,我说不肯,给我留退路了吗?”她双手交握在桌子上,思考了一会儿,扬声唤严辞唳,“把琼驽鼎拿出来给白二爷看看。” 姜梨是个“疯子”,从来不按牌理出牌,付瑶眼露惊异,根本没想到她会把“鼎”拿出来。 嚣奇门给人的感觉总体显小,由于上至门主下至长老都像个半大孩子,以至于这场交易非常像在过家家。严辞唳样貌身量均是名副其实的半大少年,慢悠悠地背手过来,拆开一个靛蓝布包。 那布也像是随手扯的,鼎更像是随手拿的,落在桌上一层土,还飞出一股浓重的药味。 可就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药炉子,让付瑶和严既白的脸色悉数变了。姜梨看不到严既白的反应,付瑶的表情却不能掩饰。 电火石光之间,姜梨猛地回神,感知到严既白要伸手,已先他一步将鼎抓进了手里。 这一刻的心惊肉跳只有真正识鼎的人懂,付瑶手心汗湿一片,严既白起身,姜梨将鼎揣进怀里,仿佛整个心跳都应在了鼎上,砸出咚咚,咚咚的急响。 “姜门主这是何意?”严既白盯着姜梨。此刻才是真正的剑拔弩张。 “百世堂条件太轻,白堂主要换鼎,还需再加些条件才行。” “什么条件。” “我没想好,你也再想想!” 姜梨话毕进屋,关门送客。 严既白注视着姜梨背影,万万没想到琼驽鼎,真会在她手中! 如此看来,确实要从长计议一番了。 第139章 也就只有付锦衾了 “你从哪儿拿的?” 大门一关,几人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老冯药铺啊。”姜梨从怀里把鼎翻出来,吃了一脸土。她呸了两声,忍着飞尘递给付瑶,比她还不可置信,“这东西是真的?” 付瑶拿在手里反覆观看,天机阁内只有顶阁弟子接触过真正的琼弩鼎。此类弟子共计两名,类似阁主身边“辅臣”,可与阁主同入并将书阁见鼎。 付锦衾这一代也是两个,之前有付逆,现在只剩付瑶。 “就是这个。”付瑶确信不会看走眼,“你原本是想用这个假鼎糊弄走百世堂的人?” “不然我给他真的吗?”姜梨看看鼎再看看付瑶,已经分不出意外还是气闷,“你们就是这么藏鼎的?这东西扔在老冯后院都快长草了,除它以外还有二三十个烧毁的药炉子,我们当时挑了七八个,就这个看着整齐点儿。” 那是一片碎炉子堆,烧毁和用旧的药炉全陈在那里。 说话间老冯也出来了,傻着眼看了半天,显然不知道自己后院藏着宝贝。 他站在琼驽鼎前回忆,“我有搜集碎炉子的习惯,炉子熬了陈年老汤,就跟自己养了好些年的孩子一样。阁主之前来看过一次,问我要不要处理掉,我死活不干,他看了一眼就走了。” 众人眼前仿佛生出一个画面—— 付阁主在确定老冯不会扔破药炉子后,回家取了一趟琼驽鼎,而后踱回药堆,掏出至宝,扔了进去。 所以江湖至宝不是供在神坛之上,而是源自于某阁主的随手一抛? “这事儿也就他干得出来了!”付瑶和姜梨异口同声。说惊异也惊异,说稀奇也不稀奇,这人就是一脑子算计,你觉得他应该在这儿,实际要去的是那儿,你觉得这地方该有,可就是让你找不着。 付瑶抓着琼弩鼎楞在后院,方才大家都是脑子一热,冷静下来都变得有些沉默。外面买鼎的百世堂是虎,她亲手拉进来的嚣奇门就不是狼了?付瑶看向对面刺客门主,首当其冲就是这个小狼崽子,为了琼弩鼎不惜掘地三尺,拆房凿地。之前有付锦衾压着,她闹得再凶也有人管,现在不一样了,她师弟还在床上躺着呢,至今没醒。不知是不是心情作祟,付瑶总觉得姜梨脸上写着一句话:我要上天! 第341章 “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姜梨颇为嫌弃的皱眉。 “哪种表情?”付瑶咳了一声,顺便抱紧琼弩鼎,“我还没问你呢,这次就你们几个回来了?” “怎么可能。”姜梨淡漠地了一个响指,立时有嚣奇门众在房角屋檐现身。她是回来的急,不是没长脑子,万一天下令先一步进乐安,她纵有天大力气,能跟一群人没完没了的打吗? “江北南户两路,并玉璧山刺客全在这里,你问这么多是要管饭吗?”姜梨看付瑶一直掰着手指头算。 她管什么饭!她是在算他们要是先跟他们打起来,天机暗影得分几路人马跟嚣奇门打。 付瑶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姜梨心里有数,看她算得困难,率先进入内室。 这屋子是付锦衾的房间,人没在房里,自然是在并将书阁中修养。老冯跟着他们见识了一眼琼弩鼎就要回书阁去了,姜梨坐在红楠木圈椅上,不自觉张了张嘴,“那个...” 老冯回头,姜梨踟蹰,老冯知道姜梨想问什么,可她终是摆手,他也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付锦衾的情况确实说不上无恙,也做不到让她放心。 姜梨攥了攥扶手,越在意的反而越不敢轻易碰触,张眼看过去时,付瑶仍旧抱着琼弩鼎盯着她。姜梨后知后觉地发现,付瑶不这么守着,她都快忘了之前对这东西那么上心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付瑶在她面前抻了条凳子,“付锦衾被他爹娘留在上渊山那年也是十岁。” 姜梨替付瑶讲下去,“他厌倦那处地方,身边都是年长的师兄,只有付逆和你跟他是同龄人。”“他还跟你说过付师兄?”付瑶惊愕。 “我们这种关系当然无话不说。”姜梨一点不带害臊,说除此之外,“还说过离开上渊山的原因,和付师兄的死。他说付师兄是为保住上渊强行催动的琼弩鼎,人退了,师兄却死了。” “不是退。”付瑶摇头,“是全死了,包括我们自己人。师兄师叔,还有一部分没来得及逃走的弟子。” 付瑶在姜梨震惊中道,“他没告诉你这些,是不想再去回忆过往。那样的大战,连我这种没心没肺的人都不敢轻易想起,遑论是他。他看似寡情,实际最是细腻,父母兄弟,爱人挚友,他失去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每次都拚命去抓,却总是什么都不留不下。” “他不让你练鼎,是因此物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如师兄这般急功近利者不可,如你这般身有旧疾者,更是百害无一利。练鼎之人一旦入魔,便不再有善恶之念,当年一场上渊之战,阁中弟子死伤半数有余,师兄不分敌我,悉数裹于剑下,他有短暂清醒,非常痛苦,恳请师弟并几位长老合力杀他。” “他是极善之人,又是为解天机之危,如何下得去手。可师兄若是不死,便要有更多的人丧命。最终六长老与师弟合力聚气于荒骨,穿心一剑,结束了师兄的生命。六长老耗尽内力,长眠上渊,唯一位侥幸伤存的师叔,还死在了后来的夺图之战中。所以你今日看到的天机阁并无长辈,天机阁主也轻易不肯再动荒骨。” 付瑶说完看向姜梨,“师兄当时并不是全盛,所增功力已是移山拔海,你若用鼎,谁又阻拦的住,这一城百姓,包括你嚣奇门众又有几人能幸免。我功力平平,纵使拼尽所有也是无用。师弟昏迷不醒,不说能不能阻止,便算可以,你叫他如何忍心亲手杀你,你又如何狠心,让他再经历一次当年的痛。” “他知你不会怕死,所以瞒下所有布下棋局。知你心中郁结并非只是仇恨更有委屈,所以同上三十六派揭开雾宗之冤。天下令于他而言是不得不除,你对他而言则是万不能舍,他真正要用到的只有六派掌门并薛行意三人,如果不是为你,不会这般落子。” 姜梨知道付瑶在解释付锦衾故意赶走她那日,编造的合作之说。她又岂会真信,只是那时正在气头,什么都顾不上了。 付瑶将鼎放在桌前,“他看着精明,实际最傻,先师在世时一直想将他养得无欲无求,便是亲生爹娘也想他寡情一些,偏他活成自己模样,信这世间有爱,留着一腔厚义深情,偏爱一人,穷尽一生。我阻不住你,这鼎是用是留,便由你自己决断吧。” 夏季天长,聊了这么久,窗外依旧是躁辣灼烫的一团烈阳,姜梨瞧着那一团火,等着那日头落,终究拗不过牵挂,去到了书阁之内。之前插在石砖上的利剑已被拔去,她心有余悸,探脚踩了两步。 “机关骨上次就被您弄坏了,还没修好。” 听风从她身侧路过,拿着高梯抓着各类工具,原本之前就要修,后跟随阁主进入三十六派,这活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拆房,刨地,凿床破阵,多败家。 姜梨尴尬地挺了挺后背,“怎么这么不结实。” “您怎么不说您力气大呢,机关骨内壁都震裂了,没个三十五天根本修不好。” 折玉补刀,“扎”得姜梨眉头都皱起来了,下属随主,跟他们家阁主一样,一级台阶不给人下。 她没搭理他们,抱着琼驽鼎往石室深处走,此处是上次机关骨被震开后展开的那间内室,石门已经合拢,医者们陆续出来,姜梨无意识地收紧呼吸,挨个观察他们的表情。薛闲记走在最后,知道她惦记什么,主动站定道,“活着呢。” 第342章 “我用你说这个?”她当然知道他没死,或者说,根本不敢想他会死。她抱孩子似的抱着琼驽鼎,仿佛刚生了一个儿子,要给她“抛妻弃子”的狠心丈夫看。 薛闲记知她是个狗脾气,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的说,“可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醒,他伤得太重,祸及脏腑,我与几位医者已尽力用内功打通他淤堵经脉,剩下的,就要看他自己的意志了。” “什么叫自己的意志?”狗脾气还是发作了,吼得走在前面那几个都是一抖。她索性连那几个一块儿骂,“他要是能醒,要你们这些医者做什么,该用什么药就用,需要什么就告诉我!” 医者们连声称是,她大步流星的走到石室前,换了好几口气都没敢进去。 他们统一看着她,她回了头。 “活着呢吧?!” 她一再追问真相,其实自己才是最胆小的那个,只有大声说话才能壮胆。 医者见过太多这类“病人家属”了,她这样的不算特例,连声应承“活着呢活着呢。” 保证了半天才见她去推门。 石门之后就是内室,室内有光,怕黑似的点十几根蜡烛,她在门口转了几圈,以为会立即走过去,心里仍是七上八下的翻搅,务必要说一些话才能缓解,于是告状一般发出一串牢骚。 “你说那些人是不是庸医,刚在外头跟我说让你自己醒,我若是你,就醒给他们看,再把他们全部遣散。叫他们往后心里有点数,别什么治不好的病都靠病人意志!” “你还能不想活吗?你有我,有付瑶,还有这么大的天机阁。你说你花完了银子下任阁主就得去要饭,你连要饭的还没选出来呢。” 说完又变得语重心长,“这事我其实可以帮你,生一个,再不然捡一个,你万事都算在旁人之前,甚至想到几十年后,怎地这会儿撒手不管了。” “折玉说你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你爹了?他不认你,你心里难受。那么难受做什么,我也没爹,更不曾在生死关头救我,你若缺爹,我给你做爹。” 这话说得自己也知糊涂了,旁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清楚的很,她怕他真会一睡不醒,怕前面没路,一脚就是深渊。 她强迫自己放松情绪,冷静之后才坐到他床边。室内烛火通亮,实在又让她生气,一手挥灭几盏。 “病没治好,蜡烛点得倒是多,许愿呢?”她对着门外吼,不管医者听不听得见。 她是怨他们的,因为自己的无计可施和惊慌失措。 她知道此刻最该控制的是自己,几个呼吸之后,才完完整整地看向付锦衾。 他睡在那里,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是“病”着。 离她最近的是那只杀伐决断的手,瘦长洁净,第一次月下杀人,他指上染了血,她看着他擦拭,每一根都惊心动魄。 她轻轻挪过去蹭了蹭。冰凉,禁不住皱眉,他的手分明应该干燥温热,如他悠长风流的眼,悲天悯人的神态,无论何时都带着温度。 他不贪酒,思路总是最清明,闻香饮月,信手作画。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每每遇上她都要遭殃。 她抱着鼎向前坐了坐,声音有些闷,“没想到吧,被我找出来了,你是足够狡猾,耐不住我比谁都傻。旁人做不出的事你会做,旁人做不出来的事我也会做。真是伤人伤己的默契。” 她说,“我从不信命,却实在承认我们是彼此的劫数。百世堂的人来了,不知是不是跟你有渊源,我拿不准主意,只能由你定夺。” “我自是不可能将鼎给他们的,你也知我觊觎此鼎多时,再不起来,我便当着你的面练成,让你彻底功亏一篑。” 他不说话,也不管她,她出神地看着,忽然涌起一阵悲伤。 这伤如浪潮般席卷,收紧她的全身,疼得她呼吸不畅,她锁紧了眉头警告,“你再这样睡下去,我就不跟你好了。” 付瑶推开密室石门时,姜梨正在单方面的跟付锦衾“发脾气”,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一滴眼泪都没有,可但凡见到的,谁不知道她难受。大悲大恸之下,其实是没有眼泪的。她不肯哭,是坚信他不会死,她咬着这口气,就是要等他醒。 付瑶站在门口没进去,姜梨缓了片刻,问付瑶,“那边有动静了?” 付瑶说,“也没什么,就是叫人请了几次,还是要谈琼驽鼎的事。” 姜梨嗯了一声,撑着手从床里面挪出来。两人离开内室前,姜梨没有回头,只是目视前方,付瑶朝付锦衾的方向看了一眼。 姜梨为他压了被子,床前蜡烛灭了好几盏,内室有些昏暗,置在床前的六角方几上仍旧是医者留在此处的各类药瓶,瓶边多了一样不甚起眼的“药鼎”,如它经历的年头一般,散发着陈旧战戟般,深沉肃重的光晕。 付瑶心里狠狠一疼,她没带走,终是将它留在了他身边。 第140章 姜门主的鸿门宴 姜梨走回之前的卧室,太阳落山了,留下赤红绵长的一片红霞,她不会占卜吉凶,只是无端觉得预兆不好,像极了跌在水色长缎上的一盆浓血。 她问付瑶,“乐安有通向城外的密道吧?” 语气其实是肯定,并不算问句。付锦衾这样的人绝无可能不给自己留退路,纵使重兵压城,也会另有出路。 付瑶说有,“在林宅。” 第343章 姜梨问,“小林大人被你打晕了?”不然怎么可能这么老实。乐安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林执不可能不守在付瑶身边。 付瑶说是,脸上不自觉带出笑意,“不过不是晕,而是用了点药让他睡下了。城里那些衙役也一样,知道的越多越不好收拾,不如大梦一场。” 姜梨看看付瑶,“你平日凶得要命,差点忘了你更擅用药了。” “打得什么主意?”付瑶问。 “会做饭吗?”姜梨说。 “你可真是问对人了。”付瑶哼笑,“我做的比其忍刘大头加起来都难吃,你想毒死谁?” “卖相不好也不成啊。”姜梨背着手摇着头,踱了几步,展眉一笑,“我们到口福居去一趟,那里的厨子个个儿都会做饭。” “然后呢?”付瑶问。 “然后自然是请百世堂的贵客,尝尝咱们乐安城的手艺了。” 烛火通明的夜,耀出一室不同寻常的热闹,堂内宽敞热络,排着十六连堂桌。桌上菜品琳琅满目,众多“伙计”进进出出。 这是姜梨摆在口福居的鸿门宴,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怀鬼胎,而她明目张胆,就在灯里,亮亮堂堂的等人来。 白二爷携人赴宴,山不来就他,他只能来就山。微微向上一视,二楼临栏处坐着一人,单独备着一桌酒席,见到他来,手心向上勾其四根手指挠了两下,“请贵客上座。” 那是个十分有趣的人,生有一副孤单桀骜的深瞳,鬼气森森的容色,偏偏偶尔又挺喜人,是个乖张放肆,又带点娇幼之气的女人。 严既白移步三楼,拾级而上。 她身边备了两个丫头,他也只带了两名随从。楼下忙碌的“伙计”并未特意修饰,统一穿着嚣奇门刺客服。严既白见他们做得驾轻就熟,不由多看了几眼。 姜梨解释说,“之前在乐安就做过这些活,端盘子擦地,刷锅刷盆,没钱的日子不好过。在这儿杀人还会被抓起来。” 严既白听得想笑,“嚣奇门乃江湖第一金库,还有没钱的时候?” “再有钱也耐不住被人坑。”姜梨沉痛回忆。 “坑你的人是付阁主?” “除了他谁有这本事。”她半恼半笑,眼睛望向窗外,严既白知道那是付记方向。 百世堂的人均未落座,身形笔直地在堂桌前站成了两排。 姜梨收回视线落回宴席上,哟了一声,“这是吃饭还是受刑,怎地如此客气,一桌好饭只我与白堂主动筷,岂非无趣?我那桌上有筷子。” 严既白抬了抬手,百世堂弟子依吩咐落座,姜梨探头看了一眼,说动筷。 百世堂弟子自然不会听她吩咐,她这声动筷也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嚣奇门众提凳入座,坐不下就硬挤,席面一时紧凑无比,坐下就开吃。 姜梨满意地看着他们大快朵颐,自己也起筷夹菜,逐一吃了一口。 她在告诉严既白,菜里没毒,她吃了,她的人也吃了。 严既白仍旧戴着帷帽,姜梨看不见他此刻神色,只觉他似乎看了自己很久,举筷夹了离他最近的菜品。 铅色帷布欠开一角,姜梨看着他吃进去了。 这菜在楼上是慢品慢呷,堂内却有点要抢的意思。嚣奇门刺客并未尽地主之谊,筷子伸得积极,跟他们门主一样,奉行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的真理。 百世堂原本拒绝,发现对方吃了没死,还是这种“不要命”的抢法,莫名其妙有了食欲。 “这才有点宴席的意思嘛。”姜梨乐了,吃两口看看楼下,兴致似乎不错,她问白二,“你喝酒吗?这里有上好的龙泉陈酿。”说着命平灵拿过来一壶,自己先倒一盏,又使平灵为对面斟上。 她说,“我很少喝酒,酒量也一般,白二爷能喝多少?是千杯不醉还是如我一般浅杯易熏。” 白二看着她喝下一盏,“我本以为姜门主这样的人该是海量。” “世人皆有不足之处,总要有一两样短板才显得是个活人。” “还是说些正事吧。”严既白未动杯中酒。 “什么正事?我只知道吃饭是人生头等大事,我在乐安时总是穷困潦倒,不是没钱就是不够花,今次这顿还是赊的,万万不能浪费。” “姜门主若是肯卖琼驽鼎,别说饭钱,买下乐安都足够。” “我买乐安做什么?”姜梨笑。 “那乐安的人呢?”严既白看向楼外处。 大门外押近数十百姓,为首便是陈婆婆、旺儿并之前的教书先生和童爷爷等人。 姜梨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菜凉了怕不好吃,尤其这道神仙肉,得热吃热品才鲜嫩可口。” 严既白比了个手势,负责押人的百世堂弟子即刻将刀架在了这些人的脖子上。 小城百姓没见过什么大阵仗,早已傻在当场,姜梨继续细嚼慢咽。 “白二爷这是不打算客气了?” “在下确实是想先礼后兵,可若姜梨不肯就范,在下只能先杀几人下酒。” “二爷既然知道我的名号,就该知道我的性子。”她看看他,“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人。” “是吗?”严既白平静道。 姜梨咽下一口杯中酒。 晚风吹来,掀起一道迅疾长风,天机暗影行动于无形,不过几个瞬息,手握长刀的百世堂弟子喉间,各自抵住了一把匕首。堂内百事堂弟子瞬间准备反攻,刚一站起便是一阵头晕脑胀,勉强走出几步,逐渐昏倒在地。 第344章 姜梨独自吃肉,“二爷胃口太大,这么大一桌酒席,竟然还觉得不热闹。” 严既白神色冷凝,这方意识到着了她的道,“酒菜无毒,端进来时我便派人探过,为何会。” 此刻连他也觉晕晃,勉力扣住长桌才能坐稳。 姜梨漫不经心一顾,“二爷没觉得口福居今日,太阔亮了些吗?” “是蜡烛?”严既白反应过来。 “口福居掌柜最是抠门,从来舍不得好腊,付瑶今日特意做了一箱送过来。这药会使人昏睡,不会致命。百世堂今次以礼相待,我们也有来有往。只是这药苦涩,拌进菜里不好入口,落在酒里又易变色,唯有燃烧才无色无味。” 严既白说,“我颇通药理,竟忘了还有伤魂草。” 姜梨摘下最近一盏蜡台,“二爷博学,我是今日才知这世上还有这等好物,付瑶将它做成了蜡心,二爷醒后若是喜欢,自可带去几盏。” 她将蜡烛在他对面吹熄,火灭之时腾起的烟气最浓,眼前帷帽因她吹动,短暂印出一点轮廓,严既白不甘不愿地磕桌睡倒。 “咳,咳咳... ...” 姜梨拿远烛台,竟也被那烟呛得够呛,“怎么提前吃了解药还这么上头。” “谁让你凑近闻了?”付瑶从二楼深处走来,乜眼看向门外被制的百世堂门众。 “这些人怎么办?” “绑了吧,人家没轻易动你天机阁,你们也没必要非结这个仇。”姜梨清了清嗓子,“盗门老刘头儿不是说了么,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都杀光了,这江湖多寂寞。” 其实还有一点姜梨没说,就是她一度怀疑这个白二爷跟付锦衾有些渊源,两人不一定认识,立场却不一定是敌对。 这是个解不开的谜团,她不能轻易代付锦衾做决定,更不能拿琼驽鼎冒险。 付瑶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立即往林宅去吧。” 姜梨点头,路过严既白身边时,起手摘了他头上帷帽。 故意遮去面孔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原本就与对方认识,不想被认出。要么就是本身就有两重身份,一个身份在明,另一个身份必须遮掩。 眼前这张脸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平灵跟着看了一眼,白二行高骨瘦,是偏于病态一类的俊冷之相,眼型细长,斜飞入鬓,若是睁开,当是满眼锋芒。 “这样的模样竟没多看?” 平灵看着姜梨头也不回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 众人行动很迅速,自口福居出来便直奔林宅而去。密道狭窄,必须逐个进入方能通过,习武之人习惯于暗处穿行,原本并不费力,可此次又有老人又有孩子,进度自然会慢。 他们不可能将老百姓留在这里,要走就是全城“搬迁”。这里面有肯走和不肯走的,姜梨办事讲求效率,死活不愿的直接一掌敲晕,剩下的便不再聒噪了。 姜梨让付瑶率天机阁在前领路,自己与嚣奇门垫后,医者和小七则夹在中间负责照顾长者。 付瑶面露忧色,总担心今日不会安稳,想由自己垫后。 姜梨看着她笑,“莫不是急傻了,这密道九曲十八绕,你们不在前面带路,后面的人如何跟随?再有就是付锦衾——” 她挺一挺上身,付阁主是由她一路架出来的,他太高,她这样的身量在他面前仍然显得矮小,她将他的胳膊圈在自己身上,两只手抱着,又像是半背着。而她“被他”这样圈着便好似他是真的醒着,拍拍他的手,像安慰又像打了声招呼,将他交给付瑶,“可不能把他磕了碰了,他现在没有意识,不知道疼,我眼里可容不下砂子。” 付瑶叹了口气,也知她说的没错,这密道必须有人引路,谁能比他们更熟悉此处构造。 姜梨耐性不多,“可别啰嗦了,你那药效纵使再好,难免被人用内力冲散。白二不是好相与的人,他若醒了,我们都走不了。” 还有琼驽鼎。 姜梨看着一刻钟前自己亲手绑在付瑶胸前的布包,“你任务最重,出去以后谁也不要等,我们自有快马追上。” 付瑶神色严肃地点头,“还有其他要嘱咐的吗?” 姜梨说没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说那么多不要钱的话做什么。” 付瑶不再犹豫,姜梨的视线一直追着付锦衾,看着他们进入密道。没人看到姜梨眼中的复杂,有眷恋有不舍,更有坚定。 深邃漆浓之中,无人发现付锦衾的手动了一下。 他听得见她说的话,预料得到要发生的事,他说不行,可是没有人听得到。 人多,走得也慢,姜梨站在朗月清辉之下,看着他们豆子一般,一颗一颗落进她为他们指向的安全港里。她要保的这些人都是她在疯而忘我的岁月里陪伴她成长的人,有厌她的,也有喜她的,旺儿和陈婆婆一步三回头,被她再三安慰才肯离去,张家那几个临走前瞪了她好几眼,她看不顺眼,直接踹下去一个。张进卿走的最慢,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号人了。将要进入密道前,他大着胆子唤了声“染染”。 她漫不经心一笑,他倒是始终如一的痴傻,不过她对他没兴趣,他也很快他娘拽了一把,钻进密道中去了。 再有就是嚣奇门的人,只放了一批先驱,姜梨扬了扬下颏,说严辞唳跟上。 严辞唳站着没动,因为已经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之前追随顾念成的那批南户刺客是先走的,风吹手并主坛五刺客都如立松一般守在姜梨身侧。 第345章 这个架势决不是要走,而是要迎战! 城外传来震荡的马蹄之声,严辞唳就此有了答案。 “是天下令的人?” 他确信姜梨在送人进密道前便收到了消息,密道狭窄,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走完,她要确保天机阁的人能出密道,确保乐安城的人平安离去,而她留下来不是断后,是搏杀! “当好人当上瘾了?”严辞唳斥她,如若刚才他们与天机阁的人一同离去,不理城中这些人死活,一样走得出去。 “谁知道呢,辣的吃多了就想换口甜的,总做一种人实在无趣。” “所以你要逞一次英雄,做一天侠客,你让江北的人走,让我走。” “此战不一定活得成,你出去了,嚣奇门还能有以后。” 她摘下腰间门主令扔到严辞唳手中。 “当初本就是抢你的,如今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严辞唳攥紧令牌,两队人马无声而立,月色被云遮去一半,苍青之外是银白,仿佛隔着阴阳。 第141章 送一副棺材给你 “二爷,为什么放他们走了。” 与此同时,“睡倒”在地的元亨通揉着摔疼的胳膊爬了起来。烛心里的伤魂草确实厉害,可他们也不是无备而来,堂下弟子各自在桌前坐稳。严既白咽下一口清水,驱散口中可解百毒的平息丸的苦味。 “她会将鼎留给付锦衾,我又何必夺人所爱。朝廷的意思是万不得已,先保鼎,后保天机阁。如今两样她都替我们做了,我们又何必自伤人手。” “那龙脉... ...”元亨通沉吟,并将书阁之下便是龙脉所在。 “琼驽鼎是接引之钥,鼎不在乐安,如何开启,况且雾生山火药库已被江怀序所毁,陆祁阳纵有吞天噬地之能也是无可奈何。” “您怎么知道火药库已毁?” “你以为陆祁阳为何比我们晚到乐安?他要带火药进乐安,沿途以车马拖行,至少半月才能到达,可他此刻冒夜而来,比预计时间提早了整整五日,明显是无功而返,气急败坏,要找地方出气。” 元亨通心有余悸,“好在付阁主精算,提前命人毁了火药库。” “可龙脉虽保,乐安却难安,付锦衾若是没有昏迷,一定会提早带人离开,留一座空城给陆祁阳。可惜重伤在身,天机阁群龙无首,便就走成此刻局面。” “那我们之前为什么不劝他们赶紧离开,非要等到陆祁阳赶到乐安。”元亨通言语之中竟有埋怨之意。 “姜梨没出现时,你知道琼驽鼎在哪儿吗?”严既白此生最厌与蠢人交谈,“万一陆祁阳于空城之中寻得驽鼎,谁能保证龙脉安全。龙脉一旦被动,国本震荡,便是天下浩劫。” 元亨通用笨脑子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来,就是吃饭的错了,我们要是不吃饭,直接让他们带鼎离开就好了。” 严既白居然笑了,诡长凤目淡淡一展,“是啊,为什么非吃这顿饭呢。” 运亨通一怔,“您是故意拖住姜梨,让他们留下来对付陆祁阳的?” 是人都看得出来姜梨心系付锦衾,紧要时刻必定会让天机阁的人先走自己断后。 至于故意留下嚣奇门—— 严既白手中另有密令,灭天下,斩嚣奇,这两股势力太大,既已走到这般地步,索性让他们鹬蚌相争,朝廷夺利,接管江湖! 元亨通说,“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严既白说,“等。” 等到你死我活,再无回还之地。 元亨通说,“可单凭一个姜梨,能打得过陆祁阳吗?” 严既白看向楼下慢悠悠迎上一众人马的丫头。 “你可别太小看她了。” 她呀,不怕死,而且付锦衾昏迷前,还为她铺了一条路。 月下空城,只有月辉倾斜而下。 陆祁阳勒住缰绳,连座下良驹都似察觉到了他此刻的烦闷,踏出几声沉重的蹄音。他在路上便猜到自己晚了一步,驱马入城,方向只有两处,一是付记,二便是林宅。 可惜两处都没寻成,街上有人拦了他的路。 他看着她由远及近的走近,手里拎着一只小马扎,不偏不倚撂在街道正中。她坐下来,埋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洗好的脆梨,咬在嘴里淡一招手。另有四五个人抬出一口棺木,她让他们落在她身侧,这方咬下一口清脆,长街之上回音幽幽,她说我铺子里刚好剩下一口薄棺,“之前缺银子的时候死活卖不出去,原来是要留着装你。” 他语气却是一贯的语重心长,“幼时便是这般脾气,长大以后还是这般。你我其实不必如此你死我活,我灭了你六百宗门弟子,身后这些人你看谁不顺眼,尽数杀了就是,我决不阻拦。” 姜梨嚼着一口脆梨,“他们自然不能活,你也一样。” “你知道自己杀不了我,何必赔上这条性命。” “不试试怎么知道,十二岁之后,我的人生就只有一件事。” “杀我?” “不过二十二岁后多了一件事。”她继续吃梨。 “是什么?” “你没必要知道。” 陆祁阳发现姜梨的眼神变了。平静,锋利,目的明确。她要杀他,只是为了了结当年之事,仇恨不再是她眼里唯一的颜色,甚至有了正气,变得像个活人。 这点让陆祁阳很不愉悦,他也曾失去所有,为何他找不到活着的感觉,甚至连恨的滋味都变得不明显。他希望世间多几个如他这样的怪物,否则便会十分孤独,没牵挂,没喜怒,没亲人。 第346章 她为什么能如此,是因为雾宗之冤昭然天下了吗?那种被逼到百口莫辩的委屈憋闷,才是她心里最大的结。她要一个公道,要九派的忏悔,她要他身败名裂,便如此时,他只能带着自己的门众前来,没有其他门派支持,她得到了真正想要的结果,而他想要的是什么。 陆祁阳忽然生出些许迷茫。 “付锦衾在哪儿。” 薛行意冷冷开口,他没有陆祁阳那么好奇,更没时间跟姜梨废话,陆祁阳要以付锦衾交换薛琢,他必须立刻找到他。 姜梨摸下一根簪子,理了理左边有松散迹象的发髻,“天机阁主的踪迹我怎会知晓。他要走便走,要留便留,现下不在这里,自然是懒怠招待你们这些蠢货。” 她试图用簪子固定,薛行意说,“找死!” 他性子急,飞身下马冲杀上前,姜梨不慌不忙找准位置插好簪子,不忘手里还有脆梨,咬在嘴里反手执刃。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门主动手!” 有人先姜梨一步迎上了薛行意的攻势,一手大无相指直逼对方胸口,薛行意以剑回挡。姜梨摘下嘴上脆梨,略带诧异地吃完了最后一口。 “你没走?” 她方才分明是看着严辞唳带流素他们进密道的。 “你让我走我就走?”严辞唳嘴硬。 流素无奈一笑,“他慕强,嘴上虽不服你,心里早已将你视为门主。索性陪你拼一场,毁也由你亲手去毁。” 其实严辞唳跟姜梨很像,都是宁可粉身碎骨也决不临阵脱逃之人。打便打得爽快,死要死的无悔,嚣奇门平地而起,十年争杀,他欣赏姜梨的气魄,乐见嚣奇门的嚣张繁华,他是个怪里怪气的邪门东西,嘴利,却认主。 “谁说我认她做门主了?我是不愿领她的情!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严辞唳边打边跟流素吵架,说完瞪向姜梨,掷出一块令牌,“这嚣奇门你怎么抢的怎么带起来,门主令还你,老子不稀罕!” “要面子。”姜梨对流素笑,抓着令牌揣进怀里。今天这梨挺甜,心情也分外舒畅,重新握住鬼刃,她对流素说,“走,我们也活动活动筋骨。” “外面都说严辞唳与姜梨不合,没想到这种时候居然会留在她身边。”元亨通悄观战局,语气十分意外。 “我要是有这么一位领主,也会觉得有点意思。”严既白说,“严辞唳是个野心很大的人,希望能将嚣奇门带入鼎盛,这点他自己没做到,但是姜梨做到了。也许心里还有点别的指望,万一胜了,嚣奇门便是江湖之主,他不贪权,只是爱这份无上之名。” 元亨通另有疑问,“倒是那个薛行意,为什么会知道龙脉下落。他似乎一早就知道琼驽鼎,甚至并将书阁在乐安。” 严既白道,“天机阁当年有一叛逃阁众名唤薛九,因不耐阁中寂寞,非要到江湖闯荡一番,遭到天机阁追杀。为求保命,薛九放出了琼驽鼎可增进功力的消息,致使天机阁陷入夺鼎危机。天机阁自顾不暇,自然不会再有精力追杀他。这人后来娶妻生子,一手创立了天启门,便是天下令的前身,后来此派由他独子接管,便是如今的薛行意。不过薛家倒是有些自知之明,薛行意一统江湖之后便老老实实当起了盟主。他知道龙脉碰不得,更不想与朝廷为敌,所以他统领江湖那几年,三十六派和二十四小盟都算安稳。这次若非陆祁阳将他逼入绝境,也不会找上天机阁。” “也是够不要脸的。”元亨通说,“他爹为了自由背弃门派,儿子又为救独女,不惜助纣为虐,说起来都是自私自利。薛琢固然可怜,可那被灭全宗的雾渺宗何其无辜,被断了五十年气数的九派何其无辜,还有仰人鼻息的二十四小盟,任人宰割多年,犹如牛羊猪狗,如何不是造孽。难道这世上只有他薛家是人,其他就不是人了吗?” “说得这么义愤填膺,不如下去帮忙。”严既白调侃。 “帮忙就算了。”元亨通挠挠头,半大小子顶多动动嘴,心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打不过他。” 说话间薛行意已被严辞唳姜梨合力逼退,彭轻涤翟四斤加入战局,嚣奇门与天下令的人早就动起手来,陆祁阳作壁上观,薛行意三人绝非四侍主之流,姜梨与严辞唳打得不可谓不吃力,待到再对上陆祁阳时,必定气力有损。 元亨通边看边对严既白道,“再这么打下去,吃亏的一定是姜梨。 方才他们二爷不是说了吗,他们要的是两败俱伤,陆祁阳至今还没出手,姜梨若是提早败下阵来,于百世堂而言也不是好事。 严既白还是那句话,“再等等。” 城外另有一队人马在焦急赶往乐安,领头之人须发斑白,是齐齐整整的九个老头儿。 嚣奇门的人在听到号令之后便赶去了乐安,老头儿们要相助,没想到被“不要钱”的天下令门众拦住。这些人没了首领,三护法尽数随陆祁阳而去,他们没接到吩咐,不知应该如何动作,嚣奇门刺客行动太快,他们反应不及,只能专心拦阻老头。 老头儿们也不好相与,半日之后突破重围。 第142章 江湖风骨 马蹄踏入乐安,连薛行意都有些震惊。 “他们九派上下青黄不接,竟然真要豁出百年基业拚死一战不成?” 姜梨看着由远及近的老老少少也是一诧,她向来孤立于天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众派驰援。当年他们合力攻山,现在合力救她。 第347章 “都这把岁数了,还学不会装傻充愣。” 陆祁阳实在不解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知死活。 他调转马头,面向冲杀而来的九个老不死,运起一掌天威。 锋震如雷,九人跃身而起同时运手相接,这力根本不是常人能挡,王常与只剩半数功力,其他几位也是老迈之年,恍惚间一道纤细身影跃身在前,于掌风最盛之时拦腰接下此掌。 王常与等人见状连忙抵住内力助她稳住心脉,姜梨抗下六成掌风,顶住手中鬼刃撑力一展便是九道剑影。陆祁阳再起一掌凌天,声势之大几乎令天地变色。 两力相抗,尽是石碎之声,城内竟在这时再生脚步,寒观谷廖呈携二十四小盟疾奔而至,众人齐手相抗,饶是陆祁阳也被这变故所扰,退至百米之外。 森寒的夜风卷起浓重的腥甜之气,陆祁阳诧异的看着裂开的掌心,“居然连你们也反了?” “我等皆受嚣奇门之恩,若还明哲保身何配正道二字,二十四小盟今日愿倾全派之力,助嚣奇门主铲除天下令!”话毕转身,抱拳一拜,“姜门主,廖某惭愧,之前因怕累及家人,祸及门派迟迟不敢参进,后听闻九派掌门以年迈之躯赶赴乐安更觉汗颜。今次率众驰援,恳请姜门主不计前嫌,原谅廖某之前之过。” 姜梨想说廖掌门不必如此,刚欲将人扶起就听身后九个老头发了难。 “他说谁是年迈之躯?” “好像是我们。” “他自己头发不也白了吗?” “谁说不是呢,我瞅着你比他硬实多了,你是我们里面最年轻的。” 老头儿们越说越来劲,一把拉过廖呈到一边理论,陆祁阳眼中困惑更深,这都是些什么乌合之众。他不懂他们欣然赴死的义,更不理解固执信守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姜梨今日脸上笑容极多,既没想过这场决战这么热闹,也没想过自己会以如此轻快的心情面对。她说陆祁阳,“这就是江湖。” “什么意思。” “就是一群在你眼中看似很傻,心里比谁都热的人聚在一起的世界。他们生在广阔天地,怀揣赤诚真心,不畏强权,以义为本。这就是侠之风骨。” “那就让这风骨在我手中消失吧,我不喜欢,杀了一批再养一批,总不会都是傻子。” “我不会让你如愿。” “那就想办法杀了我。” 陆祁阳再次起手。 姜梨紧了紧窄袖上的绑带,手中鬼刃已横刀飞转过去,身体随后冲进,速如林间猎豹,直面对敌! 等在马车上的付瑶忽然听见一声振山动地的轰鸣,姜梨的人没追上来,最后一波百姓已经顺利上车,一切似乎都在计划中,唯独没有嚣奇门的人现身。她掀开车帘看向声音方向,折玉听风脸色惧是一变。 “是乐安!” “莫不是打起来了?”付瑶钻出马车,第一反应就是立即回去,车前忽然冲出三十名南户刺客。原来姜梨的人不是没跟来,而是专留了一批人马暗中护送。 一人抱拳上前,“付姑娘,门主有吩咐,让您向南走,不要回头。” “什么叫不要回头?城里到底怎么回事,百世堂的人不是昏倒了吗,为什么她会跟人交手。”付瑶注视着护送他们的刺客,迅速想到一个可能,气得咬牙,“是天下令的人来了,她一早就知道他会来是不是?!” 她瞒着她,就是怕她留下来跟她一起送死。她跟付锦衾一个两个都想着送她离开,她就那么不配跟他们一起死吗? “门主说,您活着,付阁主就有希望,而且您身上带有琼驽鼎,不宜折返。” “让开!” 姜梨待付瑶是这般,付瑶待姜梨怎会藏私。她厌过她,恨过她,可关键时刻的乐安,只有她们两个相依为命,她救她出鬼市,送她出城。付瑶不是一个能冷静行事的人,她讲义,重情,眼下便是有刀山火海她也要去! 姜梨偏又算准了这一点。 南户刺客交出手中长剑,“门主有令,付姑娘若执意回城,便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严既白不知喝了几杯龙泉陈酿,他酒量极佳,饮酒如茶,面前佳肴没少动,并未糟践那个赊账请客的小门主的好意。口福居的蜡烛早在对方离开后便换了新蜡。 凭栏而望,战况极是惨烈,那个不服输的丫头已经遍体鳞伤,他看着她趴下,起来,再趴下,再起来。 无上之境不愧是武境之最,众派联手都无奈何。五刺客均已力竭,各派势力尸骨成堆。而在陆祁阳眼中,众人皆是配菜,唯有姜梨是他心头大患。她实在是个棘手的小东西,几次三番坏他好事,可他今次杀她又比往日更加不易。 武学有高下,心气儿却长在骨子里,她硬得很。 如今打架也聪明多了,很少直面他的掌风。她变得不再将自己绷那么紧,不再一心赌上所有,她是有张有弛的,从顺力到爆发,她伤得很重,可她又能忍又不知道什么叫怕。 这次反倒是陆祁阳打急了性子,她总也不死,他何时能追到付锦衾。 又十招后,陆祁阳改变了打法,开始急攻急进,姜梨避无可避,鹞身翻向陆祁阳身后,而他恰也算准了这一步,反手一击,直冲姜梨面门! “姜门主!” “闺女!” 关键时刻,精疲力尽的九派顶了上去,他们抵身扛下这一式。这是他们最后的气力,明知以指绕沸,仍然没有半分迟疑。 第348章 长风掀起花白发丝,布满沟壑的脸上裂出七孔血痕。 严既白眼中生出几分钦佩,以命相授,这几个人来了就没打算活着走。 一招接下,九派筋骨尽散,王常与看向急速奔来的姜梨,“我们老哥几个只能送到这儿了。” 两代恩怨十年悔,他弥补不了一个孩子颠沛流离的十年,更换不回她的一宗亲人。他能弥补的太少,唯一能办到的,便是竭尽全力的陪她复仇。 他当然也恨陆祁,可恨和助相比,竟然是助字占了上风。他发现他只想让姜梨赢,想让这世间正道公理赢。可这时又不大这么想了,他在弥留之际,小小声的说,“实在打不过就跑吧。” 他舍不得这孩子死。 身后九派弟子恸声惊呼,立誓要杀陆祁阳。 众弟子举剑冲杀,还未至近前便被姜梨划开的一道剑气击飞。薄烟之下,姜梨执剑侧首,吩咐门下五刺客。 “带九派的人走。” “少主!”五刺客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要给九派留根。 “君以赤诚待我,我必以赤诚报之。这姜梨还真是... ...” 严既白失笑摇头,这江湖待她并不好,浴血十年,居然仍有力气去接纳善意。 不简单呐。 他轻叹。 楼下五刺客还在与她僵持,姜梨唤了声严辞唳。 这老小子是个明白人,知道她要保的不止是九派,还有跟她出生入死的五人。九派要留根,雾宗更要留根,严辞唳二话不说,直接将一干人等推出城外。 他挡在城门楼前,告诉他们,“我和流素会留下,姜梨这边有我们,你们带九派北行,于玉川一带汇合,别让那几个老的白死。” 他给他们吃定心丸,自己不走,让他们北行。又留下汇合地点,这便是希望。 五刺客仍旧不肯,严辞唳指了指被焦与搭在肩膀上的裴宿酒,和重伤昏迷的廖词封、沈鹊疑。 “我没儿子,这几个都是我亲手带大的,她方才拚命去救,就是知道这三个对我而言跟你们在她心里一样重。我这人不爱说废话,大人打架,小孩儿回家,总得留下一脉下去延续传承。” 严辞唳继续劝导五刺客,“再看看你们身上的伤,再留下也是拖累,方才姜梨为救平灵险些断去半掌,你们在她会分神。” 他将利害分析得条条是道,平灵等人无法反驳,而于严辞唳自己而言,生死已经不再重要,只想酣畅淋漓地打完这一仗。 身后追兵已至,严辞唳看了看身边的流素。 “我没让你走,你怪不怪我?” “你是怕我打你吧?”流素不客气道。他一共抛弃过她两次,一次是大婚前夜跑去练邪功,一次是带着一张再也长不开的脸跑到她家里跟她退婚。他每次想的都是不连累,每次都把自己认为最好的结局留给她,其实心里真不明白吗?她真正想要的就是两人一直在一起。 她不在意他变成什么样子,当然也不介意适当教育一番。 旁人只知叶家姑娘惨遭抛弃,并不知道那作死的未婚夫被她在后院打得半死。 “我只是舍不得还手。”严辞唳皱眉,仍是有一点要面子,不过这次的嘴却不似往日那般硬,他说咱们夫妻生同衾死同穴,“我这辈子欠你一身凤冠霞帔,若有来世,一定铸金做冠,叠玉成帘,明珠做坠,上门求娶。” 流素绕着指间银线,说别说那些丧气话,“你这辈子造孽太多,下辈子不一定有钱,尽量这辈子准备这些事儿吧。” 严辞唳愣了愣,“这意思,下辈子不愿意跟我了?” “我只过当下,你以为自己多招人喜欢的东西,这辈子没完下辈子还念着。” 严辞唳声音有些闷,“下辈子我可以长大。” 可以跟你一起变老。 流素说,“我不介意,你也不用嫌弃自己童颜不老。” 严辞唳说我没嫌弃。 “那就是嫌弃我老?!” 流素忽然吼了一嗓子,他“变小”以后死活不娶,她心里真没有怨吗? 严辞唳吓得一哆嗦,“你刚才听见我说话了吗?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还羡慕你能变老呢,我现在这个鬼样子,我,你觉得一个男人长不高心里很快乐吗?潘金莲为什么选西门庆不选武大郎。” 严辞唳边比划边说,流素脚下不停,嘴角的笑意也是越来越深。 再说城内这边,九派死后便是姜梨一人对敌。两人打得昏天暗地,看得元亨通一阵咂舌。他说这怕是要不行了,“姜梨气力将尽,陆祁阳再下几掌怕就要撑不住了。” 严既白脸上却无焦急之色,“陆祁阳武功虽然不弱,但是不擅用人心,今日就要吃没有忠诚良将的亏。” 元亨通没听懂,不过严既白的话下一步就应验了。 三大派忽然带人冲进乐安,薛行意三人原本辅佐在陆祁阳身侧,虚式一掌分明是对姜梨而来,看到三人之后中途立即转道,直奔陆祁阳而去。三大派掌门趁势加入,另有拾恍山三位携手相助,战局一瞬逆转。 “您早知道他们会来?”元亨通惊讶道。此刻倒是回归到最初的布局了,可惜消耗太大,若是没有鬼市那一场,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我只是知道江怀序一定会找到薛琢。”严既白说。 付锦衾对此下过死令,江怀序和他都看到了那封信。 第349章 这也是严既白之前说的,付锦衾为姜梨铺的路。 他当时应该以为自己会死在雁北山,可他心里放不下姜梨,知道她势必会找陆祁阳报仇。于是让孙夺放消息给江怀序,让他带人搜寻薛琢下落。这局棋,只要薛行意敢战,三大派并大青龙那几个就一定会出手。他要给她留一个生机,留一个有可能会活下来的机会。 三大派是薛行意是否动手的信号,他们来了,便是向薛行意证明亲眼见到了薛琢。薛行意有了底气,自然不肯再受制于陆祁阳。而姜梨在看到三大派的人赶到时,便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严既白看到她肩膀在轻震,因是背对,严既白并不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只觉她似是在笑,又似有泪,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她抓起地上的鬼刃,再次冲了上去。 “这世间之爱,真是叫人又羡又惊。” 严既白垂眸饮下一口陈酿,辛辣入喉,竟似有些熏了。 六大派齐手合攻,终于破了陆祁阳的“不死金身”,可这邪功另有一样反噬之力。 最后一个杀死陆祁阳的人,无论以什么方式结束他的生命,都会承受更大的反击。 以命换命,这就是此邪功的狠决之处。 六派掌门反而不敢再拼,姜梨不知其中症结,已将九剑合并,六大派并薛行意三人合力控住陆祁阳,分明是要她做出牺牲。 严既白冷淡道,“这世上有为公道正义而来的义士,就有明哲保身的小人。” 一击未中,陆祁阳挣开了。 九人倒是齐心协力得很,再次控制住陆祁阳。 天下令主死后必定会有新主上任,他们有的想改朝换代,有的想自己争权,事后如何明争暗斗终究都是后话,此刻只想立即拔除陆祁阳。 这个目标只差最后一步,三大派的人表现地比任何时刻都急切。 “你倒是快点儿啊!”冯时蕴急吼,明知姜梨是强弩之末,非要她拚力用出九剑。 “你没看见我没劲儿了?连个人都制不住!”姜梨吼回去,从来嘴上不吃亏。 “这人可是陆祁阳!”翟四斤差点气死。 姜梨咬牙再攻,再次被掌风挣开。陆祁阳发了狂,一时之间天云变换,悍气如雷。姜梨站得最远,他们默认让她送死,自然要给她最后一击的冲力。 严既白看着她爬起来,曲眼,上了年纪似的背着手攥着剑,看似焦躁寻找角度,实际步履——似有几分悠闲? 严既白眼中生出笑意。 之前还以为她会傻到为他们做刀,此刻才明白,她不是攻不上去,而是逼这九个老东西出全力。 她给他们出主意,“下牵气引啊!” 牵气引是以自身内力为锁,牵制对方的一种功力,这种气引一旦冲入对方体内便不可再收回,直至对方彻底身死。 九道内力为锁,纵使天人也难再有还手之力。 段无言犹豫不肯出招,其他几个也自踟蹰,姜梨不紧不慢转着鬼刃,她有得是耐性,就是不知道他们耗不耗得起。 “还等什么?现今都到这一步了,陆祁阳不死,我们还有活路吗?”薛行意带头喊了一句,率先使出气引,其余几人虽有顾虑,还是跟了上去。他们不肯自己杀,就只能做这缚人的锁,这是此刻必须做出的交换。 陆祁阳身体同时冲入九道气引,姜梨舔出一笑,终于提剑在手。 陆祁阳竟在这时也笑了,九人在他二人脸上看了一来回,忽然生出慌乱。 冯时蕴问陆祁阳,“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拼尽全力摆脱我,却还是要给我陪葬!” “什么意思?”九人一怔。 “谁知道他什么意思。”姜梨以指控剑,红唇微勾,骤然抬起的狼目尽是狠厉之色。 严既白看到姜梨并剑开合生九影于死门,每一剑都有相应的去处和方向。九人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 “你要杀我们?!” 十年前的三十六派,便是在这几个人的引领下杀上来的。杀死她恩师丘月集的是薛行意并冯时蕴等人,她此生都不会忘记他们的脸,更不会忘记师父力战而竭的背影。 “冤有头债有主,我还生怕凑不齐你们九个。想要我为你们做刀,就先用你们的血喂我雾宗亡魂。” “姜门主!”薛行意急道,“薛某当初屠上雾宗乃是被逼无奈,陆祁阳以我独女要挟,若非没有选择,如何愿意造下杀孽。” “是啊姜梨,我们都是被他胁迫的!” 千气引不可收回,九人抽身不得,此时撤掌不易于自断心脉。 “可惜我不认识薛琢,只认识我无辜枉死的雾渺宗,你们助纣为虐,以他人之命供养自身。今日若非听到薛琢下落,你薛行意会来吗?三派会来吗?还有大青龙寺这几位。”姜梨冷然一笑,“我太师父尸首上共有六道剑伤,那自称从未参与过的拾荒山三门,一直蛰伏在盘龙密道附近。我派中珍宝被你们摘了个干净,一座雾生九方得力!”她抬剑九影,“你们享受了十年,也该付出代价了!” “姜梨!”段无言急切安抚,“你手中只有九剑,我们死不足惜,那陆祁阳呢?你就肯轻易放过他?他才是始作俑者,才是你雾渺宗最大的仇人!” 姜梨笑了,这次她问的是陆祁阳,“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陆祁阳依旧没有多大喜怒,“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做不值。” 第350章 九影并非只有九剑,另有一式屠生剑指以自身内力而生,她从未算漏过他! “值不值的,我自己愿意就行。” “纵使有这九人内力,也难抵消最后一击。”陆祁阳在劝她。姜梨在他脸上看到了隐隐的怕,他是早断了“七情”的人,若是连脸上都有了情绪,心里定然更深。 她说你无情无爱,“我从未想过你会为当年之事忏悔,如今看到你不想死,我心里便畅快了。我不要你悔,我要的就是你不甘不愿的赴死!” 姜梨说对了,陆祁阳从未后悔过任何一个决定,可他不甘赴死,不愿在这时结束一切。他耗费了近四十年去筹谋一个计划,为了报仇,他放弃喜怒,抛却人性,心里无爱,连恨的感觉都是极淡。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了。他像一块木讷的石头,机械地布局,只为炸毁龙脉。 可是他与姜梨不同,他得不到解脱,穷尽一生也没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在神功得成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浓烈的愤怒和恐惧。他对薛行意等人狂吼,想要挣开气引,可是那些人撤气是死不撤亦是死,更加不知如何抉择。他想对姜梨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愿意忏悔,向整个雾渺宗忏悔,可惜剑指已至,姜梨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怎会忘了呢,她根本不需要他的悔,这世间自从没有雾生开始,便不仅仅是一个悔字就能结束。 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因果轮回,便是善恶之报。 “二爷,您算得真准,最后还真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元亨通尽字还未出口,就见严既白破窗而出。 九剑穿心,屠生剑指以气生剑,姜梨压紧指剑,使其穿胸而过,陆祁阳被姜梨一指震碎心脉,反噬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撼岳之力。回弹而来的气浪更是汹涌,姜梨不受控制地向后滑退,在将要被碾碎之时,有人将她揽进怀中,起掌迎上反噬之力,两道气力相抵,撞出更为猛烈的一片飞尘。 一盏茶后。 姜梨于恍惚中错愕的睁开眼,没想到自己还能缓上一口气。面前是身铅白氅衣,胸前已经阴出一片血痕,他替她承接了半成反噬之力。 她大致知道对方是谁,可她懒于细究,没问他你为何会醒,也没问对方为何救她。坐在地上缓了点力气,她使力一扑,直接把人推到一边去了。 严既白跌坐在地,难得生出错愕之色。 他救了她,却仿佛碍了她的眼,他看见她抻长脖子看向对面,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看那几个人死没死。 她有双极深的黑瞳,一旦瞪圆了就很像某种觅食的山兽,她挺着上半身观察对面,那是她要扒皮食肉的猎物,现在正是收获时刻。她拖着半死之躯开始往对面爬,挨个探了一遍鼻息。陆祁阳她探了两次,不知是觉得不解气,还是预防对方没死,她抓着他的脑袋重重往地上一摔。血铺了一地,再探鼻息,再厉害的人也不可能活。 再然后,剩下九个各摔一次,大概还骂了一些脏话。 严二爷由于首次遇到这种不懂感恩的凶兽,半晌没有动作。 不过她的力气终是耗尽了,严既白看到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环顾满城尸首,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一个方向。 他理着身上的衣服起身,明知故问,“找什么呢?” “付锦衾。” 面前的女人眼神分明已经涣散,却还撑着力气在眼里攥着一束光。 他说,“他不在,被你亲手送走了。” 她点点头说挺好,“这里多脏,他最爱干净。” “你要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来。” 严既白看着她走向一处商铺门口,铺上只有简单的两个字——付记。 她想坐下来等他,可惜才刚弯身便吐出一口稠血。她抬起袖子想要擦干,很快整只袖子都洇透了,她变得生气,甚至暴躁,倔强地让自己坐下。那个动作她做的极缓,像一个迟暮的,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将双腿并在胸前,那是个极乖的姿势,她说过这一战不死就嫁他,说过报仇之后便去过自己的人生。 我撑着不死,你快些回来。 她这么想便这么做,只是身体不给她做主。 严既白在姜梨栽倒之前护住了这人。 鸦青天色里飞出一道浅淡云霞,应是要破晓了,可惜堆云遮日,短短一瞬,便掩下了所有光芒。 第143章 后记:山河不念旧 付瑶折返回来时,乐安城满地都是尸骸,南户刺客没拦住她,更没拦住转醒的付锦衾。他收了他们的剑,拂手摘星,强撑着身体,强压着怒气。这怒不是冲姜梨,而是恨自己。他下令回去,脸色苍沉,薄汗浸透长衣,不是正常醒转。医者们不敢发声,都知道这不是好气象。 可谁又敢拦? 残风卷起一片肃杀之气,满眼猩红,处处都在诉说这场大战的惨烈。瓦舍上有断臂,长街上有冷尸,付瑶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稳。她惊慌失措地翻,手忙脚乱地寻人,折玉听风脸上早已没了血色,小七木在当场,天机暗影逐一探寻鼻息,遇到还有气息的,不论伤得多重,尽数抬出来。 可是这样一场大战,侥幸存活的又有几人? 天机阁暗影走了无数来回,报到付瑶这里的悉数都是摇头。 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撩开了车账一角,付瑶知道他在等一个答案,一个跟他性命一样重要的答案。 第351章 可是她给不起他,她红着眼走到车前。 “没有找到姜梨。” 不仅是她,连五刺客和严辞唳都不知所踪,他们无法预想这场交战的每一个细节,只能从这个结果里延伸出一个结果,至少,也许,没有死。 付锦衾沉默地扣住侧窗,这该是个好消息,也是更坏的消息。若她活着,一定不会出乐安。这是他跟她的默契,是不必约定也一定会信守的承诺。 车檐飞铃一震,付锦衾不顾医者反对强行下车,付瑶知道他要去何处,搀着手臂带他来到陆祁阳被杀之处。地上残留着深刻的打斗痕迹,付锦衾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看。 她用了屠生剑指,九剑斩杀薛行意等人,一指‘长剑’穿心而过,遭到陆祁阳冥回轮道反噬,姜梨双手相抗滑退数步,经脉俱损。有人冲上来救了她,破力于冥回,承下半成反噬。可她并不领情,使力推开,爬到对面,骂骂咧咧砸碎九颗脑袋。 付锦衾笑了,笑的眼中灼热一片。她总是这么莫名其妙,总会在一些严肃的场合里上演一出啼笑皆非,可这就是他的姜梨,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姜梨。 他走她走过的路,顺着她滴在地上的血,寻到自家门前。 她坐下,他亦坐下,她吐出一口绸血,他喉间腥甜一涌险些站立不住。 “师弟!”付瑶上前一步,生怕他刚刚醒转便又加重,而他只是摆手。 缓歇片刻,他问付瑶。 “乐安城里还有谁来。” 这一幕让付瑶想到付锦衾昏迷时,强行抑制所有情绪的姜梨。那时的姜梨不敢多去担心他的身体,是知道当时只有心无旁骛,才能保住天机阁,保住他。付锦衾此刻控制自己,亦是知道这一刻除他以外,没人能够找得到姜梨。 他们两个一直是一样的人啊。 付瑶心中大痛,却不敢表现出来。他们如此冷静克制,她不能再去雪上加霜。 “百世堂白二。”付瑶立即想到那披不速之客,“只是当时他们分明被迷香所惑,我们回来以后竟是人去楼空。” 大荒太岁——严既白。 付锦衾压下眼,长睫之下尽是掩不住的杀意,“竟是让他来的。” “谁让他来的?”付瑶没听懂付锦衾的话。 “是谁不重要。”那些错综复杂的朝堂关系根本不在他顾虑范围之内,不管是严既白还是他上面的人,他都不在乎,他关心的只有姜梨。严既白收到的命令里,绝不会有带走姜梨这一项,他私自动他的人,就要承担动她的后果。 他说,“写信给江怀序,让他滚来乐安见我。” 天机暗影领命而去。 付锦衾合上双目,仿佛能听见姜梨离去前的声音。 她说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他在同一地点回应,“我很快就去接你。”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